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圆娘怔怔的看着苏遇离去的背影,一时噤了声。


    小饕餮叹气道:“好端端的,你吓他做甚?”


    圆娘摇了摇头,回道:“我没有吓他,我是认真的,做一年一续的真夫妻,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如果……如果我们能一直相爱,便会一直相伴到老,如果中途有谁变了心,一拍两散,各生欢喜,这样不好吗?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小饕餮道:“可他只听到了放妻书。”


    圆娘轻叹一口气道:“今天怕是不行了,改天找个时机与他说清楚吧,我不是不要他的意思。”


    然而一连几日,圆娘总不见苏遇的身影,兴许是公务繁忙吧,她想。


    可是到了冬至日,官衙按例歇假七日,这种时候,便是再忙,官员们也会回家祭祖的,圆娘仍是不见苏遇踪影。


    她将这日要用到的肉祭全拿清水煮出来,一一摆放整齐,又包了他最爱吃的羊肉萝卜馅馄饨,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他回家了。


    日近晌午,知雪急匆匆的跑进门来,对圆娘说道:“小娘子,二郎最近是不是在躲着你?他宁可去海东楼喝酒也不愿回家。”


    “海东楼?”圆娘讶异道,这是泉州有名的销金窟,泉州的男人都喜欢去里面逍遥快活。苏遇之前是从不去这种场合的。


    知雪愤愤道:“刚刚砚秋出门办事,看得真真的,特意回来禀告。好呀,咱们在家里忙前忙后,二郎倒是有那闲情逸致!”说罢,她偷偷瞄了圆娘一眼,心道:总算将春砚教给我的话说完了。


    圆娘低眉略一思索,叹道:“罢了,他爱玩便玩吧,又不是什么大事,男人都这样。”


    知雪忙道:“不能如此,咱们高低去看看是哪个小妖精勾了二郎的魂?!”


    圆娘心中五味杂陈,她抿了抿唇,只想要了放妻书,她好回惠州去,再不嫁人。至于是什么人勾了苏遇,她毫不关心,因为没有这个还有另一个,她关心不过来。


    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放妻书,思及此处,她放下手中馄饨皮净了净手,轻声道:“去看看吧。”


    沁园里,苏遇见春砚进来了,忙问道:“如何?”


    春砚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将二郎教我的话全跟知雪讲了,小娘子保证能听到,她指定会来寻你的!”


    “算算时辰,她该动身了吧。”苏遇道,他拿起桌上的酒往手心里倒了些,全抹在身上了。


    这厢圆娘坐在绣楼里描摹半晌,她给自己化了个某嬛黑化妆,将冷峭的画笔勾勒锐角眼影,看上去气势颇足,威风凛凛极了。


    左右端详片刻,她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输人不输阵,是这个意思了。


    圆娘坐上出门的马车,将脊背挺得直直


    的!她现在不叫林浦圆了,叫钮钴禄甄圆!


    刚一出门,便见有居民四处奔逃道:“救命啊!快跑啊!有海盗杀进城了!!”


    圆娘一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砚秋小心翼翼驾着马车躲避四处奔散的百姓,他脸色微白,紧张的掣着缰绳,一边提声回复圆娘道:“小娘子坐稳了,咱们这就去沁园找二郎,今日怕是城中生变了!”


    “苏遇不是在海东楼吗?”圆娘纳闷道,她顿了一下,回头看知雪,知雪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摇了摇头道,“在沁园。”


    沁园是一处景致极美的园子,隶属泉州官衙,有驿馆和宴客两个功能,想来苏遇不回家的时候,是猫在沁园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也气笑了。


    然而,下一刻,马车剧烈颠簸,圆娘的身子猛然一晃,差点拍在对面车壁上,她死死抠住车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子。


    知雪砰的一声,撞到了车壁,脑袋又疼又晕:“砚秋,稳点。”


    砚秋寒声道:“抱歉,有一股海盗朝我们追来了!!死咬着我们不放!”


    圆娘立马反应过来,当卢和车轿纹饰都显示这是苏公馆的马车,对面怕是有备而来!


    “尽量甩开他们一段路程,咱们弃车跑吧!这辆马车现在是活靶子!!”圆娘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嗯!”砚秋答道,他得益于这段时间时不时跟在圆娘身后东游西逛,对泉州的大街小巷早已了然于胸。


    他一振缰绳驾着马车左右腾挪,后面那群皮肤黝黑如炭,披头散发的海盗不停的投掷手中的标枪,车厢外面传来叮叮当当作响声,甚至还有标枪尖头如雨后春笋般在车壁上冒出来。


    马车横冲直撞来到一处狭窄的弄堂,因有了墙角凸出来,又摞了许多细竹竿在旁边,车马很难通过,他叱马驾车奔过去,碰巧蹭到堆在墙角的竹竿堆,车轮碾压下,竹竿哗啦啦的落下来,打在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马车蓦然停了。


    沁园里,苏遇得知海盗登岸来袭的消息来不及震惊,他攥起佩剑就往外走,毫不犹豫。


    “二郎,外面的海盗密密麻麻的跟捅了蚂蚁堆一样,咱们去军营搬救兵吧!”春砚焦急的说道。


    苏遇脸色冷硬,解了自己的腰牌抛给春砚,寒声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去军营借兵,之后回家接应我,海盗来袭,圆娘一人在家,肯定怕极了,我必须得回家一趟。”


    主仆二人分头行动,苏遇骑快马回到家中,却见家里到处乱糟糟的,煮好的白肉滚落的满桌子都是,有些甚至滚落在地上,沾了尘土,馄饨馅料盆倒扣在桌子上,包好的元宝馄饨散落的到处都是,甚至有几个被人踩扁了,糊在地上。


    人是不见的。


    苏遇心里一空,喃喃道:“圆妹!圆妹!”


    府中亭阶上有滴落成串的血迹,奴仆们要么歪躺在地上,要么逃散的无影无踪!


    只是仍不见圆娘的踪迹。


    春砚这时领着禁军进门来,看到这种情形也是呆住了,沉默半晌,他方劝道:“兴……兴许小娘子本来就不在家呢,我里里外外翻遍了,不仅不见小娘子,就连知雪和砚秋也不见了,家里失了一辆马车,兴许小娘子命砚秋驾着马车去沁园寻您了呢。”


    苏遇目光沉沉,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宝剑,冷声道:“走,随本官杀光这些毗舍邪海盗!”


    他率众军士重走了一边苏公馆到沁园的路,仍没见到圆娘等人的踪迹,海盗在泉州左翼军的奋起反抗下,像见光的蟑螂一样,四处逃散。


    “二郎,这些毗舍邪人除了掠夺财物,还劫了市舶司大牢,把程潍给劫走了!”春砚禀告道,“另外,我们的人还是没有找到小娘子。”


    苏遇心凉透了,生怕圆娘在海盗船上,他果断下令道:“追!”


    “是!”众军士跟着他登上海船去追海盗。


    ——


    高墙之内,圆娘一边吃葡萄一边动了动腿。


    知雪忙道:“小娘子别动,红花油要抹歪了。”


    “麻了。”圆娘娇声道。


    对面的陆小娘子气呼呼道:“我的院子真真是遭了母蝗虫,一整串甜葡萄你一个人竟然快吃完了!”


    圆娘抬眸,疑惑的问道:“你怎么不吃?”


    陆小娘子气的不说话了!


    圆娘一边吐葡萄皮一边总结道:“你也是个好人,今日之事多谢了,回头我让苏遇将水果钱和药钱赔给你!”


    “我在乎的是钱吗?”陆小娘子一百个瞧她不顺眼,看着她脸上这厚重妆容,不由挑剔道,“你这幅怪模样,是要去作甚?”


    圆娘拈了葡萄,清了清喉咙,表明立场道:“捉奸。”


    陆小娘子瞬间瞪大眼睛,并不相信:“你别是诬陷吧!”


    “有没有搞错,他是我夫君,我诬陷他我能得什么好?!”圆娘端过茶水来,轻啜一口说道。


    见圆娘这般笃定,陆小娘子瞬间来了兴致,忙问道:“苏遇和谁?”


    “我哪里知道?”圆娘摊了摊手,一脸遗憾道,“他只暗示我来捉他的奸!这不还没捉成就遇上海盗袭城了嘛!”


    “你……你们!狗男女!”陆小娘子发现自己被耍了,立马怒道!


    她顿了顿又道:“瞎显摆什么,外头那么危险,也不见他来寻你,可见他对你的心思也有限,你别自作多情了。”


    圆娘幽幽吃葡萄道:“你急什么?寻人也是需要时间的,我在这里安全的很,又有甜葡萄吃,就等着他来接我回去。”


    日头逐渐西斜,海盗亦被官府清理干净,有新丧的人家置办丧事,该祭祖的人家祭祖,陆家也在热火滔天的煮馄饨。


    圆娘已经吃足甜葡萄了,等了一日,苏遇竟然还没寻来!


    她那么大个马车就停在陆府围墙外面,苏遇怎么就看不到呢?这么磨蹭,难不成还在跟她治气?这个气包!!他是属河豚的嘛?


    陆府离苏公馆很远,单靠走是要累


    死人的,圆娘在陆家的盛情款待下,用了一碗羊肉馄饨。


    忽而有人来报,说苏遇带着左翼军登船追海盗去了!


    这个时节出什么船!!圆娘眼前一黑!她忙向陆家借了一辆马车,急匆匆的赶回苏公馆,却见苏公馆一片狼藉,无人收拾。


    家丁伤的伤,亡的亡,很不成体统。


    圆娘又厚着脸皮从陆家借了些人手,将苏公馆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扫了一番,留下几个身强体壮的护院,其余的都领了赏钱全须全尾的还了回去。


    正堂里烛火森森,圆娘却毫无睡意,一颗心都悬在了苏遇身上,总是惦念他如何了?可又不敢细想。


    砚秋在苏公馆门口时不时张望着,试图第一个看到主子归来,然后给小娘子报信。


    三更鼓后,外面寂静如初。


    圆娘抱着茶盏,心里却越来越慌了,恨不得自己出门雇条船前去查看。


    直到天蒙蒙亮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砚秋提声道:“二郎回来了!二郎回来了!”


    圆娘从瞌睡中,立马清醒,忙起身去迎,却忘了自己白日跳墙时崴了脚,脚踝处受力太重,瞬间传来一道钻心的疼痛。


    圆娘:“……”她单腿跳着去看!


    却发现苏遇比她还狼狈,是被人用担架抬回来的,身上鲜血如淋,面上也血迹斑斑,骇人的紧!


    圆娘只一眼,便吓得腿软。


    春砚命军士将苏遇抬回了卧室,他一抬头看到了圆娘,差点惊出声来,低头瞧了瞧自己的主子,又生生的将惊讶吞回腹中。


    军士告辞,满室都是自己人,圆娘扑上去查看苏遇的伤口,手却抖得不成样子,她悲从中来,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春砚挠了挠头,劝道:“小娘子莫哭了,白日你可到何处去了,令我们一通好找!”


    圆娘抽噎道:“都何时了,还打探这些有的没的,还不着人请郎中?”


    春砚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大抵是没救了。”


    圆娘听闻,眼前一黑,霎时往旁边一栽,差点晕倒,口中还喃喃自语道:“我有药的,我有许多许多好药,怎么会没救了呢?”


    春砚抿了抿唇,可不是没救了,刚刚在海上,二郎一人杀穿一整个船的海盗,就为了寻小娘子的下落,偏偏程潍找死,说将小娘子抛到海里去了,若不是自己用手刀敲晕二郎,他指不定能把海翻一遍,若还找不到人,他都要投海殉情了。


    春砚眼见圆娘要误会,忙解释道:“这些血都是旁人的,二郎这是累的,小的可不敢让他醒,生怕他闹着要殉情,小娘子再不出现,二郎可要逼死自己了!刚刚在海上的时候,程潍胡吣说把小娘子抛到海里去了,二郎便疯了一般要去海里捞人,小的没有办法这才将人敲晕了抬回来的。”


    春砚虽是这样说着,圆娘仍是不信,她命人打了热水来,解开苏遇的官袍,拿热帕子给他擦身,他身上的伤口纵横交错,十分可怖,可见是十分不要命的打法,明明是个文臣,却得了一身武将的伤。


    她心疼极了,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苏遇被她呜咽的哭声惊醒,他猛然抬头见她一双眼哭成了桃子,恍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圆妹?”苏遇声音沙哑,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生怕惊醒这个美梦。


    圆娘见他醒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趴在他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起来。


    苏遇幽幽回神,见房间的布置便知自己是回家了,他仍不敢置信道:“我这莫不是做梦吧?”


    圆娘张嘴,泄愤似的往他肩头上咬了一口。


    苏遇闷哼一声,终于彻底清醒了!


    他紧紧的抱住她,像是确认什么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吻她,又深又重。


    春砚、砚秋、知雪等人十分有眼力价的退出房间。


    苏遇边吻边不停的道歉,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圆娘触手一片温热,她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先抹药!”


    他死死握着他的手腕,不许她挪动分毫,口中呢喃道:“不管了,就这样死吧。”


    “……”圆娘挣扎道,“我不要当寡妇!”


    苏遇瞬间怔住,他翻身平躺在圆娘身侧,一只手还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挡在自己的双眼前,低语道:“不许离开我,不许问我讨要放妻书,好不好?”


    圆娘坐起身来,去药匣子里取出一瓶医用酒精来,用棉签蘸着给他消毒,然后小心翼翼的给他涂金疮药。


    烛火透出昏黄的暖意,圆娘将他涂抹一番,解释道:“我问你讨要放妻书,就是要跟你好的意思。”


    苏遇一怔,大为不解。


    “愿不愿意听我讲段故事?”圆娘抬眸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好。”苏遇应道。


    圆娘将他破损的官袍彻底脱下,给他拿了一套干净的中衣换上,这才徐徐开口道:“从前有那么一对青梅竹马,男孩机灵调皮,女孩文静美丽,两小无猜,长大后亦情愫暗生,有了男女之情,两家本是世交,父母乐见其成,女孩因为过分漂亮被街头的流氓缠上,男孩为了保护女孩生生挨了两斧子一刀子,差点当场丧命。就这样,二人定亲了,后来顺理成章的成亲。”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一切都很美好是不是?”


    苏遇点了点头,目光灼灼道:“不可否认。”


    “可是好景不长,女人因为迟迟生不出男丁遭婆家嫌弃,男人至此还是坚定的爱她,带她一起出门谋生,然而就在女人因事不得不离开的一年半里,男人另结新欢,亦有了期待已久的子嗣,他无情的抛弃了妻女,弃若敝履,丝毫不念旧情。”


    圆娘轻轻的躺在他的身侧,淡淡道:“这是我阿爹阿娘的故事,二哥以为如何?”


    苏遇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他印象里模模糊糊记得圆妹之前是跟亲父一起生活的,这个故事虽然有鼻子有眼,但与林家的情况毫不相干,处处透着诡异。


    他没有深想,叹了一口气道:“他人的故事,似乎也由不得我来评价,世上有无数对青梅竹马结成伴侣,便有无数种结局,只是这个离你最近,你看得最为清楚,一时心有余悸。”


    “我是家中的次子,顶门立户这种事情有阿兄呢,也轮不到我操心。你知道的,阿爹儿子很多,给他传宗接代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日后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家里只有我们两个。”苏遇缓缓开口道。


    圆娘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问道:“果真如此?”


    苏遇解释道:“阿娘为了生我败了身子,姑姑亦因生子落下病根儿撒手人寰,嫂嫂亦是因生子不慎亡故的,我对生孩子这事儿有阴影,比起孩子,我更喜欢你,更珍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怎可叫你吃这种苦头?”


    “那……万一日后你想要孩子呢?”圆娘问道,“所以,咱还是约法三章,咱们一年评估一次,若双方都满意,下一年还继续生活在一起,若有了新想法,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如何?”


    “这便是你要放妻书的原由?”苏遇转眸问道。


    “嗯。”圆娘点头。


    “你……你要这个,是愿意爱我,想尝试着跟我走下去的意思?”苏遇又问。


    “有这个打算。”圆娘轻声回道。


    苏遇侧过身来,紧紧的将她揽入怀中,声音闷闷道:“谢谢,谢谢你愿意为了我勇敢一次,之前都是我不好,误解了你,还愣头愣脑的发了一通脾气。”


    一提这个,圆娘瞬间不困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幽幽的看着他道:“我可听说某人去了海东楼逍遥快活。”


    “是谁?”苏遇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心道:好个春砚,背地里竟给他添油加醋,好心办坏事!


    “还让知雪专门来给我吹耳风。”圆娘伸出手指头点了点他的胸膛道,“这个坏人可是谁呢?”


    苏遇闷哼一声。


    圆娘立马撤了力道,问道:“弄疼你了?”


    苏遇不语,只一味的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探索她刚刚到底碰了他哪里?!


    圆娘的手像触电一样撤回,脸似火烧道:“我错了,我不该摸的。”


    “摸吧,你不摸可给谁摸呢?海东楼的姑娘又摸不到。”苏遇喟叹道。


    “听你这口气,还挺遗憾?”圆娘娇嗔一句。


    “不遗憾,有你便好。”苏遇道,“待到来年春天,我具一封家书给爹爹递去。”


    “做什么?”圆娘问道。


    “当然是商讨你我二人的亲事。”苏遇道,“总不能真的让你这样潦潦草草的嫁给我吧,我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嗯!”圆娘应道。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别的话,这才相拥入睡。


    几日后,朝廷邸报:泉州市舶司副提举官苏遇因追击海盗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徒留新婚妻子悲痛欲绝。


    苏轼见此朝廷邸报,失手摔了一只上好的建盏,几欲昏厥。


    苏迈亦焦急万分,但仍旧劝道:“爹爹,泉州那边的家书还没有传过来,一切都做不得真!”


    苏轼沉默良久,沉声道:“十有八九是真的,哪个敢胆大包天的在朝廷邸报上作假?!你,去泉州走


    一趟吧,看看那对小两口如何了?”


    “是。”苏迈领命道。


    然而,还未等他动身,便有程潍在泉州被海盗劫走的消息传来,海盗船沉了,程潍葬身大海。


    于苏轼来讲,这又是一层打击!


    程之才得知儿子没了!气得直吐血,发狠誓要让苏家血债血偿!


    第142章


    朝廷邸报圆娘也看见了,不仅看到了,还读给苏遇听。


    此刻被传重伤昏迷,要死要死的人,正为了能吃上一碗冰酥酪缠磨她,倒是丝毫不在意邸报上说了什么?


    圆娘给他盖好被子,晃了晃手中的邸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遇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圆娘道:“若师父看见这封邸报,不知要如何伤心呢?!”


    苏遇强调道:“爹爹。”说完并没有下文了。


    “?”圆娘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苏遇又语调轻快道:“现在我们共有一个爹爹了。”


    “!!”圆娘瞪了他一眼,心道:这是重点吗?!


    她抿了抿唇问道:“你是故意让人误会你身受重伤的?可是心里有什么盘算?”


    苏遇温情道:“英年早仕,都没有好好和你相处呢,这次受伤也是个机会,你不情愿天天跟我待在一处么?”


    圆娘拍了他一下道:“说正经的呢,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这些恼人的事交给我来做便好,你呀合该做些自己喜欢的。”苏遇顿了顿又道,“我还想吃一碗冰酥酪。”


    “是不是程潍死了,你不好交代?”圆娘问道。


    苏遇轻笑一声,回道:“没什么不好交代的,他合该死,我决不允许他活着去见程之才,装什么姑母之子呢,他程家与苏家三十余年不曾来往,上来便要强娶你,然而这也不是真心求娶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过是找个由头发落爹爹,他们想要这个机会,我便给。不过只掐萝卜缨子有什么趣味,我要连着萝卜一块拔起来。”


    圆娘戳了戳他的胸膛,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竹马还是个黑心的。


    不过听他这么说,她心里也有了底,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便好。


    她将邸报放回隔间的书案上,又悄悄跟小饕餮兑了一碗哈根达斯,也怪她,吃这个的时候正被他瞧见,刚好赶上她的生理期,他大摇大摆的把她的哈根达斯没收了!!


    没成想这家伙自己猫起来偷吃了,还吃上了瘾,她哄他说这是一种冰酥酪,他全然相信,没吃够还要闹着吃上一次,跟馋嘴的小狗儿没什么区别,一瞬间让她误以为自己养了两只金猊奴。


    小饕餮却逐渐不满意了,这个月的冰淇淋兑换券快用光了,它连个甜筒都没捞到!真是岂有此理,快气死餮了!早知道就不鼓动她谈恋爱了,真是有异性没人性!!重色轻友之典范啊!!


    圆娘见小饕餮急得想跳脚,给它兑了个甜筒。


    小饕餮酸溜溜道:“我只配吃甜筒吗?”还争风吃醋上了!


    圆娘哄道:“你这个第二个半价,你可以一口气吃两根甜筒,他却只有一碗哈根达斯,还是你赚。”


    小饕餮挠了挠头,很快便被圆娘说服了,捧着两根甜筒蹲角落里独享了。


    苏遇拿到哈根达斯,也很开心,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圆娘突然想起哈根达斯的广告词来:爱他就带他去吃哈根达斯。她不禁笑了一下。


    苏遇抬眸问道:“笑什么?”


    圆娘摇摇头,失笑道:“我的家乡卖这种冰酥酪的时候,有一句极有名的宣传语,叫爱他就带他去吃冰酥酪。”


    她一抬头,忽而唇边有一勺满满的哈根达斯送到。


    “只许吃这一口。”苏遇道,“这个日子再贪凉,又该痛得满床打滚了。”


    圆娘轻轻将这口好不容易骗来的冰淇淋含到嘴里,笑得比蜜还甜。


    苏遇一边吃一边若有所思道:“你的家乡应该是个极好的地方吧。”


    “春华秋菊,各有擅场。”圆娘说道。


    “那你是喜欢苏家,还是喜欢故乡?”苏遇轻声问道。


    “喜欢苏家的。”圆娘回道,“只有在苏家我才能感受到家的存在。”


    苏遇弯唇一笑,继续吃手中的哈根达斯,却没再问什么。


    圆娘有时候并不能十分看透苏遇其人,诚然她们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不假,却有时候觉得他能将心事藏得很深,问吧又不知从何问起。


    就比如说此时,他明明对她的家乡很感兴趣,却只随口说上一两句,无论如何都不往下深问了。


    她闷在心里的那些话,也失去了宣泄的土壤。


    她如今也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跟他坦诚自己的秘密,不坦诚吧,总觉得跟他隔了一层,坦诚吧,又寻不到什么好时机。罢了,等见着师父再跟师父好好商讨此事吧。


    苏遇吃完哈根达斯,净了手,开始在书房批阅公文。


    转眼便到了开春,番船开始陆陆续续的靠近泉州港。


    苏遇的身子已然大好,早已去衙门消了假,市舶司公事繁杂,苏遇每日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人虽然是劳碌的,但精神头十分不错。


    盖因他不是一个人在上班!


    圆娘打着哈欠,愤愤不平道:“我在家里睡懒觉怎么了?苏遇,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


    “我办公的地方也有起居室,你可以在里面继续睡,我不吵的。”苏遇温声安抚道。


    一提这个圆娘就来气,是的,他是不吵,可架不住衙门里找他的人多,即便再怎么压低声音,她还是能听见。


    而且,这像什么样子,带着媳妇上班,你咋不把媳妇栓在裤腰带上呢?


    关键是这人真真是胆大包天,他是完全不怕人弹劾他呀!


    也难怪,现在这人底气足得很,泉州市舶司衙门成立短短一年,就为朝廷交了二百万缗子税钱,快顶青苗法一年的息钱了,中间运往宫里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都快把官家哄成胎盘了。


    而且,青苗法和免役法历来为人诟病,朝中新旧两党吵得能把殿顶掀翻了,什么易除祖制,取死之道。什么官府放钱,与民争利,那群旧党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恨不得把他定在昏君耻辱柱上!


    市舶司好啊,市舶司没有把柄给人围攻,官家收钱收得舒心,并且打心眼里觉得苏遇真真是个可造之材。


    纵然有那么些弹劾苏遇的奏章,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索性把两只眼都闭上,全当没看见。


    御史台和谏院的言官们,素来不大对付,也能合起伙来一块弹劾苏遇,说苏遇携女子上衙,行为轻佻。


    官家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悟了,这群吃凉不管酸的风宪之臣,说到底就是见不得他好!见不得国库充裕!


    见御史们越说越离谱,官家轻咳两声,大殿上瞬间安静,他这才悠悠然开口道:“这事儿是朕允的!”


    “诸位爱卿有所不知,泉州临海,一直不太平,经常有蛮族海盗上岸侵扰,前不久苏遇的府邸被人掏了,幸好他夫妻二人当时具不在府上,这才逃过一劫,苏遇心有余悸也是人之常情。”


    “纵然是这样,也不该带着夫人去衙门办公吧!这成何体统,未见先例啊!”御史们紧咬着此事不放。


    “苏遇之妻是宁安县主,蜀国长公主的嗣女,金枝玉叶般的存在,一点儿闪失都不能出,苏遇此举是忠君的表现,朕心甚慰。”官家为苏遇说好话道。


    “既然是泉州城不太平,陛下赏他两个大内高手随身保护县主也就是了,犯不着让他带着人进出公衙,扰乱公务吧。”御史大夫们接二连三碰一鼻子灰,底气不足的说道。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道:“这个提议不错,朕准了。”


    此事在朝堂上不了了之,但不久之后,苏公馆多了四个高大威猛的大内侍卫,一看便知身手很好的样子,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保护县


    主的安全。


    圆娘看着这四个侍卫,比见着亲爹还激动,官家救她狗命啊!她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被苏遇拉起来陪他上班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关键是有了这四个大内侍卫,她可以随意逛游泉州城啦!最近有许多番船靠泉州港,苏遇每日忙的昏天暗地,自然没有功夫去闲逛,又不准她一个人在港口旁边乱跑,二人近日正因为这事儿吵嘴呢!


    圆娘小嘴叭叭一顿输出,直把苏遇气哭了!!讲真,她头一次见识这么爱哭的男人,她病了,他要哭,二人吵架了,他还要哭,就连夜里做了噩梦,他更是眼圈红红的醒来,不由分说将她抱得死紧,去亲她的嘴,活活把她亲醒!!


    边亲还边哭,边哭还边亲,一问,却说怕她消失不见了!!


    简直就是个哭包!!


    这下好了,有了官家赏的侍卫,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他再也没有理由老黏着她不放了。


    苏遇看着这四个威风凛凛的大内高手,心里满意又怅然若失,但见圆娘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只得妥协。


    是以,圆娘成了泉州城最风光的夫人,一出门便前呼后拥的。


    有次和陆小娘子约着吃茶,陆小娘子一脸艳羡的看着她这四个小山塔,酸溜溜的说道:“这下好了,全泉州你最闪耀,再有海盗登岸的事儿,直奔着你去了!”


    圆娘笑道:“不怕的,凭他们四个的本事,一定可以将我护送到陆家躲起来的。”


    “哼!癞皮狗!你怎么还往我家跑?”陆小娘子愤愤不平道。


    “谁叫陆家安全呢,不瞒你说,我年少时也略微学过一点儿拳脚功夫,那日跳陆家的墙却生生崴了脚,你家的墙建的也忒高了。”圆娘悠闲说道。


    陆小娘子道:“不高能救得了你?!净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恶!”


    圆娘问道:“泉州城经常有海盗登岸吗?为何将墙建得那样高?”


    “海盗虽有,但也不常见的,陆家的高墙防的是本地人。”陆小娘子说道,“陆家本是南下的汉人,祖上做香料生意起家的,家业一大了,什么蹊跷古怪的事儿没有,当地人不忿陆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买凶杀人是轻的,直接翻墙屠族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圆娘听得心有戚戚然。


    “喂,林浦圆,你别整猫哭耗子假慈悲那一套,看着怪膈应的。”陆小娘子撇了撇嘴说道。


    “所以之前你一直缠着苏遇,不是瞧上了他这个人,是瞧中了他手中的权势?”圆娘问道,因为陆家救了自己之后,陆小娘子反而不缠着苏遇,改缠着她了,所以她才做此猜测。


    “那块冰炭有什么好的?”陆小娘子有恃无恐道,“大晚上抱着他睡觉会被冻醒吧!”


    “那倒不至于!”圆娘默默为苏遇平反。


    “哦,忘了,你是苏遇日思夜想的小娇妻,他待你不冷的。”陆小娘子鄙夷道。


    圆娘:“……”


    陆小娘子又道:“他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最近几日正好有贩香料的番船靠泉州港,咱们明日去香船上逛一逛如何?”


    “那可真是太好了!”圆娘应道,她的咖喱!她的咖喱!!


    第143章


    一大清早,圆娘带着知雪、砚秋和她的四座小山和陆小娘子去泉州港的番船上买香料。


    这些携大批香料靠岸的天竺商人大多跟陆家有生意往来,这次陆小娘子带着圆娘出来玩,倒也不是买那些普通香料,而是淘换些顶顶新奇的货品。


    陆小娘子一直是调香圣手,在调香方面很有一套,当然她对香料的使用也颇与众不同,有些极小众的香材还是得特意让这些下南洋的天竺商人们捎带。


    这天是她取自己秘密法宝的日子,同时也是带圆娘涨见识的日子!哼!哪个小娘子不喜欢香喷喷!!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圆娘对那些沉香、檀香、乳香什么的压根不感兴趣,她一个劲儿的问那些天竺商人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香料?


    天竺商人将自己带来的胡椒和桂皮介绍给圆娘。


    圆娘摇了摇头道:“你们平时吃的香料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叫阿琼的天竺商人摇了摇头道:“我们崇尚苦修,不食香料的。”


    圆娘:“……”她连忙从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他看道,“这个你认识吗?”


    阿琼点点头道:“这个在我的家乡就像桑树在你们中原一样普通。”


    圆娘心道:这玩意儿可不普通,这是咖喱叶啊!做咖喱少了它总觉得失了重要风味一样!!


    “那你现在有吗?”圆娘问道。


    阿琼道:“只带了一石来,不过被这位姑娘提前预定了,您若要的话,得下次了!”说着,他指了指陆小娘子!!


    圆娘惊了!配什么香需要用一石的咖喱叶?!熏乳猪吗?!


    她笑呵呵的看着陆小娘子,知道此人脾气傲娇傲娇的,跟她就不能正常说话,若想让她匀些咖喱叶出来,她定是不肯的,得激起她的胜负欲,说跟她比调香,就差这几片咖喱叶了,她自是肯割爱!


    陆小娘子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撇了撇嘴道:“别笑,我害怕。”


    圆娘拽了拽她的衣襟道:“陆嫚,你斗香不斗?”


    陆小娘子指了指自己,惊讶道:“你要和我斗香,你疯了?我可是制香世家出身!”


    “制香世家出身的陆小娘子不会是怕了吧,你到底敢不敢接招呢!”圆娘道。


    “彩头是什么?”陆小娘子问道。


    “我特制的一款小点心,全大宋你是独一份品尝的!你知道汴京的云水间吧,只要你赢了我,以后在云水间用膳看戏,永远八折贵宾价如何?”圆娘诱惑道。


    陆小娘子的兄长来年就去汴京参加省试,亦会带着她一起去汴京玩儿,她早就打听好了汴京城的吃喝玩乐,做足了攻略,知道白矾楼、云水间是汴京一等一的好去处,她们陆家有的是钱不假,但汴京有些地方可不是单单有钱就能进的,若因此能得了汴京权贵的青眼,她何乐不为呢?!


    陆小娘子点了点头,答应了要与圆娘斗香。


    圆娘见鱼儿上钩了,她清了清喉咙道:“那什么,我缺一样香材,不知陆小娘子肯不肯割爱?”


    陆小娘子瞬间气笑了,叉腰道:“合着你在此处等着我呢?!”


    圆娘命天竺商人将咖喱叶呈上来,说道:“这个匀我半石如何?你又吃不了亏,隔年他们又会给你送新的来了。”


    “哼,不给!”陆小娘子故意拒绝道。


    “哎呀呀,只缺这一味香材了,万一陆小娘子因此赢了我,岂不是胜之不武,哎,堂堂制香世家的小姐哎!这不得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啊。”圆娘故意说道。


    陆小娘子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她咬了咬牙道:“匀你便是了!!我陆嫚是谁?!还怕你赢了我不成?!你定个时间,我定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圆娘双掌合十,笑道:“好!就这样说定了!十日后,你端着家里最香的米饭来苏公馆找我便是。”


    陆小娘子一脸茫然,不知道斗香会上为何要端着米饭上?难道这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新玩法吗?她当即收敛神色,再不敢轻视圆娘分毫,一脸严阵以待的凝重模样。


    圆娘暗自好笑,她又在番船上买了些别的香料和一筐老椰子,这才带着半石咖喱叶美滋滋的回家了。


    知雪为难道:“小娘子,您还真的要跟陆小娘子比制香啊?”


    圆娘笑道:“怎么可能,骗她的!我呀,是想要这些香叶子。”


    “哎?那你好端端的甩那么优厚的条件干嘛?”知雪不解道。


    圆娘笑道:“你这小家伙,真真是掉进钱眼里了,我且问你之前泉州闹海盗,冒死搭救我们的是不是陆家?”


    “是。”知雪小声说道。


    “之前市舶司衙门搭建,是不是陆家出钱又出力的?”圆娘继续道。


    “也是。”知雪点


    了点头,认同道。


    “泉州市舶司是个口子,开好了利国利民,陆家既然知情识趣,那我们便有知情识趣的处法,你不能光让驴干活,不给驴吃草吧。”圆娘说道,“打发好了这些乡绅,二哥手头的事才会更轻松些。”


    知雪经圆娘这一番开导后,恍然大悟道:“原来小娘子是心疼二郎呀,懂得了!”


    圆娘轻轻拍了她后脑勺一下,羞嗔道:“你懂什么了?还不去斟茶。”


    回到苏公馆后,圆娘问小饕餮讨要了一张咖喱的配方,反正每个印度妈妈的咖喱味道都不一样,就像北方农村一到清明前后就会发大酱,每家每户的大酱味道都不一样。


    虽然风味千奇百怪,但好吃的东西都有共性,那就是大家都觉得好吃。


    小饕餮这个咖喱配方是最受欢迎的咖喱配方,应当错不了。


    她拿到咖喱配方之后,开始忙忙碌碌的处理香材,将这些香料放在锅里点小火焙香,拿石碾子碾成粉,再过一遍细罗,而后按比例开始调试。


    不知不觉间,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


    苏遇今日难得清闲,终于按时下衙了一次,他急匆匆的赶回家却不见圆娘,得知圆娘在厨房忙活,他兴冲冲的往厨房赶。


    穿过抄手回廊,庭院里春花正好,闽南一向多奇花异草,一到春日便争奇斗艳,满室飘香。


    苏遇透过重重花影,见圆娘恬静的侧脸时不时的出现在轩窗前,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便好似这是人生的全部意义,能使他暂时从冗杂的公务中解脱出来,获得片刻安宁。


    人生第一大乐事便是他下衙回家,都能见着她,最寻常之事,也最是幸福,他不忍上前打扰这如画般的美好。


    圆娘正暗自苦恼呢,小饕餮提供的配方是后世的,然而后世产的香料和制作工艺与大宋时期有些差别的!而且是很要命的差别!


    比如说,姜黄粉的苦味略重了些,与她前世吃过的咖喱不太一样,而且便是添些糖粉遮掩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这可怎么办?她犯了难,只能一遍遍的尝试更改配比。


    知雪和砚秋已经撑的直不起腰,一个个只差扶着墙走路了。


    圆娘摇了摇头,抬眸间正见苏遇站在花影婆娑处静静地望着她,她招了招手,顿时喜笑颜开,笑容比花儿还要灿烂。


    “二哥,快来!”圆娘喊道!


    苏遇拾步,缓缓走来,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厨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温声问道:“在琢磨什么吃食?”


    圆娘神秘一笑道:“不告诉你,你先尝尝。”


    说着,她将一盘咖喱鸡块端到他面前,殷勤的递了双筷子过去,满含期待的看着他。


    苏遇接过竹箸,面露纠结之色,他再三确认道:“这个真的能吃?”


    圆娘重重的点了点头,哄骗道:“好吃的!你尝尝!!”


    苏遇视死如归的举起竹箸,连看都不忍心看,随意夹了一块放嘴里尝了尝,良久不语。


    圆娘追问道:“怎么样?”


    苏遇实话实说道:“好怪,还有点苦头。”


    圆娘叹了一口气道:“还苦啊!让我再想想。”


    苏遇表情有些奇怪,他轻声说了一句:“这个不就是苦的吗?”


    “”圆娘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可能?!”她将另一盘咖喱鸡块推给他道,“大体是这个味儿的才对!”这是她在小饕餮那里兑的成品咖喱做出来的鸡肉块。


    苏遇强忍着又吃了一块,目光一亮,叹道:“这个牛死得值实!”


    圆娘了悟,笑道:“这次不是掏牛胃里的东西来吃了,是各类番邦香料拌的,你想到哪儿去了!!”


    苏遇狠狠的松了一口气,盖因此物外形真的潦草!!让他忍不住想多了!!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他情不自禁的又夹了一块咖喱鸡块放在嘴里嚼了嚼,问道:“这是什么菜?”


    “咖喱鸡块!”圆娘说道。


    “今日在番船上买的?”苏遇问道。


    圆娘点了点头道:“云水间该上新鲜菜系了,咖喱一出,必受欢迎。”


    苏遇点了点头道:“确实风味独特,不过它得长得好看才行。”


    圆娘想了想云水间的受众,深以为然,不过当务之急是将苦涩味去掉,她将能想到的法子都想了一遍,还是不得要领。


    苏遇见她苦恼,自己扒拉了一遍各类香粉,每样都用指尖捻起来尝了尝,而后用小金勺在各堆香粉处蒯了些和匀,略微尝了尝,又多添了一勺姜粉,而后起锅烧油,比圆娘放的油又多了半勺,烧鸡块,将调好的咖喱粉放入锅中炒化开,最后淋了椰浆和青桔汁在上面。


    炒的差不多了,他捞了一块鸡肉尝了尝,又添了些椰浆和盐巴,这才将鸡块盛出,移至圆娘面前道:“是不是这个味道?”


    圆娘就着他的竹箸吹凉咖喱鸡肉,一口含下,她瞬间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二哥,你是大宋朝掌握咖喱的神!”


    苏遇低笑道:“过奖!”


    圆娘忙活了半天,终于复刻出了咖喱,心里顿时一松,她从锅里盛了两碗米饭和苏遇就着刚刚做好的咖喱鸡块吃了起来,也不另放桌子,就抱着碗蹲在锅灶旁吃。


    苏遇感慨万千道:“上一次咱们俩守着锅灶吃饭,还是在黄州的时候,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圆娘还掰着手指算到底过去了几年,让苏遇这么感慨,算来算去少说也有五六年了,只是他们自幼就相识,很多时候会自动忽略飞逝的时光。


    那是他们初初到黄州的时候,生活窘迫拮据,每日饭钱只有一百多文,却有十几张吃饭的嘴,买米尚且紧张,荤腥更是难得一见,苏轼偶尔买来新鲜的猪肉炖上半晌给他们解馋。


    偶有江边的渔民或之前的旧友知道他们生活窘迫,便送些江鲜给他们。


    那时候苏轼的心情很低落,常常坐在江边一发呆便是一整日,即便收到了友人馈赠的鱼,他也不炖,而是让苏遇拿去江边放生,大抵他那时太过悲观,见鱼思己,很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在里面。


    圆娘每每都馋得团团转,又不好意思讲。


    这时,苏遇就会悄悄拿上锅和一撮盐巴,牵着圆娘去江边,暗地里给她开小灶。


    圆娘战战兢兢的问:“这样成吗?会不会有损功德?”


    苏遇为了圆娘的功德,一边炖鱼一边念阿弥陀佛,念到口干舌燥时鱼也炖好了,二人会偷偷去隔壁李奶奶家切一块豆腐来下到锅里,在江岸上拔些野葱、鹿耳韭、苋菜、芋头放里面一起炖,待菜被烫熟之后,二人蘸着不要钱的姜蒜汁开始吃简陋版的鱼火锅,这是他们二人的秘密。


    如今,他已功成名就,再不必为几两碎银窘迫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然而,依旧会怀念少年时光。


    二人将咖喱鸡块吃了个精光,苏遇放下碗筷,笑道:“怎么办,你明明在我身边,我还是很想你,舍不得离开你。”


    圆娘倒吸一口凉气,这人的情话还真是随口而来!!还叫人怪羞的呢!!


    他轻轻俯身,给了她一个不容置疑的吻。


    行叭!今天和他谈了个天竺风味的恋爱!


    十天时光转瞬即逝,陆小娘子依约来跟圆娘斗香!还带了满满两桶大米饭和十几个调香的行家里手做评委。


    圆娘没有燃香的意思,而是给了他们每人一只白瓷碗,让她们自己盛饭,但不要盛太满。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知圆娘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圆娘将咖喱鸡肉放在精致小巧的莲花盏里,给每人发了一个盛满咖喱鸡块的莲花盏。


    陆小娘子皱眉道:“林浦圆,你这是何意?”


    圆娘笑道:“借花献佛,请大家吃饭咯,都晌午了,你不饿啊!”


    陆小娘子一脸傲娇,冷笑道:“没用的!!这些评委只认调香的手段,万不会因为一顿饭而被你收买的!”


    “是吗?”圆娘摊了摊手道,“我准备的菜不算多,先到先得!”


    她话音未落,周围传来碗筷响动的声音,她们从没见过这样新奇的食物,模样虽然不起眼……额,有些潦草,可是它太香了,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不知谁先动的筷子,反正等陆小娘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家碗里的饭都所剩无几了,人们又纷纷添了第二碗饭。


    她不情不愿的端起碗里吃饭,颇为嫌弃的蒯了一勺咖喱鸡块放在碗里,和着米饭一起扒到嘴里,瞬间安静了。


    香!实在是太香了!怎么会有这么下饭的菜肴!!


    她刚要吃第二口时,陆老爷子拖着圆滚滚的身体来告饶,拱手对圆娘说道:“小女被小人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还请林夫人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小人这就拖她回家好好管教。”


    圆娘摆了摆手道:“不打紧的,令嫒性子天真率直,是难得的真性情,我很喜欢她,陆员外既然来了,一道吃饭吧。”


    好好的一场斗香大会,被圆娘开成了干饭大会,其乐融融!


    末了,她许了陆小娘子云水间八折优惠贵宾卡,还赠了她一道咖喱酥。陆小


    娘子将自己新制成的香送给了她,陆老爷子笑呵呵的送了圆娘一艘木兰舟。


    圆娘的咖喱率先在泉州一炮而红!!


    然而,一封朝廷邸报打破了泉州的祥和,盖因苏轼被贬了!且是因为动用了皇家御果园而被贬儋州。


    第144章


    圆娘思索了很久也没想通师父到底动用了哪块皇家果园?!


    苏遇面沉似水,缓缓道:“爹爹之前买的那块地附赠的荔枝园,大约是李唐的御果园。”


    圆娘闻言差点没气炸了,合着这是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当朝的官呢,到底是谁那么无聊?有病吧!


    “之前程之才回京述职了,他若不折腾出什么动静来,反倒奇怪了。”苏遇道。


    圆娘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道:“若说惠州荒凉,儋州要比惠州还要荒凉的多!师父也是知天命的人了,怎么经得起这样折腾,他这是不给师父留活路啊!”


    她眸色认真的看着苏遇道:“二哥,我这心里着实放不下,我想去儋州看看师父。”


    苏遇抚了抚她的发顶道:“让我想想。”


    圆娘兀自盘算起来,她道:“宛娘的婚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和王夫子指定会留在惠州成亲的,大嫂新丧,大哥拖家带口又要照顾下面的弟弟们又要操持宛娘的婚礼,也分身乏术。叔寄倒是大了些,可他自幼体弱多病,也不好跟随师父南下,这么一来,竟只剩了师娘和小师娘还可以跟随,师娘年纪渐渐大了,小师娘又要分心照顾八郎,一时之间倒也数不上人来了。”


    “二哥,我得回去一趟!”圆娘语气坚定道。


    她抬眉瞧了苏遇两眼道:“我答应你,等看着师父安顿适应了,我就再回来找你!好不好?”


    她捏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又摇了摇,一边摇一边睁着狗狗眼看他,直看得他心旌摇曳,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叹了一口气道:“也好,是该跟爹爹说说咱们的事儿了,我写一封家书你带回去,先请爹爹替我向你提亲,等我卸了泉州的官职,调任他处的时候,会坐船绕路儋州去看你们,到时候我们在儋州再办一次婚礼,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没个正经的!”圆娘娇嗔道,“既然决定走了,还得好好规划行程才是,你别捣乱。”


    苏遇目露眷恋缱绻之色,不舍得她去儋州又没有办法不让她离开,如今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一起收拾行李,待收好之后,他又默默翻出来重新收拾。


    圆娘:“……”完啦!夫君有了分离焦虑症!这可怎么办?


    良久,苏遇低声问道:“你会想我吗?”


    圆娘拍掉他到处捣乱的手,回道:“会想的。”


    “怎么想呢?”苏遇继续追问道。


    “先从金猊奴尿你的床开始想。”圆娘眨了眨眼睛,调皮笑道。


    青梅竹马是这样的,将对方的糗事黑历史记得牢牢的!想忘都忘不了!


    苏遇闻言,身子一滞,瞳孔震颤了一下,抿了抿唇道:“这截先忘掉,不许想。”


    “那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故意把蛐蛐儿塞我手里吓我,自己反被师父罚背书开始想起?”圆娘故意道。


    苏遇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他道:“说真的,我当时以为你真是我妹妹,嗯……就是我爹的亲闺女那种妹妹,这才起了促狭的心思。”


    圆娘一边叠衣裳一边问道:“你不喜欢妹妹吗?”


    苏遇不答反问道:“你还记得陈云谏吗?”


    圆娘一怔,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试探着问道:“咱们在杭州时的邻居?他爹是杭州知州的那个?”


    苏遇点了点头道:“他就有个亲妹妹,天天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对他颐指气使的,我那时候才多大点的人儿,见了自然心里一沉。”


    圆娘不忿道:“所以,你这厮是先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苏遇心虚的瞟了她一眼,默认了。


    “你这人,小小年纪就心思如此深沉!哼!坏人!”圆娘道。


    “那时候不是不知道你刚失了亲父吗?我后来也悔得紧,暗骂自己太小家子气,平白无故的跟个小娘子计较什么啊,所以才央了父亲买了一只小狗给你赔罪。”苏遇自我检讨道,态度十分诚恳。


    圆娘噗嗤一声笑了,她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么多年我又不是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这么怕我讨厌你?”


    “自是怕的。”苏遇回道。


    圆娘大发感慨道:“当时家里比你大的孩子也有,比你小的孩子也有,偏偏我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说来也是缘分!”


    苏遇深以为然!


    圆娘又道:“我也是个坚强的。”


    苏遇疑惑的看了她一眼,问道:“何出此言?”


    “当年一起上学的时候,最怕跟你一道做功课,背诵文章,每每都要慢半拍,我原也是个聪慧的,但坐在你身旁被你一衬,像个懵懵懂懂的小呆瓜,心里总难免忐忑。”圆娘站起身来,叉腰道,“若知我面对的是状元郎,我才不自卑呢!这可是大宋最聪明的小郎君,我不如他又怎么啦?试问谁能比得过状元郎呢?”


    苏遇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表白道:“我就喜欢小呆瓜!”


    “你……”圆娘佯怒。


    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道:“你没有不如我的地方,是我常常感觉自己做的不够好,配不上这么好的你。”


    “哎?你要是这样说的话,我可要骄傲了!”圆娘摸着他紫金冠上的小绒球说道。


    “不怕你骄傲。”苏遇笑道,他敛了敛神色又道,“当年爹爹因为几首诗被下了御史台大牢,我虽然面上不表,心里可是快要骇死了,每日都如惊弓之鸟一般,往日自恃的那些小聪明完全没了用武之地,是你像一道光直直的照到我心里最晦暗的地方。那时我便发誓,定要早日为官,救爹爹,撑起苏家,让你无后顾之忧。”


    “你竟然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想了这么多?”圆娘有些心疼的摸了摸他的眼睛叹道,“我们大家都想竭尽全力保护好这个家的,你不要独自把所有沉重的事都闷在心里。”


    “嗯。”苏遇低头吻她。


    圆娘故意躲来躲去,二人就这样嬉戏打闹,天色渐渐晚了,晚膳后到了休息的时候。


    圆娘躺在苏遇身旁,她将锦被往上提了提,兜头盖住整张脸,蚊声叫道:“苏遇。”


    “嗯?”他转眸去看她。


    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又害羞的往被子里缩了缩。


    苏遇伸手扯掉罩在她头顶的锦被,问道:“不闷?”


    圆娘又将锦被拽了回来,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道:“我快启程去儋州了,最早最早来年才能相见,你想不想现在就跟我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苏遇彻底不困了!!


    他的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半晌后似叹非叹道:“圆妹想圆房了?”


    “你恶人先告状,它天天耀武扬威的,不像善茬儿!我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圆娘俏脸绯红,娇艳欲滴,似有所指的嗔道。


    “既知不是善茬,你还招惹?”苏遇低声道,“好好睡吧,此时我们若圆了房,只怕我明日就挂印辞官与你一同去儋州了。”


    圆娘心里踏实了,又有点小失落,她终于舍得把脸露出来了,说道:“儋州毕竟不是久处之地,不知朝廷何时会召师父北上?”


    苏遇:“很快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说快了,她就信他。


    如此想着,她渐渐来了困意,忽而他又来闹她,她推了推道:“要睡了。”


    苏遇忽然说道:“阿娘塞得避火图我都看了的!”


    圆娘一下子瞌睡虫都跑了,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定要聊这个吗?


    苏遇又道:“上面有许多花样,不那样也能令你快活。”


    “打住!”圆娘羞愤欲死道,“老老实实睡觉!”


    岂料,苏遇摇了摇头道:“我们来试试吧!”


    “我没


    有非要那样。”圆娘必须澄清这一点。


    “嗯,是我非要的,咱们先试一次,若是不好下次再改样子。”他哄说道。


    深更半夜,妖精打起架来,然而也没真打,只是虚张声势一番,一个闹着口渴饮清泉,一个舞着权杖耍花枪,都各自得了意才勉强消停。


    苏遇要了水,仔细给她擦洗。


    圆娘在床榻里侧缩成一团,恨不得去当片能钻墙缝的纸才好,她甚至不好意思去看知雪的表情,明日指不定要如何打趣她呢。


    都怪苏遇!!


    苏遇先是铺好新的床单,好哄好说才将她劝得转过身来,又用洗净的帕子给她擦了身,虽然心里回味但面上一点儿不敢提刚刚的事儿,生怕她恼了他。


    自己亦清理一番,这才吹灯。


    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故意换了个正经的话题,说道:“陆家有要出海的商队,让他们捎带你一程去儋州,这样还安全些,我也放心。”


    “哼!”圆娘冷哼一声,男人,坏透顶了!


    苏遇又道:“本来准备了一船的礼物送给你,看样子你也没功夫拆了,一并带去儋州解闷吧。”


    “哼!”圆娘又冷哼了一声,男人,都是故意装作正经的,没话还找话说,可见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到了儋州别忘了给我写信。”苏遇又叮嘱了一声。


    “哼,我倒是记得,也得有手段送出来不是?”圆娘回道。


    苏遇见她终于肯说句话了,心中快慰不已。


    “没关系,只要写就好,到时候咱们一起拆开来看,跟日记一样,岂不另有一番趣味。”苏遇道。


    她伏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冷香,本来就倦极的身子慢慢舒展,困意缓缓袭来,在她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他幽幽的问道:“刚刚那样还好吧?”


    “嗯!”圆娘极清浅的应了一句,困得直接睡了过去。


    苏遇欢喜极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看来她是喜欢的,想到刚刚她因他而起的娇媚与失控,他心里一阵激荡,心满意足将她抱紧了些。


    月儿悄悄升起又沉下,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


    第145章


    圆娘登船,苏遇凄风苦雨相送,恨不得跟着她一块南下。


    圆娘站在船上挥了挥手,直到岸上的人再也看不到了,才转身回了房间。


    少倾,风雨大作,硕大的木兰舟在海上渺小的如一片叶子,来回飘摇。


    掌船的舵手十分自信的安慰圆娘道:“贵人莫慌,这种风浪在我们常出海的人看来不算什么的,大约两旬的功夫便可到儋州。”


    圆娘点了点头,她现在不是怕风怕浪,是晕的不行,睁眼只做两件事:吃晕船药和闭眼休息。真恨不得一路睡到儋州!


    圆娘一蔫,船上的日子便无聊起来,知雪不晕船的时候还能掏出绣绷子来做针线活,砚秋就无所事事多了,整日整日给自己找活儿干,但……总在船上帮倒忙。


    圆娘命人给了他一袋子黄豆,让他在船上发黄豆玩,等发出了豆芽儿,再一起涮锅子吃,是以船行了一路,水手们吃了一路的涮豆芽儿。


    这日,圆娘感觉好些了,正坐在窗边看晚霞,寻思着待会儿给苏遇写封信来着。


    知雪端着晚膳走过来,笑道:“趁着精神头好,小娘子用些晚膳吧,这是砚秋新发的豆芽儿,又粗又状,口感脆嫩的紧,大家都赞不绝口呢!”


    圆娘笑道:“砚秋只要不给水手们添乱我就放心了。”


    知雪打开食盒,取出一碟清炒豆芽儿,一碗白粥,一碟清蒸海鱼放在圆娘面前。


    旁的倒还好,圆娘看着清炒豆芽儿心中纳罕,不禁说道:“可见熟能生巧,这豆芽儿愈发愈肥壮了。”


    知雪笑道:“不仅如此呢,也不知道砚秋使了什么法子,豆芽儿发成这样不仅不见老,还没什么豆气味儿,最近大家都喜欢的紧呢。”说着,她取出一双银箸递给圆娘道,“小娘子,尝尝,奴婢特意吩咐厨房做的酸甜口的,很是开胃呢。”


    圆娘从善如流,接过银箸夹了两根豆芽儿放在嘴里品了品,只是越吃越不对劲,这豆芽儿没豆腥味儿也就罢了,它一股花生味是怎么回事?


    她停箸仔细看了又看,终于发现一点粉色的种衣!这哪里是黄豆芽?!这分明就是花生啊!


    圆娘只觉一股血流直往脑门上冲!!脑子里乱作一团,她沉默一瞬,放下银箸,抬眸问知雪:“砚秋在何处发豆芽呢?”


    知雪回道:“有个船舱是特意栽培番邦花卉的,之前二郎从番商那里买了许多奇珍异卉,还没来得及送到苏公馆,咱们便打算来儋州了,是以二郎直接派人将这些东西搬到了木兰舟上,等小娘子到了儋州再一一玩赏!”


    圆娘一拍额头,忽然记起临行前苏遇是提了这么一嘴!可也没说具体有些什么?当时事情多,她也就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没成想,她日思夜想的花生也在其中,而且还被砚秋发了芽儿!她了个乖乖!!


    圆娘也顾不得用膳了,忙往外跑去看花生!


    花卉舱里,砚秋抱着一碗饭,边吃边尽职尽责的查看他的豆芽儿们,扭头见圆娘推门闯入,他惊了一惊,问道:“小娘子?”


    圆娘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问道:“你发的豆芽儿呢?”


    砚秋颇为自豪道:“都在这里了!”


    圆娘掀开湿布一看,眼前一黑!那密密麻麻的,不是花生又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刚刚发芽的花生豆问道:“这个还有么?”


    砚秋放下碗筷,认真道:“小的正为这事儿犯愁呢,这番豆芽儿好吃是好吃,可是数量太少了,发了两次就没了,不过小娘子你放心,这最后一茬儿我不给旁人吃了,全都给您留着。”


    圆娘抿了抿唇道:“我谢谢你啊!”


    砚秋摆了摆手道:“不客气!”


    知雪在圆娘身后直冲砚秋使眼色,唇语道:“你这呆子,看看小娘子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砚秋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安的问道:“小娘子,我是不是闯祸了?”


    圆娘回道:“倒也算不上,只是此物谁也别吃了,让它长大结果子吧,它喜欢沙壤。你可看牢了它,它结不出果子来,我唯你试问!”


    砚秋立马站直身子,承诺道:“放心吧,小娘子,此事包在我身上!”


    圆娘的木兰舟跟在陆家的商船队伍里走走停停了半个月,终于在三月下旬的时候到达了儋州。


    海岛上通信不便,苏轼不知她要来。


    木兰舟停靠在海边时,不少岛上的渔民都跑去看稀罕,圆娘在知雪的搀扶下迎着潮湿的海风终于登岸了。


    碧浪白沙,日头灼热,不消片刻,圆娘的额头上就浸出一层薄汗,周围都是些语言不通的渔民,砚秋交涉半晌,也没换来一辆马车,只得连说再比划的,掏出哗啦啦的银钱问岛民租了头老牛。


    圆娘也是第一次坐在牛背上,她颇感新奇!


    砚秋一边给她牵牛,一边看着荒凉的海岛,凝眉道:“小娘子,咱们去哪里寻郎君啊?”


    海岛这么大,语言也不通,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关键是老黄牛走得慢慢悠悠的。


    圆娘问小饕餮要了儋州地图,小饕餮叹了一口气,直接给她开了导航,将目标终点设在了一处桄榔林里,它道:“喏,苏轼就在这里了,你们直接过去就是。”


    圆娘点了点头,指挥砚秋牵牛走路,海岛上的日头很晒,走了半日老黄牛就乏了,卧在地上说什么也不动弹了。


    圆娘等人没有办法,只好躲在一处阴凉处歇脚。


    “砰!”一个硕大的椰子掉在他们面前,知雪惊呼一声,吓得脸色发白,这要是砸到人脑袋上,岂不是要开瓢!!


    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道生疏的官话:“抱歉了各位。”


    圆娘惊讶抬头望去,见一个穿着粗葛短打的少年正拿着一柄锋利的弯刀在割椰子,椰子树那么


    高,他脚上绑着一个奇怪的鞋具,动作灵活的像只猴子。


    砚秋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会说官话的人,连忙搭腔道:“这位小哥儿,问你打听个事。”


    “请说吧。”少年有礼道。


    “你知道苏轼苏子瞻落脚在何处吗?”砚秋问道。


    “你们是何人?”少年警惕的看了他们一眼,不答反问。


    圆娘回道:“苏学士是我……嗯,是我公爹。”她恐说自己是苏轼的女徒,眼前这个海南少年不信,话到嘴头改了口。


    少年往下望了一眼,又挥刀噼里啪啦往树上砍了几下子,椰子络绎不绝的往下掉,知雪刚想跑,就听少年喊道:“别动就砸不着!”


    圆娘拉着知雪往旁边靠了靠,少年将弯刀背在身上,身姿矫健的下树来,如同一只动作灵巧的猴子。


    少年摘了鞋具,系在竹篓后面,他拎过一只椰子,用刀砍了几下子,破开一个青椰子递到圆娘面前道:“原来你们是苏公的家里人呐,不过此处离苏公落脚的地方还远着呢,您尝尝我们这儿的椰子汁,清甜清甜的,等喝完椰子汁我驾辆骡车送你们过去。”


    圆娘捧过椰子,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砚秋见状掏了几块碎银子递给他道:“有劳了!”


    少年摆了摆手,没接银子,说道:“不必客气,我常常去听苏公讲书,他亦没收我们的银子。”


    圆娘望着眼前这个眉毛黑浓,皮肤黝亮的少年,问道:“敢问小哥儿如何称呼?”


    “在下姓姜,姜唐佐。”少年笑答。


    圆娘一噎,笑道:“哦?是你呀!”


    少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问道:“夫人认识我?”


    圆娘闻言一笑,回道:“现在认识了!”她细细看了看这个传说中海南岛第一个举人,她师父在海南的学生,心道:这个少年怕是不知道自己要留名青史了!难怪他会说官话,原来是读书人呀!!


    砚秋和知雪也各得了一个新鲜椰子喝,椰子十分耐放,汴京城里也有椰子卖的,不算太过稀罕,不过这么新鲜多汁的椰子,她们还是第一次见。


    几个痛痛快快喝完,少年也将车驾好了,砚秋和少年一道赶车,知雪陪着圆娘坐在车厢里。


    看模样,这个少年家境还算殷实,车子虽然不豪华,但胜在整洁,里面还有几本手抄书,字迹勉强算规整,应是出自这个少年之手,可见这车子是专门送少年出门读书的车子。


    行了约摸一个时辰,少年勒停骡车,对车内喊道:“夫人,前面的桄榔林就是了。”


    圆娘扶着知雪的胳膊下了车,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一座十分茂密的桄榔林,只是不见庭院,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的躲过大片大片的桄榔叶,缓缓往前走,边走边喊道:“师父,师父?”


    柳暗花明处,有一方宅院映入圆娘眼帘,宅院旁边是一大片菜地,菜地被收拾的十分整齐,除了菜苗连一根杂草都看不见,可见菜地主人是个十分勤劳的人。


    在菜地边缘上,一男一女在交谈。


    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媪俯身从地里拔了一根萝卜递过去。


    男人提声道:“孟婆,我将钱压在扇子底下了,你自取便是。”说着他接过萝卜,拔腿就跑!


    圆娘定睛一看,此人不是苏轼是谁?!她刚想喊人,却见孟婆拾起扇子,左右翻了翻,哪里有一文钱的踪影?!但见扇面题着几个新写的墨字,她大字不识一个,哪里知道苏轼写的什么?!抬头便叫:“哎,哎,学士!钱呢?!”


    她越叫,苏轼提着萝卜跑得就越快!


    孟婆摇了摇头,叹息道:“学士昔日贵不可言,如今一场春梦耳。”


    圆娘扶额,心道:师父那老胳膊老腿的,还挺能跑!!看来还挺活蹦乱跳的,这精神头儿比后世的年轻人都要好上不少!


    她吩咐砚秋还了老婆婆的菜钱。


    老婆婆得知砚秋是苏家下人,忙拍大腿道:“哎,又来了几张吃饭的嘴,不得愁死苏学士啊!”


    圆娘忍俊不禁,姜唐佐闻言忙告辞道:“夫人,我家里还有活计,少陪了。”说完,驾起他的骡车跑啦!!


    圆娘连留他的机会都没有,她摇了摇头,领着知雪和砚秋继续往里走,约摸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她看到不远处有几间临时搭的草棚子,想必是师父落脚的地方。


    “师父!”她抬声喊道。


    忽然草棚里露出一大一小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瓜,正是六郎和八郎!!


    六郎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阿姊!!”他像一只小炮仗似的冲了过来,撞的圆娘往后退了几步。


    六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委屈巴巴道:“阿姊,我想死你啦!!”


    八郎嘚嘚走过来,冲她腼腆一笑,文文静静的喊道:“阿姊。”


    两个少年一个十四岁,一个五岁,大的跳脱,小的反而安稳。


    圆娘摸摸这个的脑袋,摸摸那个的脑袋,欢喜的不行!!


    朝云听到动静之后,亦走了出来,又惊又喜道:“圆娘,你怎么来了?”


    圆娘见到小师娘,激动的抹泪道:“我在泉州看到师父被贬的邸报后,便坐不住了,心里总是放心不下,跟二哥商议了一番,便跟着商船动身过来了。”


    苏轼拎着刚刚洗净的萝卜,笑呵呵的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我说刚刚听到有人叫我师父,还以为自己耳朵花了呢!”


    他穿着粗布短打,一派田舍郎的打扮,粗衣布裳难掩清华神秀之气,如果忽略他刚刚骗孟婆菜的话。


    圆娘瘪了瘪嘴,呜呜哭着扑到苏轼怀里,带着哭腔说道:“师父,我好想好想你!”


    苏遇将手里的萝卜递给朝云,腾出手来拍了拍圆娘道:“傻孩子,师父这不在这儿呢!”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圆娘发誓道。


    “嗯,不离开了!”苏轼叹息道。


    圆娘看了看眼前潦草的草棚子,心里更难过了,她道:“师父,我有钱,走,咱们去城里租好房子去住!儋州多雨,这草棚子只怕也不挡什么?再这么受潮你的肩臂又该疼了。”


    六郎松了一口气道:“阿姊,你果然是我们的大救星!”


    第146章


    这次跟苏轼来儋州的只有六郎、八郎和朝云,形只影单的很,依苏轼的意思便是一个也不必来,若说惠州还能站脚,儋州则更为荒蛮,他这一贬倒不知何时会被启用了,只怕是会老死在儋州。


    他一把年纪了,死后不过一把骨,埋哪里都可以,万不能叫后世子孙跟着他一道吃苦,所以将家小都安排在惠州,由苏迈照料着。


    苏轼本不欲朝云跟着的,奈何她不惜以死相逼也要硬跟着来,是以朝云母子跟了来,六郎就更直接了,他信誓旦旦说八弟还小,哪天你真归西了,他小人儿一个打幡都打不明白,气得苏轼吹胡子瞪眼,倒也允了他跟着来了儋州。


    如今又添了圆娘几个,人越发的热闹起来,苏轼本来还有些悲戚戚的心情,也逐渐明朗了些。


    圆娘悄悄把苏轼拉到一旁,将苏遇写的家书递给他。


    苏轼还纳闷呢,平时的家书都是大家围坐在八仙桌旁,一起念来听的,何故这次圆娘要背人了。


    他将信将疑的抖开书信,迅速浏览一遍,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他扬眸看了圆娘一眼,悄声问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想通的?”


    圆娘脸颊微微发热,抿了抿唇,低声回道:“我寻了个好主意,已经跟二哥商量好了,我们一年续一次婚约。”


    苏轼点头,若有所思道:“倒也是个好法子!这门亲事,为师允了,等他来儋州时便为你下聘礼办喜事。”他略微尴尬的看了圆娘一眼,轻咳一声道,“你也知道,为师现在手头有点拮据,等抽空我让你大兄把宜兴的地卖一卖,嫁妆指定能凑出来的。当年你父亲为你准备了20两黄金的嫁妆,咱们苏家从来都是厚嫁女儿,你叔父给宛娘准备了9000贯的嫁妆,师父也预备如此


    ,若不是受我连累,依辰儿之才也不必外放为官,他被召回京师是迟早的事儿,咱们京中那座宅子便留给你们住,如何?”


    圆娘摆了摆手道:“师父养我一场已是天大的恩情,怎么还能让师父为我出嫁妆,而且我要嫁的是二哥,什么嫁妆聘礼的,不是左手倒右手,家里置办些田地不容易,又何苦来回挪动的?”


    岂料苏轼摇了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在大宋朝女人的嫁妆是属于女人的私产,夫家无权干涉的,你们若是一直浓情蜜意的,这很好,万一将来不好了,你离了辰儿亦有傍身的财物在,总不至于太苦。如此师父才觉得安心。此事我意已决,你不要再推脱了。”


    圆娘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师徒俩僵持住了,只得暂且搁置,日后再论。


    正说着,孟婆的小儿子孟四郎提着一只木桶走过来,站在门外高声喊道:“苏学士在家吗?”


    六郎出去开门。


    孟家四郎将木桶提进院子,说道:“刚刚一个姓姜的小生给苏学士送了一桶生蚝来。”


    圆娘扒头问道:“他人呢?”


    孟家四郎乍一见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跟他搭话,瞬间脸色一红,挠了挠后脑勺道:“跑了!”


    圆娘:“……”


    苏轼走过去道了谢,孟家四郎放下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青菜,摆摆手道:“这没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说罢,他略作一揖,转身跑了。


    苏轼望着桶中肥嫩的生蚝,笑着对圆娘说道:“今日的伙食可算有着落了,待会儿师父给你露两手。”


    圆娘乖巧的点了点头,生蚝好啊,她也很久没有尝师父的手艺了!!


    苏轼提桶去厨房里忙活,砚秋问圆娘道:“小娘子,咱们船上的东西怎么办?”


    圆娘略一思索,回道:“先在船上放着吧,待咱们在儋州城找到新住所之后再搬运下来,到时候让咱们的木兰舟跟着陆家的商船一起下南洋。”


    砚秋点了点头道:“好!”


    八郎抱着一罐椰子糖来给圆娘吃,六郎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椰子壳,递给圆娘道:“阿姊,这是我们新做的椰子帽,前不久给叔父寄了一个过去,这个给你戴。”


    圆娘仔细观摩半晌,是个晒得有些发黑发棕的椰壳,被小刀削了顶,又从侧面削了一个半圆形的口子,口径大小刚好容纳一个人的脑袋,口子旁边还有一些暗刻的花纹,椰子壳里贴了一层黑纱,她用手往椰子壳里探了探,因着贴了黑纱的原故,里面不扎也不硬,颇为新巧,她卸掉些钗环,小心翼翼的将椰子帽戴了进去。


    八郎捂嘴笑道:“阿姊成野人了!”


    六郎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一个椰子帽来,不由分说的扣在八郎脑袋上,说道:“这下好了,八郎也是野人了!!”


    八郎不甘示弱,嘚嘚跑进草堂寻出一个椰子帽来给六郎扣上,姐弟仨都成了野人,互相看了又看,笑得前仰后合。


    苏轼端着一大盆用烧酒烤好的生蚝,朝云端着一盘萝卜鸡子汤走了过来,将饭食放在一张矮桌上,知雪抱来碗和竹箸,开始盛汤盛饭,海南岛的水稻种的十分潦草,市上的米价也不便宜,本地人更多的是吃些芋头山薯之类充作主食。


    苏轼乍一来的时候,还吃不习惯,不过最近好些了,也常常煮些芋头羹来吃,今日人多,饭菜稀薄,他亦炖了一大锅芋头羹来充饥。


    见孩子们都在戴着椰子帽逗趣,他亦进了屋拿了两个椰子帽出来,将开口小一些的递给了朝云,两个大人亦陪着他们瞎胡闹。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圆娘噗嗤一声笑道:“咱们身上的衣裳都不合时宜,若每人披上蓑笠,远远望去可不更像猴了!”


    八郎戴着椰子帽,虎头虎脑的动来动去,一时拿不准自己是当猴好还是当人好,六郎就没这顾虑了,如果不是苏轼拘着他,他能立马窜到树上去。


    苏轼摇头笑道:“养的这么多孩子中,还就数二郎和六郎最皮。”


    朝云笑道:“皮了才好,长得结实又聪明,咱们二郎已是状元郎了,日后六郎必然也不差。”


    六郎闻言垮了脸,苦巴巴的说道:“二娘,我就是不想读书才跟着你们来儋州的,也不知道二哥是怎么学的,竟然那么厉害!”


    朝云继续道:“瞧瞧,更像了!你二哥当年也不爱读书的。”


    “才不是,二哥是悄悄读书,然后惊艳你们所有人!”六郎道,“当初二哥在家时,只做两件事,围着阿姊转,被阿姊凶了之后就悄悄躲起来读书……”他说着说着,忽然抬眸看了圆娘一眼,问道,“阿姊,你不是去泉州与二哥成亲了吗?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口叫你二嫂啊?”


    圆娘被他天真无邪的这一问,羞得脸色爆红,她敲了敲他的椰子帽道:“阿姊阿姊的叫了半晌了,此时倒想起改口来了,莫不是故意逗趣我?”


    六郎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要是我再长几岁,阿姊直接嫁给我多好!省的随二哥宦仕各地到处漂泊了!”


    苏轼用手中的筷子轻轻抽了他的椰子帽一下,说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圆娘轻咳一声,回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苏轼给圆娘拿了一个烤好的生蚝,说道:“尝尝,炙烤的时候添了些烧酒,去腥增香可鲜啦!在中原可吃不到这么鲜的!”


    圆娘用竹箸将生蚝肉拨到嘴里,鲜汁在嘴里迸开,她不小心被烫了一下,轻轻的斯哈斯哈,一边吹气一边继续吃,边吃还边赞道:“好好吃!!好好吃!!”


    苏轼温笑着又夹了一只放在她的碗里,自豪的笑道:“好吃就多吃一点儿。”


    生蚝有点点咸,圆娘低头找水喝,找了半晌没找到,便喝了一口萝卜鸡子汤,鸡子用油煎过,又添的热水下萝卜块,因此汤汁奶白奶白的,只有煎鸡子的香味儿,丝毫没有萝卜的腥味儿!


    她顺手挑起一竹箸的萝卜丝,心道:师父这精湛的刀功,此萝卜丝都可以伪装鱼翅了。


    朝云为她夹了一箸青菜,说道:“这是混了虾酱炒的,别有一番风味,你尝尝。”


    圆娘从善如流,将这些青菜悉数吃下,她敢竖起两个手指头来发誓,她绝对没有吃过这么鲜甜的青菜!!


    六郎和八郎也来凑热闹,非得一人给她夹一箸菜才行,两个小兄弟还较量上了,比谁给她夹菜夹的多。


    圆娘哭笑不得道:“你们两个不吃啊?再不吃的话生蚝可叫我吃完啦!”


    二人这才埋头干饭。


    没有米饭,没有饼,没有馒头,一家人吃了半晌只落了个水饱,这怎么成!!


    圆娘放下筷子,命砚秋出门寻辆马车,她要立即搬家!!


    知雪讶异的问道:“小娘子这是要去何处?”


    圆娘回道:“先去城中的驿馆住着,租房的事儿不急,先有个落脚的地再说。”


    一炷香后,砚秋驾了一辆驴


    车来,没有车篷只有车斗,不过也不少拉东西,苏轼等人本来就没带什么东西过来,只有些常看的书籍,几件旧衣裳,满打满算有两个箱笼,众人齐心协力把行李箱子抬上马车,然后人错错落落的分散在木车的各个角落,每个人寻了个手可扶稳的地方坐好。


    八郎太小了,圆娘揽着他坐在车厢缝隙里,苏轼和朝云一人一边坐在车轮上方的小木台子上,知雪把着车尾坐了,六郎和砚秋分坐在前车两侧,一家人浩浩荡荡朝州城赶去。


    泥土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驴车颠得厉害,八郎却觉得新鲜极了,一颠便咯咯笑起来!!


    苏轼有感而发,高声大唱《归去来兮辞》,圆娘和朝云亦跟着唱!!


    六郎在前面一边捂着耳朵一边痛苦说道:“爹,姊,你们俩一开嗓还真要了命了,别把二娘也带跑了调!”


    苏轼闻言,开怀大笑!


    砚秋在微风细雨中赶驴车赶的特别起劲儿!


    第147章


    苏轼是贬臣不假,可苏遇不是。


    圆娘用苏遇内眷的身份在归姜驿借了个小院子,儋州本是大宋海外南荒,少有人至,驿馆亦修的窄瘪,但好歹比住在桄榔林里的茅草屋强得多。


    圆娘等人刚刚在驿馆里安顿下来,外面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起雨滴,俄尔雨越下越大,地面的水洼处被砸出一个一个的蘑菇泡。


    八郎跟圆娘在窗边观雨,他不禁庆幸的说道:“好在咱们搬来了这里,不然又得穿着蓑衣坐在木墩子上睡觉了。”


    圆娘面上不表,心里却叹息:这也太搞人心态了吧!朝廷这帮人缺德是真缺德!!他们有的是法子折磨人!!但凡敏感脆弱一些,决计会被他们打倒!


    思及此处,圆娘疑惑的看了苏轼一眼,问道,“哪有用前朝的尚方宝剑斩当朝的官的?师父,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误会?那片荔枝园也不是咱们诚心要买的,只是买地皮的时候顺手带的,上面难道不允咱们陈情?”


    朝云回道:“是程家,程家买通了先前卖咱们地的人,那人执意构陷说是咱们抢了他的荔枝园,又有几个州府的官员做伪证,我们百口莫辩。”


    圆娘闻言一怔,惭愧的对苏轼说道:“师父,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与程家的事,您也不必遭此苦头。”


    苏轼放下茶盏,温声说道:“咱们一家人还需要在这里愧疚来愧疚去的吗?况且此事无论如何也怨不到你头上,起恶念的是程之才父子,动手整治人的是你二哥,况且我后来托人暗查了一番,你姑母当年产的那个孩子未过周岁就夭折了,程潍是程之才的宠侍之子,这个宠侍当年很给你姑母吃了些苦头,若不是因为她,你姑母必不会英年早逝的,你二哥使出雷霆手段治他,也算了却了一番因果。”


    圆娘闻言,掀眸说道:“二哥说了,他会想法子救你的!等他卸了泉州的官事便会从海上绕路来看我们。仔细算算左右不过一年的光景了。”


    六郎在一旁吃椰奶糕吃得太急噎住了喉咙,他连忙拿茶顺了顺,问道:“阿姊,你们在泉州可曾吃到什么好吃的?”


    圆娘笑道:“还真有!蚵仔煎就很不错!!还简单易做!!”


    六郎连忙说道:“阿姊,说实话刚刚我没吃饱……你看看我,现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是吧!不能饿着!”


    苏轼闲闲的说道:“书中自有千钟粟,够你吃的!”


    六郎不干了,当即拆台道:“既如此,为何爹爹昨日还跟林子里的野兽抢椰子?”


    苏轼:“……”


    圆娘唤来砚秋道:“你穿上雨具去集市上买些新鲜的海蛎子、茼蒿、韭菜和薯粉回来,咱们今日做蚵仔煎吃,多买一些,让大家都填饱肚子才是。另外买些芋头、萝卜和腊肠回来,做些芋头糕吃,省的六郎饿肚子读不下书去。”


    砚秋应道:“哎!小娘子你就瞧好吧!”


    六郎瞬间感零涕泪道:“这可真真是菩萨显灵了!!”


    圆娘笑道:“吃了我的糕点可是要金榜题名的,不能白吃。”


    六郎讨巧道:“题题题题!!不敢说皇榜上中状元吧,至少也得捧个进士回家才能不负阿姊这番投喂。”


    圆娘笑道:“正是这个理。”


    知雪问驿馆的膳房借了一只小炭炉和一些菜板厨具等物。


    半个时辰后,砚秋背着竹筐进门了,他将蓑衣和斗笠挂在门框上的短钉上,脱了防水的木屐换上自己的布鞋,抖了抖竹筐外面的水滴,这才拎着竹筐进屋道:“也真是奇怪,这里温暖多雨,米价却死贵死贵的,竟比汴京城的米还贵上三成,米品却要差上许多,干干瘪瘪,半边落块的。”


    苏轼回道:“大抵是靠海吃海,这里的人多以贸香和捕鱼为生,米面等物全靠北船来输送,北船因风浪来不了时,这里的米价堪比珍珠了。”


    六郎道:“这个海岛也不小,就此闲置了岂不可惜?儋州的历任官员为何不劝课农桑?”


    苏轼回道:“盖因此地土壤被海水倒灌的厉害,盐碱化严重,费力种一场也没个好收成,百姓皆去出海贸香和捕鱼了,这里的鱼虾海蛎倒是便宜的很。”


    朝云叹息道:“可惜鱼虾不大能裹腹,吃了不抵什么用,过不了一时半刻便饿了。上次出门看到这里的人种稻手法十分粗糙,竟然连耕牛用的都少,只有两三个妇人背着竹篓子插秧,秧苗插的也甚为潦草,即便稻子熟了,大抵也没有多少收成的,完全不似江南水乡的那种精耕细作。”


    圆娘道:“仅仅依靠在外头买粮食吃何时是个尽头,海那边丰收了倒还好说,万一遇上荒年,岛上的百姓岂不是要坐以待毙?既然岛上有地,也有人在种水稻,不如把江南的水稻种植法在这里推广推广,自给自足方是长远之道。”


    苏轼道:“你们说得对!左右我闲着也没事,不如咱们包几亩地来种,给百姓们打个样子。”


    众人点头道:“好极!好极!”


    砚秋将买来的海蛎、芋头等物,按照圆娘的要求一一处理妥当,知雪吹着一旁的小火炉,在炉腔添了几块炭,然后在炉口处支了一个摊蚵仔煎的平底的鏊子。


    圆娘将砚秋处理好的食材都放在一个干净的陶盆里,又往里和了些薯芋粉浆,添了些盐巴和胡椒粉,将其拌成浓稠的糊状。


    知雪此时已经将平底鏊子烧热了,圆娘往上面抹了一块猪油,鏊子上传来呲呲的响声,油脂在滚烫的温度炙烤下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


    见时机差不多了,圆娘舀了一勺糊糊倒在平底鏊子上,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摊开,尽量使其均匀些,一个鏊子可同时烙三张蚵仔煎,韭菜和海蛎子的香气瞬间飘的满屋都是!


    六郎和八郎一人端了个小碗,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圆娘的一举一动,甚至馋虫被蚵仔煎的香味儿勾出来了,不自觉的吞咽口水。


    圆娘转头看到砚秋还买了小半桶虾,她笑道:“砚秋,去驿长那里换些油,待会儿咱们炸虾饼吃,对了,别忘了带点甜醋回来。”


    “哎!”砚秋转身出门了!


    蚵仔煎被煎的两面金黄,圆娘给两个小的一人铲了一碗。


    六郎和八郎顾不得烫,下手抓着便往嘴里塞,朝云哭笑不得,一人给他们递了一双筷子道:“还是大家子呢,不能吃没吃相。”


    六郎和八郎直接烫的龇牙咧嘴,满屋子乱窜,一边呼气一边大喊道:“这个香!阿姊,我们能不能天天吃这个?”


    圆娘笑道:“可以呀,你们吃不腻就成。”


    “不腻的!怎么都不腻!”六郎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碗递了过来,说道,“阿姊,再来一碗!”


    苏轼笑道:“狼吞虎咽的,你是饕餮吗?”


    小饕餮在圆娘的识海里也很着急,它是一口没捞着,生怕蚵仔煎被这俩人吃光,急得上蹿下跳,它苦巴巴道:“苏过才不是饕餮呢,苏过可比饕餮能吃多了!!”


    圆娘安抚道:“都有的,都会有


    的,莫急!”


    她下手给六郎盛了满满一碗,亦给苏轼盛了一碗。


    苏轼感慨道:“要是有二两小酒那就更好了!”


    圆娘点了点头道:“有的,师父,有的,都在船上没有卸下来,如今下着雨也不好搬运行李,等雨停了会有小酒喝的。”


    知雪瞅了瞅院子里的空间,发愁道:“大抵晴天之后也不好搬弄,地方有点窄。”


    苏轼看了看归姜驿的院子,有些讶异道:“你们带了多少东西过来?”


    圆娘道:“大概有一船那么多……”


    朝云问:“到底是多大的船?连驿馆的院子都存放不下!”


    圆娘轻咳一声,回道:“是木兰舟!”


    朝云不知木兰舟到底有多大,苏轼是知道的!他眨了眨眼睛道:“乖徒,你好好跟师父说说,你是不是预备出海?”


    圆娘摆了摆手道:“我哪里吃得了那个苦,是二哥买了些小玩意儿,让我带来儋州的。”


    苏轼沉默了,他空手来海南,未必没存取死之心,前半生的汲汲营营在接二连三的贬谪中付诸东流,平生之志亦束手束脚再难施展。


    半百岁月,回首向来萧瑟处,皆是一场空梦,他其实并没有活着渡海北归的打算,虽然外表不显,实则内心已经颓的不成样子了。


    然而抬头望望这些倾心相随而来的家人们,又觉得自己实在蠢笨的可以。


    他默默吃了一口蚵仔煎道:“辰儿,有心了。”


    圆娘一边悄悄打量苏轼的神色,一边热火朝天的摊蚵仔煎,闻言回道:“船上的东西太多,赶明儿请个牙人来,咱们需要租一个大院子,再包二百亩田地。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呀!”


    六郎坐在圆娘身边道:“阿姊,我们可以辟间书房出来吗?要大大的那种,虽然南荒之地斯文不振,可也有不少好学之人向爹爹请教学问,总也没个站脚的地方,晴天还好,遇个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少不得倒霉一番,岂不可怜?!”


    圆娘点点头道:“自然可以有,若师父能在此地开坛讲学,著书立说,广传孔孟之道也是极好的!”


    八郎笑眯眯道:“阿姊,我想要一个结实的秋千。”


    圆娘笑道:“自然可以!!”


    这个说要这个,那个说要那个,一家子热热闹闹的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蚵仔煎、芋头糕、炸虾饼的香气里,日子倒也有滋有味起来。


    第148章


    圆娘在牙人的介绍下租了儋州城南的一处宅院,虽然有些陈旧,但足够宽敞,屋顶青瓦是新修的,房间里的家具都是黄花梨木的,看着还算结实,透着清幽淡雅的降香味,刷着一层明漆,黄花梨本来的奇异花纹皆可一一透出,家具样式亦十分雅致,可见房主是个品味不错的人。


    牙人笑着说道:“先前这是内地贸香商人的别舍,那商人颇通些诗书,也有文采,只是时运不济,考了几次科试总也没个结果,便没再耽搁年华,随着本家叔伯下南洋贸香,渐渐的年岁也大了,妻小都在余杭,自己便把手上的这套屋舍出兑了,一开始要价很高的,自然无人问津,后来小老儿跟那人讲了几次价,便以一个还算合适的价钱拿下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屋舍看着不累赘,实际来租的人很少,俱是来往儋州的官老爷们有兴趣了解一二,夫人您若诚心租的话,我再让二分利,如何?”


    圆娘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了一番,各处都还算满意,便点头答应了,租期一年,续不续租到时候再说。


    砚秋付了租金之后,便安排人手去海港的木兰舟上搬运行李,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从港口到苏家,不带断流的,令人叹为观止。


    搬了整整一天才将行李搬完,万幸没有下雨,不然又得手忙脚乱了。


    圆娘打发了自己的木兰舟跟着陆家的商队下南洋,水手都是苏遇在泉州为她精挑细选好了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她画了许多植物的画像交给船长,凡是碰到这些植物一并带回大宋。


    知雪和砚秋在家里整理行李,圆娘跟着师父去城外包地,这里的人不事生产,地广人稀,包地很容易,也费不了几个钱。


    如此查看了几日,终于包下城南背风坡的一百来亩水田。


    苏轼仔细观察过了,山地上有两口清甜的水泉,可以直接开凿沟渠引下来灌溉,当然人也可以饮用,比咸涩的井水好喝很多,当地的黎族百姓给苏轼送了些鹧鸪茶过来,用甘泉水煮了,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苏轼领着雇来的短工在水田里忙活,道边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不知苏轼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看有本事的人种田也是一种稀罕事儿。


    苏轼任由众人围观,正好借这个机会跟大家普及一下如何插秧种稻,也是功德一件。


    不过这里虽然温暖湿润,但许多中原有的药材植株这里都没有生长,苏轼又写信给惠州的家人,要他们想办法邮寄些药种过来,他不仅要插秧种稻,还要栽种些药材。


    人一旦忙起来,杂七杂八的情绪就少了许多,苏轼又恢复了以往乐观开朗的模样,逢人便喜谈笑风生,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即便语言不通,拿手比划着也能聊,甚至一时兴起,还跟姜唐佐学起来当地的方言,没两日便能跟当地人用简单的当地方言聊起了天来。


    当地百姓知他能读书识字,还颇懂些医理,他又特别平易近人,没有别的官老爷那种骄矜傲慢之色,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找他看看,有志读书的年轻人也喜欢向他讨教学问。


    一时间,苏轼成了儋州城最受欢迎的人物,连他自己都吟诗“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显然已经以儋州人自居。


    儋州百姓虽然种水稻种的潦草,但这里的妇人颇擅纺织,纺出来的黎布针脚密实,柔软舒适,竟比中原的棉布还要好!


    朝云闲来无事,便跟着黎族妇人学习纺织黎布,用五色藤晕染彩线绣五色花鸟,每天忙的不亦乐乎。


    六郎隔三差五将裤腿挽到膝盖上,带着八郎去水田里淘气,捉稻田蟹、禾花鱼和黄鳝,每每有了多半桶的收获便拎到家里来交给圆娘炖了吃。


    六郎年纪不大,一门心思全花在吃上了!书是一刻也不想读的,见了他老子比猫见了耗子都怕,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心虚,被苏轼训导一顿便老实几天,过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是以平常也没少挨板子,但他不改!


    圆娘都服了他的毅力了,这绝对是苏家最贪玩的孩子。


    圆娘抽出时间来给苏遇、宛娘、蜀国长公主写信。


    给宛娘和蜀国长公主的信都好写,聊聊近况,然后再附带一些黎锦和鹧鸪茶托师父的朋友给她们送过去。


    至于给苏遇的信,那得留到最后写,因为写着写着总停不下笔来,仿佛有千番话都说不尽,每个微小的瞬间都想跟他分享,贪吃的弟弟,沉迷于纺布的小师娘,热衷种田和教书的师父以及与当地百姓的一些家长里短,甚至连邻居走丢一只鸡,邻家继母与继子因为这只鸡吵架闹矛盾,邻家父亲赶跑了儿子,后来农忙时拉不下脸请儿子回去帮忙,儿子想回去又不想自己灰溜溜回家,最后是苏轼买了羊肉和烧酒,请父子俩在苏家冰释前嫌的这等小事儿,她都不亦乐乎的写到了信里,盖因那鸡着实好吃,她和六郎也捞着吃了,所以邻家儿子被赶出来后一直住在苏家,帮着砚秋干活。


    砚秋现在可小心翼翼了,盖因他在种花生,连培植花生的土都是特意从深山里挖来的肥土,那几株宝贝疙瘩圆娘也舍不得种到地里去,只在院子里翻了一块地种上,还怕儋州的天气太过恶劣,恨不得给那几颗苗苗独自搭屋建舍,连苏轼都好奇她到底在宝贝些什么?


    圆娘只神秘兮兮的笑道:“到时候您便知道了。”


    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人,小小声问苏轼


    道:“师父,你……你说我这种情况用不用跟二哥交代?”


    苏轼默默的看了她一眼,沉思片刻后方问道:“你的事他到底知道多少?”


    圆娘摇了摇头道:“我也拿不准,很多时候,他明明可以深入的问一问,却又恰恰好的戛然而止,绝不越雷池一步,不肯多问一句的。”


    苏轼闻言,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多说什么,他哪日问了你再说,他不问你也权当没这回事。”


    圆娘纠结了一番,期期艾艾的回道:“若……若是与他做夫妻的话,这样会不会不够坦诚?总像是隔了一层。”


    “辰儿钟情你是因为你特殊的身份吗?”苏轼问道。


    圆娘果断的摇了摇头,十分确定道:“那倒不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


    “担心这会成为你们之间隔阂?”苏轼了然的问道。


    圆娘重重的点了点头,小声说道:“知我者师父也。”


    苏轼压低声音,与她小声密谋道:“你就当没有之前的事,你只有这一辈子,这不就结了吗?”


    “好像也有些道理。”圆娘若有所思道。


    “不是有些道理,是十分有道理,你所说的那个世界,莫说辰儿了,连为师都忍不住心生向往,可为师知道,那是为师此生都到达不了的地方,既然抵达不了,多思无益,为师很能看得开。可你也了解辰儿那孩子,他素来脾气有些执拗,碰到你的事儿便爱钻牛角尖,一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上许多遍,想半天又得不到解决的办法,这岂不是很难受?!”苏轼缓缓说道。


    圆娘抿了抿唇道:“好的,师父,我懂了。”


    师徒二人正说着,砚秋从外面拉了一车椰子回来,又从膳房找了个干净的大陶盆开始用弯刀一个一个的削椰子,将砍破口的椰子水倒进陶盆里。


    苏轼问道:“弄这么些椰子作甚?”


    圆娘回道:“试着酿些椰子酒,应该别有风味,若是味道还不错就运到云水间去卖。”


    苏轼开怀朗笑道:“咱们走南闯北还有这好处,起码云水间这几年赚的盆满钵满了。”


    “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圆娘逗趣儿道。


    知雪估量着椰子水的数量,已经在泡米了。


    八郎拎着个小木桶,摇摇晃晃的走进来,看来小木桶里装了不少好东西,他看到知雪在泡米,不禁问道:“阿姊是要做好吃的点心吗?”


    圆娘还未答,他脚底一滑,直直的朝前跌去,苏轼眼疾手快立马拎住他的衣领,火速将他拎到了一旁,他手里的小木桶却摔倒了,里面的东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


    那可真是个百宝桶,里面竟然什么都有!泥鳅、螃蟹、小虾子、菱角、不知名的小鱼儿,叽里咕噜的滚了一地,苏轼和圆娘满地里去抓这些玩意儿,没一会儿双双滚成了泥猴。


    八郎还在一旁拍手大笑道:“爹爹和阿姊像两条大泥鳅!!”


    被织布回来的朝云拧着耳朵拎走,去书房里罚站!


    原因无他,这小子阴差阳错蒯了一条蛇回来,还是带毒的那种,幸亏砚秋眼疾手快一刀嘎了。


    老远就听见这小家伙哭的震天响,圆娘去浴房喜干净身子,又换了身干净衣裳,榨了一杯椰奶去看他。


    只见苏轼也整理完了一身的泥点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与她齐齐向书房的方向扒了扒头。


    八郎是苏轼的老来子,平日里喜欢的什么似的,连跟他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宠爱的紧,更舍不得下手打了,今日见小家伙被他阿娘训的委屈的直掉金豆豆,苏轼心疼的了不得,又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好跟在圆娘身后狗狗祟祟的来看两眼。


    小家伙抬头看见了爹爹和阿姊,皱了皱鼻头,赌咒发誓道:“我日后再也不贪玩了,一定好好读书!”


    圆娘失笑,摇了摇头,手中端着椰奶杯子走了过来,递给他道:“你才多大?这就读书了,快喝杯椰奶补补水吧,别淌眼泪淌干了。”


    八郎破涕为笑,又开始撒娇道:“阿姊,我们能去荡秋千了吗?”


    圆娘抬头去看苏轼,苏轼暗中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快走,至于朝云他来摆平。


    姐弟俩逃荒似的麻利跑了,没几步就听朝云抱怨道:“官人就惯着八郎吧!”


    “小孩子嘛,又不是故意的,你骂他他也不懂什么的。”苏轼说道,“这次就算了,好不好?!”


    第149章


    稻子熟时,圆娘的椰子酒也酿好了。


    苏轼雇了十几个来割稻的短工,只是这些人里女工占一多半。


    圆娘不解,在她的固有印象里,田间割稻这种繁重的活计,难道不是男人来出力吗?!


    朝云解释道:“这里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大不相同,许多人家都是女子在田间劳作,男子在家的。”


    六郎闻言,目光微顿,心生向往。


    圆娘转身给了他一个暴栗,警告道:“你是西蜀人,就别想这种美事了。男子汉大丈夫,割越多的稻越威武霸气。”说着,她将手里的镰刀递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中午有好吃吧。”


    六郎一听说中午有好吃的,偷懒的心一歇,挥起镰刀毅然决然的向田间走去,他今日必是一个勤劳勇敢的少年!


    八郎看着哥哥走了,他伸出白嫩的小手,也想摸一摸旁边的镰刀,却不想下一瞬便被圆娘掐住腋下抱起来。


    圆娘好笑道:“咱们八郎这么爱干活呀?”


    八郎嘟起肉嘟嘟的小嘴,表明心意道:“阿姊,八郎不懒的,八郎也能割稻。”


    圆娘将他抱入怀中,捏了捏他红乎乎的小肉脸,心道:你这个小玩意儿下刀割到自己的脚可如何是好?!


    朝云给了他一个特制的小竹篓道:“你跟在哥哥后面拾稻穗好不好?拾得稻穗给你换瓜果吃。”


    八郎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好呀!”说着自己挣扎着下地,背上小竹篓颠颠的朝六郎跑过去,边跑边大声说道:“哥哥,哥哥,等等我啊!”


    圆娘道:“八郎还小呢,现在干活还太早了。”


    朝云笑道:“咱们还指望他这个小人儿干多少啊?左右先培养他勤劳的习惯再说,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平日里官人也纵着他,哥哥姐姐也宠着他,便不特意养,少不得添些娇纵的脾气,再大一点可就不好板正了。”


    此言有理,圆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苏轼领着人在田里割稻,道边上又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苏家的稻子怎么长得这样好,稻穗结的特别密实,又大又沉!”


    “是啊,怎么跟我家那稀稀落落的稻子不太一样?”


    “苏学士是有大学问的人,自然跟咱们种地不一样。”


    “要不,咱们向苏学士请教请教这种稻的学问?”


    “只是人家是官身,肯教导我们这样的小民吗?”


    “大抵会的吧,苏学士平时就很平易近人,我大姐家的儿子经常向他请教学问,没有他不会的,也不见他有什么厌烦之色。”


    “哎,这向人请教学问得拿出点诚意来吧,空口白牙的就去了,岂不臊得慌?”


    “我家还有把镰刀,我去帮苏学士割稻。”


    “我家有只母鸡,不爱下蛋,早该炖着吃了,今日人多,正好吃肉。”


    于是大家回家,有菜的拿菜,有肉的拿肉,有鸡的绑鸡,有镰刀的去帮苏家下田割稻,总之忙的不亦乐乎。


    砚秋应圆娘的要求,在田边地头上搭了个草棚,垒了个简易的灶台,朝云和知雪在灶台前忙来忙去,抬头一看多了这么多乡亲,也是呆住了,待打听出乡亲们的来意,哭笑不得的收下她们的礼物。


    大家帮忙割稻的帮忙割稻,帮忙做饭的帮忙做饭。


    八郎背着装得扎扎实实的稻穗,嘚嘚的往地头奔,他手里还小心翼翼的捧着什么,他还舍不得跟旁人看,直接略过他阿娘和砚秋知雪,朝圆娘奔了过来,献宝似的说道:“阿姊,我找到一颗小鸟蛋,马上就要孵壳了。”


    姐弟二人静悄悄的躲在一旁,见手指盖大小的青色蛋壳已经破开一道线香头那么大的口子,二人屏住呼吸,仔细等待小鸟破壳而出。


    姜唐佐见这对姐弟狗狗祟祟的躲到一旁,不禁玩心大起,准备突然出现吓她们一大跳。


    他悄咪咪走到二人身后,刚准备大喊一声,却真的失声惊呼道:“你们拿蛇蛋干什么呢?”


    “什么?”圆娘大惊失色,再低头细看时,那露出来的小尖尖哪里是鸟喙,分明是蛇尾巴尖!


    圆娘顿时吓的大汗淋淋,姜唐佐抄起蛇蛋往旁边的水池子里一丢,他见八郎委屈的瘪了瘪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俯身将小人儿抱了起来,笑道:“走着,姜哥哥带你去掏真正的鸟蛋去。”


    圆娘倒竖的汗毛又重新服帖了下去,她转身带着砚秋去苏家酒窖里搬椰子酒,今天是椰子酒开坛的日子,一定要让大家喝个尽兴,吃饱喝足干活才有力气。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饭菜不一会儿便做好了


    ,光蒸好的大米饭就装了四个大木桶,炖好的鸡肉拿大陶盆盛的,还有苏轼在美食界的得意之作东坡肉也是用大陶盆盛着,圆娘做的蒜蓉生蚝也摞了好几大盘子,还有一道东坡羹,直接用大锅盛着,没往外倒,因为实在寻不出足够大的盆或者桶了,饭菜的香气一飘飘了老远,卖了半天力气,人们都饿得饥肠辘辘了。


    苏轼挥了挥手道:“乡亲们都去用膳吧,剩下的稻子略微歇歇晌再割。”


    人们稀稀落落的往地头走,有人摘下围在颈间的手巾,用力一拧,哗啦啦的往下滴水。


    六郎真不愧是少年体魄,埋头苦干半晌,到吃饭的时候他还有力气呢,扛着镰刀一路小跑来到圆娘身旁,大喇喇问道:“阿姊,你给我留了什么好吃的?”


    圆娘将一碟薄荷凉糕递了过去,六郎拈起一个就往嘴里放,冰冰爽爽,酸酸甜甜,里面竟然还放了绿豆馅儿,开胃的紧,他直接咽下又往嘴里塞了一个。


    圆娘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六郎,你是在喝糕吗?”


    六郎爽朗一笑道:“这不是点心太好吃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嚼,就吞下去了嘛!”


    正说着话,姜唐佐领着八郎回来了,八郎的手里鼓鼓的,可见是掏着好东西了。


    姜唐佐见六郎在吃糕,他转头问圆娘道:“林小娘子,那点心还有吗?”他凑的有些近,六郎嚼了嚼口中的糕点,直接将盘子递到姜唐佐面前道,“二嫂的糕点都在这里,还剩下最后一个,姜小公子凑合吃一个吧。”


    其实,竹篓里还有,但见六郎这么说,圆娘也不好拆他的台,只顺着他的话说道:“明日我多做些。”


    六郎很少郑重其事的叫圆娘二嫂,但姜唐佐在的时候他必叫,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但男人的心思他还是知道些的,这个姓姜的每日除了围着他爹打转就是围着他阿姊打转,亲近他爹就算了,可为什么还要亲近他阿姊!!他家阿姊有官配!!二哥虽然不在儋州,但不能当他不存在啊!


    哎,虽然他也很遗憾阿姊年纪轻轻就嫁给了二哥,可嫁给二哥总比嫁给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男人强吧!!


    姜唐佐听六郎这么说,也不客气的拿走最后一块糕点,一口吞下。


    八郎仰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咽了咽口气道:“阿姊,我也想吃!”


    六郎轻轻抬脚踢了他小屁股蛋一下,佯作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小孩子吃这个可长不高的!你想一直当个这么矮的小豆丁吗?”他伸手贴着八郎的头顶比了比,只到自己的大腿处,于是非常无情的嘲笑了一番。


    八郎冲他重重哼了一下,以示不满,他奶声奶气的喊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我将来一定长得比你高的!”


    六郎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有志气,我等着你!”


    八郎又重重哼了一声,跑着找阿娘吃饭了!


    圆娘打了少半碗米饭,六郎啪叽又给她添了一铲子,她抬头愤愤的看他,抱怨道:“再吃我就成球了!”


    六郎戏谑的看了她一眼,开玩笑道:“二嫂,你若比刚来儋州那会儿瘦一分,二哥恐怕是不肯饶过我的。”


    圆娘悄悄问道:“他许给你什么了?你这么为他卖命?”


    “三年乡试,六年模拟。”六郎笑道,“只要你在儋州白胖白胖的,他就答应不给我做这些题!!”


    圆娘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怎么这么好骗?他不给你三年六年的,那九年十二年的呢。”


    六郎闻言一滞,高呼:“上当了!!”


    圆娘端着饭盆去一边盛菜,她吃点鸡肉就好,鸡肉卡路里低蛋白质高,说白了就是多吃一口胖不了。


    苏轼也在一旁盛菜,见圆娘走过来了,啪叽往她饭碗里打了满满一勺东坡肉:“可乖和跳跳都比你吃得多,每天只吃一口饭,这怎么能行?”


    圆娘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座饭山,欲哭无泪,她只是叫圆娘不能真的长得圆圆的啊,她不能年纪轻轻就跟瘦绝缘了啊!


    还她苗条身材!!


    圆娘还在跟饭团做斗争时,就有人已经喝上了椰子酒。


    开坛时的酒香和椰香瞬间充斥着人们的鼻腔,第一个喝到椰子酒的人惊奇道:“也不是没人酿过椰子酒,不是这个味的,总觉得苏家的椰子酒味道特别醇厚。”


    当然醇厚啦,圆娘心里默默的念叨,是因为她混了椰浆进去!


    由砚秋掌勺,每人都至少来了一碗椰子酒,大家吃过饭后端着椰子酒溜缝,一齐不约而同的挤在苏轼身边,问他讨教种田事宜,苏轼乐得给众人答疑解惑,从选种、施肥、插秧,等等各个环节仔细的讲,争取让每个人都听明白,尝试着去精耕自家的田地。


    酒足饭饱之后,特别容易困乏,大家在草棚下的凉席上七扭八歪的躺着歇晌,男人挤一团,女人挤一团。


    不一会儿,只听见知雪和砚秋收拾碗筷的声音,八郎躺在爹爹的怀里,就着爹爹的扇风呼呼大睡起来,还微微打起了鼾。


    圆娘毫无意外的吃撑了,撑的到处遛弯!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赶明儿她就跟姜唐佐学爬椰子树,她要上树摘椰子锻炼身体,话说她酿得椰子酒真好喝!!看来还得多酿一些才是!!等二哥来接她时能喝上美美的椰子酒!


    第150章


    在乡亲的帮助下,苏家的水稻很快便收完了,又重新种了一茬儿,苏轼最近很忙,经常被乡亲们拉去教导种田。


    毕竟,但凡种田就没有不期待丰收的!这些黎族百姓也期待家里米粮满缸,以后再刮台风也不担心米粮会漫天涨价了!


    圆娘也没清闲下来,之前种的水稻迎来了大丰收,家里的米多的放不下,她又着人摘了些椰子,打算再酿一波椰子酒。


    摘椰子之前,她提前打听了,得知不是什么皇亲贵胄的园子她才放心了些。


    朝云笑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回道:“这里是大宋最南疆,可没有比这更南的地方了,师父再被人抓住把柄的话,只能贬到海里游泳了。”


    苏轼屈指刮了她鼻子一下,笑道:“真会记仇的小娘子!”


    他心中暗道:圆娘的担心恐怕多余了,这种蛮荒之地,贵人们才不会涉足呢!朝廷……大抵也真真正正将他遗忘了吧,也罢,寄情山水也有寄情山水的逍遥。


    他还挺愿意将江南的农耕技术在儋州普及开来的,若是因此这里人人都能吃饱饭了,也是他的大功一件。


    六郎和姜唐佐带着人在苏家宅子的后身扩建了一处草堂,说是给圆娘存酒用的,并大笔一挥题了“载酒堂”三个大字,实际上苏轼经常在这里开馆讲学,这里俨然已经


    成了一座小书院。


    砚秋最近很忙,他帮圆娘种的花生结果子了!!他最近神清气爽的紧,他居然种出了大宋朝从来没有的农物!剥开脆生生的外壳,里面都是粉红色包衣包裹的坚果!


    他看到圆娘拾起一个尝了尝,露出满意的微笑,自己也照葫芦画瓢拾起一个尝了尝,有种特殊的香气,十分特别。


    围观的苏轼、朝云、六郎、八郎、知雪等人都如法炮制的拈了一颗花生豆放到嘴里尝了尝,好吃的!


    圆娘把颗粒饱满的都留作种子,剩下的一簸箕花生豆都拿来吃了,一碟煮五香花生豆拌香芹段,一碟酒鬼花生,一碟蛋清花生,一碟花生馅圆子,这些都不难做,唯独蜂蜜花生糕让人印象深刻,因为每个人都参与了制作过程。


    圆娘命人搬来一方敦实的木质菜板子,将其架了三尺高,然后又在集市上买了一只新做好的碗口粗的木锤子,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娘舀了一勺花蜜在案板上,将文火煲熟的花生轻轻搓掉包衣,放在蜂蜜上,这时家里的劳动力都可以齐齐登场了。


    先是比较会控制力道的苏轼,他总能抡锤抡得恰到好处,始终保持着花生豆被捻开,然而花蜜没有向外喷溅的状态,待到花生豆和花蜜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不大容易飞溅时,便是力气十足的六郎登场了!


    那一下是一下的!哐哐的!周围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力道!


    圆娘一边扫散到案板边缘的花生碎,一边建议道:“傻小子,省点力气!”


    六郎嘿嘿一笑道:“阿姊,没关系的,我力气大!”


    八郎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馋唧唧的说道:“阿姊,糕点好香啊!阿姊,糕点能吃了吧。”


    圆娘笑着喂了他一颗烤熟的花生豆,说道:“再等等,先吃颗花生豆解解馋。”


    “阿姊,我不馋的,我只是好奇。”年纪小小的八郎都学会给自己找补了。


    待六郎力竭之后,接替他的是砚秋,砚秋显然干活干惯了的,十分会找抡锤的节奏和窍门,砸下来的力度恰到好处,但又十分节省自身的力气,他抡锤的时间也是最久的。


    如此抡锤砸了半晌,蜂蜜花生糕总算做成了。


    众人看着自己的劳动结晶,差点激动的泪流满面!!不容易,为了口吃的也太不容易了!!


    圆娘使巧劲儿把蜂蜜花生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给每人都分了一块。


    八郎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满口掉渣,酥得很!!


    六郎捧着这块来之不易的糕点,笑道:“若是在云水间售卖的话,一块不卖他个一两银子?”


    砚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头也不抬的吃糕,一块花生糕很快就吃完了,他将掉落在手心的花生碎归置了归置,全部塞到了嘴里,最后还依依不舍的吮了吮手指头,说道:“这花生豆是大宋没有的,物以稀为贵,这蜂蜜花生糕做起来费时费力,一个青壮劳力一天顶多能做一盒,这玩意儿怎么说也得卖二两银子一块。京中贵人们就爱吃个稀罕。”


    大宋人口稠密,耕地短缺,普通百姓是万万舍不得特意拿块地出来种花生的,也就是土地多的地主们会感兴趣种上一些,在这个时代,花生点心注定要走贵族路线了。


    既然走贵族路线,价钱就不是问题了,地主们手里有钱,定多少价就是多少价!只不过要好好包装包装,首先它就不能叫花生了,得叫长寿果,听起来就吉祥如意,先讨个口彩再说,如此推来,花生糕也应该叫长寿糕才是。


    其实叫花生也没关系,把它和婚庆用品捆绑销售即可,比方它的天然绝配,莲子、红枣、桂圆,合在一起不就是“早生贵子”嘛,听着就喜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各出各的主意。


    苏轼呷一口椰子酒吃一块花生糕,笑眯眯的看着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家人们,心底有说不出的知足。


    待蜂蜜花生糕吃完时,事情也讨论的差不多了,集思广益之下,竟然真的头脑风暴出一整套的营销方案,圆娘开心得了不得。


    苏轼每日儿女绕膝的,享尽天伦之乐,朝廷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官家最近心情有点糟!好吧,不是有点,是很糟糕。


    这事儿说来话长,早在他祖宗真宗时候,大宋与辽国的君主以兄弟互称,然而大宋的帝王更新迭代比较快,到官家这一代就得称呼辽主为叔叔了,以一朝至尊之身称呼他国君主叔叔,这多少有失体面。


    大宋同天节在即,哦,也就是说官家的生日快到了,无论是兄弟友邦还是番邦附属均遣使来汴京祝寿,这本无可厚非,普天同乐的事嘛。


    但是,那辽国使臣更像是来砸场子的!说什么景仰中原文化,崇尚孔孟之学,上来就跟宋臣比学问。


    起先,谁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比就比嘛,大宋朝人才济济,岂会怕与胡人比试学问,这跟外邦人比说汉话,压根就没有输的空间好嘛!


    宋臣始终坚信文脉在大宋!


    然而越比众人脸色越凝重,这辽人到底什么来历,他竟然在大宋朝堂把宋臣一个个都杀穿了!!满堂朱紫,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是此人的对手。


    这就麻麻了!!


    起码,官家的心是麻麻的!这辽国使臣真的是来给他祝寿的吗?怎么看怎么像来催他上路的。


    他现在心情沮丧的很!


    同样心情沮丧的还有辽国使臣,他在家乡苦学十年,到处游学,访问先贤大儒,增进学问,期盼有朝一日能跟宋臣一较高下,结果就这?!


    宋辽大臣双双傻了眼!


    章惇轻轻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他抿了抿唇,说道:“耶律副使果然博学多才,只是……”


    耶律津双眼紧紧注视着他,问道:“只是什么?章相公有话直说。”


    章惇碰了碰鼻子,继续说道:“只是比起我那徒儿来说,还是逊色一些,火候不太够。”


    耶律津闻言冷笑一声,说道:“章相公,您难道忘了吗?您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章惇大大方方说道:“耶律副使难道不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吗?更何况他当年拜我为师并不是我的学问样样都优胜于他,只是在某些方面略强一些罢了,而且他是苏轼之子。”


    范御史为了保助朝廷颜面,亦帮腔道:“我们大宋朝的学问第一人是苏轼,他的名号你在辽国肯定也听说过的吧。”


    耶律津闻言一怔,是了!比来比去,比了半天,怎么没见着风靡大辽的苏家人?不仅没看到大苏苏轼,连小苏苏辙都没看见!


    耶律津将信将疑的看着章惇,问道:“是了,苏家人呢?!”


    他这一问,满朝文武都尬住了!


    苏轼在哪儿?在天涯海角飘着呢!真天涯海角。


    不过,他们如今指着苏轼提气呢,可不敢说,是朝廷闲出屁来了,排除异己,非把


    人赶出去的!


    蔡京急中生智,只说是:“前不久岭南闹了灾荒,出了点子事情,官家派苏轼前去巡察,算算时间也快回朝了。”


    章惇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哎呀,看我这老眼昏花劲儿,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禀告了,回官家,苏轼昨天还上了扎子,政事堂已经审批过了,下午便可呈到御书房,苏轼在岭南巡按的事已经有了结果,详情都在扎子里说清楚了。”


    官家轻咳一声,就坡下驴道:“既如此,还不召他速速回京。”他转眸对耶律津说道,“你是不知道,朕这个苏爱卿啊,一向喜欢游山玩水,朕不召他,他能在外面晃荡到天荒地老。”


    耶律津似笑非笑道:“是吗?”


    章惇打圆场道:“不错,苏子瞻一向爱玩的。”


    朝廷从没下过这么快的圣旨,两府三省六部政事堂御书房没一个想磨蹭的!朝堂有十万火急之事等着苏轼来救呢!连带他儿,一并要打包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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