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蕤庭无奈道:“贵客见笑,家里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不懂礼数。”
冯芷凌忍着笑:“无妨。”
许蕤庭还戴着她那扮男装时的假山羊胡,方才瞪眼教训那几个练武少年时的模样,实在有些喜感。
许蕤庭说“粗茶淡饭”还真不是客套。桌上饭菜份量倒是不少,可惜样样都烹煮
得毫无技巧,只能说尽量还原食物本味而已。
紫苑阿金都有些食不下咽。
实在是在家时,被冯芷凌选的厨娘惯坏了口味。忽然换成这样粗糙的饭食,竟觉比路途中的干粮还要难以入口。
冯芷凌却面不改色,如常进食。许蕤庭偷瞄了她一阵,实在揣摩不出,眼前女子究竟什么出身。
见她端庄美貌,又有通身气度,以为是达官显贵家的千金。偏偏对着她家粗茶淡饭也能毫不嫌弃地入口,真是怪哉。
饭毕,冯芷凌回到后堂,将剩余宗卷读完。
许蕤庭见她合起宗卷,蹙眉沉思许久后开口询问:“请问许娘子,这卷中所述,关于皇家纷争琐事,可有来处?”
“没甚么来处。”许蕤庭歪倒在太师椅上,有些吊儿郎当,“凡淡墨记载之事,许某人也无法保真保全,仅是道听途说,略作趣闻参考。”
冯芷凌水眸微微眯起:“皇家之事,又有何人敢随意议论呢?我只想问定其中一事罢了,还望许娘子能为我解惑;
请问关于圣上渐渐爱重三皇子,有意改立储君的传言,是何时从何处听来?”
没想到这年轻主顾开口一问,便是如此敏感的问题。
许蕤庭正坐起来:“小姐应当知道,我这儿消息来处宽泛,但凡有人说,有人听,或许便被我记载下来当情报买卖。可具体是何人说,我却是记不住的。”
她凤眼中眸子忽闪,暗想着要设法套一套眼前这位神秘新主顾的话头。
“我这素日都是熟客,就算新来了人,也是熟客介绍而来的多。”许蕤庭故作礼让状,“不如这样,您想知道的事儿,我再叫人去打听。但您究竟从何处知道我这的规矩,许某人也实在是想知道。不如我们互换一段如何?”
她补充道,“后续的消息,就不额外收银子了。”
冯芷凌却端坐不动,望着许蕤庭道:“许娘子向来心细如发,说不知只是搪塞我罢了。您若想知道我的来历,我也无意特地瞒着。”
她信手翻开宗卷,点着“嵇冯之好”那段,“这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便正在许娘子面前。”
“原来!”得知面前人身份,却并没完全解了许蕤庭的疑惑,“冯小姐当日孤身力阻禁军押解之事,可是传遍京城上下,真是有勇有谋。”
“只是,您还是未说出来,究竟是谁介绍您来此,又是谁告诉您我女儿身份?”许蕤庭迫不及待道。
她行走江湖,化用男名男身久矣,连在自家也扮男装不曾松懈。却偏偏被这头一回上门的客人说穿,许蕤庭可是在意极了。
“请恕我难以回答。”冯芷凌笑笑,“非说起来,是您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许蕤庭自然想不到,冯芷凌所说“亲口告诉”,实际发生在她梦中的前世。见冯芷凌神秘模样,还以为她的意思是自己露了破绽,因此被看穿是女子。
但也不对,看穿是女子倒容易,可她又怎么知道自己行三的排行?
知道以许蕤庭心细谨慎性格,怕是不会对自己多透露她的消息来处。冯芷凌便不再追问,起身告辞。
横竖她想知道的动向,已在许蕤庭这掌握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只差先设法找到嵇燃踪迹,提醒他对将来叛乱早做预防。
无论如何,不要落到自己亲身诱敌惨死的局面。
“芷凌或许还会再来的。”临走前,冯芷凌将早准备好的一样物品,留在桌案上。
“无须相送。”
许蕤庭眼睁睁看着她气定神闲地撂下一句,便轻飘飘走了。
有意追上去问她究竟何意,又实在好奇这冯小姐留下了什么。
难道是金子?
许蕤庭好奇地晃了晃锦盒,没听见金银碰撞声响。将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东西叫她一愣。
是一串色泽鲜红的糖葫芦。用糯米纸严实裹着,干干净净地放在锦盒中央。
甜香味从盒中飘出,许蕤庭没骨气地咽了口口水。
她小时候家里贫穷,从来也吃不起这些零嘴玩意儿。如今倒是能随意给自己买,但她为了省钱用去刀刃上,也不肯放纵自己贪嘴去吃。
这冯小姐,怎会想到送她这个。
阿巍送了客人出门,回来便见许蕤庭盯着糖葫芦发呆,趁她不备将盒子“啪嗒”合上,一把抢了过来。
“师父,您不会是想吃这玩意儿吧?”阿巍难以置信地问,“这是方才那外客带来的,万一有毒怎么办?”
“好端端的,谁要这样大费周章害我?”许蕤庭下意识反驳,忽觉不对,“谁给你的胆儿,从师父手里抢吃的?”
“总之您不能吃就是。”阿巍将盒子往身后藏,“若您贪嘴吃出个好歹,等小师叔回来还不将我们几个生吞活剥?”
“好哇!原来不是为着担心我,是怕景安罚你才瞎操心。”许蕤庭追着阿巍要抢回糖葫芦,一时将方才疑惑先丢在了脑后。
*
冯芷凌戴回了面纱,欲先回酒栈歇息。
顺便她也需好生消化消化,方才买来的那些京中情报。
许蕤庭的宗卷里头,将这两年上京动向记载得极其琐碎详细。宗卷冯芷凌无法拿走,便只能靠强记,先将印象深刻些的事情都锁在脑子里。
为防自己遗忘,还是得早些回去尽量书写下来才好。
动身时东西收拾得急,只带了必用的行李,笔墨纸砚之类自然是没人揣上的。冯芷凌叫阿金先回酒栈接替独自久候的阿木,她与紫苑要去半条街外的书堂买些趁手的笔墨来。
“上京是我故居处,何必担心?”见阿金一步三回头,冯芷凌忍不住好笑。
阿金这才快步回了。
挑好文房用品,冯芷凌忽想起一事,又转回头去看店里那些砚台笔架。
果然,台上摆的几座笔山中,就有高山清雪的款样,只是材质次一些,不如新玉轩那翡玉成色极品。
紫苑跟过来也瞧见,忍不住道:“这不是同您上回拿去的那笔山一样么?只是雕工似乎差些,没您那个灵动有神。”
一旁掌柜恰好听见,不大乐意:“小姑娘莫胡说,这可是我店里卖得最好的玉笔山,多少上京的文人才子都喜欢着。”
“寻常岫玉,自是比不过韵色夺目的独山玉。”
冯芷凌转身面对掌柜,“我的婢女没说错什么,也并非有意说您的货物不好,只是与自家把玩的相比,确实差些。”
见眼前女子衣饰不似普通百姓家,掌柜的没敢造次,低声道:“是小人冒犯。这笔山虽然用料不甚贵重,但这式样近两年极受欢迎,小姐是自用还是送人?不如买了去试试。”
“我要用的,方才已买尽了。”冯芷凌指了指紫苑手中文房四宝,“只是想问一问,这花样我见过几次,似乎高山清雪的款样都是这般描画,莫非是同一间雕刻坊的出品么?”
“正是!“掌柜的答道,“这花样是借了京中一位画师的图,只有那画师自家开的文工坊所出才是正货,旁人哪怕照着雕去,未免过于班门弄斧。因此只有这笔山只有材料的不同,款样却是一致。莫说我家,连新玉轩那头也是送料子去坊里磨刻好,再拿来店里售卖。”
“原来如此。”冯芷凌轻点头道,“多谢掌柜的解惑。”
果不其然,此前典当行所收到的东西,就是来源于上京。只可惜那件笔山她并未带来,否则,倒是要去新玉轩好生打听看看。
心中有事,冯芷凌出门时,还低着头自顾思索。
那面纱本就松松垮垮挽在耳后,螓首微垂,丝带便有些松了。恰好门边垂了半截挡风帘,有人进来时没看见里边,不留神便撞在冯芷凌身上。
紫苑忙在身后扶住自
家主子,轻喝道:“前头有人呢,怎么不看路呀?”
那男子歉然:“抱歉,是在下……”
抬眼间,他心神俱震,怔在原地。
冯芷凌摆手示意自己无恙,见那男子正直愣愣望着自己,方恍然脸上的面纱已在碰撞间掉落。
紫苑弯腰拾了起来,但嫌弃面纱已沾了地面灰尘,没给自家夫人重新戴上。见那男子目光始终凝在自家夫人脸上,不由生起怒气。
正想挡着自家夫人往外头走,不料那男子一时情急,竟伸出手来,拉住冯芷凌的袖摆。
“等等!请问……”
“放手!”被拽住袖子的美人面若冰霜,开口喝斥他。
周边许多过路人,见这俊逸男子竟当街唐突美人,不由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此人似乎有些眼熟?”围观百姓中,有人疑惑往这边瞧了好几眼,豁然大悟,“这不是前阵子那位探花郎么?”
第52章 遇见:错真心她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周遭议论声四起。
自己的身份已被周围人认出,宁煦却不为所动。
他不敢松手。
眼前人同他破碎梦境中,曾见过的并不相同。他印象里的这女子,应当是柔婉亲近的,而不是如今生疏冷漠模样。
他怕自己一松手,伊人便如梦中一样消散不见。
“请问姑娘可是名为‘若’?”宁煦艰难开口。
梦境太深,醒后总是破碎得记不清晰。唯有一声“若若”情思缱绻,从他自己口中唤出,教他醒来还牢牢记得。
冯芷凌眉眼微微一动。
宁煦竟记得自己的小名,莫非他也曾入幻梦,同自己见过?
紫苑气得急了,伸手要去拍打那男子不规矩的胳膊。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放开我家夫人!”
宁煦如遭雷劈。
“不,不对……”他茫然之下松了手劲,“夫人?”
他怔怔望着冯芷凌半晌,“你应是嫁予我才对,怎可能现在就被唤作‘夫人’?”
“请让开。”冯芷凌眼神中只有陌生而已。她平和了口吻,劝道,“这位公子,或是认错了人。请勿再纠缠不放,妾身乃有夫之妇,若再如此,妾的夫君对您不会客气。”
说到后来,语气已略带威胁之意。
宁煦却惨笑一声:“我不信。”
他喃喃自语:“若若……怎可能有夫君?”
眼看那男子魂不守舍模样,似乎压根听不进去她们解释,反而亦步亦趋跟了上来。紫苑头痛不已,心想早知就带着阿金阿木都一块儿,两个男子合力,总能将这登徒子拦住。
冯芷凌亦无意在此逗留,凭白给过路人看了笑话。转头便走,宁煦却一直跟在身后。
再跟下去,恐怕就到落脚的酒栈处了。若被宁煦知道住处,指不定会再来纠缠。
冯芷凌拧眉不快,只恨不得今日没有临时起意去买笔墨,更不该为那笔山之事在铺子里逗留。
心想总该有个了结。冯芷凌停住脚步,转身面对宁煦。
“公子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要尾随我们两个女子,究竟意欲何为?”冯芷凌并不打算与他相认,自然只得装作不识,“听说你还是今科探花,难道这便是上京文人的君子之道么?”
宁煦停住脚步:“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想知道小姐的名字。”
他向前一步,恳切哀求:“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在梦中一定见过。宁某定是三生有幸,才求来如今相见。”
梦中的宁煦,始终无法看清身侧女子容颜,只记得那双神采辉然的眸。可刚才这位小姐的面纱掉落那一瞬,宁煦心中似有感应:若他在梦中能看清,见到的也必然是眼前这张脸。
“谁给你的三生有幸?”
凛冽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这声线耳熟,语气却少见。冯芷凌愣了一下,正欲转头向发声处望。
却有一柄长剑挟着寒意刺来,风声牵动发梢之际,剑尖没入墙壁,剑身恰挡在冯芷凌与宁煦之间。
“主君大人!”紫苑一见来人面目,脱口而出。
高大身影从深巷阴处走来,步履沉着稳健,脚下却悄无声息。
不是多日未见的嵇燃,又能是谁?
嵇燃身后还有三四武人身影相随,见他独自向前,并未紧跟上来,只在后头观望候命。
冯芷凌亦是又惊又喜。
正发愁于嵇燃行踪隐秘,不知要往上京何处去寻。
他竟就自己出现在眼前。
嵇燃大步向前,拔回佩剑,却不收鞘。漠然道:“还留?”
宁煦咬牙。
说夫君,当真就来一个夫君。
又见“若若”满脸喜悦,似乎还眼含爱慕地望着那“夫君”,心口更是针扎一般难受。
他再无理由与颜面纠缠下去。
见那登徒子恨恨回头离开,紫苑这才放下心来,跺脚道:“真是可恶,这男子见夫人面纱落了,就一直盯着不放,甚至还要尾随而来。”
嵇燃不置可否。
他方才使剑时,出劲到最后勉力控制方向,剑锋才堪堪从那男子眼前擦过。
否则,只怕那人早已当着冯芷凌的面,人头落地。
武将眼底血意,无人看见。身后跟随的武人见事情了了,这才上前来抱拳。
“见过嫂夫人。”
这几个人极其本分,上前行礼后便齐齐后退,连眼神都规规矩矩,不敢多瞟一眼。
方才有人瞟了将军夫人好几眼,差点连命都没了。他们几个可是看在眼里。
冯芷凌略屈膝回礼,这才仰头问嵇燃:“谨炎哥哥怎会在此?”
嵇燃被宁煦刺激的余怒还在,下意识想先问她为何会在上京。但见面前人眉目如画,正是思念许久模样,只好忍住气道:“远远望见身形相似,有意跟来一探究竟,果然并没看错。”
他早在冯芷凌进铺子前就瞧见了她,一开始只是震惊疑惑,以为自己看错。但即便不摘面纱,嵇燃也能分辨出冯芷凌熟悉的身形。
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个紫苑。
那自然是自己夫人无疑。
不及解释,嵇燃便急急赶了上去。一同换了便服出行的几个麾下见了,也急忙跟上。
恰见嵇燃含怒出剑那一幕。
冯芷凌倒不知这许多细节,只是见嵇燃出现,了却一桩麻烦事便高兴:“先前想寻谨炎哥哥,猜测你是来了上京却不敢肯定。还好邓大人悄悄暗示我些许消息,果然没寻错地方。”
“……来寻我?”嵇燃瞬间呆住,脑海中喜悦与迷茫纷杂交融,“为什么?”
“自然是有要紧的事。”当着旁人面,冯芷凌不好细说,只得贴近他悄声些,“回头我再告诉你。”
身后众武人:嫂夫人怪可爱的,难道不知道这个距离的悄悄话,他们习武之人也能听清么?
…
为免人多引起注目,嵇燃干脆遣散随从,独自送冯芷凌回了酒栈。
酒栈中正装作饮茶,实则留神酒客消息的阿金阿木,见嵇燃出现都不由瞪大眼睛。
夫人只说去买些笔墨,怎还带回来活生生一个主君?
打手势叫他们不必跟来,嵇燃随冯芷凌进了三楼天字号房:“说吧!”
他有些紧张,“究竟何事,还麻烦你立即来上京找我。”
冯芷凌欲言又止。
若直言梦中之事,是否太过虚幻?可要是不提,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警醒嵇燃,又该如何解释自己那些预判的依据。
嵇燃耐心等她开口。
“我梦见……你殒命宫廷之中。”
冯芷凌低声讲起梦中一切。
“三皇子将起兵叛乱,你为匡扶正统,假意诱敌入宫,实则为太子援军拖延时间。”冯芷凌将梦境一一道来,“禁军兵败,无力抵抗,只有你在养心殿前……”
想起嵇燃尸首被三皇子喊人拖去曝尸那幕,冯芷凌已不觉间微红了眼眶。
嵇燃还是第一回见她如此低落悲伤模样,一时怜惜心痛难以言表。
“只是噩梦罢了。”
他无措地望望房中四处,所幸找到一条丝帕,赶忙想替她拭眼角含着的泪。
“梦是相反的。”他哄道,“我不会有事。我已是奉命来上京防备,怎还会叫旁人有杀我的机会?”
她说话时还压着一丝微弱的哭腔,叫男人怜得不行,心里却是密密麻麻的欢喜,渐次蔓延上来。
只为一个梦便这样紧张,她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嵇燃自唾卑鄙。
他竟为她今日的破绽与可怜,在暗喜。
“你若不信,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怕嵇燃并不将她的预示放在心上。冯芷凌强压住情绪,起身打开柜子,从深处取出锦布包裹的木盒。
嵇燃亦步亦趋,只想替她拿着。却
见锦布揭开,里头正是自己保存多年的那只紫檀木盒。
冯芷凌手按在木盒盖上,泪花还未凋尽的眼眸凝着水望他:“如意许神佛,若愿若安平……”
她还是忍不住一声轻泣,“谨炎哥哥,你可想过,为何这白玉牌上,刻的是白芷凌空图?”
“方才那男子唤过我‘若若’,不知谨炎哥哥是否听见。”
总算要将心里的担子分享给另一个人知晓,冯芷凌不知自己此刻心情。到底该轻快还是沉重。
“‘芷凌’是我,‘若若’也是我啊!”
…
房中一时寂静。
冯芷凌手中木盒打开,那块玉牌全貌,展于目下。
嵇燃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才将冯芷凌的话语消化下来。
“所以,你是当年浔阳城外那夫人的女儿?”嵇燃疑惑道,“可即便如此,又与那梦境有何关联?”
“方才尾随我的男子,名宁煦,乃今科探花。”纷飞心绪已稍安稳下来,冯芷凌定了定神,决定将前因后果都对嵇燃解释个明白。
“谨炎哥哥是否想过,他为何见了我便紧随不放,又为何能知道我的小名?明明此世我与他毫无瓜葛。”
到这一步,梦中所见所闻再没有隐瞒的道理。
冯芷凌一心只想叫嵇燃知道,他殒命劫数是真,定要多加防范。若能保证他本人再不踏入皇宫一步,才是最好。
于是便将自己曾与他姻缘相错,人生再无重逢,又在梦中预见自己和他命运的结局,都说了出来。
“浔阳城外,我年纪还小,又一路沉睡,醒来竟对匪寇袭击之事无甚印象。母亲后来也从未对我讲述过。”
冯芷凌将盒中玉牌取出,“是后来有幸梦见过往,才知谨炎哥哥原是我与母亲的救命恩人。”
望着玉牌上盈润纹理,武将伫立良久。
“你会追来上京,只因多年前所谓的救命之恩,是么?”
第53章 无意:阐心结我连介怀都不够资格言明……
冯芷凌迟疑着点头。
这样说起来并没毛病,可她总觉得嵇燃的语气有些奇怪。
他脸上,方才还带着偶然重逢后的温和喜悦,听她诉说梦境之后,神情却平淡得有些莫测。
“我知道了。”男人轻轻颔首。
心口渐凉。
果然当初她的执意成婚,另有蹊跷。只是个中缘由,他万万不能想到。
“芷凌知道,这听似天方夜谭,但事实的确如此。”
冯芷凌上前一步,“一开始,芷凌也不大敢信,实在是梦中所见俱实。赐婚也好,玉牌也罢,都能佐证其真实性。我追来上京,只想提醒谨炎哥哥,千万不要再涉入皇宫的纷争里。”
至少不要亲身入宫,好规避那杀局。
嵇燃缓吐一口浊气,淡淡道:“身在局中,再难摘脱干系。何况谨炎将职在身,怎能说走就走?”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道,“既然这提醒我已收到,不如你带着紫苑,早些离开上京为妙。”
冯芷凌皱眉:“我不走。”
“上京本就是我故乡,我亦有姨母在宫中为妃。”冯芷凌想了想,“我留在京城,或许还能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嵇燃却道:“三皇子有贪夺之心,圣上早就看在眼里。我奉命回京,亦是圣上防备之举。你不必忧心,还是离开更好。”
“上京将起风波。不如回谟城,或去别处,都无妨。”嵇燃表情有些僵硬,倒像冯芷凌婚后初见他时的模样。
“只怕他起异动之际,并非此刻。而将来事态变化,无法预判。”冯芷凌自然是不肯答应,“我有梦中预示,留下或许可以帮你。”
二人难得僵持起来,谁也不肯让步。冯芷凌倒还有意与嵇燃细细商讨正事,包括今日从许蕤庭处买得的那些小道消息。嵇燃却似乎心情不虞,一时难以消化她所说的一切,找了个由头便先走了。
冯芷凌无奈。他明明特地遣散部下送自己回来,现在却又说部下在别处等候,急匆匆就离开。
她又不是傻子,乍听也知道这是借口。
只是冯芷凌没明白,他究竟为何事不快?
平安玉还摊开放在桌上。冯芷凌叹了口气,将玉牌挂在了自己腰侧。
罢了,若下次还有机会遇到谨炎哥哥,就把这个亲手还给他吧!
有的人走得匆忙,连自己该去何处寻他,也没交代一声。
冯芷凌这担心,倒是有些多余。
当日里夜还未黑透,便有两个便装的护卫上酒栈来找人。
“夫人安。我们是嵇将军派来的。”两人齐齐抱拳,“将军吩咐,夫人但凡有事,只管当我们是自家府中亲卫一般去使唤。”
见来人确实带着嵇燃的信物,冯芷凌略安了心。
有两个武功高强些的护卫在身边也好。旁的不说,万一再遇到魔怔的宁煦,她也不必束手束脚。
而且要找嵇燃,或许也能方便一些。
*
雅集酒栈的天字号,此夜烛火长明。
冯芷凌顾不得休息,先将白日里许蕤庭那边得来的信息记录整理下来。
窗外月挂梢头,房内却有人还在挑灯夜战。
松了松酸软的手腕,冯芷凌总算是搁下笔。
其中同皇家朝堂相关的信息并不太多,但有一条提到,在她与嵇燃成婚之后,五皇子被发宗人府。
同时,宫外张贴了征集各地名医的告示。
冯芷凌思索起来。
宫中太医分位向来不缺,偏在此时重金招募,恐怕为的是有备无患。
想起梦中原本身体康健的圣上忽然病逝,而太子将登基时,三皇子起兵叛乱……冯芷凌蹙眉,仔细琢磨这连番事件背后可能的动向。
“叩”地一声轻响,将冯芷凌从自己思绪中唤醒。
这声音却不是从门处传来,而是窗口。冯芷凌疑惑抬头,却见窗外露了半身的人影,正是白日匆忙离开的嵇燃。
“谨炎哥哥?”
冯芷凌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走大门。”冯芷凌下意识想起身拉他,武将却没要她帮手,自顾便轻跃进来。
“酒栈夜间关了,要进来难免惊动外人。”
嵇燃一身寒霜,披星戴月而来。面色冷硬,不复此前在谟城日常的温和自然。
冯芷凌却没意识到他如今在闹别扭的情况。
“上京我有一故友,消息灵通,常做些情报买卖。”冯芷凌指了指自己才写好晾干的那沓纸,“这里是我从她那得来的,近两年间上京各处传闻。我今日整理出来,正想给谨炎哥哥看看,是否有可用的消息。”
见嵇燃不说话,她才反应过来,“是了,谨炎哥哥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急事?”
没急事,难道不能来找她么?
这话在嵇燃嘴里绕了一圈,到底还是没吐出口。
他如今哪有问的资格。
“白日里一时没空,匆忙走了。”嵇燃低声道,“不是在生气。”
他走了之后,到底是后悔自己表现太冷酷无情。
原本不曾相识,赐婚得来的夫人,竟是昔日赠他逐风的贵人之女,他应当高兴的。
虽说当年,是自己挽弓搭箭救下二人。但他也确实受了那位夫人的恩惠,得以有银钱和马儿傍身,回乡祭祖。
后又投身军中,才至如今境况。
否则,他恐怕还是那个在山野间打猎谋生的小子。
白日里控制不住心情,只怕夫人误会自己甩脸色。横竖没心思安睡,嵇燃干脆来了。
以为她早就歇下,只想偷偷看她一眼,没想到房内烛火通明。
在外头偷看了得一炷香的时间,嵇燃这才敲窗现身。
冯芷凌确觉白日里嵇燃的反应,不大对劲。但寻常若听旁人述说梦境,梦见自己死去,心情不好也是正常。
嵇燃却为这事,深夜前来解释,倒叫她有些好笑。
“谨炎哥哥这样说,自己生气是假,怕我生气是真罢?”她低声道,“与谨炎哥哥相识相处这么久,芷凌何曾是这样小气的人。”
嵇燃不自在道:“不
是说你小气。”
莫名在意的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一厢情愿,满腔欢喜,全是她不接招的自作多情。
白日里听她将梦境道来,嵇燃已渐觉不对劲。
若只是梦见自己在宫中殒命,为何要从赐婚那日,她手举圣旨强行礼成这件事讲起?
听完才知,她的梦中还有那许多波折。
对于自己将来结局不大好这事,嵇燃倒没什么所谓。
他孤身久矣。小时候独自游猎,长大后千里从军。不是备战沙场,便在征战路上,何尝有过几多消停?
若非军功累积,又恰逢三皇子有意招揽,嵇燃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来上京。
能否娶妻成家,他也不甚在意。但婚后有人朝夕与共,仍是唤起他心底那点对温暖的贪求。
白日里令他心乱如麻的事实,是冯芷凌原来并不会嫁给他。
她实在坦诚,对他亦毫无私情。因此也不惧于告诉他:梦中的冯芷凌,并没坚持嫁作嵇夫人,反是嫁给了今日追随她的那男子。
这才是叫他全然无法忍受的梦境部分。
可惜,已知冯芷凌无意,他再难将心里话说出口。
就连他自己,当日亦曾劝她与他和离,离开嵇府。
…
夜重霜寒,冷风从窗外刮进来,凉得冯芷凌微微发抖。
她转身想找件披风笼上,翻了半天,这东西却还在箱笼底下未拿出来。冯芷凌只觉肩上一沉,是嵇燃已默不作声解下外袍,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回身把窗关好。
“夜间为方便行动,便没穿大氅。”他又转回来,伸手将外袍替她笼紧了些,“先拿这个顶一会。”
他眉眼显得比平时低颓,眼神依旧极专注地落在他伸手的方向。脱去宽松些的外袍,里头便只剩贴身的中衣,将上身劲瘦结实的轮廓,毫无保留呈现出来。
冯芷凌脸有些热,移开眼神:“恰巧谨炎哥哥来了,芷凌今日……想对你道歉。”
“你何错之有?”嵇燃笑了笑,“别瞎说。”
“白日里是我太心急了,也顾不上自己讲话是否周全。”冯芷凌歉然,“后来才想着,那些话在旁人耳中,恐怕同胡言乱语无异,更不要指望别人听了便相信。”
“我信。”嵇燃快速答道,“这种事,你有什么骗我的必要?”
“芷凌想道歉的不是这个。”女子摇头,“我是后悔,为了叫谨炎哥哥快些信我,将那些事儿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倒出来,却没考虑你的心情。”
“毕竟我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冯芷凌将身上佩的平安玉取下,“今日却当面说自己曾嫁他人,事后想想,换谁听了也不会高兴,更何况此人今日还被撞见正痴缠于我,因此才想道歉。”
她将玉佩举起,“这个,既是母亲送给谨炎哥哥的,那还是由谨炎哥哥自己带着罢。这块玉得过高僧开光祝福,一定会灵验的。”
嵇燃却反手推了回来。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他不肯再要,“物归原主才是最好。”
冯芷凌闻言,颇不赞同。
“我常年动武,若佩在身上,只怕一不小心撞碎了。”嵇燃搬出新的理由,简直无懈可击,叫冯芷凌只好将玉收了回来。
“我确实听了那些话后,忍不住介怀。”嵇燃忽然道。
“但如你所言,我不过是你名义上的夫君。”武将刚还低颓的眼神变得深邃,像要将眼前人吞进肚里,“我只是气,我连介怀都不够资格言明。”
第54章 山寺:还旧景夫人识得这狸奴不成?……
这话暧昧得叫人猝不及防。
从对面投来的视线,似乎也更加热烫。冯芷凌仓促别开了脸。
才分别不到一月,面前人给她的感觉怎么就变了许多。
“说笑罢了。”见她无措,嵇燃垂眼,又变回那个在冯芷凌面前,温和得似乎毫无侵略性的“谨炎哥哥”。
“夜已深了,你该早些歇息。”嵇燃欲伸手又止,任自己的外袍松散地披在女子身上,“我近日有事在身,或许不能来找你。若有状况,可吩咐兵卫给我发信。”
他还要暗中为太子打探筹谋,这几日恐怕无法随时来找冯芷凌。
冯芷凌强自镇定点头:“无妨……谨炎哥哥忙自己的事为先。”
待那人离去,带来的热度散尽。冯芷凌才松一口气,软坐在椅子上。
身上的袍子不留神滑落,她这才发觉,嵇燃走前竟没穿回自己的外裳。
待她开窗去探,外头早就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冯芷凌抚了抚心口。
谨炎哥哥的意思,应当是他确实介怀白天听到的那些罢?
可她话已经说出了口,再想收回也不可能……若早知那无关紧要的旁人会引来他在意,她定不会说得那么仔细。
将嵇燃的外袍收好,又想起白日里莫名对自己似有记忆的宁煦,冯芷凌头痛不已。
她原以为,既然没了与自己的姻缘,那宁煦也该在高中探花后,另结了一门亲事才对。
可她今日翻阅许蕤庭提供的情报,里头记载了状元榜眼与京中世家结亲的消息,却没有关于宁府的丝毫动静。
冯芷凌敛目思索。
她倒不怕宁煦与她一样有梦中的记忆,横竖再计较也不过两人的恩怨过往。只要没人阻止她救嵇燃一生安平,她便无所畏惧。
*
皇宫深处,三皇子王宅内。
李成哲正于熟睡中坠入梦魇。
他紧蹙双眉,手脚颤动,惊出一身冷汗。身边美姬君儿被他惊醒,起身见他满脸惊吓,忍不住轻唤“殿下”。
李成哲被唤醒,怒目圆睁,伸手掐住君儿脖颈。手劲之大,拧得君儿玉面涨红,喉中嘶哑,吐不出一个字来。
柔荑无力,只能虚弱地握在李成哲小臂上,却没使上半分力去掐打他。
李成哲自噩梦中晃神,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将君儿掐死,连忙松手。
君儿俯在床边,咳了半晌才勉强恢复。美人仰脸回望李成哲,眼中却没一丝惧怕,反是满脸关切道:“殿下可是魇住了,是否喊太医来为您开些药安神。”
“本王无事。”
李成哲摆手。
他梦见自己起兵入宫清洗,反被太子李天昊料中,以致全军覆没。因此睡得格外不安稳。
见君儿面上红晕未褪,细白的脖子上掐痕已红肿起来,李成哲倒难得心生了些怜惜。
“怎就这样老实,不怕本王惊醒后拔剑杀了你么?”
李成哲摸了摸她的伤痕,君儿忍住疼痛,刻意逢迎,将柔美脖颈展露。
“见殿下满头冷汗,君儿哪还顾得上其他?”美姬柔顺道,“一心想着赶快唤醒殿下,不要再受那噩梦折磨。”
李成哲大笑。
“真是可心。”他想起方才君儿险些被自己掐死,却连指甲都没肯挠他一下。不由对这孤苦出身的美姬更是怜爱有加。
若非真心恋慕自己,怎会在生死存亡之际还谨记着不伤自己分毫?
李成哲难得起了怜意,有意给君儿赏赐,君儿却婉转温顺,谢绝了李成哲许诺的珍宝。
“君儿是殿下身边的人,吃穿用度都靠着殿下。您赏我那些,君儿也当做是您的恩德,必不会随意挥霍。”君儿讨巧道,“倒不如殿下自己留着,做别的用处才好。”
美人嘴甜心甜,哄得李成哲浑
身舒畅。
待第二日,有人将一张契纸送进了君儿房里。
“殿下赏的。”来人道,“请君儿姑娘自己看罢。”
君儿将那还沾着些许脏污血迹的契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滴下泪来。
这是她当年,被逼卖身为奴的契纸。
她终于能得到解脱。
青天白日,房内还亮堂着,君儿却点起一盏烛火。
而后,将这困她数载的噩梦,放在火上燃烧殆尽。
*
嵇燃的外袍,已是留在冯芷凌房中好几日。
冯芷凌初听他说有事在身,近日不能再来时,还稍感轻松。可时间长了,她又觉不大放心。
如今也不像在谟城时,嵇燃是否回府、是否受伤,她都能第一时间知晓。甚至,若不是嵇燃那日主动现了身,她恐怕现在还在上京四处转,不知该去何处找他。
近日能做的事,她都尽力做了。如今也依旧让阿金阿木在酒栈时,留意些民间动向,倒还真听来不少有趣的杂谈。
只是对冯芷凌真正关心的事而言,并不能起到帮助的效用。
嵇燃又久未现身。虽说可叫身边护卫的两个兵士暗中传信,但冯芷凌一时也并没正事要讲,急匆匆地要寻人,倒容易叫人误会她的想法。
冯芷凌左右为难。
她一早计划好了,等嵇燃劫数过去,便想四处经商行事,顺带游历一番。
如今嵇燃的心意,却似乎同她以为的不大一样。
这问题她想不得,一思考便是满腹纠结。大事未了,她亦不希望伤了与嵇燃在谟城朝夕相处攒下的情分。因此既想能常见到他,好互通消息,又不敢当真与他见面。
冯芷凌早在无意间,把嵇燃当哥哥一样的家人看待。她设想了一番,将夫妻名义从“有名无实”转变为“有名有实”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没别的经验,只能将梦中那世的宁煦换作嵇燃试试,却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如今的她,也不是梦中那个贤淑端庄的冯芷凌。已过惯了逍遥自在的日子,谁还肯委屈自己心意,回头一心讨好婆婆与夫婿?
不过宁母虽是极其严苛,后来待她倒也算不错。只可惜冯芷凌一直无子,到底没能同宁母有享天伦之乐的缘分。
冯芷凌回京以后,在酒栈小住了半月。自那次买个笔墨便遇见宁煦,她就不大想出门闲逛了。
上京总有故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撞见了。宁府其他人倒还好,应当并不认识自己,但冯府的人总有认识她这大小姐的。
冯家在上京又颇多生意铺子,走到哪都可能被人看见。
紫苑知道她这心事后,忍不住调侃自家夫人道;“您又不是回上京来做贼,怕什么呢?哪怕是老爷看见您回来也无妨,就说是同主君一道即可。”
冯芷凌笑叹:“就当我近乡情怯,不敢见人罢。”
她可不想被冯崧催着回冯府住去。
闲着无事,冯芷凌干脆唤了护卫与金木二人,预备去一趟高山寺。
“若是再晚些来,便能见山上梅花开了。”见山脚红叶都快落尽,冯芷凌感叹。
她还记得,正是一个梅花盛开的凄寒冬日,紫苑来告知自己母亲去世,需得回府的消息。
冯芷凌那时,其实是既盼着回家,又乐于不用回家。
回去冯府,也是被严厉管教着不许做这做那,还经常面对父亲与母亲意见不合时不大愉快的场面。
被罚到寺里清修之后,反倒轻快一些。只是山中苦冷,时日长了,难免想家。
可偌大一个冯府,也只有梅竹轩是她的家而已。
山路还没被人清扫,落了许多残叶,不便行走。冯芷凌让护卫们跟在后头,自己在前面发呆慢慢走着。
她想母亲了。
依稀记得小时还常抱着母亲的腿撒娇。不知何时起,母亲在家日渐威仪,在父亲面前不苟言笑,对自己也逐渐没了溺爱。
虽知母亲是为女儿好的,但难以亲近的宓静秋还是叫冯芷凌既爱且惧。
她贪求家人的温情,却偏偏无法得到。
或许正是因此,在她带着姨母的祝愿嫁入宁府之后,才那么急切地想得到宁府所有人的肯定罢……
冯芷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留神前头有兽拦路,身后紫苑捂嘴惊呼,悄悄拉冯芷凌衣裳。
“夫人看……”她小小声地说。
冯芷凌这才抬头,一只浑身绒毛干干净净的三花小猫,正蹲坐道路中间,眼睛圆圆,呆呆看冯芷凌一行人走来。
“是你?”冯芷凌惊讶。
她举手示意身后人停步,自己一人轻轻走上前去。
三花倒是不畏人的模样,见她过来便亲昵地伸头蹭手,丝毫不见外似的。
紫苑站在后头,生怕吓走了这只可爱的小东西,着急又小声地问:“夫人识得这狸奴不成?”
冯芷凌伸手抱它,它也不挣扎,乖巧地窝在女子怀里。
“自然是旧相识。”冯芷凌笑道。
第55章 尾随:无面人她定可认出那声音
这正是冯芷凌离开山寺前,深夜遇见过的那猫儿。
那时它还是小小一团,如今已长大一圈。身上形状对称又不同色的花纹,倒与幼猫时毫无二致。
冯芷凌想起自己曾许诺要带它回去。
试探地抱着往山下走,它也完全不挣扎。冯芷凌摸了摸它头顶绒毛,心想这或许也算一种缘分。
因偶遇了猫儿,带着上山有些不便。冯芷凌吩咐回头下山,先将小三花带回酒栈去。
顺路还得买些养宠的用具。
回头才走没两步,耳聪目明的护卫已察觉不对。
山道岑寂,密林深处却有隐约动静。
二人对视一眼,配合默契。一个迅速拔刀,护住身后女眷,另一个飞身而起,直向林中追去。
留下护卫那个道:“夫人莫怕,是林中有人鬼祟跟踪,待他一探便回。”
阿金阿木亦警惕地挡在冯芷凌身后,四处查看。
少顷,向外追去那护卫便回来,抱拳道:“小的武艺不精,竟叫那人逃远了。”
因担心将军夫人安危,他不敢径自追远,只怕另有圈套。
冯芷凌淡道:“无妨,尽快下山便是。”
一行人匆匆往山下走,不敢再多逗留。
冯芷凌抱着猫赶路,心里想的却是那夜里,曾听见有人提及嵇燃名字。
那对话中显而易见的恶意,在回忆里尽数扑面而来。
她当时躲在树丛后,未敢露面,也看不见对话那两人的面貌。
但其中一人,以十分不屑口吻提到过另一个人。
称那人为“老三”。
被忽视的细节逐渐清晰,冯芷凌心惊不已。
既说行三,莫非指代的便是梦中造反的三皇子?
能以这样口吻称呼另一位皇子的人,他又该是怎样的身份权势?
那两个不知身份的神秘男子,深夜在山道间密谋之事,正是挑拨“老三”与嵇燃之间关系。恰巧能与嵇燃后来莫名被降罪一事对上,连时间亦差不离。
她与嵇燃,似乎都以为京中需防范的人只一个三皇子而已。
照如此说来,幕后还有另一只黑手在兴风作浪。
虽然那夜里没看见神秘人面貌,但对话时的两道声音冯芷凌却还记得。尤其那低哑威严的男声,更是印象深刻。
若能再听见一次,她定可认出那声音。
嵇燃也说,他已知三皇子贪夺大宝之心,因此才奉命回京待命。既然他与圣上都有所准备,为何梦中她还能看见嵇燃被迫以身入局,死在宫中的景象呢?
定是发生过,连圣上也没预料中的意外状况。
…
将冯芷凌一路护送回了酒栈,护卫不敢耽误,立即出去寻暗探传消息给嵇燃。
他俩是嵇燃亲自挑选出来的精兵,身手非比寻常。今日自惭武艺不精,实乃谦辞罢了。
能在被发觉的瞬息便拉开身距,叫护卫无法追击,林中那人必定不是一般毛贼之流。
只不知,那人为何会来盯上将军夫人。
若幕后之人知晓夫人身份,只怕也早已猜到将军离开西北来了上京罢?这情报极重要,非得立即传给将军知道不可。
回程仓促,冯芷凌连要给团团买的用具都来不及去逛。她担心别有用心之人,仍在盯着自己一行,只得给些赏钱,叫酒栈的伙计去帮忙
买来。
谨慎起见,她不敢叫阿金阿木独自出去,只怕暗处的人心怀歹意,连仆从亦不放过。
方才在山上,见夫人一脸冷静,两个护卫还以为她并未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因此才不畏惧。毕竟只有他俩察觉林中异常,寻常人没有武功,自是难以发现。
见冯芷凌比他们以为的还要仔细警惕,两人稍稍安心。
消息传递出去后,当务之急便只余保护夫人。
他们却是不知,酒栈外的暗哨接了密信正往下一个传信点去,却在半路的巷子里,遭人潜行偷袭,一刀抹颈后藏拉走了尸体。
*
接连三日,冯芷凌未出房门一步。
阿金阿木与两个精兵护卫,一强一弱搭配着轮两班值守。白日里酒栈客多,但三楼少有人来,倒还算宽心。可夜间需内外警惕,难免格外辛苦紧张。
三日过去,毫无动静。两个护卫心弦却更绷紧。
将军必是在上京附近行动,按理来说,密信一日不到便能传至。可如今已过三日,却毫无回音。
过程中必有意外发生。可越是如此,他们越不敢离开冯芷凌房外半步。
将军回京有大事筹备,如今只交他俩这一个任务。要是连夫人都没护住,哪有颜面回军中向将军复命?
好在第四日夜里,嵇燃风尘仆仆现身,叫守夜的护卫终于松一口气。
“附近暗哨失踪了三个,我才猜测出事。”嵇燃面容冷肃,“速将近日异常报我。”
二人不敢耽误,言简意赅将上山那日情状讲明。
嵇燃浓眉紧皱。
这两个兵是他亲自操练出来的,特地放来冯芷凌身边,本是图个安心。没想到恰好防了一手。
这两人轻功亦极优秀,瞬息追去,却连那尾随者的背影都没能看清。能派出如斯身手的暗探,显然幕后的主人势力也非同小可。
不是军中之人,便只能是皇族世家。
可好端端的,怎会派人来盯他的夫人?
嵇燃不解。
冯芷凌待他问完明细,将人拉进内间,悄声说出自己前儿忆起的细节。
“高山寺?”
这名称耳熟。嵇燃想起陆川曾经说过,在自己降罪离京之前,三皇子李成哲已派人打听过冯家女在山寺清修的情报。
张嘴想问她待字闺中时,为何会在山寺,却又没敢开口。
冯芷凌的过往,他知晓不多。反倒是有梦境启示的她,对他的过去与将来清清楚楚。
他几日前才听了一段,已是颇受不了。万一在高山寺中又有新的故事,只怕他要更加难受。
冯芷凌一心惦记着梦里琐碎细节,倒未料嵇燃自顾自在患得患失。
“听那两人言语,似乎对当时的你颇有恶意。”冯芷凌细细叮嘱,“谨炎哥哥仔细想想,宫中那时,究竟有谁视你如眼中钉?”
第56章 梅竹:影风雅只羡鸳鸯不羡仙
听夫人如此发问,嵇燃不由苦笑:“那恐怕多了去。”
他行事刚直,又是边境来的草根武将,与朝中世家没甚渊源。因此哪怕接人待物稍未逢迎讨好,也有得是人看他不顺眼。不过碍于圣上正用他,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嵇燃那时,看似与三皇子关系近些,实际却又颇遭他那群手下忌惮。
因此真算起来,除了从前结识的军中旧友陆川之流,其余人或多或少,看他这个新提拔的禁军统领都不顺眼。
要从这些人中挑出那格外小心眼,或背后利益与嵇燃冲突的,那可无异于蒙眼捞针。
冯芷凌听了,也不由苦笑。
“京中世家……确是如此作风。”她叹。
这条路行不通。
想起宫中久未见面的姨母,冯芷凌倒有个想法逐渐浮上心头。
琪贵妃若知冯芷凌回了上京,定会想方设法召她入宫相见。若是如此,冯芷凌恰好可借机入宫,寻得些旁的线索。
只是若想趁机入宫,她就不得不回冯府。
将这想法同嵇燃说了一通,嵇燃这才知他夫人回京,岳丈冯崧竟是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女儿已回来好些天。
冯芷凌从前倒确实说过,与家中亲缘不睦。嵇燃不愿她勉强:“后宫难以探听政事,实在不必如此。”
若他夫人不想回冯府,就不要回去罢。
冯芷凌不肯。
“虽不知盯梢我的人从何处来,但既然我的行踪已被人发现,再隐藏也没有意义。”冯芷凌道。
“也不尽是为了宫里的消息。”冯芷凌安抚他,“姨母乃京中最挂念我的人。我回来却不去见她,实在心中难安。”
姨母虽还年轻,多得是机会相见。可她也没忘了,姨母在宫中病重去世,她有多痛心。
若得机会,多去宫中陪陪她也是好的。
*
冯芷凌带着护卫回了冯府。
临走前,嵇燃愧疚不已:“原该陪你回门,只是我这的安排尚未明了。需待圣上明棋落定,我才好公开露面。”
冯芷凌笑:“无妨。芷凌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
肆意妄为些,反倒能行事便利许多不是么?
冯府门口的小厮还是从前几位,见远去西北的大小姐竟忽然出现在自家门前,惊讶不已。
“快去告诉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冯芷凌信步跨入家门。
将近一载未归,看到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致,难免有些怀念。
毕竟自出生起,她大部分人生几乎都在冯府度过。
白日里冯父若不在家,大半是去外头忙于生意。冯芷凌也不着急找父亲见礼,先回自己的梅竹轩去。
待冯崧回来,再去他院子里不迟。
梅竹轩的门是敞开的。
紫苑远远见了,已是不快:“您院子里还许多珍贵旧物,素日怎能这样粗心开门,无人管照。”
走得近了,却听见里面有人声。
两个婢女正低眉顺眼小步出来,抬头见是大小姐冯芷凌,急忙行礼。
“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安。”
里头正闲玩的冯芷萱隐约听见称呼,呆了一呆,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的姐姐早跟着那个没用的郎君去了西北,怎么可能突然就回来呢?
一骨碌翻身出门去看,究竟是哪个下人乱喊乱叫,却正撞见冯芷凌款步踏进院子。
冯芷萱上前几步,结结巴巴:“姐、姐姐你回来了?”
冯芷凌冷淡地“嗯”一声。
她也没问冯芷萱为何在此,径自便与妹妹擦身而过,往自己的房内走。
正房门上倒是挂着金锁,钥匙管家那有一份,紫苑亦有。开门进去,里面窗明几净,叫冯芷凌心情好了不少。
府中人不可能预见她今日突然回来,只能是素日便打扫得仔细。
紫苑见了这情状,笑道:“倒好像昨日才住这儿似的。”
怀里的三花猫团团,似乎也知道是回了冯芷凌的地盘,自顾从紫苑怀中跳了出来,开始不怕生地在房内四处巡视。
冯芷萱站在冯芷凌闺房门外,自以为悄摸地往里看。
同来的只有紫苑,院里还有几个眼生的护卫,却不见冯芷凌当初嫁的那个夫君。
这可是成亲后她第一次回来,那男子都不陪同,莫非两人情义断绝了不成?
房里的冯芷凌忽然转身向门口走来。冯芷萱以为她要呵斥自己张望,不由下意识后退半步。
却见嫡姐连眼神也没分自己这头来,直接往外头去了。
院墙外头有阵嘈杂声响,脚步匆忙,夹着管家小声话语。冯芷凌款款前行,见冯崧进门便行礼道:“父亲安好。”
冯崧停住脚步,皱眉打量女儿。
“看来西北贫苦,水土确实不大养人。”父女久别重逢,冯崧半晌才吐出这两句话。
后头紫苑听了,心里不大赞同,只是不敢反驳老爷。
自从去了西北,夫人日日心情愉悦,甚至还开始习武练功,气色都比之前好了许多。
怎么就成了西北水土不养人呢?
“他呢?”冯崧不冷不热道,“回京来也不上门。”
冯芷凌回答:“请父亲莫怪,夫君另有上司指派要务,暂且无法脱身。过阵子会上门拜访的。”
冯崧不置可否,只道:“既然回了,就去祠堂上柱香。”
冯芷凌应下。
父女二人一道出了院子,只留冯芷萱在后面莫名遭了忽视,心里
有气又发不出来。
紫苑回头见她还在,惊讶道:“二小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跟紧些?”
冯芷萱语塞。
两个婢女才叫她打发走罢了,并不是没用心跟着。只是冯芷萱不好解释自己为何会在本应空荡的梅竹轩里头。
她是以为,冯芷凌一年半载不可能回上京来,这才为满足自己私心,搬进了梅竹轩里住。虽说冯崧只准她用厢房,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在未告知原主的情况下自己住进来的。
紫苑她倒不放在眼里。但若姐姐看见自己的东西在东厢里头,必定会露出淡泊却了然的神情,仿佛将她那些暗暗比较的小心思都看穿。
冯芷萱无法接受。
顾不得紫苑能瞧见她所作所为,冯芷萱气急地将两个贴身婢女唤回来。三人将东厢草草收整一番,灰溜溜回豆蔻院去了。
待冯芷凌从祠堂回来,听紫苑讲笑话似的对自己说那番光景,也不由失笑。
“既回来了,这两日你们辛苦一些,点点库房里的东西。”冯芷凌笑着吩咐,“东厢也重新打扫,熏一日苏合香,避秽。”
紫苑忍着笑答应。
这话若叫二小姐听见,只怕会气得发疯,叫府中安宁不得。
没法子。说来两姐妹曾经关系,还算濡睦亲密。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如今这合不来的模样。
*
冯芷凌回府没几日,冯崧便请人往宫里递了消息。
好在冯府乃多年皇商出身,若是寻常商府人家,恐怕还没这往宫里传递的法子。
琪贵妃知外甥女竟得归乡,喜不自胜。当即求了圣上恩典,允自己派人接外甥女入宫陪伴些时日。
圣上对嵇燃行踪心知肚明,甚至连冯芷凌追来上京之事也有探子耳闻,只是没叫贵妃知道自己知情。
见她满面欢欣提出请求,便也含笑答应,只是趁机提出许多无理要求与贵妃逗趣。
近几月来,圣上在重华宫待的时间更长。
上回毒发,虽然救治得当,一时没有大碍。但时日渐长,毒物损耗的坏处仍是逐步显现出来。
再想同年轻气盛时那般,朝中事无巨细把控掌中,着实有心无力。圣上如今,下朝后只在御书房待个余时辰,接见完大臣皇子之后,便缓步去重华宫用膳。
暑去寒往,这习惯竟保持了快半年。
由是如此,向来无后傍身的琪贵妃,在宫中荣宠愈发有一无二。
皇后薨逝后,贵妃协理六宫,且宠爱长盛不衰。乃至朝中一度,有圣上欲立贵妃为后的传言。
只是传了许多年,也未见当真立后,这话头才渐渐平息下去。现圣上日日去重华宫里,谣言复又喧嚣起来。
冯芷凌一路进宫,便觉所遇宫人待她较此前来时,更为阿谀谄媚。
她不知宫中情况,以为因上回进宫自己尚是闺中少女,如今却是武臣夫人,因此待遇略不同些。
待进了重华宫,与姨母相见,好一番感怀叙旧不提。等冯芷凌想到此事,好奇讲来,却引得琪贵妃贴身女官捂嘴偷笑。
“夫人有所不知,这皇宫呐,最是看人下菜的地界儿。”女官笑道,“所幸娘娘盛宠,是圣上多年来最为贴心体己人儿,那些人自然待娘娘的亲眷也格外讨好。”
冯芷凌才知,圣上近半年都歇在重华宫,甚至一日要来两三趟。
足见姨母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也难怪宫人待自己都格外不同了些。
姨母确实比冯芷凌上回见时,更加容光焕发,笑靥盈盈。冯芷凌似乎明白了,梦中那世的姨母为何会在升太妃位分后,迅速憔悴凋零。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能得帝王半生爱重不移,或便是姨母入宫、苦尽甘来后的一份机缘罢。
第57章 重华:鉴真意太子殿下送了些珍果过来……
许久未见,琪贵妃先拉着冯芷凌聊了半晌闲话。
贵妃本还有意遣退女官后,细细询问冯芷凌出嫁后的情状,毕竟当初婚礼中生了许多波折。只是闲谈杂事一开心,便聊入了神。待午时将至,眼看圣上要来,琪贵妃只好将此事按下不表。
冯芷凌见重华宫内女官都渐忙碌起来,连忙准备告退去偏殿避让。
琪贵妃却笑着留她。
“好孩子,不必躲着,圣上是待小辈极亲厚的。我在上京拢共也就剩你这一个亲人,圣上早说要见你一见。”
如此一来,今日重华宫这用膳,倒好似成了家宴。
午时还未至,果然圣上已从重华宫外踱步而来。
宫中诸人俱拜下接驾,冯芷凌亦不能例外。余光却看见琪贵妃并未行礼接驾,而是小步往外去迎。
少顷,圣上揽着琪贵妃进宫。见为首俯身下拜的女子衣着与重华宫内女官不同,便知是贵妃的宝贝外甥女儿,竟上前亲自将冯芷凌扶起来。
不敢令圣上屈尊,冯芷凌急忙谢恩起身。
琪贵妃笑道:“臣妾的宝贝心肝,这是第一回来宫里见姨父,就品了姨父好大一遭威风。”
圣上无奈:“你这个当姨母的没护着,朕能怎么办?”
言语间亲昵宠爱,竟是说若琪贵妃叫冯芷凌不行礼,也不会怪罪的意思。
琪贵妃这才收敛神色,嗔道:“礼不可废。您毕竟是天子。”
冯芷凌在旁看着,对姨母在圣上心中份量,又有了新的认识。
方才琪贵妃将圣上称为她“姨父”时,冯芷凌还暗暗心惊。哪怕是皇亲国戚,也未必敢在圣上面前使用寻常民间称呼,冒犯真龙威严。
琪贵妃却轻易便说出了口,圣上还一副乐在其中模样。
冯芷凌从前来,也并未见过圣上。万万不能想到,向来以励精图治、龙颜威仪著称的圣上,在姨母面前是这个样子。
冯芷凌只以为帝妃感情一向如此,却不知这番蜜里调油,也是近期才酿成的好果。
真说起来,还同她婚礼生变之事的后续有关。此乃二话,暂且按下不表。
圣上早知琪贵妃接了冯芷凌这外甥女入宫,今日来用膳会见到。不必他开口或示意,一旁的秦公公便主动将见面礼奉上。
“常听你姨母说起你,是个颇喜文墨博学多才的女儿家。冯府也算小有富贵,宫里的好东西,只怕你在重华宫也见惯了。”
圣上果真如琪贵妃所说,待小辈十分随和,语气亲切,“这几卷画是前朝画师亲笔,带回去家留着赏玩也好。”
冯芷凌忙谢恩不提。
初次面圣虽有些紧张,但因圣上与姨母之间实在亲昵,冯芷凌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若不提天子身份,这顿饭当真与家宴无甚区别。
圣上自从龙体损伤难愈,便多了个午膳后休憩一盏茶的习惯。从前身体康健些时,都是整个白日搁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如今干脆将手撒开,才回重华宫得些松快。
“下月政事,朕预备交给天昊处理。”饭毕需消食,圣上还未午憩,便与琪贵妃闲聊,“恰好趁你外甥女在,不如带她同去庄子泡泡温泉。”
“西北苦寒,如今回京应当抓紧好好调养。”
琪贵妃听了道:“既这样,就看若若想不想去?那温泉庄子也没旁人,往年只有我去罢了,干净得很。”
冯芷凌忙答:“随姨母意思就好,去不去都使得。只是怕路上折腾反而累着姨母。”
琪贵妃笑道:“我这身子还没那么不中用。难得你回京来,尽管到处去玩玩。”
遂作主定下温泉之行。
*
待圣上有事离开,琪贵妃这才将女官遣远,拉着冯芷凌讲私话。
“姨母正为你婚礼忧心,只恨自己身在宫中,无法前去。”琪贵
妃眼睛微红着道,“哪知竟能发生那样的变故?你这孩子也实在不听劝,若那夜里随金姑姑来我这,总不至于去西北那荒凉地方常住。”
冯芷凌轻声劝慰琪贵妃:“芷凌心里有自己的考量,因此没能一走了之,害姨母凭白担心,实在有愧。只是您也别太忧愁,芷凌如今过得很好。”
琪贵妃泪眼氤氲地道:“那等苦寒之地,当真好么?可别是哄姨母的假话罢!”
冯芷凌笑道:“您别不信呀!您看我离开上京这么久,回来可见消瘦了?”
琪贵妃闻言,再将外甥女仔细打量。的确,面颊白里透红,比一年前进宫气色好看不少。连臂腕都略圆润了些,肌肤胜雪,盈透得跟玉似的。
这才安下心道:“若真如此,那便再好不过。”
又说,“姨母的若若年龄大了,有自己主意,姨母也知道。只是以后有事,可不许再不同姨母商量。”
冯芷凌忙撒娇耍赖:“那时事发突然,想同姨母寻主意也没法子。今后有事,再不敢瞒着您。”
心里想起嵇燃殒命那事,只能对姨母道一声抱歉。
说是不瞒着,但那玄之又玄的事儿,她也不肯随口讲来叫姨母白白担心。
何况,若姨母意外得知圣上在自己梦中,乃是英年早逝结局,又该如何设法挽救呢?
嵇燃的命劫是人为,自己还能去想法子。可圣上的命劫,是身体逐渐衰败而来的。
如今宫里已尽力招揽名医,至于将来如何,恐怕只能看天意罢了。
琪贵妃不知冯芷凌心中所想。方才心结解开,胸怀便放开许多。想起冯芷凌此前托人带来的那只云蝶金簪,忙唤了人去取来。
“今日原想簪这只,早上醒来宫里忙上忙下,一时竟给忘了。”
冯芷凌笑而不语。圣上如今常歇重华宫,只怕宫中女官平素尽是万分用心,姨母早晨要送圣上,一时忙忘琐事也正常得很。
她不知的是,圣上不许宫人吵醒贵妃,这才叫琪贵妃今晨起晚,梳妆匆忙,忘记了云蝶金簪的事儿。
“若若替姨母戴上罢。”琪贵妃道,“没想到那偏远之地,亦有这样巧手的匠人。如此技艺,便是来宫里谋个差事也使得。这簪子姨母真是喜欢极了。”
冯芷凌道:“原是夫君寻来的人,芷凌一看这簪子,就知姨母必定喜爱。若您看得上,我回去再叫他打几支来。”
“那可别。”琪贵妃面对女官呈上的铜镜照了一番,回头道,“若是可以,你尽管在上京住久一些,别急着去。”
说到这,琪贵妃方想起正事:“说来你随郎君去了西北,怎这样快便回京来,莫不是他待你不好?”
圣上倒是与贵妃说过,他看中的那将领,必会设法调回京城。琪贵妃这些时日,才没那么担忧,只是没想到圣上似乎还未有升迁旨意,冯芷凌倒自己先回去了冯府。
冯芷凌解释道:“姨母放心。夫君他待我极尊重,家中琐事俱是我自己拿主意的。甚至我如今还在同外头镖局谈了些生意,也是多亏夫君鼎力支持,才好行事。”
于是便将在谟城的一些日常,当做笑谈与琪贵妃讲。
“原来是惊雷镖局。”琪贵妃颔首,“他们家曾经同咱家也颇多往来,只是后来那位宿老先生走镖在外得多,又定居扬州,联系得便少了。既有这样渊源,又能叫你做些自己乐意的事儿,倒是很不错。”
想起冯芷凌说过,嵇燃将圣上赐予的明珠也给她去切割玩耍,琪贵妃不由摇摇头,调笑小辈道:“看你聊起生意来,眉飞色舞的模样儿,只怕心不在家里头,都丢外面钱眼子里去了罢?得亏你家郎君不管。”
又吩咐女官取了自己宫中珍藏的夜明珠来,给冯芷凌:“家里珍珠可都切去了?这一盒也拿去玩罢。”
冯芷凌大窘告饶:“姨母尽会调侃我!若若哪里是这样的败家的人,只切了一颗而已。”
忙叫紫苑去自己房内取,给姨母看看自己并未糟蹋东西。
虽说小名若若,是宓静秋向来取的。但后来自己长大读书上学,母亲便很少用这名字唤她。父亲觉着女儿小名亲昵,为保威严,也从不叫。
长期这样唤自己的人,只有一个姨母。
非要再算一个,便是梦里那个宁煦了。
冯芷凌自己也好久没如此自称,方才脱口而出,竟还有些羞涩。
她都这么大了,还被“若若”、“若若”地喊着,像是唤家里的小女孩儿。
紫苑已快步将臂钏拿了来。冯芷凌接过,给琪贵妃看:“也是打金簪的那匠人做的,您瞧,可有糟蹋这颗极品东珠?”
琪贵妃笑着轻敲外甥女脑门:“看来穷地方去久了,眼力见儿还是不大行。这是昔日进献宫里来的白龙南珠,怎在你口里成寻常东珠之流?难怪舍得拿去一切两半。”
姨甥二人正亲密谈笑着,外头有人来传:“禀贵妃娘娘,太子殿下送了些珍果过来,请您品鉴。”
冯芷凌闻言一愣。
按理来说,皇子应少涉圣上后宫才是。缘何太子李天昊会如此坦荡地送礼物来重华宫?
第58章 别庄:鸿雁聚嵇将军心心念念的夫人
琪贵妃却习以为常,神色自若地吩咐女官去收下。
太子常派宫人送东西过来,重华宫上下早都习惯。甚至连圣上,对这情况也是知晓的。
冯芷凌虽面对着琪贵妃说话,心却飘去了重华宫外。
虽说,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太子亲自送来。但她实在急于确认,此前在高山寺外深夜密谋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太子。
那夜对话的两人中,身份更居高位之人的口吻,听起来并不似一般出身。若能以那样不屑语气去提三皇子,此人必也是皇亲国戚才对。
冯芷凌首先怀疑的人选,便是太子李天昊。
这位殿下自小便作储君培养。据传他性情平和,胸怀仁慈,堪当大任,又因是先皇后嫡长,公认的储君之位十分稳固,无人能撼。
只是其他皇子年岁渐长、初露头角之后,难免有人动了些旁的心思。
其中以暗暗期许三皇子、五皇子两位殿下的人最多。
三皇子年岁与太子近些,颇有俊逸之才,自从接触政事以来,屡获功绩。在世家朝臣之中的口碑日渐优越。
五皇子虽比四位哥哥们都年轻几岁,但自小是圣上在宫中亲自教导。一向威严的圣上,对幼子极其温和宠溺,不复从前对儿子们那般严苛。
虽说太子如今稳固,但世事皆有万一。
太子已是未来新君,再想投诚攀附也难出头。可若将来的君王换位……不就有旁的机会了?
更不用说,上京本就有许多势力,与皇子身后亲族牵连。
因此,若说太子有意铲除威胁,暗设挑拨,离间三皇子收服的麾下,似乎也不是没可能。
正思索间,见女官已将宫人送来的珍果呈上,冯芷凌暗中可惜。她的身份是嫔妃亲眷,自然不能在宫中随意来去,也没有那么容易,见到诸位皇子。
可若有机会寻出那深夜神秘人的身份,想必于将来大有助力。
琪贵妃见了呈上来的珍果,笑道:“圣上昔日赐过太子一处庄园,里头奇花异草、珍果香株无数。殿下每年都会遣人送些来宫里头。”
冯芷凌道:“原来是太子殿下自家里的稀罕物。旁的不说,光这颜色的石榴,芷凌便从来没见过。”
琪贵妃便笑着解释,说那庄园中有片果林,其中一棵石榴树天生有异,第一年结出的果便是白籽,掰开观察果肉,晶莹剔透如冰晶般。
太子第一年送珍果入宫时,圣上便叫人将石榴分一半来重华宫,给贵妃尝尝。这白晶冰糖一般的异色石榴,琪贵妃极喜欢。不知何时透了风声出去,太子殿下便年年都往重华宫送了。
石榴多籽。
这份心意,当真送到了一直有憾的贵妃心坎上。
太子这动作没刻意张扬,可也未特地隐瞒。他那几个或张扬或低调的弟弟,都知道此事。
三皇子李成哲自然也早就听说。
只是他心里,对李天昊这讨好琪贵妃似的举动,是嗤之以鼻的。
“得父皇多年看重不够,现在连后宫里的女人也去献媚。”眼前是极亲信的手下,李成哲言谈便无所顾忌。
手下忙应和:“圣上久不立后,唯一可能登上凤位的只有这位。或许太子刻意,是想叫那位娘娘替他争取。”
“他已经是太子,还争取甚么?”李成哲不悦。
只是他也认为手下说得对。贵妃不过后宫女子之一,甚至还多年无子,无所依仗。李天昊却如此做派,不外乎表现给父皇看罢了。
他却想错了。
李天昊对琪贵妃如此殷勤态度,不外乎看清了这位娘娘同父皇之间的羁绊,远不是其他嫔妃可与之相比。
他少年丧母。自先皇后薨了,圣上对嫡长子的教导更是严苛峻厉。太子天生温和脾性,初时处理政事还不大圆滑老练,常被圣上叫去御书房责备。
琪贵妃偶尔会给圣上送些茶点,无意中也遇过几次。有一回见圣上不避宫人,叱骂太子失误,于心不忍,便装作无意开口解围。
自那次后,太子政事上已小心周全许多,圣上极少斥责他。但贵妃一时善心,太子还是记在心里的。
只是御书房里这段渊源,除了圣上的人,再没旁人知晓罢了。
*
在重华宫里歇了几日,预备去温泉庄子的仪驾已经备好,琪贵妃便带着冯芷凌先行出宫。
圣上并未同行,只因这几日还有地方急报未处理完。只交代琪贵妃先安心去,趁着清静多歇一歇。
如此也好。否则若圣上来,只怕琪贵妃要时时伴驾不离左右,自然与冯芷凌待一处的时间便少一些。
这儿说是温泉山庄,实际却好似一个小御花园。景深廊曲,园林中处处玄妙。冯芷凌在琪贵妃歇息的时候独自去逛,不重路地走了两日,还没将这处光景探得尽兴。
紫苑是冯芷凌贴身侍女,跟着入宫也一起享了这长见识的福气。
来到这后,琪贵妃不愿拘着冯芷凌在自己身边,只叫她自己去玩无妨。冯芷凌痛快地游览园中景致,兴致高昂之余,忍不住联想起来另一世。
梦中此时,她还在为宁府各处刁难,平心静气地叫自己委曲求全。
这样想来,婚礼那日发了狠心,带上圣旨同嵇燃绑作一处,倒真不是坏事。
冬日渐寒,本该是万物凋零、不胜唏嘘之景。但这庄子既是给皇家汤泉所用,自然不能叫贵人来此见满目萧条。
园景虽小巧些,但也铺就玉峦叠嶂、松林漫翠的野旷之雅。冯芷凌靠在一处绣花藤编的秋千上,赏着眼前景,逐渐困意弥漫起来。
紫苑在后头替她轻推秋千。枝蔓簌簌晃动好久,冯芷凌迷糊开口:“好紫苑,不必晃。走了许久,你也寻个地儿歇一会。”
耳边的轻风却未停,身后人也不闻一声答应。
冯芷凌疑惑地睁眼,清醒了些。回头去看紫苑,余光先映进来的,却是半侧高大结实身躯。
她略微惊吓,无意识地便要从微晃的秋千跳下来。但方才还犯着困,浑身没什么气力,脚落地的时候微微一软。
踉跄半步,撞进宽厚怀抱里。
身后那人不知何时,已绕到跟前来将她护着。这人身上气息干净冷冽,有些熟悉,冯芷凌抬头一看,果然是许多日没见的嵇燃。
她有些惊讶,却没开口,只定定望着,等他解释。
嵇燃本是自己寻来此处,见紫苑在推,便悄悄示意她走开,自己接手。没想冯芷凌正想打盹,回头那一瞬以为身后是陌生男子,险些把自己磕一跤。
所幸他身手敏捷,闪身来护住了。
只是他夫人明明已看见是他,也不主动发问。拿美眸盯了嵇燃一会,他只好痛快缴械投降。
“圣上带我来的。”嵇燃主动开口,“贵妃娘娘已去接驾了。”
冯芷凌微讶,急忙想去前庄,又被嵇燃拦下。
“早都接完了。”他好笑道,“不然我怎么有空来。”
“你为什么有空来?”冯芷凌低声问,“不是说归京乃隐秘之举,暂不可动么?”
“京郊异动已排除,宫里人又老实得很。圣上有意借邓大人年迈告老的机会,将西北军权调予新将领。”嵇燃道,“我自然要明面现身,好谢隆恩。”
冯芷凌闻言,喜悦道:“恭喜谨炎哥哥高升!”
“圣旨还未颁布,不急。”嵇燃离她很近,近得能闻出发梢香气,“此番出面托辞,是代邓大将军回京述职。要再等一阵,待朝中动向明确些,才会将另一半虎符交我。”
冯芷凌听出言下之意:“若是如此,岂不是说这两半虎符,俱合于西北军将领手中?”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那这调兵遣将的权力……”
嵇燃颔首:“待虎符相合,毋需圣旨,一人便可指引边关千军万马。”
冯芷凌心中一时激动一时紧张,竟忘记自己还在别人怀里靠着。
嵇燃乐得不提醒她。只是他耳力灵敏,听见不远处已有人来,只能不情愿地主动后退一步。
来人不是圣上,无须过于在意礼数。但他也不想叫外人看见自己同夫人亲昵状态。
李成哲带着随从经过此处,见前面那男子身形眼熟,不由站在原地。嵇燃转身,这才向他行礼:“末将见过三皇子殿下。”
“久别重逢,嵇将军。”李成哲笑得随和,“本王甚是想念从前,只可惜你当日糊涂,否则若在上京,必能成本王左膀右臂。”
嵇燃垂首拜道:“承蒙殿下看得上,谨炎心中有愧。”
分明放任手下占嵇燃军功,后又陷害抛弃他的人是李成哲,皇子殿下却偏偏能安然站着,受有功之将的礼。
李成哲没继续发话,嵇燃也不起身。身后冯芷凌与诸侍女都躬身久立,这一幕远远看着,恭敬有礼极了。
打量众人半晌,李成哲方才笑道:“免礼罢。你我昔日还常一路走,怎么一年未见,嵇将军如此生分客气呢?”
这问题,李成哲倒也不是真要嵇燃回答。他转眼看了直身玉立的冯芷凌一眼,意味不明:“想必这位是嵇将军心心念念的夫人,果真倾国之色,比起宫妃也不遑多让。”
第59章 庭会:寻龙吟龙章凤姿,各显风采……
冯芷凌谦礼:“殿下过誉,臣妇不敢当。”
这女子容貌确实美丽,仪态端庄,气质清冷中一丝凛然。看在李成哲眼里,却未免太正经无趣了些。
他叫人去调查过冯芷凌出嫁前的事,并未得到什么风月消息。原想拿捏一桩闺阁趣事来当谈资,查来查去却好像只是家中失和,才将大小姐送去山上而已。
李成哲啼笑皆非。自那之后,便将嵇燃这位赐婚得来的夫人抛在脑后。
小小皇商之女罢了,哪怕在宫里有个受宠的贵妃姨母,又能如何呢?
琪贵妃再受宠爱,也没能生出一个皇子傍身,甚至连后位都得不到。李成哲自然不顾忌得罪她的亲眷。他口中之语看似赞赏,但拿臣妻同宫妃比美,却并不大妥。
只是现场唯他身份最为尊贵,也无人敢驳斥。
三皇子一行人离开后,嵇燃心情低沉不少。
难得能重逢相处,好好儿的氛围都被此人打扰。
“圣上预计会在庄子上歇十来天,才回宫去。”嵇燃对冯芷凌道,“这段时日难免再碰到三皇子。若你身边无人,能避开就尽量避开他为妙。”
李成哲与他的旧日恩怨,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嵇燃深知皇子私下手段,不肯叫冯芷凌有丁点冒险。
若真如圣上所忌惮,也如他夫人梦所预见的那样,李成哲迟早有一天会带兵杀入宫中……
一想到冯芷凌可能在上京遇到危险,嵇燃简直紧张得想将夫人叼走,寻个绝对安全的地界先藏起来。
可他却又不能当真这样。
婚前叫冯芷凌同他和离
,免得去西北过苦日子,冯芷凌不听,嵇燃就无所谓地随了她。
婚后建议夫人离开上京,对方不肯嵇燃也没法,还生怕自己脸色差,惹夫人心里生气。
冯芷凌看似温柔随和,实际极有主见又坚定。他在她面前总归是畏首畏尾,完全拿不出在外打仗时杀伐果断的威风。
面前人却不管他内心发愁,只道:“谨炎哥哥放心便是。如今是在圣上与姨母跟前,三皇子再有野望,难道敢当着许多人的面,生出是非不成?”
嵇燃想起此前圣上中毒一事,明面上惩治的是五皇子,但据陆川情报透露,那事与三皇子却脱不了干系。
这位刻意表现的三皇子,其惹是生非的胆量,恐怕比冯芷凌以为的还要嚣张许多。
罢了。横竖夫人的行事与胆量,他嵇燃也是没有猜准过!
但凡能猜准,也不会料到,她是明知自己将被下狱还执意成婚;更加不会想到,她会为了提醒自己一句性命之忧,就不辞辛劳追到上京来。
思及此,嵇燃神情和缓许多。
无论她对他是否有意,总归是在乎他的……这已经很好。
顺着思绪,嵇燃忽想到一事,眼睛“噌”地发亮。
等等!
既然当初是为了救自己一命,才刻意完成婚礼,同自己去了西北,那是否说明……
他夫人所说过的那“意中人”,压根就不存在?
冯芷凌说完话,却见眼前的嵇燃自顾思索模样,并未理会她。等了一会,这男人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线索。
忍不住便伸出纤手在他眼前晃晃:“谨炎哥哥可是想到什么要事?”
她一脸期盼状。
正发愁那神秘人身份,如果嵇燃这头有线索可以提供,真是再好不过。
嵇燃低头,张了张嘴:“我有一事想……”
“姑娘,原来您在这儿。”
金姑姑不知何时走了近来,笑眯眯唤了一声。
她早看见夫妻两相对而立,凑在一处说话,却也没避让一会,给他们相处的时间。
娘娘本就不满意外甥女嫁给一介罪臣,要随夫君去西北吃苦,为这事不知在重华宫里落了多少美人泪。因此她金姑姑,对姑娘这位夫婿可不会有好脸色。
“娘娘才陪圣上歇去吃茶,怕姑娘在外头玩累了,寻不到路回去。”金姑姑慈爱道,“正让老身来寻您呢。”
冯芷凌忙应:“既然如此,芷凌这就回去。”
她转头小声对嵇燃道:“关于探寻那神秘人身份之事,我有些想法,回头再与你细说。”
话音刚落,便匆忙随金姑姑一道走了。
秋千旁人都走尽了,嵇燃还站在原地。
长叹一口气。
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直接问出了口。
他有些心急。但这个问题,他确实不应该问的。
那个“传闻中”身在西北的意中人,想也知道是冯芷凌的假话。
但即便是真的又如何?难道那男子还能跟进宫里,再往冯芷凌面前凑不成?
他何必问呢。嵇燃淡漠想道。
上次他剑不见血吓走了那探花郎,再来些旁的人,结局也会是一样的。
*
冯芷凌匆忙随金姑姑往琪贵妃住处赶,半路问道:“姨母可是有急事?”
她身边跟着好几个宫女,怎么会寻不到路回去呢?只怕是金姑姑的托辞罢。
金姑姑笑道:“没有什么事情,姑娘莫急。只是庄子里这一会来了许多人,人多嘴杂的,娘娘担心您自己在外头,身边又都是些小的。万一碰上难缠的家伙冒犯您,没个说法。”
冯芷凌这才放下心来。
“姨母也太关照了些。”她不好意思道,“芷凌也不是小孩了,不会叫自己吃亏的。”
“您在娘娘眼里头,永远都是她的小外甥女儿。”金姑姑也感叹,“您不知道,大婚那夜里您不肯随老身进宫避风头,老身只得独自回重华宫去。娘娘一见,以为您这边出了什么事儿回不来,那一会差点哭厥过去。”
冯芷凌此番进宫好些日子,从未听人提起此事。闻言眼眶忍不住渐渐红起来:“……是芷凌任性了。”
她那时心绪纷乱,只一心想避开在京中嫁人的命运,又想解救嵇燃将来殒身命劫。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宫中日日挂念着自己的姨母。
“如今您能回京就好。”金姑姑道,“老身自恃在宫里时间长,陪娘娘的年岁多。有些时候,说话直白不中听些。但老身也是念着娘娘,念着姑娘的。只希望姑娘有机会在宫里,就多陪陪娘娘,有事儿尽管同娘娘说。”
“金姑姑放心,您的心意芷凌晓得。”冯芷凌轻轻擦去眼角泪花,忍下哭意。
可不要回去叫姨母看出来才好。
金姑姑有时是话多些,冯芷凌却知道她讲这些必定不是为了叫自己难受,而是要自己知道姨母对自己的用心。
就好似上回金姑姑带着世家子的肖像来冯府,本是要她选里头好的那些,尽快定一门好亲事。
可最后,还是故意叫她看见了圣上钦定的嵇燃画像。
并非金姑姑要做那小人,不希望自己嫁进世家,而是希望自己明白圣上已插手此事。若没嫁去勋贵之家,也不能责怪姨母没费力用心。
姨母身边有人这样忠心仔细地顾念她,是姨母的福分。
…
寒夜渐近,这处清静的温泉庄子却热闹不已。
庄中水榭临桥旁,有一处空地是专门看戏的。圣上这回入冬来汤泉浴池温身,宫中戏园的班底也跟了来,好为皇亲贵族解闷。
冯芷凌跟着琪贵妃过来,当即便有宫人请贵妃先坐。圣上则同几位皇子在亭台中说话,还未坐到台前来。
冯芷凌目光所及之处,见到的人都十分眼生。只有两位引人注目些的皇子她眼熟。
其中一位,自然是今日刚见过的三皇子李成哲,还有一位,是在她梦中早已登基为帝的李天昊。
后者便是她近来,有意打听声音的主要目标。
冯芷凌只在梦中那世,某次入宫时远远撞见御驾一次。她与众人皆俯身拜见,待圣驾经过之后才起身。虽说行礼时无法直视,但下拜之前的那一瞬,还是隐约瞧见了年轻天子的面目。
梦中事除了模糊虚幻的部分,其余记得的都历历在目,清晰得好似不会忘记。冯芷凌对李天昊的脸也稍有记忆,同今日见到的相比,梦中已登基的太子似乎消瘦一些,也更显威仪。
但如今的太子殿下,看上去是十分温和谦逊的。
冯芷凌手掌微微发热。
她能否有机会听见李天昊开口?
太子的脸她记得,偏偏那夜里并不敢探身出去看。因此面目无法对上,只能依靠声音认人。
但琪贵妃的座位,在圣上主座的另一侧,恰好离他人座位都要远些。若诸人只是轻声交谈,她根本无法听见太子的声音究竟什么样。
见冯芷凌往那边看了两眼,琪贵妃以为她好奇生人的身份,便主动与她讲解。
“若若应当不认识圣上几位皇子罢?姨母给你讲讲,为首说话的就是太子殿下。圣上原说将政事交予他,换我们好出来松快,到底是舍不得太子一个人留在宫里。”
琪贵妃笑道,“寒冬时来暖身也是习俗,少了太子也不圆满,好歹先来两日过个瘾。”
“后头站的那两位,是二皇子与四皇子,这两位素日行事低调些,在宫中遇见的机会不多;刚走去圣上跟前那位,是三皇子,母族可是出过一位先帝丞相的,因此在政事上出力颇多不可小觑;还剩一位是老五……因一些事不方便出来,今年便没跟着。”
冯芷凌低声道:“几位殿下果然龙章凤姿,各显风采。”
第60章 新月:隔山壁但也没打算要和离啊
她倒有意追问几位皇子的声音如何,却又觉得这问题实在突兀。
冯芷凌便闭了口,没再言语。机会反倒轻而易举送到她眼前来。
圣上大约是与儿子们交谈完了,前来落座。沿途众人纷纷行礼,圣上心情不错,微笑着道:“平身罢。”
又对太
子道:“念在你近来事务繁忙,难得消停两日。这第一出戏便由你来选。”
李天昊忙谢恩:“谢父皇赏赐。”
离得近了,连冯芷凌也能听见父子间言语。太子的声音清朗温雅,并不十分低沉,与冯芷凌那夜里听见的声音大相径庭。
那人不是太子。冯芷凌得出结论,一时既放心又些微失落。
放心是因,嵇燃前世选择匡扶正统,护卫太子,甚至为太子铲除异己肯以身做饵。若太子李天昊反而是背后布局之人,那嵇燃的牺牲岂非太过可悲。
失落则是因为,既然答案不是她最怀疑的人选,那这条线索还得再追查下去。可失去目标漫无头绪,冯芷凌也不知能从何处查起。
要是找不到正确答案,这梦中的线索便要断了。
台上粉墨登场,灯辉彩映,冯芷凌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戏中。
只拿眼睛望台上,心里在想自己的事儿。
琪贵妃倒喜欢今日这几出戏,赏得入迷,微微侧头想同外甥女闲评几句。见她视线定在台上,眼神却有些放空,又悄然将头扭了回去。
待幕落人散,回自己那处庭院后,琪贵妃才细问。
“若若可是有心事?这出戏我记得你也欢喜,今夜却似乎赏不进眼里。”
白日里冯芷凌偶遇过李成哲的事情,身边宫人已告知琪贵妃知晓。原没放在心上,可外甥女儿似乎心情不虞,琪贵妃便只能想到与白日里这事有关了。
冯芷凌忙道:“戏很好,只是今日有些疲倦,没能看得专心,糟蹋了姨母一番好意。”
轮到琪贵妃点时,她特地选了冯芷凌喜欢的那戏本子。可惜冯芷凌那时,绞尽脑汁在想梦中一些琐碎细节,没能安下心来好生欣赏一番。
“三皇子可是唐突了你?”琪贵妃蹙眉,“这事你不提,宫人也会告知我一声。他看着是个聪慧明理的人,实则有些好高骛远,脾性骄傲。讲了什么无礼放肆的话,你只管说与我听。”
“多谢姨母为若若撑腰。”冯芷凌软着声音甜道,“三皇子并不算唐突我,只是恰好遇见谨……夫君,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而已。”
琪贵妃点头:“他对嵇燃讲那些话,我也才听宫人说起,这个人私底下是无礼狂妄惯的。他如何说嵇燃我尚可不管,若敢牵扯你头上,便只管同我说,不必顾忌他是皇子。”
冯芷凌笑:“好,若若保证。”
有人偏袒护着,自然是叫人开心的事儿。
琪贵妃这才缓和脸色,笑问:“白日里见到你那夫君,可有高兴些?”
冯芷凌眨眨眼,没说话。
琪贵妃便以为她默认了,心里倒有些别的计较。
她原本就对这外甥女婿不甚满意,更何况冯芷凌因嫁给他,白白离开上京去荒凉边境吃苦一年,更是害琪贵妃惦记不已。
哪怕圣上哄贵妃时保证过,绝不会叫她的宝贝跟去西北太久,也透露了自己欲扶持嵇燃的打算。但琐碎事宜真要计较起来,嵇燃只能勉强算个自身无过。
要说成婚后的功劳?那是决计没有的。
听戏时,琪贵妃已瞧见嵇燃远远在后头卫队中经过。冯芷凌只顾竖起耳朵听圣上与太子说话,全没发现嵇燃也在。
贵妃也不吭声。她巴不得留着冯芷凌在身边多陪陪自己,哪里会想提醒冯芷凌去望一眼如今夫君?
但方才忽然想到,再如何不欣赏嵇燃,他同冯芷凌已成婚一载也是事实。估计两人也已多日未聚,小夫妻互相思念对方也正常得很。
夜间无心听戏,只顾放空,或许不是因李成哲出口冒犯,而是因别的人罢?
如此想来,琪贵妃自认掌握了关窍。
便道:“庄子上规矩不似宫中肃严,夜间若想出去逛一逛,赏赏月,也无不可。”
这话头忽转,冯芷凌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朔日的月,不甚明亮。要是姨母想赏,若若这就陪你去罢?”
这孩子竟没听懂自己暗示,琪贵妃暗中好笑:“罢了。今夜有些乏,姨母先回去歇了。”
散场时圣上交待,他还同太子有事商量,或许不会早来。琪贵妃便自去歇下不提。
冯芷凌回了自己房中,将琪贵妃那几句话细细一咂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姨母竟以为自己无心听戏,是在一心琢磨同谨炎哥哥夜间私会的法子!
冯芷凌哭笑不得。
旁人不知她同嵇燃从未圆房,并无夫妻之实……会产生这样误会倒也合乎情理。
幸好她当时没能听明白话下之意,否则免不了当着姨母的面脸红。万一说漏嘴,被姨母知道自己仍是闺中之身,恐怕就有得闹了。
以姨母对自己护短的性子,怕不是干脆叫自己同谨炎哥哥和离。
她梦见过往结局后,确实不想嫁人,但也没打算要和离啊。
在嵇府有什么不好?横竖也没人碍着她要做什么,这样自在的日子,可不是任意一家都能给。
等谨炎哥哥那事解决之后,不和离她也觉得可以。和离的女子虽可自成一家,更自由些,可若谨炎哥哥将来另娶妻子,她自然不方便常与他来往了。
她的箭术还未出师,怎么甘心失去这样一位武神名师?而且家里只自己同紫苑两个,也怪冷清的。
想到这,冯芷凌突然愣神。
她此前可不是这个计划……明明一心想着了却心愿后,外出游历的。
…
心绪乱了。
冯芷凌竟难得失眠起来。
庄中清幽舒适,令她夜间一向能安眠无梦。这会儿突然睡不大着,只好随了琪贵妃说的“出门赏月”。
虽是朔夜,但好在万里无云。苍穹星点,清辉如旧。冯芷凌唤住了要跟上来的紫苑,说自己只在庭院边缘走走,不必人陪。
趁夜走走,好消去心头涌上来的杂念。
若非琪贵妃无意点起,冯芷凌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失却局外人的平常心。
想救嵇燃,想要他一生顺遂。不仅因他是忠勇正派之人,更因他对自己与母亲有过救命之恩。
她一开始想的,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当意识到嵇燃的命劫或许提前,她不顾路途中可能存在的风险,执意要来上京找一个她根本不知道行踪的人。
重逢之后,那人与以往不同的一些话语,拨得她心弦轻颤。她顾左右避而不谈,只当他那是不必回答的无心之语。
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已经到了哪怕事情解决,也不肯同嵇燃渐行渐远的地步么?
冯芷凌脚步停在墙边,径自发怔想着心事。
上回假设过一番,若将梦中婚后,与宁煦的那般日常换作谨炎哥哥如何。
当时的冯芷凌浑身一颤,只觉哪哪都不对劲。
便将这假设抛去脑后。
可谨炎哥哥只是谨炎哥哥罢了,哪怕二人真成夫妻,她又何必用同宁煦的经验来类比另一个人?
眼见新月高升,时辰已渐晚了,冯芷凌暗暗好笑自己是闲来无事,才思虑许多。
她婚后早试探过嵇燃,对方于她无意,正直得能令天下九成男子甘拜下风。如今她并不确定对方情思,反倒自己一个人在此纠结于心。
还不如去睡一觉,或许醒来便不在意,疑虑全无。
冯芷凌转身想回房。
身后的墙外却传来敲击声响,冯芷凌疑惑回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回身走了两步,身后的敲声又轻轻响了一下。
冯芷凌:“墙外何人?”
熟悉的沉稳低音传来:“怎么还未回房歇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