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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归心:不知宁今夜军营无饭…


    “为何不回?”冯芷凌神色泰然


    ,“若有机会,自是想回京的,说不准还能有机会再进宫,去多陪陪姨母。”


    “早知如此,当初不来西北就好了。”闻言紫苑有些难过,“当初看您主动说来,还以为您是不肯留在上京。如今咱已经在谟城安家,想回京可就难了。要是您思乡情切,不如给贵妃娘娘投封信去,求娘娘替您想想法子。”


    “傻姑娘,你也不看看咱们如今在什么地界?此前想往上京送些玩意儿都不便利,哪能像在上京家里的时候,身边还有金姑姑随时可代为传递。”冯芷凌笑叹。


    “真要说起,来西北,回上京,这两件事儿,倒也未必冲突。”冯芷凌想了想,在上京有性命之忧的人是嵇燃,可不是她。若事情过去,她想带着紫苑回去探亲,想来以嵇燃的性格也不会拒绝。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紫苑不解。


    冯芷凌却不好细细解释,只能假作神秘:“将来事,将来你便知道了。”


    两人才出典当行几步远,迎面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与冯芷凌擦肩而过,同时与门口刚送完冯芷凌的崔掌柜招呼:“掌柜的,我可是又来照顾你生意了。”


    崔掌柜在后头忙招待客人进去,冯芷凌停下脚步,微侧身回头望了一眼。


    商人走南闯北得多,有的人说话口音会发生些微变化,但要从根本上变得与之前迥乎不同,并不容易。


    这位商人一开口虽是满满的西北味儿,冯芷凌却还是从其中听出了一丝熟悉的腔调。


    中原人往西北来,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冯芷凌暗笑自己过分多思,便转头同紫苑一起回府了。


    那件玉山笔枕,最终被冯芷凌搁在自己房里的书案上。


    虽如紫苑所说,她向来并不爱色浓的翠玉之类,但高山清雪如泼墨山水一般的曲线她却是喜欢的。此前家中本有一件白玉笔枕也是相似模样,却被梅竹轩新来的婢女不小心摔缺了角。


    怕冯芷凌不留神割伤手,那件笔枕便被宓静秋收了起来,说日后再寻巧匠将那一角补上。


    琐碎的事儿搁置一久,也没了后续。


    冯芷凌素手执笔,柔韧的笔锋正抵着砚台,砚中浓墨渐渐逆着细腻的毛流渗了进去。


    她恍惚片刻,复又动笔,继续誊手头的经。


    万物皆空,唯心所致。


    她不必执着过去或梦境,只待去看以后,再定行路。


    *


    嵇燃夜归的时候,还以冯芷凌已用了餐去歇下。一进内院却见紫苑正候着他,悄悄说夫人今日食欲不佳,午饭用得迟,晚饭也不想吃,还吩咐他们不必打扰。


    男人原打算径直回房的脚步转了向。


    冯芷凌生活得极有规律,除了上次赶路途中疲累影响胃口外,嵇燃从未见过她因一时食欲不佳就打乱自己的饮食习惯。


    紫苑这样说,他只担心她是感了风寒而不自知,将病势闷在体内,回头人更要遭罪。


    见书房还亮着烛光,嵇燃便直接走去门前,轻敲两下。


    半晌门后才有动静。冯芷凌开门见是他,便浅笑着问好:“谨炎哥哥今日回来得这样晚啊?”


    嵇燃点头,看着她没说话。


    人在面前站着,脸上也自然带着微笑,看起来并无不妥当的模样。


    但或许是某种直觉的催促,让嵇燃不大希望她闷在书房里独自待着。


    两人沉默半晌,时间久到冯芷凌开始睁大眼睛望着嵇燃,似在示意他有事快些讲。


    嵇燃:“今夜军营无饭,要不要一起再吃点?”


    冯芷凌恍然大悟。


    原来对方是饿着肚子夜归又不想一个人吃饭,想要家里有人陪一陪,却不大好意思对她讲。


    于是她爽快答应:“恰好今日我也还未用晚饭,吃一些也省得半夜肚饿。”


    紫苑看着嵇燃把冯芷凌喊出来带去了饭堂,也是松一口气。


    她虽从小在冯芷凌院里长大,两人相处已不是寻常主仆,甚至可以说是如亲人一般。可冯芷凌的性格说一不二,今日既然叮嘱两回,让府里人不必打扰,那她也不好再为一顿晚饭去三催四请。


    好在这府里还有另一个主子可以设法引导,多少能让夫人自己乐意从书房里出来。


    …


    饭桌上几碟菜还留一分余温,紫苑怕冯芷凌晚些饿了要吃,中途已端热水来暖过一回。


    只是放了太久,菜肴入口,到底还是偏凉的温度。


    嵇燃夹了一筷子,不大乐意让冯芷凌吃这些微凉的菜肴。想起之前来西北路上,他做的粥冯芷凌似乎吃了许多,便有些蠢蠢欲动。


    只是家里有厨娘,他刻意半夜下厨,似乎也很奇怪。


    冯芷凌见他手执筷子却停了手,忍不住问:“可是凉了难吃?我让紫苑端去再热一热罢。”


    嵇燃是在营中用过饭才回的,今夜又并未外出探查之类,胃里饭食还没消化尽,这会哪真吃得下?说要吃饭,只是为了找借口哄冯芷凌出来罢了。


    “回来时看见紫苑屋里烛灯已灭了。”他撒了个谎,“夜深,吃不大下这些小炒之类,不知厨房还有没有米粥或面汤。”


    “应是有的。”冯芷凌道,“前儿特地叮嘱他们多备着些,只是要现做才行。既如此,我去喊厨娘起来。”


    她欲起身出门,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住。


    “算了,喊人起来又得好久一番折腾。”嵇燃拉着夫人的衣袖没松手,“我也会做,要不要尝一下看看?”


    “什么?”


    冯芷凌被拉回书房坐下的时候,人还是一脸茫然的状态,说要下厨的男人却已经不见了身影。


    她只是顺便答应,陪嵇燃吃个已是晚得过分的晚膳。


    怎么忽然就成了对方问她想吃什么,然后亲自下厨去忙活?


    看着案上整整一沓抄好的经书,冯芷凌深吸一口气,全身才缓缓放松下来。


    她今日回来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久,于是在书房不想出去,专注抄了大半天经书。


    到如今,空空如也的胃似乎也开始抗议。


    能吃点热乎的,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32章 夜静:隐烹香想看着她吃罢了


    嵇燃站在厨房,略犯了难。


    这府里的厨房,他还是第一回进来。


    嵇府每日食材都有人新鲜送来,应季该有的时蔬,厨房都备着全府人至少两日分量。因近期还得算上嵇燃府卫的饭食,采购的食材比之前更是翻了一倍。


    素是全的,荤却没有现成的。眼下这天气,鲜肉是储存不到次日的。


    倒有一些肉脯之类。嵇燃撕了一小块尝了尝,觉得肉质干硬,口味咸腥,冯芷凌应该不会喜欢。


    既然如此……


    男人的视线投向了厨间另一处角落。


    …


    冯芷凌独自在书房,候了约摸快一个时辰。


    照实说,最初的饿劲儿已经过了,现下弥漫上来的是浓浓睡意。


    只是嵇燃说做饭要一点时间,特地让她回书房来等,她若是径自去睡下,又觉得有负对方一番好意。


    冯芷凌硬撑着困劲儿,正漫不经心翻看闲书,悄然闻见一缕清鲜的香气从外间飘了进来。


    抬眼望去,走路悄无声息的那人正端着托盘跨进书房。


    冯芷凌将书搁到一边,还未开口,嵇燃已将托盘上的碗寻空处放下:“尝尝看,量不多,当宵夜暖暖胃应是刚好。”


    仔细看,端上来一盏汤,炖得汤色金黄浅亮,表面却未见一点油花。还有一碟鲜炒时蔬,旁边缀着一团面线。


    冯芷凌有些稀奇,笑着问:“这样的配法我倒没见过,真是新奇有趣。”


    嵇燃有些不好意思:“快做完才想起,你晚上什么都没吃,或许应煮些米面之类更能饱腹的。只是已经折腾到这么晚,重做又要再等很久,加点面线一块儿,配着汤吃也能凑合。”


    “无妨。”冯芷凌拿起一旁的木勺,“这待遇,可不算是凑合。”


    舀一勺汤入口,果然与香气一般清鲜美味。冯芷凌忍不住连尝两三口,忽想到些什么,问嵇燃:“谨炎哥哥自己那份呢?”


    “在厨间已先用过了。”嵇燃滴水不漏。


    他不饿,只是想看着她吃罢了。


    汤喝尽了,鲜炒也尝了几口,面线


    倒是没动。冯芷凌搁下筷子,为难道:“原想将面浸在汤里一起吃些,只是夜深,实在吃不了这许多了。”


    “不必勉强。”嵇燃伸手端走碗碟,“厨间还有汤与肉,可还要添些?”


    冯芷凌连连摆手,只笑:“别了,我可装不下了。”


    嵇燃的厨艺,算是意外合她口味。


    原本想说她去外头用餐即可,被那鲜味一勾,竟就忘了说。


    嵇燃端着托盘正要离去,瞟见冯芷凌书案上多了个未见过的玉笔枕,便问一句:“最近若缺什么用具,可让上回那位匠人来做,玉器他也一样擅长。”


    冯芷凌顺着目光看去,见是从典当行带回来那玉山笔枕吸引了嵇燃的主意,便解释道:“噢这个,是从铺子里拿来的一件客货。我见是京中出的物件,有些好奇,才带回来把玩的。”


    闻言嵇燃点点头:“左右若需他来,便跟我说就是。夜已深,你早些休息。”


    回房就寝前,嵇燃特地望了一眼书房。


    那儿的烛光已经灭了。


    *


    这几日账目清完,弓也练到一定火候了,冯芷凌是觉自己一日比一日清闲。


    典当行的进账虽降了数目,一切流转正常也没什么要操心的。想出城练箭,嵇燃还未休沐又没师父同行。


    好在没过几日,崔掌柜给冯芷凌传来个消息。


    离开西北已久的惊雷镖局之人,又来了谟城。


    领镖队出行的,还是此前来过一趟谟城的胡元杰。只是他并未贸然上门叨扰冯芷凌,而是先去了典当行,在掌柜处留下口信与礼物,言明手头事情办完后再来拜访。


    掌柜的无奈,只好让伙计将胡元杰留下的特产等物送来嵇府,给冯芷凌察看一番。


    见送来的都是些沿途特产、干货小吃一类,不算贵重却又用心的东西,冯芷凌便收进府内。


    她倒有些感慨。胡镖头看着大大咧咧,是个粗放的性子,做事却细心妥帖,难怪宿大当家对他如此信任,能让他带着宿钰荣出来跟镖。


    她却没想到,这些东西倒不是胡元杰一人吩咐的。各地名产是胡元杰所买,那些小玩意之类却是宿钰荣顺带放进去的。


    等胡元杰与宿钰荣亲自上门,又是过了四五日。


    “嵇夫人。”胡元杰一见冯芷凌便抱拳行礼,“多日不见了,可还安好。”


    “自然是好的。”冯芷凌含笑闲谈道,“妾身虽一直等着惊雷镖局的消息,却没想到你们这样快又亲自回来。看来近日镖局是商运亨通,不得不叫你们能者多劳。”


    胡元杰笑道:“夫人过誉了,我们做惯了这行当,窝在家里反而闲不住。上回受夫人关照的事儿我同大当家的讲了,他老人家一心想亲自上门同夫人与嵇将军致谢,只可惜总部离了他没人做主,身子又不如从前硬朗。”


    冯芷凌忙劝慰:“大当家实在重情义,但心意到了即可,亲身前来实在不必。何况哪怕宿大当家不在,宿小当家来两回也实在客气,您们这样拘谨,妾身倒有歉意了。”


    见冯芷凌提到自己时,也含笑望过来一眼,宿钰荣不由脸色微红,却依旧没说什么。他在外头玩乐是擅长,这样正经来往的场合反而不善言辞了。


    何况离开谟城后,他竟时不时会想起冯芷凌情貌,自觉不该深想,亦觉这是冒犯,更不敢随意主动与她交谈。


    在场之人,没一个留意到宿钰荣内心那少许异动。胡元杰此番上门,也是为了与冯芷凌再次商议之前合作的想法。因得了宿大当家首肯,只要与冯芷凌谈妥并签好字据,便可开展下去。


    如此正合冯芷凌心意。待正事谈完,冯芷凌思及往事,这才感慨透露:“这说起来,妾身外祖家与宿大当家,似乎应是旧相识。”


    见两人不解,冯芷凌便将幼时记忆讲出:“若妾身没记错,当年与我母亲曾受惊雷镖队护佑,从江南往上京回去。”


    “妾身母亲姓宓。”冯芷凌轻轻道。


    宿钰荣面露茫然。那时他年纪小,还记不大清家中与什么人来往,或镖局发生过什么故事。


    胡元杰倒还有记忆,听冯芷凌道来,惊讶不已:“原来您竟是当初那位小小姐?”


    第33章 复局:逞难得如何吃醋,都有立场……


    冯芷凌站起,肃容躬身:“当时年幼,具体情形亦记不甚清晰。上回见了宿少爷方隐约想起,原来幼时在外祖家,也曾与宿大当家有过一面之缘。昔日多亏您们镖师倾力相护,母亲才能得了机会,带我死里逃生。”


    “竟真是您。”胡元杰忙起身迎礼,忍不住唏嘘,“那一趟行程,可是叫老爷担心了好多日,所幸您二位平安无事回到了上京。否则,我惊雷镖局护卫不力,更添一遭罪孽。”


    “万莫如此认为,当年遇匪寇袭击,最为受创、损失惨重的应是惊雷镖局。”冯芷凌恳切道,“料想往事惨烈,上回妾身未敢轻易提及,不知那之后是如何事态?”


    胡元杰叹了口气。


    “当年随行镖师,只有两位重伤拼死逃了回来。”他回忆道,“有一位年岁大些,便就此在镖局后院养老,另一位伤愈之后,深觉护镖凶险,请辞另谋他事去矣。”


    “有人能生还就好。”冯芷凌垂下眼睫,“已是大幸了。”


    “谁说不是呢。”胡元杰亦伤怀道,“那趟之后,大当家的花了好长时间才重整旗鼓,让镖局再运转起来。”


    说到这,宿钰荣忽插嘴:“原来是这件事,小时候祖父与父亲是特地与我讲过的。”


    听他开口,冯芷凌与胡元杰都转头望了过来。


    见心仪女子的视线正向自己投来,宿钰荣心跳加快,忍着波澜继续道:“真说起来,夫人的外祖家于我惊雷镖局,实有大恩。据说当年,祖父初建镖局不久,便仰赖宓老爷的人脉帮了不少忙,后来突遇匪寇,我家镖师死伤大半,也多亏宓老爷宽容相助,父亲当年才有机会让惊雷镖局重整后更上一层。”


    胡元杰频频点头,证实事情确实如少爷所说。


    提及往事不幸,厅堂里气氛一时低沉些许。见坐了许久,时辰已差不多,胡元杰干脆带着宿钰荣起身告辞,说是晚些时候还约了客商去酒楼,顺便谈几单生意。


    至于今日所商定的镖队西行之事,待他们月末返程,便可开始试行。若冯芷凌已计划好周转的货物,只需五日后备好,叫他们上门来取即可。


    冯芷凌只道不急,一切按镖局计划妥当即可。言毕,又亲自送两人往前院去。


    几人还未行至大门,只闻近处马蹄声渐息,不多时,有一人身着铁甲,正牵逐风进来。


    “难得家里有客。”嵇燃颔首,算是同两位客人打了个招呼。


    阿木急忙过来将主君的马牵走,嵇燃便顺势走到冯芷凌身旁:“可是送客出门,同你一道去。”


    眼前这武将是冯芷凌的夫君,也是宿家的恩人,又一身悍气,盔甲上还带着血。胡元杰忙道不必不必,请主家留步,便想领着自家少爷往外走。


    开玩笑,面对温柔可亲又端庄的嵇夫人,他胡元杰是没什么压力,可嵇将军不苟言笑气势迫人,实在不敢劳他大驾。


    还是趁早溜吧。


    嵇燃却没如他所愿。见客人要走,冯芷凌也下意识举步往外送时,自然而然地跟在夫人身侧,硬是一同将客人送到大门处。


    “若镖队今后还来,可提前备文书至府衙盖印,下回进城能便利些。”


    两人临走前,嵇燃不经意道。


    胡元杰情知是嵇将军给夫人的生意行了便利,也顺便给惊雷镖局开开后门,连忙道谢。


    待客人走了,冯芷凌才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与他们谈了些生意往来,但都是小打小闹罢了,不必刻意通门路的。”


    “该按规矩搜查的地方,还是照旧,只是能叫镖队通行快些,算不得什么门路。”


    嵇燃与她回身往家里走,却被冯芷凌摁住胳膊:“等会,盔甲上那血迹……”


    “不是我的。”嵇燃答得漫不经心,注意力全在被触碰的那个位置。


    “那今天怎么回得这样早?”冯芷凌却没被轻易糊弄,“往常从来没有过。”


    武将无奈,只好承认凌晨巡查遇到袭击,因此盔甲才染了血,上司邓翼不许他在军营待着。


    “可是受伤了?”冯芷凌急问。


    否则邓翼为何要让嵇燃回府来?


    “被刀震了两下,皮肉伤都算不上。”嵇燃道,“至于离营,是大人的策略……”


    近日嵇燃遭人暗中针对已是事实,只苦于没有明面上的证据可供公开彻查。邓翼有意引出线索,便要嵇燃装作受伤离开军营,免得被人盯住行踪,回头则另有任务要他去办。


    详细处一时半会却难解释,嵇燃便先与冯芷凌讲个大概。


    闻言冯芷凌方稍安下心:“既然如此,我相信大人与你心里有数,只是若不涉军密,能叫我知情的话,还希望与谨炎哥哥有关的情况能多告知我。”


    她仰头望他,诚恳道:“不论如何,你我的身家性命已俱为一体,若你有三长两短,要芷凌如何心安?”


    嵇燃哑然半晌,脚步凝在原地。


    她眼神坦荡,关心得理直气壮,语气中却听得出毫无儿女私情的羞涩忸怩,最多只能算是纯粹家人朋友般的在意。


    “我明白。”他只能先答应。


    “我先回房换洗一番。”嵇燃道。


    脱下盔甲,右手护臂那块仿佛还有另一个人的温度。嵇燃摩挲一会,才将盔甲放下。


    他原本并不急躁,对于改变与冯芷凌之间关系一事,方向虽然迷茫,但只要他肯等,总归会有机会的。


    今日回来,心态却有些失衡。


    别人没注意,他却留意到了宿钰荣临走前假作无意回头,有些恋恋不舍的眼神。


    直觉使然,他一眼便看出这年轻男子对自家夫人的心动。


    心里难免有股气涌上来。若是寻常夫妻,如何吃醋,都有立场。


    他占着身份,却觉自己介怀亦无法明言。


    真奇怪,自己明明是同她拜过天地的夫君。


    嵇燃摇摇头,将脑中杂乱的思绪都抛开。


    横竖他想再多,这一时也不会有结果。


    *


    待夜深人静,嵇燃换一身行头,偷偷潜了出去。


    他欲夜探张煊营帐。


    这次凌晨的遇袭,同上回一般情况蹊跷。


    他昨夜临时带一队新兵夜巡,这动静并未提前叫人知晓,众人却在白日里才有人去过的一处平原上中了陷阱。陷阱里布了竹刺,废了不少马匹不说,有两个伤重的新兵恐怕是撑不过今日。


    若不是逐风机灵,见同伴陷入坑中开始哀鸣便驻足不前,避免了受惊狂奔踏入陷阱的命运,恐怕它今后便不能再陪着嵇燃一同作战了。


    重伤的军马,几乎再难救回。


    除了陷阱,暗处还有杀手埋伏,见领头将领的马未踩入坑中,等不及便出手偷袭嵇燃。缠斗之中,有两人被嵇燃反手斩于刀下,剩下一个见情形不妙,转头想跑,亦被嵇燃抬弓射中腿上两处。


    见逃走不成,那杀手竟当场服毒自尽。


    邓翼天未亮时便赶来营帐中,听幸存兵士们讲了情况,又见嵇燃亦差点受伤,震怒不已,强忍脾气将此事压下,伪传嵇燃重伤昏迷、归家救治的风声,又叫嵇燃偷偷离营,近日都先不要露面。


    他暗中交给嵇燃的任务,便是去调查张煊动态。


    上回蛮人入关,害嵇燃中毒受伤,早叫邓翼对张煊存了怀疑,只苦于没有证据搜查他。恰好镖队遇袭之事,嵇燃呈上物证说明与三皇子有关,又让这怀疑更深一层。


    这次的陷阱与杀手,明面上与三皇子和张煊无关,但有此前诸多痕迹,邓翼第一怀疑的对象仍然是他。


    只要没了嵇燃,待明年邓翼告老,张煊就极有可能接手谟城关的军权。


    何况,初从军的新兵本并不用夜巡,即便要操练,也并非个个都是嵇燃亲自来带。是张煊手下一名副将说今夜要带兵巡查,他人又临时不见踪影,嵇燃恰好值夜在营中,见无人接管,才干脆将这队整装待发的新兵领去的。


    这一环扣一环,巧合了太多回,实在无法叫人不在意。


    “谨炎你记住,张煊是三皇子的人。”嵇燃离营前,邓翼唤住了他。


    “哪怕这几桩事端,咱们查出了证据,按军法也难耐他何。”邓翼眼里风暴沉沉,“若按律将他押送回京审问,能不能判罪便不是我等可以左右的事了。”


    “您的意思是……”嵇燃伫立行礼,“请大人直言,但凡有命,谨炎必以命相从。”


    “若真是他,他以什么法子对你,你便不吝于使什么法子对他。”邓翼长吐一口气,“不必再,经过老夫这头,也不必再等刑狱定罪;


    他若这样兴风作浪下去,迟早有你防不住的一天。老夫知道,这样阴私手段并非你擅长,但从军大忌便是切莫想着,同小人去谈君子。这道理你在战场上懂,下了战场也一样该懂。若他张煊是行伍中的一颗毒瘤,不论用什么手腕,都应当砍除了他!”


    “谨炎明白。”嵇燃低头应允。


    一老一少两位将领抬头互望,在彼此眼中都窥见一丝腥寒的杀意。


    第34章 横刀:隐日月简直颠倒黑白


    待冯芷凌再见嵇燃回府,已是几日以后。


    那日胡宿二人离开之后,嵇燃同她讲过,自己有上司交代的任务要执行,且时程未定。若有人找他,一律当做自己在家养伤不能见人即可。


    冯芷凌见他神色严肃,料想非寻常任务,沉默着答应下来。


    只是心里难免有些担忧。嵇燃此前才对她讲了遭人针对暗害的事情,如今又奉邓翼之命,掩藏行踪,叫人实在无法不多想。


    再多忧虑也得按在心里。冯芷凌打起精神将近日的帐清算一遍,又列一则单子,让紫苑拿出去给阿金帮忙送到崔掌柜那头。


    镖队东归要带的商货,她已清点好了。


    前些日子胡元杰与宿钰荣上门,代表惊雷镖局同她签下合约,承诺镖局今后每三月来回一趟,到西北地域后绕行周边五大城镇一周,再往谟城来落脚。以谟城为终始点,将沿途商货重整后,带着有价值转手的那一批回上京售卖,得手的利润四六分。


    按惯例本应是三七分成,冯芷凌认为西北路远,镖队辛苦,执意五五分成。胡元杰与宿少东家都不肯,于是折中成现在的比例。


    好在惊雷镖局本就时常有西北行商的镖单生意,每个季节都有至少一支镖队要西行,只是甚少深入至谟城这样僻远的地方。但如今有冯芷凌肯多出银钱来接手,相当于西行的镖队回程也有进益,且回上京出货之后还有一层利润可赚。


    这对惊雷镖局来说,除去多些路程上的功夫,几乎已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日冯芷凌正思索着琐事,恍然发觉近日该忙的都已安排下去。这几日弓也练了,账也清了,竟是叫人闲得发慌起来。


    府里唯一能陪她出城练箭的那人也还未回来,转眼已是不见踪影三四天,却没有任何回音。


    想起逐风似乎并未被嵇燃带走,冯芷凌一路寻到马厩,就见身姿矫健的黑马正凝着黑亮的眼珠望她。


    见冯芷凌靠近前来,还略兴奋地扬了扬前蹄。


    一旁正给逐风喂草料的阿木见了忙道:“夫人当心,马厩这儿气味不大好闻,别染了您的衣裳。”


    冯芷凌摆摆手表示无恙。


    逐风垂头,温驯地任冯芷凌触碰。


    阿木见了道:“逐风一向不爱人碰的,待夫人竟如此亲近。”


    “或许是马儿觉得我乃故人,有熟悉之感。”冯芷凌半真半假的语气,叫阿木以为自家夫人是在开玩笑。


    在马厩前陪了一会逐风,冯芷凌到底还是放弃了骑它出门的念头。城内不能纵马,城外路途不熟,看来还是等嵇燃回来,出城才比较周全。


    转念一想,眼看着就要到镖队返程的日子了,不知此前列的商品单子是否都打包好。冯芷凌又恰好闲得不住,干脆亲自去找崔掌柜问问情况。


    “东家请放心,货都按您点的装好了。”崔掌柜见冯芷凌来,急忙迎出,“正想差人同您报一声,没成想您先来了。”


    “左右无事,过来闲逛罢了。”见她特地让崔掌柜收购的草药、工艺品等都分门别类,一箱箱装得齐整,冯芷凌满意道,“原还担心,两三日光景收不够许多,没想到远远超出了计划的数量。”


    崔掌柜指着其中一箱草药,笑道:“您别说,城外的荒地耕种不了什么,野地里的草药却不少,只是采摘的人多,城里人都不缺。如今您肯收购,那些以采药为生的老人都开心得很,这一箱就是一位老人家独自送来的,说是此前在家里堆了半月呢。”


    “还真是可惜,只因此处荒僻些,离其他城镇遥远,这些品相上佳的草药便没人买。”冯芷凌叹,“若能运到江南一带,转瞬便能脱手,要被各大药店医行抢着收的。”


    “这些东西在这里是贱物,卖不出高价。数量又多,常采常有,哪有人稀罕呢?”崔掌柜笑道,“也是多亏东家有这样的心力,要把城里的营生同外头连通起来,又肯出钱叫人运输。否则寻常客商三两人行动,也顾不上这许多生意。”


    “待那位胡镖师来店里,直接按数让他们搬走就是。”冯芷凌道,“细则都提前商量好了,若他镖队人手充足,多收的这些也可带去,账目两边点过即可。”


    “好嘞。”崔掌柜应答。


    回府时日头还未西落。下人见到冯芷凌虽都行礼,但没一人提到嵇燃,冯芷凌心想他一定是还没回来。


    径自回了内院,却见刚还惦记的那人才从正房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在呢!”冯芷凌惊喜道。


    “今早事办完了,就赶回来了。”嵇燃见她似乎有些喜悦模样,忍不住问,“怎这样高兴,有什么好事么?”


    “高兴,有吗?”冯芷凌这才觉似乎雀跃过头,摸摸自己的脸冷静下来,“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方才去了一趟城里而已。”


    嵇燃点点头,没再追问。


    看似是因为自己安然归来而喜悦,可一想冯芷凌对他向来坦荡,并无私情,应该也没什么值得她格外欢喜的。


    “事情还顺利吗?”冯芷凌关心地问,“谨炎哥哥这趟出去好几天了。”


    嵇燃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才三天半而已,说得好似十天半月不曾回来。”


    见冯芷凌还盯着自己不放,嵇燃叹息道:“很顺利,没受伤。”


    得到满意的答案,冯芷凌这才挪开眼去。


    眼前人还是熟悉的模样,不过三四天没见,嵇燃却觉如隔三秋。


    他这次潜行出去追查张煊,过程并非如他所说的那么轻而易举。


    要说顺利,倒也不算假话。他成功证实了邓翼的猜疑,在张煊住处搜到了与三皇子谋划商讨的书信。虽然只余未烧干净的残页一角,嵇燃仍从片纸只字中猜得到是同自己有关的阴谋。


    若说不顺,他下手犹疑,险些错过在无人之处击杀张煊的良机。


    查实线索后,他日夜不眠,守了张煊两夜,果然见他独自偷偷出营与人暗中接头。待接头人走后,嵇燃轻轻从房檐跃下,将正准备返回的张煊一掌劈晕。


    从张煊身上搜出了新的书信,果然是孙弢的另一种笔迹。信件里看似对谟城关的动向只字未提,嵇燃却从其中毫不起眼的两句话里,揣测到背后主使的真正意图。


    “夏渐秋来,物燥至极。烛宜灭尽,方可安哉。”


    明说火烛,暗喻谨炎。


    嵇燃将信纸上下扫视一遍,冷脸将其收进自己怀里。


    *


    张煊被萧瑟夜风吹醒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锢得严严实实。


    天还未亮,阴暗苍穹压抑着尽头隐约的朝光,让他睁眼看见前方站着自己熟悉的人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见面前只有嵇燃一人,且穿着深色的夜行衣,手握一柄弯刀,张煊不由心惊胆战起来。


    “嵇副军,你是想残害同僚不成?”张煊虚张声势,“莫非因上次我没带礼物去你府上探望?为人怎可如此小肚鸡肠!”


    “残害同僚者,另有其人。”嵇燃冷冷开口,“想必此人姓甚名谁,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究竟要如何?”情知自己今晚被嵇燃抓了现行,如何解释他也不会信,张煊干脆放弃了狡辩。


    “将我绑起来又能如何,你还想逼我签字画押不成?”张煊笑道,“这可是大罪,难道凭你一面之词便会有人相信么?若识相,还是赶紧将我放开,若本将心情好,或能考虑不往上追究。”


    嬉笑语气,被眼前横来那一弯银亮锋利的刀刃,惊断在唇舌之间。


    “今日既已绑了你来,便没想过摘净干系。”嵇燃慢条斯理收回握刀的手,刀锋擦着张煊脖颈侧面,凉意渐渐渗入。


    “只想问一句,上回入关的蛮子,可是你暗中安排,偷放进来的?”


    张煊矢口否认:“胡说八道!”


    “再问第二句,前几日夜设陷阱,埋伏杀手,可有你的手笔?”


    “简直颠倒黑白!”张煊嘴硬,“那夜是你带兵出去的,我反倒怀疑是你设的陷阱,有意糟蹋军马,残害新兵。”


    “还有一事要问。”嵇燃将刀收在身后,负手问道,“几月前有一镖队,在谟城不远处的野外被流寇劫杀,其中内幕,你可知明细?”


    张煊怒目而视,却说不出话来。不仅是没想到嵇燃已疑他至此,更是因面前一向忌惮的这同僚,眼中杀意已分外鲜明。


    “我只想问个清楚,好叫你走得明白。”寒月般的弯刀一闪而过,鲜血落地时,张煊的眼还未来得及闭上。


    “至于答案……”站在张煊尸首分离的身体前,嵇燃轻轻将后半句补全。


    “从未指望,为杀我一人却害死那么多无辜兵士的你会说实话。”


    …


    杀了张煊,将现场痕迹消去后,天已快亮了。


    原可直接一刀解决,只是嵇燃仍想问个明白,才留他多活了半夜。可惜兹事体大,哪怕张煊是贪生图利之徒,恐怕也不会轻易交待。


    不过,他本也不是想听张煊的借口。


    中途要等张煊醒来,又耽误了一个时辰。所幸嵇燃仍在天明前,将一切悄无声息地解决。


    将尸首处理干净,又将一身染了脏污的夜行衣烧毁,趁天色还昏暗,嵇燃便悄悄回了府。


    只是几夜没好生梳洗,嵇燃不想再像上回一样满脸狼狈地出现在夫人眼前。于是悄悄闭眼休憩一会,听见冯芷凌出去,这才起身梳洗换衣。


    而这一切细节,冯芷凌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第35章 邀花:断连丝夫人方才好有气势……


    见嵇燃说自己没受伤,她便没再追问过程细节。


    “既然谨炎哥哥已经回来,可还需对外称你在养伤?”冯芷凌想起嵇燃此前嘱托,问了一句。


    “先照旧吧,这两日我暂时不回军营。”嵇燃见冯芷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有些好笑,“有何计划?”


    “想说好久没有出城练箭,但要是谨炎哥哥近日不便外出,那就算了。”冯芷凌思索道,“既然装作在家养伤,想必不便抛头露面。”


    “没什么不方便的。”嵇燃迅速改口怂恿她,“想去就去,野外人迹罕至,也不易被人撞见。”


    “罢了。”冯芷凌摇头,“倒也并不是那么急着想往外头跑。”


    前几日因嵇燃不在,她有


    些心神不定。如今见他安然回来,又觉得在家静闲着也没关系。


    大概是习惯了有位家人在,一旦少了个人冷清些,就会觉不大适应。


    她执意谨慎些,嵇燃也没强求。他这两日需等邓翼派人送来信号后,再归营行事,既如此,在家待着陪她也是一样的。


    “主君大人安。”紫苑恰好进来,对着嵇燃行了个礼,又对冯芷凌道,“夫人,门房处有您的东西,我给拿过来了。”


    “这是?”见紫苑拿来一个小巧的绸布包裹,冯芷凌有些疑惑里头是什么,便接过来直接层层揭开。


    里头是一小盒精致的糕点,个个都做成栩栩如生娇嫩花苞一般的形状。冯芷凌打开盖子那瞬间,微甜的乳香气便从盒子里飘了出来。


    “可有说是谁家送来的?”冯芷凌纳闷,怎么会有人无端端往嵇府送这样一份东西。


    “门房说是个小厮送来的,只说交给您,旁的什么也不讲就跑了。”紫苑也不解,“会不会是送错了人家?”


    “外头东西来路不明,还是不宜随便入口。”一旁的嵇燃不动声色,将冯芷凌手里精美的花糕接了过去,“或许是送错了,也或难提防是旁人有什么坏心,我回头拿去营中让军医验验。”


    “主君大人是说,可能有人下毒?”闻言紫苑花容失色,“可夫人一向与人为善,怎有人会这样坏心肠!”


    “随意猜测罢了,不必慌张。”冯芷凌安抚道,“也未必就是这情况,只是外头来路不明的东西确实不可信任,不碰为妙。今后府里吃食更要小心,冲着我来的可能倒不大,只怕是有人对府中主君有些别的害人念头。”


    紫苑听了连连点头,飞速跑去将门房厨房等处都检查交待了一遍。


    嵇燃顺手将糕点盒“啪嗒”一声盖上:“这件东西,我先拿走。”


    冯芷凌和紫苑对这莫名其妙来的礼物摸不着头脑,他却冷不丁想起几日前,某位外男离开时恋恋不舍的眼神。


    要是他没记错,惊雷镖局的车队月末上路往江南去,正是今日启程。


    这一盒委婉隐晦、含苞待放的花糕,究竟是谁手笔,不言而喻。


    逢迎讨巧,华而不实!


    也就那些常花天酒地、寻机讨好女子的纨绔少爷会使这招!


    嵇燃冷眼看着糕点盒,前阵子心里那种不甘憋闷又涌了上来。


    他故意同冯芷凌一道送客出门,就是想变相宣誓主权、体现夫妻两个的亲密,没想到那位春心萌动的纨绔少爷,还敢这样大胆地以物寄情,送到他嵇府门前来。


    单纯的一盒花糕,说起来并不能代表什么。可那种自己欲揽入怀之人,正被另一个男子频频惦念的微妙不快,还是难以从嵇燃心中拔除。


    那盒定做得颇为用心的香甜花糕,最后当然是没有被带去军营给军医验的。


    阿金进来给主君收拾房间时,怀里突然就被丢了一包东西。


    “拿回房里去吃,吃完将包裹与盒子扔外头去。”


    听见主君这声冒着冷气的吩咐,阿金连忙领命,将糕点盒子塞在怀里偷偷摸摸带回房同阿木分去了。


    冯芷凌全然不知嵇燃此刻在自己房内,暗暗同不过两面之缘的宿钰荣正较劲。


    听嵇燃说这两日都在府中不用出城,便想着趁嵇燃有空,让他多指点指点自己的箭术。


    她如今使那张嵌着宝石的短弓,已是十分顺手,隔着八九十步距离,也能射准草靶中央悬挂的小木环。


    拉弓搭箭的力气,也比之前大了不少。


    练得愈多,自然愈发手熟。同时冯芷凌也陷入了瓶颈,仍是每日百发练习,却不再有之前一天比一天明显进步的感觉了。


    嵇燃听她讲了这情况,笑道,“此乃常态,定靶练到如此地步,已算渐入佳境。但要再有提升,还需慢慢感受弦张与箭势,逐步进展至人箭合一的境界。”


    “这‘境界’二字,说来便玄妙了。”冯芷凌扶臂感慨着,“看来还是我练习不够,未能触到入门的诀窍。”


    “芷凌过于谦虚,有你这样眼力与悟性,已是难得天分。”嵇燃随手接过她手中弓,眼都未眨,看似顺手拉弦便射。冯芷凌只闻耳边“簌”地一声,远处草靶中央挂着的小木环已落在地上。


    冯芷凌微微睁圆了眼。


    那木环以丝线绑住,悬在草靶前方。嵇燃这一箭看似无心,却精准地将木环上吊着的丝线射断。


    冯芷凌竟然有些羡慕起来,这样的箭术她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练成。


    嵇燃特地示范这一箭,不能说没有私心,本就是有意在冯芷凌面前炫技。甚至箭飞出去后,还想得意地问冯芷凌一句“此箭如何”。


    但想了想,这样未免显得太轻浮了些,与他过往行事大相径庭。于是嵇燃忍着些许雀跃,垂手放弓,装作十分不在意的淡然模样。


    冯芷凌艳羡道:“虽不知想达到谨炎哥哥这样用箭如神的境界,需要练习多久,但既说‘人箭合一’,想必还需我静下心来,多花心力在箭术上。”


    嵇燃神色微妙。


    一心想在夫人面前开屏展翅,讨句夸奖,结果夫人一心想的是怎么出师。


    若冯芷凌自己确能达到他方才的水平,那其实已不必他教了。


    只能悄悄叹气后,弯起嘴角:“芷凌如此勤练有术,将来必定可以。”


    *


    还未安生过完这两日,军中已来人唤嵇燃归营。


    却不是差一二卫兵来报信,反是一队兵卫阵势齐整,守在门外请嵇燃同去。


    这场景似曾相识。冯芷凌秀眉微皱:“似乎来者不善?”


    “放心。”嵇燃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已换上盔甲大步走来,铁甲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兵卫中带头的那员参将,见嵇燃出来便眼神愤恨,似乎已认定他是有罪之徒。


    嵇燃却镇定自若:“请吧。”


    带队之人不是邓翼亲卫,而是张煊嫡系属下,见嵇燃目中无他,怒火更甚:“嵇副军好大的架势,非休沐时,却能连续好几日不去军营。”


    嵇燃瞟他一眼:“因我夜晚遭袭受伤,邓翼大将军亲自叫人送我回来休养,有异议,去找他。”


    那参将怒道:“安知邓大将军不是被你蒙蔽?有的人数日不在营中,说不定是暗藏祸心去害了人。”


    话未落尽,嵇燃劲势如风,已袭至眼前,那正嚷嚷的参将闪躲不及,被嵇燃一掌从马背上击倒下去。


    “齐参将似乎忘了,若论军衔,你还差本副军三级。如此冒犯长官,现一掌作小惩,替十军棍的罚。”嵇燃骑着逐风,居高临下,“若论昔日军功,你更无成绩能与我相提并论。本将且问,是谁人给你的胆量,对长官如此呼来喝去?”


    齐参将狼狈跌在地上,气势早已差了一截,又羞又恼:“张副将大人已两日不见踪影,此事蹊跷,相关人等需得好生严查。”


    “军中之事,自然与本将相干,要如何查,全军都应倾力配合。”嵇燃拉紧逐风马缰,不急不慢道,“既有状况召我归营,那就即刻启程,尽快赶到。”


    言毕,不再看那参将一眼,驾马带头而去。


    这样看来,倒不像是兵卫上门胁着嵇燃回营,是嵇燃自己带着一队兵扬长而去。


    冯芷凌远远在堂前望着,听见武将声音中气十足,险些笑出声来。


    亏她还担心,这又是一次栽赃,要拿嵇燃来发作。没想到这素日语调四平八稳,说话温和简略的谨炎哥哥,刻意要绕弯子气人起来,也是易如反掌。


    “主君营中事务繁忙,兴师动众是常有的事。”


    戏看完了,嵇燃又胸有成竹模样,冯芷凌便也安了心,扬声安抚府中杂役,同时也是说给门外围观的百姓们听,“大家只管各司其职,安心待在府中便可,至于不该讨论和外传的事情……”


    年轻女子俊眉一扬,眼神中含了些许凌厉,“记住,谨言慎行!若招来对主君不利的风言风语,休怪我做事不留情面。”


    待回了内院,紫苑才小声道:“夫人方才好有气势,紫苑都差点被吓住了呢!”


    冯芷


    凌早恢复平常温柔神色,见紫苑鹿眼圆睁,故作害怕的小模样,不由轻声笑叱:“连我都怕,可还是我贴心乖巧的紫苑儿?”


    第36章 风雾:平地起那您两位现在还分房睡呢……


    “紫苑自然一直贴心乖巧。”小婢女忙道。


    “只是在梅竹轩待过那么多年,也甚少见夫人这样锐利的时候。”紫苑回忆了一会儿,“因此有些新奇罢啦!”


    冯芷凌不由好笑:“人既有七情六欲,什么姿态都可能呈现在世人眼前,看来你还得早些习惯一下我这变化无常时的模样才是。”


    “不用不用。”紫苑连连摇头,“夫人这样很好。”


    见冯芷凌眼神含笑,似乎不完全相信的样子,紫苑又补充道:“是夫人现今模样,比从前有活人气儿多了。”


    见冯芷凌一怔,紫苑方反应过来这话头不大好听似的,扯着衣袖尴尬起来,“嗯……婢子倒也不是说从前不好……”


    “没关系,实话罢了。”冯芷凌并不在意。


    “非要说起来,我自己也喜欢现在的日子。”冯芷凌想了想,“至于从前,实在有些被拘着了。”


    “夫人过得舒坦就行。”紫苑真心真意地道,“婢子之前只担心西北荒凉,您来这边会不习惯。现在看来,倒是比上京自在得多。主君又是个随性的人,待您也用心,就是……”


    想起冯芷凌此前说想回上京的话,紫苑犹豫了一下,“您要是想回上京探亲,要不要早些同主君招呼一声,好叫他有个准备?”


    “这才来多久,哪就能这么快回去?”冯芷凌拿手假装戒尺,轻敲紫苑的头,“是你这丫头想回去逛上京的街市了罢?”


    “才不是呢!”紫苑委屈地嗔道,“是婢子想着,寻常来说,成亲后总要回门的呀!主君都没机会陪您回一趟冯府。”


    冯芷凌这才恍然,紫苑为何对回上京这事儿如此在意。


    “这事儿,还是算了罢。”当事人自己却不以为意,“回不回门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同嵇燃不过有名无实的夫妻,回门岂不是还得演戏给别人看。


    “那您两位现在还分房睡呢!”紫苑嘀咕道,“哪有这样的夫妻嘛?”


    “你呀!”冯芷凌好气又好笑,“分房又如何,难道不分房的夫妻,就一定处得融洽能白首到老了?”


    “只是觉得看起来太见外了。”紫苑道,“您不要有顾虑。虽然这话有些冒犯了老爷,但紫苑还是要说,不是每个男子都同他一样的。”


    听紫苑忽提起冯崧,冯芷凌愣了一下,哭笑不得:“你家夫人我可没有因为父亲的行事,就对旁人有偏见,谨炎哥哥也不是父亲那样脾性。”


    话都说到这了,难免会想起梦中那世。


    紫苑不可能知道,她并非因见过父亲的变心而对婚姻失去期待。


    是因那一世幻梦中,自己付出了主动,付出了用心,却连最应该陪在她身边的人都没留住。


    虽说起来,她或许也没想真留宁煦。


    一个人的心在不在自己身上,再明显不过了。她不是喜欢强求的性子,也不想要自己已经看不上的感情。


    哪怕梦里半生经历极其真实,她醒后也没有一瞬怀念过宁煦。


    那不是她的良人,只是曾经的她迫于无奈随波逐流的一个选择。


    何况,自己梦醒后执意和嵇燃绑在一起,离开上京,不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去避免重走旧路么?


    姨母总担心她孤身一人,在冯府过得不开心,希望她嫁给一个好儿郎,就能够活得美满。


    哪有那么容易?


    冯芷凌在心里轻轻摇头。


    她才不要像梦里那个自己,努力操持家事,刻意讨好婆母,辛劳了一辈子,最后也没给自己留住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


    反倒是坚持嫁给嵇燃后,情况比她以为的还要明朗许多。嵇燃为人正派,也从不因两人拜过堂就以夫君身份对她去要求,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很尊重她自己意愿。恐怕她冯芷凌嫁去上京任意一个世家,都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自由。


    见紫苑还眼露担心看着自己,冯芷凌笑笑道:“别担心,虽说如今是分房而居,但你家主君是稳重可靠的,你家夫人又这么有主意,绝不会让自己在府里吃半点亏。”


    “至于真要回上京。”冯芷凌思索一阵梦中预知的情形,“快的话,或许五年后,咱俩就有机会去了,说不准还能顺带去其他地儿游历一阵。”


    “您怎么知道呀?”紫苑好奇道。


    冯芷凌竖起一根手指:“这是你家夫人的秘密。”


    她自然是按幻梦中透露的信息,推测出来的。


    梦里的嵇燃,在宫内被围杀而死时,看起来比现在要再沧桑年长一些。冯芷凌估摸着,应是比现在的嵇燃至少要老个五六岁。


    既然如此,殒命那事还得再过几年。她恰好在这几年里,用心经营好典当行的生意与镖队来往的合作,给自己将来游历打好基础。只要在这期间保证嵇燃不回上京掺和王侯家那些事儿,等嵇燃殒命劫数过去,她就可以放心离开谟城去体验各地风土人情了。


    门外正想敲门唤自家夫人的阿金,悄悄收回了手。


    他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原本是厨房有事,请他来帮忙问夫人做个主。没想到刚走来夫人房外,恰就听见夫人说“如今分房而居……不会吃半点亏……五年后如何如何”的那些话。


    阿金提心吊胆地回头,准备过一阵再来找夫人做主。他得先消化消化刚听到的事情。


    主君与夫人婚后一直分房这事儿,府里常在内院伺候的下人多少都有些看在眼里。


    只是素日不好议论主子私事,加之冯芷凌掌家手段刚柔并济,下人都心服口服,也从来不敢质疑忤逆她。


    阿金也是格外欣赏主君娶得的这位夫人。自从听说夫人在喜堂上一人就拦下了要押走主君的整队禁卫军,又对主君不离不弃一路陪来西北,阿金阿木便对这位新夫人十分感恩戴德。


    他兄弟俩昔日受过嵇燃恩惠才得以活命,自愿来嵇府卖身为奴仆,是把嵇燃当主子和恩人看待的。如今听夫人这样说话,似乎对未来别有打算,阿金便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担忧起来。


    非要说的话,西北贫瘠,确实不是长久宜居的好地方,也难怪夫人想走。只是自家主子是领军务来此地上任,哪能轻易离开?夫人想到处游历没问题,可主子走不开啊!


    只怕是时间长了,夫人对主子逐渐无意,有心将来要离开主子?


    阿金越想这事儿便越悲观起来。主子在他眼里倒是什么都好,只是人似乎闷些,不是那等动辄能甜言蜜语的,脸上也有疤,长相不大符合现下女子对郎君的审美……


    要论家财,好像也没法同夫人娘家相比。


    实在是,不知道能拿什么留夫人回心转意了。


    他今日不小心听了这一耳朵,原本自然是不该泄露夫人与婢女房内的私语。可事关自己拼命回报都来不及的主子,阿金又怎能无动于衷。


    等主子回府,这事儿究竟该不该说?阿金苦恼地纠结起来。


    *


    嵇燃还不知道或许有令人困扰的小道消息,府里正有人犹豫要不要告诉自己。


    他现今正在邓翼面前,与张煊那派的将领对峙。


    张煊失踪整整两日不见踪影,众人在营中与家中都找了个遍,没见他留下只言片语。


    张煊亲近的参将便觉他定是遭遇了意外或不测,嚷嚷着要邓翼做主彻查可疑情况。至于怀疑的人选,只差明说就是今年新上任,与张煊一向主张不和的嵇燃了。


    邓翼见各将领各执一词,怀疑嵇燃者、维护嵇燃者、毫无头绪跟风者,都七嘴八舌吵嚷起来,眉头渐渐皱起,喝道:“够了!”


    “吵吵嚷嚷,像什么军士的样子?”邓翼威厉地开口,“齐骥,疑人先举证,你可有


    证据?”


    齐骥哑了一瞬,力争道;“下官虽然一时没有确切证据,但自然应从最该怀疑的人开始查起,查到证据才能继续找人。否则毫无线索凭空追查,哪知道张大人究竟在何处呢?”


    “真有意思。”有人阴阳怪气地哼笑,“无凭无据的,就要把旁人按作‘最该怀疑’的嫌犯来查,不知是哪家祖上传来的规矩?”


    开口之人,正是此前嵇燃说过与自己曾有摩擦,但受伤时又带了珍贵人参来拜访的那位参将,名贲云虎。


    贲云虎一向脾气直来直去,从不婉转,齐骥见是他开口讽刺,宁可偃旗息鼓不作声,也不想招他再开口,只等着邓翼的说法。


    此人讲话不留情面,偏偏家里有靠山毫不畏惧,他如今失了张煊这个倚仗,还是少得罪几波人来得好些。


    只要先把嵇燃这个副军拖进脏水里,张大人之前的计谋便也算成功了一半。


    “既然营中没有证据,那就交给府衙去查。老夫驻军在此是要守谟城关,不是来查案的。”邓翼年岁虽长些,气势却与年轻的武将们并不遑多让,动怒道,“张煊那么大一个人,甚至还身怀武艺,难道能凭空丢了?”


    嵇燃上前一步,抱拳:“大人明智,属下亦有话说。虽说属下今年初来此关,阅历尚浅,与张煊副将的来往不多,但也不至产生龃龉,更不至到刻意加害的程度。相信若今日出事的是属下,旁人也一样不可能凭空便怀疑张大人。齐参将与张大人关系近些,着急上火在所难免,还请冷静片刻,诸位共同好生分析线索,才是正理。”


    第37章 醒剑:立苍生你其实是得了君心的人啊……


    见邓翼抚须点头,原本中立的众将也纷纷开始附和。


    “正如大将军所说,还是应按章程来办事。且张大人也不是才来边关几天的人,这一两日没人看见,也未必当真是发生不测。”


    “也有可能喝高了,在某处醉生梦死,忘回人间。”贲云虎正经道,“毕竟此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齐骥涨红了脸。张煊确实此前常在营中饮酒,只是没人捅到邓翼那儿去,便也没受过责罚。其他人顾虑他背后有皇子依仗,自然也不好去上司面前告发张煊违背军纪的行径,以免得罪。


    贲云虎倒是早就知道,但他又不屑于去做那私下告状的小性子。于是张煊便自以为逍遥自在,无人计较。


    却不知那草根出身的将领们,多得是看不上他这做派。


    嵇燃倒是面色平淡,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为自己争辩,任由同僚们各抒己见。


    胸口隐提着的心,却是这才稍稍放下。


    张煊早已死得不能再透,连尸骨也被他销毁干净。


    那几日潜入调查、追踪张煊,证实他确实参与了暗害自己的阴谋后,嵇燃本还略有犹豫。


    他在战场上杀人,是护己,也是保家卫国。可下了战场,他却甚少动手。


    极难产生杀意的那种心境,与疆场喋血时全然不同。


    嵇燃年少时独自游猎为生,在从军前便不得不杀过人,若不动手,只怕死的就是他自己。但目前为止,他战场之外杀的,都是那手上有许多人命的恶人。


    张煊似乎并不算恶,他只是小人罢了。哪怕有意害他,却也没有亲自举着刀来他面前杀他。


    邓翼知悉他往年经历后,评价他是一员杀将,却是成也在仁,恐怕将来败也在仁。


    “有的人,手头一辈子没沾过血。”邓翼道,“旁人却看不见,万千冤魂都跟在他身后,索命不能。”


    念叨好几回,嵇燃才逐渐理解老将军的意图。


    是叫他学着在适当的时候,心再狠一点。


    若没有这个师长般的上级下令,单凭他自己的意志,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去动张煊的。再如何主张不同,嵇燃也觉张煊应算他的同僚之一。


    若敌兵要伤同僚,嵇燃必定第一反应是拼命相护,如今却要自己举刀……武将杀戮的决心,不由动摇一瞬。


    若能呈上张煊罪证,将他按律惩处,嵇燃自是不会感到不舒服。毕竟一切都是人自为之,罪有应得。


    但看透的邓翼已经对他明言,若不用些旁的方法下手解决,张煊这颗毒瘤会一直存在,为争夺一点权力搅得西北军长年不宁。


    且张煊背后,是有望取太子而代之的三皇子。


    李成哲。


    想到这里,嵇燃才终于握紧了手里的刀。


    一个张煊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他背后的主子却不只是图他嵇燃一条性命而已。


    何况,不止新仇,他与李成哲之间还有旧怨。


    一夺军功,二害贬谪,三谋性命。


    新仇旧怨,一桩也没清算过。


    他当真不会怨吗?


    他嵇燃昔日身无长物,没亲没故,不图功名。为守百姓安宁,豁出一条性命无人在意倒也不可惜。


    但他如今有家室要护,他不是孤家寡人了。


    *


    齐骥起头纠查嵇燃的事,就这样暂时揭过。至于张煊失踪一案,邓翼派出两队精兵每日轮流搜查,同时转报府衙,请衙卫协同巡查城内的动向,内外并行,安排妥当,齐骥终于没有话讲。


    而张煊是生是死、究竟什么时候出现,恐怕是不能如他所愿了。


    待众人散开,邓翼将嵇燃单独唤到内帐。


    “外头守的都信得过,可以放心说话。”邓翼道,“看来你已将事情解决了。”


    “是。”嵇燃抱拳,“请您放心,哪怕齐骥掘地三尺,也不会找到任何痕迹。”


    “你上心的事,从来就没有办毁过,老夫有什么不放心的。”邓翼拍了拍年轻将领的臂,“既如此,旁的就不问了,想必于你而言,这也不是回忆得轻松的过程。”


    “您但问无妨。”嵇燃神情毫不动摇,“既然做了,没什么不好面对的。”


    邓翼略讶,然后大笑。


    “好!亏老夫还略忧心,你太执着于自己心里的道义,认为不合礼法,不肯对那小人下手。现今看来,是你自己有所顿悟。”邓翼老怀欣慰。


    “为将为官,自然要有这样的觉悟,才能护住下头的人。”邓翼叹息一声,“莫怪老夫行事不择手段,教你这样。实在是那等利欲熏心的走狗、搅屎棍!不配在世为人。”


    张煊死时,嵇燃出招是利落痛快,一身刑讯手腕懒得让他领受。尸身却被嵇燃处理得十分干净,说是“碎尸万段、无葬身之地”也不为过。如今死人还要被邓翼痛骂……


    嵇燃面无表情心想,甚少见老将军如此痛恨怒骂一个人,张煊也算“死得其所”了。


    “解决便罢。”邓翼这才一摆衣袍坐下,“张煊身份不一般,说是做老夫的副将,实际是那位皇子安排了来,等着接替老夫位置的。圣上想必心中也有数,并不喜爱三皇子僭越推举的行动,因此将你‘贬’来西北做这个新增设的副军……”


    邓翼眼露得意,“明摆着是不满张煊这等草包,竟敢觊觎自己不配的位子。何况,你昔日做京中统领是正二品,如今谟城副军是从二品,大费周章罚你来,实际又降了甚么?老夫当时还以为,圣上既提拔过你,多少有怜惜将才之意,因此才降罪得轻。如今一想,安知这不是圣上的一步棋?”


    嵇燃道:“若这样自然是好,只是边关遥远,圣上怎知情况?若谨炎来了却对付不了张煊,岂非有负圣上心意。”


    “别小看京中,地域上虽路途遥远,消息却是最为汇总灵通。”邓翼点了点墙上挂的疆域图,“据说二十年前曾有一遭饥荒作难,蛮人合


    众抢掠,城内弹尽粮绝,防破告急,城中连府衙都被逃难的百姓冲开,备份的城防图纸不见踪影。你猜,新图几时送来?”


    嵇燃迟疑:“我来时携了车马,尽力赶路也需月余。若派飞骑,一传一来,再快也需至少十天有余才是。”


    见嵇燃果然猜错,邓翼抚须舒心道:“错!是七天,短短七天,京中便来人支援。当时驻军谟城的将领还不是老夫,此事却传得西北军人尽皆知,不得不感叹圣上雷霆手腕。”


    “七天。”嵇燃垂目不语。


    这样速度,哪怕他一人启程,轮换好马拼死赶路,恐怕也做不到。


    如此安排,圣上在京中究竟如何办到?当真是邓翼所说,消息灵通?


    还是提前预测,早就出发……


    不论哪样可能,都叫人不得不佩服。


    “圣上现在是歇了脾气,但不代表,在他眼下包藏祸心的腌臜就能蹦跶欢实。天子心意,谁能揣测?”邓翼道,“但老夫还得多嘴一句。此前曾与你讲‘配不配得,唯在君心’;


    谨炎,你其实是得了君心的人啊!”


    嵇燃难得一见地怔在原地。


    他以为自己从小是不被上天偏爱的孤儿,邓翼却告诉他,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对他怀着厚望。


    当真如此吗?


    *


    回府时,黑夜中云影重叠,将微弱的月光掩得几近不见弧缘。


    城中早已宵禁,一路回到嵇府近处,才望见院落上方隐约有些亮光。


    嵇燃进门,还未至内院,就看到一盏暖黄的孔明灯正摇摇晃晃,向自家上空越飘越高。


    “呀,主君大人。”


    正与冯芷凌一同往白纸上写画的紫苑先瞟见有人影进来,连忙行礼问安。


    冯芷凌手拿一盏刚画好还未点燃的灯,回头见是嵇燃,展笑颜道:“难怪刚才那灯自己跑了,原来是看见了将军大人害怕。”


    她此前虽曾称呼嵇燃为将军,但那时极客套生疏,倒没像这样活泼俏皮地喊一声“大人”。


    嵇燃这一日的沉重复杂心绪,忽然就在灯光辉映下那张越看越爱的美人靥面前,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冷肃时含着霜意的脸温和下来。


    “今夜这么晚没睡?”嵇燃走向前靠近冯芷凌,伸手去接她手中那盏刚干透的孔明灯,“怎么突然想玩这个。”


    见主君夫人站作一处,紫苑已识趣地悄悄往外头退去。


    “白天里去逛街市,见有个妇人自己糊了许多个灯,便买来一大扎。”冯芷凌笑,“都是白纸面的,太素。闲来无事,便画了一些讨个彩头。”


    嵇燃手里拿的这盏灯,上面画着憨态可掬的白兔,寥寥数笔形神具备。旁边的木架上放了笔墨,地上还有好些画好未干透的灯。


    “方想点火试试,没想到火折子一冒星,紫苑就吓得松了手。”冯芷凌背后调侃紫苑胆小,“本不想在城里放的。”


    “放也无妨。”嵇燃放下手中的白兔灯,又拿起一盏新的端详,“灯飞高了自然会熄,落下来也不伤人。”


    “那就好。”冯芷凌稍稍安心。


    嵇燃果然仔细,立即便知她在顾虑什么。


    第38章 画灯:误从前恐怕是再难有娶亲成婚的……


    嵇燃正一盏盏拿起来看灯面上的字画。


    每个灯面都是冯芷凌信笔所画,她自觉潦草,反倒不好意思,伸手想将灯拿回来。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随便写写画画而已。”她伸手去够了这一盏,嵇燃又取了地上一盏新的。


    “都画得很好。”嵇燃认真道,“随随便便也很厉害。”


    他就算不懂书画这些,也能看个好歹出来,并不是为了讨好夫人在硬夸。


    画韵有神,字字笔触成风骨。他知道冯府只是皇商,并没有世家那等深厚背景,原也以为娶来的夫人或就是寻常商户小姐,却不料冯芷凌每每都能给他惊喜。


    夫人这样优秀,他自然也是觉得骄傲的。


    大部分灯上都是花鸟虫鱼之类的小画,少数则书了几句诗,读来慷慨激昂,颇有西北之地的广阔荒凉之感。只是嵇燃虽然曾读书受教,对诗词却不大通,看不出是冯芷凌自己所写,还是誊抄前人诗句,于是不敢随意夸赞。


    担心被夫人看出来,自己这个武夫没什么文采。


    嵇燃实在要看,冯芷凌便也不拦,一边自顾将剩下两盏灯也画了去。待晾干后放好,回头寻一处空旷地方一起点,那才叫好看呢!


    在上京时倒是常见这样的热闹,来了谟城,想看灯也没去处看了。如此一想,繁华到底有繁华的好处。


    她却没注意,嵇燃脸上微微的笑意,在瞟见某一盏灯上的墨迹后,悄然淡了下去。


    那上面写着:


    愿:苍生顺,人安平,心愿了却,四方游历。


    是冯芷凌的笔迹,似乎是写诗画画之余,随手写了一盏许愿灯。


    四方游历……她从未对他讲过有这个想法。


    至于心愿。


    嵇燃忍不住想起被她曾提过一次的“意中人”。


    难不成,是希望找到这男子的动向后,再同他去四方游历?


    嵇燃神色冰冷。


    这么久了,冯芷凌从未提过那人,嵇燃记得她说的是此人不知所踪,便也没去在意。


    横竖人如今在他身边,且一副要在谟城好好生活,并不准备离开的模样。他又何必提旁人去勾冯芷凌的心?


    但今日见这盏许愿灯,嵇燃才知道,她心里应是从未放下的。


    素日相处起来,有多和谐美妙令他心动,想到这件事的打击就有多令他难受。


    冯芷凌在一旁执笔,这回画灯费的时间久了些。


    她画了一匹飞奔的骏马。马儿高大矫健,毛色浓黑,一看就是逐风的样子。


    搁下笔,冯芷凌小心捏着还没干的纸灯,回头对嵇燃笑道:“谨炎……哥哥,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面色严肃,带着寒意,她在家已经久未见过这样的嵇燃。


    嵇燃挪开盯着那盏许愿灯的视线,勉强勾了勾嘴角:“只是突然想起些烦心的事。”


    “今日那事吗?”冯芷凌放下骏马灯关切道,“我看离去前谨炎哥哥应付得极好,料想你不会吃亏才是,难道又有什么波折?”


    “军中有位同僚失踪,因此才多番查问,麻烦一些。”嵇燃道,“若最终还是不能破案,上头或许会派人来查。”


    “……不必担心,总之此事与我无关。”他对她撒了个谎。


    虽然嵇燃能骗自己,说是为了不叫冯芷凌担心才撒谎,可他心里却也知道,自己最怕的不是这个。


    怕的是,冯芷凌知道他手上究竟沾过多少鲜血,知道他从前在战场上是怎样杀人如麻。


    “无关就好。”冯芷凌道,“只是谨炎哥哥,你自己出门也要小心。”


    嵇燃微哂:“别怕,失踪的那个是武艺太差,难以自保才叫人担心。若是我,必没有这个顾虑。”


    冯芷凌“噗嗤”一声笑出来:“嗯,以嵇将军的武艺,确实不需叫人担心。”


    “希望那位失踪的大人平安无事罢。”冯芷凌补充了一句,“这样此事也能尽快有个好的结局。”


    嵇燃才松快一点的心情,闻言又稍稍沉了下去。


    “对了。”冯芷凌想起一事,举起手里的灯笑问,“不知将军大人何时有空,介不介意带我夜里出城一趟。”


    “想去哪里?”嵇燃问。


    “喏!”她娇俏地轻轻踮脚,将手里灯往高处托,“想寻个晴朗些的好天气,去城外将这些灯一口气都放了。从前在上京曾见天灯会,上百盏明灯同时飞起,十分壮观。好几年没见过这情形,有些想看。”


    “好。”嵇燃一口答应下来。


    上回本想带她出城练箭,碍于在家装作养伤不便,没有去成。今日倒捡了个相处的机会。


    嵇燃一直有心寻机与冯芷凌培养感情,时间长了虽有些成效,现在却觉不大对劲了。


    怎么眼前的女子,似乎越来越把他当家人一般?


    若是往常,女子主动邀请男子去灯会看灯,那几乎与直接示爱无异。冯芷凌却大大方方地邀请他去城外放灯,他还不敢自作多情一丝一毫……


    这简直


    是一种折磨。


    …


    回到房中准备歇息,阿金打好了热水进来,又站在门口处犹豫不决,也不离开。


    嵇燃正要脱衣,见他拖着不走,皱眉问:“怎么了?”


    “有一事……”阿金吞吞吐吐,“小的不知道该不该同您说。”


    “但说无妨。”嵇燃道。


    “那您可别告诉夫人,是小的透露出来的。”


    听是与冯芷凌有关,嵇燃略变了脸色,将刚解开的衣服又拉了起来:“说!”


    阿金这才将今日无意中听见夫人与紫苑所说的话,又转述了一遍意思。


    言毕,忐忑地看着主子:“大致就是这样,小的有些担心夫人对您的心意,所以才……”


    “不必说了。”嵇燃打断。


    阿金诚惶诚恐跪了下来:“小的所言绝无夸大,也知道这行为不妥当,只是……”


    “我不罚你。”嵇燃疲惫道,“你同阿木在我身边几年了,在上京府中遭禁卫抄查时,只有你们不肯走,若你们还不值得信,我又能信谁?只是你记住,夫人不曾欠嵇府任何,她要留要走,都是她的心意,至于我……”


    嵇燃心里一痛,艰难地将剩下半句话吐出口。


    “我也会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大人……”阿金方知自家主子对夫人的想法,其实已有所察觉。


    “小的明白了。”见嵇燃神色有些痛苦,阿金含泪磕头道,“您放心,小的再不会有僭越之举,今后一定慎行。”


    “若夫人吩咐你做事,只管做就是了。”将刚才闷在胸口的那股浊缓缓吐出,嵇燃稳了稳语气,“她的心意,就是我的指令。下去吧,此事不许再对任何人提,你也给我记住,非礼勿听。”


    “小的明白。”阿金再磕头,倒退出去将门合上。


    这段时间,主子同夫人夜夜分居两处,白日里相处的机会也不多。原以为不过寻常夫妻的客套情分,却没想到,主子对夫人已是这样情根深种。


    想到主子方才痛苦的神情,阿金叹了口气。


    如今只能希望夫人待主子再上心些,最好是将来不要离开嵇府。


    旁人或许不理解,他却能猜得到,以主子那一向专注的性子,若失去夫人,恐怕是再难有娶亲成婚的想法了。


    *


    既答应了带冯芷凌放灯,嵇燃便巴不得早一些去。


    休沐那日,太阳还未落山,他已将出城要带的东西都一一准备好了。


    装灯的箱子,吃食饮水,夜间防寒的斗篷等,都收好放在了马车上。冯芷凌这日特地尽早用了晚膳,在宵禁前便与嵇燃驾车出城。


    若等天黑再出发,也是可行的,毕竟嵇燃职位不同,出示令牌便可喝开城门,并无所谓宵禁之类限制。只是这样行事,夫妻俩都觉得不大妥当,于是计划便更替为宵禁前出城,待次日清晨再回城内来。


    冯芷凌歉意道:“都怪我一时兴起,结果竟要谨炎哥哥这样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嵇燃正在车厢外驾马,“从未见过放千灯,我也想看看。”


    看灯是假,陪她是真。


    冯芷凌没想过这一层,听嵇燃讲才想起他少年时辗转流离,独自谋生多年,恐怕确实没有逛庙会,看千灯的机会。


    这样想来,心便一软。


    “既然这样,就今日一起去看。”冯芷凌兴致更高了些,“虽然我们只有几十只灯,比不了上京灯会的繁华,但几十只若尽快同时点起,也一样很漂亮。”


    “好,”嵇燃含笑回答。


    这一路难得又单独相处,才有了点儿夫妻间亲密的错觉。


    原本带两个下人同来,更方便随行伺候。嵇燃有心与夫人单独出门,便没主动叫人,冯芷凌倒是想带紫苑一起,小婢女又说今日似乎有些头痛,浑身不大舒服似的。怕自己伺候不了反倒误事,于是也没来。


    冯芷凌想了想,在外头临时一夜,倒也不用什么伺候,何况人少些要带的行李也轻便,反倒省事。


    于是默认了唯两人同去。


    嵇燃悬着的心才略放下。


    好紫苑。


    一路驾马,到了适合放灯的那块平原。


    月朗星稀,正正好适合放灯。冯芷凌拿着孔明灯开始犯难。点火容易,但只有她与嵇燃两个人,一盏盏点好放飞,灯会飞得稀稀拉拉,恐怕在夜空中没那么招眼。


    第39章 天祈:明不晦谨炎哥哥快看


    原本冯芷凌对这回放灯,并没有多高的期望和要求。但一听嵇燃说,他是从没见过千灯齐飞的,冯芷凌就忍不住希望灯能飞得好看些。


    若在上京,倒是可以在节日的夜晚轻易看见。可是,嵇燃偏偏不能回上京。


    那里是他的死生之地。


    自从停了车驾,嵇燃就没消停。他将车上的东西都一一搬下,又取了一扎细绳和石块,将灯一个个拿出来绑。


    冯芷凌不明所以地围观一会,反应了过来。


    嵇燃这是将所有孔明灯都排开后方便点火。因石块坠着重量,点起的灯不会立刻飞走,只要快些将火点上,再尽快同时拉开绳子的活结,不再被束缚的灯就会聚在一起升空而去。


    “正在思考该如何才能一口气将这些灯都点好,没想到谨炎哥哥已经做了准备。”冯芷凌道。


    她伸手想去帮忙,嵇燃却避开:“不用,很快就好。”


    他打结的动作十分利索,不多时就将那五十来个灯逐一固定住。然后掏出火折子。


    “想要自己点,还是我帮你?”嵇燃问。


    冯芷凌抿嘴不说话,从自己怀里也掏出一支火折子。


    “一起。”她笑起来,“这样比较快。”


    …


    漫天明灯飘摇,渐渐向高空处升去。


    冯芷凌仰头望夜空时,无意识拽着嵇燃的衣袖:“谨炎哥哥快看。”


    “我在看。”嵇燃轻声道。


    冯芷凌的眸子又亮又圆,里面装进了星空下所有的光。


    他看这里就够了。


    灯火渐渐远散不见的时候,冯芷凌合掌在胸前,默默许愿。


    她本不信命数,此刻却忍不住希望自己一直心念的事,都要成真才行。


    愿长明不晦,护佑身边人能性命无虞,平安顺遂;


    愿河清海晏,荫庇苍生辈可民康物阜,安居乐业;


    愿上苍眷顾……


    冯芷凌微微睁开了眼。


    她贪心地想要上天眷顾自己再多一点儿,不要让她再孤独地了却下半生。


    她已经尽力,要脱离梦里那个结局。


    *


    “冷不冷?”


    嵇燃拿出冯芷凌的毛绒斗篷,轻轻替她围上。


    “方才还好,这会子确实有些凉了。”


    嵇燃比冯芷凌高出许多,站冯芷凌面前离得太近,她便不由略低下头。


    素日不这样贴在一处还好,倒也没觉得谨炎哥哥的身高竟如此迫人。今夜里不知为何,忽然让她感觉紧张压迫起来。


    “怎么一直垂着头?”嵇燃只能看见她头顶黑发间小小的旋,好笑,“抬起来,我替你系好。”


    温热的粗糙手指,不留神从她柔嫩的下巴轻轻擦过,冯芷凌痒得浑身一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没事我自己来。”她匆忙退后一步。


    嵇燃搁下手,看着她几乎有些慌乱地将斗篷带子不小心系了个死扣。


    嵇燃:“……”


    想开口说自己方才不是故意碰到她的脸,又闭了嘴。


    不提还不那么尴尬,若特地解释一番,倒像自己确实做了登徒子的行为。


    况且,转念想想。


    横竖她自己将带子系死了,待会估计还是要求他来解。


    这会不能把人气跑了。


    冯芷凌倒是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将斗篷扣了个死紧,但她方才反应好像有点过度,若这会再叫嵇燃帮忙,氛围就更奇怪了。


    遂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斗篷还挺暖和的,披上就不冷了。”


    嵇燃:“嗯。确实。”


    何止是不冷,他看她脸似乎红得要烧起来。


    嵇燃将放灯的东西收起,又在马车那边倒腾了一会儿。


    “要是累了,就去歇下。”车里他已经铺好了厚实的被褥,马车又四面挡风,可以睡得很舒服。


    “现在去歇有些太早。”冯芷凌摇头,“想在外面再待一阵。”


    “这附近也可以走走。”嵇燃提出建议,“我夜里能辨方向,不用担心迷路。”


    冯芷凌答应:“如此也好。”


    长夜漫漫,若无事可干,当真闲得有些无聊。


    稍微走一走,也好尽快将脸上的热气散下去。


    朝北走了一段,一路闲聊起近日琐碎的日常。冯芷凌脸上的热度倒逐渐消了下去,身上却因散步而热起来。


    这件斗篷原是冬天才拿出来用,绒密毛实,暖身效果很好。可如今才到初秋,纵使西北夜晚寒凉,也有些大材小用了。


    冯芷凌想将系带解开脱下斗篷,偷偷伸手试了试,死结处纹丝不动。


    她只好将手缩了回去。


    “这里还能看见马车的影子。”走到一处地势稍高些许的坡上,嵇燃回手指了指来时路。


    冯芷凌回头去看,星夜下的荒原虽能隐约看清眼前,可若远眺些,便近乎一片漆黑。


    她纳闷:“人与人的目力,竟能相差这样远?我什么也没看见。”


    嵇燃笑了笑。


    “我是自小打猎练出来的目力,寻常情况确实不能同我相比。但也不仅是靠眼睛看,方才我们从放灯处往正北走了大致四千七百步,哪怕目力不足以看清,它大致位置我也能推测到。若是几百步距离内放盲箭,要我射中车前的马不成问题。”


    他不是刻意想炫耀自己的某项才能,只是再不找些新的话聊,两人就得一路沉默着走回去了。


    “谨炎哥哥心里一直在默算?”冯芷凌感到有趣,“这是军中的习惯么?”


    “不是。”嵇燃答,“是我小时候常在野外,才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到如今,甚至不需刻意数数,仅凭感知行走或驾马耗费时程,也大致可以知算路程。只是自己步行或跑动的话,算来的会更准确些。”


    冯芷凌恍然。


    “走得够远了,不如现在折回去。”嵇燃道,“不然你的脚会受不了。”


    冯芷凌确实已觉腿脚略疲惫了。


    “行。”她拔腿要回,身边人却伸手轻轻拦住她。


    “一路上看你拨弄几次了。”男人低头凑近了些,专心地替她解斗篷的系带,“走了这么远,想必身上会发热,这斗篷披松快些好,不然闷出汗来,待会睡下又容易受凉。”


    他的脸近在眼前,冯芷凌不由得屏住呼吸。


    太近了。


    他的手又正替她解带子,冯芷凌若不想面对着他的脸,低头却又会影响嵇燃手上的动作。


    她略不自在,将头轻偏向一边,才凉下来不久的脸颊,复微微发热起来。


    今夜放灯时,氛围倒十分轻松自然,怎么突然就觉得怪异不自在起来。


    初到谟城那几天,她刻意试探嵇燃心意时是游刃有余,毫不羞怯。一因她毕竟有梦中那世阅历,并非真正才出闺阁的稚嫩小姐;二因她对嵇燃脾性为人,早有了解,本就猜得到他并不打算亲近她,或会无礼地随性妄为。


    今天的嵇燃,其实待她的举止仍是极尊重照顾。只是他们已相识数月,在一府之中朝夕相见,冯芷凌早把眼前的“谨炎哥哥”,真当做自己从未有过的兄长一样,不自觉便对熟悉的人亲近不设防起来。


    若非今夜独自与他出城放灯,她恐怕还没意识,他再如何君子,也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


    嵇燃身上有股一股温热的气息,说不上来味道,却有点好闻。冯芷凌面红耳赤僵立原地,不敢动弹。


    “解开了,我给你系松点儿。”


    控制着手劲,嵇燃终于解决了冯芷凌制造出的这个小小麻烦,他松了口气,不等冯芷凌回答,便将原先有些太紧的斗篷重新为她绑好。


    直接脱去也不合适,夜深了,这荒原上是愈发冷起来的。


    撒手一抬眼,面前人已侧身往回走了。


    嵇燃两步跟上。


    “突然有些困了,还是早点返回歇下吧。”冯芷凌走路的步子有些急,嵇燃虽然能轻松赶上她的步伐,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怕碰到她会令她不舒服,他刚才可是小心翼翼得很,没让手背蹭到冯芷凌的脸或脖子之类任何地方。


    怎么他夫人好像心情有点复杂的样子。


    …


    马车附近,架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


    “冷了可以先烤会,若要休息就进车里躺着睡。”嵇燃寻了两个宽整些的石块,搬到篝火旁当坐处。


    “那你呢?”冯芷凌坐在火堆边,后知后觉想起这个问题来。


    这驾马车十分宽敞,哪怕睡进三个人也使得。冯芷凌原本想着,放灯后哪怕不回来,在外头过夜是无所谓的,毕竟从上京来谟城时,早就经历过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可她忘了,此前气候还没有这样干燥寒冷,他们几个人赶路也不止驾着一辆车而已。


    荒郊野外,只有马车里能睡人,那今夜岂不是……


    没等冯芷凌往后头想,就见嵇燃却拎了一条厚毯子出来:“你睡里面,我在车外守夜,打坐歇息就行。”


    空旷的荒原上凉风渐起,凉风里站着看嵇燃忙碌的美人儿闻言愣了一瞬。


    见她不动不言,嵇燃便补充一句,“放心,打坐养神,守夜亦不耗精力。”


    “……那,我就先去睡了。”冯芷凌快步避过他身旁,径自低头钻进马车,“谨炎哥哥安歇。”


    “你也是。”见冯芷凌进去,嵇燃便将车门阖起,自己跳上马车前的空处打坐起来。


    “谨炎哥哥!”车门半开,冯芷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夜里太冷……”她犹豫着道,“万一风大,你就进来避避。”


    第40章 久别:见子川睡到这个时辰才醒……


    “没事的。”嵇燃道,“这几日我已留意过天气,夜间不会忽有风雨,西北这边干旱得很。”


    “那就好……”冯芷凌合紧了马车门,心绪难言。


    看来是她多想了,谨炎哥哥看起来并不像是忽对她有意的模样。反倒是她自己,方才那瞬和他贴得太近,一时心跳如雷,险些造成尴尬局面。


    好在应当没人发现。


    冯芷凌抚抚胸口,暗道如今这情状就很好,可千万别不小心将现状打破。


    总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影响到她日后的大计。她一定得阻止嵇燃回上京,也一定要实现自己的心愿。她不想被困在深宅大院里,只希望能有机会四处游历,好好去看一看大朔各地的景色。


    想起梦中那段凄凉回忆,冯芷凌还剧烈着的心跳才渐渐缓了下来。


    …


    一夜无梦。待冯芷凌悠然醒转时,察觉马车正在晃晃悠悠。


    她翻身坐起,推开车窗。只见窗外是绵延不绝的旷野,远望天空尽头,还能看见一抹浅淡的朝霞。


    “醒了?”前头赶车的嵇燃没回头,道,“车里有一小桶清水,是昨夜特地带来的。若是想简单梳洗一下,座位旁的包裹里有干净的面巾。”


    冯芷凌依言去翻,果然如此。


    虽然脸上还算清爽,冯芷凌还是在马车里擦洗了一番。昨夜在外不便,没沐浴就径直睡下,总是会不大习惯的。


    说到这就不由想起谟城那一路,条件更简省的时候多了去了。冯芷凌倒是成婚后稳重许多,对艰辛的环境有些定力。紫苑从小养在院里,性子单纯,难免会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


    那时候紫苑还抱怨过,嵇燃路上找的客栈住宿环境太差,亏待了自家小姐。


    车里依稀水声响起后便没了动静,前头驾车的嵇燃忍不住分心:“怎么了,是否昨夜睡得不好?”


    “没有,我一觉到天明。”冯芷凌这才从短暂的回忆中晃过神来。


    “早上听你睡得还沉,料想一时不会被惊醒,就先驾车启程。”嵇燃漫不经心拉着马缰,“你已睡


    过去大半程,不多时就到城门了。”


    冯芷凌推开车门,让外头清爽的风也灌一些进来:“叫醒我也没什么,人哪有那么贪睡?”


    嵇燃勾了勾嘴角。


    他也觉冯芷凌一向早起不贪睡,但今天清晨时分,她的呼吸仍是深睡时的安然平稳。就连不大听话的马儿轻轻咴了几声,她也没动一下。


    见她睡得正香,嵇燃这才选择赶马上路,想着一路上安睡,倒省去了路途中的无聊。等快到城内,再把这个难得睡过头的人喊醒便是。


    往常这个时候,冯芷凌已早起在练箭了,今日睡到这个时辰才醒,实在少见。


    昨夜无云,今日晴朗。冯芷凌干脆任车门大开,一路上晨风抚面,也别有一番意趣。


    靠近城门时,周边道路的行人逐渐密集起来。


    “早上怎有这样多行人进城?”冯芷凌有些奇怪。谟城外荒凉极了,近处没什么适宜人家居住的地方,远处又靠近练兵场,一向没人会去的。


    大清早谟城的集市还没摆齐整,可城门处来往的人竟也不少,甚至比城内集市的人还要多些。


    “都是住在城外的百姓们。”嵇燃道,“西北从前频遭战乱,最甚时,有两座城的守将畏死当了逃兵,任城门被蛮兵攻破,冲进城来烧杀抢掠。遭过那难的城民,有许多人是拼死逃出城才幸存下来;


    只是若要买卖来往,还需在人流聚集些的去处方便。因此不少城外生活的百姓,会经常入城来买粮卖药,或是做些零活赚银钱。他们宁可时不时往附近城里来一趟,也不肯再回城门内居住了。”


    “原来……”冯芷凌唏嘘不已。


    “放心,那是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嵇燃补充了一下后续,“自从圣上将西北军重新洗牌,就再也没发生过那样的情况。尤其谟城有邓大人掌军,更是安心就好。”


    “谨炎哥哥曾说过自己出生在西北,后来却又四处流离。难道就是因此前的战乱?”冯芷凌问。


    她对近些年的战事了解不多,因这些东西,还未被写在市面那些书籍上,她小时候读史书从未见过。


    “是。”回忆起幼时,嵇燃眼神才有些微动容,“我家在距谟城六百来里的一处小城镇,那时因要躲避战乱,家人才带我逃往淮南。没想到淮南正是匪患四起时,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定居,却并没安生多久……最后只余我一人回到故乡,给父母立了衣冠冢,然后孤身从军去也。也正是刚从军的那两年,结识了邓大人,受过不少关照。”


    难怪邓翼似乎格外信任嵇燃,嵇燃也尤其敬重他的模样,原是好些年前就交情匪浅。


    嵇燃将冯芷凌送到门口,下马陪她一块儿进院里:“昨夜吹了冷风,今日多注意休息。我今日营中还有要务需跑一趟,准备骑逐风同去,今夜应当会早些回来。”


    正说着话,嵇燃原本平和的脸色忽然微变。


    冯芷凌有些莫名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院里那棵枝干虬劲的枣树:“怎么了?”


    枣树上挂着一条青色的流苏,缀在一根落光了叶的枯枝末端,嵇燃抬手将流苏取下,冯芷凌盯着看了一会,摇头:“这不是我挂的。”


    “抱歉抱歉,是在下放在那里的。”


    屋檐后上突然探出一颗头。任冯芷凌向来处变不惊,也略被这意外吓得后退了一步。


    冯芷凌本想下意识喊人过来,但见嵇燃并未做出防备的动作,欲出口的声音便压在了喉咙里。


    “嫂夫人!”这男子在屋顶上笑嘻嘻地抱拳,远远儿对冯芷凌虚行一礼,“实在不好意思,昨夜才赶到谟城,实在是找嵇兄有要务急着商讨。营中我不能去,没想到府中也不见人,只好在这里蹲守了一夜。”


    嵇燃皱眉:“快下来。”


    来人轻巧地从房顶跃下,靴底踏在尘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显然也是个高手。


    “谨炎兄!”


    男子上来就给嵇燃一个熊抱:“好久不见!”


    嵇燃:“确实,子川”


    他刚挣开陆川的臂膀,对面人就一拳砸了过来。


    两人搏斗的动静引来了阿金阿木,见夫人也在院中看着并不出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


    冯芷凌站旁边看了一会,无奈地对阿金阿木道:“无事,你们退下吧。”


    阿木认出对面那人是主子昔日交好的朋友,于是赶紧扯着阿金退下。


    拳脚无眼,万一这两个猛将打得激烈起来,误伤了他兄弟俩就不好了。


    至于夫人?


    反正有主子在呢,主子自己吃两拳都不会叫夫人受伤的。


    陆川又一拳攻势被嵇燃握下,并顺势将他掀翻在地。陆川反身蹦了两个跟头,稳稳立住,笑道:“还是同谨炎兄练拳来得爽快。”


    嵇燃轻嗤:“放水可比以前多。”


    “京中忙碌,又难有人一起练拳,确实退步了些。”陆川输了也大方承认。


    “不是有事?”嵇燃问,“还有闲情逸致先打拳。”


    “啊对!”陆川摸摸鼻子,“横竖也等了一夜,只要不是几天都找不见你人就成。”


    陆川想拉着嵇燃进正房谈事,想了想正房里头是主人家夫妻的卧房,不大合适。


    于是转向一侧厢房:“那什么,嫂夫人,我先借你家厢房用用。”


    嵇燃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来:“那边有人睡。”


    “谁?”陆川茫然,“昨夜里这内院都没人回来。”


    “那请问书房在哪?”陆川问,“倒也用不上笔墨,只是要个好谈事的地方。”


    “书房是我夫人在用。”嵇燃脑门崩出一根青筋,“来这就行。”


    他将陆川一把拉进自己房内:“说罢,我待会还要去营中,今日已有些迟了。”


    陆川有些稀奇地看了一会房内,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先说正事。


    “你可知,太子殿下被圣上罚了禁闭。”


    嵇燃摇头:“京中的事,我怎会知?”


    “突然就传令来召太子进宫,此后便再无音信。宫中消息又闭塞不外传,我们这些幕僚也毫无办法。”陆川叹气,“圣上这几年对皇子们愈发宽容,四皇子前年被人弹劾贪墨,圣上查实后也明罚暗放。要知道从前二皇子不过被邀去游湖一趟,喝了几坛子酒,便被圣上责罚得险些去了半条命,果然君威难测。”


    “太子一向受宠,想必这回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嵇燃安慰道。


    “这回看似不大一样啊!”陆川愁眉苦脸,“如今朝中那些人上蹿下跳,越发使劲,谁知是不是有人在圣上耳边吹了什么风?你是不知道哇,你被遣来西北后,太子原本推举了一位新统领,圣上当时也同意。没成想,正是新推举的这个统领给殿下惹来了麻烦。”


    “既然是太子肯担保推举之人,想必应该值得信任才是。”嵇燃皱眉,“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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