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解释:“那位新统领,被查出来有蛮人血统。我们殿下这头还没收到信儿呢,人就被叫进宫里去,再也没出来过。”
“太子殿下再如何随性,也不会往圣上身边推荐身份存疑的人。”嵇燃对李天昊这点了解还是有的,“想必太子殿下并非有意,而是被欺瞒。”
“没错!”陆川急道,“那小子我见过几回,武艺胆识看着不错,却没想到他的身份藏着这样的惊雷。殿下昔年在民间私巡,结识了他,又怜惜他空有才干,不得机遇,这才举荐的。”
李天昊确实待能人异士一向亲近,见人怀才不遇便有心招揽,这倒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嵇燃摇头:“就怕这位民间高手,是别人藏好的棋子。”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什么人能将一颗棋子提前六年便埋下呢?”陆川叹气,“至于我来找你,是因殿下进宫前几日,还特地提起过西北军近况,说刚好给我放个长假,叫我来找你好生叙叙旧;
按殿下原话,是想叫我再设法争取你为他谋事,尤其你如今在西北军中,殿下更期望将来有重用你的机会。但谨炎兄,咱们认识都不止五六年,那些威逼利诱的法儿我可不会对你尝试。只能说,殿下欣赏你的心是真的,我也是诚意希望与你同
在太子麾下,将来你我一外一内,扶持新帝,共守河山,难道不好?”
嵇燃伸手示意他别讲:“当今还在,不可妄言。”
“你家我还能不放心?”陆川大咧咧毫不在意,“在京中天天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可把我憋坏了。要说还是边城的景致敞亮些,说话都不用压着声。”
“既然京中情况这样紧急,你怎还有心情奉命来拉拢我,我难道能解京中太子的困局不成?”嵇燃语气沉稳得一如既往,“一路上起码要半月时程,若殿下在宫中困了这么久没有消息,也不上朝,朝中人早就按耐不住了。”
“这个。”陆川些许尴尬起来,“果然瞒不住你……好吧,这次真的实话实说了。”
见半真半假瞒不过嵇燃,陆川只好将实情告知。
“殿下倒没事,只是在宫里陪着圣上没出宫罢了,有朝照上。”陆川卸下方才故作急躁的表情,“急得跺脚的,是三皇子那边的人,我们反倒没什么要操心的,我才有这个闲心来找你。不过,确实也是奉殿下命令,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如今大朔掌兵权处,无非西北、西南二军为甚,拥重兵守关,离上京又远,不掺和那些皇家的纷争。但我方才说的也不是假话,殿下确实推举了一位身份存疑的新统领,好在圣上还未发觉,是殿下自己先发觉了,如今正骑虎难下。”
嵇燃点头:“确实。若不动他,将来事发会大大不利;若暴露他,如今引火烧身,再难洗清不说,办事不力,恐怕引来圣上怒气。”
“正是如此!”陆川拍掌,“因此殿下进退两难。加上这新统领虽曾暗中与三皇子有所接触,我们却没有实质证据,想暗中告发也不成;
何况京中三皇子党羽不少,明面的都如此大胆,暗地里的更是不胜防。殿下只怕万一他有心武力行事,宫中无法防备,于是想拉拢西北军势力,带兵回京护驾,若是有人起事,我们也好对抗。”
“无凭无据,邓大将军不会同意调兵。”嵇燃并不赞同陆川这说法,“无诏进京是什么罪名,你不会不知道吧?”
“所以我才来找你。”陆川面色越发严肃,“邓大将军久镇边关,若没个合适的说法,他回京实在过于招眼,但你却不一样了。”
嵇燃瞬间变了脸色,喝道:“陆子川!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陆川急急解释:“你听我说,圣上在宫中生了病,近来是殿下代为协理朝政。三皇子一派蠢蠢欲动,频频质疑殿下,朝中这气氛实在紧张。我方才并非有意说谎,只是不想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逼你表态,太子殿下贤明正统,若你肯真心拥护,我便能放下一半的心。”
“若圣上有令要我回京,自然无敢不从。但无诏领军回京是什么性质,你不可能不懂。”嵇燃忍着怒气,“即便京中危机,边将也不可能随意进京,哪怕我官职低微些,回去一样会引人注目,甚至连累邓将军。”
“因此我想的是,若你单独带一队千人骑兵潜回京中,便不易被人发觉。”陆川道,“待京中真有动乱,各地收到消息再进京勤王,可就晚了。如今只要防患于未然,若真有事,殿下会为你抗住,不会再叫此前无妄罪名落你头上,更不会连累到邓大将军这头。”
“此事休要再提。”嵇燃制止陆川再讲下去,“我不可能答应。”
“为什么?”陆川追问,“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太子殿下肯为你遮掩分担?谨炎,你我相识多年,难道我会为一己私利蒙你入局吗?”
“当年敢把后背与性命交付的战友,怎会连这样的信任也没有?”嵇燃道,“你说的情况我相信,但事关重大,我实在无法轻易行动,这并不是我一人身家性命的问题。”
“既然信我的话为真,那你便该知道,如今是多么好一个乘风而上的机会!”陆川恨铁不成钢,“圣上生病,只肯留太子殿下这个儿子在身旁服侍,旁的皇子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荣宠。是否嫡长且不论,二皇子当年政事上犯过错,圣上如今都不大待见他;四皇子母族出身低微,毫无助力,一向是无望大宝;至于五皇子,虽年幼时受宠爱,可人现还在宗人府没能出来;
三皇子倒是造名生势成些气候,可他多日求见,圣上也没答应过。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只要如今肯随太子令入京,将来莫说西北军的将领,便是整个大朔的兵马大元帅,亦可成为你囊中之物!”
“我不会去。”嵇燃还是摇头,“要是你执意要劝这事,我只能请子川你无功而返了。”
“若你只要我一人回京护中宫,我可以立即向大将军请辞。”嵇燃拉开房门,示意陆川离开,“但若仗着我是谟城关副军,便要带数千将士入京牵涉其中,请恕我不能。我虽信你的话,但上京究竟什么局面,不是身在其中者,实在难以把控。我若真为他人立场就带他们去冒险,便是当真拥护了真君继位,又有什么脸面去当这个所谓的大朔元帅?”
“随你进京者,恐怕将来便有机会封侯拜相,安知你帐下兵士无意于此?”陆川站在门口,劝了最后一句,“谨炎,不要自己将自己框死在这职责里,若你肯灵活变通些,怎至于沦落到被挤出上京,发配西北的地步?”
“我可以变通,却做不到拿麾下性命去搏这变通。”嵇燃要将房门阖上,“无功而返,辛苦你跑一趟,但还请你自己出去。”
“别!”陆川一扭身,硬是灵活地挤进来,“哈哈哈,谨炎,不愧是你!”
陆川大笑得前仰后合,嵇燃见他欣喜非常的样子,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昔日军中一别,多年未见。后来上京重逢,难得情谊依旧,只是来不及仔细交待一些事情。”陆川冲嵇燃眨眨眼,“今日该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在下陆子川,三年前在上京担郎中令,掌宿卫,这你是知道的。抱歉的是,陆某暗中还有一层职位,为武德司指挥使。”
嵇燃默默消化了一会陆川这信息。
“你效忠的不是任何一位皇子。”他反应过来,叹了声气,“你效忠的是圣上。”
“正是!”陆川抱拳,“莫怪我谎话连篇,这实在是上头的命令,要我最后考验你一番。若你心有变,这事我便不能交给你去办了。”
嵇燃苦笑:“何至于此?”他方才与陆川争论交锋,实在是觉得比打一套军拳还要累得多。
陆川在上京待了这几年,他一直以为旧友未变,却没想到对方早就修炼成了老狐狸。
“圣上有意要你掌西北兵权,此前的禁军统领不过是一碟小菜。”陆川取出怀中诏令,“当年有人昧下你的军功去讨赏,圣上可都看在眼里,只是还不想暴露底牌,因此没有拆穿罢了。”
“这道诏令,是命你先接替邓翼将位,暗中回京,时机合适再公开受赏。”陆川肃然,“而这道……”
他默了一会,接着道,“是不许邓翼明年致仕,要他先以汇报军情为由潜行回京的诏令。”
“若你当真因我一人私言而心动,这第二道就要派上用场了。”陆川感叹,“邓大将军在朝中并无氏族相亲,圣上勉强可交付信任。但他到底年事已高,若此人是你才更好,三皇子若当真造反,有你在京中反而更加忌惮。”
“嵇某哪来这样的威风?”话音未落,诏令便被塞进怀里。
“你可别在这儿跪我,我不过传圣上口谕而已。”陆川这会的语气,才真是完成任务后的放松随意,“怕我蒙你
,这诏令你先好生验验。”
嵇燃也不客气,翻开看了一遍,确实是圣上亲笔所写不加,印章也绝无造假可能。
“这会总能对我放心了罢?我可都是按章程办事儿的。”陆川这会脸上的笑意真切许多,“放心,邓大将军那边我另有交代,总之,你进京这事儿得先瞒着,待启程一段时间再泄露不迟。谟城那个张煊可是李成哲的人,就怕他通风报信。”
“张煊死了。”嵇燃淡淡道。
“嗯?”陆川瞪大了眼,“怎么死的?我这边还没收到消息呢!”
“他联合流寇蛮子,暗中有所图谋,上蹿下跳。”嵇燃一脸漠然,“想要我的性命,前几日便干脆了结了他。”
“好!”陆川喜滋滋道,“你动的手?太好了,你不动手,这活回头恐怕要落在我头上。张氏在朝中为打压太子殿下扶持三皇子,做了不少恶心事,迟早要被处理的。”
“说起来,我原本还纳闷,圣上究竟为了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明明直接给你下令,也会应诏而来。”陆川感慨道,“现今我算是知道了,圣上果真识人有术,眼光独到。难怪你此前与三皇子确有来往,他也能放心安排你回京护驾,就你这八风不动的心性,我的确是学不来。”
“我同三殿下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嵇燃收起诏令。
“你同他没话说,他同你可未必。”大事了了,陆川哼起小曲,“你不知道,他数月前还曾派人调查你这位夫人呢!”
第42章 命转:隐别离方才竟然跳出个大胆的想……
“他查我夫人做什么?”嵇燃眼神转寒。
李成哲与皇商冯家,应当并无交集才是。若有皇子有意去查冯芷凌,嵇燃只能想到是因自己而起的事端。
“似乎派人调查过远郊那处高山寺,至于具体查到什么,我却不知。”陆川凝神想了一会,实在想不起细节,只好摇头,“他手下人的小动作一向多得很,这些琐事我倒未如何重视,待我回头去翻翻司中记录再告诉你。”
“那就拜托,尽快给我消息。”嵇燃略抱了抱拳。
“放心,咱俩谁跟谁?”陆川笑道,“你的事可就是我的事。”
嵇燃瞟了陆川一眼,嬉皮笑脸的那人讪讪挠头。
他才奉了圣上的命令来考验嵇燃品性,欺瞒了他一通,只为确保给新君挑了一个行事不偏不倚、将来能安心放权领兵的将才。
如今再提旧日情分如何,似乎很难有说服力。
好在嵇燃并不是小气心性,知道他是奉命为了正事,倒也没当真生什么隔阂出来。两位都是多年行伍出身,最是明白按令行事的重要,武德司之人又是圣上的亲信部下,陆川也是迫不得已。
只是圣上特地在病中有令来,可见上京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虽然张煊死了,但军中还有其他三皇子线人在。”嵇燃道,“若想不露消息地带兵进京,还需谨慎安排一番才行。”
“放心,明面上,是圣上要邓大将军派人支援地方剿匪,但关于他手头兵权变动的一切缘由,都在暗令中说清楚了。”
陆川将怀中另一道诏令露出一角,“只是谨炎你记住,为避免引人注目,你最多只能带两千余骑兵离开谟城,要尽快在走漏风声前赶到上京。久无事发,你便是进京受封赏,若真事发,便要护太子殿下安平,顺利即位才行。”
“圣上的病情究竟如何?”嵇燃拧眉,“看这模样,仿佛是有人逼宫在即一般着急。”
陆川垂首叹气:“宫中事,原不该说太多,但圣上与我都信你的忠正,那便也没什么好隐瞒。圣上的旧疾前些日子发作,头痛不已,但按从前成功过的疗法来治却毫无效果。宫中有可信的神医,诊断之后才知是被毒物诱发,并非寻常病情。如今无法,只能凭药先吊着;
但究竟能吊多久,却不好说。万一当真无法可解,只能作最坏打算。谨炎,你可还记得此前圣上中毒那事?圣上明面上处置了五皇子,实际却早就查出这背后有三皇子手笔,五皇子不过被人利用怂恿,连你也遭了池鱼之殃。”
“自然记得。”嵇燃颔首,“若非此事,我如今怎会在谟城?”
“或是你与上京有缘,久离不得那处,如今又要回去了。”陆川感慨一声,“待晚些时候,我会单独去找一趟邓翼大将军,待他正式下令你便带人先回上京。当中若有其他变故,武德司会再派人游走调动。”
嵇燃应下,陆川便先告辞,悄悄自侧门潜了出去。
…
冯芷凌见只有嵇燃一人快步从内院出来,奇道:“谨炎哥哥那位朋友呢?”
“他有事在身,先走了。”嵇燃从阿金手中接过逐风马缰,望着眼前人答,“我回营已迟,若晚间有空,再聊。”
话音刚落,一人一马径往门外去,只给冯芷凌留了个背影。
冯芷凌倒还有话想问个明白,来不及出口便见他匆匆离去,有些无奈:“今日怎么这样着急?”
她想起刚才见到的那男子,似乎在上京嵇燃与她成亲那日也在场。不由有些担心,是否从上京传来了什么消息,如今要叫嵇燃回宫里去。
但转念思索一番,嵇燃才被派来谟城没多久,不至于这样快就调任回京。
何况,梦中所见基本没有出过错,她又极确信嵇燃在宫中被围殒命时,比现今这模样,定是要年长沧桑几岁,他的劫数不应是近期发生。她还是不要太心急,反而乱了章法,一切等嵇燃夜间回来再说。
反正只要不涉及军中机密,嵇燃的事一向都不介意同她说。
这样一想,冯芷凌才安心许多。
却没想到,嵇燃当夜里并未回来。
等多一日,仍没消息,冯芷凌已有些坐立不安。
自嵇燃同她逐渐熟悉亲近起来后,哪怕是有公务在身不能及时归家,他也会派亲兵来报一声情况,方便冯芷凌安排夜间用饭的时辰,免得白白等着他。
像这样急匆匆离开又毫无交待的状况,也是许久没发生过。
想起从上京来的陆川,冯芷凌心略揪了起来。
莫不真是京中有事,嵇燃不同她讲便回上京去了吧?
正如此担忧着,隐约听见外头有渐息的马蹄声,应当是嵇燃回来了。
想着他回家的话,会回内院来同她招呼一声,冯芷凌便没有动。过一会儿,紫苑匆匆忙忙过来,在门外道:“夫人,主君这头派人传了信来,说近日有紧急的军务要去处理,恐怕暂不能回,请您不要担心。”
房内的冯芷凌一怔:“可有说去哪不曾?”
“没呢。”紫苑回答,“来报的这人行色匆匆,简略交代几句便走了,婢子也不好追问仔细。只是既是主君派人来传的消息,想必可以信赖,这小兵此前确实来过府中传信过几回,不是生面孔呢。”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冯芷凌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心中难得有些焦躁起来。
初来谟城不久时,嵇燃与她还十分生分,那时候他曾好几日不归府,冯芷凌倒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这境况,实在是有些异常。尤其是前一日,她才见家中来过上京的人……
正忧心此事时,紫苑又传有客人上门造访,正在前院候着。冯芷凌只好按捺着自己的思绪,先去前头看看情况。
来人是城内一位商人名隗宗平,经营着一间小酒馆,已在谟城生活多年。见城内新开了典当行,且有镖队来往过几回,便忍不住上门拜访,说是想同东家商量些事。
冯芷凌接待了他,对方见当铺背后的主子如此年轻,显得有些意外。略作介绍寒暄后,隗宗平说明了来意,原来是他此前见典当行有镖队来装货,想打听一下路线,若是可行,便想让家人随镖队同行回南方,路上好有个照应。
“实不相瞒,原本是因兄弟在此从军,才定居谟城做了许多年营生。但如今他
年纪大了将离行伍,家里晚辈们也想寻个气候温宜些的地方成家立业,我们这才商量着要不往东边去投奔亲戚。”
将情况稍稍说明一番,隗宗平这才不好意思地提出请求:“西北路途荒远,我们虽然有两个老弟兄当过兵,但家里女眷弱小也不少,唯恐路上有什么变数护不住,因此想借您的东风,让镖队保我们一程。您放心,这一路护卫的费用该如何算,都请尽管开口。”
冯芷凌沉思一会,道:“路上多些人手照应,倒是无妨。只是我的镖队才行不久,恐怕没有这么快回来,若您有意同行,还需再等半个月才有确切消息。”
见冯芷凌并未拒绝,隗宗平大喜过望:“莫说半个月,再等三五月都使得,只要您肯行这方便。不瞒您说,谟城僻远且不谈,又听说靠近淮南一带有山匪流窜,因此我家人不敢轻易冒险。此前虽有心找护卫相助,找来的人又不成气候。实在没法,才厚颜上门求助。”
冯芷凌笑了笑:“昔日来西北时,亦见识过路途有多艰辛辗转,您这顾虑我明白。只是究竟多少人多少物件要同行,还请您合计了告知一声,方便回头安排。”
“明白,明白。”隗宗平忙不迭道谢,说自己回家去好好盘算,时辰不早,便不叨扰。
冯芷凌让紫苑引客出门,自己转身回了书房。
或许是自己太在意梦中那段命运,方才竟然跳出个大胆的想法。
若嵇燃的行踪没有音信,她宁可自己追去上京打听个究竟,也不希望他当真是瞒着她回了那个要命的去处。
只是转念想想,这也才一两日而已,若嵇燃当真上十日不见踪影,她再考虑这个计划不迟。
现在只能希望,她惦念的人还在谟城,只是因公务机密繁忙,这才没法归家告知她实情。
脑海中一时是梦里养心殿前的血腥厮杀,一时是李成哲叫人将嵇燃拖去曝尸的怒喊声……
冯芷凌一夜辗转反侧,觉都没法睡好。次日起来,那憔悴的面色将伺候洗漱的紫苑都吓一大跳。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紫苑慌张问道,“脸色差成这样!”
“没事。”冯芷凌闭目沉淀脑中纷乱思绪,“做了噩梦而已。”
“我这两日暂不出门,若是主君那头传来什么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冯芷凌交待紫苑。
“您放心,我这就去叮嘱门房留意,一有消息立刻跑进来传。”见自家夫人秀丽面庞隐含风霜,紫苑小心翼翼问,“可是府中近日有什么大波折?夫人您千万别一个人压着,自己担心坏了身子。”
第43章 渐醒:念前缘姻缘不该是如此发展……
冯芷凌顿了顿。
“因昨夜噩梦,心绪不宁罢了。”不好向紫苑解释太多,冯芷凌将此事轻轻揭过,“不必担心我。”
紫苑只好眼含担忧地退了出去。
冯芷凌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勉强将那些不好的揣测都丢去脑后。
都是关心则乱。
她叮嘱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
离开上京后的生活平淡自由,时日长些,确实叫她差点忘了,人若想要改变一生命运,究竟会有多么艰难。
她是曾在梦里体会过的。哪怕拼尽全力争取过,事情也未必会如希望的那般发展。
既然如此,对于嵇燃的命劫,她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冯芷凌细细思索起梦里的过往,推测起梦中这段时日,上京究竟有什么动向。
梦中那世,当日婚礼中断嵇燃被押走后,碍于世俗的礼数和颜面,冯芷凌的喜轿并没打道回冯府,而是迫不得已进了嵇府内院。
然而禁军风风火火冲来嵇中将的府里,将正在吉日良辰成婚的新任统领押走一事,已传遍了上京各处,连宫中的琪贵妃也得知了消息。
这才遣金姑姑来通风报信,说郎君涉嫌谋反,不可与嵇府再沾染干系。
冯芷凌听了金姑姑所言后,趁夜离开,躲去了姨母琪贵妃宫里。琪贵妃生怕她为婚事不利郁结在心,还特地送了信去冯府,说留外甥女在宫里陪伴一阵,让冯老爷不用挂念。
直到相中了上京宁府,准备给冯芷凌重新许个美满人家,这才依依不舍将冯芷凌放出宫去。
而这期间……
冯芷凌微拧着眉。
后宫本就不宜妄言议政,姨母身边的人又都谨慎小心惯了。冯芷凌在重华宫里待着的时候,并不大清楚朝堂上具体发生过什么。
但在她即将出宫嫁宁煦那阵子,宫中气氛似乎格外紧绷。姨母是一向亲切的脾气,那几日的她都显得极强颜欢笑。
如今想来,莫非那时朝中动向不明,姨母心里担忧,才这样郁郁寡欢。
细枝末节的线索,倒是恰巧与此时异常状况有些相合起来,让冯芷凌愈是回忆愈是心惊。
况且按时间算,如今殿试应早就结束了罢。也就是说,新任状元榜眼之流人选,已经尘埃落定。
此事冯芷凌自然是有印象的。她正是在嵇燃入狱一事后约半年光景,便被挂心她婚事久矣的琪贵妃作主,许给宁煦的。
然后便是入高门府,谨慎小心,事事周全,顾全身边所有人的心愿,唯独忘记了她自己。
每一次深入回忆那梦境,冯芷凌都会有些许恍惚。
明明不应是她实际经历过的人生,却幕幕都真实得如在昨日。
自从那夜选择离开嵇府,冯芷凌再也没听人提起过嵇燃这个名字。宫中无人对她讲,倒也正常。圣上的赐婚不顺,郎君又有罪不吉,他人避讳还来不及,哪会主动对冯芷凌提起呢?
冯芷凌只能恨自己在贵妃身边时闭目塞耳,没有多些见闻,好帮助现今来推测出上京的消息。
她思索了小半日,越想头越是痛。但除了知道此时宁煦已中探花,按梦中走向,原该已同冯府长女成婚之外,其他事都模糊不清,如同水中被拨乱的倒影。
好在冯芷凌能在一年内与宁煦完婚,那么此年应当没有国丧才是。只要圣上还在,三皇子起兵造反这事就还没到时候。
想起这尤为关键的一点,冯芷凌悬起的心才缓缓落地。
*
数百里外,荒漠上沙尘飞扬。
嵇燃率自己的部下,已是驰骋赶路一日有余。
他如今有些后悔,出发前没能尽快回府一趟,同冯芷凌略见一见,哪怕是面对面稍稍交待几句去向也好。即使因机密不能说出全部实情,按公开的剿匪说辞来交待理由,也并无不妥。
至少亲自告个别,还能在离去前看一眼家中挂念的人。
可在陆川将暗诏送到后,邓翼当日便已在众人面前下令,假意派他点八百骑兵前行,先至西南支援剿匪。
暗里实际要带走的兵士远不止此数,嵇燃连夜安排后便只能匆忙上路,避免走漏风声。他实在没空独自绕路回城,只为满足自己这一点私情。
武将浓眉不悦地皱紧,身侧同行的麾下见他如此冷硬脸色,都不敢开口闲谈,一路沉闷着前行。
这队骑兵中有一半是邓翼信赖的旧部,另一半则几乎都是嵇燃亲自带出来的。虽然有些兵士受训时间不够长,经验欠缺些许,但胜在资质好且忠正,能够心无旁骛地接受嵇燃的指挥。
若是顺利,或许不用两月就可回谟城,但万一事态不明朗,在上京耽搁个半年也不好说。
嵇燃纵马狂奔之余,还分神想着未来的规划。早知此事这样麻烦,他那日就该同冯芷凌透个气儿之后再去营里,何必急于一时。
冯芷凌本就没把他当郎君看待,这一去数月,说不定等自己回来就被人家忘了。
陆川策马赶上嵇燃左右:“谨炎兄,前头该寻个地方稍作休整,否则后头兵士的马匹跟不上。”
嵇燃颔首,略收了收拉缰的手劲,同时命身旁兵士举旗示意,大队人马身后飞扬的沙尘才渐渐平息下来。
“虽说事态严峻,但圣上既敢派我远赴西北调人,定是也做了其他准备。”见嵇燃不要命似的赶路,陆川还以为他是心急于奔赴上京稳定局势,于是便劝慰几句。
“尽早到自然更好。”嵇燃不为所动,“早些解决京中的麻烦,届时也好早些回来。”
“这么急着回来做
甚?”陆川好笑道,“若得机遇,说不准能留在上京重置府邸,再升官加爵,不比长年累月待在边境舒服?”
话才讲完,方想起嵇燃如今是有家室的人。
“噢!怕是舍不得……”陆川打趣,“这成了家的人,果然是与从前不一样。”
他倒也想成家,只是在京中这几年为圣上卖命,跑上跑下匆忙得很,实在没有多余心力。
想起前两日留意到的细节,陆川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谨炎兄,在下不是想有意打听,只是多少有些好奇……”
他避开身侧其他兵士,吞吞吐吐问道,“前儿去谟城找你,怎么感觉你同你夫人似乎……”
嵇燃用眼神催促他有话快讲。
陆川一狠心,直言:“相处起来,与寻常夫妻有些与众不同?”
嵇燃脸色僵了一瞬:“哪里不同?”
“这个。”陆川摸着鼻子掩饰尴尬,“感觉你们……似乎有些生疏。”
他可不能说,进主房内谈事时,发现里头不像是夫妻两同住过的模样,因此才感到奇怪。
府里连书房都是夫人一个人的地盘,他不由有些担心起嵇燃在府中的地位。
这位嫂夫人当日敢一人与禁军对峙,看着是个极有魄力的女子,可别是嵇副军压不住夫人的威风?
嵇燃还没说话,陆川已经脑中联想出一连串他的凄凉境遇。也是,到底才成婚就被降罪贬去偏远的边境,若嫂夫人对此有怨气也正常得很。
“有如此明显么?”嵇燃原本性格内敛,并不爱对人说这些私事,但陆川偏看出来了。
他自己心里亦有些困惑,若能得人开导,或许对将来改变夫妻之间关系会有所帮助。
这般想来,嵇燃便默认了陆川所言。
见嵇燃默认下来,陆川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真是这样,你可得对夫人上心些。”
陆川语重心长道,“莫说嫂夫人是上京富商家出身,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难得一见如此有胆识魄力者。若嫂夫人因你降罪贬谪一事心里有气,你也得忍一忍才是。虽然对你而言算是无妄之灾,但确实连累了人家背井离乡啊!”
“她不介意。”嵇燃截过话头,“从未因此事怨怪我分毫。”
“……那,是因边境寒苦些,所以日子过得不满意?”陆川想了想,“你的俸禄也不算低,若夫人想要什么玩的用的,都尽量买好一些的,讨夫人开心便是,时间长了,或许相处得就亲近一些。”
“她带来的嫁妆,比我府中剩的家财还值钱。”嵇燃摇头,“也从未与我计较银钱的事情,府里的花用都是她在管。”
陆川震惊道:“谨炎兄!难不成你去了谟城这么久,都是在府中吃夫人的软饭不成?”
嵇燃被这话哽得答不出。他下意识想否认,仔细一想又觉得陆川说的好像并没错。
他的薪俸是交给冯芷凌去管不假,但见冯芷凌忙里忙外,打点当铺不说,还同惊雷镖局谈了长期的生意往来,这都是要银钱作支撑才能成事的营生。
单凭他的俸禄,若说管家又管生意,那必定是不够的。
之前拿给冯芷凌的明珠,除了拿去打了一副臂钏,其余似乎也没见她取出来用过。这样一合算,陆川说他吃夫人的软饭,倒还真没讲错。
默默想着,嵇燃今日本就不太明朗的脸色愈发黑了起来。
陆川是下意识将话脱口而出,话音落了,才觉这问题似乎有些不合宜,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歇了这么久也该出发了。”
嵇燃:“……行。”
…
而此时的上京,有一户人家刚送走满门宾客,回归往日肃静。
“煦儿,今日上门来的诸位大人,颇有诚意者不少。”宁母道,“可择取那父兄入朝多年,又家风清正些的官家为上。”
宁煦方才还对着宾客带笑的面孔,此时微微敛下眉目:“儿子知道,只是若要择妇,还需谨慎些观察为妙。还是待儿子好生考虑后,再作抉择。”
“一月前,你也是这般说的。”闻言,宁母已隐隐不悦。
“殿试结果初出时候,来咱府上提亲的人家便络绎不绝,几乎任你挑选,你却至今没有松口与任何一家大人交好。你自己算算,如今还肯上门拜见的人家,早就少了大半,这件事你究竟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婚姻毕竟是一生大事,儿子不得不谨慎些。”宁煦向母亲行礼,“儿子亦明白母亲的关爱之心,只是若真作出了选择,宁府将来必会与那亲家绑在一处。朝中现是太子殿下执政,颇多争论,因此儿子想等这阵风波过去,再落定不迟。”
“照你如此说,不无道理。”宁母这才缓和神色,点头道,“你将入朝为臣,官场上确实需仔细些,万莫不明不白地得罪大人或是站错队列。既然你自己心中有数,那母亲便不催促了。”
宁煦再拜行礼,从母亲房中出去,抬手轻抚了一下额边的细汗。
所幸母亲听他一番话后点头认可,否则日日三催四请,要他尽快择妇,实在是莫大压力。
他不肯选。
自中探花以后,欲拉拢他当乘龙快婿的朝中官员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格外有权或家财万贯的大员,可宁煦不知为何,一个也不想答应。
总觉得不大对劲,他宁煦的姻缘,似乎不该是如此发展。
他未来的妻子,不应该是上门示好的,任何一个朝中官员的千金小姐。
应是宫中有人带来一张女子画像来,向他许以丰厚好处,频频劝动,他才终于点的头。
母亲似乎是不大满意这门亲事,但宁煦向母亲解释,自己新入朝为官,不宜与旧派官员沾染太多干系,反倒不如先与朝中没势力的人家结亲,将来既不得罪人,又可免除遭帝王猜忌。
他自己的仕途,将来要如何走还应自己把握,而非借人羽翼,被人操控。
宁母虽向来极严苛固执,但对府外这些官场之事也略懂一二,听儿子说得有理,便也就勉强接受下来。
只是到底不甚满意新夫人的出身,又不喜她曾经入过喜堂,是差点要嫁旁人的,因此对新妇进门这件事,没什么好的脸色。
宁母以为他是为科举仕途考虑,才不打算未来同官家结亲,亦是看在新妇虽出身普通但嫁妆丰厚,有些助力,才肯接受这样一位女子,实际应同她一样,对这女子是不满意的。
宁煦却知道,并非如此。
他不是为那女子的嫁妆才点头。
是见了画像之后,那张脸便已魂牵梦萦。
第44章 预启:候归音此番疑似初开情窦
不知不觉,嵇燃已离府不见踪影五六日。除了那日有小兵来报过情况,请冯芷凌不必担心嵇将军外,再没有任何新消息传进府中。
冯芷凌纵有再多忧虑,也只能暂且按在心底。
府门前看守的兵卫,每旬会换两轮。昨儿恰是轮换之日,冯芷凌便拜托要归营的兵卫带了一样物件离开,叮嘱若是可以,请他尽早转交给邓大将军。
兵士虽有些疑惑,但见嵇副军的夫人亲自拜托自己此事,仍然一口答应下来。
冯芷凌并不确定自己这法子能管用,只能希望邓翼在收到物件后,知她的忧虑,愿意主动为她解惑。
如此,她才好明白嵇燃行踪究竟是往何处,若真是往上京方向,那她独留谟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心。
冯芷凌已有许久未回忆起那梦中一世,这几日频频想起,琢磨翻覆,夜不能寐,人自然显得憔悴消瘦了些。
紫苑看在眼里,忍不住心疼道:“初来西北时,气候那般干冷,夫人且还盈润如旧,怎么这几日反倒疲态愈重,都不像您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色。您说府中无事,教紫苑莫要担忧,可您这状态却骗不了紫苑啊!”
冯芷凌尚焦急于等候邓翼那边消息,勉作轻松状道:“卧不宁损耗精神,显倦些罢了,回头休养几日便无事……”
说这话间,脑中电光石火转瞬,突冒出来的一缕思绪,将近来勉强压抑着不安的冯芷凌震得手指微微发麻。
她似乎过于自信了……梦中嵇燃殒命时,比如今看上去年长沧桑几岁不假,
可她怎么能保证,那时的嵇燃就不是此刻的嵇燃?
紫苑的话恰好提醒了她。
不过几日难以安睡,紫苑便觉得冯芷凌面目憔悴,不胜初来。若梦中那个嵇燃独自来谟城赴任,既遭同僚刁难,又被仇敌暗算,若他在西北军中一路孤乏难行,又怎能保持如今健朗自在的面貌神态?
梦里那个养心殿前被围攻而死的武将,当真是至少五年后才回京的嵇燃吗?
冯芷凌的胸口隐隐绞痛起来。
她竟连想象一番嵇燃的可能的悲惨命运,都觉心惊难忍。
“紫苑,你去替我收拾些出行的衣物,再备些碎银钱。”冯芷凌坐不住了,“包裹越朴素越好,尽力精简些,备好放我房内就是。”
“紫苑这就去给您收拾。”冯芷凌这命令来得虽突然,语气却十分果断。紫苑对主子的命令又是无论如何都听从的,闻言便忍住心中讶异,先按吩咐行事。
紫苑才将冯芷凌要的包袱,放在内间小几上,就听自家夫人又开了口:“将你随行要带的物件,也备一份出来。”
“是!”紫苑又激动又好奇,终忍不住问,“咱这是要去哪?”
“先收拾好,咱或许会临时离开谟城一阵。”冯芷凌道,“至于究竟去不去、去往何处,还需容我再等等消息。”
紫苑想起此前,冯芷凌曾提过关于回京“将来事,将来便知”,心中已猜到这可能要去的地方是哪儿。
上京。
她倒是一心希望夫人尽早回去,只是没想到这行程来得这样迅速。
况且,偏偏是主君不在府中的时候?
紫苑的小脑袋瓜有些迷糊。但横竖不论夫人要去哪,她都会跟随到底,那这其中的理由,对紫苑来讲便也不重要了。
她自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夫人正是由于担心主君的性命,才急着收拾行李准备去上京的。
这头冯芷凌见出远门的随身细软都备好了,心中焦躁才稍稍缓解。嵇燃离府还未超过十日,哪怕当真是往宫里去,这短短几日也不可能立即赶到上京。
不论邓大将军肯不肯给她确切消息,只要两日内没有信来,她便立即上路。
冯芷凌凭梦境能预知准确的,唯有嵇燃宫中那趟命劫,她也只能先尽力拦阻这一遭祸事。
至于嵇燃是否去他处执行军务,或有其他性命之虞,冯芷凌无法预料,亦无能为力。
真到要行动时,才觉人力之微茫。
即便冯芷凌立即赶到上京,她能顺利找出正执行军务的嵇燃吗?若她劝嵇燃不要再掺和宫廷朝堂之事,嵇燃又是否肯听从她所言呢?
到这时,冯芷凌才惊觉,自己早已无法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来回报嵇燃昔日对她母女的救命之恩。
哪怕没梦见过年幼时那段往事,按如今她与嵇燃家人一般的情分,冯芷凌也不可能对他潜在的任何危险视若无睹。
看来这趟上京,是非去不可了。
冯芷凌暗自叹息。
自从母亲去世,她身边能真心认同又肯亲近的家人,便只剩下在宫中的姨母。
可姨母毕竟是宫妃,再如何受宠,冯芷凌也无法像寻常人家那般同姨母经常往来。唯有等来宫中召见,才能穿过重重宫墙见一面惦记的家人。
而现在,她身边多了一位相处融洽,可以依靠的兄长。
无论是想回报从前的恩情,还是因顾念近来的情谊,凡同嵇燃相关之事,冯芷凌都无法不慎之又慎。
嵇燃与宁煦,是不大一样的。
与宁煦情再浓时,他也有些若即若离。
梦中那世,初嫁入宁府,婆母严苛不喜她,但看在宫中有贵妃姨母撑腰,明面倒也不至于刻意为难。只是宁府亲眷众多,来往调停,颇为费劲,宁母又格外注重礼数亲缘之类,为姻缘美满,生活和睦,冯芷凌在其中所费心力,不可小觑。
那时她与宁煦才成亲相识不久,新婚却生疏。夫妻俩相处起来,并非外人所以为的琴瑟和鸣。入宁府半月后,宁母将冯芷凌喊去敲打一番,她才努力尝试着主动同宁煦示好亲近。
她曾与嵇燃订婚一事,上京中人稍稍打听都能知晓。宁府虽没人敢公开谈论,私下却免不了各样的小话。紫苑听见过许多回,又不能大声反驳阻止,还瞒着冯芷凌偷哭了好几场。
宁煦自然,也在礼前知道了冯芷凌曾接婚旨的事。还知道她与那郎君进过喜堂,只是没能拜完天地,对方便因不知罪名被押走。
一颗硬邦邦的小石子,便搁在了宁煦心底。
即将与她成婚的满怀喜悦,被莫名而来的介意扑散许多。
宁煦没见过传闻中先得赏赐,又遭降罪的那名武将。他虽常在京中生活,祖上曾是望族。考取功名前,却也甚少关注朝堂相关的事。
宁府如今落魄,不复从前繁荣。这一代的嫡长宁煦,还是个不收心的浪子。他年少时并非后来长袖善舞模样,而是日日外出,游山玩水,饮酒作对,宁母为此头痛不已。
儿子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宁母敦敦教诲不提,又连番流泪劝导,才劝动宁煦略收了心,在府中读书备考。
宁煦本是想叫母亲得些欣慰,倒还未想过成亲或仕途之类计划,却没想到有人上门说媒。他本不肯见,只想推开媒婆径自出门去与旧友听一场戏,不料媒婆手中画像落在地上,丝绳散开,一张秀如皎月的美人面露了一半。
画像明眸有神,宁煦才望一眼便怔住。
宁母没留意地上的画像,只趁机叫人将少爷拉回来坐下。儿子一向少年意气,若有那合适的人家先结亲,倒也算个不错的选择。
或许成家之后,便能真正收心立业。
媒婆连连告罪,笑言自己被宁府的气派惊了神,这才不留神东西脱手。又说自己是奉了宫里贵人的命令,要给家中美貌贤良的女儿寻一门好亲事,这才厚颜上门。
待媒婆将冯府大小姐的情况一一说来,宁母已失却兴趣。
冯府不过一介皇商,这些年生意不错,发达了些,可这样的人家在上京是排不着名号的。宁母自然一心希望儿子能同达官显贵结亲,如此将来才于仕途有所助力。
媒婆猜到宁母心思,忙不迭补充:“这位小姐虽说出身看似一般,到底也是富贵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何况人家在宫中有所依仗,正是圣上身边才德兼备的贵妃娘娘。娘娘是极疼爱自家晚辈的,自然会惦记关照家里人。”
言下之意,是娶了冯芷凌,既有丰厚嫁妆入府,又有宫中贵人帮扶,是桩稳赚不赔的好婚配。
宁母听了,这才稍宽了脸色。若要说媒的女子,身家条件无一可取之处,她恐怕再不许这媒婆进宁府大门了。
宁煦心神激荡,并没在意媒婆那番循循善诱话语。他外出游玩时,万紫千红见多了去,却并未遇见过能勾起他兴趣的女子。他行事虽然放浪些,到底从小家风严正,男女之事上是十分自持谨慎的。
此番疑似初开情窦,俊脸竟微微发红起来。
画像才展一段,美人玉面半遮,已将他三魂七魄勾走多数。宁煦对权势金银那些缥缈的东西倒没放在眼里,只暗暗希望母亲不要过于反对,好叫他还有机会能见这冯家大小姐一眼。
那画中神韵,已牢牢攫住他的心。宁煦不由期盼起来,若见了真人,是否他还会如现在一般心动不已?
第45章 将来:向东行白芷凌空
谟城嵇府中的冯芷凌,终于等到了从城外来的回音。
这回音来得若再晚半日,她恐
怕已经命阿金阿木雇几个护卫准备上路了。
有位兵士将她托人带去的物件,又状若原样带了回来。盒子里仍是邓翼送她夫妻两的那件玉雕。只是玉雕底下多了薄纸一张。
冯芷凌展开,纸上只寥寥几句,言明嵇燃身有重任,外出剿匪去也,请她在家安心等候便是。
看来同此前打听的消息没差别,冯芷凌却定睛再看信纸,舒展了眉眼,心中有种“果真如此”的慨叹。
多谢邓翼肯透露,她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邓翼昨日,见嵇燃的夫人将自己所赠玉雕又托人带来,猜到她有话想问却不便开口。思索半晌,到底还是提笔书一纸回信,放进锦盒里。
至于这位小夫人能否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她自己的造化罢。
那玉雕是一尊并蒂双莲,是邓翼前儿来看望受伤的嵇燃时,顺便送的贺婚礼物。嵇燃突兀离府不知行踪,冯芷凌别无他法,只能想到寻这位军中上司打听一番。
然而她若因自己私事,径自找去军营中,又太不合宜。实在为难之下,才想出这样办法来暗示邓大将军。
所幸邓大将军并未对冯芷凌的求助不管不顾,还是暗中予她一些信息。
乍看文字似乎公事公办,并未讲明嵇燃行踪。可纸上却有淡色墨痕绘着高塔一角,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特制的花纹纸上所自带图案。
这高塔飞檐上,有一只造型独特的瑞兽,自小在上京长大的冯芷凌一看便知,这是上京的祥麟塔。
嵇燃果然是往上京去了!
得此消息,冯芷凌原该更紧张起来才是,但能得到确切的信息,总好过她漫无头绪到处乱转。嵇燃离府不过七日,她若立即启程往上京去,还来得及。
冯芷凌匆匆命人喊来阿金阿木,将出行与府中要准备事宜都一一交代下去,只待明日打点好一切,便可上路。
紫苑对冯芷凌的计划略知一二,见如此阵仗,知道这回是真得回上京一趟了。
崔掌柜也被喊来了府中,冯芷凌见他过来,歉意道:“家中急事,我大约要出门一阵,近来铺子里的事情,有劳你多担待些。”
将账目银钱等事各提点一遍,冯芷凌又道:“为免旁人揣测家事,请莫刻意透露我不在谟城家中这情况。若像上回有人打听上门,可先婉拒,待我回来再做打算。”
崔掌柜闻言,以为冯芷凌是怕得知自己不在伙计们就懒散,或忌惮城中百姓对她府中事好奇谈论之类,连连点头答应。
答应之余,心想东家这心思实在太细。
冯芷凌却不是为这,才叫崔掌柜不要走漏风声。嵇燃密行军务,本就不在西北,若她也要出远门,只怕有心打听的人留意嵇府动静之后,猜到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因此她才多嘴叮嘱几句。
将眼前事务收拾停当,已近黄昏。旁的不急,上路的护卫还没就位却叫人心急。谟城往上京路途又远,若没有可靠的护卫,是不宜轻易启程的。
想起上回来过府中寻求镖队合作的隗宗平,冯芷凌忙叫人去备些上门礼物,自己则回房提笔书写信函。
算算时日,镖队或许快回到谟城了。若真要上路,能互相照应的人手自是愈多愈好。
何况幼时曾遇匪寇的冯芷凌,对路途中的安全更是在意。
正执笔给隗宗平写信的冯芷凌,手微顿了一顿。
说起来,若非幼时那段遭遇,她恐怕未必会和嵇燃产生如今的羁绊。
冯芷凌原本是忘却了小时候这些记忆的,偏生又从梦中回忆了起来。
正是因见到了嵇燃殒命的惨烈,又知道他曾在追杀的匪寇手中救下了母亲与自己,冯芷凌才在大婚那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舍他而去。
她自己在孤单迷茫中身陷囹圄,正需要一根绳索将自己拉出去,也无意中成了别人的那根绳索。
*
次日一早,冯芷凌便叫人将准备好的物件送去隗宗平处。
府中还许多琐事,她来不及提前招呼再上门拜访,只好在信中将情况讲明,顺带选些合宜的礼品一同送上门去。
说来也巧,小厮估摸着才出门不久,或刚到隗家附近,崔掌柜就派人来告了一声,说镖队来了谟城,正在当铺后头卸货算账。
冯芷凌又惊又喜。
赶上镖队回程同行,沿途护卫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来不及等镖局领队之人上嵇府来,冯芷凌当即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亲自去典当行找人。
崔掌柜正在店内照应着,见冯芷凌过来有些惊讶:“才叫人去府上呢,东家这是恰好过来了?”
“有些镖队的事着急商量,顺便来看看。”冯芷凌往店内望一眼,“人在何处?”
“贵重些的货物,镖师们便往楼上放了。”崔掌柜忙不迭为冯芷凌让路,“东家请。”
轻悄又有节奏的女子脚步声逐渐传来,正在楼上盯着镖师们干活的宿钰荣心弦也跟着绷紧。
这一趟谟城之行,他本不用来。毕竟此前已经跟着胡元杰来回过两次,第一次还遭遇袭击险些回不了家,若说从不跟镖的少东家想出来体验一番吃了苦头,回去装个辛苦模样也尽够了。
宿大当家最忧心的,便是这个儿子将来若接任镖局事不能服众,因此近期才赶他出来随镖长长见识。没想到第一回出远门,镖队就遭重击,儿子也险些丢命。
明明出发前也算过吉日,却偏生出这样大事,倒像是宿钰荣命里就不该沾镖局的事儿似的。
宿大当家当即歇了念头,心想哪怕惊雷镖局日后转手他人,也好过硬逼着无心于此的儿子连累性命,只当宿钰荣不是干这行的材料罢。
却没想到,宿钰荣自来过谟城后,心有绮念,又不好对外言说,于是找了旁的理由,硬缠着又要跟镖队出行西北。
儿子突然对自家生意上心起来,宿大当家反而头痛不已:“又跟西北的镖作甚?你非要去,就跟江南那趟,离得近些也好回来,何况江南不比西北有趣些?”
宿钰荣嘴硬:“我又不是为了有趣才跟镖,是此前见西北壮阔,颇为想念……”
家里人硬拗不过这任性少爷,只好随他去了。
见冯芷凌清丽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宿钰荣才觉这一路风餐露宿倒也值得。
宿钰荣上回离开谟城之前,忍不住找人定做了一盒花样精致的点心偷偷送去嵇府。因为这糕点师傅是西北难得见到的细致手艺,他在酒楼无意中尝到,便想让冯芷凌也尝一尝。
听说嵇将军夫人是上京的商家小姐,成亲后才跟着夫君来谟城这等荒僻小城,气候饮食都大不一样,恐怕这日子过得并不惬意。
毕竟上京繁华,谟城枯燥。
宿钰荣初时未觉自己动心,只是觉得谟城那位年轻夫人沉着又美貌,气质夺人,才在他心中留下些涟漪。未想到,反倒是离开谟城后,一路荒芜之中,他竟对佳人愈发心心念念起来。
只是这念头他决计不敢对人透露。宿钰荣以往常去青楼酒馆,算是欢场高手,但再如何寻欢作乐,也知道已为人妇的女子不是他该肖想的人。
此前回去路上,宿钰荣沉默寡言许多,胡元杰还不大习惯,以为自家少爷是被凶恶的匪寇吓着了,现在才在后怕。他是万万料不到宿钰荣这万花丛里过尽的浪荡公子,这回自顾自尝尽了动心却不能触碰的苦涩。
冯芷凌上得楼来,见宿钰荣在颇有些意外:“宿少东家,好久不见。”
“许久不见。”宿钰荣这回倒是客气地回了一礼,叫旁边的胡元杰都感到不习惯起来。
他家少爷一向嚣张得不知礼数,今日怎倒有些长进?
冯芷凌笑着同胡元杰问好:“还以为要再过几日才能见你们来,今日竟就到了,实在惊喜。”
胡元杰忍不住笑着回应:“夫人客气了,我们走镖之人,擅长的就是脚力活罢了。若不是前儿夜里下了场大雨,道路泥泞了些,原还该再早两日来的。”
冯芷凌特地上来自然不是为了打听镖队的行程如何,寒暄两句便进入正题:“请问诸位欲几时回程?实不相瞒,我家中有急事,欲归一程,若能与镖队同行,路上方便有个照应是最好。”
闻言,宿钰荣脸上控制不住地微露喜色,还没开口,胡元杰先将话头截了过去。
“看您说的,我们镖队来这儿就是为您的生意。若夫人有事需镖队护卫,我们尽可随您的行程。”
宿钰荣亦连连点头,对胡元杰的话语十分肯定。
冯芷凌略安了心,道:“如此最好,只恐有些仓促。若是可以,或许一两日内便要出发了。”
“无妨。”胡元杰忙道,“我们今日卸了货,休整一夜正好。只是可能要收的货便有些来不及整理齐全。”
“这趟货赶不及的,下一程我会派人提前备好,运送的费用也一并补上。”冯芷凌下巴轻轻一扬,“请放心,必定不耽误此前谈的生意。”
胡元杰爽朗道:“那倒不必,照原样就行。夫人与我们惊雷镖局是什么关系?那可是我们少东家的救命恩人,这点小账也要同您算,那我胡某无颜行走江湖了。”
见胡元杰不肯,冯芷凌也没强求,横竖她也让利了许多给镖队生意,若与惊雷镖局长期合作愉快,自是不差这点小账推来算去,计较那几两辛苦费了。
*
镖队匆匆启程,已是一日之后。
恰好冯芷凌给隗宗平送了信去,对方亦乐意拖家带口跟这趟镖队一起出发。到最后,启程时的车队人数已是出乎冯芷凌意料。
本以为只能自己带着紫苑与阿金阿木,最多临时雇几个护卫上路。
最后却是惊雷镖局十几个镖师及隗家五六个护卫,共同护着嵇隗两家约二十口人上了路。
胡元杰感叹道:“我们镖局许久没接过护人的行程,多是送货,倒是好久没见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了。”
宿钰荣乜他一眼道:“才几十个人,算什么浩浩荡荡?”
胡元杰有些憨直地挠头道:“胡某毕竟一介武夫,没什么文采,少爷你也不是第一回知道。”
宿钰荣虽然装作找胡元杰斗嘴说话,实际却还是暗暗留意着马车里的动静。
冯芷凌说急着回上京,想托镖队护卫同行,他是极兴奋的。原本想着心动的女子已为人妻,又隔这千里遥远,他哪怕回回有镖来跟一趟,也未必能见到几面。
却没想,她主动提出要与镖队同行,宿钰荣自然忍不住幻想了一连串路途中朝夕相对的景象。
只是他没料到同行的人这样多,并不止嵇府几个人而已。别说与冯芷凌碰上面,便是特地驾马走在她的马车旁都十分显眼。
为了避嫌,宿钰荣只好装作不在意模样,径自驾马在前面领路。实际上耳朵却是竖着,想知道后头马车里发生了什么。
只可惜,他什么也听不到罢了。
载了女眷的马车都在车队中间,护得严严实实。冯芷凌自然是同紫苑一辆,两人方便照应又空旷舒服些,隗家亲眷的三辆马车则在后面。
人多虽是好事,但行进的速度难免会慢些。冯芷凌叹了口气,也罢,能尽快上路就好,至于其它,强求不了了。
她的东西,都由紫苑收拾妥当了。只是有一个包裹,是她自己亲自去嵇燃房中收拾好后,拿过来马车上的。
紫苑见那包裹被自家夫人轻柔地贴身放着,不由好奇道:“是否落下了什么,怎的不叫紫苑去替您收拾过来?”
冯芷凌摸了摸包裹,笑道:“不是什么必须的物件,只是出门前才想起来,觉得还是带着的好。”
那包裹里,是与短弓成对的那柄短刀。
还有,曾被她母亲宓静秋送给少年嵇燃……
那块刻着她幼时小名、载满祝愿的白芷凌空平安玉。
第46章 两途:话闲常稍稍想起他几回……
冯芷凌本没打算带上这两件东西,只是临出发前望见院中的箭靶,想着弓箭可用于防身,带上也无妨。后又想起成对的那柄短剑,干脆一气取了过来。
至于那块被嵇燃收好一路带着的玉牌,冯芷凌犹豫一阵,到底还是顺手拿走了。
她无法预知此番回京,究竟是福是祸。只能借母亲当年祝愿,希望嵇燃和自己都能好好继续原本该有的人生。
如意许神佛,若愿若安平。
她的一生与嵇燃的一生,两番交错,这块玉都是见证。若今后还有新的风浪兴起,便让平安玉去继续保佑母亲所期望保佑的那个人罢。
车队悠悠启程,将这段短暂又充实自由的谟城时光,丢在了冯芷凌身后。
*
马蹄飒烈飞扬,奔驰在荒芜平原上。
秋凉得渐渐厚重,寒风迎面刮得人有些微疼痛,然而旷野中央这群疾驰的骑兵,个个神情坚毅,毫不在意深夜里格外刺骨的阵阵风刀。
初动身那几日,还可在白日里狂奔赶路,到如今,只能借深夜几近于无的月光潜行。
越临近上京,他们行动越是谨慎。
沿途的城镇已密集起来,然而嵇燃所率队伍却不能泄露行踪丝毫,他们只好尽量避开可能被城衙及百姓留意的区域,白日寻隐蔽些的位置驻扎休整,黑夜里尽力赶路。
一两日也就罢了,连续十几日如此奔波,纵使性子开朗爽快些的陆川,也因赶路疲惫而闭了嘴,再没多余精力沿途闲谈说笑。
嵇燃倒是安静得一如既往,他本就不是爱在人群面前谈笑的性子。只是昔日整洁俊毅的脸上也起了厚厚一层胡茬,看上去邋遢糙粝许多。
若冯芷凌在他面前,只怕一时会认不出来。
想起还留在谟城家中的那人,嵇燃淡漠的眸底才稍泛起些许温度。
以往有军务在身,出门去何处、待多久,他都无所谓。横竖孤家寡人一个,并不愁有人担忧惦记,他就是战死在外头,也只有昔日交好的几位同僚,或能在他的祭日替他洒一杯酒罢了。
但如今境况与往年不同。
这世上,应当会多一个人,稍稍想起他几回罢?
想起来不及告别,亦不知他此去多久的冯芷凌,嵇燃心绪难平。
此前追击抢镖杀人的匪寇,不过是外出五日,没顾上梳洗打理,回府冯芷凌见他满身风沙便呆住。要是如今这模样叫她看见,说不定会直接将她吓着。
他这武夫长相,本就不大符合上京女子对郎君的喜好。嵇燃本人也清楚,大朔女子,通常都偏爱那等俊秀清雅的男子,尤其上京世家那些小姐,更是不喜武人粗鲁。
嵇燃本不在意外貌,只是到底惦记着冯芷凌曾说的那心仪之人的事。冯芷凌曾说那人去了西北,但她与那人相识应当还是在上京才对,不知这次回来上京,能否得知些许关于此人的消息?
陆川这边路子灵通些,颇有探听的手段,说不定叫他相助,当真能找出那男子如今的行踪。
武将浓眉拧成了结。
好端端的,他为何想这些……难道还真要打听出那情敌的动向,再告诉自己的夫人不成?
握着缰绳的大掌瞬间攥得死紧。
这绝不可能!嵇燃漠然想着。
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消息他还是会设法打听一番,但那男子若是个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也就罢了,若是去了西北干些于民不利的行当,甚至落草为寇勾结坏人之类……
他顺手为民除害,或也不是不行?
身旁正满目疲倦驾着马的陆川,耳边闻见一声突兀又清脆的绷断之音,被吓得一激灵起来。
循声定睛看去,却是嵇燃双掌中握的缰绳,断成两条而已。
陆川这才松了警惕,恹恹道:“谨炎兄,好端端的,为何拿马缰撒气?”
这声音疑似陷阱触发,叫他方才吓出好一身冷汗。
嵇燃默默将手中断绳扯了个结:“风吹日晒,这缰绳有些老化易断罢了。”
陆川情知,
定然不是绳自己断的,那绷断声响,能听出嵇燃方才使了多大的手劲儿,怎么可能是缰绳脆弱而轻易就断呢?
只是好兄弟这样说了,他也无意拆穿,只哼笑道:“一路骑的不是逐风,看来嵇将军不大习惯。”
嵇燃默认,将刚才阴暗的杀心悄然按捺下去。
换马倒也不至说不习惯,只是若是逐风,他一路确实会更省力些。
但这任务本就来得突然,路程远,赶路急,嵇燃心疼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马儿,便没有差人去将逐风带来一并启程。
逐风虽还健壮,到底年纪不算小了。嵇燃初从军时便已带着逐风,辗转多处,一人一马情谊深厚。若按从前习惯,他去哪都一定会带上逐风,但如今家里有人在,逐风放心留下也没关系。
他却不知道,不仅他惦念的夫人没在谟城家里安生待着,就连马儿逐风,也是一样。
*
在马车里待得久了,冯芷凌稍觉闷燥起来。
路上还算太平,近来又恰好是万里无云的天气,一路无雨,脚程倒是比冯芷凌预想的还快些。
算算时日,嵇燃如今应到了上京罢?
若是领兵赶路,想必会比他们车队行进得更快才是。
快到用饭时辰,车队干脆停下来休整一会,不只人要进食,马儿也得歇歇了。
冯芷凌记挂着同行的逐风,一下马车便去寻黑马的影子。
阿金正给逐风喂干净的水和草料。多日不见主人,逐风心情不甚美妙,吃草时鼻子重重喷着气,让阿金有些胆战心惊。
这匹马脾性可烈,一向只对主君与夫人温和听从。自己和阿木长期照料逐风,逐风也不怎么给面子。
冯芷凌走来,见逐风正乖乖吃草料,欣慰道:“好在这一路你们用心,逐风看着倒是精神不错。”
宿钰荣望见冯芷凌身影,便已装作不经意靠来。听她与阿金阿木闲话,心中纳闷不已。
这马儿一路不背货,不坐人,也不拉车,还有两个仆从轮流好生伺候,倒是金贵得不行似的。
宿钰荣倒也略懂马匹,见这黑马虽是一匹矫健良驹,可也不至是宝马之类名贵的品种。偏偏嵇夫人这样重视,或许这马是她自小养的罢?
他实在忍不住,想借机与冯芷凌也笑谈几句闲天,于是装作无意中靠近打量逐风,信口道:“这马儿真是良驹,如此健美。”
冯芷凌听见,笑着附和一句:“确实,逐风可厉害了。”
能带着母亲和自己从一群匪寇中猛冲出去,任他们追了许久都没追上,可不是厉害?
说罢,笑着去摸摸逐风的马头,逐风刚吃几口草料便停了嘴,老老实实低头给主子的夫人抚摸。
逐风是匹眷主的马儿,它可一直记得,眼前这闻起来香香的大美人,正是自己多年前旧主的宝贝女儿。
见这黑马脾性有些暴躁,唯独在冯芷凌面前温驯,更是佐证了宿钰荣自以为的猜想。只是他若一直在旁不走,刻意与女子攀谈,未免太过唐突。
宿钰荣只好再从马儿身上找话题:“我们也备着些精良的草料,不若我去取一些过来。”
冯芷凌正要开口婉拒,说不必麻烦,那少爷已经扭头就往镖师那边的马车走去了。
紫苑陪着冯芷凌下车透气,见宿钰荣这模样动作,已暗暗觉得不大对劲。
这位惊雷镖局的大少爷,此前来府上可不是这样主动态度,看人时鼻孔恨不能抬天上去。就连自家夫人好意接见,他也不给面子寒暄几句。
按理来说,上门谢恩送礼,自然是身份更高的那位做主交谈。偏生他家规矩不一样,少东家不开口,倒是镖师头子来和夫人道谢谈事。紫苑看在眼里,早就对这位任性妄为的少东家有些不满。
冯芷凌倒没将宿钰荣从前的无礼放在心上。
她年纪轻轻便要掌宁府上下多少事,还得应付亲族中众多苛刻长辈与原本对自己挑剔不喜的婆母,至于宿钰荣这类贪玩任性不管事的二世祖,她早司空见惯,且不以为意了。
洽谈往来也好,走镖对账也好,都是同惊雷镖局那位镖师头子胡元杰交流多些,这位少东家虽陪着来过两回,但在冯芷凌眼中不过是吉祥物似的陪衬。一向机敏的她,对这男子的妄自绮念竟毫无察觉。
紫苑却是旁观者清,暗觉不对,便有意无意挡在自家夫人与其他人之间,不让宿钰荣有机会偷瞄。
宿钰荣拿了草料来,本是想借机找到话题,能与心动的女子略靠近些。没想到冯芷凌已转头与隗家女眷正含笑闲谈,他插不进嘴不说,拿来的草料也没有马儿捧场。
逐风早就一路渴饿,但只吃阿金手中从自家带来的草料,宿钰荣拿来的却扭头碰也不碰。
宿少东家只好讪讪:“不愧是夫人的爱马,脾性果然特别。”
旁边照料逐风的阿金听了,顺嘴解释:“其实这是我们主君的马,跟了主君好些年呢!向来是连我也不爱搭理的,极有脾气。不过说来也怪,逐风一见夫人就亲近,倒好像知道夫人也是它的主子一样。”
第47章 豆蔻:年少时竟十分神似冯芷萱
听见阿金所言后,宿钰荣脸色莫名变得僵硬起来,丢下手中草料,垂头丧气地走了。
聚在一块的几个镖师,见少东家经过,纷纷招呼他来喝几口酒。宿钰荣没搭理他们,自顾走去一边。
主动开口的年轻镖师见少东家不给面子,面上便有些尴尬。胡元杰伸手拍拍那镖师的肩膀示意无妨,而后向一旁闷闷不乐的自家少爷走去。
他也察觉了些许不对,得去找自家少爷先谈谈。
另一边的冯芷凌,正与隗家人谈笑风生。
隗宗平感激道:“还好有您的镖队可护卫,这一路才能安心许多。”
冯芷凌笑道:“恰家中有事,又正逢镖队回程,这才匆忙给您去信告知,动身得仓促,实在是无礼了些。”
“不妨事,不妨事。”隗宗平连忙摆手,“家人欲去江南久矣,原本月前就该走了,只是想到此前谟城内外戒严,据说有匪寇出没,因此不敢妄动。家中物件也早就收拾了许多,只差多些人护卫安心罢了。”
“匪寇之事暂已了了,尽管放心。”冯芷凌说话间,隗宗平的小孙女摇摇晃晃走来,隗宗平还以为孙女儿来找自己,正想伸手将小女童抱起,不料小女童步子一扭,扑地扯上了冯芷凌的裙摆。
隗宗平忙道:“萱儿,不可如此无礼,快放开嵇夫人。”
他倒想立刻把孩子拉回来,但偏偏小孙女紧贴着嵇夫人的腿,旁人无论如何不便出手。
冯芷凌笑笑:“不碍事,随她去罢。”
低头恰好与小女童仰望的脸对上,冯芷凌那一瞬竟有些许恍惚。
这孩子名“萱”,杏眼圆睁的神态,竟十分神似她那个小时亲昵,长大却越来越无法共处的妹妹冯芷萱。
大梦平生后,她与嵇燃结亲离开上京,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上京过往的人和事。
或是因如今踏上归途,才颇多感叹回忆罢。
些微心绪,并未影响冯芷凌心情。见隗云萱抱着她的裙子不撒手,冯芷凌便叫紫苑回车中取了只绣工精美的小彩囊,哄着小女童松开。
没想到隗云萱松虽是松了手,捏着小彩囊却展臂要冯芷凌抱。见她模样可爱,冯芷凌心下一甜,便轻轻将她抱起来。
隗宗平无奈:“这萱儿是被我们家里人惯坏了,不知礼数。”
嘴上话听似斥责,实际却是满满宠溺语气,教人一听便知,隗家长辈有多疼这位小小姑娘。
冯芷凌笑道:“稚子天真,可人
疼还来不及。妾竟能如此招她喜欢,倒是受宠若惊。”
隗云萱是四岁的小女童,小胳膊藕节似的圆润可爱,要抱起来也需费些气力。冯芷凌抱了一会,只觉练弓对臂力果然大有长进。
若是从前,她抱这一会该手臂酸软了,如今却仍轻快得很。
隗宗平也担心自己娇气任性的小孙女累着这位年轻夫人,却没想嵇夫人抱着孩子许久都没说累,连气息也一如既往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隗云萱粘上冯芷凌便不肯撒手,她穿着淡粉的袄子,趴在冯芷凌身上扭来扭去,又伸出手想摘她发髻上的簪花。
冯芷凌将头轻偏一侧,笑哄:“乖萱儿,这个你可不能碰。”
簪尖锋利,万一划伤孩子就不好了。
休整一会需重新上路,隗宗平这才连哄带骗地将自家小孙女拉了回去。
隗云萱对冯芷凌是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一路与祖父扭捏着耍赖,冯芷凌在后头哭笑不得地目送她回了隗家人的马车,自己这才回马车安顿。
紫苑瞅着自家夫人微笑神态,打趣道:“这小女童真可爱,是不是呀夫人?”
冯芷凌瞟她一眼:“紫苑儿看来有话要讲。”
“紫苑可不敢讲。”紫苑笑。自家夫人与主君成婚近一载,仍分房而居,有些事她虽然期待,却也知道不大好提起来。
“亲缘命定,你急什么。”冯芷凌笑斥。
她听出紫苑言下之意,大约是期盼自己也能有个可爱的儿女。只是既然梦中那世与宁煦曾恩爱七年也未有子,想必自己当真是命中注定的亲缘浅薄。
紫苑却不知她是这样想法,闻言还以为自家夫人的意思是顺其自然便会有,于是格外高兴起来。
若夫人也有一位像这样可爱的小小姐,她恐怕以后顾不上照顾夫人,只一心想陪着小小姐玩耍了。
这可不行,怎能因有了小小姐就把夫人给忘一头去?
明明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紫苑却已暗暗设想出许多场景来。
冯芷凌见她神思恍惚,摇头好笑。
紫苑当真是替她想太多,可惜,她那愿望估计是难以实现了。
…
上京冯府,这日家中却是不大平静。
冯崧并不知大女儿如今正在回京路上,只是头疼于小女儿固执任性:“你那豆蔻院,究竟哪里不好?好好儿,为何非换院落不可。”
“萱儿就是喜欢梅竹轩里头的景致嘛!”冯芷萱撒娇,“那么大一个院子,空旷这许久,多么可惜。”
冯崧却没像往常惯她那般轻易松口:“你喜欢什么样的景致,回头叫照着改便是,非要占你姐姐那个院子做什么?”
“姐姐又不能回来,梅竹也是空着没人住。”冯芷萱缠了冯崧几日,都没得到首肯,怏怏不乐,“成亲后就没见过她人影。”
冯崧皱眉:“你姐姐那是随郎君去了西北,一年半载的哪能见着回来?”
“可萱儿在豆蔻院住着,总做噩梦。”冯芷萱搬出新的理由,“别的院子又不喜欢。”
“莫再痴缠!”冯崧略动了怒,“哪儿住不得你,占了凌儿的院子,若她回来要住去哪里?”
“姐姐若是回来,我再搬出去还给她。”冯芷萱小声道。
见爹爹当真生气的模样,她不大敢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冯崧虽是较溺爱她,但要是真动了气,撒娇这一套便没了效用。母亲又向来柔弱,以夫为天,更是不会为她说话争取。
见冯崧面露不快,仍未答应,冯芷萱只好暂且歇了心思,嘟嘴赌气地离开。
婉夫人见女儿一脸不快,柔笑着打趣:“小气包儿,这是谁得罪了你?”
“父亲不肯将梅竹轩换给我。”冯芷萱忍不住向母亲告状,“空了这许久,宁肯留两个丫鬟日日进去打理,也不挪给我去住。”
“那是大小姐的院落,你占去怎么合适?”婉夫人劝道,“豆蔻院里的光景,都是老爷照着你喜欢的花草,一样样喊人布置,怎好现在就不要呢!”
“小时候喜欢而已,现在一点也不喜欢!”母亲果然不向着自己说话,冯芷萱更是悒悒不已。
不想听婉夫人自以为的劝慰,冯芷萱干脆径自跑了出去。
漫无目的在府中乱转,不留神倒是转来了梅竹轩跟前。
院门恰巧开着,是梅竹轩里的下人正按例清扫。趁没人注意,冯芷萱悄悄溜了进去。
她早就想进来,无奈院门平时都锁着。钥匙在管家处,平常除了喊下人打扫外,从来不开这扇门。
就连打扫的下人,也是冯芷凌还在冯府时,身边亲近些的那两个婢子。其余闲杂人等,平素都不准进的。
冯芷萱知道是因梅竹轩里头,还有许多先夫人宓静秋与嫡姐冯芷凌的物件。其中不乏一些贵重的珠宝首饰,或宫中赏赐玩意,主人不在,管家便对这处看得格外严。
若大小姐的东西丢了,回头被冯崧发现,定会好生发作他一顿。
冯芷萱偷溜进来,却不是觊觎梅竹轩那些贵重玩意。她虽只是庶女,但在冯府如此富商之家长大,倒也不曾真缺过金银首饰。
只是许久没进得梅竹轩,她实在是想回来看一眼。
冯芷凌被嫡母罚去清修那两年,梅竹轩还未锁着,她也常偷偷来的。
毕竟她还年幼时,曾在此处度过无数欢欣时光。
冯芷萱咬着唇,一个人缓步在梅竹轩里闲逛。
西侧小竹林下有石桌石椅,冯芷凌待字闺中还未上山时,常在此处看书乘凉。
但这石桌石椅,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院中本来没置放桌椅,冯芷凌读书练字一向只在书房内,为的是能更专注用心。
只是冯芷萱总要来梅竹轩缠姐姐陪着玩,冯芷凌这才叫人在竹林旁打造了一方小天地,她书未习完时,冯芷萱可以在这等着自己玩耍。
得空时,冯芷凌还曾在此处教冯芷萱下棋,只是冯芷萱年纪太小,实在不通棋艺,最后往往变成冯芷凌自己与自己对弈,一边还要哄着妹妹说话,防着她无趣。
房内清扫的婢子正将出门,冯芷萱悄悄躲去角落,趁婢子去打水的功夫,偷溜进书房里。
她自小对这书房的印象,唯有静肃之感。因先夫人在府中掌家时,极有声望,尤其教导女儿、规训下人更是不怒自威,冯芷萱偶然见了两回,便十分畏惧她。
可同时,她又羡慕姐姐有这样的母亲。
江南名门出身,美貌出众,仪态端方,更是极有生意头脑,又具掌家之权。在府中若宓静秋说一,冯崧决计不敢说二。
自己的母亲,也不是不好。只是婉夫人太柔弱寡淡,像一枝莬丝子,只能依附别人存活。
她不敢说,自己曾经有多希望,能与冯芷凌换一换身份。
仿佛说了就是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嫡姐的步伐。
第48章 近乡:情不怯马尚与夫人如此亲昵
冯崧到底,是如了冯芷萱的愿。
那日夜色渐深,本该与老爷夫人一同用膳的二小姐却迟迟不见人影。冯府中人四处寻找,险些要出门搜寻报官,在梅竹轩书房不留神睡着了的冯芷萱这才听见外头哄闹动静。
众人万万没想到遍寻不着的二小姐,竟在锁着门的梅竹轩内。因此喊人四处寻时,还未想到要来梅竹里头察看。
冯崧本已动怒。
这日用饭也不安心,又以为女儿偷跑出门丢了,险些为找人出门宣扬。但见冯芷萱怯生生从梅竹轩书房里出来,头发有些散乱,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压下了气头。
罢了,他这个小女儿,就是不长心的脾性,懒得计较。
以为冯芷萱是记挂着要大女儿这处院落,才赌气偷溜进来,冯崧叹气,勉强应允了这要求。
“真想在这,就允你去东厢睡一个月。”冯崧道,“院子拨给你是不成的。”
冯芷萱喜出望外,也顾不上解释自己是不小心在里面眯过了头,乖甜应下:“多谢父亲。”
没法搬过来,临时住一阵子也算了了心愿。
*
车队临近江南地界时,隗家人来向冯芷凌辞行。
“可惜路途不同,终要别离。”隗宗平抱拳,“若夫人日后来江南游玩,还望有幸再见。隗某必倒屣相迎。”
“或许将来,还真有这机会。”想起只去过一回的江南外祖家,冯芷凌隐有些怀念,“旷别江南多年,若能再见一遭,自是好极。”
同小姑娘隗云萱特地道别后,隗家车队便慢慢向另一个方向远去
了。
紫苑松了口气:“还好隗小小姐只哭了一会便被您哄住,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姑娘幼嫩娇气,偏生耍起脾性来十分不好惹,趁告辞之际抱着冯芷凌的腿哇哇大哭。
好在冯芷凌一向习惯身边备些金珠银宝之类,好看又有实用的玩意,抱着小姑娘在车里好一阵哄,又给她挂了一串细珍珠的手链换得开颜,这才把孩子还给隗宗平。
隗宗平见了还要推辞。这一串珍珠看着小巧,但颗颗圆润光泽,真算起来也是值些银子的。自家孩子莫名从别人处得这样贵重礼物,实在不大合适。
紫苑在旁劝道:“这是我们夫人送给小小姐的,您就别在意了,小小姐喜欢就好。”
隗宗平无奈。嵇夫人才将他家这小魔头降服,要是硬把珍珠手链拿走,只怕小魔头又不肯答应。
这才再三感谢,替孙女收了下来。
“幸好您身边都常备着这些。”见隗家车队安然远去,紫苑叹道,“不然还真没东西哄小孩子呢!”
冯芷凌闻言只是笑笑。
说来她有这样习惯,还是因为母亲。
宓静秋掌家虽严,但极注重恩威并施。若身边人有难处,或顾大局而受委屈时,她一向不吝惜给予赏赐。
大事需分明,小处可随意。有时意料之外的网开一面或温情体恤,反倒比计较分明的赏,更能笼络人心。
冯芷凌耳濡目染,受教久矣。正是学着母亲各样手腕,她才在嫁进宁府后应对得游刃有余。
连一心偏疼儿子,最初并不喜自己的宁母,到了后来,也是极看重自己这个媳妇的。
否则以宁母对亲缘之重视,怎能忍受儿子正房七年无子?
正因此女是入府数年,终被宁母接纳的冯芷凌,宁母才没在此事上开口为难。
儿子宁煦忙于仕途交际,日日归家甚晚。到头来,竟还不如外头嫁进来的旁人家女儿贴心关怀自己。就连发急病时,也是儿媳在身边万分紧张随侍照顾,又重金请来冯府结识的一位云游道人,才将宁母根治康复。
自那回后,宁母再也没有催促过冯芷凌的肚子。
府中早找了郎中来看过,两个人身体都没甚问题,但婚后久无子嗣,对女子而言想必是极难受的一件事。
宁母难得地体恤起了小辈,从此没再敲打催促媳妇。私下里倒还同儿子悄悄交待两回,叫他有空多回来陪一陪妻子,或在外少饮烈酒之类。
夫妻二人身体无恙,感情和睦,却几年无子。宁母心想,或是还差些火候。
宁煦倒是每每应下,然而他一忙碌起来,便将母亲的絮叨也丢在脑后。
思及梦中那世一些恍惚细节,冯芷凌已心如止水。
无论过往真实与否,宁府都同她毫无干系了。
最长的那段梦境中,她已在宁府度过了无数个朝升夕落。只是梦境后头逐渐模糊,冯芷凌只记得大约是十几年后姨母仙去,自己痛彻心扉便惊醒过来。
而与宁煦情分已渐渐凉薄之后,二人究竟怎样境况,她实在是想不起。
*
将至目的地,且一路顺畅无阻,车队中的镖师与护卫都隐隐感到松快。
镖队经常走南闯北,沿途遇到些盗贼匪寇也不止一两回。但若人货皆能通达平安,省心省力,自是最好不过。
胡元杰特地派人来对冯芷凌说了一声。按如今脚程,明日便能进京。只是今日时辰已晚,人困马乏,还得在郊外再歇一夜。
终于要到了。
紫苑喜道:“明日回府之后,您可得先好生歇几天调养调养。这一路在车中久坐乏味,也怪伤身来着。”
梅竹轩里,还放着许多夫人没带走的贵重补品,紫苑已掰着手指头数,要每天给冯芷凌炖哪几样才适宜。
冯芷凌却摇头,道:“我们先不回府。”
紫苑愣了愣:“啊这……可若不回府,咱们要去哪儿才好落脚呢?”
“上京酒楼客栈遍地,还担心没有住的地方不成?”冯芷凌笑。
紫苑默然。她倒并非计较住处的问题,只是夫人既然回了上京,却又不打算回冯府,实在奇怪。
至于成婚短居的上京嵇府,应当是早被圣上收回了去。夫家没有宅邸,娘家又不便回,如此想来,多少叫紫苑替自家夫人觉得委屈了。
“我有我的计划,近来不便立即回府去见父亲。”冯芷凌稍解释道。
她嫁嵇燃后离开上京将一载,如今夫君不知行踪,她又悄悄回京。这当中细则,冯芷凌实在不想被人盘问。
她突回冯府,自然会招来家人疑惑,亦不便她随时外出打探嵇燃行踪与朝中动向。
多番考虑后,冯芷凌才默默决定先避着冯府,住外头方便行事些。
紫苑还未开口应答,耳便闻车外有人轻声道:“若夫人有意寻个合适的住处,在下或许能帮上些忙。”
恰好车马都已停下,预备在京郊歇一夜,明日再动身前行,冯芷凌干脆掀开车帘出来。
在车外讲话的人,正是最近没怎么碰过面的宿少爷。
见冯芷凌出来,宿钰荣后退一步,面色微微发红:“并非有意偷听夫人讲话,只是方才从马车边路过,一不小心……”
不远处胡元杰正指挥镖师们生火安置,见少东家正同嵇夫人交谈些什么,心暗暗地提了起来。
生怕宿钰荣多嘴,透露了不该说的。
先前宿钰荣态度变化虽不明显,到底还是叫紫苑和胡元杰这两个局外人看出了蛛丝马迹。紫苑那日还准备严防死守,绝不给外人勾引自家夫人的机会。
哪怕夫人与主君分房而居久矣,也不会看上这样粗鲁无礼的浪荡少爷之流。
没想那次以后,再没见这宿少爷凑上前来无事生非献殷勤,倒叫紫苑开始怀疑,是自己当时多心。
却不知道,宿钰荣不再隐晦殷勤,是因被胡元杰看破后,喊去无人处悄声聊了好久。心思被身边熟人看破,宿钰荣尴尬不已,加之因逐风的事受了打击,这才偃旗息鼓。
宿钰荣原以为嵇夫人对黑马爱护备至,是因那马儿乃她自己所喂养长大。
那日阿金却说,逐风是主君的马,只是夫人对逐风看重,逐风也认夫人为主。
马尚与夫人如此亲昵,何况主君乎?
宿钰荣是见过嵇府主君两回的。初见时,是被嵇燃麾下寻得踪迹,带回谟城。
当时他并未如何留意那领头的将官。
后来上嵇府拜访,又见一次。他虽有些震慑于武人风姿,然而近看之下,见那男子面有陈年疤痕,气势迫人,心中还暗暗想着……
要论女子喜爱,应该还是他宿钰荣这样的富少略胜一筹罢?
大朔对郎君的审美,偏向是丰姿俊逸,皎如玉树。宿钰荣虽不大用心读书,但穿着风流,单就外貌而言,倒也挺能唬人。
那位嵇夫人的郎君,虽是令男子也悄悄羡慕的威武气度,然而,宿钰荣是绝不会承认此事的。自从偷偷恋慕谟城这位年轻夫人后,宿钰荣对当中比较更是在意不已。
但嵇夫人竟瞒着她夫君偷偷回上京,恐怕是夫妻两闹了什么矛盾?
宿钰荣见冯芷凌急于寻镖队护卫一同上路,便妄自揣测是夫妻两生了龃龉。否则以那嵇将军身份,安排一队兵卫护夫人回娘家,岂不是轻而易举?偏偏嵇夫人不叫郎君相助,却要自己去想方设法……
宿钰荣自以为猜对缘由,忍不住心思活泛了一路。
第49章 蕤庭:金折腰事无巨细,我都要知晓……
他原本并没生太多妄念,只是同冯芷凌打交道时,觉得这位夫人气度出众,后来才忍不住时常想起。
上回叫人送花糕去嵇府之后,宿钰荣是有些后悔的。
他若心动却未行动,尚且算得上自持。偏偏他用惯了风流招数,既然对冯芷凌有些惦念,便忍不住设想有什么法子能讨她一展欢颜。
哪怕其人不知是自己的手笔,他自己做了这件事,便觉得有些高兴和期待。
“并非有意偷听夫人讲话,只是方才从马车边路过,一不小心……”宿钰荣竭力想叫自己举止显得坦荡一些,“若夫人有意在上京另寻住处,我那倒是有一间宅院恰好空着。”
冯芷凌下得马车来,定神看了宿钰荣一眼,露出个客气的微笑:“多谢宿少东家好意。”
不等宿钰荣面上露出喜色,冯芷凌话头一转:“妾身早有安排,不必劳宿少东家费心了。”
见胡元杰正望着这头,冯芷凌神态自然向他那边走去,不经意便将怅然的宿钰荣留在原地。
紫苑碎步小跑,赶上冯芷凌身侧,小声问:“夫人,您早就安排好了么?”
“回京的行程决定得突然,哪有空作什么安排?”冯芷凌缓步稳行,面上不露声色,“找个理由推拒罢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几番与惊雷镖局的交道,怕不是招了一桩桃花债过来。
紫苑则是松一口气:“那倒也好,这位少东家实在无礼,还是不要与他沾染干系罢。”
冯芷凌颔首。
她只想与惊雷镖局好生合作,并无意惹出别的事儿。
看来以后与镖局来往,还得避讳这少东家一些才是。
一直暗暗观察这边动静的胡元杰,见冯芷凌绕开宿钰荣朝自己这头走来,连忙迎了过去:“夫人可是有事要说?”
心里那根弦还紧绷着。
可千万别是来告自家少爷状啊!
冯芷凌温和道:“并无,只是上京将至,明日便要分开。特来问一声,今后若要联系,该寻何处?”
胡元杰忙道:“京中设有一办事处,方便镖队回转。您稍等,我找纸笔写下给您。”
白纸黑字写明,自是最好不过。冯芷凌点头道:“如此,那便有劳。”
“城南有一处酒栈,名雅集。”冯芷凌想了想,对胡元杰道,“我或先往那处落脚,若有事寻我,可先送信过去。”
胡元杰亦点头记下。
宿钰荣这时才从后头跟来,勉笑道:“夫人有什么事来寻胡镖头么?”
“无事,寒暄罢了。”冯芷凌避重就轻。
胡元杰亦闭口不言。
日后有事,要与嵇夫人来往,他出面即可。若叫春心萌动的少东家知道,嵇夫人独自带着婢女住去外头酒栈,只怕心思又要活跃起来。
他先前觉着不大对劲,找少爷打听一番,果然试探出他心意。不由又惊又急,连连劝导宿钰荣万莫恩将仇报,万一引得嵇夫人家中失和,可就造孽了。
宿钰荣则是烦不胜烦。
他自认自己并没当真做什么,偏生暧昧心事又被看穿,多少有些尴尬。但他的愁绪实在无人可诉,只能勉强同这憨正的镖头交谈一番当做宣泄。
胡元杰苦劝他,还是尽早回扬州总部成家立业的好。宿钰荣年纪还轻,原本这两年并不想考虑婚嫁之事,只怕成婚在家反更多束缚。那日被胡元杰连连敲打,总算勉为其难松口。
或许正如胡元杰所说,他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才对嵇夫人这样的女子心动。
*
踏入上京巍峨城门之际,恰是黄昏时分。
与镖队诸人简单道别后,冯芷凌便叫阿木驱车往雅集酒栈而去。
这间酒栈在上京开了多年,生意一向红火。且餐食.精细,酒水醇香,自然成为冯芷凌外居的不二之选。冯芷凌估计这一来,或要在上京待好一阵,便将楼上三间天字号空房都先包下。
如此,起居间能略清静隐蔽些,又方便从酒楼食客言语中,打听到上京如今风向。
阿金阿木虽然一路从谟城跟来上京,却并不知夫人意欲何为。
毕竟只是下人身份,此前又有主君亲自敲打,要他们奉夫人命如主君令。二人自然只是倾力配合,不敢过多言语。
将行李打点好后,冯芷凌将二人唤来,肃言:“知你们心中必有疑惑,但只需明白,我行事必是图主君今后的善处,绝非一家人生了二心。这几日先在此处落脚,你们留神打听酒客闲谈消息,凡与上京氏族相关见闻,都要回报我知晓。”
二人行礼应是。
冯芷凌叫他们先下楼,装作普通食客,晚些再带餐食上来。
又将身上衣物,俱换回上京流行的式样。
“明儿替我梳个旁的头罢。”冯芷凌吩咐紫苑,“但不要妇人发髻,出门反倒不便。”
紫苑不知所措:“若如此,替您新梳个百合髻如何?出未出阁都梳得,紫苑也好久没给您梳过了。”
“略繁琐些,还是简单些的垂髻就好。”冯芷凌道。
紫苑答应下来,先为冯芷凌预备一身便于出门的衣裳。
…
次日一早,冯芷凌便带阿金紫苑出了酒栈。
一路七拐八绕,绕来一处僻静小院。身边跟随的两人都紧张不已,不明白夫人为何知晓这样一个隐蔽地方。
冯芷凌却坦然自若。
她梦中那世,为得知宁府众人喜好,也为自己掌家清账之事,少不得要些旁的消息探听风声。
现今来的这处,便是她曾雇过耳目收集消息的老伙计所居之处。
冯芷凌上前,轻叩门上铜环。左边三下,右边一下,再左边两下。阿金与紫苑颇为稀奇地看着自家夫人这一番操作,困惑又好奇。
过了一会,门才打开。
门里有位少年探头出来,见是一位戴着面纱、身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兼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唉,按理说今日应该没约才是……但又敲对了门。”
少年嘟嘟囔囔,还是开门请冯芷凌一行人进来。
将客人带到前厅,还不待少年开口,冯芷凌已主动吩咐:“你们在此候我便是。”
少年闭紧了嘴巴,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遗忘了些什么。
这女子他看着十分面生,应当此前没有来过。偏偏对他家的规矩一清二楚……
紫苑闻言便站在原地。阿金倒有些不情愿,也大不放心,但见夫人已吩咐下来,不敢不从。
冯芷凌独自随那少年往后院去。这小院看着偏僻,后院却很宽敞,且布置了许多练武的道具,有几个身量比这少年略小些的孩子正在习武。
冯芷凌目不斜视,径自跟随着往后堂而去。
少年倒是几步一回头,看冯芷凌神色。到了门边,他伸手轻敲两下,抬声道:“师父,有客人来。”
里面那“师父”闻声,起身走出来迎道:“今日原该无人上门。敢问贵客,是从哪儿得知我这破落地方?”
冯芷凌望着眼前俊秀的青年男子,浅笑:“据说,上京许三娘子耳闻六路,灵通九方,不如自己猜一猜我来历?”
话音才响,许蕤庭与那少年俱是一愣。
世家中人,悄悄找许蕤庭买卖消息者不少,但一眼看穿她是女儿身的,却没几个。
许蕤庭素日外出,惯常做男子打扮,在家待客也是如此。除了极熟悉的几个老主顾,几乎没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许蕤庭本没将临时上门的客人放在眼里,如今也不得不正视起来,吩咐道:“阿巍,你先下去。”
待她回头,这位贸然上门的贵气小姐已自觉坐在了上客座。
“许娘子放心,我不是来找茬的。”冯芷凌施施然摘下面纱,“只是偶然知道娘子有灵通,想来买些消息。”
“敢问贵客,想要何处的消息?”许蕤庭眯眼盯着冯芷凌半晌,“许某从未见过小姐,小姐却有这样能耐找上我的门,哪还需要我的消息呢?”
“自然是宫中的消息。”冯芷凌含笑。
“我没有这样的本事。”许蕤庭摇头,“真是不好意思,要叫您失望而归。”
冯芷凌却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这里是五百两黄金。”
许蕤庭正欲送客的手势,停在半空。
她犹豫着收回手,含糊道:“客人出手还真是大方,只是可惜……”
冯芷凌取出了第二张银票:“一千。”
许蕤
庭目瞪口呆半晌,才勉强唤回神智:“你要什么?”
这样大方的主顾,寻常世家也少见呐!不能怪她许蕤庭贪财罢!
实在是家里开销太大,不多点银钱进账,怎养得活那群半大小子?
“只想知道,这两年一些上京的动向罢了。”冯芷凌将银票摊放在桌上,“只要是许娘子这曾听过的,事无巨细,我都要知晓。”
她轻笑着补充了一句,“宫中朝中,自然也算上京之内。”
许蕤庭无奈摇头。
“派人来我这的,大多是些世家夫人,偷摸打探郎君行踪,查查外头是否金屋藏娇之类;偶尔也有来上京办事的小吏,找我透些口风……”许蕤庭叹气,“像您这样年轻,又如此大方随性的,还真是第一回见。”
第50章 故旧:人如新曾经可不是这样说她……
随性。
闻言,冯芷凌颇感新鲜。
许蕤庭曾经,可不是这样说她的。
“请在此稍候,我去取些东西过来。”许蕤庭略抱了抱拳。
往外走之前,她眼睛还盯着桌上的银票没放。
冯芷凌体贴道:“做生意讲究的是钱货两讫。既这‘钱’在‘货’前,还有劳许娘子先验一验这银票。”
许蕤庭大喜,口中道:“这怎么好意思?”手却已向那银票伸了过来。
待她拿了银票走开,冯芷凌这才抿嘴轻笑出声。
与蒙在鼓里的故人相遇,还真是极有乐趣。
许蕤庭,便是她旧梦中,曾予她颇多助力的一位老朋友。
冯芷凌轻呼一口气。
她原本,没想要来找许蕤庭。
只因梦中与许三娘的缘分,是由宁府而起。她昔日汲汲营营,都是为了在宁府中站稳脚跟,图一个人生亲缘美满罢了。
而如今大梦醒来,早不肯再回见过去破碎光景。
醒来后的冯芷凌,没嫁去宁府,后又跟着嵇燃去了西北,本以为上京一切,或都无缘重逢。毕竟除了宫中的姨母之外,她再没有其他记挂的人,却没想到为救嵇燃,仍多有仰赖旧梦记忆的时候。
许蕤庭匆匆忙忙去书房取来一沓宗卷,交给冯芷凌道:“小姐想知道的消息,都尽在此。只是里头有部分内容事关朝堂议论,不便外泄,您只能在我这看完,却不可带走。”
冯芷凌答应下来。
一时厅堂中,只余间歇翻页的窸窣声。
冯芷凌看得专注,几乎是一目十行,将纸卷上所记载的杂闻要事都扫进脑子里。
这沓纸上记载的正是近两年间,上京各处大大小小的传闻。确切为真者,以浓墨书之;犹疑难定者,以浅墨写出;而假意传闻之类,则是用朱墨另行标注起由。
看到里头一段“上赐嵇冯之好。然郎将有罪,礼成入狱。时人疑新妇暗珠,难舍情郎”时,冯芷凌忍不住颇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竟连这样传闻都能细致记载下来,且另有朱红标注,许娘子的情报果然一如既往可靠。
许蕤庭虽不知冯芷凌为何神色有变,却是在冯芷凌阅览宗卷时一直盯着她不放。见她神情变化,立即便扫了一眼冯芷凌手中那页宗卷。
根据这位小姐翻页阅览的进度,大约是看到记载着去年末事项的那几段后,神色方才变化。许蕤庭暗暗记在心里。
临时上门的这位客人一掷千金,却并没交代过自己来历。
许蕤庭也无意执着于当面打探,只待自己晚些时候,悄悄调查一番便是。她干的是买卖消息的行当,来找她“许三郎”的人,多数是不肯直接表明身份的。
只是大部分人的意图一旦讲明,其人身份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罢了。
将至午时,冯芷凌手中宗卷却才读了一半。冯芷凌抬头道:“多谢许娘子允我在此,只是宗卷太长,一时难以读完。我的随从还在外头等候,不知能否待我领他们先用饭歇息,稍晚些再来将剩下的看完?”
许蕤庭道:“自然可以。”
这位小姐,对自己的随从倒是体贴。许蕤庭心想。
不过,能连续快速阅览宗卷一个多时辰,这位小姐的目力与专注,也是非同一般。别说冯芷凌盯着纸上字迹目不转睛,便是旁边守着她的许蕤庭,都觉得有些疲累。
“若不嫌弃,在我家用饭也可。”许蕤庭邀请道,“只是粗茶淡饭,望小姐莫嫌弃。”
冯芷凌这日梳着少女也常见的发式,穿着又轻盈俏丽些,许蕤庭便误会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姐。
冯芷凌知道她误解,也并不打算解释。听许娘子开口邀请,便爽快道:“如此甚好,倒是免了我们出门另寻去处。”
实际上,许蕤庭却有自己考量。一是叫这大主顾尽快看完宗卷,好了结这单生意;二是想借机观察冯芷凌用餐时举止,也好多些线索推测她的出身。
冯芷凌隐约猜到许蕤庭目的或不单纯,然而她并不介意。
许娘子人不坏,常年做情报买卖,也是因她收留照顾着上京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儿。因此才能方便探听民间消息,同时又急需银钱抚育那些孩子长大罢了。
只是方才仓促扫阅宗卷,倒令冯芷凌十分惊喜。里头除了民间动向,各家各府八卦传言外,也有不少内容与朝堂皇宫有关,只是多借他人之口,谨慎表述而已。
有一些是冯芷凌从前曾听过的,倒是大致相符。看来许娘子在宫中或世家,亦有自己的人脉消息。
许蕤庭的情报,正好能填补冯芷凌脑海中对上京近来动向的空白。冯芷凌也急于早些看完,好提取些有用的消息出来,因此许蕤庭邀请在她家中用饭,更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见冯芷凌答应,许蕤庭便唤阿巍,叫他将前院等候的两位随从请去饭堂。
自己则领着冯芷凌,一路往饭堂去。
沿途许蕤庭频频转头,同冯芷凌说话,冯芷凌都笑而不语。
许娘子机敏过人,她若多答两句,只怕来历目的,不多时便要被看穿。
虽说她那些事,被许娘子知道也无不可。但冯芷凌难得起了些逗弄故人的兴致,许蕤庭越想打探,她越顾左右而言其他。
一路试探,这小姐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浅笑不言。许蕤庭大失所望,她还指望半路便打听些有用的细节,回头好快些知道冯芷凌究竟是何等身份呢!
来到饭堂,只见大大小小十来个小孩儿已在长桌边挨个坐好。紫苑与阿金也来了饭堂,正站着有些无措。
阿巍招呼道:“请客人随意坐罢。”
许蕤庭将上座让给冯芷凌,又叫紫苑阿金坐冯芷凌侧面。见自家夫人点头示意,两人这才犹犹豫豫地落座下来。
夫人这究竟是寻到谁家府上来?府中不见下人,却有这么多衣衫陈旧的小孩子。
小孩儿有些吵闹,但只要许蕤庭敲敲桌子,立即就老实安静下来。
“说了多少次,你们几个练武的,练完后要打水擦洗一番才能上桌!”许蕤庭吹胡子瞪眼,“今儿可有贵客照顾咱们生意,你们这一身汗……”
话音未落,后院里练武那几个孩子忙不溜下了桌:“师父息怒,我们这就去擦身,您可千万别着急开饭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