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春之时,密州虽受蝗灾余波影响,但问题不大,农人终于放心将种子播种下去。
农忙一过,青黄不接,苏轼组织密州青壮年修旧时废掉的驿站,好让百姓混口饭吃。
王诜等京中豪贵听说京东东路沿海的地方有鲜美的鳆鱼,纷纷送来银两托苏轼买鳆鱼。
苏轼正好得了周转的银两,喜不自胜,忙安排人手找经验丰富的渔民去海里捞鳆鱼。
圆娘得知消息后也来凑热闹,海里不仅有鳆鱼,海边的滩涂里有海肠啊!
海肠是个好东西,烘干之后磨成粉便是古早味精了,曾是鲁菜师父的不传之秘!
圆娘心动不已,她一个理工渣就不盼望能炼出味精来了,但海肠粉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她期期艾艾的跟苏轼说想要海边的一种“大虫子”,苏轼满口答应,一定为她弄来!
她尽量将海肠的相关特征描述清楚,甚至施展画技画了下来,以免海边的渔民找错。
苏轼将此事托付给砚秋去办,约摸过了一个月,砚秋晒的比炭还黑,护送五辆大马车赶回密州,其中四辆马车装的是鳆鱼,最后一辆马车装的是圆娘要的海肠!
鳆鱼要走水路运回京师的,自有专人负责。
砚秋忙碌了一个月,总算能歇口气了,他问圆娘道:“小娘子快来看看,可是此物?”
圆娘兴高采烈的扒头一看,四大竹筐粉糯糯的大虫子在蠕动着,当场骇得面无土色!
砚秋挠了挠头,疑惑道:“可是有何不对之处?”
圆娘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深吸一口气道:“对,都对,太对了!”
砚秋咧嘴笑了,脸面黢黑只露一口白牙!
辰哥儿快步走到圆娘身侧,悄声问道:“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圆娘摇了摇头,她没事儿!她就是怕粉乎乎的海肠!
辰哥儿亦往盛海肠子的竹筐里望了一眼,心内一寒,悄悄的拉着圆娘后退了一步,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圆娘要这些玩意儿干嘛!一条条的看上去像刚蜕完皮的胖蛇!
砚秋招呼奴仆将这四个大竹筐搬回后厨,岂料厨娘掀开竹筐盖一看,吓的“嗷”一声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离竹筐八丈远!
家里仆人把叔寄和六郎哄走,生怕吓到两个年纪小的!
苏迈站在圆娘身侧,白着嘴唇问道:“
这些东西到底是何物?有何用途?”
圆娘挤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轻声回道:“秘密!”
苏迈闻言,悄无声息的退出厨房,去书房读书了,离开的脚步匆忙虚浮,显然被吓得不轻!
大家都吓跑了,圆娘抿了抿唇,一把薅住辰哥儿的袖子道:“二哥~二哥~”还轻轻揺动两下,继续软着声音撒娇道,“二哥~”
辰哥儿低眉觑她,一副拿她没辙儿的样子:“说罢,你想做什么?”
“这些海肠需要尽快处理。”圆娘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可是我不敢!”
辰哥儿鼓起勇气,将衣袖往上挽了挽道:“怎么做?我帮你!”
圆娘伸手比划道:“将两头切去寸许,用刀背将其内脏撸出来即可。”
辰哥儿的手只握过笔,何曾握过菜刀,但他牛都吹出去了,怎可反悔?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室内肯定是周转不开的!他将菜板子搬到室外,硕大的厨房门前只胜圆娘、辰哥儿还有金猊奴,拂霜、知雪和朝云在拐角处远远的望着,见他们揭了竹盖,忙吓得用帕子遮住眼睛。
辰哥儿看着满筐粉嘟嘟的海肠,深吸一口气,眼睛都快盯出重影了,依旧不敢下手,他转身对圆娘道:“去厨房给我拿双筷子。”
圆娘从善如流,将往常厨娘炸东西的木筷拿给他,辰哥儿试着操作一番,总不顺手,长长的木筷根本夹不起滑溜溜的海肠,他只好将木筷丢在一旁,一鼓作气下手去抓!
他手里捏着软乎乎的海肠,后背起了一身白毛汗,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甩在案板上,提刀一剁,噗嗤一声……
圆娘连忙在一旁接了个木盆,流出的内脏悉数落入盆中,挺好的,就是海肠是从中间斩开的,菜刀陷入菜板子里拔了许久才拔出来。
辰哥儿好奇的望了望呈布袋形的海肠,觉得也没什么,他又小心翼翼的试着处理了一个,虽然动作笨拙生涩,心里的恐惧却退却了很多。
第三个……第四个……辰哥儿渐渐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他朝圆娘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来,十分骄傲的说道:“也不难嘛!”
圆娘由衷的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二哥好棒!”
若辰哥儿长条尾巴,此时已招摇的晃起来了,他一会儿闹着要圆娘擦汗,一会儿闹着喝茶吃点心,圆娘一一满足,谁让他敢处理海肠呢!这四竹筐海肠都指望着他处理呢!
辰哥儿心下好奇道:“圆妹,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圆娘望着处理完后满满一大盆的海肠,思索道:“可以拨出一些来做韭菜海肠馅的馒头,剩下的烘干后磨成粉放在菜肴里增添风味。”
辰哥儿若有所思道:“就像胡椒、越椒一样?”
“差不多吧,不过它不麻也不辣,而是鲜香,你吃过一次就知道了。”圆娘说道。
辰哥儿点了点头道:“也是你家乡的风味?”
“对啊!”圆娘胡诌道。
她曾听说过后世的鲁菜厨子喜欢往菜里添海肠粉,当古早味精用,一直想复刻来着,只是没时间,没想到此时倒也算圆梦了。
知雪忍着不适慢慢踱步过来,将辰哥儿已处理好的海肠,放在水桶里清洗了好几遍,待投干净之后,她接过菜刀,在圆娘的指挥下将其切成寸许长的小段,放在另一个干净的瓷盆里,再切些韭菜末就可以做馅了。
日上中天,厨娘清醒后脚底发软的往厨房赶,看到知雪已经将一部分海肠切好放在瓷盆里,不似先前可怖模样,她忙双手合十战战兢兢的念道:“罪过,罪过。”
她脚步仍有些发虚,行动之间僵硬非常,可见心中的恐惧还未消除。
厨娘见知雪在择韭菜,忙把这活儿拣了去。
知雪净了净手,看着半瓷盆的海肠段一言难尽,她欲言又止,半晌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道:“小娘子,这个真的会好吃吗?”
圆娘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道:“信我!海肠韭菜馒头绝对能鲜掉眉毛!”
知雪是个馋嘴的,闻言不知自己是否该有所期待?
厨娘利索的择干净韭菜,洗净将其切成末儿,放进瓷盆里,又按圆娘的吩咐调好馅料,十几个馒头不大一会儿就包好了。
厨娘生火做饭,知雪看着门外那多半盆洗净的海肠愁眉苦脸:“小娘子,剩下的该如何处理?”
圆娘圆圆的杏眼滴溜一转,故意将知雪支开了,剩下的事儿有点难搞,她不愿为难侍从。
盖因,小饕餮在她的脑海里上蹿下跳,说她前世家里的烘干箱出了故障,没法儿兑换使用次数!
所以,这么多的海肠只能使用老办法处理!那就是拿瓦片烤!密州穷的可以!哪里有多余的瓦片,除非上房去揭!用完再悄悄还回去!
圆娘将目光落在辰哥儿身上,辰哥儿无端的抖了一下,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干嘛?”
“二哥,你是世上最好的二哥了,对不对?!”圆娘眨巴眨巴眼睛说道。
辰哥儿屏息,回道:“你还有别的二哥吗?”
圆娘果断摇头,那倒没有!
“那不就得了,有话直说。”辰哥儿说道。
圆娘只嘿嘿笑了两下,不再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午膳做好了。
苏轼亦从施工的旧驿站回来,见桌上摆了一盘旁人都敬而远之的馒头,不明所以,他抬眸问道:“什么这么香?”
圆娘立马卖乖给他夹了一个海肠韭菜馅的馒头,说道:“师父,你尝尝,巨香无比。”
辰哥儿目光移向圆娘,又移向馒头,然后看了一眼苏轼,便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吃自己碗中的酸浆馎饦。
苏轼笑呵呵的,不疑有他,张口咬了一块海肠馒头,瞬间扬声“嗯”了一句。
“如何?”圆娘好奇的问道。
“嗯!”苏轼又嗯了一声。
辰哥儿揶揄的看了圆娘一眼,调侃道:“圆妹为何不尝尝?”
圆娘汗颜,她不是没吃过么,不敢下决心去尝试嘛,听说好吃!
苏轼伸手拿了一个海肠馒头直接塞进圆娘口中道:“尝尝!”
圆娘不吃也得吃了!她试探着咬了一口,汤汁鲜美,别有风味,特别好吃的!海肠又香又有嚼头,完全不见海货的腥味。
辰哥儿见爹爹和妹妹吃得津津有味,也来了兴趣,伸手拿了一个放在口中咀嚼,是他从未吃过的风味!好吃的!
他刚吃完一个,圆娘又递给他一个,心道:多吃,吃得饱饱的,一会儿还有活儿找他帮忙呢。
苏轼奇怪的看着大家,问道:“你们怎么不吃?”
王闰之、苏迈等人果断摇头道:“最近在礼佛,我们需要斋戒。”
叔寄肠胃不好,甚少吃荤腥,亦摇头不肯吃。
酒足饭饱后,苏轼拍着肚子问道:“这馒头是什么做的馅,还怪鲜呢!”
辰哥儿沉默了一瞬,意味深长的回道:“英雄不问出处,好吃就行了。”
苏轼瞬间一怔,后知后觉的问道:“圆娘要的叫海肠的东西,可是用来做了馒头馅料?”
辰哥儿刚欲说什么,便被圆娘疯狂截胡道:“是是是!师父果然能掐会算!”
苏轼捧着一盏茶慢慢饮着,良久之后开口说道:“果然不错。”
圆娘娇憨一笑,拽着辰哥儿出去了,砚秋等人迎了上来,每人手中一个海肠馅馒头,边吃边问圆娘道:“小娘子,此物还有吗?做馒头鲜得很呢!”
圆娘连忙摆手道:“没了,没了,就这一顿。”
砚秋遗憾的叹了口气,吃馒头的速度更快了,生怕抢不上下一个。
圆娘看着苏轼在书房略休息了片刻,便又出门了,她这才大胆的向辰哥儿提要求,想让他上房揭瓦。
这差事儿明显是要顶着被抽屁股的风险的!辰哥儿又不傻,他说什么都不肯干!
圆娘利诱道:“今天的海肠馒头好吃不?”
辰哥儿点点头,那馒头确实鲜美。
圆娘又道:“我们用瓦片把海肠烘干后磨成粉,天天可以吃到那么鲜美的味道。”
“可……上房揭瓦是会被揍的!”辰哥
儿犹犹豫豫说道。
“不会的,我们用完瓦片后放回去,而且,密州春天少雨,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圆娘继续劝说道。
辰哥儿思索良久,最后在圆娘一声声“好二哥”“天底下最好的二哥”中迷失了自我,鬼使神差的偷偷借着木梯爬上房顶。
正房的瓦不能揭,容易被发现。圆娘屋顶的瓦不能揭,自己屋顶的瓦不能揭,有道废弃的鸽子笼挡着,他想过也过不去。
辰哥儿选来选去,选中兄长屋顶的瓦,他哆哆嗦嗦挑了一片最不起眼的揭下来,揣怀里便迅速下了梯子。
两小只做了坏事儿,心里忐忑,到处躲藏,他们将瓦片偷偷洗涮干净,在狗窝旁边悄悄生起了火,将来之不易的瓦片放在火堆上烘烤,最后烤着烤着,刚将海肠放上去,二人便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瓦片裂了。
辰哥儿脸上血色尽失。
他抿了抿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连偷拿了好几块瓦片来,反正揭一块也是挨打,揭多块也是挨打,没差,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圆娘总结失败原因,总觉得是温度太高或者乍然沾了冷水的缘故,又碎了几块瓦后,总算琢磨出思路来了。
烤海肠的过程十分漫长,圆娘和辰哥儿偷空开始分摊责任,最后决定有打一块挨,主打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圆娘望着熄下去的火焰,突然问道:“二哥,你是每个屋子揭了一片,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揭了好几片?”
辰哥儿不明所以,他刚刚上房的时候都是猫着腰跟做贼的一样,哪里敢到处乱窜?!况且东厢房顶上有一处废弃的鸽子笼,根本过不去,只能在兄长的房顶揭瓦了。
圆娘看他神色,知道是后者了。
她不禁双手合十道:“希望这两天不要下雨,不然咱俩肯定难逃一劫了。”
辰哥儿脸色莫测,听完她的祷告后,突然说道:“你知道爹爹刚刚出去做什么了吗?”
圆娘一怔,猜测道:“去旧驿监工了?”
“去山神庙祈雨了。”辰哥儿说道。
圆娘抿了抿唇,望着晴朗的天空慢慢长云层,哀嚎一声,欲哭无泪。
待海肠被烘干烘脆时,数片瓦片只有一片硕果仅存,辰哥儿在一旁和黄泥,将碎掉的瓦片一块块的拼好拿泥巴粘牢,待泥巴干掉后,他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瓦片放回原处。
圆娘用小碾子将海肠磨成了粉,用细箩筛好后封入小陶罐中,大功告成!
天上的云朵越积越厚,隐隐有落雨之兆。
圆娘心中忐忑不已,一方面百姓真的很需要这场甘霖,一方面她也怕东窗事发被师父责罚。
但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傍晚时分,细密的雨丝垂空而落,润物细无声,敲在圆娘心头有千钧之重。
苏轼打着青色油纸伞面带微笑走进家门,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今天心情舒畅,苏迈陪侍在一旁。
春雨贵如油,地里的庄稼喝饱水可要茁壮成长啊!!
苏轼一时兴起和长子就春雨联起了句,圆娘见了师父头一次心虚的像耗子见了猫,她隐在自己屋子里的轩窗后面,看到师父进了大哥的房间,八成是要检查大哥的课业了。
她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连带着眼皮也跳。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苏轼推门出来了,登着墙侧的木梯就上了房顶,连伞都顾不得打,须臾之后,他从房顶下来,站在屋檐下冷声喝道:“苏遇!”
众所周知,当你爹叫你全名时,那事情就大条了!
圆娘也顾不得躲着了,连忙跑了出来!辰哥儿也慢吞吞的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爹……”
“师父!”
两小只齐齐站在苏轼面前!
圆娘见苏轼面沉似水,眸带隐怒,看得出是真生气了,她连忙主动承认错误道:“师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怂恿二哥上房揭瓦的。”
辰哥儿摇了摇头道:“一切都是我自愿的,爹爹要罚就罚我吧,不关圆妹的事儿。”
苏轼神色紧绷,冷然看了他一眼道:“你们还觉得挺光荣?”
两小只连忙摇头,他们哪里敢!
苏轼静默了三息,复而开口问道:“苏遇,你为何不扒自己房顶的瓦?”
“啊?”辰哥儿呆愣片刻,实话实说道,“怕淋雨。”
苏轼扯过一旁的登山杖,拽过辰哥儿来狠狠打了两下!
圆娘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动怒过,忙挡在辰哥儿面前道:“师父,你要打连我一起打吧,都是我的错!”
王闰之得了消息,冒雨从主屋奔出来,急忙劝道:“郎君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动了这么大怒?有话好好说,将道理与他说明白了再罚也不迟。”
辰哥儿呆立在一旁,脖子挺得直直的,泪珠儿直往眼眶里打转就是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苏迈也从屋里出来劝说道:“爹爹,辰儿还小,一时淘气也是有的……”
“住口!”苏轼冷喝一声,环视一周道,“你们一个二个就宠着他惯着他吧,哪日他闯出弥天大祸来你们才会后悔吗?”
他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又沉声问辰哥儿道:“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辰哥儿倔强的不肯说话。
圆娘替他答道:“不该揭瓦片,亦不该弄碎瓦片后粉饰太平当什么也没发生……”
“还有呢?”苏轼沉沉的看着他们说道。
还有什么?圆娘垂首沉思。
“不该只揭兄长房顶的瓦片不揭自己房顶的瓦片。”辰哥儿补充道。
“好,好一个明知故犯,砚青,请家法!”苏轼抬声喝道。
“爹,别请家法,辰儿还小,禁不得这个!”苏迈慌忙求情道。
苏轼看着他说道:“我苏家养不出只顾自身不顾手足的子嗣来,与其日后酿成大祸,不如我现在就送他去见列祖列宗。你往日总是怜惜他,舍不得教导他,他今日能坑你淋雨,明日就能坑你入狱,简直令人心寒齿寒,你也别劝了,今日为父连你一起罚。”
苏轼此话一出,连王闰之都白了脸色。
砚青没有办法,只能磨磨蹭蹭的将家法取来,辰哥儿被家仆按在条凳上,苏轼连湿透的官服都来不及换,举起家法来就朝辰哥儿的身上打去。
辰哥儿也是倔强,并不张口呼痛,只闷声忍着。
几板子下去,他的双臂也耷拉了,口鼻里都是鲜血,圆娘吓坏了,胡乱挡在辰哥儿身前道:“师父,你连我一块打死吧,到那头我还能跟二哥做个伴儿,不孤单。”
王闰之就势抱住木板道:“夫君不看我的面子,想想死去的姐姐也该手下留情的呀,姐姐拼着一条命不要生下辰哥儿,就是为了让你打死他的吗?!”
苏轼瞬间怔忡,想起仙游十年的发妻,手下的板子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了。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送他下去治伤,伯达,该你受罚了。”
苏迈亦被打了五大板子。
圆娘懵懵的看着师父,不知为何什么错都没犯的大哥也会挨打?!
“圆娘!”苏轼严肃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是女孩,我不打你,自己誊写百遍金刚经,罚跪祠堂三日。”
“是,师父,圆娘认罚。”圆娘欲先去看辰哥儿,孰料苏轼冷声道,“现在就去!”
圆娘只得跪在祠堂前头誊抄金刚经。
春风料峭,任嬷嬷来到祠堂为她添了一件披风,她惦记着辰哥儿,心里像猫爪在挠:“嬷嬷,二哥怎么样了?”
任嬷嬷挑了挑灯芯,叹了口气道:“大夫还在为他治伤呢。”
圆娘低眉继续誊写经文。
任嬷嬷又道:“小娘子是不是觉得郎君罚辰哥儿罚得有些重了?”
圆娘脊背一僵,虽没明言,但显然是那么认为的。
任嬷嬷继续说道:“老奴在苏家为仆大半辈子了,见过先君,老先君,喂养过八娘和郎君,棠棣情深是苏家的家风,一直秉持至今。今日辰哥儿上房揭瓦本是小事儿,顶多不过是如小娘子这样,跪跪祠堂,抄抄经文。辰哥儿错就错在他明知损害手足的利益,还那么干!人
可以平庸,但心不能是歪的。”
圆娘豁然抬头道:“不!不是这样的!辰哥儿与大哥的屋顶之间有一道鸽子笼子挡着呢!他过不去!他不是明知故犯的!师父刚刚只顾着生气,忽略了这一点儿!不行,我去找师父说清楚!”
第52章
辰哥儿的房间里烛火通明,老郎中手持剪刀剪掉辰哥儿身上沾血的衣物。
王闰之心疼的直落泪,春砚伏在榻沿上帮着老郎中查看辰哥儿身上的伤势。
砚青扶着苏迈走进门来,口中不停的劝道:“大哥儿身上还带着伤,尽量少走动,撒下去的药粉要散掉了!”
苏迈摇了摇头并未说话,身上有伤也坐不下,只站在辰哥儿的床榻前,就着一旁的烛火仔细看辰哥儿身上的伤,边看边叹气,眼圈不知不觉的红了。
在苏迈心里,辰哥儿与旁的手足格外不同,他给其他手足当兄长,对着辰哥儿却是多操了一份老父亲的心,他怜惜辰哥儿还在懵懂之际就失了亲母,总是怕他受委屈,日常对他十分宠溺。
他自己是了解辰哥儿的,辰哥儿虽然顽皮,但绝不像爹爹说的那样是个只顾自己的自私弟弟,爹爹这次动了真怒,将辰哥儿往死里打,他岂不心疼?
郎中一边用干净的巾帕擦拭辰哥儿的身子,一边给他用上好的金疮药,朝云在外间熬着内服的活血化瘀的汤药。
苏迈带着伤站得久了,有些头晕目眩,他见郎中将辰哥儿的伤口处理妥当,不禁定了定心神,问道:“老先生,舍弟的伤势如何了?”
老郎中面容严肃,抬手捋了捋胡须道:“夜里若不发热倒还好说,若发起高热来,听天由命吧。”
苏迈闻言如遭雷击,心凉了大半截!眼泪簌簌的往下落,悄无声息。
苏轼在门外听到老郎中的话,亦沉重的迈不开步子,心下后悔不已。
至半夜时,辰哥儿果然恍恍惚惚发起热来,退热的法子都试遍了,收效甚微。
圆娘在祠堂抄经书抄的抓肝挠肺的,总静不下心来,以致频频出错,她不顾任嬷嬷的阻拦,坚持跑出去跟苏轼解释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
刚跑出祠堂,却见辰哥儿的房间里仆人进进出出的,便知不好。
她借着昏黄的烛光,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不管院子里淤积的雨水打湿裙摆和绣花鞋,阴湿的水渍直往脚心处钻,凉得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她拉住苏迈问道:“大哥,二哥怎么样了?”
苏迈万念俱焚,灰心道:“烧起来了,总退不了热,家里还有根百年老参,我去取来,但愿有用!”
圆娘愣住,越是慌乱的时刻她越冷静,忙将小饕餮摇醒道:“给我兑一盒最管用的退烧药,要快,要快!”
小饕餮轻易醒不了,除非有美食诱惑,可眼下哪里有美食可以唤醒它?!休眠状态下的小饕餮十分高冷,像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机器,半分不给通融。
它听说圆娘要兑退烧药救急,无情的扣除她账户上存着的泰半兑换券,然后给了两粒退烧药。
圆娘:“……”她现在没功夫跟它扯皮,等她腾出时间来的!
她将退烧药碾碎,拦住了苏迈,端走了他手上的人参汤,然后将退烧药投入参汤碗里搅匀,强行给辰哥儿灌了下去。
众人都围在辰哥儿榻前,她躲到一旁观察药效,约摸半个时辰后,辰哥儿渐渐退烧了,圆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至黎明时分,辰哥儿这才幽幽转醒,好多人一哄而上,围着嘘寒问暖,圆娘一时插不进去,见他已无大事,这才悄悄离开。
但想到自己还有罚在身,遂又回了祠堂,继续跪坐在蒲团上抄写经文,任嬷嬷早已回房休息,偌大的祠堂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在,外面的风很大,吹得门窗吱吱的响,圆娘抬眸见数位牌位,心有戚戚然,她不禁搁笔,虔诚跪拜道:“诸位师祖保佑,保佑二哥早日康复,他是什么秉性的孩子先师祖们有目共睹,他打小就爱护弟弟妹妹们,先前叔寄腿脚不好,家里摆宴热闹时,叔寄的房间难免冷清,二哥总是在宴席上悄悄溜走,给弟弟带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还陪他说话玩笑,不至于让他太孤独寂寞。”
圆娘说着说着,心里酸涩涩,眼眶溢出湿意,她继续道:“弟子幼失怙恃,孤苦伶仃,师父大发善心收养了我,二哥……”她哽咽了一下,道,“二哥怜我无父无母,总是对我多加关照,吃穿用度也时时以我为先,自己不争不抢,便是这次闯祸也是听说我想要瓦片,他才去揭的,反倒被师父误会了去。”
“那前任知州是个颇有农趣的人,喜欢在官舍栽树种菜,圈养鸡鸭,也喜欢在屋顶养鸽子,东厢房的屋顶上陈设了许多鸽子窝,二哥不是故意只揭大哥房顶的青瓦的,他过不去别的地方,烘烤海肠又极费瓦片……这才闯下祸事,说到底都是因为我,我实在无颜在苏家自处了!”
说至此处,她已泪流满面,呜呜哭着俯身拜了拜,起身回房。
她将拂霜和知雪支了出去,仔细拣了块方正的青粗布摊平铺开,随意挑了两套时下穿的衣裳,余者贵物一律未带,甚至她还放了一把铜钱在先前放衣物的地方,她怀中抱着小行囊,左右看看,趁着家中忙乱,迅速跨出家门,准备离家出走了!
她抱着青色的行囊,在举目无亲的密州街头茫然四顾,离开苏家,她又该去往何处呢?
没有路引休想去往别的州府,她边走边盘算着,她需要做些什么来养活自己?绣活她不行,写字的话她又比不过读书多年的老秀才,倒是可以摆食摊,只是不能在密州摆食摊,她低眉思索筹划半日,去哪儿弄张假路引子,先离开密州再说,要不去南京吧,哦,现在那地儿叫金陵。
王安石如今在那儿猫着呢,有王安石在的地方,吏治应该不会太差。
圆娘打定主意,步伐有了方向。
此时,她却不知苏家已经翻了天!
拂霜见圆娘面色有异,生怕她有别的事,并不十分专注做事,隔了一盏茶的功夫到底不放心,借故回了西厢房,探了探头发现圆娘没在,她又去祠堂看了看,圆娘也没在,她去辰哥儿的房里打了个晃,依旧没圆娘的影儿!
她心里已有些慌了,捉住知雪就问:“小娘子呢?”
知雪晃了晃手中的宣纸道:“小娘子说抄经文的纸不够了,命我去书房裁了些,正要给她送过去呢!”
拂霜双掌一合,心里彻底慌了,她忙道:“别管纸不纸的了!快去找找人吧,我到处寻她不见。”
二人慌慌张张的找人,未果!去问看守门房的小厮,也说没注意。
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到苏迈耳朵里,他顾不得身上的病痛,派人到处去找。
拂霜又仔仔细细的查了一遍西厢房,发现衣柜里少了两身春衫,多了一捧铜钱,连裹碎布料的包袱裹子也不见了,知是圆娘有预谋的离家出走了!
她不敢有所隐瞒,忙去禀告了苏迈。
偏生辰哥儿此时醒了,见大家都来嘘寒问暖,独不见圆娘,心下不安,以为圆娘也挨了打,一迭声的要见她。
苏迈被这俩小祖宗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偏生久久寻不见圆娘,他只得胡乱编了个理由哄住辰哥儿,当即不敢耽搁,立马派人去前衙知会苏轼。
苏轼惊的立马回府,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面色一寒,因为圆娘是女郎,他亦不好声张,只派心腹衙役着了便服出去寻人,他自己亦脱了官服牵了马出府去找!
家中的仆妇,先是探了水井房梁等危险之地,后来又沿着河边水沟一一探寻。
砚青砚秋等人去牙行等鱼龙混杂之地摸排。
苏轼骑马将每个坊道都查看了,连听见年幼女郎的哭声都要上去一探究竟,越找他心里越慌张,面色亦愈发的苍白。
圆娘此时正在跟一个办假路引子的扯皮,十两银子一张路引子还是太贵了!她得留着钱去金陵开店呢!
岂料那闲汉说:“密州到金陵有千里之遥,路上需要打点的地方多着呢,这才价钱高些,小娘子信不过咱,不如去别家问问,十两银子已是极限,你看看别家给不给的出这个价?!”他瞧着圆娘年纪轻,涉世未深,又穿着富贵,欲狠狠的宰她一把。
圆
娘闻言,果然提起包裹,转身便走。
“哎,等等!”那闲汉见她行动利索,立马又改了主意,“五两!五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圆娘冷笑道:“二百钱,多一文都不是买卖,谁知道你这路引子能顶多大用,万一我一上船就被查出来落了大狱,岂不财物两空?!”
“哎呀!小姑奶奶,你被查出来还有咱什么好果子吃?你且安心,再不济我送你去登船。”闲汉说道。
圆娘连忙摆摆手道:“那倒不必,我有手有脚,不劳烦大驾。”
岂料那闲汉已然生了别的心思,见圆娘衣衫不凡,又拿不出什么正经的路引子来,只以为她来路不明,心想着做一门生意也是做,做两门生意也是做,如今安抚住她,好言好语的送她上船,至于是开往何处的船就看她的造化了,左右官府拿不住他的错处,一个惧怕官府的孤身小娘子,太容易拿捏了,有钱不赚王八蛋!
圆娘亦不傻,她见闲汉不经意间目露邪意,心里已升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也顾不得路引不路引了,只想着稳住眼前这个闲汉,趁机逃走!
万恶的封建旧社会!女子出门怎么这么难呢?!
那闲汉见圆娘起了疑心,也不再犹豫,伸手便要抓圆娘,圆娘狠狠的将手中的青石子掷向他,然后慌不择路的在坊道上狂奔。
二人一追一逃,偏偏那闲汉变了口风,直把圆娘叫小妹,让人误以为这只是兄妹间的争吵。
圆娘跑过一条巷子,尽拣着宽道跑,心跳如擂鼓,渐渐的越跑越慢,眼看着那泼皮儿将要追上她了,她心里急得不行。
只回头看了一眼的功夫,再回过头来险些迎面撞上一匹高头大马!
她瞬间被人揪住,只听头顶传来一句:“你跑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她哀嚎一声,欲哭无泪,读书有什么用?!她合该习武才是!!
这时只听之前的闲汉吊儿郎当的吹了一声口哨:“喂,你对我妹妹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你妹妹?谁是你妹妹!”圆娘瞬间呆住,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也完全说出她此时最想说的话,遂悄咪咪的一抬头,身子瞬间一僵,又心虚的垂下头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总之心绪复杂难言。
她眼里的师父斯文体面,甚少有这种披头散发的时候……
那闲汉还想说什么,被及时赶到的砚青抽了一马鞭。
砚青问道:“主子,如何处置?”
苏轼冷冷的看了那闲汉一眼道:“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是!”闲汉被押走,嘴里还不干不净的,砚青顺势踢了他一脚道,“老实点!”
青石色的巷道长得能挽住阳光,此刻只空荡荡的剩了二人一马。
圆娘与苏轼相对而立,风静静的吹,人影被光线越扯越长。
“你做什么去?”良久,苏轼问道。
“因我之故让师父和二哥父子失和,我没脸在苏家待了,我要回家去。”圆娘别扭的说道。
苏轼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莫说傻话,你决意不要师父了吗?”
圆娘心神俱震,她抬头望着苏轼红红的眼圈,喉中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无声落泪,平复了一会儿才说道:“都说知子莫如父,师父那样误解二哥,我……我难以自处,再无脸面在苏家待下去了。”
“我不来的话,你预备去哪里?”苏轼问道。
“去金陵开面馆……”圆娘慢吞吞的说道。
苏轼气笑了!他仰头望天,过了一会儿低声轻喃:“好!好啊!原来你都打算妥当了。”
圆娘只觉心里悲得难受,她倔强着不肯多言。
苏轼又道:“随我回去,我给你真正的路引子。”
圆娘豁然抬眸,哭得不能自已。
“哭什么?不遂你的心愿你哭,遂了你的心愿你还是要哭,究竟怎样你才开心呢?”苏轼牵着马,喃喃自语道,“我且问你,你果真不要师父了吗?”
圆娘追上他,抱住他的腰,他的发尾随风扬起,已不似杭州时的浓黑,隐隐有些星白的意味,她放声大哭道:“没有不要师父,圆娘没有不要师父,没有不要!”
苏轼握紧马鞭,缓缓将她拉开,重重的扬起马鞭始终舍不得落下,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世道艰难,你一个小娘子到处乱跑什么!若是……”他不忍继续说下去,只得继续沉默着。
他俯身将她抱上马鞍,自己亲自为她牵着马,行了一段距离后才缓缓开口道:“你长大嫁了人,后半辈子都不再师父身边……此时不必着急离师父而去。”
圆娘低着头,心里难过的无以复加。
回到官舍后,见她平安回来,一家人这才安了心。
苏迈拉着她去看辰哥儿,两小只抱头痛哭,连体娃娃一样。
辰哥儿抽抽噎噎的问道:“他真没打你?”
圆娘回道:“想打来着,想了想没舍得……”
辰哥儿放了心,庆幸道:“没打就行,没打就行,等二哥翅膀硬了,带你离开这里,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你想要多少瓦二哥都给你揭来!”
两小只互诉衷肠,完全不顾身后的苏轼。
圆娘破涕为笑:“我要那么多瓦做什么?我又不是瓦匠。”
提及此处,辰哥儿忽然想起来,问道:“你那海肠粉如何了?可制成了?”
圆娘回道:“快别提了,都是那业障惹的,我一气之下都倒了!”
辰哥儿脸色变了变,低咳一声道:“那我这顿打岂不白挨了?”
圆娘看着旁边热乎的鸡子汤问道:“还没用膳?”
辰哥儿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道:“这就吃,这就吃!”
圆娘忽道:“等等!”她扭头吩咐知雪将西厢房里一个描有青竹图案的白瓷罐取来。
片刻后,知雪将瓷罐取来,圆娘打开一道缝从里面取了一点点东西出来,倒入鸡子汤里搅匀,一股特殊的鲜味传遍整间屋子。
辰哥儿趴在榻上往外探头,心里好奇的了不得。
圆娘将鸡子汤捧至他面前,舀了一汤匙道:“尝尝。”
辰哥儿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吞下汤匙中的鸡子汤,连忙点头,对圆娘说道:“你也尝尝!”
圆娘从善如流,两小只你一勺我一勺的分喝,不一会儿鸡子汤见了底,辰哥儿满足的叹息道:“如此美味,值一顿毒打。”
苏轼看着亲密无间的兄妹俩,几不可察的拧了拧眉头。
苏迈无意间扫见苏轼的神色,亦在辰哥儿和圆娘之间打量了片刻,他伸手杵了杵辰哥儿,辰哥儿迅速抬眸瞥了苏轼一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苏轼走近两步,坐在榻前的绣墩儿上,拍了拍大腿,诚恳道歉道:“是爹爹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你。”
“哼!”辰哥儿只鼻孔里出气。
苏迈拍了拍他的胳膊,提醒道:“老实回爹爹的话,不许淘气。”
“哼!”辰哥儿又冷哼一声道,“我原本要去阿娘跟前哭冤的,你们救我作甚?又打又救的,我是牛皮不成?他笃定我干了坏事,我辩解有用吗?我正生气呢,不要和我说话!”
小家伙年纪不大,气性不小。
苏迈扶额,只得说好话道:“阿兄知道你是好孩子。”
“圆娘也知道。”圆娘说道。
在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剖白了一番心迹,这才将辰哥儿哄得转过头来,他定定的看着苏轼道:“我没有讨厌你,你不必跟我道歉,你得去阿娘灵前发誓才行。”
“好,我去。”苏轼从善如流。
“还要罚你的,罚你今天不许吃撒了海肠粉的菜肴。”辰哥儿得寸进尺道。
“好,我不吃。”苏轼回道。
“还……”辰哥儿话音未落,见苏轼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他适时收住了话头,抿了抿唇对圆娘说道,“圆妹,再给二哥盛碗鸡子汤来,我没喝够。”
苏轼见圆娘出去了,他低头望着辰哥儿说道:“安心养伤,好了之后要去给你阿兄的房顶推土刻模补瓦的!”
“好,我补!”辰哥儿老实应道,转念又道,“你一定不许偷吃撒了海肠粉的菜肴!”
第53章
不到两个月的功夫,辰哥儿又活蹦乱跳行动自如了。
他履行承诺,拉着圆娘去旧驿工地推土刻模打瓦、晒瓦、烧瓦,一通忙活下来,小脸累的红扑扑的。
他也不要圆娘干活,只要圆娘陪在身旁给他擦汗、喂茶。
修驿馆的百姓李十四亲自教他刻模打瓦,但他人小拎不动夯子,李十四憨厚的笑道:“小衙内,这活儿放着我来吧。”
辰哥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转身帮李十四晒瓦。
李十四好奇的问道:“苏使君看上去温和仁慈,不似严父模样,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到他了?”
辰哥儿一噎,慢吞吞的说道:“上房揭瓦算么?”
“额……”李十四看着手中新打出来的瓦,摇头失笑道,“算,算,小衙内放心,有我在保准让你完成任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小衙内需要打多少瓦?”
辰哥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伸手比了个数,李十四瞠目结舌!他合了合嘴巴,扭头悄悄看了苏轼一眼,心道:果然连好脾性的读书人都受不了熊孩子的!苏使君还是脾气太好了,若是他的话,家里的小子能脱层皮去。
苏轼微微冲他点头道:“见笑了。”
李十四连忙摆了摆手道:“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我家的皮小子也很淘神的。”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咕咕、咕咕的鸟鸣声,辰哥儿竖起食指挡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他缓缓抽出别在腰间的弹弓,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
苏轼刚要开口说话,便被圆娘物理堵嘴了。
几人瞬间噤声。
连做工的声音都放轻了,众人一边干活一边侧耳倾听,只听林子里传来“啪啪”两声石子穿叶声,须臾之间有什么东西扑腾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圆娘扭头往林子那边张望,只闻辰哥儿惊喜的喊叫道:“圆妹快来,这里有只褐毛鸽子,颈间花里胡哨的!”
圆娘松开手,阔步朝林子里走去,只见辰哥儿拎了两只鸟儿出来,她好奇的围着鸟儿打转,亦猜不透这是什么鸟?
李十四探头赞道:“小衙内的手法真准!竟一连打下两只斑鸠呢!”
“哎?竟然是斑鸠!”圆娘道。
辰哥儿好奇的问道:“能吃吗?”
李十四笑道:“自是能吃的,烧把火燎去羽毛烤熟就可以吃了!”
农家吃野味儿,手法简单粗暴,连调料都不放,味道嘛,就不讲求了,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人不会追求什么美味的!
圆娘闻言抿了抿唇,求助性的看向苏轼。
苏轼缓缓起身,走了过来,他垂眸打量了斑鸠一会儿,又去辰哥儿发现它们的地方转了转。
约一盏茶的功夫后,苏轼手中握着一把芹菜走了出来。
正好到了晌午,他招呼两小只提着斑鸠跟他一起回家。
辰哥儿提着斑鸠跟在苏轼身后,向圆娘保证道:“等用过午膳之后,我多烧些瓦片,咱们给金猊奴的窝也整饬整饬。”说着,他暗中眨眨眼,那意思是说,他们将多余的瓦片存在金猊奴的狗窝顶部,随拿随取,关键是还不挨打,两全其美。
圆娘悄悄点了个头,她指了指辰哥儿手中的斑鸠道:“怎么一下子打了两只,万一它们有幼鸟需要哺育怎么办?”
辰哥儿回道:“倒也没看到有鸟巢,只见它们俩在枝头掐架,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圆娘:“……”
苏轼看了辰哥儿一眼,欲言又止:“……”
辰哥儿见二人面色纠结犹豫,遂主动问道:“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圆娘连忙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
苏轼见圆娘在,亦不肯多言。
辰哥儿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看手里的斑鸠,没再说话了。
回到苏公馆之后,他将斑鸠交给厨娘处理,自己去找兄长答疑解惑。
苏迈大笑,摸了摸弟弟的狗头道:“傻呀你,斑鸠是在求偶,才不是在掐架。”
辰哥儿脸蛋红扑扑的,闹了个好没意思,不过是被自家阿兄嘲笑,倒也不妨事。
他脸上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十分难消,心里正不自在呢,也不去凑人,只去后院寻金猊奴玩,但金猊奴没在狗窝,他只以为金猊奴又去厨房讨吃的了,遂也没在意。
他兜兜转转正欲转身去书房读书,却听到墙头外传来一阵狗吠,似是金猊奴在外面和别的狗打架,他快步跑了过去,生怕金猊奴吃亏。
却见门外是一只漂亮的花狗,头是墨色的,身子一码白,只背上有一块是墨色的,右前腿上有几个墨色斑点,长毛狗,身上梳理的很干净,一看便知是被人精心喂养的,只是这只狗狗的体型要比金猊奴略小些,仔细看才发现是只小母狗。
一般来讲,公狗不和母狗打架的!
辰哥儿心里疑惑,不知金猊奴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叫都叫不回去,还一个劲儿往花狗身上扑。
这时花狗主人寻声过来,见辰哥儿站在不远处问道:“小郎君,这只黄狗白面是你喂养的吗?”
辰哥儿颔首称是。
那人笑道:“不妨事的,大抵是闹狗了,好威风的黄狗白面,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辰哥儿尚不知闹狗是什么,但又听那人说亲事什么的,他亦反应了过来,心里愈发不自在,脚下却挪不开步子。
那人又自顾自说道:“等配好狗后,我送你一条小狗儿作为报答如何?”
辰哥儿垂眸,鸦羽似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漂亮的不像话,他沉思着花狗和黄狗白面能配出什么样的小狗儿来,半晌后回道:“可以啊。”
两只狗儿继续“打架”,辰哥儿的心里起起伏伏,心绪难言。
“二哥,二哥……”墙内忽然传来圆娘唤他的声音,“吃饭啦!”
辰哥儿蓦然惊醒,转身吩咐春砚道:“看着金猊奴。”
“是。”春砚恭敬答道。
辰哥儿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拾步回家,平时寸步不离他身边的金猊奴,竟然罕见的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瞥了它一眼,暗叹:重色轻友的家伙!
进门后,他见圆娘站在后厨屋檐下,手里捏着一只核桃大小的粗粮菜团子正吃的津津有味,不禁问道:“什么馅的?”
“荠菜鲜肉馅的!”她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个递给他,见他刚从外面回来,便道:“就着我的手吃吧,吃完再去洗手。”
扑鼻而来的不是荠菜的鲜香,而是她袖间溢出来的暖香,似梅非梅,似桂非桂,惊得他头往后仰,手忙脚乱的夺过菜团子一口吞下,逃也似的跑了。
圆娘看看他的背影,看看菜团子,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他怎么了?总觉得他有几分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来。
席间,圆娘挨着他坐,他又抽风似的把凳子悄悄往旁边移了移,离她更远了些。
圆娘:“……”
苏迈望着八仙桌上多出来的一道菜,好奇的夹了一口,不禁惊叹道:“哎?好奇怪却又融合的味道啊!”
圆娘闻言,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关注辰哥儿,亦伸筷夹了一箸,细细品尝,她搁下竹筷冲苏轼竖起大拇指道:“还得是师父!斑鸠肉与春芹搭配,果然野趣十足,鲜美异常!”
苏轼眉目舒展,笑道:“也有海肠粉的功劳。”
圆娘暗叹:论吃还得是文人会吃!大宋第一美食家名不虚传!她想:师父即便不做官,开个食馆也能赚的盆满钵满的吧!
春鸠脍风味十足!
就连平时不怎么吃肉的叔寄都忍不住连夹了两箸。
大家都在吃春鸠脍,偏偏辰哥儿夹菜的路径十分曲折,凡是圆娘碰过的地方他一概绕过,夹菜宁可舍近求远。
不仅圆娘发现了他的别扭,苏轼和苏迈亦有察觉。
苏轼素日里总觉得辰哥儿和圆娘过分亲密,恍若不知男女有别,他私下教导过辰哥儿几次,收效甚微,他为此感到十分头痛。
又想着,二人年纪还小,等长大一些便好了。
没成想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见辰哥儿主动远着圆娘,苏轼又怕圆娘多心,他垂眸略一思索,伸筷给圆娘夹了几道小菜:“多吃些,这阵子都清减了许多。”
圆娘抬眸笑
道:“师父可别打趣我了,我好不容易才瘦下几斤来。”
若是往常,辰哥儿亦会跟着说笑几句,这次不知怎么了,他低头专心扒饭,并不凑这份热闹。
苏迈看看辰哥儿看看圆娘,饭后,他将辰哥儿叫到一旁,问道:“你与圆娘吵架了?”
辰哥儿摇了摇头,胡乱应付道:“没影儿的事。”
苏迈还想问什么,辰哥儿摆摆手道:“我要替阿娘抄经了,阿兄来么?”
苏迈只好闭嘴,放他离开。
不过,苏迈还不死心,又悄悄叫住圆娘,问道:“你与辰儿吵架了?”
圆娘摇摇头,回道:“并没有啊。”
苏迈心下疑惑,却又道:“他若惹你生气,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圆娘连忙摆手道:“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二哥他很好,今天还打了两只斑鸠给大家改善伙食呢。”
苏迈忽然愣住,想起圆娘和辰哥儿晌午回府时确实还有说有笑的,他本就极为聪慧,转念一想辰哥儿今日的种种行为,猜也猜到了七八分,遂弯唇一笑道:“我知道了,去玩吧。”
圆娘点点头,转身用骨头汤泡米饭给金猊奴制作狗狗饭。
她虽然心下也奇怪辰哥儿的行为,但理不出什么头绪来,索性也就不想了,或许过两日他就自己好了呢!
她端着小陶盆来到金猊奴的狗窝前,见金猊奴没精打采的卧在狗窝里,面容有些憔悴,心里一惊,还以为金猊奴生病了,担心的蹲在狗窝旁不肯离去。
辰哥儿打老远就看到她端食喂金猊奴,他本来想看看金猊奴,但见圆娘过去了,他又别别扭扭转头走了,到底放心不下,没过一会儿又踱步回来,见圆娘还蹲在那里,心下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凑过去了。
圆娘听见脚步声,蓦然回首,眼眶红红的,还有些湿润,看上去委屈极了。
辰哥儿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忙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圆娘低声道:“二哥,金猊奴连肉汤饭都不吃了,它是不是生病了?”
辰哥儿忙上前查看,明明午膳前他还好好的呢,不可能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病了,他仔细瞧了瞧狗子的牙龈舌头,又摸了摸它的肚子,均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沉思片刻,叹了口气,极难启齿的说道:“大抵是累着了……”
“嗯?”圆娘抬眸疑惑的看着他,不明所以,暗想:狗子怎么会累到?它又不用读书,不用下地干活的。
辰哥儿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表达,微微蹙眉道:“嗯……怎么跟你说呢?!”他自己先红了脸,低声飞快的说道,“就是……金猊奴要做父亲了,因为要做父亲所以累到了,你明白吗?”
苏轼正好听到他这句话,提声说道:“你在跟妹妹胡说八道什么?!”
辰哥儿闻声撒丫子就跑!生怕被爹爹捉到惩罚。
圆娘呆在原地,反应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金猊奴是怎么了,她哭笑不得的看了一眼辰哥儿远遁的背影,又看了看纵欲过度的金猊奴,拿帕子捂嘴笑了半晌,这才起身去厨房拿了些肉过来,撕成一条一条的喂给金猊奴,边喂边念道:“你要好好努力,争取多生几只漂亮的小狗出来,到时候咱们一起玩,多开心呀。”
苏轼扶额,弟子和儿子都没法要了,瞧瞧,一个两个这是说的什么话?!是小娘子小郎君该说的话吗?罢了,好好教吧。
第54章
自那日后,辰哥儿稳重了许多,亦不时时缠着圆娘了,便是去旧驿烧瓦、晒瓦也不作妖问圆娘要茶要点心了。
圆娘一时闲了下来,在凉棚里捏着帕子吃点心,吃到肚酸。
就连偶尔来凑热闹的叔寄都察觉到了辰哥儿的不对劲儿,他悄咪咪对圆娘说:“阿姊,你说二哥最近是不是干活干迷糊了?”
“嗯?”圆娘疑惑的看着他。
叔寄又道:“二哥往日恨不得把阿姊拴在裤腰带上,怎么近日忽然改了性?”
圆娘见苏迈、叔寄接连都察觉到了辰哥儿对她的冷淡,那便不再是自己的错觉了。
她想又想不明白,之前私下里特意问过他,被他含糊其辞的糊弄过去了。
圆娘亦不知该如何解决,暗自苦恼。
苏轼在一旁见她陷入纠结,心中不忍,低眸略一思索,宽解道:“辰儿一日大似一日,哪里还能像幼时那般淘气。”
叔寄不懂了,问道:“大了便要疏离阿姊吗?”
苏轼低咳一声,轻声道:“男女有别,不可举止过密,不仅是辰儿,你长大些亦要如此。”
叔寄懊恼,赖在圆娘身边使劲摇头道:“那我不要长大,我喜欢阿姊,就要跟阿姊一起玩耍。”
圆娘啼笑皆非,回道:“莫要发傻!”
她似有所感的转头去看辰哥儿,见辰哥儿飞快的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开。
她:“……”
行叭,原来她的好二哥觉醒了男女意识,开始犯别扭啦!
苏轼岔开话题,对圆娘说道:“旧馆修完毕后,我琢磨着请你叔父题名,这便给他去封家书,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宛娘吗?”
圆娘收回目光,心中一亮,她可有太多话要对宛娘说了,前段时间磨的海肠粉还不错,她要给宛娘捎一罐去。
宛娘上次托人送来的莲花膏特别好用,气味清香淡雅,涂在手上能迅速匀开,不厚不腻,十分清爽,她按着宛娘的方子在密州试着复刻了几次,总也不尽如人意,想必是原料的差别,眼见莲花膏快用完了,她再问宛娘多要两瓶。
圆娘一心琢磨着给宛娘写信的事情,未曾留意辰哥儿别扭又继续望向这边的眼神儿。
他见圆娘许久都不曾看他了,心里闷闷的,手上的瓦晒不下去,他将最后一片瓦勉强铺放整齐,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慢吞吞的朝凉棚这边走来。
他也不直接跟圆娘说话,只擦拭干净双手后,拿案上的点心吃,本来可以悄无声息的,他偏偏要弄出点动静来。
圆娘正想着莲花膏的事情,并未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辰哥儿见她还不看他,心里更闷了,连提茶壶倒水的声音都哗啦啦的,动静大的不行。
叔寄趴在桌案上玩圆娘给他做的不倒翁,全程瞅见自家二哥的一系列小动作,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顿时促狭起来,抬眸微笑道:“二哥,茶要溢出来了。”
辰哥儿伸手给他一个暴栗,嘟哝道:“话多!”
叔寄大笑,向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的座位道:“坐下歇歇。”
辰哥儿见破弟弟紧紧挨着圆娘,又不满意了,他一把将叔寄提起放在地上道:“小孩子多动动才会长个子!”
“……”叔寄手里攥着不倒翁,不可思议道,“二哥,你还记得我是个腿脚有毛病的吗?”
辰哥儿摆了摆手道:“那就更应该多动动了,把筋骨抻得越足越好。”
叔寄将目光投向圆娘,控诉道:“阿姊,你看二哥离不离谱?!”
圆娘这才回过神来,她抬头见两个小兄弟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一脸茫然的问道:“什么?”
叔寄叉腰向她告状:“二哥为了不让我挨着阿姊
坐,用尽手段,丧心病狂!”
圆娘:“……”
辰哥儿:“……”
圆娘干笑了两声,拍了拍木凳道:“地方很大,容得下你们俩,怎么喝茶吃点心也能闹出这么多故事来?”
说着,她往中间坐了坐,两边各空出一个位置来,叔寄毫不犹豫的坐在圆娘身侧,仰面冲她笑了笑。
辰哥儿面色一滞,又别扭起来,最后磨磨蹭蹭的挑了她们对面的凳子来坐,末了,还朝叔寄抬了抬下巴,沉着声音说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叔寄,过来坐。”
“!!!”叔寄怒目而视,回怼道,“前几日跟阿姊凑在一个板凳上吃点心的是金猊奴吗?”
岂料,辰哥儿回道:“今日就是金猊奴来了,也得过来坐。”
“哼!”叔寄十分不服气,但不得不屈服,他磨磨蹭蹭的站起身坐了过去,又对着辰哥儿哼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二哥霸道!不讲道理!”
叔寄刚刚坐稳,金猊奴果然摇着尾巴跟在知雪身后走了过来,它一见圆娘便立马窜了过去,蓬松的大尾巴把凉棚地上的灰尘都扫了起来。
辰哥儿迅速喝完手中的茶,将茶碗倒翻过来扣在茶盘里,知雪忙将竹罩盖在点心盘上。
圆娘一把薅住金猊奴的狗头,使劲揉搓起来,边搓边笑道:“这么高兴啊?明明清晨才分别,倒好像是阔别已久一样。”
金猊奴伸着湿漉漉的舌头,作势要舔。
辰哥儿见状,皱眉道:“金猊奴,过来。”
金猊奴回头瞅了辰哥儿一眼,但显然不想听他的话,只一个劲儿的在圆娘面前热闹。
辰哥儿见它腹间露出的一截粉红,顿时变了脸色,抬手给金猊奴套上绳链将它强行牵走了。
可怜金猊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步三回头看圆娘,还可怜巴巴滋滋叫着。
“……”圆娘扬声问道,“二哥,它才刚来,你要把它牵往何处去?”
辰哥儿胡乱扯了个借口,回道:“凉棚里都是金猊奴卷起的灰尘,让人不能安心喝茶吃点心,我将它拴在林子里玩一会儿。”
“恐怕不行,近了晒着,远了怕被人牵走,你解开绳链,让它在附近跑一跑。”圆娘隔空喊道。
辰哥儿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直接将绳索交给将要家去的砚青,自己心虚的猫去一旁继续晒瓦。
金猊奴见自己刚来却又被送走了,它显然还没玩够,急得汪汪叫。
辰哥儿充耳不闻。
圆娘:“……”她面上不表,心里却哀嚎:男女有别归男女有别的,他愿意远着自己就远着自己吧,虽然她心里皱巴巴的,但也能接受,可……一只狼狗也要跟她男女有别,会不会太离谱了?!
二哥坏!为何要如此难为一只狗狗?!
二哥会不会小小年纪就长成一只循规蹈矩的小老头?!不要哇!
她恨恨的咬了一口绿豆糕泄愤!
叔寄看着不情不愿被牵走的金猊奴,虽不理解,但大受震撼,心道:二哥果然残暴!说起来自己的运气好像要比金猊奴好些,起码他没被二哥强行轰回家。
叔寄心有余悸的拨弄了一下不倒翁,下意识透过凉棚的薄帷往外张望了一眼,发现二哥又在狗狗祟祟的瞄阿姊了,哼,他也知道心虚呢!
苏轼冷眼看着几个小儿女在跟前闹闹腾腾的,也觉得颇有意思,他支颐闲翻书,唇畔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消失。
如此过了一个月,在苏轼的监督下,辰哥儿终于将兄长屋顶的坏瓦用好瓦替换完毕。
圆娘和辰哥儿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辰哥儿用剩余的瓦片替换了金猊奴的狗窝顶部的旧瓦,狗窝修一新,赏心悦目了许多。
任嬷嬷用碎布、稻草、柳絮做填充给金猊奴新做了一张垫子,蓬松又宣软,甚至在垫子角上绣上了金猊奴的狗头,以往金猊奴最爱新垫子了,为它铺上之后它就尽情的在新垫子上撒欢打滚,开心的了不得。
而今日,辰哥儿亲自给它换上新垫子,它斜眼瞅着,爱答不理的,完全不似往日!没错!它在跟辰哥儿闹别扭呢!
它每次都圆娘玩得开心的时候,他都要冲上来把它叫走!不让它跟圆娘玩!
辰哥儿将新垫子给他铺的四平八稳的,见它依旧在闹脾气,不禁解释道:“金猊奴,狼狗不许跟小娘子玩,过段时间你儿子该出生了,让它陪你玩好不好?”
金猊奴不理不睬,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辰哥儿又劝解道:“你要当爹了,应该稳重不是?”
金猊奴依旧蔫答答的!
辰哥儿只好从厨房捞了一块吊汤的肉骨头,放在它的狗盆里讨好它。
金猊奴虽然在生气,但受不了肉香的蛊惑,它直起身子,刚想探头去舔,见辰哥儿还戳在那儿呢,立马收回舌头,眼神儿不住的往骨头上瞟,就是不吃,那意思是让辰哥儿赶紧走!别耽搁它吃骨头!
辰哥儿气笑了,伸手点了点它的狗头道:“行,你有本事!”说着,转身便去书房了。
金猊奴见他终于走了,立马将肉骨头叼进嘴里啃了起来!
书房里,苏轼正跟苏迈闲聊道:“奇了怪了,密州到齐州说远也不远,上个月寄去齐州的家书怎么迟迟不见回信?”
苏迈也觉得奇怪,实在说不过去,以往就算在杭州的时候,叔父的书信也总是回的很快的!
苏迈略一思索,道:“朝廷的邸报也未见异常,可见不是官事。”
苏家父子猜来猜去,越猜心下越是不安。
苏轼止住话头道:“罢了,若实在不行,我再去一封家书问问,让砚青亲自去送,总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苏迈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苏轼又道:“你们的课业不能再拖了,我已打算去江南替你们寻访名师。”
“劳爹爹费心了。”
苏迈话音未落,家中的老内知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向苏轼回禀道:“郎君快去看看吧,外面来了一群乞丐,说是郎君的亲眷,怎么轰也轰不走!”
苏家父子互相对视,一头雾水。
第55章
苏家父子一头雾水,互相对视一眼,走了出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怒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你家主君也是我伯父!”
苏家父子齐齐扶额,这小爆竹一样的脾气秉性,还真就除了她没别人。
三人跨出大门槛,见宛娘和翠缕皆女扮男装,后面跟着四个极年轻的郎君,六人无一例外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像官宦子弟,倒像是逃荒逃难的流民。
苏轼抬眸望去,见其中两人容貌有些相似,虽然处境窘迫,但依旧身姿笔挺,眼眸清澈雪亮,像雪夜的星辰,他心底暗暗称奇。
宛娘一见苏轼出来了,忙飞也似的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哭诉道:“伯父,宛娘想你想的花儿都谢了。”
“……”苏轼扶起她来仔细问道,“怎生如此狼狈?”
宛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委屈的不行,根本答不上话来。
她身后的郎君刚想说话,便被另一个郎君制止了,二人左右看了看,恭敬作揖道:“苏使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轼颔首,苏迈兄弟将几人引进府内。
圆娘听说宛娘来了,又惊又喜,她连褙子都顾不得穿,急急跑了来。
拂霜托着褙子在后面边追边喊:“小娘子,穿好衣裳,莫要着凉。”
圆娘边跑边潦草的穿上。
两个要好的小姐妹见面,激动的抱头痛哭,自是一番亲香!
这时,随宛娘一道来的年轻郎君,见周围没了生人,这才将袖间皱皱巴巴的信笺递了过去。
正是苏轼苦等不到的家书,他展信迅速阅览一遍,抬眸看向站在厅堂的兄弟二人及他们的书童。
“晚生王适,字子立。”
“晚生王遹,字子敏。”
两个年轻郎君自我介绍道,“赵州人士,先前游学途径齐州,拜访了小苏大人。”
苏轼颔首,他已在信中了解了王家兄弟的身世,俱是官宦
子弟,已考取了秀才功名,游学至齐州时拜访了他的弟弟苏辙,因有意拜他为师,便被苏辙引荐过来。
道理苏轼都懂,可……这一行人的狼狈倒叫他看不懂了。
年纪稍长,气质沉稳的王适斟酌半晌,开口道:“说来汗颜,我们半路遇到了山匪,这才耽搁了数日,好在一行人平安脱身,并无大碍。”
苏轼闻言心神一凛,目光重新划过他们几个。
宛娘抹干眼泪道:“此行多亏王郎会些拳脚功夫,左勾拳右勾拳……这样……”她边说边比划道,“撂倒了一群土匪!”
一动抻到了筋,疼的她龇牙咧嘴,圆娘好笑道:“你就安安静静的说,可别比划了,我们都能听得懂。”
宛娘道:“你们不懂得!我们一行人跟土匪虚与委蛇数日才脱身的!真是担惊受怕劳心劳神的!”
圆娘上下打量她一番,关心道:“可受了委屈?”
宛娘摆摆手道:“我现在是男孩子,那帮土匪看不上我这颗豆芽菜,他们属意九郎当压寨相公。”
圆娘不知她口中的九郎是两个王郎中的哪一个?
这时王适绷不住沉稳脸色,连忙低咳一声辩解道:“没……没有的事儿,他们只是扣下我给他们管账。”
属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圆娘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狼狈,但难掩俊秀面容,身姿亦挺拔如松,便对宛娘之语信了几分,她悄悄对宛娘说道:“王家郎君芝兰玉树,小娘子见了会喜欢很正常,嗯!即便她是土匪。”
宛娘吐了吐舌头,凑近圆娘的耳朵低声说道:“土匪都是男的。”
“呃……”圆娘一噎,尴尬的说不出话来,窘迫的不行。
辰哥儿适时解围道:“快到晌午了,大家饿不饿?”
宛娘忙说道:“还得是二哥体贴,我都要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端来,横竖要填饱肚子再说。”
苏轼命人去置办宴席,王闰之听闻家中来了客人,因有外男在,她不方便出来,早早预备了茶果点心命人送来,宛娘拈起一块香喷喷的枣糕往嘴里送,由于吃得太大口,噎得直抻脖,毫无大家闺秀的仪态形象。
苏轼看得眼角直抽,欲言又止几番,终是没狠下心来说什么。
圆娘递了一盏温茶,让她慢点吃。
宛娘见状嘿嘿笑道:“饿狠了,饿狠了,我平时不这样。我得快点吃完让咱们青天大老爷给评评理,报报仇。”
圆娘凝眉道:“你们在密州地界遇到的土匪?”
宛娘连忙点头,她将口中的枣糕咽下,又顺了几口温茶,继续说道:“可不是!真是嚣张跋扈的厉害,全然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圆娘面色凝重道:“奇怪,自从去岁秋师父走马上任密州知州来,一直严厉打击密州境内的匪类,已是消停了许多,这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宛娘也说不出。
王适见状,接过话茬儿来说道:“听口音不大像密州本地人,他们窝藏的地点也在山窝子里,十分隐蔽,只打劫水道上往来的行人,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报案艰难,是以官府没有察觉。”
苏轼闻言,心底已有了几分猜测,年前的那波悍卒暴动还差个尾巴迟迟搜捕不到,应该是那群人了,他又详问了几句,心里有了章程。
苏轼见宛娘身边只有个贴身小丫鬟跟着,不由蹙眉道:“尽是胡闹,出门怎么不多带些人?”
宛娘吃糕点的动作一顿,直呼冤枉,她立马眉飞色舞的解释道:“怎么没带?全被扣在土匪窝里了,我们几个是偷溜出来找帮手的,偏生府上那个老内知老眼昏花,竟然不认得我了,一个劲儿的要轰我走呢!若不是九郎担心打草惊蛇,我就要去州府衙门前击鼓鸣冤了!”
“是是是,师父都知道了,咱们宛娘受了大委屈,人都饿瘦一圈。”圆娘笑着安抚道。
宛娘摸了摸鼻子,道:“倒……倒也没吃什么苦头,有九郎在,我们差点混成土匪头头,我一想不对啊!我是官眷来着,怎可落草为寇,让苏家蒙羞,这才与九郎十郎合计一番,化妆混入流民群里逃出来了。”
圆娘见她果真没出什么事,顿时放下心来,此刻也有心情插科打诨了,她促狭的眨眨眼,问宛娘道:“当土匪感觉如何?”
宛娘一拍桌子,豪气道:“爽……”她抬眸见苏轼面色不善的盯着她,话到嘴头又咽了下去,结结巴巴的回道,“爽个屁啊!天天打劫,简直造孽!”
她凑到圆娘身边,悄悄咬耳朵道:“放心,我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勾当!来往富商被我们劫掠的绕路了,好几日没新活儿,混不下去了,这不……这不就投奔伯父来了么!”
辰哥儿笑道:“谢天谢地,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出门了?”
宛娘翻了个白眼,回道:“这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一屋子人啼笑皆非,苏轼郑重谢过王家兄弟对宛娘的回护,王家兄弟不敢居功,只道这些都是自己应该做的,既然答应了小苏大人,就要把苏小娘子安全送到密州。
宛娘也不客气,这一遭经历后,她显然和王家兄弟混熟了,在旁边笑道:“哎呀,伯父不必多礼,我已跟九郎十郎许出去了,若我们安全到达伯父这里,我会在伯父面前替他们美言几句,您收了他们两个做弟子,既能还恩又能得两个才貌双全的弟子,岂不两全其美?!”
王氏兄弟果然双眸亮亮的,满脸期待的看着苏轼,苏轼想起弟弟在家书中对这对兄弟不吝溢美之词,这两个兄弟又有功名在身,学问必是差不了。
他思索片刻道:“恐怕收不得弟子了。”
王氏兄弟眸底闪过一丝失望,宛娘脸色也变了,正欲说些什么补救补救,便听苏轼说道:“你兄弟二人学问已是极好了,恰巧犬子无人教导,你们可有意留下来教导犬子?”
王氏兄弟十分惊喜,做苏府的西席对他们来讲已是极大的抬举,住在苏府能时时陪侍在苏轼身侧,与做苏轼的弟子也没差了,他们立马答应下来。
宛娘跟圆娘说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王郎没拜成师,反倒被伯父撬来当咱们的师父,啧啧。”
圆娘听了他们落草为寇,又虎口脱身的事迹后,旁的倒还好,偏偏对王九郎的拳脚功夫起了兴趣,她低声对宛娘说:“比起圣贤道理,我更想跟王家郎君学些拳脚功夫,也好防身。”
若是以往,宛娘肯定没什么兴趣学拳脚功夫的,此番从土匪窝里逃出来后,她真的认为之乎者也有时候就是比不上一拳到肉,在外面拳头硬才是硬道理!
二人凑在一起,简直一拍即合!
圆娘去磨苏轼,苏轼思索再三,总觉得打打杀杀的不妥。
宛娘亦跟着磨苏轼,苏轼更头疼了,他这个小侄女本来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再会些拳脚功夫,岂不是要捅破天?!到那时弟弟还不得跟他拼命!
苏轼敛眸,再次拒绝,丝毫不顾两个小娘子哭哭啼啼,撒娇耍赖!
辰哥儿冷眼看着两个小娘子铩羽而归,他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过后,他找到圆娘和宛娘道:“虽然爹爹不同意你们学功夫,但……”他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度说道,“可以偷偷的学。”
“啊这……”两个小娘子迟疑不定。
辰哥儿继续说道:“我给你们打掩护,到时候咱们仨一块学!”
好极!妙极!
三人击掌而誓,辰哥儿下意识的用拇指搓了搓左掌的掌心,被圆娘拍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酥酥麻意,他的脸瞬间红了,抿了抿唇,随意找了个借口迅速跑开了。
宛娘不明所以,抬头望望日头,纳闷道:有那么热吗?怎么二哥突然晒红了脸。
圆娘一脸迷茫,揣测道:“兴许是他最近羊肉吃多了呢。”
宛娘点了点头,觉得圆娘说的有道理!
第56章
密州官舍拥挤,因为宛娘一行人的到来,需要重新扩建一番。
这几日,苏轼着重操持此事。
宛娘还好说,左右要与圆娘住到一起的。叔寄的房间腾出来,暂且供王氏兄弟落脚,叔寄挪到辰哥儿的房间里,小兄弟俩暂且挤一挤。
人员一多,书房便不够用了。
所以,不仅要为王氏兄弟修住所,还要修一个大点的书房,让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坐得开。
原有的书房空间有限,苏迈又年纪渐长,
到了该举业的时候,课业繁重,主要待在书房里温习功课。
辰哥儿几个小的倒好说了,授课地点并不固定,有时候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有时候会在旧驿刚修好的楼台上,有时候又在山间田野地头。
苏轼忙于公务,并不时时看着他们。
王适担心弟弟王遹性格腼腆内向,镇不住苏家这三只猴,遂让弟弟留在苏家书房陪苏迈读书,他自己亲自教导辰哥儿等人。
这倒方便了辰哥儿,他将圆娘想学拳脚功夫的愿望记在心里,没事儿就去磨新夫子。
当王适得知辰哥儿对他的拳脚功夫感兴趣的时候,心里吃了一惊,盖因大宋朝从艺祖皇帝时起就重文轻武,人人都争相读书写字,求取功名,斯文又体面。
甚少有人主动学武,他会些拳脚功夫全因家乡匪类横行,不能安居乐业,学几式功夫防身健体用的,也并不是主业。
王适略一思索,问道:“苏使君可同意你学武?”
辰哥儿抿唇,他爹指定是不同意的,圆娘和宛娘磨了他爹好几日了,也不见答应。
王适见辰哥儿的脸色便知结果,一般情况下武人与粗鄙、暴躁等字词挂钩,苏轼乃士林翘楚,文名为天下人所知,大概是不能允许子嗣成为粗鄙的武人的,以免移了性情,断了前程。
既然苏轼拒绝,任辰哥儿好话说尽,王适就是不松口,以免误人子弟。
辰哥儿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截了当达不成目的,他改为迂回路线了,不再缠着王适要求学武,而是灵机一动,故意将习武相关问题拆解开来,一一请教王适。
譬如,在不借助工具的情况下,怎样跳的更高折下桑枝上的红葚子?如何更准确的射到林子里的野兔?野外遇到灰狼怎么打赢它?
王适不堪其扰,他揉着发胀的眉心,问道:“你果真想学武?”
辰哥儿但笑不语。
王适折中道:“我会的也不多,只是些防身的功夫,恐怕会叫你失望。”
辰哥儿道:“无妨,我不走镖不参军的,也只是学个一招两式防身罢了,夫子从家乡游学至此,一路遇到不少艰难险阻,若是没点功夫傍身,恐怕现在还在匪窝里挣扎呢,我再长大些也是要出门游学的,未雨绸缪嘛!”
二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
只是辰哥儿辛苦点,要在扎马步的时候背诵《论语》《汉书》等典籍,正常学业是万万不能落下的。
如此偷偷摸摸学了一段时间,他感觉差不多了,便跟两个小娘子密谋,他要传道受业解惑了!
趁着王适请教苏轼学问的功夫,辰哥儿带着妹妹们偷偷溜出苏家,三人带着各自的贴身侍从来到一处荒弃的园圃,此园圃距离旧驿不远,属于隐秘但安全的范畴。
辰哥儿撅了一根柳树枝充当教鞭,跟两个小娘子说明功夫的厉害和要义,为了在两个小娘子面前竖起威严,他当场打了一套拳法,有模有样,将两个小娘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两个小娘子下定决心跟辰哥儿学功夫,首先从扎马步练起,今天的任务是扎马步扎足一盏茶的功夫,日后再往上叠加。
圆娘心性坚定,虽然胳膊腿酸痛的了不得,但依旧坚持。
宛娘累的小脸发白,她颤颤巍巍的说道:“二哥!我要学你那套拳法!”
辰哥儿板着小脸,一脸严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要先打基础,不然即便学会打拳也是花拳绣腿,毫无用处。”
宛娘心下暗叹:学功夫也太难太苦了吧!
她悄悄去看圆娘,见圆娘虽然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但依旧十分认真的坚持扎马步,丝毫不见松懈,她见状亦噤了声,乖乖照辰哥儿的要求扎马步。
不仅圆娘和宛娘在学,她们的贴身侍从知雪和翠缕亦被要求学武,美其名曰保护自家小娘子,辰哥儿的书童春砚在一旁放哨。
一群小萝卜头在草丛里整整齐齐扎马步,被草木枝条遮挡着,半晌一动不动。
密州通判刘廷式前来督察旧驿的修建情况,公务之余他沿着旧驿闲庭信步,观览春光,意外看见苏家一群小萝卜头在草丛里行止诡异,不明所以。
他凑近几步,见辰哥儿正用柳枝“抽打”其中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开口便是哀嚎,眼泪鼻涕都流作一团,他心下讶异,只当是苏家手足闹了矛盾,小娘子迫于辰哥儿是当兄长的不敢反抗,啧啧,瞧那小娘子都被辰哥儿打出血来了,这下手也忒重了些!
到底是苏家云英未嫁的小娘子,他亦不好过多窥视,只扭头去找苏轼。
这天下之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苏轼指点完王适之后,听说家里的孩子都去了旧驿,怕他们日日贪玩不肯收心,耽误了功课,便去旧驿寻人。
刚下马车,便见通判刘廷式一脸凝重的走了过来,只悄悄指了个方向,让苏轼速去。
他的表情过于凝重,苏轼当下不敢耽搁,还以为几个孩子出了什么事,忙拎起袍子往那处疾走而去。
春砚坐在一棵大柳树上,见苏轼过来了,忙打口哨预警!
岂料,辰哥儿将其当成了山雀鸣叫,并未在意。
慌得春砚立马从树上跳下,压低声音说道:“别练了,别练了,郎君来了!”
几人回望,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果见苏轼急急忙忙的朝这边走来,速度很快,小萝卜头们瞬间慌作一团!
辰哥儿最稳重,他迅速说道:“记住了,咱们来此处是为了摘野菜!”
宛娘纳闷道:“好端端的为何摘野菜?!”
辰哥儿边指挥春砚去薅两把草,边回头睨了宛娘一眼道:“野菜鲜美!”
宛娘摇了摇头道:“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伯父,野菜鲜美这缘由显然不够!”
几人急得冒出一层汗来!
圆娘急中生智道:“我知道了,唐代诗人陆龟蒙曾作过一篇《杞菊赋》,恰合此景,今日咱们少不得附庸风雅一番,尝尝这五月的杞菊。”
宛娘双掌一合,拍手叫好道:“是了,这个理由好!待会伯父过来,圆娘顶上!”
几个小家伙对好口供,胡乱摘了些草叶充数,实则内心慌得一批!
宛娘虽然平日里风风火火,但一心虚容易紧张,她不知不觉将手心里的红桑葚捏得稀烂,黑红黑红的汁液顺着她的手指流下。
翠缕惊叫一声,忙用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拭,摘这些桑葚果子不易,刚被辰哥儿教训学武不认真,还没来得及完全祭了五脏庙,此时糟蹋了,也怪可惜的!
苏轼匆匆忙忙赶来,见大家都围作一团,他凑上去往前一看,见翠缕在给宛娘擦手掌,黑红黑红的一片,像极了血。
他心内陡然一惊,忙问:“怎么伤着的?”
宛娘立马将手背过去,只得含糊道:“没有,没有,只是摘桑葚弄脏了手!”
苏轼闻言环视一周,见不远处果然有棵桑树,底下的果实已经被修旧驿的人陆陆续续摘完了,中间枝条上的亦被个子高的人爬树摘了去,只有高处几杈果实是留给山中鸟儿的,且不论别的,桑树那么高,几个小童是如何上去的?摔了如何是好?!
圆娘见苏轼面色沉了下来,少不得打圆场道:“师父,是这样的,今日我读《杞菊赋》被寒门雅士天随子的故事所吸引,好奇杞菊的味道,这才央了二哥带我们过来……”
苏轼眼角抽了抽,问道:“摘到了?”
圆娘摇了摇头道:“说来汗颜,听家里的老内知说此地有枸杞和菊花,寻了半日仍未寻见,不过途中偶遇一棵结满果子的桑树,便摘了一些,她拎过一旁春砚刚编的柳枝篮,里面果然有满满一篮子红桑葚,个大饱满,十分诱人。”
苏轼指了指不远处的桑树道:“不是在那棵树上摘的?”
圆娘连忙摇头道:“我们怎么够得到?!又不是猴子!”
嗯,她们不是猴子,可春砚是啊!但此时只能扯谎扯到西了!
苏轼面色这才好转,辰哥儿和宛娘暗暗朝圆娘比大拇指!果然还得是圆娘!
苏轼一听圆娘提《杞菊赋》,也来了雅兴,他低咳一声道:“你们年纪小,不识得枸杞也无妨,左右今日出来了,我便带着你们认一认。”
一行人见苏轼被糊弄过去了,开怀的不得了!忙跟在他身后点头!
苏轼带着几个孩子沿旧驿寻了一圈,又往林子里走了走,果然发现几株
枸杞与菊花!
五月的野菜已经不大能吃了,不仅气味怪异,叶梗也长成了,不如刚抽芽时鲜嫩可口。
苏轼略一思索,心道那陆龟蒙天天吃这个,想来是能入口的,便指挥孩子们挑刚抽出来的嫩芽儿揪。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每人手里都掐了一大把,足够吃一顿了。
日挂中天,几人擦了擦额角的汗,浩浩荡荡的回家去了。
家里已经做熟了饭,见苏轼带回来了枸杞芽皆按照寻常野菜的做法,拿水抄了抄,用姜蒜葱花盐豉和辣油香油拌了拌,闻起来味道很香。
任嬷嬷将拌好的野菜端上桌,大家怀着无比好奇的心情举箸尝试。
王氏兄弟性子安静,对菜肴的态度一视同仁,没有特别的偏好,这次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然后迅速恢复平静。
圆娘吃了一口,搁箸叹气。
宛娘性格直爽,直接摆手道:“但凡多夹一箸,都是对自己五脏庙的不尊重。”
辰哥儿皱眉咽下后,感慨道:“果然风雅之士不是人人可做的。”
苏迈又夹了一箸,艰难咽下,默默找砚青要了碗清茶漱口。
苏轼嗟吁数声,朗声道:“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箸噎呕。”
众人闻言大笑,王适兄弟看向苏轼的目光更崇敬了,苏子果然能够出口成章!
王闰之总结道:“即便是刚抽出来的嫩芽儿,被五月的日头一晒也老化了,这时候的枸杞芽难嚼难咽,味道苦涩,兴许开春采摘会好些。”
辰哥儿连忙说道:“别别别,饶了咱们的五脏庙吧,开春时的荠菜最好吃!”
“还有香椿豆腐!”圆娘说道。
众人齐齐看向她,不明白香椿豆腐是何物?
圆娘仔细解释道:“此菜说来也简单,开春后将头茬儿香椿芽掰下来,放在热水中汆烫至翠绿色捞出投凉,挤干水分,切成碎末儿,将豆腐切成指节大小的方丁,放进开水锅里滚一滚去掉豆腥味,捞出后沥干水分,寻一个大碗,将处理好的香椿末儿和豆腐丁放进去,点上些香油,撒一撮细盐,拌匀后就可以吃了。”
苏轼道:“听上去十分有趣。”
宛娘道:“可惜初春已过。”
辰哥儿道:“不打紧的,来年我们就可以吃上了,美味佳肴值得让人等待。”
大家说说笑笑,继续吃饭,砚秋将那碟备受嫌弃的枸菊芽扣到了金猊奴的狗盆里,金猊奴凑上去嗅了嗅,一蹦三尺高,上蹿下跳的叫,虽然砚秋不知它说的什么,直觉这狗子骂他了,而且骂的挺脏。
得勒,这道凉拌的枸菊芽儿啊,注定成了狗不理。
第57章
春夏转瞬即逝,不知不觉间到了晚秋。
苏轼戴锦帽着貂裘,一身戎装衬得他越发英姿飒爽,与以往穿襕衫时的温润如玉,官服时的庄严肃穆,道袍时的飘飘若仙完全不同。
家里几个孩子围着他看来看去,倍感新奇。
圆娘好奇问道:“师父穿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去?”
苏轼手握劲弓,微微一笑道:“给咱们宛娘报仇去!”
宛娘眸光一亮,连忙说道:“伯父,我也去!我也去!”
苏轼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还小,不能去。”
“能去!我会拳脚功夫的!”宛娘双手握拳,脱口而出。
王适微微侧脸,移开视线,不忍直视。
辰哥儿扶额,恨铁不成钢!
圆娘灰溜溜的钻到一旁,生怕被苏轼的怒火波及到。
只有宛娘后知后觉,醒悟过来自己失言了,她对上苏轼似笑非笑的目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道:“伯父会拉弓?”
苏轼晃了晃手中劲弓说道:“君子六艺岂有不娴熟之理?”
宛娘闻言,理直气壮道:“对嘛,既然如此,谁说女子不能当君子!”
苏轼屈指弹了她额头一下,说道:“你们几个隔三差五鬼鬼祟祟出门,真打量我不知你们做什么去了?”
圆娘和辰哥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他们以为自己瞒的很好呢!
王适见圆娘和辰哥儿一脸吃惊的模样,头更痛了,一个二个,怎么都笨笨的?!若苏轼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如何敢教辰哥儿?
宛娘叉腰道:“好啊,伯父,你天天看着我们做贼一样偷偷溜出去,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苏轼朗笑道:“十分有趣,甚至想跟出去吓你们一吓。”
圆娘眨眨眼,她就应该知道,她的师父是个促狭的,一会儿不准弄她们就受不了。
玩笑过后,苏轼正色道:“先不能带你们去,捉拿山匪之事,白刃红刀的太过危险。”
圆娘等人虽然失望,也没做过多纠缠,毕竟捉拿山匪是正事儿,她们几个跟去碍手碍脚的,确实不太方便。
宛娘遗憾道:“我不跟去的话,伯父知道哪些是山匪?哪些是苏家的奴仆吗?”
苏轼回道:“你父亲派来护送你的,必是服侍苏家多年的忠仆,我都认得的,放心。”
宛娘又跟他确认了一遍名单,这才忧心忡忡的目送他离开。
苏轼走了两步,回头道:“在家等着,不许淘气,待会儿我派砚青接你们去山里打猎!”
圆娘等人顿时欢呼雀跃!
三人在家待的抓肝挠肺,半个字都看不下去,心里一个劲儿的盼着砚青回家。
约摸到了晌午的时候,砚青和苏迈风风火火的回家,把三小只塞进马车里往山里赶。
偏偏三人跟猴子一样,半点闲不住,一会儿这个掀帘跟苏迈说话,一会儿那个跑到马车前骚扰砚青驾车。
最后是苏迈虎着脸,将三只猴子镇了回去,他先回答圆娘的问题:“爹爹剿匪一切顺利,亦没受什么伤,意气风发的紧。”
继而,又回答宛娘的问题:“苏家的仆人都一一解救出来,除了饿瘦许多,其他的也都还好,宛娘妹妹不必担心。”
然后是回答辰哥儿的问题:“待会儿骑马的时候多着呢,现在老老实实在马车里坐着,不然现在骑马骑累了,待会儿可就打不了猎了!”
三小只这才安静下来,同样安静下来的还有金猊奴,它老老实实的趴在马车中央,伸着舌头哈气。
车轮骨碌碌转着,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来到黄茅冈。
辰哥儿好动,他迫不及待掀帘跳下马车,嗯,还记得回头扶后面的妹妹们一把。
黄茅冈已经被围了起来,苏轼锦帽貂裘众星捧月跨坐在一匹青骢马上,他目光如炬,见苏家的马车到了,打了一声口哨,金猊奴夺帘而出,拼命朝他奔去。
辰哥儿在后面大喊都喊不住,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嘟哝道:“到底谁是金猊奴之主?”
圆娘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道:“如今看来,自然是师父啦!”
她极目远眺,见围栏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摩肩接踵,异常热闹,人们交头接耳议论苏轼今日以回谢山神赐雨为名实则率众剿匪之事,纷纷称赞苏轼足智多谋,杀了山匪一个措手不及。
更有甚者,把苏轼当作神明,盖因密州连续几年都干旱少雨,蝗灾瘟疫横行,但自从苏轼成了密州知州后,密州的雨水教往年丰沛许多,可不是苏轼带来的福泽?!而且即便密州缺雨了,苏轼每次去山神庙祈雨都会得偿所愿,凡人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这指定是仙人才有的面子啊!
圆娘闻言,哭笑不得,她举目远眺,见师父在一群人中仍然十分扎眼,他身姿颀秀,气质高华,如今戎
装在身更衬的他如少年郎般意气风发,见圆娘看他,苏轼遥遥的挥鞭打招呼。
站在圆娘身后的女郎突然激动大叫道:“啊!使君看我啦!使君冲我打招呼啦!使君真好!使君长得真俊啊!使君是不是喜欢我?!”
她的女伴及时泼冷水道:“别做梦了!你前面是苏家的马车,来的都是苏使君的亲眷,苏使君是冲家人打招呼呢?与你何干?少自作多情啦!”
“我不管!四舍五入,苏使君就是在和我打招呼!啊!幸福来的太突然,我受不住了!”那女郎继续疯狂嚎叫道!
圆娘:“……”
苏迈和砚青牵来三匹温顺的母马递给圆娘、辰哥儿、宛娘三人,嘱咐他们不要淘气,只在外面的林子里打打兔子和野鸡过过瘾。
辰哥儿看着苏轼的队伍跃跃欲试,苏迈提前劝阻道:“那边都是功夫娴熟的快马队,太过危险,你不许去!”他见辰哥儿有些失落,又鼓励道,“等你长到十五岁,爹爹就带你了。再者说,你放心两个妹妹独自在这边玩耍?”
辰哥儿嗫嚅片刻,看了圆娘一眼,低声道:“确实放不下。”
近林里也被人赶了野兔和野鸡过来,野兔跑太快了,圆娘的小箭跟不上,她只能射射上蹿下跳的野鸡,宛娘亦射了一只野鸡,辰哥儿射了两只野兔三只野鸡。
一个时辰后,两个小娘子后背都被汗塌湿了,贴在身上皱皱巴巴,十分难受,她们也玩尽兴了,累得气喘吁吁,便相约去二人单独的帐篷里换衣裳。
知雪和翠缕收拢她们的战利品。
圆娘惦记着漂亮的野鸡毛,一迭声的吩咐道:“那些漂亮的羽毛要留着做鸡毛毽子,比外头买的强多了。”
知雪恭敬应下,她抬眸请示道:“小娘子,这野鸡肉如何处置?是要烤着吃吗?”
圆娘略一思索,摇了摇头道:“别,我有个好主意!”
宛娘来了兴趣,忙道:“祖宗,快说,你有什么新花样?我就喜欢你的好主意!”
圆娘道:“咱们今天吃荷叶叫花鸡!”她换好衣裳吩咐知雪道,“你让春砚他们挖些黄泥土来,再去潭子里摘几片荷叶来,要拣好的摘,不可应付了事!”
知雪笑道:“好嘞!小娘子吩咐的事儿谁敢应付?保证办得妥妥当当的。”说着,便朝圆娘福了福身,自行离开。
圆娘和宛娘挑了些自己喜欢的羽毛,躲到阴凉处攒毽子,这时日头西移,辰哥儿也累得满头大汗,他驾马赶来问道:“圆妹,待会儿要做什么好吃的?怎生还挖起了泥巴?”
圆娘把自己的想法跟辰哥儿一说,辰哥儿也来了兴趣,他也不喊人帮忙,自己拿了铁锨在一旁掘地,直到掘出圆娘要的大小。
没一会儿,春砚带着泥巴和荷叶回来了。
几人也不要大人帮忙,待庖厨宰杀干净野鸡后,他们自己取了个盆放调料腌制,圆娘又找了些板栗、红枣、香蕈、杏仁等物过来,依旧用刚刚腌鸡的料汁来腌这些东西,只是额外夹了两勺桂花蜂蜜进去,待鸡腌足半个时辰后,将板栗等配料塞进鸡腹中,用荷叶包好,涂上寸许厚的黄黏泥。
这黄黏泥也有讲究,提前在锅里焙过,高温消菌及杀死土壤中残存的虫卵,她特意要了两坛武人酷爱喝的烧刀子,一来便宜,二来度数高,用此物和泥,泥土充满了酒香味,将土腥味儿降到最低。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娘指挥众人将包好的荷叶鸡放在烧热的土坑里,埋上土慢慢的用炭煲着。
她的鸡毛毽子也做好了,几人一边等荷叶鸡成熟一边踢鸡毛毽子玩。
金乌西坠,晚霞烧满整个天空,与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红叶交相辉映,到处一片绚丽的色彩,十分漂亮。
天将将擦黑时,圆娘忽然听到一阵鸣金收鼓声,继而地面微微颤动起来。
辰哥儿站在小山凸上,踮起脚向前山张望,他望着望着,忽然惊叫一声:“天啊!竟有然有人猎到了虎!!天啊!!”
他头脑一热,刚想冲过去便被春砚拦住,他瞬间冷静过来,只是眸光更热了。
大概两盏茶的功夫,苏轼在僚属的护卫下叱马归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酣畅淋漓的笑意,后面的仆从拖了许多猎物回来,霎时间尘沙滚滚,马声嘶鸣!
待众人下马后,辰哥儿忙跑了过去,围着老虎转个不停。
苏轼的扈从笑道:“小衙内不妨猜猜这虎是谁猎的?”
辰哥儿眸光一亮,说道:“是我爹?”
扈从大笑道:“正解!苏使君今日可威风了!”
正说着,苏轼被人簇拥着走过来,手中执鞭,豪情万丈。
有人起哄道:“苏使君何不留诗一首纪念这次壮行!”
苏轼将手中的马鞭递给砚青,接过同僚递过来的笔,潇洒写道:“
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
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
回望白云生翠谳,归来红叶满征衣。
圣明若用西凉薄,白羽犹能效一挥。”
他挥笔一蹴而就,赢得满堂彩!帷帐内架起的大堂里,管弦阵阵,前来观虎的人络绎不绝。
苏轼搁笔,揉了揉辰哥儿的狗头道:“这虎头皮给你做个真正的虎头帽如何?”
辰哥儿眼睛亮晶晶,转念推辞道:“给六郎或叔寄吧。”
苏轼弯唇轻笑道:“他们有娘亲做的虎头帽,这个虎头帽给你了。”
辰哥儿喜不自胜,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苏轼身后,苏轼又道:“前爪的皮子给圆娘做个暖袖,后爪的皮子给宛娘做个护手。”
圆娘与宛娘亦欢喜非常。
通判刘廷式见厅内的歌姬唱的都是些软绵绵的曲子,并不如何应景,试着填了一首词亦不甚满意,他来向苏轼讨词。
苏轼略一思索,朗声吟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一词既出,四座皆惊,诸君赞道:“苏使君果然才华盖世,词中豪气纵横,意气风发。”
苏轼旋即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为壮观。
砚青随侍在苏轼左右,砚秋率众处理诸人打回来的猎物,春砚留看荷叶叫花鸡,圆娘等人看什么都新鲜,东游游西逛逛,见庖厨处理猎物,有张雪白雪白的狐狸皮漂亮的尤为突出,砚秋悄悄对圆娘说:“小娘子,这张皮子是郎君亲自吩咐留给你做坎肩的。”
圆娘眨眨眼,望了望漂亮狐狸皮,又望了望正在举杯畅饮的苏轼,心里涌起一层层暖意。
第58章
围栏内架起露天篝火堆,庖厨将獐鹿等猎物处理好,架在火堆上烤,新鲜的肉脂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噼啪的声响,腥味儿渐渐隐去,炙烤的香气却愈来愈浓。
参加剿匪和游猎的将士在篝火堆旁摔跤比武,有的三五成群围在篝火堆旁划拳痛饮烧刀子酒。
苏轼与同僚在帐内吟诗作赋饮羊羔酒,俱是其乐融融。
苏轼带回来的猎物还没烤熟,圆娘她们的荷叶叫花鸡却是好了。
圆娘等人一人拎了一壶桑葚酒,团团围坐在制作荷花鸡的土坑旁。
春砚拿着一只小锛头轻轻凿土起坑,荷花鸡的香气却越传越远,圆娘不禁咽了下口水,香!简直太香了!
宛娘等的有些心急,抻直脖子往土坑里张望,口中不停的催促道:“春砚,快好了吗?快好了吗?”
春砚谨慎道:“三娘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宛娘道:“今日不吃热豆腐,只吃荷叶鸡。”
不多时,春砚抱出数只被黄泥土包裹的荷叶鸡,宛娘等不及了,亲自动手敲掉泥壳,霎时间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待两层荷叶被剥开后,里面的鸡肉香酥软烂,扯下一只鸡腿,轻轻一咬,汁水充沛,入口即化。
一只荷花鸡瞬间被分吃殆尽!
圆娘又解开一只,知雪给她斟了一盏酸酸甜甜的桑葚酒,果酒下肚,鸡肉的香腻被冲淡了许多,她满足的眯了眯眼睛,唇角的笑意久久不消。
几人不知不觉就着荷叶鸡喝了一整壶的桑葚酒。
圆娘命春砚将其他的荷叶鸡送入大帐内给师父品尝。
须臾之后,砚青急匆匆赶来,问圆娘道:“小娘子是如何做的这荷叶鸡?味道竟然如此鲜美,不够分!根本不够分!”
圆娘哭笑不得道:“我们这里也没有了,只得现做,师父他们打开的野鸡可说有旁的吃法?”
砚青摇了摇头道:“旁的吃法都不如荷叶鸡好吃,庖厨们都在处理獐鹿等物,倒一时也没顾上野鸡野兔这些小的。”
圆娘也不藏私,将大致的方子跟砚青一说,他作揖道:“多谢小娘子了,我着人分组处理,保证秘方不会外泄。”
砚青做事,圆娘十分放心。
大帐里,苏轼等人也不吟诗作赋了,一个劲儿的猛吃荷叶鸡,他们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鸡肉!
其实,在打猎的时候,野鸡并不如何受欢迎,野鸡肉轻易处理不好,盖因其生活在山间,鸡肉紧实,火小了本根咬不动,火大了也不尽如人意。
平时打了野鸡都是煲汤喝,搁些山菌香蕈,倒也算鲜美,但还是不如荷叶鸡好吃!
苏轼也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带有酒香、荷叶香、香蕈香的野鸡肉。
今日帐内有许多人,一人仅仅分到一小碟鸡肉,根本就吃不够!就连平日不爱吃鸡肉的通判刘廷式都拿炊饼抹盛鸡肉的盘子,不浪费一点儿残留的鸡油。
连不重口腹之欲的王适都默默吃完一整碟荷叶鸡,又悄摸摸从弟弟的碟子里顺走最后一块鸡肉,本来兄友弟恭的二人,差点因一块鸡肉吵嘴。
知雪怕圆娘等人积食,特意拿了山楂丸来,一人给喂了一粒。
圆娘在外面吃饱喝足后玩了一会儿踢毽子,又消化了不少。
这时獐脯烤好了,圆娘等人进了大帐,苏轼给圆娘切了最嫩的一块,用银制小刀片成极薄的片。
圆娘坐在苏轼身边,他切一片卷好黄瓜丝、葱姜丝蘸好调料给她投喂一片。
圆娘吃得不亦乐乎。
宛娘笑眯眯道:“伯父,你也给我卷一片!”
苏轼笑着给她也卷了一片。
辰哥儿见苏轼正忙着,偷偷抿了一口苏轼的羊羔酒,甘冽可口,不大会儿就觉得脸热热的,像煮熟的虾子,脑袋也迷糊起来,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苏轼的僚属大笑道:“二公子的酒量与乃翁一脉相承。”
苏轼命人端来醒酒的紫苏饮来,给辰哥儿灌了一碗。
辰哥儿清醒是清醒了,但怕爹爹说,又继续装醉。
苏轼失笑的摇了摇头,将杯中剩余的羊羔酒一饮而尽,省的再被哪个小老鼠偷喝了去。
左右扈从笑道:“苏子醉了!大家笔墨伺候!”
一时间,苏轼支颐双眸轻阖,静静的等待醉意过去。
众人一拥而上,铺纸的铺纸,磨墨的磨墨,递笔的递笔,热闹非凡。
只苏轼在热闹中静坐,却又是热闹的中心。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他醒了酒,接笔蘸墨画字,笔意风流,令人钦慕不已。
偏生圆娘离他最近,雪白的脸蛋上沾了点墨,苏轼打眼一看,伸手替她揩掉,然而并没有擦拭干净,反而由一点抹成一道,像小花猫的胡子。
苏轼一不做二不休,又对称的点了几点,一一抹掉,将好好一个小娘子画成了小花猫。
辰哥儿也不装醉了,连忙拿了一片方巾给圆娘罩上,生怕她被人取笑了去。
待宾客讨完诗词字画后,荷叶叫花鸡也好了,砚青带着人给每个桌上都上了一只,众人继续大快朵颐,边吃边赞道:“佳肴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品?”
诸人听说荷叶鸡出自圆娘之手,讶异万分,万万没想到如此美味竟是一个小娘子做出的。
圆娘不敢居功,她亦是拾人牙慧,只推说是家乡的菜肴。
有好奇心重的人不禁问道:“小娘子的家乡是何地?我出门游学必会拜访跪地!”
圆娘抿了抿唇,不知现在说杭州还赶不赶趟?
苏轼摆了摆手,笑道:“路途遥远,期间山匪横行,危险重重,不提也罢。”
众人见苏轼如此说,便不好意思再打探下去,也跟着岔开了话题。
圆娘感激的冲苏轼笑了笑,苏轼回笑,摸了摸她的头顶安慰道:“没事儿,一切有师父呢。”
“嗯,圆娘有师父呢。”
帐外的将士喝足烧刀子后,击鼓高唱苏轼新填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秋风飒飒,枫红柳黄,月上华天。
主宾尽欢,诗酒风流,莫过如是。
第59章
熙宁九年春,旧驿修一新,苏辙取《庄子》中“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句,为其命名为超然台。
正值密州通判刘廷式卸任,新任通判赵成伯继任,苏轼作为密州知州邀赵伯成共登超然台赏玩。
超然台位于密州西北,登台眺望可揽密州全城,台上楼阁冬暖夏凉,十分宜人。
辰哥儿对圆娘说高台观雨别有一番风味,是以苏轼这次闲暇宴饮,身后多了三条小尾巴。
叔寄腿脚登高有些不太利索,辰哥儿自告奋勇要背他上去,被苏迈轻斥一声:“胡闹!”他自己却转身背起了叔寄,兄弟姐妹几人一同跟在苏迈身后,说说笑笑,玩玩闹闹。
叔寄从来没有攀登过这么高的地方,胆怯又好奇,双手紧紧抓住兄长石青色的襕衫圆领,眼睛却好奇的东张西望,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紧张与惊叹,这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苏迈登上高台后,便将叔寄放在地上,让他们几个小的一道玩耍,他自去苏轼身边随侍。
辰哥儿利落的伸出手,对叔寄笑道:“抓着我的手,我牵着你走。”
叔寄双腿发虚,不敢到处走,只得战战兢兢的把自己的小手搭在二哥手心里,由二哥牵着玩耍。
楼榭里,管弦阵阵,歌姬把文人雅士新填的词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声比春雨还要软绵多情。
苏轼将杭城故人新寄来的明前龙井拿出来招待新任的密州通判赵伯成,席间意外得知赵伯成亦为眉州人,不禁惊喜万分。
所以,这次宴饮主要以川菜为主,有新鲜的盘兔,凉粉,清炒巢菜,越椒鸡丝,水煮牛肉片。
赵伯成甚至送给苏轼一罐川地特产的井盐,用井盐烹川菜才对味嘛!
圆娘看着满桌佳肴,心道:川人还真是从古至今喜好辛辣与兔肉。
辰哥儿是个忙忙碌碌的好兄长,将兔肉撕成一条条的分装在三个小盘子,给圆娘、宛娘、叔寄一人分了一小盘子兔肉。
宛娘压低声音对圆娘说道:“先前总听你提什么香椿豆腐,我见超然台附近有不少椿树,可是你提的那种?”
圆娘摇了摇头,惋惜道:“不是的,香椿不是这个味道。”
一旁侍酒的歌姬是本地人,闻言回道:“小娘子要找的椿树多生长在山间,此时正是食香椿嫩芽的好时节。”
几个小的迅速吃饱喝足,带了贴身随从和几个当地老仆去歌姬说的地方去寻香椿芽儿。
春雨霏霏,几人也不打雨伞,只穿蓑衣戴蓑笠,脚踩谢公屐,缓缓在山间行走,新绿初发,莺雀啼鸣,上山的羊肠小道旁点缀着细密的不知名的小花。
春霖之下,到处都是清新的味道,圆娘几个也不着急赶路,碰到新冒出来的菌菇和荠菜便一起用小刀剜下,放在小竹篮里。
没过一会儿,宛娘的小竹篮便满了,圆娘很诧异,她往宛娘的小竹篮里瞅了瞅,霎时噎住,最后叹了一口气,将里面五颜六色的蘑菇都扒拉出来扔掉。
宛娘张大嘴巴,说道:“哎?怎么都扔了?”
圆娘调侃道:“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辰哥儿疑惑问道:“什么意思?”
圆娘扶额,解释道:“这些都是有毒的,误食有性命之忧。”
宛娘闻言,吓得立马将地上那些艳丽的蘑菇一脚踢远了些!生怕自己被毒到。
一同前来的老仆开始教辰哥儿几个辨别可食用的蘑菇。
一行人边走边玩,好不欢快。
半晌后,几人寻到了香椿树,有些嫩芽已被进山的猎户掰走了,有些新出的还完好
无损的留在树上,个子高的随从将树枝压低了许多,圆娘等人一一体验摘香椿芽儿的快乐。
不一会儿,圆娘她们三个的小竹篮就被填充的满满的,大家依依不舍的从山间出来,登上回超然台的马车。
苏轼等人还在宴饮呢,见圆娘几个打扮的可爱,纷纷逗道:“小娘子们采了什么好东西来?”
宛娘大大咧咧笑道:“采了许多漂亮蘑菇,一会儿给诸位叔伯煲菌菇汤吃。”
苏轼目光一凝,落在几个小竹篮上,见只是寻常山珍,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庖厨将圆娘等人带回的食材按圆娘所说的法子烹饪。
不一会儿,旧席被撤下,一道道新鲜的菜肴被传了上来,香椿豆腐、荠菜鲜肉馄饨、腌笃鲜、杂菇羹、地皮菜馒头,不一而足,端的一席春鲜宴。
每夹一口吃食,都能鲜掉眉毛。
密州的春鲜大抵化在超然台的春宴里。
清淡鲜美的饮食特色最符合文人雅士的审美倾向,每道菜肴都能找到它的受众,未及多时,盘中餐食被抢一空,众人醒复醉,醉复醒,酣畅淋漓。
多少失意与惆怅尽数消融在一场春日宴中,苏轼与赵伯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此时此刻他们忘却了身为谪人的痛楚与悲戚。
品尝着鲜美异常的香椿豆腐,连浓重的乡愁都浅淡了六七分,密州虽然穷僻又逢凶年,可这些来自山野之间的馈赠总让离人的满腹牢骚得以疏解。
赵伯成大赞:“苏使君的弟子果然非凡俗之辈,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苏轼微笑道:“她是心思灵巧些,有她在我身旁,我也能宽慰几分。”
众人酒足饭饱,登高临风,不由诗意大发,又是一番吟咏唱和。
苏轼提笔写就“超然台”三个大字,顺势题词道:“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赵伯成抚掌大赞道:“好山好水,好花好草,好酒好菜,好诗好词,好字好画。”
辰哥儿赶紧补了一句:“还有!还有!好人是我!”
众人哄堂大笑,辰哥儿又补了一句:“圆妹也是好人,大家都是。”
圆娘闻言尴尬的不行,红着脸,暗暗踩了他一脚,他这才消停了许多。
高台之上,春风徐徐,衣袂飘飘,苏轼的酒醒了许多,一回神,见圆娘抱着他的披风欲给他披上,他伸手接过,自顾自抖开披好。
春寒料峭,并不沾身。
第60章
三年后,苏轼从徐州调任湖州。
他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江南,吴兴之地,文风鼎盛,相与偕游的友人不胜枚举,与在杭州的时候并无两样。
正值清明节,吴兴之地有清明节食青团的习俗,贫寒之家用艾草的汁液和糯米面,舂成青团,贵家会往里面放馅料。
有乳糖馅,红豆馅,桂花馅,松穰馅,香蕈腊肉馅,每一样都风味极佳。
圆娘在厨房里指挥厨娘炒肉松,待会儿将肉松包入青团中,做成肉松口味的青团。
厨娘每每都会被圆娘的奇思妙想惊艳到,当她将金黄色的肉松炒出来时,感觉眼前打开一道新世界的大门,肉松这种松松软软咸香又不腻的吃食真的十分适合做点心的馅料!
圆娘拈了一只青团尝了尝,嗯,就是这个味儿,她转身给宛娘递了一只。
宛娘笑道:“奇怪!明明我不怎么爱吃肉类的点心馅,总觉得闷在胃里油腻腻的,难受得紧,不知为何,此物却没有这种感觉。”
圆娘道:“肉松里的油脂都被炒出去了,口感要清爽一些,混着艾草的香气食用,风味更佳。”
宛娘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圆娘将制好的肉松青团盛了一盘去给苏轼尝鲜,刚到书房还未来得及推开书房之门便听砚青说道:“郎君,如今咱们也算安置妥当,是时候给朝廷上谢表了,如今君子俱被排斥出朝,这些事便怠慢不得。”
苏轼回道:“谢表已然写完,只需照格式誊抄一份即可。”
一般这种誊写的琐事都由砚青处理,他拿着苏轼写好的草稿观摩一遍,重新铺了上好的纸张来誊写。
圆娘闻言,心间犹如遭了一记猛烈的闷锤,她当机立断推门进入书房,见苏轼的谢表原稿摊在书案上,上面赫然写着“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她望着墨迹勾勒的原稿,心中忐忑不安,正是这几句话戳了当轴者的心窝子,惹出了滔天大祸,她不断的思索着,如何让师父修改这些字词?
急中生乱,她的锦袖往茶盏上一扫,谢表原稿瞬间洇湿一片,字迹粘连成一团一团的墨疙瘩,已看不清原貌。
她抿了抿唇,立马道歉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苏轼叹了一口气,回道:“我重新誊写一份吧。”
圆娘将手中端着的肉松青团递过去说道:“师父先尝一尝点心,再写吧。”
苏轼从善如流,拿了一块青团,刚咬开一口:“嗯?似乎与以往吃的青团不太一样。”
圆娘笑道:“这里面包些肉松。”
辰哥儿搁笔自取了一块赞道:“还是圆妹心灵手巧,我平时是不爱吃青团的,不过这样的青团我一人能吃一盘子。”
宛娘嗔道:“二哥真真是个大胃王,亦不怕肚子里冒酸水。”
书房里每个人都取了一块青团吃,苏轼吃完之后用丝帕擦了擦手,他提笔亲自誊写谢表,与之前的内容竟分毫不差。
他刚刚写完,被前衙叫走了。
圆娘坐在他的位置上,仔细阅读一遍,心中哀叹师父的好记性!
她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提笔将那两句严严实实的勾掉,而后对砚青歉意一笑道:“师父刚刚写的匆忙,有两个字写的模糊不清,这是呈至御前和政事堂的公文,马虎不得,你再重新誊抄一遍如何?”
砚青接过苏轼写的谢表,看到被圆娘勾掉的两句,他心中甚为疑惑,不过亦没说什么,只是按照圆娘的吩咐又重新誊抄了一遍。
等苏轼下衙之后,砚青将此事详详细细的回禀给他,苏轼接过砚青重新誊抄的谢表,联系之前圆娘的种种反常行为,沉默不语。
圆娘一向乖巧懂事,从不会在他的公文、公务上捣乱,她今日一连两次都借故毁掉谢表,其中深意令苏轼不敢细思。
苏轼进了书房,又按之前的谢表写了一遍,他重新将谢表递给砚青,严肃吩咐道:“速将此谢表送至官驿寄走,莫要告知圆娘,若圆娘问起,你只说送走的是你誊写的那一份即可。”
砚青见苏轼说的郑重,当即亦一脸凝重的点了点头道:“是,郎君!”
自打来了湖州之后,圆娘一直惴惴不安的,宛娘和辰哥儿不解,问她什么,她只说一切都好,暗地里却又抱着她的青瓷小猪数了一遍又一遍。
小饕餮上蹿下跳道:“林浦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因果关要闯,强行介入,于你于他都无益处!”
圆娘轻叹道:“如果苏轼只是史书里的一页纸一行字,我好像只能袖手旁观,除了袖手旁观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苏轼他是我师父呀,是将我从小养到大的人,是给了我一处容身之所的人,是有血有肉深受百姓爱戴的人,如果忧国忧民为民请命的善因会落得那样苦果,我为什么不能干涉?”
小饕餮急的抓耳挠腮道:“可是!你改变不了任何!或许因为你的介入,苏轼的下场更惨呢?”
圆娘闻言,脸色煞白,她抿了抿唇,一声不吭,泪珠儿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的落下。
小饕餮挠了挠布满金色鳞甲的小爪子,它将尖锐的指甲收了收,点了点她的肩头道:“喂!你别哭啊!”
小饕餮不劝还好,一劝圆娘哭的更凶了。
“你一哭,你给
我的那些美食都变得又咸又涩还发苦,难吃死了!”小饕餮嫌弃道。
“那你不要吃好了,我哭我师父,与你有什么相干?!”圆娘跟小饕餮吵嘴道。
小饕餮气个仰倒,它凶巴巴回敬道:“有一说一,你师父那个脾气,你觉得他进中枢是什么好事吗?”
“总比那些蠹虫将国家啃噬一空的好!”圆娘辩解道。
小饕餮沉默良久后,安慰道:“玉不琢不成器。”
“你才不成器!你全家都不成器!!”圆娘怒怼道。
小饕餮深吸一口气,回道:“你来这里是体会大宋风华的,不是忧国忧民的!何必总跟自己过不去?!”
“喂!听听,人言否?!”圆娘叉腰道,“你真的很欠社会主义劳动改造,成天只知道吃吃吃,脱离人民群众久矣,国家尚不富强,有个屁的风华可以体会?即便真的有,那也是纸糊的,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不是我非要杠,就说治国之才,你比王安石如何?”小饕餮不服气的问道。
“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圆娘哽咽着承认道。
“你师父比王安石如何?”小饕餮继续问道。
“春花秋菊,各有擅场。”圆娘回道。
“好,既然你承认这个,咱们才能继续往下聊,连王安石都做不成的事,你凭什么觉得你师父不用历练就可以走马上任,就像你说的,没有根基的一切事物都是纸糊的,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你也愿你师父的事业像熙宁新政那样吗?”小饕餮条理清晰的说道。
“不愿的。”圆娘抽抽噎噎的回道。
“所以,别哭了,也别自作聪明的替他决定一切,你的决定或许并非他想要的。”小饕餮继续劝道。
“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圆娘说道。
“做好你自己,活好每一天就万事大吉了。”小饕餮挠了挠小爪子期期艾艾的说道,“有那闲功夫请多做几样点心好吗?我爱吃!”
“有什么福利吗?”圆娘红着眼眶问道。
“暂时保密!”小饕餮卖了个关子。
气得圆娘跳起来打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