才在想着他的事儿,这人自己就出现在一墙之外?
冯芷凌万想不到,深夜还能遇见嵇燃,一时骤不及防:“谨炎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此处虽不如宫中那般规矩森严,但到底是圣上亲临的地方。深夜若圣上无召,嵇燃也该去自己的住处休息才是。
偏偏出现在贵妃院落墙外,
要是叫人看见,难免误会他形迹可疑。
嵇燃却道:“圣上允的。”
方才圣上领着各皇子离开前,他本跟在旁边随驾护卫。圣上仿佛忽想起他同琪贵妃的外甥女是夫妻,随口吩咐他可向琪贵妃求个恩典,好叫鸳鸯相聚。
“说来这婚事还是朕亲赐的。”圣上道,“没得朕与贵妃一人一头,倒把你们夫妻俩拆开来。”
嵇燃忙下跪惶恐谢恩。
待圣上一行回了书房,他亦不想径自回去躺下,不知不觉就溜来了这处。
圣上可没说白天才能过来。
听见墙内似乎有女子轻悄走动,那脚步声十分熟悉。嵇燃在墙外默站了半炷香有余,听那女子仿佛准备回房,才忍不住敲了敲墙。
他倒也可以一跃而上,翻墙直接来见她。但若当真这样行事,只怕会把冯芷凌吓一跳。
惊动庄中其他护卫,也不大好。
冯芷凌语塞。大晚上圣上怎会突然吩咐嵇燃来寻自己?
只是追问也无甚意义。冯芷凌本欲走出院外,当面同他交谈。心中掂量几息,还是决定先不见他:“夜太深了,不如谨炎哥哥回去好生歇息罢。”
嵇燃却说:“我睡不着。”
他站在墙外没走,“若……你今夜也没心思安寝,不如去花园散散心?”
冯芷凌没回答。
墙外又传来声音:“此前你说有事,要等有机会再同我细说。”
冯芷凌这才想起,白日里被金姑姑唤走前,她确实与嵇燃讲过这样的话。
那嵇燃不顾时辰来寻她,大约也是为这事?
提起正事,冯芷凌心里那点不自在才稍退却。她快步走出大门,就见月色隐约之下,有人站在墙头枯藤旁边正候着她。
冯芷凌迎上去:“此处说话有些不便,不若寻个开阔些的地方。”
里头要是有人巡夜路过,轻易便能听见墙角私语。她同嵇燃说的事儿关乎皇家与朝堂,实在不宜被人听见。
嵇燃默默跟在她身后,走到庄里一处视野开阔些的亭子中。
四处无人。冯芷凌这才悄声将夜间情况告知:“芷凌原本怀疑,山寺密谋之人会是太子殿下。但赏戏前听见太子交谈声,同那夜听见的声音很不一样。”
她问:“先前宫中出事,你无端被贬。除去已经牵扯进事态中的三位皇子,可还有其他人值得怀疑?”
三皇子野心已有人发觉,而五皇子遭人煽动做了错事也已受罚。被冯芷凌精准怀疑的太子,嫌疑又变小了些。冯芷凌实在没有旁的线索。
嵇燃摇头:“确实应与太子无关。毕竟储君殿下名正言顺,没必要兴风作浪。”
冯芷凌不由失落:“可惜那夜我胆小怕事,没敢妄动。若能大胆些窥见说话那两人的相貌,这问题说不定早就解决了。”
嵇燃却叹一口气,先解下大氅替她披着,挡去寒风。
“答应我,今后也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嵇燃敛下眉目,“那夜你若不小心露了行踪,只怕这辈子再也下不来那座山。”
略一设想,冯芷凌曾同这样的危险擦肩而过,嵇燃忍不住胆寒。
要是冯芷凌那夜被那两人发现,她无意中已听见他们的阴谋行事。只怕早就魂消香断在山间小道上。
他的心惊胆战,冯芷凌并未在意,反倒微微笑着解释:“谨炎哥哥放心,我自然做事是万分小心的。只是现下想来,可惜错过那机会而已。”
“近日我大约还会在姨母身边一阵。”冯芷凌思索道,“哪怕离庄回宫,也没那么快便回冯府去。趁还在宫里的机会,或许还能继续打听看看。”
嵇燃不语。
他来,只是想靠她近一会。重提白天那事不过借口罢了。
嵇燃算是看出来了,自己略微向前,她便警惕难安。像猫似的,听见动静便想逃去丛林深处。
他得找个借口,才能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靠上来。
“偶然得到的线索,哪有那么容易探听真相?只怕在宫中耽搁,也是枉然。”嵇燃换了话头。
“宫中之事,交由我去琢磨便可。”他轻声说,“你不是还有当铺与镖局的生意要兼顾么?等开春气候暖些,可随行回谟城,一路上会舒服许多。沿途说不准还可游览些名山大川。”
冯芷凌疑惑地抬眼,不大明白这话头怎么就绕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确实有意四处游玩,但也得确认嵇燃无恙,才有这闲情逸致。况且,这想法她还未同嵇燃讲起过,没想到嵇燃反而是先提出来。
“我不急着走。”冯芷凌道,“姨母久居宫中,你如今又在上京,那我还回去谟城做什么?”
生意早交代崔掌柜协理,镖队往返也没那么迅速。她便是再在上京待个半年,料想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要担心。
嵇燃:“……逐风年纪大了,要是今年可以带它出去逛逛,它还能再多背你两年。”
冯芷凌好气又好笑:“一匹马儿能活约三十年。逐风才十几岁,正矫健着!怎么说得好像它是一匹老马似的。”
她看出点什么,问:“谨炎哥哥,对于我留在上京一事,你是否太担忧了些?”
嵇燃沉默半晌,答:“上京风波诡谲,实难安心。”
冯芷凌一心想替他查出背后有敌意的黑手,他也一心想找出有人暗中跟踪冯芷凌的目的。
那人为阻他的护卫传信,甚至不惜出手暴露,连杀他军中埋伏的三个暗哨。
若不是冯芷凌万分小心,选了闹市中的酒栈居住,行事又极谨慎。后续究竟情况如何,还真不好说。
冯芷凌却不知他想的是这一层。
见他脸色沉重,忍不住劝:“芷凌不过一介过路人,还不至于被人如此针对。真正值得担心安全的,唯谨炎哥哥你自己。”
嵇燃却哑声问:“若只是过路人,又为何要如此上心?”
…
亭榭近水,轻声碎语落在泊面上,连一丝波澜也惊动不起。
冯芷凌微垂下头:“谨炎哥哥的事,我上心也是正常的。”
“我知道你心善。”嵇燃的声音很轻,“为旁人一夕宿命,也肯豁出自己的姻缘来赌。但昔日救命之恩,谨炎从没指望叫人来还,何况你母亲送了逐风予我,于谨炎半途生涯而言,已是莫大助力。”
冯芷凌仓促道:“谨炎哥哥为何忽然提起这些?”
“你肯来上京找我,我是极感激欢喜的。”他没答她的问题,自顾自讲下去,“但皇家之事,寻常人实在难以把控。若你因要救我宿命反倒自己出事,谨炎便是万死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神秘人究竟是谁,不必在乎了。”他最后道,“只希望你近来能安心陪着贵妃娘娘。至于日后出宫,想去哪尽管去。若不介意告诉我你在哪,就随时写信给我告知一声,也方便我拨几个兵卫轮流护你上路。”
“我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夫君,这一切都是该做的。”嵇燃转身离开亭台,不给她开口反驳的机会,“时辰太晚,我送你回去歇息。”
…
嵇燃大步走在前面,冯芷凌只得急忙跟上。
待送她到了门口不远处,他点了点头作示意便离去。冯芷凌身上裹着他的大氅,难以置信站在门口,一时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怔了半晌,却听里头金姑姑的声音传来:“姑娘既是回了,就别在门口吹风罢?”
冯芷凌有些狼狈地回头:“姑姑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圣上深夜过来,我们这些伺候的自然该起身迎接。”金姑姑笑。
她望一眼嵇燃离去的小道方向,开口意味不明:“看来今夜里,大家伙儿都难安睡了。”
“老身送您进去罢。若是饿了渴了,房内有新端的点心。”金姑姑与冯芷凌往房内走,“适才圣上从书房带来的。许是今夜里同皇子殿下们处的时间长些,便备了不少点心来吃。”
冯芷凌面色微红:“芷凌能否拜托姑姑一事?”
“何谈拜托。”金姑姑道,“折煞老身了。姑娘
有事尽管讲。”
“今夜的状况,先莫与姨母说罢。”冯芷凌有些不好意思,“只怕姨母以为我们生了嫌隙,倒惹她担忧伤身。”
她说的自然是方才与嵇燃的事。嵇燃快步在前,跟她隔着远远儿点个头就走,金姑姑或许已看见了。
以金姑姑对姨母的忠心,自然是无话不说的。冯芷凌只想着毕竟不是欢喜的事态,暂时不要叫姨母想多才好。
她自己也得捋一捋,嵇燃今夜话里的意思。
金姑姑却道:“哪有甚么状况不状况。姑娘夜里自己想出门散散步,老身还同娘娘去告状不成?”
第62章 静秋:若忆如则一生不许再娶别的女子……
这意思便是方才的状况,她绝不对贵妃提起了。
金姑姑这般体贴,叫冯芷凌的尴尬也稍稍缓解,感激道:“多谢姑姑。夜深了,您快回去歇下罢。”
金姑姑却道:“横竖老身也是醒着,不如就叫老身替姑娘梳洗一番,别去喊动旁屋那些小的了。”
她言语间颇为自豪,“莫说老身如今年纪不轻,手脚比不得当年灵便。但这伺候人的手艺,可从未落下,只望姑娘莫嫌弃。”
这话既说了,冯芷凌也不好拒绝,便只能任金姑姑来替自己拆散发髻。
白玉梳顺着冯芷凌长发滑动,隐约映出其乌墨光泽。金姑姑不由赞叹:“姑娘的头发真是生得好极了,又黑又亮,同娘娘的一模一样。看来江南多出美人矣。”
冯芷凌谦道:“姨母才是倾国之姿,芷凌不过蒲柳之身,哪敢称什么美人不美人的。”
“咱们自家人说话,不在意那些谦礼。”金姑姑笑,“要老身说,以姑娘这般相貌,真要嫁皇亲贵戚也是绰绰有余。”
“娘娘是入宫久了,养出来的仪态雍容。姑娘则是清泠仙子一般的人物。”金姑姑一面替冯芷凌拭去面上薄粉,一面道,“这么个谪仙似的外甥女儿,若要为俗事操劳伤身,不说娘娘心疼,连老身也看不过眼去。”
这话说得模糊,却是在点冯芷凌婚前后那些琐事。
冯芷凌似有所感:“可人在俗世里头,不为俗事劳神,又为什么呢?”
“您这问得……”金姑姑摇摇头,“从前说过姑娘同静秋夫人脾性相像,如今来看,真是没得说错。静秋夫人年轻时候,同老身一载前所见的姑娘,真是像极。连如今钻起牛角尖来,也是一个模样。”
琪贵妃偶尔也同冯芷凌提起来宓静秋,偏偏两人都怕勾起对方伤心,总是三言两语便匆忙带过话题。
冯芷凌甚少从别人口中听见母亲的名字,闻言忍不住追问道:“金姑姑为何这样说,芷凌实在好奇。”
她当时执意嫁给嵇燃,无异于看着火坑往里头跳。这样莽撞叛逆,哪里像她母亲平素规行矩步的模样?
金姑姑道:“这些事儿,老身多年前略听娘娘提过一二。想来以当年境况,也没人同姑娘讲过,既如此,老身今日便当个多嘴人。”
“姑娘应也知晓,宓家是江南门第,离上京可有千里之遥。”金姑姑回忆半晌,才慢慢开口,“偏就嫁了两个女儿来上京。一个咱们娘娘,当初本是来宫中做女官的;还有一个,便是静秋小姐了。”
金姑姑此处换了称呼,叫冯芷凌仿佛也一起回到了母亲还未出阁的时候。
*
遥说当年的江南宓家,原本只想将宝贝女儿嫁给本地人氏,甚至不吝考虑招婿上门。
宓老先生一辈子只得一位千金,便是宓静秋。因发妻早逝,他再无续弦,待这唯一亲女更是疼溺有加。
宓家乃书香门第,极重文才。从小宓静秋耳濡目染,倒也成了附近小神童一样的人物。宓老先生见女儿有如此天分,干脆多寻名师上门教导,好叫女儿博学多艺,也算美事一桩。
然而宓静秋是极有主见的性子。书画学得腻歪,便不肯再练,反倒缠着父亲,要学射御之艺。
宓老先生是拿女儿没法的,当真也替她去找人来教。甚至花重金买了数匹好马养在家中,任女儿平日挑着骑。
宓静秋身为女儿家,骑术却比寻常男子还要出色许多。后来归京途中遭遇匪寇,她能独身带着幼小的冯芷凌夺马而逃,正因此缘由。
等女儿到了出嫁之龄,宓老先生万分不舍,只愿在当地寻可靠人家的少爷作佳婿,挑来的人却没一个被宓静秋看上。
她心高气傲,送上门的一个都不想要。偏生在某次外出时偶然遇见一位商人之子,与他相谈甚欢之下,竟动了与那人成亲的心思。
与其嫁自己不喜欢的陌生男子,当然不如嫁给上天送予的缘分。
宓老先生为女儿的婚事头痛不已。偏偏宓静秋任性惯了,哪怕父亲执意反对,对她而言也并不算太大问题。
拗不过宓静秋的意愿,宓老先生最后也只能无奈松口。
那商人家远在上京,宓静秋若嫁过去,只怕想回宓家探望便困难。
宓静秋自己倒是无所畏惧。她骑术精湛,大不了辛苦些纵马千里,回一趟家也不过多花几日光景。
可人这一生际遇,哪能当真如随心所欲想出来的那般走得容易?
嫁来上京的头一两年,宓静秋与夫婿感情浓似蜜里调油。
那人虽只是商家子,但容貌端正,腹有经纶。加之他小时跟随商队走南闯北,知道不少见闻,交谈起来总有新鲜话题。宓静秋初时,便是因此对他好感渐生。
然而在宓静秋孕后不久,她竟得知夫婿外出应酬时,沾了一个酒楼里卖唱的女子。
甚至那女子也怀了孕。原是被她夫婿养在别处。后因怀孕,她夫婿舍不得自己骨肉生在外头,才厚颜回来求夫人宽容。
那人以为宓静秋素来周全体贴,心地又善,想必对自己纳妾这要求也不会为难。
此时这男子,已全然忘记求娶宓静秋时自己所承诺的话语。
——夫人三年无所出方可纳妾,若有子,则一生不许再娶别的女子入府。
宓老先生自己,半生只守着结发妻子的牌位终老。他怎会舍得女儿嫁那么远,将来还得同别的女子去分享夫君的心?
商人家上门求娶时,宓老先生别无所求,只要那男子发了这一个誓。
可就这一个要求,最后也没人做到。
…
听到这里,冯芷凌早已明白金姑姑未提名姓的那商人之子是谁。
只能是她的亲生父亲,冯崧。
冯芷凌微红着眼,道:“家里那位姨娘入府的经过,我倒略知一些。只是没想到母亲小时是这样潇洒的脾气。”
金姑姑亦是心生感慨:“后头那些事儿,或许就不必老身多啰嗦了。只怕姑娘自己也清楚的。”
冯芷凌轻点了点头。
她当然清楚。
从她懵懂记事起,母亲便与父亲关系极差。
冯芷萱咿呀学语时,父亲还常同婉姨娘一起抱着她逗趣。而这样的画面在自己这儿,从来也没发生过。
想必自从父亲要纳妾之事被母亲知道后,二人的关系便再也没有好转。
她的母亲确实是心善之人,到最后也没为难怀了冯崧骨肉的那个歌姬。
可母亲一直为难的人,却是母亲自己……
“此前静秋夫人大发脾气的事儿,老身后来也听说了。”金姑姑叹息一声,“娘娘在宫里头,外面事全不知。后来送了好几遭东西去冯府,也没收着您的回信儿,这才心急设法打听;
知道您被静秋夫人罚去山上,正着急,想求圣上恩典出宫,好去找静秋夫人开导一番。也是没想到……”
金姑姑拭泪:“静秋夫人突发急病,竟这样薄命。”
当年之事,冯芷凌现今已能平和提起。见金姑姑流泪,忍不住安慰:“芷凌上山那阵子,虽然清苦,但也颇为磨炼心性。如此看来,并不是坏事,至少芷凌自己不再为往事遗憾。”
过了这么久,错过的那些相见,她已渐渐看得开。
金姑姑却
说:“老身哪里是感慨这个。”
她叹道,“老身只是伤怀,静秋夫人这牛角尖一钻便是许多年。她同自己较着劲儿,自那次险些害你也被匪寇掳走,她这辈子再也没离开过上京城门,也再没回江南去见宓老先生;
可怜她那样自在潇洒的一个女子,到头来只能困在郎君府中,看心爱之人同别的女子日日恩爱。娘娘当年倒有意要静秋夫人干脆和离回江南,静秋夫人自己却不肯,说无颜再见父亲,也舍不下你……”
冯芷凌大恸。
她想过许多回,母亲为何对自己教养那样严苛。从前冯芷凌以为是因父亲的不管不顾,母亲才不得不承担起严厉教导的责任。
今夜听金姑姑所言,她才稍稍懂了母亲的挣扎与苦心。
她大约是,不希望女儿成为第二个她自己。
那样意气的母亲,用前半生的自负去赌后半生,结局并不尽如人意。
甚至她难得示弱,带着自己回江南那次,还曾连累许多人性命。
宓静秋后来再没出过上京,不是她醉心于家中生意,更不是沉迷后宅琐事。
是她怕了。她知道,此生再也不敢回忆少时纵马踏歌的场景。
*
金姑姑本意,是想同冯芷凌说一说与嵇燃婚姻之事。
没料到这夜聊起冯芷凌的生母,竟言谈至如此深切。
到后来,原先想说的话也不好再提,只得守着冯芷凌上床歇息后,语带深意地留下一句:
“当年静秋夫人是因有了女儿,不得不选择迁就。姑娘如今有静秋夫人之前鉴,大可不必如此苦苦支撑。老身还是那句话,以姑娘您的品行相貌,又有圣上与娘娘疼爱,想嫁什么人家都可如愿。”
第63章 求途:解顾念不知不觉连他的手也能认……
冯芷凌几乎一夜未眠。
昨夜本就因嵇燃的事乱了心绪,又意外与金姑姑一番深谈,引得她脑中一时回想过去,一时揣测将来。硬是整夜过去都没能完全睡过去。
第二日起,紫苑来替她梳妆时都吓一跳。
“夫人莫不是昨夜里受凉病着了?今日一见,面上好生苍白。”紫苑担忧。
只是她余光不留神望见衣桁上挂着的大氅,又静悄悄地不作声了。
这大氅一看就是男子穿着的样式,自然不可能是冯芷凌自己的。紫苑又不知昨夜嵇燃来过,只觉这大氅的来历有些难以捉摸。
只是冯芷凌没提,她也没急着问。夫人今日脸色憔悴一些,更要好好给她梳妆才适宜。
冯芷凌闭着眼:“今日的妆,胭脂涂多些罢,显些气色。”
紫苑依言。
妆扮好了,琪贵妃那头还没人来唤。冯芷凌知道圣上在贵妃处歇夜,早晨自己若径自过去,恐怕多有不便。于是干脆在房里继续歇着,叫紫苑替自己按按肩。
她今日实在疲乏得紧,趁有空养养神都是好的。
直到午时将近,琪贵妃那头才差人来请冯芷凌过去。
冯芷凌去时,圣上并不在。琪贵妃面容慵懒,倚在美人榻上,见外甥女来了方才起身。
“等了许久罢?”琪贵妃温言细语,“圣上昨夜晚来得突然,也忘记使人去你那传一声,好叫你晚些起。”
冯芷凌笑道:“我一向早醒,传不传也没什么所谓。”
她垂眼,细嚼慢咽。琪贵妃见冯芷凌今日妆色艳些,道:“若若今日的妆倒与往常不同,粉面桃花,冬日里看着,心里头也暖融融的。”
金姑姑在旁捧场:“娘娘说得正是。姑娘往日素净的妆倒也好看,只是今日略娇美些,显得格外不一样。”
冯芷凌勉强笑笑。
她一夜没睡,着实有些提不起精神。好在紫苑妆扮手艺不错,没叫琪贵妃看出她脸色不好。
琪贵妃道:“后日,太子殿下要先行回宫,离开前将同圣上一道去寺庙礼佛,因此下午咱们得随驾出行。今夜在庙中歇一宿,好为明日清身斋戒做准备。”
“正好替若若祈福去。”琪贵妃若有所思,“那处寺庙隐于深山,素少人烟。但据说是前朝国师所创立,极有仙灵之气。但有所求,必能应验。”
她垂眸看一眼冯芷凌身上挂的白玉:“要是没记错,这块玉便是你母亲去那庙里拜过的。”
昨儿才提过母亲的话题,今天又听琪贵妃讲起。金姑姑与冯芷凌不由对望一眼。
冯芷凌放下筷箸:“若若先谢姨母心意。”
她忍不住伸手将白玉牌拿起,“母亲给我求的平安玉,说起来,也才将回来若若手中没多久呢。”
由此,便将年幼时随宓静秋去江南,返京途中遇到匪寇杀局,又被少年嵇燃所救之事一一道出。
冯芷凌没说是自己梦中的遇见,只说自己在嵇府中看到这白玉牌,同嵇燃问起来历,才知道那段过往。
琪贵妃与金姑姑俱是惊讶不已。
“竟然有这样的渊源……”琪贵妃感慨道,“真如此说来,这缘分倒是天意了。”
金姑姑脸上些微尴尬。
她昨儿才因冯芷凌婚事不得意,暗暗劝她尽可放开些好另嫁高枝。今日贵妃却又这样讲,倒显得她昨日说话不妥当,做那拆散姻缘的小人一般。
冯芷凌善解人意,一眼便看出金姑姑不自在,悄然解围:“莫说姨母想不到,若若自己也意外得紧。要不是夫君一直留着白玉牌被我发现,只怕这段渊源再无人知晓。”
她轻抚着玉牌,道,“昨夜才同姑姑偶然讲起了从前事,好多事情,若若都记不清了。幸亏姑姑讲了些故事,能叫若若聊以慰藉思母之情。”
此前怕徒惹伤心,冯芷凌与琪贵妃都甚少主动提起故去之人。今日因昨夜事伤怀,冯芷凌才忍不住倾诉想念。
“静秋她……唉。”琪贵妃神情落寞,“姨母知道你必是想她的,只是姨母也怕惹你伤心,每每不敢多说什么。”
见冯芷凌眼巴巴望着,她忍不住摸摸外甥女的头,“以后你想知道什么你母亲的事,只管来问姨母。我入宫前,同你母亲的关系是最好的。”
琪贵妃家本是宓家远亲,因家道中落,曾去寻宓老先生投奔。后双亲过世,琪贵妃虽感念宓家恩德,但亦有心自己闯一番境遇。于是报了宫中女官聘贴,只身进了皇宫。
在那之后没多久,宓静秋也随冯崧嫁来上京。
琪贵妃那会只是宫中寻常女官。但知童年一起长大的姐妹同她俱在上京地界,自是十分欢喜。一心想着将来若能出宫,与宓静秋嫁得近些,二人常来往才好。
之后命运起伏,便不是人心所能掌握的了。
…
默然半晌,琪贵妃才又开口:“先前你母亲罚你去山上清修,姨母过了好久才收到消息。只可惜没来得及去劝一劝她。”
冯芷凌轻轻摇头:“姨母不要自责,此事是若若做得不好。”
她便将当时自己偷看春闺话本之事讲了,惭愧道,“母亲向来最重规矩,教养之中生怕我被杂书移了性情。见我竟主动看那些有的没的,自然十分恼怒,偏我那夜还曾同她顶嘴,这才一气之下罚了我的。”
琪贵妃怜道:“好孩子,别多想。这些玩意儿世人多得是爱看,不然怎能在市面上流传起来。食色性也,实在是人天生的欲望,难道还能强行阻断不成?
只是你母亲自己认定的事儿,谁也拉不回头。你不知她原先是极开朗的性子,偏后来远嫁来北方,脾性是日渐内敛,有事也不同我说了。想必她早后悔当年选择,因此愈发同自己执拗起来。”
冯芷凌道:“母亲在家时,确是过得十分枯燥的……”
同她梦里那一世的自己一样,一生辛劳,都只为完成自己长大后扮演的角色。
冯芷凌也经历过类似光景,她渐渐才懂。
没为自己而活,是多令人心倦的一件事情。
既讲到高山寺清修那一段往事,冯芷凌想了想,干脆将那夜的偶然听闻对琪贵
妃悄悄道出。
姨母自然是可信的,绝不会泄露她所说的话语。这事也并非于梦中发生,而是此世真切有过的记忆。
琪贵妃听冯芷凌讲来,才知她回府之前,竟还有过这样经历,有些心惊:“万幸你那夜没被人发现,否则那两人会做出什么,当真难说。”
据冯芷凌说,其中一人似乎地位高些,语带蔑视地提及“老三”与“嵇燃”,且声音低沉有些嘶哑。琪贵妃细细回忆,迟疑着道:“不好说那人是否掩藏了声音,但若没刻意变化,听你这一说起,倒像是……”
琪贵妃凑近冯芷凌耳边,低声道:“几位皇子中,唯二皇子同五皇子两个,是这样的声音。”
冯芷凌点头:“既如此,若我能有机会亲耳听他们开口,或许能分辨出是不是那夜之人。”
“你是宫外的女眷,只怕难有机会近距离靠近皇子。”琪贵妃道,“不过恰好,才说要去隐寺礼佛,说不准能有些机会。只是你小心些,一路都跟着我才行。”
琪贵妃一向不在意朝中之事。但如今事态,已同外甥女的夫婿沾上干系,便不得不留意些了。
既然那小将军曾救过宓静秋与冯芷凌母女,如今又已同冯芷凌成婚。看在这份上,琪贵妃也不会对他的际遇置之不理。
*
琪贵妃说那寺庙隐于深山,冯芷凌已有些心理准备。待到下午启程,果然一路十分曲折。
她本就没歇够,途中在马车里昏昏欲睡。直至抵达半山腰,不得不下车步行,才被紫苑轻声唤醒。
圣上等人被护卫及宫人围着,走在中间,几位皇子跟在身后不远处。琪贵妃是如今后宫身份最高的女子,又是唯一陪着圣上出门的嫔妃,便同圣上并行。
冯芷凌的马车原就在后头些,下车来离他们也远。琪贵妃倒有意将外甥女喊到近前,但圣上恰已揽着贵妃前行,她再有动作,反而会叫冯芷凌过于显眼。
只好先往山上走,待到了再说。
山间小道崎岖难行,偏偏这里连华丽些的步辇都驾不得。冯芷凌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着,实在纳闷宫里的皇亲们怎么会乐意来这样一个地方礼佛。
按以往架势,应是去东郊那座最大的佛寺才对。
而且应一路结驷列骑,才好彰显皇家威严。
只是,在冯芷凌隐约的印象中,今上并不是热衷于宗教之人。往日即便礼佛,也是逢年过节顺势而为,从没听过圣上会特地去参拜某座寺庙。
正琢磨着,一根光滑的行山杖被大手递来她眼前。
冯芷凌还没回头就知道是嵇燃。相处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连他的手也能认出来。
毕竟往日常一同用晚膳,还有她开始练箭以后,也经常盯着嵇燃弯弓搭箭的手,去理解和模仿他射箭的发力动作……
冯芷凌抛开脑中一瞬思绪,回头去看。
果然,一身轻甲的嵇燃近在咫尺。
第64章 苦心:寻深意便不得不说一些过往……
“用这个,走山路能省力些。”
见冯芷凌没接,嵇燃开口催促。
他跟在后面许久,早想上前,又觉人多不大妥当。后来见冯芷凌小心翼翼行走得艰难,终是忍不住。
竹杖是他一早亲手备的,只因听说这山路难行,连宫中各位贵人都得亲自下来走。想到她或许会用上,便悄悄准备了。
拿着东西出发时,还被一行护卫的同僚侧目。
大约想说:嵇将军武功高强,上山还用得着这?
冯芷凌伸手接来,声音闷闷地:“谢谢谨炎哥哥。”
有行山杖借力,冯芷凌步伐总算能轻快些。
她侧目悄然望,身边方才给自己竹杖的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
越过山尖,向低处绕行半里。山路尽头,一座宁静的寺庙在薄雾影绰中渐渐显了身形。
庙宇并不华丽,看起来甚至还没冯芷凌曾居两年的高山寺敞阔。然此处,山风清灵,石韵有致,竟能叫人觉得心里说不上的舒畅开朗起来。
冯芷凌身上的轻微倦意,在踏过寂静山门的那一瞬,被悄然洗涤干净。
原来此处,便是自己出生之后母亲曾来过的寺庙。
寺中僧侣不过寥寥十数,因知圣上前来,俱在山门前等候。出家人即便不受凡尘拘束,也不得不敬皇权。圣上却下令免礼,允他们行动自如。
“佛门清静之地,天子也当免俗。”圣上笑道。
诸人谨随圣上,在佛殿进香行礼且不提。事毕,圣上与住持一行人往后头去,其余人等,均被领去斋房安顿。
此行来的女子不多,僧人便将客室收整,供女眷起居使用。男子住处则安排去空闲僧舍。琪贵妃见冯芷凌神色有些好奇,路上悄悄四处打量,便道:“夜晚才沐浴斋戒,不如趁现在还未安顿好,去后头走一走。”
她心知自己提过,冯芷凌的母亲曾来此处为她祈福,开光玉牌,冯芷凌必定想仔细看看这里。
趁宫人整顿物件时候,二人并肩往外走去。
而就在冯芷凌与琪贵妃闲庭信步,温言追谈往事时。这无名寺庙的佛堂深处,有人手执丝线,正为方才落座的圣上把脉。
此人虽身着袈裟,看着应是佛门中人。却偏生鹤发童颜,与庙宇中其他僧侣全不相同。
“毒已去七分。”那老者悠然开口。
一旁的太子李天昊面露喜色。
只是老者下一句话便将喜悦击碎:“然龙体既伤根本,余三分毒也变作七分的效用了。”
李天昊急道:“圣医妙手,难道也无法回春?”
圣上却摆手:“莫要无礼。朕这身子,已心里有数。”
他年幼时,随弃妃在冷宫吃过几年苦头;少年得以出头,又因明争暗斗受了几次暗伤。
登基为帝之后,更是殚精竭虑于政事。看似康健的身体,早已旧创难愈,不堪重负。
若非如此,或许圣上也没法下决心,欲提早将朝堂交给自己的儿子。
言及此处,便不得不说一些过往。
*
圣上继位时已有嫡长,于是登基即立太子。长子李天昊成储君多年,脾性仁厚,勤奋好学,朝野口碑皆是赞誉。
可自先皇后薨殁,朝中太子母族权要式微,其余几位皇子又与太子年岁接近,逐一成年建宅,其身后的不少人,心思便活泛起来。
太子李天昊久居其位,仍无醒目功绩。当今圣上年轻时又锋芒毕露,李天昊的行事风格与其父大相径庭。这子不肖父,哪怕只犯偶然少许过错,也会动辄被有心人拿来攻讦。
何况,圣上对太子极为严厉。每有人指出太子过错,圣上便先在朝上斥责太子一番。哪怕实际并非如此严重,事后也不会追责过分揭露太子失误之人。时间长了,朝堂的矛头便逐渐集中在太子一派身上。
太子之拥趸不堪其苦。
莫说朝臣怀疑圣上有心改立其他皇子为储君,便是李天昊自己,也曾是这么想的。
五位皇子中,他不过是占了嫡长兄的便宜。要论文韬武略,他不如三弟的处处皆通;要论父子情分,他不如五弟的亲近深厚。
父皇待自己又一向冷情冷性,李天昊有此怀疑,倒也不算痴妄。
只是一年前,圣上中了奇毒,苏醒后将五皇子发落去了宗人府。又暗中叫人传唤,把畏手畏脚不敢来宫里探望圣上的太子叫来,在寝殿里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李天昊胆战心惊跪下,请求道:“父皇息怒!若天昊行事不端,您只管罚,万莫气坏了身子。”
将一通怒火发泄了了,圣上缓过劲来,才沉声道:“朕前日若被毒死在养心殿,你也不来探望一眼?”
李天昊猛然叩首,震得地响:“宫中有传闻……是儿臣指使五弟下毒谋害父皇。儿臣唯恐贸然入宫,叫……叫父皇担心。”
他俯首躬背,趴跪于地,圣上却硬生生从那后脑勺上看出儿子的满脸惶然。
一时想气,又觉好笑。
“起来说话!”圣上怒声道,“朕何时是非不分,以致于冤枉了你不曾?”
见李天昊虽听话起身,却十分茫然模样。圣上叹了口气,挥手叫秦玉阳将一纸宗卷呈了上来。
李天昊接过细看,越看越是心惊。
纸上记着涉及宫娥投毒之事的详细资料,包括五皇子那头何时起意、何时安排人手等等,俱记录得事无巨细,详尽周全。
李天昊读完,心中更加惭愧。他亦知五皇子与自己亲近,又将宝押在自己身上,竟因朝堂风声一时不察便犯下谋逆大错。
他有意揽罪为弟弟开脱,抬眼见父皇盯着,直觉有些话不能说,便嗫嚅着未敢作声了。
见李天昊看完没有开口,圣上这才收回视线。
冷哼:“翻翻后头。”
李天昊这才发觉底下还有一张,忙不迭展开来看。纸上写的却是某年某月,某某人于何时在酒肆偶遇过五皇子幕僚,相谈甚欢;某日又是何人曾接近五皇子舅父,投身为门客等等。
这些信息十分杂乱,李天昊看得不解。待读至最后,才见谜底。
那些曾刻意接近五皇子亲族的人,竟都间接与三弟有过不为人知的关联。只是来历皆十分曲折,难得有明确证据。
李天昊久久无言。
半晌,他拂衣再跪,恳切道:“儿臣无能,求父皇责罚。”
圣上懒得理他。
秦公公狭长凤眼眯着笑:“太子殿下说什么糊涂话,您何错之有,圣上又何苦罚您呢?”
秦玉阳是父皇身边的第二张嘴,第三只手。他开口的意思,定是父皇自己的心意。李天昊虽知自己或许答得不对,也只能勉强开口回应。
“是儿臣教导弟弟无方,叫他们接连犯了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过。”李天昊艰难道,“儿臣不能以身作表率,是儿臣过失,实在不配为储君。”
秦玉阳笑眼不眯了,垂首站在一旁。
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纯良,又愚钝固执了些。这一点,许多年都没怎么变过。照他这样答复,圣上必定是不满意的。
圣上却闭眼没说话。
对太子再是恨铁不成钢,这储君也是他自己选定,多年培养下来的。
成也在仁,败也在仁。
他连那两个为私心不惜弑父的儿子都能放过,这一点不足又算得了什么呢?
“朕叫你来,不为清算你的过失。”圣上阖目道,“纵使这两个狂妄自大的犯了事,也连累不到你头上。”
“这么多年了,你这太子之位若朕不想保,不是早该换好了人吗?”龙榻上的男人叹气,“五个儿子,挑来挑去也只一个你合意些。要论失败,只怕是朕更加不堪。”
秦玉阳立即跪在榻边:“圣上功德无量。”
李天昊亦随之跪下:“父皇有丰功伟业,得天下瞻望。万莫如此说。”
“什么功业?”圣上笑道,“无非是年轻时候镇压了几处反叛,给自己杀了条路出来。可这天下又何曾长治久安呢?”
“朕心力大不如前,朝政捏在手里,又哪能活到治理平定的时候?”不顾身边人脸色大变,圣上自顾道,“因此朕想着,若你成器,将天下早些交到你手里才好。没想到越是心急,越急不来。”
李天昊眼中含泪。
“罢了。下去吧。”
君王紧皱的眉头,这夜便没有解开过,“知道你在宫外惶恐,这才叫你来说开。老五的事,同你没有干系。虎毒尚且不食子,朕亦远不到如此心狠的程度。至于他们两个什么造化,今后端是看你身手。只怕朕……无力管那么多年了。”
说罢,也不等李天昊应答,便叫秦玉阳送太子从暗道出去。
内殿暗道,除圣上亲信死士外无人知晓。如今当着太子的面坦诚,往后的心意可见已经坚定不移。
李天昊眷恋不肯,但见父皇一脸疲惫,不敢违抗,那夜只好先从暗道出了宫。
太子深夜被暗唤去宫中,太子幕僚都紧张不已。人心惶惶,只怕宫中另有变数。半夜过去,却见太子一脸失魂落魄,独自完好地回来了。
这夜同父皇几番谈话,像针一样扎在李天昊心头上。
第65章 无名:得君赋倒也不算与她太不相配……
他天生是软善的脾性,只是要逼自己成为那个身负重任的太子,有太多事还等着要去历练。
过程中虽受过许多斥责,但斥责背后的期望深重,他亦是明白的。
因此李天昊并不心急。
父皇还值壮年,真到他继位的时候,还有很久。
可如今,父皇却亲手将宫廷中暗隐的血雨腥风掀给他看,且说自己还想提前将重任卸下……
李天昊苦笑。
他肩上瞬间便沉了起来。
以往是父皇与朝臣,有意无意地推着他在走。如今,却是他自己不得不感到焦虑。
若他母族能势大些,自己能强硬些,或许父皇也不会对将来如此担忧。
至于已经异动的两个弟弟……
李天昊压抑心绪,细细琢磨。
五弟的状况,他倒不必太发愁。这个弟弟自小同自己亲近,一时做出错事,也是被人误导歪了心思。父皇虽然气五弟愚蠢自大,被人利用,但到底是心软,并未当真发落他什么。
五皇子说是被贬进了宗人府,实际上性命无虞,还有人好生伺候,已算大幸了。
三弟的情况却不大一样。
父皇夜里那番谈话,便是将来随自己处置弟弟们的意思。日后五弟是留是放,自己做主不难。但三弟心高气傲,眼里只怕一直盯着父皇同自己的位置,若照常留他,只怕社稷不宁。
只是眼前一时也没法发作李成哲。
若时机得宜,君王早已自己动了手。一在于证据不够确凿详尽,二在于三皇子身后牵连甚广,还未纠清。动他一时虽容易,但更怕日后交替之际,旁人有心给新君使绊。
父皇……当真是苍老了。
李天昊思索中亦有一丝唏嘘。
父皇年轻时过于杀伐果断,以至言官时常要劝谏为政仁和。如今竟力不从心到,连朝中蠢蠢欲动、野心日渐膨胀的次子都整治不了么?
但李天昊从未觉得自己的父皇有大不仁过。
严父慈心,陪伴多年的儿子怎会不明白?可惜,这道理他尚且懂,从小备受宠爱的五弟却不够明白。
…
自那夜之后不久,太子府中幕僚都逐渐察觉,自家主子好似变了个人。面相气质,竟越来越像上头那位了。
以往几位皇子之中,唯长子最为宽厚。虽说嫡长身为储君,应当最具威仪。但因李天昊多年温厚谦逊的性格,他反倒是几位皇子中看起来最为年轻面善的那位。
朝堂上不苟言笑时,还勉强有几分圣上当年的影子。可私下里为人处世,太子的宽和满朝皆知。
就连三皇子李成哲,也觉得自己比兄长的长相与行事,都更肖似父皇。因此这太子之位,该属于谁,还待两说。
圣上病体未愈,近期朝政几乎都交太子代理。李天昊每日天不亮就赶进皇宫,一直忙到黄昏后,对圣上汇报了当日要事才出宫回府。
没多久,人便日渐消瘦下来。
幕僚心疼,便劝太子干脆留在宫里陪住,既显了孝道,又方便行事。
李天昊却摇头:“不妥。”
大朔的规矩,便是太子成年要出宫建府居住。如今是紧要时候,他不想再多口舌议论自己行为不谨慎。
何况,父皇的毒难以拔除,身体每况愈下,只说等时机合适,便欲禅位于他。
初闻此言,李天昊大惊,跪地推拒。
他父皇恹然道:“这帝位,是朕要给你。你慌什么?”
李天昊含泪道:“儿臣无能,却要居庙堂之高独掌天下,难免惶恐。不能没有父皇。”
圣上却笑了笑:“朕早没有了这心力。何况,朕亦有自己旁的打算。”
他还欠别人一个承诺。
虽然,那人或许早将他当年戏言忘记。可他是天子,从不无心妄言。
即便日后不再是天子……他亦会遵循自己曾许的那承诺。
*
冯芷凌跟着琪贵妃,借傍晚这一会清闲,将本就不甚宽敞的庙宇四处都走了一遍。
琪贵妃触景生情,感
叹:“小时候也曾一家人外出烧香祈福,那时还同你母亲约定说,以后成亲生子,要带着儿女再同去。没想到……”
她眼中微闪泪光,“恰好同来了上京。嫁人、入宫……如今却只余你我罢了。”
冯芷凌替姨母擦去眼泪,哄她道:“您想去哪里拜佛?若若日后陪您去,一样的。”
她将来即便外出游历,也一定会年年都回来看望姨母。
琪贵妃握着她的手:“好孩子,只要你有空常来陪陪姨母就好。姨母这身份,便是想回江南巡游旧地,又哪里会有机会呢?”
正说着体己话,庙中住持领着圣上与太子一行人出来。见贵妃在此,圣上便吩咐随从停下,自己朝这边过来。
冯芷凌忙躬身请安。圣上温和道:“免了。”
“日暮寒凉,怎不穿厚些再出来。”圣上毫不避讳小辈还在眼前,直伸手揽过琪贵妃,叫她靠自己怀里近些,“明日斋戒,今夜宜早歇息。”
将琪贵妃送回房舍,圣上这才带着太子及随从回去自己那头。
冯芷凌瞧着圣上走后,姨母依依不舍模样,竟有三分羡慕。
如此琴瑟和鸣,恩爱得旁若无人的夫妻,便是平民之中也少有,何况皇家乎?
却不知,圣上今日在爱妃面前,格外亲昵模样,不过是明白自己恐怕时日无多,再难回天,因而倍加珍惜罢了。
…
这夜是嵇燃值守。
圣上前些日子已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了邓翼致仕打算,并将自己推出来,说是西北军举荐的候选之人。
不提嵇燃本人如何经历与功绩,只问众臣可有异议。若无,便该走马换将,好叫年迈的邓翼早得安享晚年。
圣上如此语气,哪里是当真问询的意思?想必早就看好了人,如今来走一走过场罢了。
何况,此人一年多前才被圣上钦点为禁军统领,只是后头似乎犯了事贬去外地。这才堪将一载,又被调回来升职。
圣上扶持他的心意可太明显了。
因此朝臣喏喏,几乎无人敢提异议。只三皇子一派的臣子见势不妙,暗中对了眼色,便有一人手持玉笏,禀告。
那人道:“圣上英明。可要论西北军接任将领的身世资历,当是此前的张煊将军更为适宜。”
圣上颔首:“既如此,便宣张煊来见朕再议?”
开口的那臣子满脸尴尬:“圣上,张将军……此前在西北失了踪影,如今还未有音讯。”
“没音没讯。”圣上缓缓开口,“你倒觉得他合适。”
臣子当即跪地道:“臣并非有意偏袒张将军。但他是世家出身,又比嵇将军在西北历练多几载。因此臣想着,如他之流,才更适宜。且张将军失踪一事,还未查清幕后之人。若想重置新将,也需旧事解决了才好。”
说得委婉,只差没明说怀疑嵇燃便同那所谓的“幕后”有关。
圣上不接话,转头问嵇燃:“嵇爱卿如何以为?”
嵇燃扫袍下拜,道:“臣先谢圣上厚爱,若有差使,万死不辞。”
“不过,王大人有些话,说得并不十分体面。”武将语气直白得漠然,全不顾王大人眼里暗藏刀锋。
只道,“虽说张煊副将在谟城关,比臣多待两年,不假。可在此之前,张副将也只上京操练过两年兵而已。若论西北地势军情,应是不如在西北从军近十年、辗转过三关双城的微臣。因此臣自以为,这适宜之论,还待商榷;
至于张煊副将失踪一事……此前城关内外,均有过蛮子可疑痕迹,甚至臣还曾在追灭一队城外匪寇后,又在城内抓住了流窜在外的另几名匪寇。可恨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寇杀人无忌,只怕若不是蛮子,便是他们将张大人害了去。”
王大人闻言怒道:“怎么可能?那些匪寇早就被你抓获,张大人可是后来才出的事,你怎能肯定便是流亡匪寇下手?”
嵇燃:“哦。那些匪寇流窜来西北前,究竟多少人数,嵇某也不大清楚,因此才说或许有残党。没想到王大人身处上京之遥,竟能对西北琐事了若指掌。如此洞察入微,实在叫嵇某佩服得胆寒。”
“你!”王大人顿觉失言,支支吾吾,“是、是你先前报过谟城匪寇情况,因此下官才记了一二,略作推测罢了。”
嵇燃不置可否。
前头李成哲心知自己人下风尽落,恨得咬牙。
他当初就该听劝,想法设法打发掉嵇燃这个祸害。
李成哲倒是忘了,他并非没试过将嵇燃入局。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父皇早有谋划,因此暗中护着此人罢了。
“既说不出个所以然,就不要再耽搁正事。”圣上定音道,“张煊,朕记得他在上京时就爱酗酒,名声连朕在宫里亦有耳闻。若是喝醉,只怕遇上匪寇也难敌手。实在可惜,张大学士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儿子,如今却不知人在何方,或是为国捐躯,无人知晓。”
张学士慌忙下拜,老泪纵横:“多亏圣上体恤臣之子,老臣实在无颜面对您。”
一出闹剧落幕事了,众人退朝。嵇燃这才大踏步走出金銮殿。
或许日后,还得回西北赴任。可他到底是将迎娶冯芷凌前的身家,都得回来了。
他现在这样职位品级,倒也不算与她太不相配罢?
夜间在无名庙中值守的嵇燃,正这般琢磨着。
第66章 出宫:浮新络打听上京这批独山玉笔枕……
从深山无名寺回来后,冯芷凌有许久没见过嵇燃出现。
与此同时有异的是,日日来重华宫里的圣上,也甚少再踏足后宫。
宫人们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免不了心中暗自揣测。只是明面上,对琪贵妃身边等人的态度分毫未变。
哪怕是圣上一时不热络,也未必会影响贵妃的地位与荣宠。宫人再是势利,在重华宫的事情上,也得十二万分小心殷切,唯恐得罪埋了祸端。
琪贵妃倒是平日言笑如常,心情似乎完全没受影响。她在宫中多年,什么样的境况没见过?圣上一时繁忙不来后宫也是常有的事,先前那阵子日日都来,才是不太寻常。
何况,她如今有贴心的晚辈在旁陪伴,每天谈不完的闲话家常,自是不那么在意其他。
只是时间长些,琪贵妃倒也担心外甥女在宫里待得无聊。于是特意替她求了块令牌,方便自行出宫玩耍几回。
“可惜姨母不方便去,不然同你一道就好了。”琪贵妃慈爱道,“说起来,皇宫里什么都有。可待久了也确实乏味。你想回冯府住几天,或是出去外头热闹热闹,都随心去,留神点儿自己。”
又嘱咐特地挑出的几个禁军护卫,“随身伺候着,若若要是在外头掉一根头发,尔等提头来见!”
护卫皆领命应是。
冯芷凌忙笑道:“哪里有那样严重?若若自己定会小心的,姨母放心就是。”
说起来,她确实许久没在外头走动,在宫里待久了,日子有些单调。幸亏姨母体贴,连这一层都替她想着。
思及先前胡元杰给的镖局分部地址,冯芷
凌难得有些惭愧。
说是来上京后有事常联系,结果自己回府不久便进了宫,也不知道惊雷镖局的人有没有去雅集酒栈找过自己。
行踪一时没顾上告知他们,万一去了酒栈却没找见人,可就误了事。
因此出宫之后,冯芷凌特地先往雅集酒栈去一趟。
正好,在宫里吃惯了御厨的佳肴,出来换换口味也不错。
到了酒栈找伙计打听,果然曾有人来此处寻过她,只是对方找的是“嵇夫人”,冯芷凌住进酒栈时,报的却是“冯”姓,因此那伙计初时并未将人对上号,只说包下过天字号房的客人早就不在此住了。
冯芷凌笑道:“看来是胡镖师他们来过,咱们先用饭,待会再去寻他。”
只是时隔多日,恐怕胡元杰等人未必还在上京了。
如此想着,往镖局分部那联络地点而去。还没走到那处人家门口,便见胡元杰正牵着马从里头出来。
冯芷凌原地站住,稍稍扬声招呼:“胡镖头,近来可好?”
胡元杰闻声见是冯芷凌,不由喜悦道:“嵇夫人!好久不见。”
忙将马交给小厮,自己迎着冯芷凌一行人进去喝茶。
宾主皆落座,才有空寒暄。冯芷凌歉言自己有事回府,后又进宫,因此一时没先留个口信,还望见谅。
胡元杰忙道:“夫人客气了。自然是夫人自己的事要紧,何况宫中有令,哪能不从。实在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啊!”
冯芷凌笑笑:“没耽误你们正事就好。妾身听酒栈伙计说你们来寻我,想着或是有事?便赶忙不告而来。”
胡元杰道:“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恰好先前少爷回扬州总部,我想着夫人或许又有什么灵活的生意点子,才想来问问。镖队一切如常,上回从西北带去淮南的稀罕货物,转手药行可是大赚了一笔。”
说着,便叫人将账本拿来,给冯芷凌过目。
冯芷凌略扫一眼:“胡镖头负责看顾,妾身还有什么不值得放心?生意兴隆,都是仰仗镖局各位的辛苦。”
“实不相瞒,这两年走镖的生意也愈发不好做了。”
胡元杰叹息着摇摇头。
“我们家也算江湖上的镖局老字号,多年下来,培养自家可靠的镖师也不容易,要价向来是要高些。但现在别家镖局势头不差,渐渐就把我们的客源占去不少。大当家又只会带领镖队,不懂旁的生意经营……”胡元杰苦笑道,“加之此前镖师受伤,也要赔上不少银子。今年若不是夫人的生意相助,只怕账上尽是赤字了。”
冯芷凌略微惊讶:“惊雷镖局从前便有老当家打下的名声作底,后又重起经营十数载,连分部都开来了上京,怎会如此不景气?”
这倒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毕竟当年宿家还曾受外祖恩惠,得了不少银钱与人脉东山再起之后,名声在江南一带极响亮。这一晃数年,也不算许久光景,竟已衰落于此。
胡元杰道:“没镖的时候,也要养着许多自家兄弟,难免开支庞大,入不敷出。”
冯芷凌默然。
只怕,不止如今正在护镖的那些年轻力壮镖师要养。若她没猜错,此前护镖时受伤残废的镖师、以及死去镖师的家人等等,都是惊雷镖局十年如一日地在供养着罢?
若非如此,以惊雷镖局此前的基底,不至于这么快便要赤字。
将近日生意事宜,同胡元杰再稍作核对,冯芷凌便起身告辞了。
“来得突然,不得不厚颜耽误胡镖头这一阵。”冯芷凌客套道,“先前见胡镖头正要出门,恐怕有事要忙?既如此,妾身便不打搅。”
胡元杰亲自将冯芷凌等人送至门口:“哪里的话。胡某一介粗人,平时也就领队时忙些,通常是没什么琐事操心的。您若有事,尽管叫人来叮嘱一声就是。”
冯芷凌:“若真如此,就有劳胡镖头。”
言毕正欲离去,想起先前与货物相关的事,又忙不迭回头。
“这说起来,还真有一件小事,不知能否有劳镖头替我打听?”
胡元杰应:“夫人尽可吩咐。”
冯芷凌便将此前,在谟城典当行仓库中取得的玉山笔枕一物,样式细细描绘告知。
“这物件是由某个主顾死当的来历,说来本也算常见。只是那主顾自己说谎是祖传之物,这物件看着却像是这两年从上京来的,实在蹊跷。”
冯芷凌接着道,“因此想问问胡镖头,回上京走动时,对这样的玉货可有印象?”
胡元杰在冯芷凌述说笔枕样式时,便紧皱着眉。
待她娓娓道完,胡元杰迟疑着道。
“夫人说的这物件,胡某还当真有些印象……但不是近日在上京看见的,而是上回送镖之前,验货时看到的。”
“哦对了!”胡元杰一拍掌,“正是胡某第一回送镖去谟城那边,遇袭重伤后被夫人救回去那一次。”
冯芷凌蹙紧秀眉:“胡镖头能否确认?”
“应是不假。”胡元杰道,“因开箱验镖物时,恰好是胡某人自己打开那一箱在查看,因此看过的物什都大概记得。与您说的这玉山笔枕放一块的,还有好些华美酒器。因都是精贵的用品,胡某便格外留意小心,当时还叫兄弟们搬动时万要注意轻手一些。”
胡元杰说得如此详尽,想必没有可能记错。
从分部出来,冯芷凌原地站着正思索时,紫苑惊疑不定道:“夫人,您说方才胡镖师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铺子里头的货是赃物?”
“恐怕正是如此。”冯芷凌叹道,“这事儿果然有些异常,只是不知是城中百姓无意间拾得赃物,贪财来卖,还是旁的缘由……只希望不要是那些匪寇还有余党。”
若是嵇燃在就好了。
冯芷凌心中些许焦急。
虽说他们两人如今俱在上京,哪怕谟城有事,也连累不着。但要真是城中还有隐患,难免牵连谟城百姓。若嵇燃在,便可快速调配人手,将消息传到谟城府衙与邓大将军那去。
“原还说今日出宫,在外头多呆几日再回去。现在看来,还是早些回宫找人帮忙的好。”冯芷凌本还雀跃的心情,渐渐凝重下来,“不过回宫之前,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她要去找许蕤庭,打听上京这批独山玉笔枕的消息。
许蕤庭正在家给那些流浪儿念书、批文章。一篇篇看下来,眉头越拧越紧,逐渐拧成了两个死结。
“这篇也太狗屁不通了,还没有署名。”她怒道,“前几天叫你们读的书,都没好生看完么?这篇是谁写的,自己给我站出来。”
今日被抽中考校功课的五个孩子,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小师父平时都笑嘻嘻的,和蔼可亲。可一旦他们没好好背书,或是言行不端坏了规矩,生气起来,便要变作一只喷火怪了。
见没人自己认领,许蕤庭更是生气。她素日供着这些孩子,不止吃穿,连教养也一并重视。偏生有些新来的孩子,年纪太小,还不知读书能脱胎换髓,只觉吃苦,便下意识拿出那偷奸耍滑的本事来应对。
许蕤庭看那歪七扭八得各不相同的笔迹,早猜出手头这篇是谁的“著作”。正要揪人出来发作,阿巍来唤道:“师父,有客上门来了。”
第67章 郎心:梦相逢宁煦并不知那男子到底姓……
冯芷凌也不是第一回上门的生客了,阿巍便干脆领着她先进门。只是请客人候一会子,自己去向许蕤庭报一声。
待阿巍再出来,请冯芷凌进房时,就见白发长须的的许蕤庭面前站着一排五个小孩儿,个个蔫头耷脑,正在挨训。
见客人已来,许蕤庭才收了话头:“行了,都回去给我重写。要是再这样敷衍了事,莫怪师父不给面子,把你们这蜥脚爬似的文章贴到城门附近行人最多的地方,叫大家都来好好观赏。”
冯芷凌闻言莞尔。
将孩子们打发走,许蕤庭这才迎上来道:“贵客上门,许某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冯芷凌微微一笑:“许娘子客气了。”
许蕤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细细打量冯芷凌。
这位美人上次来过她这,许蕤庭便欲设法打探过佳客过往。
只可惜,从她能得到的情报里头看来,这位冯小姐全然不似那个传闻中执意下嫁罪臣,甚至可能与外男珠胎暗结、任性妄为的女子。
至于冯芷凌
为何会无端端送她一串糖葫芦,许蕤庭更是无从得知。
怀抱疑虑久矣,却无法探得答案,许蕤庭又是好奇又是心急。只可惜,这位冯小姐……
哦不,是嵇夫人。她行事实在太过神秘,来许蕤庭处不久后又进了深宫,叫许蕤庭实在难以打听她的行踪与秘密。
冯芷凌倒是猜着了,许蕤庭心中或许有诸多疑虑。只是她们如今情谊,并非梦中那般密切深厚。许多私事她从前不得不对许蕤庭透露,如今却不好开口。
冯芷凌心里悄然轻叹。
她知道许蕤庭将来过得很好,比曾经的她实在是幸福太多。
已经足矣。
“这回上门来叨扰,是想问问许娘子,能否替我打听一下这批料子的去处。”冯芷凌取出一张薄纸,“东西没带在身边,着实无奈,只能尽力凭记忆还原。”
纸上绘着一副笔触灵秀的高山清雪笔枕图样,以彩墨渲晕出翡翠纹理,色韵生动。
许蕤庭奇道:“这笔枕前两年盛行于文人雅客间,市面上早买卖过许多。这可不好查啊。”
“确实难查,因此只求尽力。”冯芷凌将画纸同银票一并压在桌上,“应是新玉轩这一两年间新采得的玉料,送去工坊统一雕刻的。若能照着图上样子,找出同一批料所制成品,都卖去了哪些人家就好。”
“太难了。”许蕤庭摇头,“这钱,许某挣不下来。”
“尽力便可。”冯芷凌叹道,“若无结果,银钱也不必退还。若有结果,有一个算一个,都按新玉轩此物售价的十倍,再给酬金。”
许蕤庭要将银票退回来的动作,滞在半空。
半晌,讪笑:“您既这样说,许某再推拒便是不识好歹了。”
她展开纸细看一会,问:“这画工倒是细致高超,只是画得再生动,毕竟不是实物样子。许某多嘴问一句,上头玉块的颜色与纹路,可是同贵客要找的那物什一模一样?”
冯芷凌点头:“请放心照着这图样找便是。那笔山曾多日放于我书案,其上细节,我记得再周详不过。”
“原来是夫人亲手画的。”许蕤庭感叹,“这般美貌,又有如此画技,其人真是毓秀天成,神乎其神!”
贵客出手豪阔,许蕤庭自然得好生伺候客人舒坦,嘴也愈发甜了起来。
至于那串糖葫芦的疑问?
不急,回头有机会再说罢!
许蕤庭殷勤得叫冯芷凌都不大自在起来,只好苦笑:“有劳许娘子。”
*
从许宅离开,冯芷凌便急着往宫里赶。
再晚些时辰,天都要黑了。夜晚进宫,沿途的巡查难免严些,脚程也仓促。
趁现在尽早回去,或许还能陪姨母用个晚膳。
琪贵妃派来随身的几个护卫,则是安静地跟在冯芷凌车围随护。一行人才要进入宫门,冯芷凌正取出令牌给禁卫看时,有几个年轻举人结伴出宫,恰好看见这一幕。
当中一人相貌出众,风采卓然。通身潇洒意气,隐约将他人都盖过一头。诸人本在谈论文章,等候出宫放行,见有马车进宫来,唯恐是皇亲国戚需行礼跪拜,于是都留神了一眼车内的人。
见是不认识的年轻女眷,便都收回视线,规矩地没有再四处乱瞟。偏那风采出众些的男子,不留神望见车窗后冯芷凌面目,便愣在原地。
一旁的举人见他直愣愣盯着那马车上的女眷,赶忙悄悄提醒:“宁兄,怎地突然愣神起来?”
那马车虽只是寻常规格,并非皇亲出巡所用。亦唯恐车内人同朝廷重臣沾亲带故,若有得罪,将来不好收场。
宁煦却管不得这许多。
自那日在街边小巷里,被逼狼狈而退。宁煦思念的情潮反而愈演愈烈。
他最开始恍惚对“若若”这个名字产生印象时,只能隐约记得她是梦中之人。
至于容颜,初时怎么也无法看清。好在时日长了,梦境不时会变得清晰一会。
宁煦便是借那几瞬明朗些的光景,将梦中人的一颦一笑都刻在了心底。
与她成亲时,他还未参加科举。日日在家闭关备试,枯燥乏味。
虽然刚成亲不久,但因偶然听说新妇此前曾同别的男子进过喜堂,宁煦心里便十分别扭。于是借口要专心读书,常在书房避着不见她。
虽据说,新娘并没来得及同那男子拜过天地,那人便已经被押走。两人甚至连面也没碰上。
宁煦就是莫名地在心里堵这口气。
她凭半面画像,便叫他心心念念欢喜应下姻缘,甚至不惜费力找足借口,来说服母亲。
却原来,早已投旁的男子怀抱。
若不是那郎君恰好撞上大事,婚礼当日被押入狱,只怕轮不到他与她成婚罢?
据说那犯事的郎君罪名定后,要被贬去外地。也不知他这位新夫人,是否还惦记过第一位定下婚契的郎君?
刚嫁入宁府的“若若”并不知他的莫名介怀,只以为是夫君性情如此,待人疏离,于是只完成自己分内之事,便乖觉地不去打搅他。
可她越规矩生分,宁煦心里越不是滋味。
自顾自难受好些天,宁煦才终于强忍介怀,心想自己身为家中郎君,还是应当主动大方一些才是。
不若……明日就搬回喜房那边住去。
却不料夜间挑灯读书时,她竟主动前来探望……
自那之后,宁煦便离不得她了。
他从前颇有几分傲气,自诩放浪不羁。见同学中有早早成婚后畏惧内人者,免不了同旁人饮酒时当做笑谈。
真轮到他自己,才知要拿出十二万分气力,方可攀在温柔乡边缘,勉强自己不要全身心都陷落进去。
只恨不得读书习字时,也同“若若”黏在一处才好。
新婚时的忐忑介怀,早被宁煦丢去脑后。
甚至之后还有些怨怪自己,何苦钻那牛角尖?若若与那郎君素不相识,自己究竟在介怀什么呢?
美梦翻覆,甜得宁煦睡着时嘴角都带笑。
可梦一醒来,便是无尽的虚空。
世上当真曾有这样一位女子,能同他如此融洽亲密,又意趣相投吗?
宁煦无法得知。
梦里的若若同他越是恩爱,醒后他寻不见她,越会失落。
直到他科举及第,应与他成婚的那女子都没有出现。
宁煦心如死灰。
他找了不少借口搪塞母亲,将来府上说亲的媒人一一请退。可每位媒人所带的画像,他都曾找借口偷偷去翻看过。
没有她。
没有那双眼睛。这些画像里都不是她。
他陷入遍寻不得,甚至以为自己疯了的绝境。
…
见宁煦怔怔盯着自己看,冯芷凌只当自己并没留意。
她只是开窗将姨母给的令牌,出示给宫门的禁卫看罢了,至于旁人有谁在盯着她,一律当做没有看见就好。
不过,宁煦果然如梦里一样中的探花。看来无论是否与自己成婚,都不影响他科举时的发挥。
冯芷凌收回令牌,信手将车窗合拢,隔绝窗外那道痴缠的视线。
放榜那日,宁煦得知及第后大喜,不顾风度地狂奔回家拥着她庆贺。他第一时间只想将成绩告诉她,连宁母那都没来得及先去一趟。
冯芷凌感同身受,也替他欢喜了好多日。
浪子收心,临窗苦读。宁煦科举前那段时间有多辛苦,她再清楚不过。
口中说再多放纵,宁煦也实实在在是那个背负宁家长辈期望的嫡长孙。他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责任?
宁煦狂喜之下紧抱住她,连连说这功劳亦有她一半,冯芷凌含羞浅笑不语。
不论这话是哄她还是客气,她亦感念郎君念着她付出的这份心。
可那又如何呢?
人生中六七年才多久的光景……最初有多柔情蜜意,誓言相守相随,渐行渐远的疏离之后便有多伤人。
马车同举人们擦肩而过,宁煦忍不住回头追着望。
他之前才听那婢女唤“若若”夫人,也确
实有一个郎君跳出来认下她夫君这角色。但宁煦并不知那男子到底姓甚名谁。
只见他随身携佩重剑,猜测是武人将官之流。
方才又听见禁卫见过令牌后,毕恭毕敬称她将军夫人……
宁煦咬了咬牙。
他将入仕,恰好能在朝中打听一番,那男子究竟是何等身份。
第68章 新府:邀君还就叫我接你回家去……
将宫门处同宁煦有关的这插曲丢在脑后,冯芷凌急匆匆地回了重华。
琪贵妃本以为,外甥女无论如何,也得在宫外待上两天才会回来。没料想,天还未黑透,就见她轻盈俏丽的身影奔回了重华宫内。
“慢些!”琪贵妃嗔道,“怎么这样着急?便是不想在外头过夜,回来也不必赶才是。”
冯芷凌微微喘气,玉颜微酡:“想回来陪姨母先用个晚膳,因此才心急了些。”
还好,她时辰掐算得准。现在回来,重华宫内还没呈晚膳,倒是恰好赶上。
“就为一顿饭?”琪贵妃才不信,“罢了,先用膳罢,瞧你这气喘吁吁的样子。”
说着,怜爱地替外甥女将散乱的鬓发挽好。
冯芷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今日的事,还是等用了饭再同姨母说罢。
她倒不是指望着琪贵妃能替她帮忙去查,只是近日同姨母依赖亲腻得紧,一旦有事,便忍不住想同这位可亲可信的长辈商量。
待女官将桌上餐食尽数撤走,换了茶水来,琪贵妃才悠然道:“是在外头碰见了谁?瞧你回来时候紧赶慢赶的模样,只怕不是担忧姨母今夜不能好生吃饭罢?”
冯芷凌轻拽着贵妃衣袖晃晃,贵妃才含笑住口。冯芷凌便将玉山笔枕一事从谟城时的前因讲起,直讲到今日与胡元杰的对话,才停下来。
琪贵妃没想到是与边境匪寇相关的事,听后面色也严肃起来。
“圣上继位以前,朝野混乱,民不聊生,因此多年来匪患四起,难以根除。此事是圣上一直以来的心病。”
琪贵妃接着叹,“只可惜,虽然养精蓄锐稳固边关,见些成效,这些流窜四野的亡命之徒却没那么容易对付。真要动起雷霆手段来,只怕大肆调遣之下劳民伤财,因此只好交给地方负责整治,只是难见成效。但这事儿,圣上一直惦记在心里。”
贵妃身后无家族势力,素日不沾政事。圣上曾因此在重华宫待得格外轻松自在一些,不必时刻警惕身边人暗藏心机与目的。只是时间长了,贵妃自己不问,圣上倒放开来主动对她讲。
由此,琪贵妃如今对朝中之事,亦有些许了解。
冯芷凌道:“我急着回来,亦是想将这消息传给谨……夫君知晓。若在宫外,毕竟不便联络。只是不知他近日是否还在皇宫里头……”
她有些迟疑,“这线索与地方政事相关,不知姨母这头,是否方便传递消息出去?”
“自然可以。”贵妃颔首,“说是后宫不涉政,但与民生要紧的事儿,没有犯避讳的道理。何况重华宫与别处不同,你尽管放心。”
“至于你夫君。”琪贵妃神色微妙,有些打趣地道,“过些时日,姨母怕是留不住你在这住了。”
冯芷凌眼露不解。
金姑姑在一旁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嵇将军此番回京便接管了西北兵权,圣上赐回宅邸又赐珍宝,如今正是风光无两的时候。估计咱们姑爷,正在自家宅子里头忙着应酬呢!”
原来如此。
冯芷凌恍然。
看姨母这口风,是说谨炎哥哥照料完自己那头的事,就要接自己回嵇府去住?
冯芷凌面上微微发热。
说来奇怪。她当初出嫁的时候尚且毫不羞涩,怎么如今想到要回嵇府,却觉得浑身忸怩起来。
琪贵妃不知外甥女的心情,见她神色变化,还以为是期盼回家与某人重逢,不由摇头。
这嫁出去的女儿,心里到底是惦记着郎君的。只是若若那夫君待她似乎甚是用心,年少时又对她母女有救命之恩。
此番倒是天缘不错。既感情和睦,那她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也欢喜。
现下冯芷凌有要事需找人传递,才从谟城归来不久的嵇燃显是最佳人选。琪贵妃干脆吩咐宫人,次日清晨去金銮殿外拦下新上任的大将军。
见是重华宫之人来请,嵇燃二话不说便随着走了。走近御花园一处僻静凉亭,就见那道刻入骨髓的身影在枝荫后若隐若现。
带路宫人自行告退。嵇燃独自走去,只见他夫人端坐在大理石桌边,却是螓首微垂,头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已等得困乏起来。
从嵇燃这角度看,她密羽般的睫帘投下阴影,将眼下那抹青黑映得更深了些。一见便知,是昨夜睡不安稳。
武将的手伸到一半,左右为难。想轻轻推醒她,又舍不得她困得可怜的样子。可要是不叫醒,这样坐着眯觉也不舒坦。
犹豫之际,冯芷凌倒自己醒了。
她昨日回宫匆忙,本就有些疲倦,夜里又没睡好。为了不错过嵇燃下朝,一大早便起床在此等候。没等半个时辰,人便昏昏欲睡起来。
她倒也没真的睡着,附近风声鸟声,困乏中依稀能听见。只是嵇燃走路悄无声息,竟没能惊动浅眠的她。
猛一睁眼,就见人已在自己身侧。
嵇燃原以为她又要像上回秋千那一样,被吓一跳,没想到冯芷凌只是眨眨眼:“谨炎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嵇燃:“才到而已。”
他恍然想起上回正经相处,还是那夜里重华宫门外不欢而散。
至于山间小道上递行山杖时匆匆一面,压根没被嵇燃算上。
冯芷凌都没同他说一句话!
嵇燃答完便没再开口,也没落座,只静静望着冯芷凌,似乎在等着她先说话。冯芷凌一时竟有些局促起来。
为免尴尬,她只好开门见山,匆匆将昨日发现的情况对嵇燃说了一遍。
嵇燃:“惊雷镖局的镖师也说东西是从上京运出,里面有京城之物倒不奇怪。那批匪寇亦只剩两个残党,早已被我押入牢狱审问了个干净,不该还有人流窜在外。至于谟城那边,出发前我已同邓将军交待底细,想必他会做好万全准备,不用担心。”
“至于借镖运械的幕后之人。”嵇燃淡道,“必同三殿下脱不开干系。此事我偶然得了物证,只是不够周全,若说是人伪造嫁祸亦说得通,因此不好拿出来用。”
嵇燃说的物证,正是他抓获匪寇袁文彦、成楷二人时,在镖物中搜出的孙弢亲笔信。只是孙弢本就擅变笔迹,真要拿那信去对质,说服力并不足够。
冯芷凌闻言道:“如此看来,这消息并不紧要?那倒是连累谨炎哥哥白跑这一趟。”
她松了口气。原来嵇燃早对此前的阴谋知根知底,那或许玉山笔枕的来处便无所谓了。
嵇燃却道:“没有白跑,恰好有事想问问你。”
冯芷凌:“请说。”
“圣上将先前赐我那宅邸一直留着,现今又赐了另一处更大的。”嵇燃低头,“旧宅内还有些物件,是去西北时没搬走的陪嫁。暂无人动,等你回去收拾过来。”
“我是想问……”武将手心沁出微汗,“最近在贵妃娘娘这住得如何?若是在宫里呆太久,厌了……就叫我接你回家去。”
…
紫苑同几个旁的宫娥,在凉亭不远处等候。
本应陪冯芷凌近些,但冯芷凌想到所谈事密,或许不便。于是叫紫苑领着几个宫娥在另一条来凉亭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正好也能拦一拦靠近的人。
紫苑远远看着自家主君从另一条道往凉亭中去了,只是自家夫人坐着她这处望不大见。两人似乎在亭中对话约一炷香时间,主君便点点头,自顾转身离去了。
又过许久,自家夫人才慢条斯理从凉亭中起身,往自己这边走来。
紫苑忙迎上去:“夫人的事可是妥了?”
她心中忐忑。主君离开半晌夫人才走回来,这情况怎么不大对劲似的。
夫妻两人难得会面,竟就这样匆匆结束。
冯芷凌温言道:“妥了,回去罢。”
她径自向前,“我有些乏,今儿实在醒得太早。趁着午时还未至,回去先歇一会。”
“晚些时候替我沏一壶花茶罢。”冯芷凌慢腾腾开口,“待歇了起来,闻芳醒神也好。”
“是。”宫娥应道。
待回重华宫礼,见秦公公在正殿外头守着
,便知是圣上来了。
“嵇夫人安。”秦玉阳行礼。
冯芷凌下意识留意到,秦公公虽是天阉之身,但声音温文微哑。除了稍细一些,与寻常男子似乎并无太大不同。
她想起关于高山寺神秘人的声音之谜,至今仍在困扰自己,不由在心里叹息。
罢了。那人未必就是宫中皇子,也有可能是世家亲族或其他牵涉朝政之人。她一心惦记着要从龙子之中找出幕后第二人,这想法实在过于自以为是。
“秦公公。”冯芷凌也向他轻回一礼。秦公公在圣上身边多年,并非寻常宫奴之流。哪怕是二品大员见了他,说话也得有三分敬意。
秦玉阳笑道:“圣上才进门不久,不若嵇夫人在此处略等等。”
冯芷凌忙道:“无妨。妾身并非寻贵妃娘娘来的,此时若不方便,妾身便先回自己房里去。”
她转身要往旁走,宫外却有声音吵吵嚷嚷地靠近。
有道声音十分恼怒似的:“都不许拦,本王今日就是要见父皇。本王自认一向不争不抢,可也不能忍受被人欺凌来自己头上。”
那男声低沉沙哑,因主人愤然语气而略显声高,同冯芷凌那夜所闻的威严之态毫不相同。
然而语调再是不同,声音却一模一样。
第69章 云啼:归鸿雁一双浑圆金镯静静躺在里……
冯芷凌愣在原地。
她都准备放弃自己那天马行空的计划了,没想到答案自己竟就撞来她的面前。
随着一阵纷杂吵闹,声音的主人跨入宫门,恰好走进冯芷凌视线。
被几位宫人围绕的为首之人,头戴玉冠,脚踩蛟靴,一望便知是皇家身份。他眉目轩昂,本是颇有气势的相貌,但因其主人面色凄苦怨怒,倒将容貌自带的威严削减了大半,显得畏缩寻常了起来。
二皇子李鸿越闯入后宫,见庭院中站着眼生的年轻女子也是愣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将冯芷凌的存在忽视过去,直冲向重华宫正殿,猛跪在门口大声呼喊:“儿臣求见父皇,请父皇开恩准许。”
少顷,圣上的声音方从里面传出:“滚进来!”
李鸿越忙不迭提着袍摆溜了进去,生怕圣上反悔,又叫人将他拦在门外似的。
秦玉阳见冯芷凌似乎被这阵仗惊住,便笑慰道:“嵇夫人莫怕,二皇子殿下性情率直,这样事儿早发生过多次了。”
冯芷凌:“……的确十分率直。”
她忍住心中惊涛骇浪,假作无事同秦公公寒暄两句后才离开。
那夜山间密谋之人……竟就是二皇子?
回到房中,冯芷凌顾不上困乏,细细回忆起来。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二皇子的声音,同那夜所听见的一模一样。然而二皇子其人所展示出的性情,却同她的印象截然不同。
究竟是他太会掩饰,还是她自己记忆不清,弄错了人?
圣上今日下朝才来重华宫没多久,就因二子李鸿越哭着喊着闯过来要说法,而不得不提前走了。
离去时,圣上脸黑如锅底。李鸿越倒似得偿所愿,不复方才怨气深重模样。
这些后续,是冯芷凌去见琪贵妃后,贵妃当趣事亲口讲予她听的。
“这个二殿下,经常咋咋呼呼的。”琪贵妃笑叹道,“人倒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太愚直了些,动辄在宫里大呼小叫。”
冯芷凌:“……这位二殿下,此前倒没怎么听说过。”
琪贵妃道:“你不知他也是正常。这位殿下生母身份低微,生他时又难产去世了。他自小是跟着丽妃长大的。偏没过几年,丽妃生子也难产,一尸两命……哎,真要说来,宫中几位皇子,唯二殿下小时候过得最苦。”
冯芷凌问:“二殿下是太子殿下之后出生的第一位次子,境遇居然也这样曲折么?”
“没法子。”琪贵妃摇摇头,叫左右女官离远些,这才对外甥女低声道,“老二的生母,据说当年是旁人送来圣上身边的细作。只是圣上那时并不知情。后来虽然知道了,却因她有了身孕,已无法再打发走。因此即便二皇子出生,圣上待他也不大亲近。”
“只是这些年来,圣上年纪大了,将心渐渐收在儿子们身上,待他才亲厚了些。”琪贵妃笑道,“对龙子们来说,应当算好事罢!”
冯芷凌强颜欢笑:“圣心仁厚,自然是好事。”
她原想径直将对李鸿越的猜疑告知贵妃,然而兹事体大,冯芷凌唯恐自己稍有差错,反倒误导了方向。
还是等等罢。
她心想道。
横竖告诉姨母也于事无补,这些事儿,只能同知她梦境的嵇燃去讲了。
想到嵇燃,便不能不想到他清晨时分,才当面问过她的那问题。
要说在姨母这住得如何……
自然是舒坦的。宫人小心周全伺候着,宫中珍馐美味尽情享用着,能有什么不好?
只是时日长了……确实也无聊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出宫,又因突然有了线索急急回宫。这段时日,竟没多少自己的时间可以随心挥霍。
连镖队走货的帐,她也没留神细看。
冯芷凌这日起早的困劲儿,早被接二连三的刺激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何况,嵇燃的问题……
她还没有正式回答。
冯芷凌向来不是爱躲着事儿的脾气,只是从前性子淡泊些而已。今天早晨,却在对方的视线下几乎想落荒而逃。
嵇燃盯着她的那架势,似乎只要她说一句“过得不舒服”或是“住厌了”,就立刻准备当日便带她出宫一样。
听见他问话,冯芷凌只能软声道:“姨母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关于他问题下半句的口风,她却一丝也不肯透露了。
嵇燃等了一会,也没见她接下来开口说“好”或“不好”,唯有不动声色答:“如此甚好。近日宅子中也尚未安顿完好,过阵子你再来或许能轻快些。”
新置府邸,家中又有许多赏赐赠礼。若夫人在家里头,确实难免要辛苦操持些。
还是等他叫阿金阿木慢慢清算整理之后,再等冯芷凌回来管家罢。
嵇燃便走了。
不用急着回去与他朝夕相对,冯芷凌才觉似乎少了些许压力。
只是她心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空荡。
…
琪贵妃才将方才趣事讲完,见冯芷凌神思不属模样,好笑道:“若若的魂这是飞哪里去了?”
冯芷凌回神过来,急忙掩面假作生气:“姨母又调侃若若!”
“罢了,不逗你。”琪贵妃笑笑,“早上那事儿可解决了?”
“算是罢。”冯芷凌点点头,“那事儿夫君说心中有数,因此不必在意,西北那头早有人做了防备的。”
“那就好,瞧你昨晚一直惦记的模样,姨母都替你担心。”琪贵妃摸摸外甥女的手,“姨母的若若,如今也长成心怀天下百姓的大姑娘了。”
冯芷凌忍不住腼腆:“您说的哪里话。这就叫心怀天下,未免也太夸大我。”
“那本宫不管。”琪贵妃俏皮开口,“在姨母心里头,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娘。”
“你那郎君既已回京,复置府邸,恐怕今日问你何时能回去罢?”琪贵妃对这些小儿女情思,心里头明镜似的,“你要是想出宫,尽管跟姨母说就是。姨母可不想做拆散鸳鸯的坏人。”
“没有!”冯芷凌面红耳赤,“若若不想离开姨母。”
她才不要出宫呢!
见冯芷凌这样情态,琪贵妃还有什么猜不出来?
只是外甥女难得如此小女儿状,她亦不想扫兴拆穿,只好退让道:“好好好,只要你自己不乐意走,那这新上任的西北大将军夫人,本宫便自作主扣在重华宫里头了。任他拿着圣上的令牌,姨母也不会放他进来。”
说是这样说,过几日嵇燃派人来宫中为夫人送东西,琪贵妃也没叫人将东西拦在门外。
对于嵇燃忽然叫人送东西进宫,冯芷凌毫无头绪。只是东西是重华宫的
人拿进来,她亦不好躲去自己房内才打开。
琪贵妃倒是体贴入微,笑着道:“叫人给你搬过去,自己空闲了慢慢看罢。”
冯芷凌嘴硬道:“无妨,就在这开罢。或许是些宫外的玩意儿,若有姨母喜欢的,还可以留着一起玩儿。”
琪贵妃同金姑姑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嘴角的笑。
冯芷凌的性子,从前是太规矩刻板。好在出嫁一年后,回宫来住了阵子,反倒叫琪贵妃养回去了些,在自家人面前越发娇憨可爱起来。
冯芷凌并不知姨母同金姑姑正满脸慈爱,笑着看自己拆开箱子的模样。嵇燃送来这满满一箱估计分量不轻,两个力大的宫人合力才抬稳了进来,她实在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横竖也没人提前提醒她,箱子里东西不能当人家面打开。想来以嵇燃的性格,应该也不会送上门不合时宜的东西进宫才是。
这样一想,冯芷凌才心安理得地当着姨母与一众宫人的面,将木箱启开来。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许多宫外常见的小玩意儿。只是样样都十分精致,不像街边随手买的,倒像富人家专门找人做的。
在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各色玩意上头,有一个锦袋,样式十分眼熟。
冯芷凌伸手拿起来,恍然回忆起这似乎是母亲昔日赠予少年嵇燃玉牌金银时,所用的那个锦袋。
只是自己手头这个,丝缎崭新,且厚实许多,一看便是照着那样子新做的,绝不是多年前的那一只。
拉开袋口,一双浑圆金镯静静躺在里头。
并非冯芷凌小时候戴过的那双小宝镯,而是重新用黄金打造,做了花芷缠枝款样的新金镯子。
将金镯从袋中取出,大小亦恰符合冯芷凌这样成年女子手腕的尺寸。贵妃见了道:“这金镯合你的名字,倒是怪有心意。”
心里却想,自己起初还担心武人粗鲁,不懂疼人。这样看来,这个叫嵇燃的倒还挺会疼的。
锦袋中还有一张轻飘的帛布条子,随着冯芷凌取出金镯的动作,悄然飘落在地上。
金姑姑赶忙上前替冯芷凌拾起来,道:“姑娘,这里头掉了东西。”
冯芷凌眼尖,见帛布上头有隐隐字迹透出,连忙将布条接了过来。
想的却是:也不知他写了什么,不好好拿东西装起遮住。这下只怕金姑姑方才捡的时候,已经将内容都看见了。
第70章 故念:予金镯捻金念芷,许卿一笑
这倒是冯芷凌自己紧张。那墨迹透得轻浅,布条又柔软卷曲着,金姑姑捡拾的那一会,无意中也并未细看清上头写了什么。
只是猜也知道,不外乎郎君对夫人一些思念和嘱托之类。金姑姑倒觉好笑,上回夜间撞见小两口似乎不欢而散,如今又有人惦记得不行。
罢了。若是娘娘对外甥女婿都没意见,她金姑姑便也不会再说什么。只盼姑娘的姻缘也好,人生也罢,将来都顺遂和睦。
冯芷凌将帛布接过,展开匆匆扫了一眼,却见上头不过寥寥几句:
“思忆旧恩,无以为报。捻金念芷,许卿一笑。”
说起来似道谢还礼,用心却不大单纯。好端端地,非要扯多年前冯母赠玉牌金镯之物的事儿出来……当借口。
还要说半句多余的话。
冯芷凌这会不看还好,看了之后,手上精巧的金镯反而变得沉甸甸起来。
琪贵妃见外甥女面上红润,娇怜可人的模样,心下好笑。嘴上却说:“既有信来,可要写几句回信?趁着他手下人还在宫门口候着,恰能直接拿了去。”
冯芷凌将帛布捏在手心里:“没说什么要紧事,不必回信也可。”
琪贵妃揣着明白:“既如此,就打发他们早些回去复命罢。”
姨母还在一旁看着,冯芷凌只好将手中金镯递过去:“大约是想送这东西给我,旁的都是陪衬的玩意。”
琪贵妃接过来打量:“这纹样并不常见,应当是特地给你打的罢。倒是有心。”
她将冯芷凌纤手拉过,“戴上给姨母看看。”
皓腕被璨金的镯子一衬,更显肤如凝脂。琪贵妃抬着她手腕看了又看,满意道:“圈口正正合适,素日就戴这个罢。等回头,姨母再给你挑两双玉的搭着。”
金玉琳琅,贵气些才配她外甥女儿的容貌。
冯芷凌却缩手,想将镯子摘下:“有些沉,戴着多有不便,我还是取了罢。”
她此前去谟城,入乡随俗,打扮得低调朴素许多,已经许久不爱戴这些金的玉的了。
后来是回了上京,又进宫来住,衣着装扮才华丽些许。但这镯子花纹繁复,重工精巧,物件本身并不轻。
琪贵妃嗔道:“未出阁时打扮得清淡素丽,也就罢了。你如今是有身份的朝臣夫人,难免有要庄重的时候,日常这点份量可不算什么。”
冯芷凌只好作罢。
她练弓以来,手劲倒是长进不少,金镯重量并非难以接受。只是镯子与肌肤相触之处微微发热,才叫她直想把镯子褪下来。
回房后方才想起,在重华宫住这么久,未习弓术,只怕退步了许多。
那对弓剑,她倒是随行李一同带着了。只是怕宫里规矩多,不许人轻易使兵器。毕竟不是自家地界,做事没法无所顾虑地去安排。
但这样一想,倒是手痒起来,便叫宫人去同金姑姑说了声。金姑姑得知芷凌姑娘想在自己房外的空地架个箭靶,颇感意外,但仍应允下来。
箭靶而已,姑娘想要个金子打的都成。
*
另一头嵇府中,回府的侍从才至嵇燃房内。
见人俱是空着手回来复命的,嵇燃倒也没多失望,挥手叫人下去了。
他对这局面心里有数。家里那位在外头行事,端是从容坦荡,游刃有余。但遇着私底下感情的事儿,人就成了水塘深处躲着的小乌龟。
壳是硬的,心是软的。
不肯表态也无妨,他等得起。
一旁的陆川将手中茶盏放下:“嫂夫人还在宫中?”
嵇燃:“她同贵妃娘娘感情甚笃,舍不得出宫也是正常。”
“这得进宫呆了月余罢?”陆川故作掐指来算,“若再加上提前来京的路程,你们都有快两月没正经见了。”
语气中少许戏谑,掩都掩不住。
当然,陆川也没刻意遮掩罢了。他同嵇燃是少年熟识,交情过命,如今又俱在圣上眼前做事,关系更加亲近。
真要说起来,嵇府相关之事,在陆川面前早没了秘密。只是他还不知,为何自己弟兄同夫人的关系会如此奇妙。
嵇燃淡道:“横竖家中无趣,晚些回来也好。”
嘴硬。
陆川心里啧啧。
故友一向是将私情闷在心里的性子,这些风花雪月的细致事儿,跟他聊不开,聊不开!
“上回你托我打听的事儿,有了眉目。”陆川转头说起正事,“三殿下此前去高山寺查了一遭嫂夫人上山的缘由,我翻了司里的记录来看,似乎只是遣人打听,后续并无其他动作。”
事情与冯芷凌相关,嵇燃神色这才有了波动:“此事究竟为何?”
他只怕是李成哲,有意搜寻同他亲近之人的把柄,好作拿捏。
陆川嘴上道:“说实话,这段旧事我也看不明白。嫂夫人……曾因故上山清修两载,可在此之前,冯府小姐俱是在家大门不出的,便说犯错,也没机会。只是过往宅中事,我这儿一时也没追查到旁的消
息,不如等嫂夫人回府来,你再同她打听打听?”
心里想的却是:或许事关嫂夫人闺阁清誉,他可不敢再随便打听下去。
若过往无事发生还好;要真有点儿什么,偏又从他陆某人口中传出来,他弟兄面子上也挂不住。
嵇燃:“暂时无事就好,辛苦。”
如今比起李成哲那头早被勘破的用心,他更在意的事情,是曾尾随冯芷凌一行的探子究竟出自谁手。
只是这事儿他早派人去查,并未得到有用的消息。
连消息灵通的陆川亦说毫无线索,此事便只能暂时搁置。但幕后之人不惜暴露自身存在,也要将为他夫人通风报信的暗哨杀死,想必不会打些什么好算盘。
他只怕自己一时不察,会有人钻空子对冯芷凌下手。
因此说来,夫人留在皇宫里,倒也不算坏事。幕后之人的手再长,想必也伸不进重华宫里。
夫人的姨母乃是颇受圣宠的贵妃娘娘,据闻圣上自己亦常去贵妃处用膳或过夜。因此那处的戒严与安平境界,比起养心殿也不遑多让。
只是嵇燃才这样想过,当夜重华宫便出了状况。
…
近日圣上事务繁忙,龙体亦偶发衰败之态。于是去重华宫的频次逐渐降低下来。
只因毒伤发作时,不得不在养心殿内静休。
无名寺内那位带发修行的僧人,曾是江湖上一位云游的神医。他为另辟蹊径去钻研医毒之术,曾造不少孽障。年老后心胸开阔,将世事看淡,才投深山之中的无名寺去修行。
但他毕竟不是佛门中人,过往又太多杀孽,住持原本不肯要他。后见他确是有心皈依,亦曾救人无数,方肯松口让他进来。
只是住持亦说,此人俗尘未了。不若先带发入寺,待俗缘断了,再剃度不迟。
圣上身上暗毒发作时候,便要用这医者的药浸体,与毒性相抵,方能减缓些症状。只是药汤只起一时效用,若想拔除根治,却是不能。
此事极其隐秘,除圣上身边亲信与太子李天昊外,几乎无人知晓。
连琪贵妃,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至于无名寺带发修行的医者,亦因此事不得不潜于暗室。恐怕当今还在之时,他都不可再出世见人。
这两日用药后颇有成效,圣上自觉余毒兴不起风浪,或许可撑住精神,不至在贵妃面前露馅,因此夜里摆驾重华。
原本一切安好。不料晚膳才用毕不久,圣上忽而口吐黑血,昏迷在贵妃身旁。
寻常宫人皆不知底细,只以为是有人在重华宫里下毒谋害圣上,俱惊慌不已。若圣上此番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琪贵妃亦受了惊吓。此前圣上毒发,她未在面前亲眼看见,同圣上心意亦还未相通至此。因而那时只忧心着冯芷凌新婚的境况,对宫中事并不在意。
如今心境,却大不一样。
重华宫层层戒严,太子亲自带人前来探查。待嵇燃那头收到些许风声,才知重华宫现已无人可出,需得圣上苏醒无恙,其余人等才能安然。
陆川原本才告辞出嵇府大门,便有属下急急来寻。得知消息,立即转身回去同嵇燃透了底。
“先莫妄动。”陆川急言,“太子殿下正在宫中掌握事态。倘若有心之人欲趁机起事,也得有时间和借口。宫内尚且安全,如今要防的是上京之外的动静。谨炎,这就得靠你了。”
嵇燃强忍心中惦念,答:“可。你放心去。”
他手握虎符,权力不比寻常臣子。若现在无诏进宫,将来必会为人所攻讦。
因此,哪怕心中再是记挂不安,嵇燃也无法第一时间便冲进宫去。
心绪难定,嵇燃唤动府中兵卫,自己驾马向城门而行。
若要起兵进京,除非攻破城墙,否则,必须得从那几处城门而入。
冯芷凌曾与他诉说梦境,告诉他圣上将来有一日会病逝得突然,三皇子紧随其后造反生事。
此事若要成真,嵇燃只希望,不要是冯芷凌正在宫中的这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