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出梅之后,休沐之日,苏轼带着家中小辈晒书晒字画,充满芸香味道的书籍在一整个梅雨季的闷蒸下,泛出浅淡的青霉色。


    苏轼平时很爱惜这些书籍,经常会小心翼翼的一页页翻开来晒,圆娘受他影响,也常常帮他晾晒这些书籍。


    碰到名贵的孤本,他还会一一分享得到此本的小故事,圆娘等人总会听得如痴如醉。


    这些日子,苏轼总是格外沉默,偶尔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偶尔也会说些奇怪的话,将他的书籍分的清清楚楚的,哪些留给苏迈,哪些留给辰哥儿,字画珍玩什么的,多数会留给圆娘、叔寄和六郎几个小的,像是交代后事一样。


    每每这时苏迈和辰哥儿总会心情很沉重,叔寄和六郎还小,听不懂父亲话中深意,总一派天真的冲苏轼笑笑。


    圆娘轻叹:“圆娘什么都不要,只想陪着师父。”


    苏轼闻言沉默着摊开一幅字画,目光久久不能移开,半晌后已是泪流满面,他抚摸着字画失声痛哭。


    圆娘凑上前去一看,是文同废卷竹画,字画长留于斯,人却已作古,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圆娘常见师父喜乐的模样,甚少见师父如此悲伤,一时亦心有戚戚然。


    苏迈、辰哥儿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相劝?


    圆娘见状,只得拉了拉苏轼的衣袖,劝苏轼:“斯人已逝不可追,请师父节哀顺变。”


    苏轼依旧面有戚戚色。


    圆娘想了想,说道:“师父,我的家乡怀念友人时总会吃一样小食,我来做给你吃如何?”


    苏轼抹了抹眼泪,勉强笑道:“好啊!”


    辰哥儿和宛娘随着圆娘出门后,将信将疑问道:“你真的会做那样的小食吗?”


    圆娘沉默半晌回道:“小食是真的,不过只是佐酒的小菜,并无别的用处,但师父此时情绪不佳,正适合一醉解千愁。”


    辰哥儿道:“原本文伯父该出任湖州知州的,可惜未到任便病死在陈州驿馆里,噩耗太过突然,令爹爹始料不及,爹爹至今还缓不过神来。”


    宛娘道:“伯父一向旷达随性,很少见他如此悲戚,可见文伯父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圆娘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她前年在宛娘的亲阿姊盈娘的婚礼上见过文同一面,是个十分稳重有礼之人,与师父的性子正相反,一静一动,却十分相宜,哎,谁知道再听说他的消息时却是他的讣告,果真天有不测风云。


    宛娘问道:“既然要借酒消愁,要给伯父备什么酒呢?”


    辰哥儿沉吟片刻,说道:“凡是美酒,爹爹都爱。”


    圆娘略一思索,提议道:“不若选箬下春,文伯父素来爱酒,差一点点就在湖州喝到当地特产美酒箬下春了,文伯父未尽的心愿,不如由师父来了却,岂不两相得宜。”


    辰哥儿和宛娘亦觉得圆娘言之有理。


    三人从湖州最出色的酒肆沽得绝品箬下春,又去坊市买了圆娘需要的食材,这才一同回了苏公馆。


    宛娘看着两块猪肉,一把香料,好奇的问道:“只这些吗?真的不需要别的食材吗?”


    圆娘摇了摇头道:“只这些就足够了。”


    圆娘将两块肉用适量的盐腌制好,铺在木桶底层,然后将木桶放到水井中降温,以便更好的入味。


    她将丁香、肉蔻、茴香分别用酒和泉水泡发,将葱切成碎末儿,用刀背一点点的将姜拍成姜蓉备用。


    她指挥厨娘将稀薄的肠衣清洗了一遍,然后灌清水测试其封密性。


    两个时辰过后,圆娘把井中的木桶吊出来,肉已经腌制妥当,她指挥厨娘将两块肉分别剁成肉泥,然后按比例混合,一点一点的将香料水和花雕酒打入肉泥里拌匀,然后再放香油、葱末儿和姜蓉。


    她找了个漏斗,将肠衣轻轻撸在漏斗最细之处,把肠衣顶端用棉线系好,然后舀了一些肉馅儿往漏斗里灌。


    肉馅儿经过漏斗缓缓漏入肠衣中,圆娘并不将肠衣灌的很满,预留些空隙,每隔半尺便用棉线将其缠系结实。


    待肉馅儿全部灌完之后,她将其放入掺了红醪糟的温卤水里,用文火慢慢加热,待其似沸非沸时用针在肉肠上戳几个针眼,全程都用小火加热。


    肉肠煮熟后捞出,然后把空铁锅烧热,在锅底放把糖粉后再放个竹屉,把煮熟的肉肠放在竹屉上,盖好盖子,待烧至冒黄烟后熄火。


    黄烟毕,略等一等便可揭开盖子,肉肠被熏成了香肠,在香肠上刷一层薄薄的芝麻油保湿,美味即成。


    热气腾腾的铁锅与□□糖粉相遇,碰撞出来的甜香气息让人难以忘怀。


    辰哥儿和宛娘守在圆娘身旁,不断的询问:“可以吃了吗?现在可以吃了吗?”


    厨房里的香气妙不可言,连给厨房送补给的采办都好奇的连连探头,被厨娘一水瓢拍跑了。


    香肠被熏成了酒红色,非常漂亮!


    圆娘趁热亲自切了一盘摆放整齐,又温了一壶箬下春,给苏轼送去。


    辰哥儿和宛娘一人拿着半根在圆娘身后若无其事的啃着,边吃边赞叹,宛娘忽然问道:“圆娘,这香肠美味的紧,与我们平日里吃的腊肠很不一样,可有名字?”


    圆娘一怔,名字是有的,但不适合在这里叫,因为是一个叫窝北的小镇最先做出来的,所以这种香肠又叫窝北香肠,可大宋并没有叫窝北的小镇,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她犹豫了半晌,只道:“并无名字,一会儿请师父起个名字如何?”


    辰哥儿与宛娘纷纷点头道:“妙极,妙极。”


    苏轼此时正在书房里品茗,圆娘提着食盒还未走近,他便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想让人一探究竟。


    他放下茶盏,好奇的望向食盒。


    圆娘将香肠和箬下春放在书案上,见苏轼净过手之后,她递给苏轼一双竹箸,请他品尝。


    川人多吃


    腊食,腊肉、腊排骨和腊肠,苏轼头一次吃到这种口味的香肠,滋味甚妙,他仰头问道:“圆娘,此物可有名字?”


    圆娘道:“尚无,还请师父赐名。”


    苏轼略一思索说道:“叫解忧肠如何?”


    圆娘闻言一怔,仔细一想,倒也贴切,解忧解忧,何以解忧不唯杜康,还有香肠,得愿此味,解君烦忧。


    第62章


    七月末,圆娘和宛娘在庭院里挑选笔直的石榴木,宛娘负责用小锯锯断,圆娘用惊雪将其慢慢削掉树皮,削成锤状。


    半晌后,圆娘仔细端详一番说道:“鲜石榴木真的可以吗?不会增添擂茶的涩味吗?”


    宛娘回道:“只能如此了,听说石榴木质硬,可以将茶叶捣得很细,这样擂出的茶可以冲泡的均匀些,不会沉底。况且现在已经出梅,这小锤子顶多曝晒几日便可使用了。”


    圆娘闻言颔首,又继续低下头削石榴木锤。


    翠缕和知雪急匆匆的走了过来,宛娘见状问道:“可寻到二哥了?咱们前日订的茶钵怎么样了,张陶匠可做出来了?”


    圆娘见翠缕等人面有异色,不禁询问道:“你们两个怎生这样慌乱?”


    翠缕支支吾吾的说道:“家里来人了,骑快马直扑公堂而去,是不是要知告家主一声,直接捉了咱们回南都?”


    宛娘闻言抿了抿唇,手中的活计瞬间干不下去了,面色微微发白,呆立在原处动弹不得,她忸怩半晌说道:“我不回南都去,我就想不通了,爹爹天天公务还不够忙的?怎生还有闲心乱点鸳鸯谱?我都没见过那周家三郎,连人是圆是扁都不知,为何要与他定亲?我不愿意!”


    圆娘心里咯噔一下,忙问知雪道:“叔父的人直接去了湖州公堂?共来了几个人?”


    知雪温声道:“只一人,还是骑得快马。”


    圆娘握着刀柄的手猛然一攥,失声道:“糟了!”


    话音未落,她顾不得多说什么,急急的往门外跑,知雪拎起裙摆跟在她身后道:“小娘子您去哪儿啊?等等我!等等我!”


    圆娘跑的很快,在花园后身正好撞上辰哥儿,辰哥儿捂着被撞的酸疼的鼻子,问道:“圆妹?!”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索性圆娘也不解释了,她情急之下抓住辰哥儿的手,边跑边说道:“二哥,速速带我去公堂,从后门入。”


    辰哥儿急忙将手里的茶钵抛给春砚道:“好,我的马正好在门口拴着呢,这就带你去!”


    二人同乘一匹骏马,向湖州府衙而去,一路上圆娘心擂如鼓,辰哥儿亦如是。


    府衙后门的奴仆都识得辰哥儿与圆娘,倒也没有阻拦,任由他们进去。


    二人一路直奔苏轼办公的屋舍而去,她们行至转角处,只见屋舍的门窗闭的严严实实,几句交谈声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听不分明。


    辰哥儿的耳力一向比旁人强些,刚听了几句便大惊失色,他抬步欲朝屋舍而去,被圆娘一把扯住。


    圆娘低声劝道:“镇定,等叔父的人跟师父谈完之后再说。”


    辰哥儿回魂,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极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王驸马遣人通知叔父,说朝中有人告发父亲毁讪朝政、讥讽圣上,官家大怒,已经着人来湖州查办此事了。”


    圆娘屏息,沉默不语。


    还未等苏辙的人出来,砚青从外面急匆匆的赶来回禀道:“启禀使君,官衙外来了三个人,自称承圣命办差,要使君去前厅见面。”


    苏轼坐立不安,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深吸一口气道:“我实在不知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过,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通判祖无颇宽慰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苏轼默然不语,半晌后开口道:“祖通判,湖州的公事便托付给你了。”


    祖无颇拱了拱手道:“义不容辞。”


    苏轼打量着自己这身官袍,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欲解下。


    祖无颇忙阻止道:“如今情况还不明朗,使君当着官服去见钦差。”


    苏轼只得作罢,他肃整官服,手持笏板,深吸一口气,命砚秋打开了屋门。


    圆娘站在墙角,眼里含着两包泪,她见苏轼出门了,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苏轼蓦然回首,疾走几步,在她跟前站定,他伸手颤抖着抹去圆娘脸上的泪,低叹一声,歉然道:“好孩子,师父终究让你受苦了。”


    圆娘摇了摇头道:“没有,圆娘一点儿都不苦,这世上没有师父便没有圆娘的立锥之地。”


    苏轼闻言心中悲戚,喉间哽的酸痛,喉结上下滑动数番,才沙哑着开口说道:“师父可能要对你父亲食言了。”


    圆娘狠狠的摇了摇头道:“必不至此!”


    苏轼勉强笑了笑,拍了拍辰哥儿的肩膀道:“辰儿是大孩子了,要帮着你母亲照顾好家里,要像珍惜自己的命一样爱护圆娘。”


    辰哥儿红着眼眶点头道:“我会的!”


    只这么一会儿,身后催促苏轼前往正厅的衙役已经来了三拨,苏轼不好多说,只得动身去前厅。


    圆娘和辰哥儿跟在湖州官吏身后,亦随同而去,至前厅前,他们止了脚步,寻了个隐秘可容身之处,藏了起来。


    厅堂里,一名身穿官袍手执笏板的钦差肃然站在正中央,他身后跟着两名禁军,三人皆面色森然肃穆,令人不敢直视,见苏轼出来后,亦不言语,亦不用茶,亦不出示旨意,只一味的沉默着,厅堂里气氛十分凝重,落针可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要给苏轼下马威了!


    苏轼向前一步,拱了拱手说道:“轼自来激惹朝廷甚多,使官今日前来,必定带了赐死的皇命,轼不敢辞,只求与家人见上一面,交代后事。”


    使官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说了一句:“还不到这种地步。”


    苏轼及身后的僚属这才松了一口气,祖无颇向前一步道:“请使官出示诏令。”


    使官厉声问道:“尔是何人?”


    祖无颇不卑不亢的回道:“吾乃代理知州祖无颇。”


    使官这才不情不愿的从随身锦盒里取出诏命,只是一封将苏轼革职押京的普通公文。


    圆娘与辰哥儿离得远,看不清公文内容,但见众人脸色一松,便知事态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圆娘还没来得及轻舒一口气,便见使官命身后的官兵将苏轼五花大绑,犹如驱鸡赶狗一般推搡着苏轼出门。


    恰在这时,王闰之得知消息,带着一家老小急匆匆赶来,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哭花,由贴身嬷嬷搀扶着,使官带来的随从将苏家的家眷拦至外面,不让她们靠近。


    圆娘夺步向前,据理力争道:“纵然师父有罪,如今朝廷还未定夺,此去京中福祸难料,使官也是有父母妻儿的人,还望容情。”


    使官阴冷的目光落在圆娘身上,她高昂着头颅,回看过去,丝毫不惧。


    苏迈护着母亲与弟弟们,不让她们被官兵推搡到,独独辰哥儿死死护住圆娘,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与她一同直视使官,毫不畏惧。


    使官冷哼一声道:“待会儿走水路北上,你们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不如抓紧时间前去渡口候着。”


    砚青早已备好马车,苏迈护着一大家子登上马车,辰哥儿与圆娘乘马前行。


    七月的湖州闷热难当,蝉鸣遍彻官道,官道两侧除了葱葱郁郁的柳树,还有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


    渡口边,当地


    耆老拄着龙头杖匆匆赶来,身后的随从带着上好的酒肉,他躬身请使官用些饭食,也好腾出些许功夫给苏家话别。


    苏轼看着狼狈跟来的妻儿,不知做何宽慰,半晌后他挤出一个微笑,故作轻松道:“你何不像杨处士之妻那样,写诗赠夫送别?”


    王闰之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臂膀嗔道:“都何时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二人之间的情谊心照不宣。


    苏轼粗略的交代了一下家事,便被使官押上船,苏迈获准陪着父亲一道进京。


    圆娘站在岸头挥动着双臂,高声喊道:“师父此去必会平安无事的!无论何时,您都要努力的活着,我会救您的!”


    苏轼站在船头高呼:“圆娘,回去!回到你师娘身边去,不要涉险!江水打湿鞋子是会着凉生病的!”


    船越行越远,直到最后消失在山峦拐角处,圆娘瘫坐在岸头,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她喃喃自语道:“师父,我必会救你!”


    第63章


    苏轼已被革职,湖州的官舍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王闰之指挥随从打包行李,一家子要寄住到南都苏辙家去。


    苏迈随苏轼登船北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主心骨尽散,王适、王遹兄弟一同帮助王闰之打包行李,准备陪苏家家眷前往南都。


    苏轼那边情况未明,一家老小受惊不小,惶惶不可终日,而且家中的进项因苏轼被革职查办而乍然一空,为了节省花用,王闰之带领家眷去往南都是无法带很多仆人的,在苏家帮短工的仆人就地遣散,签了长契的仆人被安排在了相熟的同僚家里。


    苏轼的姬妾们一一挥泪辞行,愿意被王闰之安排的便听从安排,有自己去向的给一笔遣散费也由着,数名姬妾最后只留了一个朝云死活不肯离去,誓要与苏家共进退。


    莫说主屋,就连小郎君小娘子屋里都减了不少人,苏迈、辰哥儿各留一名书童一个奶娘,叔寄、六郎还未开蒙,身边只留了奶娘,其余粗使小厮皆被遣散,圆娘没有奶娘,所以只留了拂霜和知雪,其余粗使丫鬟、婆子也将被遣散,宛娘是侄女而且只带了贴身大丫鬟翠缕长住苏轼家,因此并未减员。


    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除了主子,其余皆被遣散了七七八八,厨娘畏惧苏轼将定大罪,说什么也不随王闰之北上,自行离去,临走前还顺走苏家厨房的半扇羊肉和五斤活虾……


    砚青说什么也要追讨回来,王闰之心力交瘁的摆了摆手道:“随她去吧。”


    任嬷嬷听说苏轼被京中来的钦差即时抓走,吓得双腿发软,当场便晕死了过去,这会儿被人掐人中掐醒,连哭都找不到调,只以为要大难临头了,直言对不起先君先夫人,没有照顾好郎君!


    叔寄和六郎年纪尚小,最是藏不住心绪,眼见爹爹被官差推搡上船,一去不复返,吓得哇哇直哭。


    一家老小,哭的哭,闹得闹,烦乱的很。


    辰哥儿见父兄不在家,他便是家里最大的儿郎,此时虽然心中也很慌乱,但上要帮扶母亲,下要照顾弟弟妹妹,亦强忍着悲伤不敢表现出来。


    宛娘和翠缕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又帮圆娘收拾行囊:“圆娘,我们须得尽快回南都去,找阿爹商议对策,救出伯父!”


    圆娘点了点头,她将自己先用不到的东西归置起来,急用的东西又另装了箱笼,最后收拾完毕之后做好相应的记号,命砚青、砚秋兄弟抬上了马车。


    那些用不到的东西带着也是累赘,只是此时不好变卖,恐怕传出什么离谱的风声去,待到了金陵,那里比湖州还要繁华,她再隐姓埋名将这些东西处置了,也能多卖些银子。


    当然,现在最关键的不是这些身外之物,而是师父的诗稿!朝中那群人好不容易将师父落了狱,怎会不费心尽力的罗织罪名按在师父身上!


    她记得朝廷还是会派人来搜诗稿的!这些诗稿便成了棘手之物,若被有心人摘到只言片语便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挞伐,若是一把火毁去,师父多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岂不可惜?!


    圆娘迅速镇定下来,她问小饕餮道:“我可兑换的空间有多大?”


    “约摸一个储藏室半个客厅那么大,话说你自己的地方你应该比我清楚大小。”小饕餮回道。


    储藏室地面空间堆放了不少杂物,有些狭小,只能在杂物上继续堆叠才能够使用,客厅倒有不少空间在,但能兑换出来的只有半个,她跟小饕餮打了个商量,问道:“我可不可以预支兑换一些空间?”


    小饕餮挠了挠头道:“我劝你别,利息太高了,这样做完全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得不偿失!”


    “兑吧,顾不了那么多了,再昂贵的东西也比不上师父的诗稿重要。”圆娘回道。


    小饕餮还想说什么,但见圆娘心意已决,它只好拿出一份预支兑换的合同来找圆娘签字走流程。


    在圆娘签好字搁笔的那一瞬间,整个客厅便完完整整的映在她的脑海里,她算了算书房里的诗稿、孤本,兑换的空间勉强够用。


    此时王闰之还没顾得上书房这边,圆娘急匆匆的将辰哥儿拉到一旁问道:“二哥,你信我吗?”


    辰哥儿被她说的一头雾水,继而问道:“圆妹何出此言?”


    “我欲藏一部分师父的诗稿,绝对保密,你相信我吗?”圆娘扑朔着长长的鸦羽般的睫毛问道。


    辰哥儿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道:“我信,我亦有此意,既然咱们俩心有灵犀,我自然信得过你。”


    “好!”圆娘回道,“我这就去藏,师娘还没顾得上这边,你去门口看着人,我不叫你,你别进来。”


    辰哥儿虽然疑惑,但圆娘吩咐的,他都一一照做!


    他像门神一样替圆娘守着书房的门,不放任何人进来。


    圆娘迅速去书房收拾苏轼的诗稿、书信、字画、名贵的孤本,收拾了足足有十三个箱子,还不算普通的藏书。


    她将兑换的空间打开,把这些箱子都竭尽所能的塞了进去,兑换空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见缝都不见得能插针。


    一些无伤大雅的、圆娘平时悄悄背记下来的诗稿留在外面掩人耳目,没有硬塞进兑换空间里占地方。


    一切安排妥当,圆娘这才松了口气,将辰哥儿唤了进来。


    辰哥儿见父亲的诗稿九成都不见了踪迹,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依旧没有询问,他知道圆娘会将它们藏得很好很好,不会让任何人寻见。


    二人与春砚、知雪又收拾家里的藏书,砚青、砚秋搬完各房行李回来,见书房空荡荡的,该打包的都已打包,他们亦没有检查,只交代春砚要收拾仔细,不要遗漏了任何物品,春砚点头称好!


    待苏家能带走的行李都装入马车后,一家老小亦登上前往码头的马车,叔寄和六郎跟王闰之坐在一辆马车中,圆娘、宛娘、知雪、翠缕坐在第二辆马车中,任嬷嬷和朝云、拂霜坐在第三辆马车中,王适兄弟骑马随侍左右,砚青、砚秋在赶马车,辰哥儿和春砚替圆娘等人赶马车。


    经此变故,辰哥儿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只是待圆娘更加无微不至了。


    深夜里,押送苏轼的船只因为船舵损坏需要修理,暂时停靠在太湖鲈香亭畔,他不被允许上岸,只能待在船里等待,使官皇甫遵出示的诏令中说他谤讪朝廷,讥讽圣上,所以才被革职押京审问。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只是不知朝中有哪些人想要置他于死地?自从熙宁新政以来,朝局愈发波谲诡异,福祸难测。


    八年前,因他反对新政,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受人指使参奏他扶丧回蜀期间,私贩盐铁,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便查了他数月,因此他这才心灰意冷离朝前往杭州任通判,已是收敛了许多,很少上书给


    官家陈说新政之弊。


    他已避世如斯,亦不被放过。


    而且,前些日子看朝廷抵报,王安石已被罢相,新党深受重创,群龙无首,争权夺利尚无分晓,应当没有闲功夫隔着数千里山河来整饬他,所以到底是谁的主谋?非要将他押京入狱才罢休。


    苏轼望着月光下粼粼湖水陷入沉思,越想越觉得可怖,他虽然身位不高,但亦有些名声,等闲人不至于这样潦草的扳倒他,朝中有威望的巨擘如今贬的贬,谪的谪,谢世的谢世,哪来的闲工夫寻他的晦气?怕只怕,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大抵不单单是一拨人对他发难,看来此间之事不是那么容易善了的。


    湖上的夜风潮湿冰凉,苏轼身上的薄衣不抵风寒,他想着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亦觉得心寒、胆寒。


    他出神的望着涟漪四起的湖面,夜色之下,湖水黑漆漆的亦显得阴阴沉沉,他只觉前途一片惨淡,一想到入京之后被严加拷问,不知多少亲友故交会被连累?!!


    倒不如……倒不如,舍身一跃,葬入鱼腹的好!也落得个清静!


    苏轼存了死志,往外迈的步子也有些迫不及待的急促。


    “爹爹!!”苏迈睡过一觉后,见苏轼神色淡淡,一副超脱物外的模样,便知不好,急忙出口喊了一句叫住他。


    苏迈再也躺不下去,起身疾走两步,拽住苏轼的衣襟将他往船舱里拉了拉,父子二人静默片刻,谁也没开口说话。


    半晌后,苏迈抿了抿唇,低叹了一口气道:“爹爹,圆娘还在家中等着您……”


    苏轼抱膝坐在船舱里,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沉默不语。


    苏迈自顾自劝解道:“前些年,我看那张氏亦是趋炎附势之徒,如今爹爹落难,圆娘的亲事怕是悬了,这两年我们还能照看她,待我们兄弟各自成亲宦仕南北后,圆娘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尴尬,先不论我们兄弟,爹爹总得替圆娘妹妹想一想啊!”


    苏轼闻言,身形一僵,他犹自忆起那道明若朝阳的身影,总是欢快的随侍在他左右,她是个爱笑的姑娘,性子又刚烈无比,动不动就要闹着离家出走,后来跟着王生学了些拳脚功夫,胆子愈发大了。


    他刚刚一时左性险些做了傻事,依圆娘的性子,他若殁在太湖,她必会亲上汴京去为他讨个公道,与那群戕害他的人不死不休。


    苏轼思及此处,心神俱颤,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微微侧头看了苏迈一眼,哑声道:“这里太闷,我刚刚只是想出去透口气,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苏迈深吸一口气,亦不打父亲脸面,只讪讪笑道:“透气,透气,儿子陪你。”


    “不必了,睡吧,你也熬了一整天。”苏轼说罢,便躺平身体,将双臂垫在脑袋下,阖目自睡。


    不出片刻功夫,苏迈便听到熟悉的鼾声,只不过有了刚刚那惊魂一幕,他再也不敢死死睡去,时刻提心吊胆盯着父亲,生怕父亲想不开,自寻短见。


    第64章


    苏家的船在金陵靠岸补给,一清早圆娘在房中写文帖。


    她特意穿了一件少年郎君常穿的灰青色皂缘襕衫,女扮男装。


    宛娘见状,有些诧异,问她:“今日可是要下船?”


    圆娘点了点头道:“有几箱子小时候的玩意儿,已然用不到了,扔了可惜,正好在金陵出手,也好补贴家用。”


    宛娘听得心中悲伤,生怕她典卖还用着的衣裳首饰,忙自告奋勇道:“我随你去,也好叫伯母宽心。”


    圆娘道:“正有此意!”


    她趁宛娘去更换衣衫的空当,去敲了辰哥儿房间的门,见春砚布满血丝的双眼,知这对主仆自从上船后便没有休息妥帖,她暗自叹了口气,抬头轻声问道:“二哥还在睡着?”


    春砚摇了摇头道:“早醒了,在房里写拜帖呢。”他抿了抿唇又道,“小娘子,有句话不当我们做下人的说,可……”他眼眶发红,强撑着泪水,继续说道,“小娘子还是劝劝二郎吧,这一路上他拜访了无数郎君旧友,十有八九吃了闭门羹,其余的不是遭人冷眼奚落便是被人落井下石,他们谁都不肯在郎君的案子上说几句公道话,小的倒也不怕别的,怕只怕二郎年纪还轻,一时想不开会因这些事上移了心性。”


    圆娘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平日里顺风顺水的谁都可做贤良君子,越是遇到事儿了越到了勘验心性的时候,退让不得,你也莫担忧了,我自有几句话说与他听,宽慰他一二。”


    春砚闻言,只差感零涕泪了!


    辰哥儿在房内见春砚杵在门口嘀嘀咕咕的,不禁抬头问道:“何人?”


    圆娘抬声道:“二哥,是我!”


    辰哥儿搁笔,招了招手道:“圆妹,过来。”


    春砚让开路,圆娘抬步进门,站在书案前对辰哥儿说道:“二哥,今日请随我去见一个人。”


    辰哥儿凝眉,拿书册挡住自己刚写好的帖子,问道:“今日么?明天好不好?”


    圆娘摇了摇头道:“就今日,明天我就下不得船了。”


    辰哥儿往常对圆娘的请求无有不应的,但今日他要去拜访父亲的一个故交,不太有空陪圆娘出门,他思索片刻,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好,不过得午后了。”


    圆娘继续摇头道:“不行,现在就去!”


    “这么急?”辰哥儿讶异!


    圆娘道:“若是一般的人,我自己拜访也可,可是他太重要了,我又是女郎,怕奴仆不懂事将我支到别处去,只得托二哥的名去见他,在师父的案子上,若有人能说得上话,也只有他了。”


    辰哥儿见她说的郑重,一时敛目沉默,这一路走来,他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冷落,心中自知,求人不是那么好求的,他宁可自己去吃这些苦头,也不愿圆妹受这些委屈,他是男人被人讥讽两句没什么的,圆妹一向面皮薄可怎么受得了?!他答应过父亲,要好好照顾圆妹的。


    圆娘见他不说话,又道:“他必不会叫二哥失望的。”


    辰哥儿见她说的笃定,苦笑一声,道:“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二人出门时,恰好看到宛娘和王适站在船舱的过道里,宛娘冲他们挥了挥手,打招呼道:“伯母同意了,不过要九郎陪着我们才肯放我们下船。”


    圆娘道:“没问题。”


    春砚去车行租了一辆马车,把圆娘需要卖掉的物品悉数拉到马车上,几人一同前往金陵的旧货行市。


    圆娘打探了一下旧货行市的相关行情,她分出一些价值不太高的东西,叫宛娘等人随便叫卖,一些精美一些的物品在这里也卖不上价钱,她欲去典当行问问价钱。


    趁此机会,她将辰哥儿叫在身边,二人出了旧货行市。


    辰哥儿眼见着她路过一家当铺而不入,刚要提醒她,却见她转身租了一辆马车,直接道:“请小哥儿将马车赶去城东钟山脚下半山园。”


    赶车的年轻马夫不疑她是女子,还以为只是个长得白细些的少年郎君,接过订钱之后也不多话,闷头赶车。


    辰哥儿这才回过神来,之前圆妹说出来卖旧物找典当行也只是幌子,她叫他出来拜访人才是正事,只是不知她要拜访的是何等人物?


    思索半晌后,辰哥儿斟酌着问道:“圆妹带我去见何人?”


    圆娘尤不肯说,只道是:“到时你便知晓了。”搞得特别神秘。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半山园,圆娘将车马费付足,利索的跳下马车。


    她朝半山园的看门小厮作揖,谦逊道:“苏轼次子苏遇途经金陵,欲拜访荆公,劳烦您给传个话。”说着,她将拜帖奉上。


    苏轼被捕的事儿还没传到金陵,但苏家两代人跟王安石不对付的事儿连王家的家奴都知道,一听来人是苏轼的儿子,立马阴了脸色,摆手拒接拜帖道:“我家郎君不在,还请公子改日再来吧!”态度极其敷衍!


    圆娘又作一揖,自行退到一旁等待,并不将看门小厮的冷脸放在心上。


    辰哥儿十分讶异,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问道:“你要拜访的人是王安石?”


    圆娘点点头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他了。”


    辰哥儿扶额,沮丧道:“哎,早知道你要见他,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来了,你年纪小不太清楚,咱们家与王安石的梁子要从爷爷开始说起了……更何况,当初父亲离朝去杭州任通判,就是王安石搞的鬼,若他知道爹爹落难,不抚掌大笑,我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还会帮我们?!”


    圆娘深吸一口气道:“正因为知道你的反应,才不肯提前告诉你。你先别急,且听我分析,荆公为相时师父尚可做上州通判,中州知州等职,除了不得志,性命是无攸的,官职也一直很稳定,算不得差吧。”


    辰哥儿闻言,拧眉点了点头,此话不假,他也承认。


    圆娘见他脸色稍缓,继续分析道:“可荆公前脚罢相,师父后脚就落了难,可见容不得荆公的人八成也容不得师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荆公尚有君子风度,他虽然不在朝了,但他的声援依旧很有分量,官家不会不听的。”


    辰哥儿虽然依旧觉得不怎么妥当,到底被圆娘说服,亦陪她站在一旁等人。


    二人刚站定,便听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二人忙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须发斑白、面色黝黑的老者正捋须打量着二人,他的眸色很深,犹如幽潭一样,面容倒十分坦荡,见圆娘和辰哥儿看他,亦拱手道:“半山园中景色还不错,两位小友可愿随老夫一道游览?”


    圆娘眼睛一亮,忙上前拜道:“苏子瞻之徒林浦圆拜见长者,晚辈很愿意与您一道游园。”


    “苏子瞻之子苏遇拜见长者,晚辈愿同您一道游园。”辰哥儿亦作揖说道,声音微微发僵,至于真愿意还是假愿意就不可考了。


    老者并不介怀,只吩咐身后的随从回园中添茶。


    他徐徐转身往半山园中走,圆娘拔腿跟上,他转头看了看圆娘,拈须道:“我听说过你。”


    圆娘诧异的指了指自己,未曾料到自己竟然这么有名。


    老者笑道:“苏轼的弟子,又岂会是无名之辈,不过刚刚无意间听两位小友谈天,林小友虽为苏轼之徒,倒也并未沾惹你师父的书生气,难得难得。”


    辰哥儿跟在后面,闻言脸色暗暗发青,气的。


    圆娘抿唇一笑道:“政见之争,家师与您辩论过无数次,又岂是晚辈能置喙的?晚辈今日来此,是想求一份心安,家师此前因谤讪朝政之罪被官家派皇甫遵捉拿回汴京了。”


    老者闻言一怔,半晌后无奈的笑了笑道:“老夫久不在朝中,倒是还未听说此事。”


    圆娘摇了摇头道:“事发突然,新的朝廷抵报还未刊发,消息并未传开。”


    老者轻叹一口气道:“不是我说,你师父那张嘴啊,早晚得吃亏。”


    圆娘深吸一口气,试探道:“他自己也知道,只是晚辈心下不安,吃亏归吃亏,家师之罪,应该罪不至死吧?”


    老者闻言默然,右手捋了捋胡须,似是思量着什么,他眉眼低垂看了眼前女扮男装的小少女一眼,不忍道:“未必不会。”


    辰哥儿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瞬间煞白。


    圆娘用手指狠狠的掐了手心一把,她知道老者并不是危言耸听,迅速理清头绪道:“家师一定不能死。”


    “哦?你倒是说说,为何不能?”老者来了兴趣,低声问道。


    “旁的暂且不论,为着官家、朝廷、百姓及长者考虑,家师也一定不能死。”圆娘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说道,“盛世杀才士非明君所为也,此为一。家师承袭欧阳公的衣钵,在士林中的声望极高,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朝堂新旧党争再无法调和,到时候什么新政旧政,士大夫们只会挟私报复,为己捞取私利,再顾不得江山与百姓,此为二。您掌政多年,洁身自好,任人唯才,从不参与党争,这才使新政得以推行,您希望自己此生心血因家师之故而付之一炬吗?所以,此为三,有此三点,家师必不能死!”圆娘条理分明的说道。


    圆娘说一句,老者面色凝重一分,他深深的看着她,良久之后似笑非笑道:“那老狂生死了也好,你来做老夫的弟子如何?”


    圆娘哭笑不得:“荆公说笑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道:“子瞻的福分不轻,必不致死,你且安心。”说着,他引着二人来至凉亭中,亲自将侍女点好的白茶递与圆娘道,“尝尝,今年的新茶。”


    圆娘喝着带有梅花香气的白茶,不禁潸然泪下。


    王安石心中诧异,不解其故。


    圆娘抹了抹眼泪解释道:“晚辈第一次喝这样的茶便是家师点的,如今又饮,物是人非,有些伤怀,倒叫前辈见笑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他命人取来纸笔,写了一封引荐信道:“你也算纯孝之人,老夫不妨指点一二,至京师后先观摩一阵子,若情况不好,可去拜访此人。”


    圆娘略扫了一眼,见“吴充”的名讳在期间,她仔细想了想,不认得,确实不认得。


    王安石捋须道:“到时候你们便知道这是谁了。”


    圆娘点了点头道:“多谢荆公指点。”


    王安石摆了摆手道:“天色不早了,老夫不留你们用膳了。”


    圆娘与辰哥儿起身作辞,王安石并未挽留,只是目送着他们离开,半晌后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王安石的夫人吴氏走了过来,垫脚望了望,什么也没看见,不禁道:“可惜什么?”


    “可惜是个女郎。”王安石惋惜道。


    吴夫人轻嗔道:“獾郎又犯左性了。”


    王安石失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啊,又犯左性了。”


    圆娘与辰哥儿从半山园出来,日上中天,半山园外栽了两行桂花树,秋风一吹,桂花便热热闹闹的开了。


    辰哥儿步履沉重,神情索然,低声道:“爹爹会无恙的吧。”


    “定然会的!”圆娘扬眉道,她张开怀抱深深抱住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荆公给了我们指点,师父定会有惊无险的。”


    辰哥儿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轻轻点了点头,道:“嗯!”


    八月桂花香,馥郁的香气无处不在。


    桂花树下有头发花白的老媪在推着木车卖桂花糕,路过二人的时候,惊诧的看了二人一眼,圆娘将眼眶中的泪水收回去,抬声道:“阿媪,包一份桂花糕,多淋些桂花蜜。”


    卖桂花糕的老媪见她是女郎,这才抚了抚胸口道:“好嘞,您稍等,这桂花糕都是现做的,我给您切一下。”


    片刻后,圆娘和辰哥儿一人拿着一块淋满桂花蜜的桂花糕吃了起来,芬芳与甜蜜最能抚慰萧索的心绪。


    她们回到旧货行市时,该卖的东西都卖完了,宛娘坐在一只空箱子上喝酸梅汤,见她们来了,忙道:“这是卖东西的钱,话说圆娘,二哥,你们干什么去了?可叫我们好等!打听的怎么样了?!”


    圆娘指了指行市牌坊道:“外面有一家典当行,给的价钱还算公道,剩下的这些东西都当了吧。”


    说着,她将之前买的桂花糕递给宛娘和王适,几人吃完糕后,又收拾摊位去典当行当东西。


    一天下来,收获颇丰。


    第65章


    苏家家眷从湖州一路乘船北上,在宿州的时候需要转马车行进一段路途。


    王闰之指挥下人将全家的行李搬到投宿的驿馆,一家老小暂且去驿馆歇歇脚,砚青等年轻力壮的去宿州本地的车马行租合适的马车。


    圆娘在砚青等人出去租车期间,命拂霜知雪用驿站的厨房补了一锅绿豆汤,放在陶盆中用冰凉的井水湃过了,然后分装在数个水囊中,暑气恹恹下抿上一口,烦乏尽消。


    朝云等人备了些易存放的馕饼、炒米等吃食。


    约摸花了一天的功夫,等第二日


    巳时人们已将所有行李搬到新租来的马车上,启程前往下一站。


    叔寄和六郎,小的小,身子骨弱的弱,舟车劳顿之下,已经蔫蔫的缩在母亲的怀里昏昏欲睡。


    一家人着急赶路,连午膳都是在马车上用的。


    走了半日,夕阳西下,下一座城的城门已经遥遥在望了。


    恰在此时,城中忽然出来一队人马,急急的朝他们奔来,圆娘等人在马车里没有看到,辰哥儿春砚、王适兄弟、砚青砚秋等人却看了个清楚明白。


    辰哥儿脸色微微发白,手紧紧的攥住缰绳,见这群官兵团团将几辆马车围住,他缓缓抬起头问道:“官长此是何意?”


    那人坐在马上,趾高气昂的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尔等可是罪臣苏轼的家眷?”


    辰哥儿拱手回道:“正是。”


    领头的那人不由分说,一手握着马缰,一手重重一挥道:“朝廷有令,将苏轼谤讪朝廷的诗文通通搜出来!众将士听令,给我搜!”


    苏家的马车被拦停,家眷们俱被轰下马车,来人将苏家的行李俱拖到空地上,挨个用刀剑挑开锁,将箱笼挨个踹翻在地上,箱笼里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一地,看着甚为狼狈。


    官兵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将一家子老弱妇孺吓的不轻,搜查固然狼狈,可她们更怕苏轼在京中传来不好的消息,众人不敢这么想,心里又忍不住嘀咕,只一个劲儿的盼着老天开眼。


    叔寄和六郎吓得抱头痛哭,任嬷嬷瘫坐在地上,用手拍地道:“毁了,毁了,郎君啊!”


    王闰之脸色铁青的看着这群人搜检,脚底生不出一丝力气,圆娘走过去将叔寄和六郎拦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慰,辰哥儿挡在她的面前,少年单薄的身影此时像一座巍峨不倒的峰峦。


    官兵们搜了半晌也没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领头的人问道:“苏轼交游广博,只有这些书信?”


    辰哥儿肃然道:“一家子出门的行李还装不过来的,哪来的地方专门装书信?官长若行的快,此时去湖州旧馆兴许还能搜到些什么。”


    领头的人冷眼打量了他一番,将手一挥,说道:“我们走!”


    一行官兵迅速整队上马,跟随着领头之人回城,徒留满地狼藉。


    朝云勉强支撑着和拂霜等人收拾行李,王闰之看着衣物、书籍凌乱不堪的摊在地上,跺了跺脚,崩溃的哭道:“作诗,作诗,天天作诗,作诗有何用?将一家老小吓个半死!”


    天已经蒙蒙黑了,城门在官兵回城之后就重重关闭了。


    王闰之将火折子丢在诗稿上,咬牙切齿的说道:“不如将这些字词一把火烧了去省心!”


    橙色的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辰哥儿顾不上别的,解了袍衫就奋力扑打,待火苗儿被扑灭之后,诗稿亦被烧的七七八八了。


    他望着这些残篇,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迅速滑落,他俯身无声的收敛着这些诗稿,连烧的只剩半个残字的纸片都不放过。


    圆娘叹了一口气,俯身与他一起收拾。


    王闰之的乳母将她扶到一旁劝慰道:“夫人息怒,那帮子人不是没搜出什么来么,郎君平日里将这些诗稿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你……又何必呢?”


    王闰之大哭道:“非得叫人搜出什么来吗?今天你搜一遭,赶明儿他搜一遭,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朝云等人将行李重新归置妥帖后,她倒了一盏绿豆汤递给王闰之,亦站在她身旁轻声抚慰着。


    砚青等人见进城无望,忙拔草平整土地搭帐篷,其他人在一旁生火烧水做饭。


    辰哥儿坐在一棵大柳树下,抚摸着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诗稿,痛心不已。


    圆娘挨着他坐下,撷下一片柳叶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此刻静谧,每个人手中都有活计,没人说话,没人玩笑,亦没人笑话圆娘吹得不好听。


    一曲罢,辰哥儿已经不哭了,圆娘轻启朱唇道:“往常,我们在漫山柳意中送走了很多人,也离开过很多地方,杨柳就是杨柳,在春天生发,夏天繁茂,秋天枯黄,冬天凋零,这是杨柳的四季,世间万事万物大抵如此,强留是留不住的。”


    辰哥儿扭头,怔怔的看着她,眼神里有无限哀戚。


    圆娘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如果这是命,那我偏偏不信命,这一箱子诗稿我俱背的滚瓜乱熟,放出来是掩人耳目的。阿娘这一闹正好,到时候世人皆知师父的诗稿被师娘焚了,也少了许多麻烦,师父那边会更安全的。”


    辰哥儿被她三言两语劝好了,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些日子恍恍惚惚的像梦一样,幸好有你在。”


    圆娘摘了一片柳叶递给他道:“你竟也听得下去我吹柳叶,这个给你,给我洗洗耳朵。”


    辰哥儿拈着柳叶,摇了摇头道:“哪里有这样说自己的?我觉得你很好,哪里都好。”


    柳枝将月光分割成细细碎碎的模样,辰哥儿在柳色与月色中为她吹了一曲江南小调,有模有样。


    他烦乱的心绪也在曲子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王适王遹兄弟捉了两只野鸡两只野兔,大家不约而同的想起圆娘在密州做的荷叶鸡来,俱都期期艾艾的看着她。


    圆娘见众人难得有心情想吃的,亦不扫兴,照着先前的方子将野鸡野兔处理了,埋在地下小火闷烧,肉脂的香气一股一股的往外钻,先淡后浓,连日奔波的人们在肉香中难得的放松片刻。


    叔寄和六郎也不哭了,悄悄的跑了过来,围坐在圆娘身边怯声问道:“阿姊,是荷叶鸡吗?”


    圆娘点了点头说道:“是荷叶鸡!”


    两个孩子下意识的吞了下口水,乖乖巧巧的坐在圆娘身边,等待荷叶鸡出坑。


    初秋的月色凉了,但荷叶鸡的味道依旧不减当年,辰哥儿将鸡腿掰了一个递给王闰之,又掰了一个递给圆娘,剩下两个鸡腿一个给两个弟弟分吃,一个给了王适。


    王适推辞道:“这些日子你殚精竭虑,正好多补补。”


    辰哥儿执意将其让给王适,王适推辞不过,只好受了。


    辰哥儿将一只肥肥的兔腿分给宛娘,另一只肥肥的兔腿分给王遹,他自己亦掰了一只肥肥的兔腿。


    川人喜食兔肉,二苏家中常吃,这也是宛娘最爱的。


    大家每人都分到一块肉,鸡肉或兔肉,炙烤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人们顾不得愁绪,只张口大块吃肉。


    圆娘吃着吃着,忽然弯了弯唇,辰哥儿以为她对这次的荷叶鸡特别满意,又掰了一个翅根给她,还要再掰些什么,被圆娘拦住了,她摇了摇头道:“这些便够了。”


    辰哥儿道:“每天吃得比猫儿都少,脸都不圆了。”


    圆娘道:“已经吃很多了!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辰哥儿好奇问道。


    “鸡兔同笼,数腿,判断鸡兔各有多少只?”圆娘笑道。


    辰哥儿呼吸一凛,汗颜道:“我现在数得清鸡兔了!”


    叔寄撇了撇嘴道:“可是我数不清啊!!”


    辰哥儿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没事儿,明天我教你。”


    “那等我数清兔子和鸡后,就可以见到爹爹了吗?”叔寄扑朔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仰头问道。


    “嗯。”辰哥儿重重的点了点头。


    叔寄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声道:“好耶,我现在就学,一晚上学会,那岂不是明天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现在睡觉,不然长不高!”辰哥儿故意虎着脸说道。


    叔寄和六郎的乳母已然在帐篷里铺好了被褥,领着两个小兄弟休息。


    砚青等人忙活完之后,在远处的小溪旁净了手,回来分吃剩余的兔肉。


    朝云不沾荤腥,拿着一个野果子在啃,圆娘劝道:“去往南都的旅途遥远,不吃些油水怎么行?别到时候师父出来了,你却倒下了,岂不让师父惦记心疼?”


    朝云抿唇想了想,撕了一小块鸡胸肉慢慢吃下,向圆娘邀功道:“看,我吃了!”


    圆娘点了点头,又塞给她半块锅盔,监督着她吃下,这才放心。


    砚青、砚秋、春砚三人在围攻最后一只兔子,争夺激烈,战况惨不忍睹,一只完整的兔子瞬间被分吃殆尽,砚秋边吃边感叹道:“小娘子的手艺真是绝了,做什么吃的都有滋有味。”


    圆娘笑道:“是大家捧场。”


    春砚抚着撑得溜圆的肚子,说道:“大家俱去休息吧,今晚我守夜。”


    砚青弹了他脑瓜壳一下,似笑非笑道:“可是撑得躺不下了?”


    春砚尴尬的摸了摸头,笑道:“你不也是?!还笑话我呢?!”


    于是,二人相伴守夜。


    篝火堆一直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更深露重,守夜的人围着火堆烤火,试图驱散这一夜的寒意。


    第66章


    八月十四,南都。


    圆娘等人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到达了苏辙家,苏辙和夫人史氏一大清早就在城门处等着了。


    夫妻二人见王闰之等人下了船,连忙迎了上去,欢喜中又透着悲伤,大家相互寒暄着。


    苏辙家这几年又添了一个小郎君,两个小娘子,都年岁很小,正是不知愁的年纪,见了生人也不怕,被奶娘抱着咿咿呀呀的找人要糖吃,盈娘和臻娘早在前两年就相继出嫁了,如此家里最大的小娘子居然成了宛娘。


    这次圆娘依旧跟宛娘住在一起,拂霜知雪和翠缕在院子里安置圆娘和宛娘的行李,圆娘心里一直惦记着苏轼,在院子里待不住,特意拉住了宛娘,叹息道:“也不知道师父那边是何光景了?”


    宛娘想了想,道:“刚刚看到阿爹匆匆出门了,阿娘在和伯母说话,我们此时过去也听不着什么了,走,咱们去找二哥三哥他们,阿爹有什么话,必不瞒三哥的。”


    圆娘点了点头,跟着宛娘一道出门。


    小郎君们俩俩住一个院子。


    辰哥儿跟苏迟依旧住在一起,二人亦不似年少时顽皮,心性沉稳了许多。


    见圆娘她们过来,忙让了坐。


    圆娘开门见山问道:“三哥,叔父可有说师父那边如何了?”


    苏迟亲自递给她一盏热茶道:“正和二哥说着呢,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在赶路,通信不便,大哥索性将消息直接递到了南都,说是伯父七月底到了汴京后,直接入了御史台大狱。”


    圆娘脸色一寒,手指轻颤道:“可定了罪名?”


    苏迟道:“还在审着,流程应该不会很快的。”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就看诬伯父下狱的人想要什么结果?”


    圆娘冷笑一声道:“结果?他们大概只想置师父于死地。”


    苏迟见她神色戚哀,不由安慰道:“必不至此。”


    圆娘道:“古往今来,屈打成招的例子还少么?”


    宛娘掐着帕子道:“那怎么办?哥,阿爹怎么说?”


    苏迟道:“在你们回来之前,朝廷已经来了一拨人到家中索要阿爹与伯父应答的诗词书稿,阿爹咬死了不给,他们又没正经的搜检文书,只恐吓一番便自行离去了,阿爹自那后便将诗稿藏了起来,听说不止咱们一家,以往与伯父交好的文人士大夫恐怕都难逃被叼难一番,有扛的住的,亦有扛不住将诗稿交上去的,文人的诗词一旦被曲解,后果不堪设想。”


    “阿爹说,伯父不是因为政事上的疏忽失误被捕的,皆是些捕风捉影的诗文罪过,可大可小,但见乌台那些气势汹汹的御史们,必不会将伯父的案子轻轻放过,伯父在牢中多待一日便危险一日,这些日子爹爹一直各方奔走,试图营救,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


    圆娘将茶盏轻轻放在桌子上,说道:“叔父说得对,应该尽快将师父救出来。”


    辰哥儿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他看着圆娘逐渐坚定的神色,立马心领神会,开口道:“我要进京!”


    “不错,我要进京!”圆娘重复道。


    苏迟和宛娘惊愕的看着他们,一时沉默。


    半晌后,苏迟劝道:“你们俩别冲动,爹爹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连爹爹都办不到的事儿,二哥和圆娘这两个半大孩子又能如何呢?


    宛娘思索片刻,开口道:“你们……心中可有章程了?”


    圆娘亦不相瞒,只道是:“在金陵的时候,我与二哥拜访了王安石,他虽未说准一定帮扶师父什么,但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直言师父若迟迟出不了狱可找一人帮忙。”


    辰哥儿继续道:“叔父有官职在身,离不开南都,拜访贵人之事,我与圆娘义不容辞。”


    宛娘只记得他们在金陵的时候只下过一回船,就是卖旧物那次,此时听圆娘说她们见过王安石了,便立马想起来什么,说道:“那日在旧货行市左等你们不来,右等你们不来,原来你们偷偷溜去见人了。”


    圆娘歉然道:“抱歉,提前瞒了你们,说实话,二哥一开始也是被我瞒着的,这件事恐怕还得瞒着叔父,王安石令我们找的也是新党的人,恐怕叔父听了不爽快。”


    苏迟摆了摆手道:“事急从权,有何不爽快的?救人要紧,你们若进京的话,不给他知道的话,他是不同意你们走的,若偷偷溜走恐怕伯母会伤心惦记。”


    圆娘略一思索,回道:“还是瞒着叔父吧,叔父眼里揉不得沙子,恐怕不会同意我去求新党的人,为稳妥起见,我与二哥偷偷溜走,等实在瞒不住了你们再和叔父好好解释,别说我们去见新党的人了,只说我们去求京中故交了,至于师娘那边,我还需再想想。”


    宛娘眨了眨眼道:“路途遥远,圆娘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外面跑着,家里肯定不放心,我跟你们一同去!再叫上九郎,他会功夫,可厉害了,到时候被爹娘发现了,三哥你就说我们出门游学了!”


    “胡闹!”苏迟脸色铁青道,“你裹什么乱?叫王适一个外男跟着你们,我更不放心了!传将出去,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宛娘不甘示弱,叉腰道:“迂腐!三哥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迂腐!心思龌龊!什么都往姑娘家的名声上扯,老酸儒都不如你酸!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辰哥儿低眉略一思索道:“婶婶同意你出门我便同意。”


    宛娘气得直瞪眼道:“跟你们说不通,我找阿娘去!”


    “哎!”圆娘伸手欲叫住她,她一找史氏不就什么话都藏不住了嘛,叔父亦什么都知道了,她们还怎么出门?!


    辰哥儿在一旁道:“圆妹真觉得我们能瞒天过海啊?宛娘找婶婶说情,只要婶婶点头了,叔父那里不成问题。”


    临近中秋节,史氏正带着人在膳房里准备月团小饼,烹制玩月羹,见宛娘匆匆忙忙跑进来了,故意板着脸说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莽莽撞撞的,没点安稳劲!”


    宛娘摆了摆手道:“阿娘,都火烧眉毛了,我安稳不下来!”


    “什么事?这么急?”史氏不禁问道。


    “我先说,您一定要稳住!”宛娘将她手中的琉璃盏端走,放在桌案上。


    “好吧,你说。”史氏失笑道。


    宛娘道:“我们要进京一趟,拜访些故交给伯父求求情。”


    史氏纳闷道:“你大哥不是在汴京?还用得着你们特意跑一趟?”


    宛娘悄悄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其实,也算不得故交,是找新党的人给伯父求求情。”


    史氏猛然一惊,不禁拔高声量道:“不可!”


    宛娘竖起手指,堵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道:“阿娘,小点声,小点声!”


    史氏点了点头道:“你不知道你伯父入狱便是新党搞得鬼,你们这群小的不知天高地厚,还一个个凑上去往刀口上撞!”


    宛娘闻言轻“哼”了一声道:“怕是新党也并非铁板一块吧,我们回来路过金陵的时候,圆娘和二哥已经找过王安石了,被王安石指点着去见一个人,说是可以救出伯父,反正现在阿爹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收效甚微,不妨放我们进京去见一见新党的人,说


    不定另辟蹊径倒可以救出伯父呢!”


    史氏细一琢磨,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说道:“咱们苏家与王安石并无交情,从你祖父那时起就跟他结了梁子,他又怎会真心实意帮我们?”


    宛娘理直气壮道:“圆娘说了,王安石当轴时,伯父尚能做上州通判,可见王安石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圆娘还说了,现在新党那些上蹿下跳的人,比起怕伯父,他们应该更怕王安石归朝,王安石跟他们也不是一伙的,但无论怎样,先瞧瞧去再说!”


    “给你们大哥去信便好了,你们又何苦跑这一趟,再说你们一个二个还都是半大孩子呢,人家肯见你们?”史氏说道。


    宛娘道:“圆娘手里有王安石亲手写的推荐信,此等重要物件不便托人传递,再者,我们担心大哥他……”


    史氏点了点头道:“倒也是,只是你伯母现在受惊不小,恐怕不放你们走。”


    宛娘晃了晃她的胳膊道:“阿娘,我现在走南闯北,是个颇有见识的小娘子了,到时候我,圆娘,二哥,九郎一道出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必会平平安安到汴京的。呃……不过,我们得瞒着爹爹和伯母……他们那边,有劳阿娘去说和了。”


    史氏是个极其宠爱女儿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放她去苏轼家,此刻见宛娘又撒娇又耍赖的,心底便软了三分,她想起自己夫君那个炮仗脾气,不禁摇了摇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宛娘道:“大抵要过了中秋节。”


    史氏擦干净双手,带着她走入主屋,掏出一包银钱递给她,道:“俗话说,穷家富路,这些银子你们带上。”


    宛娘摇了摇头道:“我们还有些零花钱,这些是您的体己钱,我不能要。”


    史氏道:“汴京的花销大着呢,你们此去不知要待多久,你们手里的那点钱够做什么的?听话!”


    宛娘颇为感动,红着眼眶道:“阿娘……”


    史氏亦红了眼眶,嘱咐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早日归家来。”


    宛娘重重的点了点道:“嗯!”


    次日,中秋节。


    一家子虽然摆满了两桌酒席,但少了苏轼便少了主心骨,一大清早苏辙又出门了,王闰之到达南都后精神一松,顷刻便病倒了,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请了郎中来开了一副方子,饮了便歇下了。


    只留几个小的在庭中赏月,与五年前在齐州时过中秋节的热闹完全不同。


    圆娘抚弄着蜀国长公主送她的那张彩凤鸣岐,轻声吟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的歌声空灵清越,让人无端起愁,想起苏轼写这阙词的情景,想起苏轼现如今的处境,众人皆沉默不语。


    苏辙乘月归来,恰好听见圆娘唱兄长写给他的这阙中秋词,更是在月影下伫立良久,泣不成声。


    此时一想到兄长,他便有锥心刺骨之痛。


    第67章


    数日后,圆娘四人站在汴京城门前,仰望着头上的巨匾,不禁感叹道:果然是帝都,巍巍气象不同凡响。


    辰哥儿率先回过神来道:“走吧,回家。”


    “回……家?”宛娘疑惑道。


    辰哥儿道:“当年祖父携爹爹和叔父进京赶考时,在汴京城买了一座园子,之前爹爹和叔父在京为官时便住在那里,这些年也一直有人在打理着,阿娘怕我印象模糊了,特意给了我详细的地址。”说着,他将手中的纸条递给诸人看。


    是的,他们离开南都的事并没有瞒住王闰之,王闰之听了他们的盘算后,只说让他们一进京就回家去找苏迈,莫要在外面闲逛。


    如今苏轼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了,王闰之也不在乎别的,只要能把人从狱中捞出来就好,至于是谁捞的,新党或旧党……都没所谓!


    是以,他们这才得以动身。


    圆娘抚着怀中的长琴道:“我想现在就去拜访一个人。”


    “谁?”众人问道。


    “蜀国长公主。”圆娘缓声说道。


    天颜难见,冤屈难诉,位高权重者难以听到苏家的声音,她能想到跟官家关系密切她还能接触得到的人,唯有蜀国长公主。


    王适凝眉叹道:“怕是不妥,王驸马已经因泄露禁中密语给小苏大人而被官家贬斥出京,听说蜀国长公主爱夫如命,此刻见了我等怕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些权贵心思莫测,我们不妨先去寻苏迈商议一番,再做打算。”


    “不,我要即刻见她才是。”圆娘摇了摇头说道。


    辰哥儿抿了抿唇道:“夫子先带着宛娘和这些行李回府,我陪圆娘拜访蜀国长公主。”


    宛娘还想说什么,圆娘道:“乖,我们日落之前肯定能回府!”


    宛娘只得点了点头,跟王适回苏家旧宅。


    圆娘和辰哥儿进城之后,一路打听着蜀国长公主府而去。


    这回辰哥儿早早预备了自己的名帖,圆娘摆了摆手道:“长公主是女眷,这回以我的名头去拜访她吧。”


    二人走至蜀国长公主府前,圆娘福身一拜,刚提“苏子瞻”三个字便被守门的小内侍打断道:“呸!忒是晦气!管你什么苏子瞻李子瞻的,不见不见,通通不见,当我们主子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吗?!”


    圆娘和辰哥儿怔在原处,眼睁睁的看着公主府的守门内侍重重的关上了朱红色的门扉!


    辰哥儿扭头对圆娘道:“爹爹与王驸马素来交好,长公主府的下人不可能没听过爹爹的名号,如今长公主府上下对爹爹应是十分怨恨的。”


    圆娘摸了摸怀中的古琴,深吸一口气道:“没见到长公主,我不死心!”


    说着,她绕到长公主府旁的一座小巷子里,不拘小节,席地而坐,揭开琴衣叮叮咚咚的弹了起来,正是那曲久负盛名的《广陵散》。


    长公主府内,蜀国长公主刚刚服下汤药,半睡半醒间忽闻一阵琴音,莫名有几分熟悉,她断断续续咳嗽了几声,幽幽转醒。


    守在一旁的侍女见她刚睡下又醒了,忙殷勤上前问候道:“殿下有何吩咐?”


    蜀国长公主吃力的摆了摆手道:“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好似听到一阵琴声……”


    侍女忙道:“奴婢刚刚在归笼衣物,没注意到,该死该死!这就遣人将那弹琴的寻到,轰走!”


    蜀国长公主轻声道:“好似彩凤鸣岐的声音,罢了,看看是谁在外面弹琴?”


    片刻后,着蓝袍的小内侍急匆匆跑进来,为难的看了蜀国长公主一眼,吞吞吐吐的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蜀国长公主狐疑,问道:“是谁?直接说便是了。”


    小内侍纠结片刻,抬头战战兢兢的说道:“来人自称是苏轼之徒,姓林,是个着男装的小娘子。”


    蜀国长公主气息一凝,自言自语道:“她怎么进京了?”


    女官在一旁说道:“奴婢这就将人赶走!那苏家的人也真是的!恬不知耻,没什么自知之明,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来寻殿下的晦气!”


    蜀国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道:“言重了,她才多大个人,满打满算都不到及笄之年,遇事慌张些也是有的,罢了,将人领进来吧。”


    女官无奈,只得遣了小内侍去将人请到花厅候着,她伺候殿下穿衣梳妆。


    半晌后,蜀国长公主由人搀着缓缓走入花厅。


    圆娘、辰哥儿见状,立马行跪拜大礼。


    蜀国长公主向前一步虚扶道:“不必多礼,起吧。”


    圆娘抱起彩凤鸣岐,盈盈起身道:“圆娘承殿下厚礼,未曾一谢,很是过意不去。”


    蜀国长公主勉强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微笑道:“我也是凑趣儿罢了。”


    圆娘进门时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此刻见蜀国长公主这般有气无力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她连忙问道:“殿下的身子可还安好?”


    “大胆!”一旁的女官厉声喝斥,“殿下是否安康岂是尔等能随意打听的?”


    蜀国长公主睨了她一眼,淡声道:“小声点,你再吓着她!”


    女官闻言,敛袖后退一步,眼睛依旧沉沉的盯着圆娘。


    圆娘并不惧,她自笑道:“乡野小民,不知规矩,让女官见笑了。”


    蜀国长公主观她形容气度不凡,虽然年纪很小,又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但通身气派与汴京城的贵女相比亦不遑多让,甚至隐隐胜出二分,她不禁暗暗称奇,心道:不愧是苏子瞻教养出来的人物,果非俗物可比。


    蜀国长公主轻呷一口茶道:“不瞒你说,都是些老毛病了,懒怠吃食,身骨虚晃,前几日又惹了风寒,更是雪上加霜。”


    圆娘起身再拜道:“民女惶恐,见殿下如此,心如刀割。”


    蜀国长公主看着她一笑道:“是我自己身子骨弱,与你有什么相关?”


    圆娘道:“大概是爱屋及乌吧,师父与驸马交好,如今……”她顿了顿,转口说道,“见殿下如此,我亦十分难过。”


    圆娘此言一出,长公主府上下脸色异彩纷呈,十分诡异。


    圆娘悄悄在心里画了个魂儿,她抿了抿唇自告奋勇道:“师父常说我不学无术,只在厨艺上有几分天分,今日不妨在殿下身边孝敬一二。”


    一旁的女官简直要出离愤怒了,刚要开口撵人,便听自家主子徐徐说道:“你们这是刚刚进京?还没吃饭吧,不妨先在我这里用些饭食再回去。”


    蜀国长公主没提自己除了汤药,分毫食物都吞咽不下的病症,只出于之前的两府相交的情谊,留圆娘和辰哥儿用膳。


    圆娘顺水推舟的应下!


    蜀国长公主实在病乏不堪,由人扶着去寝室休息。


    女官见自家主子走了,她趾高气扬的走到圆娘跟前道:“殿下不过是客套罢了,你还真不知羞。”


    圆娘见蜀国长公主走了,她亦搁了脸,理直气壮道:“是啊,我不要脸,就喜欢在长公主府蹭吃蹭喝。”


    女官何曾见过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小娘子,顿时气的脸色发青道:“牙尖嘴利,尖酸刻薄,我看以后何人敢娶你?!”


    辰哥儿上前一步,挡在圆娘身前道:“我妹妹的婚事不劳嬷嬷操心!”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女官在府上主意大的很,好在蜀国长公主并不听她的,于是他们亦不怕得罪她。


    这时有个年轻的侍女轻手轻脚的走过来道:“殿下有吩咐,林小娘子想吃什么可以跟奴婢说,奴婢命人去做。”说着,将圆娘轻轻拉到一旁,脱离了女官的视线。


    女官冷哼一声,甩着帕子离开。


    圆娘轻叹了一口气道:“姐姐见谅,我吃什么不打紧,关键是殿下想吃什么?她……”她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侍女轻轻摇了摇头道:“还是说说小娘子爱吃什么吧。”


    长公主府里有事,这是圆娘的直觉,但她今日够呛能打探出来,只道:“姐姐,我能不能自己做两样小菜?”


    侍女犹豫道:“啊这……恐非待客之道,哪有让客人自己做饭的道理?!”


    圆娘道:“说句脸大的话,我自小没了亲娘,一见殿下便觉得十分亲切,我对殿下孺慕非常,内心不忍舍离,来到这里如同来到自己的家一样,哪家的小娘子没在自己家做过饭?这不算什么的。”


    侍女见她这话说的亲密,不像作假,一时冲动便应了,带她来到自家主子常用的小膳堂。


    圆娘果然不客气,要了数种食材,看样子是打算大显身手。


    辰哥儿看得一愣一愣的,圆娘不是个自来熟的人,平时官眷们留她在府上吃饭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今日她这是怎么了?


    圆娘见他表情困惑,抽空压低声音道:“二哥,别说话,待会儿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知道吗?”


    辰哥儿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顷刻功夫,长公主府的下人将圆娘要的食材备齐,甚至还夹带私货搬来许多精肉和鱼虾。


    圆娘从小饕餮那里拿了两个方子,乒乒乓乓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一炷香后,侍女看着餐盘里的吃食,目瞪口呆。


    圆娘指着盘中晶莹剔透的山楂串道:“这个给殿下送去吧。”


    侍女咬了咬唇道:“恐怕要让小娘子失望了,殿下打昨日就不吃东西了。”


    “……”圆娘沉默一瞬道,“姐姐尽管送,这是圆娘的一片孝心。”


    侍女见她美丽和善,丝毫没有汴京贵女的骄矜之气,心里对她早就有了几分好感,见她眼里也是有人的,更喜欢她了,见她如此说,自己也不好推辞,只好端起餐盘给殿下送膳。


    圆娘将其余的饭菜装了食盒,她和辰哥儿自去小厅里吃。


    一盘炒蕈子,一盘荷塘月色,一盘风干麂子肉,两碗碧粳米饭,一盆青菜瘦肉粥。


    圆娘叹息,要是有皮蛋就好了,此刻就可以吃皮蛋瘦肉粥了,罢了,皮蛋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先吃饭。


    一刻钟后,圆娘放下了筷子,端起茶盏漱了漱口,她吃好了。


    恰在此时,刚刚那名侍女急匆匆的跑过来,站在圆娘面前语无伦次。


    好半晌,圆娘才弄明白,殿下吃了她做的冰糖葫芦,没一会儿就嚷嚷着喊饿,要吃粥呢,真是神了。


    侍女喜极而泣!


    那自然是神了,她刚刚做冰糖葫芦的时候,悄悄添了点料——在小饕餮那里兑的红花逍遥颗粒,看来,她赌对了!好险!


    侍女犹感激着,东一句西一句说着,圆娘慢慢拼凑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殿下怕暑热,一到暑天便食欲不佳,昏昏欲睡,时不时的传太医诊治一番,确实是老毛病了,有时还干呕一阵。


    那日,殿下正犯病,驸马带着他新宠的姬妾进来找长公主要牌子去皇庄消暑,长公主正难受着,一时没顾得上搭理他们,抱着痰盂吐了起来,没成想那姬妾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道:“吐什么?长公主难不成有孕了不成?驸马都几年不上你的床了?”


    这话说的轻佻又难听,十分不成体统。


    长公主身边的女官代为教训,反而激惹了驸马,驸马拉过姬妾二人在长公主榻前便行起了苟且之事,驸马居然过分道:“十六岁的娇娇娥就是比三十多的女人娇嫩。”


    长公主气得脸色铁青,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丝毫不见起色,后来苏轼便出事了,驸马受牵连早早被贬出了京,长公主隐隐有油尽灯枯之兆,长公主的下人们都恨毒了驸马。


    辰哥儿暗叹:难怪府里很多下人对自己和圆妹是那种奇怪态度!圆妹真是好生厉害,竟让病入膏肓的殿下进食,着实了不起!


    圆娘听了侍女的话后,帮她给长公主盛了一份青菜瘦肉粥,心道:长公主这哪里是旧疾,这分明是气出内伤了!!偏偏还不知声!!


    她福了福身道:“殿下肯吃东西便是好的,叨扰半日,我和二哥也该回家看看了,保准明日还来看殿下!”


    侍女盈盈笑道:“哎!奴婢提前吩咐看守的小内侍长点眼,再拦下小娘子就小心他们的皮!”


    圆娘和辰哥儿出了蜀国长公主府,半路上,圆娘忍不住握了握拳头道:“真是听得我拳头都硬了,若不是王驸马对咱们家有大恩,我今日高低得骂他两句,干的都是什么混账事!果然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辰哥儿只听得“咱们家”三个字便展眉笑了,笑着笑着他便不笑了,连忙道:“王驸马与爹爹交游的时候,我还小呢,想不到他竟是这等人,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二人暗暗对了对拳头,差点也给憋出内伤来,最后自我和解道:“一码归一码,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皇室的家务事,当务之急是盼着蜀国长公主身子康健起来


    ,只有她好了,师父那边才更好过些。”


    辰哥儿想到尚在牢中的父亲,心里跟塞了铅块一样,听圆娘这么说,他赞同的点了点头,温柔的注视她说道:“还好有你。”


    圆娘道:“我们大家勠力同心,争取早日将这个难关渡过去!”


    “嗯!”辰哥儿点头道。


    第68章


    圆娘和辰哥儿回到苏家老宅后,只有宛娘一个人在,王适不见了踪影。


    辰哥儿好奇问道:“夫子呢?”


    宛娘解释道:“哦,去找大哥了,听内知说大哥花费用尽,出城借钱去了,九郎出门寻大哥了。”


    宛娘望了望天色说道:“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去给你们端些吃的来。”


    圆娘摆了摆手道:“不必,我们在长公主府吃过了。”


    宛娘好奇道:“关于伯父的案子,长公主如何说?”


    “长公主病重,并没什么精力料理此事。”圆娘实话实说道,“不过,明日我还是得去长公主府一趟。”


    三人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苏迈与王适阔步走进庭院,见了三个弟弟妹妹后,叹道:“难为你们几个了。”


    圆娘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打紧,师父那边怎么样了?”


    “御史台的人越咬越死,一开始打听着只是一两首诗词有问题,昨日我又去问与父亲交好的朝臣,被告知爹爹已有三十多首诗词涉嫌讽讪朝政……爹爹对此,供认不讳。”苏迈一脸苦恼道,“这帮子言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把爹爹往死路上逼,前些日子大理寺初判了爹爹‘当徒二年,会赦当原’,御史台不同意,非要打回去重审。”


    “可有人给爹爹求情?”辰哥儿连忙问道。


    苏迈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道:“听闻官家大怒,朝中谁敢给爹爹说两句好话,立马被贬谪出京,现如今早已是人人自危了。”


    “莫说替爹爹说好话了,此刻我只盼着人们别落井下石才是。”


    “早先与爹爹交好的旧臣们,因新政之故大多失了势,又被爹爹的案子牵连,如今贬的贬,罚铜的罚铜,各有各的难。”


    众人正说着,忽见家仆来报:“禀大公子,门外有人自称是太子少师张公之子张书铭,此刻正在门房候着呢。”说着,他恭敬递上拜帖。


    苏迈定睛一看,大喜过望道:“快请,快请!”


    圆娘、宛娘疑惑不已。


    辰哥儿解释道:“此乃咱们苏家的至交,张公虽然隐退了,但仍能在官家面前说上话。”


    说着,辰哥儿和苏迈阔步出门迎客。


    圆娘、宛娘疾走几步,转入厅堂的屏风后悄悄听着。


    只见,苏家兄弟与来人寒暄片刻后便切入正题。


    来人义愤填膺道:“真是岂有此理,偌大个汴京城竟没一个衙门一个官员敢接父亲的奏表!!”


    苏迈安抚道:“如今京中人人自危,生怕被我们家的事连累到,张公在此时仗义执言,苏迈感激不尽。”


    张书铭凛然道:“若果真没衙门敢接,我便去登闻院敲登闻鼓去,这也是此行前家父特意交代过的。”


    苏家兄弟感动的无以复加!


    圆娘在屏风后发出“呲呲”的唇音,吸引辰哥儿的注意,打手势暗示辰哥儿拒绝他。


    辰哥儿回过神来,看了圆娘一眼,立马心领神会道:“张世叔肯携张公的救表进京我们十分感激,听兄长讲张公前不久才因为爹爹的事被罚了三十斤铜,我们心里很是愧疚。”


    “若张世叔还要为爹爹的案子去敲登闻鼓,便是生挖我们的心,万万不可啊!张公只您一个儿子,您若有个闪失,纵然苏家无愧于天地君亲,却要对张家悔死了,到那时世间再无我等立足之地。”


    辰哥儿边说边攥着张书铭的衣袖,一幅说什么都不要他冲动的模样。


    张书铭掩面悲泣,许久之后又与苏家兄弟说了些话,这才起身作辞。


    圆娘看着张书铭走了,这才缓缓踱步而出。


    宛娘不解的问道:“圆娘,你刚刚为何让二哥拒了那人?”


    圆娘叹息道:“人家若是有心,此刻早已在登闻院了,又何故来苏家?更何况他肯上京来周转便是有情有义了,登闻鼓院是何等要命的去处?他若真敲了,只怕师父就出不来了。”


    宛娘大惊!


    王适略一思索道:“不错,苏公为人敦厚淳朴,最怕连累旁人,若知有人肯为他敲登闻鼓,他恐怕难以自处。”


    圆娘道:“不仅如此,张公是何种性情的人我尚不了解,只是张书铭这登闻鼓若是敲了,史书少不得记上一笔,圣人怕是落不到什么好名声,到时会有师父的好果子吃?”


    苏家兄弟送客归来,闻言点了点头,苏迈道:“刚刚我也是救父心切,未来得及深思,圆娘这一提醒,让人徒惊出一身冷汗来。”


    圆娘轻声道:“大哥莫急,明日我再去拜访蜀国长公主。”


    次日清晨,圆娘用过朝食,打扮一新,独自出了门。


    这次,不仅仅看门内侍遥遥见了圆娘,就颠颠跑过来请安问好,连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夏漱都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了。


    圆娘温温和和的和内侍说着话,见到夏漱之后盈盈一拜,打趣道:“姐姐,这是特意在等我吗?”


    夏漱笑道:“我还不打紧,主要是殿下想小娘子想得紧呢。”


    接着,她絮絮叨叨的说昨日殿下出奇的饮了半碗粥,状态好了不少,骇的女官还以为殿下是回光返照了,急急忙忙去宫中递信,官家和太后娘娘连仪仗都顾不得等候,心急火燎的赶了来,见殿下正在和狸奴说话,上前就抱着殿下哭个不停,后来见殿下是真的好转了,又喜极而泣!


    “殿下昨日没见到小娘子,还数落了我们一顿待客不周呢!”夏漱一五一十的说道。


    圆娘听说昨天官家和太后也来了蜀国长公主府,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如此她就是赖也要赖在长公主府!


    而今听夏漱如此说,圆娘微微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今日必然待到殿下烦我撵我走才是。”


    “那必不会的。”夏漱笑道。


    府内,长公主的脸色看着是比昨天好看不少,她见圆娘进门,招了招手道:“不知为何,我见了你便觉得欢喜。”


    圆娘上前,坐在贵妃榻前的绣墩上,伸手握住长公主的手道:“圆娘请殿下安,回殿下的话,圆娘见了殿下亦如是,殿下今日可好些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好多了,你昨日做的小食是什么?入口酸甜酥脆,让人难忘。”


    圆娘道:“此物叫冰糖葫芦,有消食化气的功效,殿下若觉得好我再做些来。”


    长公主摆了摆手道:“何苦再劳累你,丢给府里的厨子做来便是,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圆娘心中暗道:厨子哪来的红花逍遥颗粒?这事儿还得我来。


    如此想着,她开口道:“殿下府上的庖厨自然是好的,不过他们做饭时只想着敬着殿下,怕着殿下,我做饭时还会爱着殿下,自然更好。”


    蜀国长公主虽然贵为天子胞妹,只知这世上之人分两种:怕她的和不怕她的。她头一次听到有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有人爱着她,直白却叫人暖到了心底。


    蜀国长公主瞬间红了眼眶,摆了摆手道:“也罢,依你。”


    圆娘自请去厨房忙活半晌,而后端着一碟冰糖葫芦又回到蜀国长公主跟前。


    蜀国长公主轻拈起一串冰糖葫芦,脆脆的咬了一口,缓缓咀嚼着,不知不觉间竟然吃掉半串。


    她自觉腹中饱了,便将吃剩的冰糖葫芦搁置在玉盘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圆娘满心疑惑的看着她,不明所以。


    蜀国长公主道:“还惦记着你师父的事吧?”


    圆娘怔怔的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很担心他。”


    蜀国长公主道:“偏生前段时日我这身子骨不争气,溺在药罐子里倒腾不过来,恰逢官家在气头上,在你师父这件事上谁言罪谁。”


    圆娘闻言,亦难过的低下了头。


    蜀国长公主又道:“等过几日吧,过几日我身子骨好些了,再生些力气出来,便带着你入宫面圣。”


    圆娘道:“殿下且养好身子,其余的事儿急不来,师父没有大的罪过,只是被言官揪着小辫子不放,等官家消了气,师父说道清了,自会出狱。”


    蜀国长公主道:“话虽如此,可你师父到底缺个说道清楚的机会,驸马因泄禁中语被官家降职厌


    弃,官家之前还在生着我的气呢,昨日府上的人闹了个大乌龙,他急匆匆赶来,我方知天家亦有些亲情在的,只是此时我们不便再去触霉头,等过几日太皇太后的千秋到了,方才是机会。”


    蜀国长公主这段话说的剖心剖肺,圆娘感动的无以复加,她连忙跪拜道:“殿下大恩,圆娘没齿难忘。”


    蜀国长公主将她扶住,眨了眨眼,打趣道:“如此,你明日可还来?”


    圆娘指天发誓道:“要来的,只要我在京中一日,便要来陪伴殿下的。”


    蜀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我与驸马无个子嗣,府里长日清静,一两日还好,时日多了难免冷清,你能常来府里亦热闹一些,我很欢喜。”


    圆娘灵动一笑道:“那我日日来叨扰殿下,殿下可不许烦了我。”


    圆娘就纳闷了,那王驸马究竟是怎样的神仙?!竟然连这样温柔大方,善解人意的公主都不喜欢?!


    她又暗自揣测,既然王驸马能和师父玩到一起,想必二人的喜好应该差不多,她想了想之前家中蓄养的那些姬妾,除了朝云之外,其他的莺莺燕燕不提也罢,总之,很一言难尽,难不成男人就爱这种妖妖艳艳,穿着清凉,一步三倒的?!不理解,不理解。


    第69章


    昏暗潮湿的地牢里,一剪人影迅速往下走,须臾之后,哐当一声锁链响动,牢房门被打开。


    “苏大人,你的饭到了。”牢头恭敬的将饭盒置在枯木桌上,不敢逗留,转身离开。


    苏轼身穿粗布囚衣,头发俱都披散下来,有些蓬松,却丝毫不见凌乱,依旧被他打理的整整齐齐,及腰的长度,只是缺了束发的发带。


    听见牢头招呼他吃饭,他拽动了一下锁手的镣链,缓缓起身,来到桌前。


    今日的饭菜格外的香,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饭盒,定睛一看,却大惊失色,内心骇然:怎么会有鱼?怎么会有鱼?之前明明跟儿子商议好,若朝廷果真判了他死刑,便送条鱼来提醒他。


    他望着食盒里的熏鱼悲从中来,面对着散发腐霉气息的土墙潸然泪下,难道……真要背负“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的罪名死去吗?他真的好不甘心!


    苏轼敛目揩泪,几乎能想象得到他行刑那日的情景,百姓们不了解其中内理,只会认为他是大奸大恶之人,该死该杀!届时必会万人空巷来看他行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便可淹死他。


    与其那般狼狈,不如自留几分体面,他起身缓缓来到墙角下,伸手拨开覆在地面上的稻草,又轻轻撬动了半块砖头,挖出藏在老鼠洞里的青金丹。


    他怔怔的打量着手里的药丸,只要将其吞下,顷刻之间便可毙命,再也不用受行刑的痛苦,到时天地自宽,万事不知,岂不快哉。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他难免想起了家人,想起了子由,想起了老妻,想起了伯达,辰哥儿,叔寄和六郎,他深吸一口气,心底最最放不下的当属圆娘。


    若没有他的照拂,他的圆娘该怎么办?怎么长大?她不喜她父亲为她定下的娃娃亲,到时候许什么样的人家?过得不如意怎么办?万一受他牵连夫家责骂她怎么办?他一旦过世,家里的儿郎们成亲之后还顾得过来她吗?


    苏轼思及此处,心中悲戚难当,他痛定思痛后,紧紧攥了攥青金丹,又将其埋在老鼠洞下,覆好稻草。


    他擦干眼泪,决意不能坐以待毙。


    他提声呼唤狱卒。


    狱卒往日十分仰慕他的才学,并没因他入狱而落井下石,此时听见苏轼唤他,忙跑过去询问:“苏大人,您有何吩咐?”


    苏轼勉强苦笑道:“小哥可有纸笔,我有几句话要交代家里。”


    狱卒点了点头,不过牢中没有纸笔,他只得从家中拿些儿子启蒙用的草纸给他。


    苏轼并不嫌弃,他蘸了蘸墨写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他顿了顿,深呼一口气,继续写道:“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他提笔写罢,长舒一口气,将狱卒唤来,嘱咐道:“我儿再来送饭时,你将这两首诗交给他,命他定要交到他叔父手中,他叔父看了,自然心领神会。”


    苏轼自然知道这两首诗肯定不会先交到伯达手中,大抵会被呈至御前吧,他在诗中已然认罪,官家当真要对他赶尽杀绝吗?


    狱卒点了点头,拿着这两张纸离开,他大字不识一箩筐,磕磕绊绊看了半晌也不知苏轼写了什么,只是狱卒私底下不能传递消息,无论什么都得等官长们审过再说。


    虽然他不识字,可也知那些大人们熬鹰似的审了苏大人这许多时日,想必苏大人不会在此刻写什么过激言论,苏大人一向斯文和善,不是那样的人。


    是以,狱卒很放心的将这两篇诗稿交给了官长,心想用不了多长时日,官长一看没什么大问题就会送回来,到时候就可以交给苏家大郎了。


    狱卒不识字,掌管御史台狱的官员们还不识字吗?乍一读苏轼这两首诗,大惊失色,心道:何至于此啊!苏轼怎么一副托付后事的口吻?!


    官员们也不敢私留苏轼的诗稿,层层上报,最后兜兜转转,诗稿来到了官家御案上。


    官家仔细拜读一番,正反面翻了翻,是市井中最粗劣的那种草纸,想必是从看牢的小吏那里寻摸来的纸张。


    沉思半晌后,官家长叹一口气,心道:朕只是想挫一挫苏轼的锐气,没想把他怎么样?苏轼才高,在士林之中一向很有威望,他随便说些什么就能掀起巨大的风浪,先前还好,如今王安石隐退,支持新政的臣子中再无一个威望能压得住苏轼的人,到时候苏轼这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再议新政,将会给新政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自己只是顺势而为敲打敲打他。


    官家看着枯黄的草纸上斑斑泪痕,扶额轻叹:“貌似……把人吓的不轻,都开始跟弟弟托付后事了。”


    御前伺候的内侍官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隔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王珪入宫面圣,谗谏道:“苏轼对陛下确有不臣之心。”


    官家拧眉道:“苏轼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此,爱卿何出此言?”


    王珪当即吟道:“苏轼曾写过一首诗,是这样说的‘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陛下飞龙在天,苏轼抱怨陛下不看重他,而求知于地下的蛰龙,难道不是不臣吗?”


    官家冷然说道:“他不过是咏物而已,爱卿怎可如此理解这首诗呢?”


    章惇亦在一旁帮苏轼申辩道:“龙者,非独人


    君,人臣亦可称龙。”


    官家也说:“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他们并不是人君啊。”


    王珪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官家又问:“苏轼的案子审的如何了?”


    王珪见官家隐隐有不悦之色,再不敢胡说,只得道:“还有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未敲定,月底定能结案。”


    官家点了点头道:“退下吧。”


    重臣们鱼贯而出。


    苏轼绝命诗在京中盛传,苏迈也是出门的时候,在坊间听闻的,当即心里咯噔一下子,又命人准备礼物,欲要出门打点一番。


    圆娘扶额,托穿越大神的洪福,她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乌龙!


    于是,她拦住苏迈,问道:“大哥出城那日,托谁给师父送的饭菜?”


    苏迈讷讷道:“是范家的人,可是有何不妥?”


    范家是苏迈的未婚妻家,又与苏家是至交,绝对可靠。


    圆娘道:“大哥与其向上打探,不如问问范家的人到底给师父送了什么?让他这样误会。”


    苏迈敛神,忙亲自去范家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懊恼极了。


    圆娘追问道:“如何?”


    苏迈羞愧道:“是我的疏忽,那日断了银钱着急出城去筹措,倒忘了嘱咐范家大郎千万别送鱼,爹爹入狱之前与我商议好,若朝廷真要将爹爹处以极刑,我就送条鱼给爹爹,平日只送肉菜便可,爹爹那日看到鱼后,肯定吓坏了!”


    宛娘忙问道:“啊?这可怎么办?”


    辰哥儿出主意道:“问题不大,给牢头割二斤猪头肉,打壶酒送过去,托他悄悄传个话给爹爹,也好安爹爹的心。”


    苏迈皱眉道:“怕是不妥,牢中不可私递消息。”


    辰哥儿又道:“不妨事的,只告诉他,若爹爹问起案子,就说还没判下来呢。聪明的牢头都知道怎么做。”


    明着私递消息不可,那就暗着来。


    狱卒收了苏家的酒肉,受宠若惊,他想着自己不能无功受禄,于是夜里的时候,打了一盆热洗脚水给苏轼端去。


    苏轼见狱卒虽然平时对他也很恭敬,但从未有过如此殷勤的时候,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他时日无多了,狱卒瞧着他可怜,所以这才……


    苏轼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深觉自己之前那番垂死挣扎犹为可笑,官家并没有被他的绝命诗打动,依旧认为他其罪当诛。


    狱卒将洗脸盆放在苏轼脚下,撸起袖子,准备亲自为苏轼洗脚。


    苏轼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狱卒顺势道:“小人为大人松快松快,这案子还没判下来呢,大人不知何时才能出去,地牢里湿气重,待久了伤身子。”


    苏轼讶异:“案子还没判下来?”不是……不是已经判了他死刑了么。


    狱卒道:“具体的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听官长们议论说大人的案子还没判呢,可能得等到太皇太后娘娘的千秋节之后了。”


    苏轼闻言狠狠的松了一口气,他坐在一块木板搭成的床架子,自行拖鞋洗脚,热水一烫,他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太好了!还没判!还没判!太好了!


    虚惊一场!


    苏轼松了一口气,御史台的言官却开始提心吊胆了。


    自从官家看了苏轼的绝命诗后,开始对苏轼的案子没了耐心,每每问起都要皱眉不悦御史台的拖沓。


    这世上没有比冤枉你的人更清楚你有多无辜!苏轼到底有没有罪,御史台的人心知肚明,新党的人也心知肚明,这一口气整不死苏轼的话,后果他们不敢想象。


    御史台的人不甘草草结案,开始狗急跳墙。


    第70章


    圆娘照例去蜀国长公主府陪长公主说话。


    这些日子长公主的身子在她的调理下,已经大有改观,先前那股骇人的死气早已褪去,面色重新红润起来。


    昨日长公主还在为圆娘选太皇太后千秋节上要穿的衣裙呢。


    今日圆娘再去拜访,却见长公主一脸凝重的看着她说道:“圆娘,我们即刻进宫!”


    圆娘大吃一惊,忙问道:“殿下,可是有变故?”


    蜀国长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道:“官家不满御史台的拖沓,已经催着他们了结你师父的案子了。”


    圆娘闻言一凛,这绝对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蜀国长公主见她不喜反忧,知她是个心思玲珑的,不由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湖州和杭州百姓们自发为你师父设解厄道场打醮祈福,已被言官们借题发挥了。官家大怒,命御史台将苏轼之案从重判!”


    圆娘倒吸一口气,脸色瞬间煞白。


    蜀国长公主道:“别怕,现在我带你进宫去见太皇太后,咱们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圆娘瞬间敛神,重重的点了点,道:“殿下的大恩大德,圆娘没齿难忘。”


    蜀国长公主道:“说这些就生分了,快去换衣衫来。”


    ……


    巍巍宫墙外,圆娘望着数丈高的朱漆宫门发愣,延福宫的内侍急匆匆的小跑过来请安道:“殿下万福,刚刚太皇太后娘娘还念叨着您呢,真是无巧不成书,您这便来了,请随小奴这边来。”


    圆娘盛装打扮,搀着蜀国长公主跟在内侍身后,她们后面跟着蜀国长公主的女使们。


    约摸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来到延福宫正殿,殿内熏着苏合香,令人心旷神怡,但亦难遮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儿。


    圆娘暗叹:想必,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也不大爽利。


    候在门口的女官见蜀国长公主来了,轻轻打起珠帘向长公主请安问好。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蜀国长公主轻声问道:“大娘娘可是在歇息?”


    “咳咳……”内殿传来两声干咳,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进吧。”


    蜀国长公主从善如流,牵着圆娘进了内殿。


    圆娘略微低头,并不去直视太皇太后,只随着蜀国长公主给太皇太后行礼。


    太皇太后见陪蜀国长公主进宫的女官换了人,微微一怔,不过倒也没多问什么,只扭头与蜀国长公主说道:“数月不见你进宫,听你母后说你病了,身子可好些了?”


    蜀国长公主坐在太皇太后身边道:“托祖母的洪福,我好多了。只是进来时见嬷嬷们在熬药……”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不打紧,人老了,总有这那的不舒服,太医们大惊小怪,非要开药温养着,要我说哪里就需要吃药了?没病倒吃出三分病来!”


    蜀国长公主笑道:“这是臣子们爱护您呢。”


    太皇太后看着她,故意将脸一板道:“二娘你呐,在我这里倒是能说会道,怎么到了驸马跟前就成了一根木头?!”


    蜀国长公主闻言一怔,按下情绪,笑道:“祖母只知道打趣我呢!”她将自己带来的八珍糕给太皇太后拿了一块道,“祖母最爱的八珍糕,尝尝?”


    太皇太后顺势接过,轻轻咬了一口,不由眯了眯眼道:“似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蜀国长公主暗笑道:“也是怪孙女没问清楚,听说这八珍糕也有许多讲究,有适合男人吃的,有适合女人吃的,亦有适合祖母吃的,很是不同呢。”


    太皇太后嗔道:“偏你这样刁钻。”


    “那祖母就冤枉孙女了。”她招了招手道,“你说是不是啊,圆娘。”


    圆娘见蜀国长公主特意点了自己,忙福一福身道:“娘娘是喜爱殿下呢。”


    她这一句话两不得罪,说的极为高明,不禁令太皇太后多看了两眼。


    太皇太后轻声问蜀国长公主道:“这是你新换的女官?”


    蜀国长公主摇了摇头道:“祖母折煞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福分?!”


    太皇太后心下奇怪,天家贵女还有什么福分享不到的?


    蜀国长公主也不卖关子了,直言道:“这是苏子瞻的高足。”


    太皇太后恍悟,问圆娘道:“这八珍糕便是你做出来的?”


    圆娘温声答道:“回娘娘的话,正是。”


    太皇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给苏子瞻求情来了,她细细吃着八珍糕,沉默不语,半晌后,方才开口说道:“你打算如何替苏子瞻求情?”


    圆娘连忙跪地,俯身大拜,哭诉道:“朝廷若说家师有罪,民女不敢有所声张,只是……只是心中有所疑惑,想求问于娘娘。”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你问


    吧。”


    圆娘鼓足勇气问道:“嘉佑六年,仁宗皇帝开制科考试,家师与其弟双双脱颖而出,仁宗皇帝回宫后与娘娘说,又为子孙觅得两太平宰相。”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确有其事。”


    圆娘抬头问道:“那仁宗皇帝说过的话,可还作数?仁宗皇帝开过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可还作数?”


    太皇太后神色一凛,威严的目光划过圆娘尚且稚嫩的脸庞,说道:“自然作数。”


    说罢,她怔了怔,既然作数便不能这样随意的处死苏轼!不然皇室将失信于天下人,亦为后世所不耻!


    太皇太后重新打量了圆娘一番,连连点头道:“好,好,不愧是苏轼的弟子,颇有尔师当年的风范。”


    圆娘汗颜道:“民女粗鄙,不敢与家师相提并论。”


    太皇太后又道:“你可知官家因苏轼的案子已经大为光火了。”


    圆娘再拜道:“民女惶恐。”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起来回话,赐座。”


    两侧的女官将圆娘扶了起来,搬了个雕花围背椅过来,请圆娘坐下。


    太皇太后乍然听人提起仁宗皇帝,心有戚戚然,她仿佛陷入了回忆,双目凝视着远方道:“当年你叔父那篇试文将仁宗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印象十分深刻。”


    “……”圆娘略一低眉,回道,“仁宗皇帝心胸宽广,不以叔父为忤。”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是啊,他是个再宽宏大量不过的君王,这才为子孙留下这些人才。我即为未亡之人,理应继承他这份遗志。”


    圆娘闻言,大松一口气。


    正说着,忽然内侍来报:“禀娘娘,官家驾到!”


    太皇太后冲圆娘摆了摆手道:“你去偏殿躲躲,被官家看到可了不得。”


    她回头见蜀国长公主还杵在原地,不由头痛道:“你也进去躲一躲。”


    蜀国长公主带着圆娘去了偏殿,她们前脚刚刚走到帷幔后面,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


    “孙儿问祖母安。”官家拱手道,“祖母近日身子可爽利些了?”


    “只听太医的话,一直温养着。”太皇太后躺在榻上气喘吁吁道。


    圆娘惊愕的看了蜀国长公主一眼,明明刚刚太皇太后还一口气吃了两块糕呢!跟她说话时也是中气十足的,怎么此刻一副孱弱不堪的模样。


    蜀国长公主示意她接着看。


    只见官家脸色一滞,讨好般的询问道:“那孙儿大赦天下为祖母祈福如何?”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不须赦天下凶恶,只放了苏轼就够了。”


    官家默了一瞬,才开口道:“苏轼动辄谤讪朝政,甚至形于文字,这才抓他入狱的。”


    太皇太后“虚弱”道:“因诗入狱,开国百年未闻此先例,杀一个苏轼不难,只是从艺祖皇帝起我赵宋便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得因言而罪士大夫,文人词胸,不愤不鸣,杀是杀不过来的,万万不能在官家这里开这样的例子,我已经病了,不愿再有这样的冤案发生,伤了中和之气。”


    她边说边啜泣,好不悲凉的模样,继而又道:“当年仁宗皇帝开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为的就是让人敢说话,朝政若有弊端,如何议论不得呢?”


    官家只静静的听着,不敢说话。


    “关于苏轼的案子,哀家望官家能三思而后行。”太皇太后劝道。


    官家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道:“孙儿遵命。”


    祖孙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官家才起身作辞。


    圆娘与蜀国长公主对视一眼,蹑手蹑脚的从偏殿出来,异口同声的说道:“谢娘娘美言。”


    太皇太后收敛了刚刚那副弱不禁风的作态,点了点蜀国长公主的头道:“我这是为的谁?!”


    蜀国长公主知道祖母的一片苦心,她实话实说道:“驸马他……”


    太皇太后看她那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叹息道:“看着你,总想起福康来。”


    福康公主作为仁宗皇帝长女,被仁宗皇帝嫁给亲舅舅之子,最后夫妻过不到一起去,终成怨侣,将李家和皇宫搅得天翻地覆,婚是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反反复复,最后福康公主被无望的婚姻拖累,郁郁而终,芳华早逝。


    蜀国长公主想起福康姑母,瞬间哽咽,低声道:“是孙女不好,总惹祖母操心。”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人活到我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强扭的瓜不甜,即便是帝王家亦是如此。只是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若果真那样离不开他,我过几日再同你皇兄说说,调驸马回京如何?”


    蜀国长公主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不了,不了,怎可数度令皇兄为难?夫妻之间是讲究缘分的,我与王郎终究是少了些缘分。”


    太皇太后看她似是想开了,喜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听说你府里放了不少到龄的女官内侍出去,好好一座公主府总那么稀稀落落的不好,明日我送些人给你。”


    圆娘闻言眼睛瞪的溜圆,嘴巴微张,表情十分惊诧,她没听说宋朝太后有蓄面首的传闻啊,宋朝士大夫的那张嘴哟,谁敢!但看太皇太后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她又十分好奇。


    太皇太后被她逗笑了,心道:不愧是苏轼的弟子,果然有趣。她故意板了板脸,此地无银三百两道:“只是些女官罢了。”


    圆娘点头!女官!嗯!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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