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早,圆娘和宛娘又换相同的装扮跟随二苏去西湖泛舟游宴,都是文人骚客间的往来应酬,两个小娘子并不十分感兴趣,先前圆娘都是和十一娘玩的,如今又有了宛娘作伴,就想玩些她们感兴趣的。
二人望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西湖,默契的心生一计,去划着舴艋舟摘莲蓬!!
宛娘去跟苏辙提,苏辙凝眉问道:“你会划桨?”
宛娘懊恼的摇了摇头,她不会。
“那便不许去!”他一口回绝了女儿的请求。
宛娘嘟着嘴还欲硬磨,苏辙转瞬之间被人拉走给字画题跋。
“哎!”宛娘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中,空留叹息,她跺了跺脚,眼睛瞬间噙满了泪。
圆娘走过来将她拉到一旁去,悄声说道:“我去问问师父,包成的。”
说罢,她蹑手蹑脚的走到苏轼身旁,看他收了笔,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苏轼回首,问道:“可是觉得闷了?”
“师父,我想去摘莲蓬。”圆娘直接说道。
苏轼笑呵呵应道:“好,去吧。”
苏辙阻拦道:“圆娘可会划桨?”
圆娘一愣,不会的。
“不要紧,选几个会水的健硕仆妇跟着即可。”苏轼道。
见兄长如此说,苏辙也不好再拒绝。
苏轼又对圆娘说道:“此处荷叶密集,农人多是划小舟在湖面上穿行,你与宛娘先去和农人学划桨,不然跳到船上一步也划不出去岂不着急?!”
“好的!”圆娘满口应了,她拉着宛娘便跑了出去。
苏家随行的仆妇寻了一条结实的小舟来,开始教圆娘和宛娘如何操桨?!
两个极聪明的小娘子一点就通,十分默契的操着桨就划出去了,可她们只会往前划,还不会拐弯呢,一路创飞鸥鹭无数,两个小娘子被逗的咯咯直笑。
仆妇们划着舟到处喊:“小娘子不要划那样快,仔细水草缠桨。”
又有仆妇驾着舟喊:“等等奴婢们啊,小娘子!”
一回生,二回熟,圆娘划了一会儿就掌握了要领,此时倒是不慌不忙,边划边看,一心二用。
八月莲蓬已经慢慢熟了,有的蓬房如碗口,莲子如珍珠,而有的却是刚刚结果,还青涩鲜嫩的紧,这样的便摘不得。
二人一路划一路找,碰到更大的便瞧不上原先摘的,将先前摘的都放在仆妇们的小舟上,二人再重新摘。
圆娘不禁轻笑不已。
宛娘好奇的问:“你在笑什么?”
圆娘刚想说二人像狗熊劈棒子,劈一个丢一个,后来一想宛娘不知道什么是棒子,解释起来也很麻烦,她转了个话头解释道:“咱俩这样像不像狗熊摘桃子,摘一个丢一个。”
“啊?为何要丢?”宛娘问道。
“狗熊喜欢把新得到的东西夹在胳肢窝里,它摘一个夹一个,夹完一抬胳膊又掉了,白摘呢。”圆娘笑道。
宛娘叉腰笑道:“好个唇舌刻薄的小妮子,连自己都不放过。”她低眉略一思索又道,“不瞒你说,还挺贴切的。”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一路摘莲蓬看花,偶尔还会惊醒睡在莲叶底下的白鹭,白鹭扑腾翅膀水滴悉数落人一身,好在圆娘足够聪明,会当机立断扯过莲叶来遮挡,不然早成了水人!
不知不觉间,太阳落了山。
莫说圆娘的舟上,就连随行仆妇的舟中都装满了莲蓬和荷花。
领头的仆妇抬头看了看天色,劝说道:“小娘子们,日暮将至,该回了。”
宛娘固执的摇了摇头说道:“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不急,我要找出今年的莲蓬王送给圆娘当礼物。”
圆娘笑道:“好啊,我若找到便送给你当礼物。”
仆妇们头疼,怎么这对小娘子还比上了?!
圆娘和宛娘对视一眼,二人的手隔着衣袖悄悄打了个手势,然后默契的指了指旁边一处比较紧窄的水路,几乎是同时操桨默契速行,而跟着的两艘轻舟争功心切,都急着追上来,结果挤到一处,若不是她们划桨控舟的手法娴熟便要当场翻船了。
两叶轻舟划出来时,圆娘的小船早已逃之夭夭了,哪里还有人影?!
没有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聒噪声,两个小娘子耳边瞬间清静了不少。
二人将桨收在身侧,一同躺在盖住莲蓬的荷叶上,随小舟悠悠的荡。
圆娘剥了一把莲子,摘心放入口中,清甜的香气瞬间传开,她舒服的叹了一口气,对着漫天霞光说道:“此情此景该吟诗一首的。”
“啊?”宛娘垮了脸,不可思议道,“你还没被诗词歌赋折腾够?!”
圆娘乜了她一眼调侃道:“你被折腾够了?”
宛娘仔细回味了一下说道:“倒也不是讨厌诗词,家里的姊姊们都比我大好几岁,大姊温柔,二姊娴静,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偏偏我是个皮猴,在家一刻也闲不住,跟随爹爹出来玩吧,又总不能尽兴,非得就着这良辰美景灌一耳朵酸诗,岂不大煞风景!”
“哈哈,倒也是!”圆娘道,“我在杭州跟着师父出来玩,都是有同龄的小伙伴在的,先前杭州知州的小女儿也是个活泼性子,又有二哥在,总不会无聊!”
宛娘一拍船板道:“我就说我合该是伯父的女儿才对!果然生错了门户!”
“好呀,回头我将这话告诉阿爹去,说你嫌他了。”一道声音乍然响起,惊的两个小娘子回头,却不知辰哥儿和苏迟也驾了轻舟来玩,还悄悄的跟在她们身后,听她们说悄悄话,好可恶啊!
圆娘好奇的问:“你们怎么来了?”
“知道你在背后偷偷念我,可不我就来了。”辰哥儿促狭的说道。
圆娘一听便知这人嘴上又没遛了。
苏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伯父命我们悄悄跟上的,说你们两个小娘子定会甩掉仆妇自己跑出来玩,二哥便领着我来这儿守株待兔,果然逮住了!”
辰哥儿将手上编的荷花帽伸手给圆娘戴上,笑道:“这样才像个渔姑!”
宛娘伸过脖子来问道:“二哥,我的呢?我的呢?”
辰哥儿眼神一划,示意道:“在阿梁那里。”
苏迟闻言举起手上的荷花帽问宛娘道:“你要吗?”
帽沿处的荷叶被揉搓的不堪入目,宛娘嫌弃的摆了摆手道:“同样是一双手,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苏迟坐在船头仰面笑道:“好啊,嫌爹爹不够,连兄长都嫌上了。亏我好心好意的跟二哥学编荷花帽,将编成的第一个就给你了,你竟然还嫌弃。”
宛娘扬眉道:“你不嫌,你留着戴吧!”
苏迟低咳两声,实话实说道:“我也嫌的!”
众人:“……”
辰哥儿又手把手的教了苏迟一遍,他这才勉勉强强的编出个像样的来,宛娘撇撇嘴,嫌嫌弃弃的戴上了。
圆娘也折了荷花荷叶在一旁跟着学,辰哥儿忽而低声道:“你不用学这个。”
“为何?”圆娘纳闷道。
“有我编给你呢。”辰哥儿眨眨眼说道。
“总有你不在的时候吧。”圆娘说道。
“大抵是没有的,以后我做官了,也会带上你的。”辰哥儿说道。
圆娘竟无言
以对。
辰哥儿瞧了瞧天色,招呼道:“回吧,一会儿天黑下来就摸不着路了。”
一行人带着野趣十足的荷花帽尽兴而归,圆娘将舟都划出去一段了,回头一看辰哥儿他们还没跟上来。
宛娘持桨笑得前俯后仰:“我说你俩这划桨水平,怎么摸到此处的。”
辰哥儿摇了摇头道:“阿梁,你明明可以躺在舟中休息的,非要出来捣乱,再这样咱们今晚恐怕要在湖上睡下了。”
“二哥,我想帮你。”苏迟真诚道。
“谢谢,我心领了,你把桨放下,对谁都好。”辰哥儿果断拒绝道。
苏迟抱着桨蹲在船头上,辰哥儿左右划桨,小舟终于可以不用原地打转了,顺风顺水的划了出来。
圆娘和宛娘将舟划的飞快,辰哥儿在后面劝道:“你们俩慢些,别划那么野。”
宛娘道:“二哥,三哥,你们来追我们呀!”
圆娘淘气的用桨拍了一下舟后栖在荷叶上睡觉的白鹭,白鹭抖翅惊飞,拍打起来的水珠子扑了后面两个人一脸。
苏迟抹干脸,不甘示弱的回击,两旁的白鹭都被惊了起来,鹭影接二连三横湖而起,十分热闹。
圆娘为了逃过这水珠横飞的区域只得加紧功夫速划,结果又惊起别的鸥鹭,她抚掌大笑道:“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好,好,好。”她们前方突然传来拍手叫好的声音,却见苏轼驾着小舟来寻他们了,“我们家圆娘绣口一吐便有诗风词韵,真真是了不得。”
圆娘尬笑道:“师父谬赞了。”主要是李清照填词填得好,不过也是巧了,李清照正是齐州人氏。
天已渐渐擦黑,苏轼在前面开路,圆娘和宛娘在后面乖乖的跟着,辰哥儿给她们断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在荷叶之间穿梭。
“此时此刻有个唱曲儿的就好了。”圆娘说道。
“要唱就唱《采莲曲》”宛娘接道。
“!!!”后面传来三声桨板敲船板的声音,苏迟放开歌喉唱道,“江南可采莲,其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苏迟虽然划船不在行,吟啸倒颇有古意。
辰哥儿在一旁笑骂:“轻手,轻手,船都要被你撅过去了,去里面坐着唱。”
苏轼也来了兴致,跟着苏迟一块吟唱。
宛娘震惊道:“未料此间还有伯父不擅长的事!”
她想堵住耳朵,但又腾不出手来,一时捉急,又不堪忍受苏轼的魔音入耳。
圆娘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暗自好笑道:“何不一起吟唱?”
宛娘闻言深以为然,也放声唱起《采莲曲》来。
圆娘和辰哥儿对视一眼,索性加入其中。
一群人引吭高歌,扰得锦鲤纷动,鸥鹭埋首。
偏偏唱的最好的苏迟停了下来,大吼一声:“宛娘圆娘,你们的船尾处趴了一条水蛇!”
“啊?”两个小娘子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她们最怕蛇了!!
圆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握桨的手微微颤动,轻舟一晃浮起的水花溅过船舷打湿了她的绣花鞋,脚面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大惊失色,俏脸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的“啊”了一声,脚使劲儿跺了起来。
辰哥儿连忙道:“莫慌,莫慌,他骗你们的,什么都没有!”
虽然嘴上如此说着,手中的桨却朝圆娘的舟尾一挑一扬,一道发白的弧线隐入夜色。
圆娘鼓起勇气低头一看,才发觉是自己的鞋被湖水打湿了,并不是水蛇缠了上来。
苏轼也回头问道:“有蛇?”
辰哥儿提声回道:“没有,都是阿梁一惊一乍吓人的。”
辰哥儿话音未落,苏轼的轻舟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他抡船桨抡出了残影。
圆娘、宛娘:“……”这跑的也太快了吧!
说好的要为她们开路呢!
辰哥儿安抚两位妹妹道:“别怕,我在呢。”
苏迟刚要为自己辩解一句,便被辰哥儿一个眼神镇住了,他明白过来如今最重要的是安抚两个妹妹的情绪,遂挠了挠头,不再说话了,不过,到家他还是要提一嘴的,他可是个清白之人,从不扯谎。
苏辙看着苏轼惊慌失措的划上岸,连忙提着灯笼过来道:“兄长如此惊慌,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苏轼颤抖的摆摆手道:“没……没什么……”
随之,圆娘和宛娘也上了岸,毫不留情的拆穿道:“他怕蛇!”
苏辙扶额,这个无解,倒叫孩子们见笑了。
辰哥儿和苏迟也上了岸,辰哥儿拿起舱里的一只硕大的莲蓬递给了宛娘道:“这个最大,给你!”
宛娘气笑道:“二哥真是个好有意思的人,偷偷听了我和圆娘的赌约,算准了此物要落在圆娘手里,这才先与了我,你倒会借花献佛。”
辰哥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不要?”
“拿来吧你!”宛娘一把夺了过来,塞到圆娘手中,“如此可安心了。”
圆娘低笑,这对兄妹可真是……无一会儿不对呛!
苏家的仆妇将她们摘的战利品小心翼翼运回了府。
待圆娘等人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新出锅的炸荷花,油脂炸物的香气迎面扑来,惹得人食指大动。
圆娘等人先回房换了衣物鞋袜,便迫不及待的跑到花厅来用膳,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确实饿的不行了。
宛娘刚欲夹新炸的荷花瓣便被她阿娘止了箸。
史氏温柔道:“小孩子肠胃弱,炸物不好克化,先喝粥垫垫肚子再吃炸物。”
宛娘只好照做,又心急新炸的荷花,胡乱塞了几口粥入腹,烫的直呼气。
苏辙哭笑不得,他这个小女儿简直让人没眼看了。
圆娘亦跟着照做,只是她的动作要平缓许多,喝了几口粥后才吃炸荷花。
不得不说,府上的厨子手艺十分了得,把炸物做的酥香可口,一点儿都不腻,又配了越椒粉和蜂蜜两种蘸料,圆娘和宛娘两只手左右开弓,一会儿被辣的挤眉弄眼,一会儿被甜的眉开眼笑,模样十分憨态可掬,惹人怜爱。
圆娘吃着吃着提议道:“何不将胡椒和孜然烘香碾成粉和细盐搓碾一番做成椒盐来蘸?”
宛娘一想也觉得有趣,吩咐自己的贴身婢女翠缕去厨房说一声。
没一会儿,碾的细细的椒盐被呈了上来,圆娘略蘸一下尝了尝笑道:“嗯,不错,正是这个味儿!”
宛娘怀着十足的好奇心也尝了一下,顿时眉飞色舞道:“绝了,圆娘,你在吃方面的天赋真的绝了。”
宛娘自幼是个嘴刁的,她这么一说大家都跟着蘸了蘸送入口中,连举止最得体的盈娘都连吃了两口,臻娘默默无言只是悄悄的吃了一口又一口。
苏轼感叹道:“未料世间竟有如此相合之味!”
苏迟在一旁连蘸三个佐料碟,将炸荷花瓣送入口中,咳咳,又呛又甜又咸又辣又麻还略微带点苦头,真的是五味陈杂啊!
他勉强硬着头皮胡乱咽下,感叹道:“果然会吃也是需要天赋的。”
一句话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这顿晚膳吃得其乐融融。
月好,人团圆。
第42章
清晨朝食间,史氏问一众小将们都想吃何种口味的月团小饼,现可收集起来交给膳房去预备着。
苏迈不好甜食,吃什么都可以,辰哥儿要了麻油松穰馅的,这种月团小饼吃起来最是香酥可口,一直是他的最爱。
盈娘选了最稳妥的枣泥豆沙馅的,臻娘喜欢糖饴桂花馅的,苏迟选了桔糖冬
瓜馅的,苏适和叔寄要吃黑芝麻馅的。
宛娘凝眉认真想了半天,她还是最爱乳酪杏仁馅的!
大家笑着看圆娘,都问她要吃什么馅的?
圆娘想了想,她现在无比怀念前世的云腿鲜花月饼!!!云腿的鲜咸与蜜饯玫瑰的香甜恰到好处的融合,包裹在入口即化的酥皮里,简直了!!!
她说完情不自禁的咽了一下口水。
众人惊诧道:“盐和糖调和,能好吃吗?”
“好吃的!”圆娘说道,她前世中秋节的时候复刻过好几次,为此还特意去云南采过风,拜访过好几位做云腿鲜花月饼的老师傅,又自己琢磨着调试了无数次,包好吃的!
小孩子们对自己没吃过的东西格外感兴趣,宛娘拍板道:“月团小饼年年都是那几种馅,吃都吃腻烦了。不如咱们就试试圆娘说的口味!我很好奇呢!”
她和圆娘的爱好十分相似,圆娘觉得好吃的东西,那必然难吃不了。
史氏笑道:“这有何难?一并吩咐了膳房预备下便是,只是要劳烦圆娘告诉她们该往何处使力了,省得她们望文生义,到处抓瞎胡搞,反倒失了本味。”
圆娘点头答应。
圆娘和宛娘去后厨指导厨娘做月团小饼,闲暇之余二人搬了个小马扎坐着剥莲蓬,边剥边吃,往竹篓里放的倒不多。
正在这时,苏迟狗狗祟祟的从侧门进来,压低声音说道:“昨天傍晚的时候,确实有一条水蛇趴在你们的船尾,只是怕你二人害怕,二哥不让我声张,我没有扯谎!不信你们去问二哥!”
宛娘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说道:“真的,我们不想知道。”
圆娘却问:“我当时吓慌了,后来那蛇如何了?”
苏迟不理宛娘,只回圆娘道:“还能如何?被二哥拿船桨一挑,扔飞了。”
圆娘心有余悸道:“幸好没看到,不然岂有魂在!”
宛娘在一旁说道:“三哥,你当时又没在划船,为啥不悄悄拿桨将那物挑飞?”
苏迟摸了摸脑袋道:“那不是因为我也怕嘛。”
“噫!”宛娘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这时辰哥儿也走了过来,顺走一枝莲蓬自己在一旁边剥边吃。
圆娘悄声问他:“昨晚那水蛇,二哥怕么?”
辰哥儿眉眼舒展,笑道:“大抵是不怕的。”
苏迟刚想反驳,又被辰哥儿的眼神定住了,他微微哼了哼,顺走竹篓里的莲子,别以为他没看到,二哥挑飞蛇后,手一直微微的颤抖着,好半晌才缓过来,这会儿倒是逞起英雄来了。
“哎呀,要吃你自己去剥,这个我们要留着煮玩月羹的!”宛娘气得直跺脚。
苏迟大笑道:“就这么几颗?你们煮出来的玩月羹是给狸奴喝的吗?”
由于他笑得过于大声,被路过的苏辙警告道:“好好玩耍,不要欺负妹妹们。”
苏迟摸了摸鼻子,自告奋勇充当苦力。
四人干活,一会儿便将莲蓬剥完,得了满满一小篓,正好够调羹的了。
苏迟神秘兮兮的问道:“你们想喝酒吗?”
平时宴会小孩子都是有果子酒喝的,看他说的这样兴奋,必然不是他们日常喝的果子酒。
辰哥儿兴致盎然,问道:“你知道在哪儿?”
苏迟道:“本来不知道的,但无意间看到爹爹和伯父对饮,给我找到了藏酒的地方。”
“是什么酒?”宛娘好奇的问道。
“是王驸马送的十瓶官酒。”苏迟说道,“虽说是官酒,实则是内造的御酒,乳白色的汁液像玉露一样,伯父打开一瓶,满室飘香,那个醉人劲儿啊,啧啧,别提了。”
听苏迟这么一说,大家都好奇的了不得。
苏迟又问:“二哥,你喝过没有?”
辰哥儿轻咳一声,下巴微扬,骄傲的说道:“当然喝过!”其实并没有!
他眼神瞄向圆娘,见圆娘没有拆穿他,遂也放下心来继续吹牛道:“那等难得一见的好酒非爹爹的至交知己不得一尝。”
听两位兄长说的这样玄乎,宛娘心尖直痒痒。
几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道:“要不,咱们也弄一点来尝尝?每人只尝一小口,尝完再送回去,物归原地,这样谁也不会知道。”
“好极,好极!”四人一致同意。
圆娘和宛娘在厨房端了一碟枣糕一碟十分下酒的香酥小河虾,二人一路蹑手蹑脚的来到后院的一株桂花树下,左右张望了一下,这里是苏辙书房的后身,除了洒扫之外,人迹罕至,毕竟谁也不敢扰了主君读书。
今日二苏有应酬,并不在家,正好便宜了她们!
很快,辰哥儿抱着杯盏,苏迟抱着酒瓶,二人一路狗狗祟祟的猫了过来。
四个小家伙齐聚桂花树下,团团坐好。
辰哥儿将手中的杯盏一一放在众人面前,苏迟摸了摸花纹繁复华丽的酒瓶,一把将酒塞打开。
转瞬之间,四人闻到一股奇异的酒香,似花非花,似脂非脂,醇厚又浓烈,香味儿十分出挑。
圆娘惊诧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羊羔酒?”大概只有以荤入酒才会形成这种复合的香味,只是酒一沾荤腥极容易变质,羊羔酒能够酿出来,也属于人间奇迹了。
辰哥儿摸着下巴揣测道:“大概是了。”
苏迟闻言抬头,眨了眨眼:“二哥不是喝过吗?怎会不识得此酒?”
“英雄不问出处,好酒不问来路,它好喝就行了,你还管它叫什么?”辰哥儿理直气壮道,几个孩子数他年长,他说的总是对的!
其他三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苏迟开始抱着酒瓶分酒,一人一小盅,因为是偷偷摸摸行事,也不搞那些有的没的了,四人齐举杯压低声音道:“干了!”
四人齐齐扬脖,一饮而尽。
“嘶!”圆娘砸吧砸吧嘴道,“浓香且醇冽,还带一丝淡淡的回甘,好酒!好酒!”
这酒与他们寻常喝的不太一样,酒味儿更浓也更冲一些,宛娘被呛的直咳嗽,偏偏几人是偷偷摸摸喝酒的,骇得苏迟直道:“声音轻点!别被人发现了!”
“知道了!知道了!”宛娘摆了摆手说道。
圆娘夹了一块枣糕给她道:“吃口糕压一压吧!”
辰哥儿瞧了瞧酒盅,有点意犹未尽,他扬眉问道:“再来点儿?”
苏迟点了点头道:“里面的酒还多着呢,每人再喝一小盅也无妨。”
其他三人闻言,齐齐将酒盅凑到他跟前,他拎过酒瓶一人又给倒了一小盅。
刚刚大家喝的有点急,还没怎么品出味道来便急急的都咽了,这会儿胆子放开了,便要慢饮。
仔细品味一下,其味道确实无双。
几人对视一眼,又将酒盅凑到苏迟面前,几人你一盅我一盅,酒瓶里的酒渐渐减少,最后竟然一滴都没有了。
此时四人反而不怕了,因为皆已醉了。
圆娘迷迷糊糊的问道:“万一师父他们发现怎么办?”
宛娘已经醉得倚在桂花树上打起了轻鼾,竟是睡着了。
苏迟脑袋晕成浆糊,断断续续的回道:“不……不承认,反正酒已经喝完了,谁……谁知道是我们喝的?万一是金猊奴偷喝的呢!”
此时遍寻不见圆娘和辰哥儿的金猊奴正四处打转转,急得不行,却不知它好好一条狗就这样被人凭白无故诬陷了。
辰哥儿双颊酡红,他摇了摇头反驳道:“不!不许说……金猊奴坏话……它……它是条好狗。”
苏迟缓缓转过头来,迟钝的说道:“我……我……也是……好狗。”
圆娘闻言想笑又忘了该怎么笑,她抬眸说道:“哪……哪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苏迟不服气,当场给她“汪汪”两声,证明自己的确是狗。
辰哥儿把香酥小河虾夹在枣糕里,直往圆娘袖子上怼,边怼边说道:“圆妹,你的嘴巴……怎么长这么大,一块糕够吃嘛!”
圆娘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一张嘴呢!”她伸了伸另一个胳膊道,“这个也吃糕!”
辰哥儿从善如流,又用枣糕夹了香酥小河虾给她投到另一只袖子里。
辰哥儿摸了摸身侧空荡荡的酒瓶子,晕晕乎乎的说道:“得……得毁尸灭迹,将它藏起来就好了,藏哪儿呢?”
他以手刨地,刨了半天刨不开还刨的手疼,他扬声叫道:“金猊奴,金猊奴,过来刨地。”
嗷一道金黄色的身影一晃而过,圆娘只觉得脸上湿乎乎的,不知道为什么。
辰哥儿往旁边一躺,揪着金猊奴的尾巴说道:“不许谄媚舔人,快干活,干活……有……肉……吃……”他的尾音轻不可闻,圆娘努力睁眼一瞧,他也睡着了。
圆娘见其他
三人都撂倒了,她费劲巴力的抱起酒瓶到处找地方藏,最后模模糊糊记得藏好了,她这才放心闭上困倦的双眸,往旁边一栽,没有坠地,仿佛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二苏应酬回来,忽闻书房内飘来一阵阵熟悉的酒香,苏轼还以为他上次和弟弟小酌没将瓶塞塞好呢,去屋里仔细一看,却发现酒少了一瓶。
家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饮酒,没道理会平白无故少一瓶,还以为是砚青打扫时不小心打碎了一瓶呢,遂也没说什么。
孰料砚青也觉得十分纳闷,不禁说道:“总共十瓶酒,怎么突然少了一瓶?”
苏轼闻言一怔,此时正好听闻辰哥儿高喊金猊奴的名字,声音含含糊糊的,不似以往清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对另一瓶酒的去向有了大致推测。
这时苏辙闯进来又好气又好笑道:“阿兄快去看看吧,家里招了小贼。”
兄弟二人赶来书房后身时,四个小将醉倒仨,剩一个圆娘在抱着瓶子原地转圈圈。
苏轼揉了揉眉心,他默默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小家伙跟前。
小家伙似是发现了他,又似没发现他,直把酒瓶子往他宽大的袍袖里塞,边塞边傻笑道:“可算藏好了,这下师父发现不了了。”
最后小身子往旁边一栽,苏轼俯身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这么傻,以后可怎么得了。”
金猊奴昂首挺胸的蹲在辰哥儿身侧一动不动,像个忠诚的卫兵,蓬松的大尾巴扫来扫去,将被风吹落的桂花和尘土一起扫到辰哥儿的脸上,直将醉梦中的辰哥儿呛的直咳嗽。
健仆抱了毯子来将小郎君小娘子裹住,抱回了起居室,自有贴身仆人好生照顾。
书房里,苏辙在苏轼面前走来走去,一边扼腕叹息,一边仰天咆哮:“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斯文扫地!小小年纪不学好,还会偷酒喝了,看他们醒了之后我不打他们手心的!”
苏轼摇了摇头道:“说的这样大义凛然,咱们小时候又不是没偷摸干过这种事儿。”
苏辙气弱,摸了摸鼻子说道:“那我们也挨了父亲好几下的荆条呢。”
“疼不疼?”苏轼笑问道。
“疼!怎地不疼,当时我还说……”苏辙忽然止了声音,倏然一笑道,“也罢,也罢。”
他当年挨了父亲打,扯着兄长的衣袖哭鼻子,边哭边发誓:“以后他有了孩儿,定然不会拿荆条狠打。”
苏轼悠然道:“偷酒喝总是不好的。”
金风送爽,丹桂飘香,四个小人儿被灌了醒酒汤后便迷迷糊糊继续睡下了。
次日一早,他们被叫到书房,各人对各爹,一一挨训,最后二苏决定,要他们举着空酒瓶在祠堂罚跪,一人举一刻钟,轮流着举,苏迈在一旁监工。
四人可怜巴巴的看着苏迈,低声道:“大哥~”想要试图撒娇博同情。
苏迈故意板着脸,一丝不苟的监督他们受罚。
辰哥儿一个劲的冲他挤眉弄眼,苏迈挥了挥手中的戒尺道:“辰儿,你喝迷了眼?”
辰哥儿讪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
圆娘正举着空酒瓶举了好半天,最后实在撑不住了,软软的看了苏迈一眼,她不说她手酸,她只说下次再偷酒会带上大哥!
苏迈重重的咳了两声,威严问道:“还有下次?”
辰哥儿接过话茬儿来说道:“阿兄也没喝过这酒吧,确实不同凡响。”
苏迈凉凉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圆娘说道:“你时间到了,给辰儿举。”
圆娘如释重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苏迟眨了眨眼,心下好奇,明明还差着半盏茶的功夫呢,怎么时间就到了呢?不过他觉得圆娘说的对,下次偷酒喝一定带着大哥!拉大哥入伙,估计他们就可以免于处罚了,大哥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苏迈清了清喉咙说道:“按照家法你们本该挨荆条的,父亲叔父仁慈,只罚你们跪在这里反省,你们就不要娇气委屈了,再不老实加重处罚。”
呜呼!真是亲哥啊,一点儿情面都不讲。
直到太阳高高升起,几人才被放了出来。
圆娘的处罚有一多半是辰哥儿挨了,这会儿他两只臂膀又酸又麻,险些失去知觉,圆娘跟在一侧替他揉捏着。
苏迈悄悄跟上来,压低声音问圆娘道:“那酒真那么好喝?”
圆娘点点头道:“可不是,先前我们只是想着每人尝一小口,结果你是知道的。”
苏迈更好奇了,他暗戳戳的嘱咐圆娘道:“下次有这好事儿,记得叫上为兄!”
“好事儿?”辰哥儿有气无力的甩了甩胳膊道,“有这种好事你挨不挨?”
圆娘笑道:“二哥真笨,有了大哥谁还罚你?”
辰哥儿转念一想,那倒也是。
苏迈笑道:“快回去好好歇歇吧,莫要到处调皮了,明日中秋定会十分热闹,不养精蓄锐怎么能成?!”
金猊奴跟在辰哥儿身侧上蹿下跳,辰哥儿低头问道:“是不是你这狗子暴露了我们的踪迹?!快说,坏狗!”
金猊奴前爪扑地,汪汪叫了两声转身就跑去找圆娘玩了,再也不要理他。
第43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
一大清早,膳房就送了云腿鲜花月团小饼来,厨娘笑问道:“小娘子尝尝,可是此味?”
圆娘看着这外形跟后世的云腿鲜花月饼有九成相似,香味儿也对,只是厨娘第一次做,土灶的火候与电烤箱还是有点区别的,不是烤不熟,而是稍稍不留神就会过火,她拈起一个仔细尝了尝,点头道:“将烤制的时间稍稍缩短一些,就更完美了。”
厨娘点头道:“既如此,我再去试试。”
宛娘亦拈了一块吃,第一口,有点怪,第二口,还可以,第三口,上头了……
她边吃边说道:“留下这盘吧,你们再去烤新的。”
“好嘞!”厨娘将云腿鲜花月团小饼留下,福了福身离开了。
翠缕走过来笑道:“主子还吃呢?当心新裙子又紧了,着急忙慌让绣娘放宽。”
宛娘笑道:“一块糕点的事儿,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要当着圆娘揭我的短,我还想做个稳重的阿姊呢!”
翠缕但笑不语。
圆娘调侃道:“下次再有绣娘来量身,你们特意嘱咐她放宽一寸岂不好?”
宛娘笑着伸手抓她道:“好呀,果然最乖巧的人长一张最毒的嘴巴,看我不立马给你缝上。”
圆娘最怕痒了,偏偏宛娘又来挠她的胳肢窝,两个娇俏的小娘子瞬间闹作一团。
拂霜抱着外穿的衣裙追了过来:“小娘子快换衣裳吧,今日还要见文家的表亲,迟了总不好的。”
翠缕也捉住宛娘,把她架去换新衣。
圆娘纳闷道:“往年的中秋节都是文家的书信和节礼送来苏家,今年怎么这样隆重,是不是有额外的事情?”
翠缕道:“素日里郎君总跟家里小郎君小娘子夸圆娘格外聪慧,我只还不信呢,今日算是见识了,如此见微知著果然不得了。”
宛娘笑道:“你再夸,你再夸她就寻个地缝钻进去了。”
翠缕道:“那可别,不逗圆娘了,其实是家里在和文家议亲,应该已经定下了,又赶上二苏齐聚齐州,文家那边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的,这次文家的大郎君携与咱们大姐儿议亲的四郎君前来拜访。”
圆娘点头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拂霜便将她装扮整齐,梳了精巧的双丫髻,宛娘那边也差不多了。
拂霜给圆娘的腰间挂上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理了理她的衣领道:“好了。”
圆娘和宛娘手牵着手,一人手里拿了一块云腿鲜花月团小饼朝花厅走去。
沿途正好碰上辰哥儿一伙小郎君们,叔寄跟在辰哥儿身侧,苏迟领着苏适,倒是没见苏迈,应该去前头帮忙了。
苏迟见只有她们俩个,不禁问道:
“大姐姐和二姐姐呢?”
“哎?你们也没见到吗?我和圆娘也没看见。”宛娘纳闷道。
辰哥儿用关爱智障的眼神儿看了苏迟一眼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姐姐会出来?”
苏迟摸了摸脑袋,不解道:“八月十五中秋节呀,以往这日她都要帮母亲前后应酬着,从不会避人不见的。”
圆娘抿了抿唇,说道:“今日文家来人……”
苏迟仍是没有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文家来人怎么了?”
辰哥儿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真是笨得不可救药。”
电光火石间,苏迟终于醒悟过来,尴尬的笑了笑道:“哦,我知道了。”大姐姐是怕羞了。
他感慨的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在这个人月团圆的好日子里,他不是那么开心了,大姐姐及笄之后便会远嫁去文家的,从此以后他再见大姐姐就难了。
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姐弟,他舍不得她。
刚刚还活蹦乱跳的苏迟瞬间沉寂下来,甚至有些蔫头耷脑,闷闷不乐。
辰哥儿用肘击了击他的胳膊道:“阿梁,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苏迟叹了一口气,深沉道:“舍不得大姐姐啊,我不愿她嫁那么远,她以后嫁去文家的话,我再见她就很难了,骨肉之间,天涯各散,岂不悲得慌?”
辰哥儿刚想说一句:“你何时这样多愁善感了?”
他还未开口呢,便听苏迟又道:“我这样说你肯定体会不到,不妨设想一下,有一天圆娘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心里会不会很难过?”
辰哥儿霎时怔住,他呆呆的想,可是却不能深想,一想就难过的仿佛要死掉一样。
他甩了甩头,终究是走不下去了,他扭头把圆娘叫到一旁。
圆娘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嘱咐呢,遂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问道:“二哥,何事?”
“那张家小子是个极可恶又不讨喜的小孩!”半晌,辰哥儿憋红了脸只憋出这么一句来。
没头没尾的,圆娘也没听明白,只得仔细问道:“张家小子是谁?”
辰哥儿胸口闷闷的,好似受了一记闷拳,隐隐作痛,听到圆娘不记得张家小子是谁了,他又隐隐有些开心雀跃:“以后你不要嫁给他,我给你重新找个好的。”
辰哥儿郑重承诺!
圆娘忽的一下子,面庞隐隐发热,她推了辰哥儿一把,恼怒道:“我才多大?!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告诉师父去!”
“我说真格的!”辰哥儿拦着圆娘不让她走,继续说道,“阿梁因为大姐姐定亲的事儿闷闷不乐,他说我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其实是理解的,正因为我明白这是一件极让人难过的事情,才不会将你嫁给莫名其妙的张家小子,我会为你重新择婿的,到时候你就嫁的近近的,我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方才能算作安心。”
圆娘又羞又恼,不想让他说这个话题,偏偏他小嘴叭叭个不停,一个劲儿的表衷心,她羞赧窘迫之下叉腰道:“有完没完了?要你多管闲事!”
辰哥儿霎时愣住,他……她跟家里的姐姐妹妹到底是不一样的,自己并不能拿兄长的派头压她,她的亲事父亲说了都可能不算,他算什么呢?
他在满是桂花香气的走廊里满是难过,眼圈都红了,坐在走廊边上的围椅上发呆。
圆娘窘迫的跑走了。
圆娘到花厅的时候,人都满了,她一路小跑过去站在宛娘身侧,文家的人已经到了,文与可的长子文朝光正在跟二苏寒暄,站在文朝光身后的便是她们的准姐夫文务光了。
大姐姐不在,二姐姐在陪着大姐姐,光明正大打量准姐夫的任务就落在圆娘与宛娘身上,两个小女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用帕子遮住半张脸,两双大眼睛却滴溜溜的直转。
翩翩少年郎站在厅堂一侧犹如芝兰玉树,满室生辉。
“长得极俊。”圆娘大剌剌的评价道。
“而且斯文。”宛娘接道。
“个子很高,身姿挺拔。”圆娘又道。
“皮肤也白,像雪团一样。”宛娘又问,“你知道雪团是谁吧?!我之前养的那只纯白的波斯猫。”
圆娘点点头,感叹道:“样貌是极好的,就是不知性情和才情什么样?”
圆娘刚跟宛娘咬完耳朵,就听到文朝光跟二苏说道:“我家四郎去年秋天刚刚得解,家父十分开怀。”
圆娘和宛娘点了点头道:“少年中举,前途光明。”
圆娘又道:“家世好,模样好,才学好,似乎没有短板了,不知人品什么样子?”
宛娘想了想说道:“这门亲事是伯父做的媒,想必差不了,伯父的眼光你还不相信吗?”
圆娘抿了抿嘴道:“师父性子开朗,他属于那种看谁都是好人的人呢!你觉得师父的眼光靠谱吗?”
宛娘认真一琢磨,好像伯父的眼光确实不怎么靠谱。
两个小女郎自以为在悄咪咪的咬耳朵,殊不知二人的谈话被在场许多人听了去。
二苏脸上同时浮上一丝尴尬,皆握拳抵唇低低的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圆娘和宛娘再抬头时,却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们,瞬间窘迫的闭紧嘴巴,冲众人甜甜一笑,对文家兄弟道:“文哥哥,我好喜欢你啊!”
文朝光逗她俩道:“最喜欢哪个文哥哥?”
两个小娘子都是小人精,立马表明心迹道:“都喜欢,都喜欢!”主打一个谁也不得罪!
文务光闻言躬身作揖道:“多谢两位妹妹抬爱。”
“不客气,不客气。”两个小娘子同时伸出右手摆了摆。
文务光又道:“在家的时候给弟弟妹妹们准备了一些小礼品,望弟弟妹妹们笑纳。”
说着,他示意一旁的随从将礼品匣子抬上来,有裹了金银饼的香囊,有纹细如发,双面雕刻的檀木香扇,还有水晶打造的双陆棋,小家伙们被狠狠收买了,一会儿便与文务光熟络起来,文哥哥长文哥哥短的叫着。
几个小家伙拿完礼物之后,匣子里还留有一份,文务光疑惑的问道:“可是少了哪位弟弟妹妹?”
大家仔细一寻,独独辰哥儿不在。
圆娘一怔,她以为自己跑回来,辰哥儿随后跟着跑回来了呢?原来没有!
她自告奋勇的跑出去寻人,却见辰哥儿依旧坐在走廊旁的坐椅上,将脑袋深深埋进金猊奴蓬松的毛发中,一动不动。
圆娘轻轻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二哥,你在干嘛?”
“别叫我二哥,我不是你二哥!”辰哥儿声音闷闷的,语气难掩沮丧,也并不抬头看她。
“哎?这是说的什么话?”圆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管不着,我现在说什么话,你也管不着。”他显然在说气话了。
“谁要管你,是文哥哥在花厅里发礼物,遍寻不到你,因此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你不领情就拉倒。”她气乎乎的说完,转身便走。
“喂,小白眼狼,你站住!”辰哥儿抬起头来,下巴抵在金猊奴的狗头上,一双桃花眼红红的像水洗过一般,好似刚刚哭了。
“谁是白眼狼?!”圆娘蓦然回首,却发现他真的哭过了,她颦眉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今日你便说清楚,我管不管得着你!”辰哥儿较真道。
“你且说说你想管什么?”圆娘仔细盘问道。
“不让你嫁给张家小子。”辰哥儿钻牛角尖道。
“我本来就没想嫁给他,这事儿我自己能解决,为何要你出面?”圆娘疑惑的问道。
辰哥儿眼睛一亮,问道:“真的?”
“我骗你作甚。”圆娘回道。
“那没事了,我好了。”他透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圆娘:“……”
他拍了拍金猊奴的狗头,大步流星的朝花厅走去。
“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啊!”圆娘在后面追着道。
“不等,将你的小短腿捯快些!”辰哥儿说道。
“你腿才短,你全家都腿短!”圆娘恼羞成怒道。
“你也是我家的,好端端的干嘛自己骂自己。”辰哥儿睨了她一眼,振振有词道。
“你这会儿又不哭鼻子了。”圆娘开始往前翻旧账。
辰哥儿脸上微微发热,硬着头皮说道:“谁哭鼻子了?我才没有!”半晌后,他又补了一句,“还不是被你气的!”
“我何时气你了?”圆娘深觉自己比窦娥还冤。
“哼,不提也罢。”辰哥儿微抬着下巴,大度的原谅了一切。
二人追逐打闹着向花厅跑去。
第44章
二苏携家眷、门客、亲友同登齐州西湖画舫。
画舫很宽敞,二苏与文人墨客尽情谈诗论赋,各家夫人们坐在里屋闲话家常。
月出中天,小郎君小娘子们精心布好供桌,将新制成的各味月团小饼、玩月羹、梨、枣、石榴、水晶柿子等瓜果,猪肉、牛肉、羊肉、鹅签、鸭签、鱼签等熟食都摆放妥当,满满一大桌子。
辰哥儿摆了一只鎏金铜香炉过来,苏迟给每个小郎君小娘子分了三炷香,待会儿可是要拜月的。
苏迈亦从苏轼身边溜走,跑到孩子堆里凑热闹。
辰哥儿手执香,悄悄站在圆娘身侧问道:“待会儿拜月的时候,你会许什么愿望?”
圆娘伸出食指挡在唇边说道:“嘘!说出来就不灵了。”
辰哥儿诧异道:“你不说,月神怎么听得见?”
“心灵感应!”圆娘脱口而出道。
“?”辰哥儿疑惑的看着她,不明所以。
“就是我想许什么愿望神明都知道。”圆娘解释道。
辰哥儿:“……”
小郎君们执香祭拜月神的时候,数辰哥儿最真诚,他持香嘀嘀咕咕半天,圆娘就站在他身旁,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张家小子非良人,不适合做圆娘的夫君,圆娘的亲事还劳月神再斟酌斟酌”云云。
圆娘抿唇,低眉看了他一眼,这般虔诚的模样原来是在跟神明告状?!真有他的。
最后他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中,小郎君们退席,由小娘子们来拜月。
苏迟神秘兮兮的问道:“二哥,你都跟月神说了什么?”
辰哥儿一本正经道:“当然是让月神保佑我将来蟾宫折桂咯,不然呢?”
圆娘闻言,险些笑岔气!
她咬了咬牙,敛眉正色默念:“愿年年如今日这般圆满。”
宛娘在一旁说道:“希望我越长越好看。”
盈娘余光扫了文务光一眼,嘴里轻轻念着什么,最后虔诚的插上香。
待香火燃尽后,辰哥儿撤下香炉,众人围上来享用美食。
苏迈伸手拿了一块云腿鲜花月团小饼,放入口中尝了尝,不禁感叹道:“还得是圆娘的奇思妙想令人惊艳啊!”说着,他端起饼盘欲拿到外面去分享,被调皮的弟弟妹妹们一人拿了一块,直接将盘子拿空,苏迈哭笑不得。
圆娘安慰道:“点心处还有,我特意吩咐了厨娘多烤些。”
苏迈笑道:“圆娘果然思虑周到。”说着,他大步流星的去了点心处。
辰哥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玩月羹递给圆娘道:“很甜的,你尝尝。”
圆娘接过,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香甜软糯,口感类似后世的藕粉羹,但要更滑嫩一些,十分美味。
每人至少饮了一碗,像宛娘这种酷爱甜食的,喝了两碗,一瓷盆的玩月羹瞬间见了底,随侍的女使又端了一盘来。
待酒足饭饱后,一行人来到画舫的第三层,也就是最高层靠窗的房间赏月。
小郎君小娘子们正是爱玩不爱书的年纪,见了圆月不会想到吟诗作赋,只会力尽所能的想象月亮到底是何模样?
宛娘拉着圆娘的手好奇道:“圆娘,你说月亮上有广寒宫吗?”
圆娘抬眸,圆圆的杏眼水汪汪的,她轻轻的“嗯”了声,肯定道:“会建的!”
“???”宛娘好奇的问道,“谁建的?是不是嫦娥?”
圆娘轻笑,回道:“我想大概是人吧。”
“可传说中的广寒宫是天上宫阙啊,难不成是神明让人们建的?”宛娘问道。
“不是,是人们自己想建的。”圆娘回道。
“为什么?”宛娘继续问道。
“为了拥抱更广阔的宇宙,征服更浩瀚的星辰大海。”圆娘感慨道。
“可是,我们距离月亮那么远,真的可以在月亮上建广寒宫吗?”宛娘略微有些惆怅。
“真的可以的。”圆娘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距离是无法抵达的,人力所不能抵达的,还有光来接力。”
宛娘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不仅宛娘听不懂,在场的小娘子、小郎君都听不懂。
楼下的雅集已经散了,苏轼静静的走上三楼,看看孩子们都在干嘛?未料听到圆娘的这番话,一时心绪复杂难言。
他负手走到圆娘身侧,望着窗外的明月,俄而出声:“这世上果真有神仙啊?”
圆娘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苏轼垂眸看着她,一时竟也沉默不语。
辰哥儿问道:“那人们如何才能到达月亮呢?”
“坐船去。”圆娘拍了拍栏杆说道。
“这艘画舫如何?这是齐州城最大的船了。”宛娘问道,“我想没船比它更合适。”
“这个不行,这个只能在水上游,无法在天上飞,得坐能在天上飞的船才可以。”圆娘说道。
苏迟挠了挠头道:“啊?什么船能在天上飞呀?岂不是神仙的船才可以?”
“现在不能,一百年不能,一千年后未必不能。”圆娘望着月亮叹道。
苏轼忽而问道:“圆娘想家了吗?”
圆娘抬眸望着他,不知师父为何要如此问,这一世她父亲病故时她还小,应该没什么记忆才是,她沉默半晌方道:“师父的家便是我的家。”
苏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道:“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
圆娘望着天上的明月发呆,不知该思念何人?
众人沉默着,宛娘突然出声道:“不知月亮上是何等摸样?有没有桂花树和玉兔?有没有漂亮的嫦娥姐姐?”
“我想月亮上应该都是白玉砌成的宫殿,有很多神仙住在上面,有砍桂花树的,有修月亮的,有捣药的,有抚琴的,和人间一样各司其职。”叔寄想象道。
“圆娘呢?圆娘觉得月亮上是何等模样?”苏轼问道。
圆娘顿了顿,若说月亮上一片荒芜,不仅没人没神仙,甚至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半月白天半月黑夜,会不会太过幻灭,她斟酌了一下回道:“月亮是诗人的故乡。”
苏轼朗笑:“好!好一个月亮是诗人的故乡,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赞美过它,感叹过它,向往过它,认它为故乡倒也使得。”
辰哥儿坚定的对圆娘说道:“等有朝一日,我也带着你去月亮上玩耍。”
圆娘:“……行叭。”
“我也想去。”苏轼低声道。
“我也想去。”宛娘随即说道。
“还有我!”
“还有我!”一群小萝卜头争先恐后举起手来。
“好!”辰哥儿豪气的承诺道,“到时候咱们包一艘能在天上飞的船!”
“好耶!好耶!”小家伙们开心的手舞足蹈。
圆娘见状亦忍俊不禁。
小家伙们团团坐下,张罗着做船需要带的行礼,有给嫦娥带纺锤的,有给吴刚带新斧子的,有给玉兔带捣药罐的……
圆娘心道:这哪是找神仙玩去了,这分明是去月球做监工去了!
“师父
去月亮做什么呢?”圆娘问道。
“去赊酒喝,尝尝天上酒和人间酒有什么区别?”苏轼半开玩笑的说道。
圆娘仔细想了想,如果月球有酒的话那一定是中国白酒,只是武士爱喝,文人应该会觉得又辣又呛吧,她敲了敲正在吃云腿鲜花月团饼的饕餮,说道:“给我兑一瓶飞天茅台。”
“什么?”饕餮震惊的到嘴的月团饼都掉在了地上。
“我说,给我兑一瓶飞天茅台,我家的藏酒室里有这个的。”圆娘说道。
饕餮捡起地上的月团饼,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它在屏幕上敲了一行繁复的代码,而后一瓶飞天茅台被兑了出来,小饕餮贴心的将酒瓶换成宋代储酒容器。
圆娘借故更衣,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躲在没人的角落悄悄把酒拿出,然后拎着酒坛子若无其事的回到三楼。
“我前几日在齐州城闲逛的时候,买了一坛子好酒,特意留在今日请师父喝。”圆娘凑到苏轼面前,低声胡诌道。
她拿了一只酒杯,打开酒坛子给苏轼斟了一杯,满室飘香,苏辙送完客之后闻着味儿就上来了。
“什么酒这么香?”苏辙好奇的问道。
圆娘又从旁边拿了个杯子给苏辙也倒了一杯,她促狭的眨眨眼,说道:“仙酒,玉液琼浆,叔父快来尝一尝。”
二苏兄弟对坐,瞧着眼前清泉似的美酒,都感到万分神奇。
苏轼拾杯放在鼻下轻嗅,不禁感慨道:“浓香醉人。”
继而,他扬脖,一饮而尽。
苏辙陪饮,直道:“干冽挂口,果然是神仙佳酿。”
那是!圆娘心道:这酒在后世也排的上号,如果上月球能带酒,估摸会有它的一席之地。
苏轼不胜酒力,一杯即醉,他单手支颐靠在窗边阖眸醒酒,脸颊升起两抹薄粉。
圆娘拧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拭面庞,只听他轻叹一声:“圆娘……”
“嗯?”她抬眸认真的看着他。
“师父有你才完满,师父的家便是你的家,莫要思乡。”苏轼轻吁一口气说道。
“嗯。”圆娘重重的点了点头,她刚欲说些什么,苏轼已经沉沉睡去。
苏辙也被酒放倒了。
圆娘:“……”
这时辰哥儿悄悄的拿了酒杯过来:“你们在偷喝什么好酒?给我也尝尝!”
圆娘从善如流,给他也倒了一盏,辰哥儿赞道:“好香啊!竟然比王驸马送的官酒还香。”
他咕咚一下子一饮而尽,最后吐着舌头说道:“好辣啊!好辣啊!怎么会有这样又烈又辣的酒!”
圆娘坐在辰哥儿身侧,亦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道:“还行,还是原先那个味儿。”
只是她上次喝此酒的时候,是和前世好友聚会的时候,那一天的月亮也很圆,约摸是中秋节。
而如今时移世易,旧友天各一方,新友满堂。
人间之事,大抵如此吧。
第45章
中秋节后,苏轼一行人又在齐州盘桓了月余,这才启程前往密州。
临行之前,不禁二苏伤怀,连小孩子们都互相舍不得,宛娘直攥着圆娘不撒手,她好不容易得了个玩的上来的妹妹,还没亲香够又要分别了。
圆娘安慰道:“咱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宛娘悄悄跟她咬耳朵道:“到那时我偷偷跟着你去伯父家,给阿爹阿娘一个惊喜!”
圆娘伸出小指:“拉钩!”
宛娘勾住她的小指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在苏辙一家大小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苏轼携家眷乘船东去。
叔寄仰面问苏轼道:“爹爹,以后我也会离开爹娘、兄长和阿姊吗?”
苏轼摸了摸他的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那以后我做官了,可以带着咱们家所有人去赴任吗?”叔寄又问道。
辰哥儿道:“到那时爹爹也做官,兄长也做官,你带不走所有人的!”
“带阿姊!我十分喜欢阿姊!阿姊改良的点心最好吃了!”叔寄果断决定道。
“不行,圆妹必须跟我!”辰哥儿斩钉截铁的说道。
圆娘扶额,看着二人说道:“我跟着师父。”
两个争成斗鸡眼的小兄弟瞬间愣住了,一起劝苏轼道:“等我们兄弟为官后,爹爹就致仕吧,我养着你!”
苏轼屈指,敲了两个小兄弟一人一下,调侃道:“你们哪是想给我养老?分明是舍不得圆娘的点心。”
船上的白帆拉的满满的,可船还是越行越慢,甚至有的河道几近干涸,靠岸上的纤夫生生拉着船前行。
苏轼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京东东路的干旱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苏家一行人下了船,改乘马车前往密州。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一片片秃秃的土黄色,风一吹能扬起二斤沙来,完全不似江南水乡的蕴秀。
已过了秋收,但依旧有成群的农人在地里忙活着,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京东东路之前爆发了极严重的蝗灾,趁着天气渐冷,百姓把土壤表面的虫卵翻到地下,冬天一上冻就能够冻死这些残存的虫卵了。
苏轼定定的望着窗外,满腹愁绪,不知密州的情况怎么样了?
几日后,苏家的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了密州官舍。
一行人下车之后,大吃一惊,盖因这一路行来,密州的官舍是他们见过的最破败的官舍,关键是苏轼是密州知州住这样的,其他人可想而知。
众人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扉,奴仆们打量了一番官舍布局后,开始往里抬行李箱子。
这里能住的地方十分狭窄低矮,完全没有杭州那种风雅园林式官舍,只有一处五间的青砖正房,东西两侧的厢房甚至都不是全砖结构,是用稻草泥砖垒成的,外表再包一层青砖,青砖还是竖起来垒的。
甚至西厢房边上那间不知何时被雨水冲塌了半堵墙,至今还没修缮,看着甚是狼狈颓败。
这次谁都没有单独的院落了,都住在一个大院里。
苏轼夫妇住在正房,正房东边那间留出来做书房,圆娘住西厢靠北的那两间房,小郎君们在东厢一人一间房。
奴仆们都住在靠近大门口的东西配房。
庭院里无竹菊幽兰等植物,只有一棵挂着红彤彤果实的石榴树,一棵挂着黄澄澄果实的柿子树。
果实已经成熟了,前任知州并没有摘取,几个小家伙开始猜测石榴和柿子的味道,有的说苦的,有的说酸的,有的说涩的,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找苏轼评理。
苏轼抬眸打量了两棵果树,随即说道:“口说无凭,还是得摘下来尝尝。”
砚青搬了个木凳来,亲自摘了几个石榴和柿子,装了满满一小篓子。
用井水净过后,小家伙们开始分果子吃,一人一个火红的柿子,石榴是两人一人。
圆娘先吃的柿子,她轻轻在柿皮上咬了一道小口子,然后用力一吸,甜津津的汁液瞬间迸进口腔,连呼吸都是甜的,比蜜还甜百倍。
辰哥儿将竹篓子里的石榴全都掰作两半,他小心翼翼的剥了几个石榴粒放嘴里嚼了嚼,酸甜可口,并不是想象中酸掉牙的味道。
苏轼望了望眼前的两棵果树,知是前任知州特意留下来的,他一时感慨万千。
这时知雪跑了过来,侍立在圆娘身侧,压低声音道:“小娘子可知我们在厨房后身发现了什么?”
“什么?”几个小家伙全被勾起了兴趣。
“是一圈小鸭子,正嘎嘎叫得欢呢,可有意思了!”知雪说道。
辰哥儿立马来了兴趣,他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小鸭子呢,必须得过去看看。
他一动,带动一串小萝
卜头一起往厨房后身跑。
打老远就能听见鸭子嘎嘎的叫声,大家围了半圈,都看热闹似的看着这群小鸭子,只有金猊奴可怜巴巴的蹲坐在一旁,本来春砚是要给它找地方砌窝的,窝还没砌成就先发现一圈小鸭子,人们只顾着瞧稀罕,而忘了砌它的狗窝。
圆娘暗道:前任知州还挺有田园生活情趣的!
鸭子是半大的,身上的黄绒毛还没褪干净,却被养的肥肥的,圆娘仿佛看到一排北京烤鸭从她面前一晃而过,这鸭子跟后世的北京鸭不同,但烤着吃,做太白鸭吃应该都十分美味!
叔寄低头看着这群活泼的鸭子,好奇道:“它们平日里都吃什么?竟然长这么肥实。”
“菜皮、麸子、小虫子什么的应该都可以!”圆娘回道,她突然灵光一现道:“或许地里的蝗虫卵也是它的盘中餐。”
“哦?”苏轼跟在孩子后面,听她说这话突然来了兴趣,若有所思道,“真的吗?”
“可以一试。”圆娘斟酌道。
几人顾不得休整,将这群鸭子赶到田间地头,尤其是没翻过土的田间地头。
群鸭来到野外撒丫子跑,十分活泼,边跑边在地头上啄一口,边跑边啄,啄的正是蝗虫的虫卵。
此时已过深秋,因为之前爆发了很严重的旱情,之后又有蝗灾侵袭,农人并没有机会播下冬麦,地里都皲裂成龟纹,大片大片的荒着呢,偶尔会碰见几从干枯的杂草。
带着黄色绒毛的小鸭子们在田地间穿梭,像一群游动的小鱼。
孩子们得了这种难得一见的野趣,乐得开怀,苏轼看着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眸中的惆怅都快溢出来了,秋天不能播种的话,来年春天就会打饥荒。
他现在还未查看密州百姓到底有多少人借了青苗钱,明年春天没有新粮入仓,百姓拿什么还青苗钱?拆了屋顶拿房梁抵吗?!这未免也太过分了!
小鸭子们吃饱之后便来回踱步玩,苏轼命人将其赶到牛板车上的笼子里,天色不早了,该回家去了。
正当众人准备回家时,只见砚青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在离苏轼三丈远的地方急急扯住缰绳,骏马扬蹄长嘶。
待马儿平复后,砚青迅速下马回禀道:“主子,朝中来人了,是监督各州实施新法的提举官。”
苏轼望着成片的荒地,瞬间窝了一肚子火,他翻身上马,吩咐砚青道:“将几个孩子安全送回家。”
“是!”砚青领命。
刚刚因小鸭子吃食而开心的几个小家伙,瞬间不笑了,且沉默了下来。
砚青拍了拍辰哥儿的肩膀说道:“没事的,往年也有视察新法的提举官来各州,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辰哥儿僵硬的点了点,踏上回家的马车。
小萝卜头们带着小鸭子回家了。
刚一进家门,辰哥儿就跳下马车,蹭蹭蹭的往书房跑,圆娘也跟着跑了过去,两小只还没走近,就听见书房传来拍击书案的响动,很重,闷闷的犹如惊雷一般。
辰哥儿紧握着圆娘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二人找了个书房转角处,屏气凝神认真听着。
一道陌生的声音说道:“司农行手实法,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
苏轼怒回道:“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
继而是一阵令人发闷的沉默。
茶杯置于案上的声音传来,那人终是退了一步说道:“苏公可缓行,待我请示朝廷后再做定夺。”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苏轼将人送出官邸,而后沉默的回了书房。
六郎今天都没被爹爹抱过呢,他迈着蹒跚的步伐,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吵着要爹爹抱,要爹爹举高高!
“六郎的乳母呢?怎由着他来书房?!”苏轼高声说道,语气透着些微不耐与僵硬。
六郎听得出爹爹的烦躁,以为爹爹不喜欢自己了,进而哇哇大哭起来。
辰哥儿和圆娘急忙走进去,却见王闰之先进了书房,她温声软语道:“夫君请息怒,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我端两碟小菜来,你且喝几杯顺顺气,别跟六郎一般见识。”
说着,她将六郎交给奶娘抱出去,自己吩咐仆妇去厨房端两样苏轼爱吃的小菜来。
圆娘和辰哥儿见苏轼脸色有所好转,他们又轻轻的退了出来,截住六郎的乳母,他们两个将六郎抱到别处去玩。
圆娘晃动手中的拨浪鼓引逗他,辰哥儿带他去看小鸭子,二人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哄好了怀中的小人儿。
辰哥儿困惑道:“我从未见爹爹这样过,他一直都是温润有礼的人,对待我们也极有耐心,这次可见是真动了火气。”
“师父身为一州长官,自然要对此州百姓负责,刚刚咱们也看到了,大片大片田地没能种上冬麦,来年春天必会打饥荒,到时候官府催收青苗钱,百姓们哪里还有活路?偏偏这时司农派人来推行手实法,百姓将按财产的多寡摊派免役钱,有不如实报财产田地的,其他人可以举报,但仔细看看密州百姓连遭两灾后哪个不是赤贫?这提举官简直是吃凉不管酸,难怪师父会如此气愤,他们这些稳坐中枢之人,简直是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尤不自知。”圆娘轻叹道。
辰哥儿闻言沉默良久,自语一般喃喃道:“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之策吗?”
“难说。”圆娘说道。
“阿姊,阿姊,我要球球!我要球球!”六郎见阿兄阿姊只顾聊天,又不理他了,不禁插话道。
圆娘掂了掂手中的蹴鞠,继续逗六郎玩耍,她一心二用对辰哥儿说道:“万幸,密州还有师父这种好官。”
辰哥儿点点头,不禁叹道:“好官不好做啊。”
圆娘笑道:“虽然师父不喜欢王安石,但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什么话?”苏轼轻声踱步而来。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圆娘望着苏轼的眼睛说道,“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苏轼忽而释怀了,他轻喃道:“是啊,要做就做问心无愧的官。”
他走上前去,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伸出手来说道:“将六郎给我吧。”
六郎见爹爹来了,早早的将小胳膊伸了过去,此刻见爹爹来抱他,开心极了,他奶声奶气的说道:“虽然爹爹凶凶,六郎还是喜欢爹爹。”
苏轼展眉笑道:“刚刚是爹爹不好,爹爹给你道歉,不该迁怒你的。”
“我没有怪爹爹呀。”六郎抱着苏轼的脑袋咯咯笑道。
“我家六郎真大度。”苏轼亲了他脸蛋一口,又惹得六郎笑开了花。
圆娘和辰哥儿见状,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第46章
数日后,朝中传来消息,手实法被废黜,可苏轼眸中的忧色愈来愈重。
辰哥儿暗自纳闷,朝中奸佞小人的法度被废,为何爹爹还是不快乐?
圆娘知他疑惑,遂解释道:“手实法虽然被废了,但密州大片土地依然荒芜着,密州地处北境,冬日苦寒,到时候北风一吹,大雪之下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冻饿而死,师父作为密州知州焉能不忧心忡忡?!”
辰哥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单密州,京东东路的官员都没把蝗灾当回事儿?上次爹爹在官衙质问底下的官员为何不将蝗灾事情上报朝廷?你猜猜那些官员说什么?”
“大抵会说蝗虫能助农人除草吧。”圆娘低叹道。
她竟然猜对了,辰哥儿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
圆娘解释道:“他们打量师父是读书人,不懂农事,又急着推卸自己的责任,只得拣着好听的说,让自己看起来有理有据,能搪塞一个是一个。”
辰哥儿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有这么多尸位素餐的官员,真乃密州百姓的劫难。”圆娘望着书房里的灯烛说道。
“爹爹在写折子请求朝廷为密州百姓免税了。”辰哥儿说道,“大概还要组织百姓继续对抗蝗灾,同时还要向富户筹款去江南买粮准备应对寒冬的饥荒。”
这里减了在江南时的风花雪月,只留案牍劳形后的沧桑与疲惫。
两小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他们太小了,什么都帮不到苏轼,只每日乖巧听话,不令苏轼格外分神照看他
们。
等第一场雪落在密州的时候,城外的粥棚也搭了起来,只盼着这个冬天能少死人便少死人吧。
然而天愈寒,缺衣少食的百姓顾自己活命还顾不过来,哪里管得了刚出生没几日的婴儿,阡陌之间时不时会出现一个破旧袄子改成的襁褓,襁褓中的婴儿命大的能活到被人喂几口热粥,多的是悄无声息冻死的。
苏轼心地纯善,又为人父多年,怎么可能看得过这种状况,少不得吩咐人收路边的弃婴到居养院,由公家拨钱雇佣乳母、准备口粮养活这些苦命的婴孩。
然而,官府的钱也不甚够用,苏轼劈了自己大部分官俸投入其中,因此苏家过上了粗茶淡饭数日不识肉味的清贫生活。
苏迈已然是个少年了,有了自制力,即便馋肉也会忍住不说。
叔寄心思细腻,且脾胃不济,本来也甚少食肉,即便不吃肉也没什么。
六郎还小,肠胃功能弱,亦不怎么喂他肉吃,他也不清楚什么叫肉什么叫素?乳母喂他什么他便吃什么,不挑的。
苦只苦了圆娘和辰哥儿两个。
辰哥儿每日喝粥喝得胃里溢酸水,他都快忘了肉的味道,然而每日跟着父亲去视察城外的饥民,看着境遇困顿的百姓为喝上一碗掺了沙土的米粥而雀跃时,他又觉得自己想吃肉的想法十分罪恶,起码在苏家喝粥是管饱的。
辰哥儿这一忍便忍到了年根底下,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是很想吃肉啊!他又不敢跟苏轼提,只暗悄悄问圆娘道:“圆妹,你想吃肉吗?”
圆娘木木的点了点头说:“想!想得花儿都谢了。”
“我也想。”辰哥儿单手支颐,蹲在她旁边说道,“你说兄长想吃肉吗?”
“必定也是想的。”圆娘回道,“但是兄长会一本正经的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不必贪求口腹之欲。”
“哎,瞧这话说的,若不是见他对着金猊奴藏的骨头留口水,我险些都要信了。”辰哥儿无精打采的回道。
“没想到全家最有先见之明的竟然是金猊奴!”圆娘想了想,又道,“等再能吃得起肉了,我非得腌一坛子咸肉不可。”
“哎!”两小只异口同声的叹息道,“可惜溪流河泊都冻住了,不然出去捞条鱼打打牙祭也好。”
其实,河面冻住了也是可以逮鱼的,只是太危险了,所以圆娘没说,只是一味的想肉吃,想得眼都绿了。
叔寄见二哥和阿姊蹲在屋檐底下叹息不已,感到十分奇怪,遂走上前来询问缘由。
辰哥儿人不大,但极为好面子,哪里会说自己是馋肉馋的?!只故作深沉的摸摸下巴说道:“为兄作为文人骚客,难免悲春伤秋了些。”
叔寄望了望庭中光秃秃的石榴树和柿子树,疑惑道:“可现在不是春天也不是秋天,是冬天啊!你在悲伤什么?!”
当然是悲伤不能吃肉!不然还能是什么?!辰哥儿心里这样想的,但没有这样说,只轻声说道:“爹爹日日为公事操劳,人都瘦削了不少,看了让人心酸难过。”
叔寄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亦深沉的点点头道:“是该给爹爹补补身子了。”他指了指后院说道,“咱们天天放的那群鸭子,是到了该它们效力的时候了!”
叔寄童言无忌,他此言一出,圆娘和辰哥儿的眼睛都发光了!是了!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家里还有鸭子可以吃!
圆娘心思细腻,抬头问了一句:“如果吃鸭子的话,叔寄你会不会伤心?”
叔寄蹙眉,疑惑的问道:“鸭子不就是养来吃的?我伤心什么?”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是该伤心的,喂了这许久,一个鸭蛋都不见,方才发觉都是公鸭……害我白白期待捡鸭蛋期待了许久!”
“那就好,那就好!”圆娘生怕给叔寄留下什么童年阴影,故而多问了一句。
三小只商量来商量去,又去找了苏迈,试图鼓动苏迈杀鸭!
孰料,苏迈觊觎那群鸭觊觎了许久,就是怕弟弟妹妹们伤心才没有贸然动手,这会儿看三个小萝卜头来找自己,他巴不得呢!但他是长兄,得装得成熟稳重,挺着笔直的脊梁带着弟弟妹妹们去鸭圈抓鸭。
文文气气的小少年将襕衫的袍裾塞到腰带里,只露出棉裤来,追着鸭子到处跑,鸭子不少,可惜一只都抓不到,他的头碰到鸭圈的顶子,撞得生疼,也不好意思声张。
刚开始,圆娘和辰哥儿、叔寄还商量着要苏迈抓哪只?到后来看苏迈追鸭实在追的辛苦,他们认命了,追到哪只吃哪只!
辰哥儿忽然问道:“抓住鸭子之后,怎么吃?”
关于鸭子的吃法,圆娘知道十几种,除却实在做不到的啤酒鸭之后,还有蒸鸭、炖鸭、卤鸭、炸鸭、炒鸭、烤鸭、焗鸭等做法可供选择,最后她想了想,提议道:“不然我们就做太白鸭如何?”
“太白鸭?”辰哥儿和叔寄疑惑的问道。
“好!太白鸭好!”苏迈猫腰站在鸭圈里说道。
圆娘对辰哥儿和叔寄解释道:“是川菜的一种,传闻是李太白献给唐玄宗的美味佳肴,应该很对师父胃口才是。”
“这个好!就吃这个了!”叔寄拍手道。
辰哥儿面露难色,问道:“这种鸭子是不是很难做?毕竟是皇帝吃过的东西!”
圆娘摇了摇头说道:“并不是,只需一点田七、一把枸杞、一坛花雕酒、一撮盐巴即可。”
辰哥儿眼珠一转,对叔寄说道:“五郎,二哥有个重大的任务要交给你!”
叔寄神色立马严肃认真起来,他郑重道:“二哥请讲。”
辰哥儿道:“去把爹爹珍藏的花雕酒搬一坛送来厨房。”
叔寄正色道:“二哥,这算偷吗?”
“不算,最后做成太白鸭爹爹也是会吃的,咱们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叫偷酒小贼。”辰哥儿解释道。
叔寄一听有道理,屁颠屁颠的跑去偷酒了。
辰哥儿看他走远,自己将袍角塞进腰带里,一翻身进了鸭圈,和哥哥一起围堵鸭子,还是总被鸭子逃出生天去!
他逮不住鸭子还逮不住圆娘嘛?!
他一把将圆娘拽进鸭圈,三人一起围堵鸭子,鸭圈里扑扑腾腾十分热闹。
“圆妹,圆妹,堵严实了,别东张西望!”辰哥儿迅速说道。
“不行啊,二哥,到处都是鸭屎,咦!”圆娘满脸嫌弃的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辰哥儿一个腾跃将一只肥硕的鸭子扑在身下,鸭子奋力嘎嘎叫着,挣扎着,鸭毛尘土满天飞,因为鸭子过于紧张,甚至还有新的黄黄绿绿的东西被挤出来。
圆娘:“……”
苏迈:“……”
辰哥儿因为用力压制鸭子,一张小脸憋的通红,他大叫:“你们俩别隔岸观火行不行,我也不是一定能打得过鸭子,速来帮忙!”
苏迈顾不得脏,闭着眼睛去抓鸭子的翅膀,圆娘在一旁鼓劲儿道:“二哥,你可以的!我看好你哦!”
辰哥儿:“……”
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鸭子降服,圆娘摸着鸭头口中念念有词:“小鸭,小鸭,你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转年再投胎回来。”
辰哥儿闻言,好奇看了她一眼,见她念得认真,也没打扰。
苏迈抓着鸭子,与辰哥儿、圆娘商量道:“送入后厨?”
辰哥儿立马摆了摆手道:“原本这鸭子也轮不到咱们来抓,只是他们盘算着过年吃这鸭子,定不会帮咱们抓,现在咱们抓了交给他们处置,他们一定会放回鸭圈的,不如宰了再送过去,到嘴的肥鸭方才跑不了!”
苏迈点头道:“言之有理,只是,你会杀鸭吗?”
辰哥儿摇了摇头道:“不会。”
圆娘道:“按理来说我会,只是没实践过。”
苏迈道:“寻个偏僻的角落,你说我杀。”
“好嘞!”圆娘道。
几人猫在厨房外山的角落里,辰哥儿去厨房端了一盆滚烫的热水,圆娘把手中的惊雪递给苏迈,二人摸摸索索的找出鸭子的气管,圆娘指地儿,苏迈眼疾手快拿匕首一划,一股滚烫的血红喷洒而出!
几人顾不得擦身上的血迹,将划口冲向碗口,开始给鸭子放血。
碗底有一抹青盐,可以帮助鸭血凝固,这样收集起来的鸭血也是一道难得的美味,圆娘就十分喜欢吃,过去吃火锅的时候必点无疑。
待鸭血放得差
不多时,就将整只鸭子按进滚烫的水盆中,边浸泡边拔毛,手烫的不敢长时间浸在热水里,拔毛的动作也渐渐的从生涩到熟悉,最后拔着拔着倒有几分得心应手起来。
三人干活正干得起劲儿呢,忽闻一句:“你们仨,干什么呢?”
三人齐齐抬头,见苏轼正拎着偷酒失败的叔寄,站在他们面前打量着他们。
三人也顾不得宰鸭了,忙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苏轼看着死的透透的鸭子,沉默不语。
叔寄抿了抿唇说道:“二哥说爹爹这些日子忙于公务,身子都累的清减了几许,我们几个心疼,便想为爹爹补补身子……”
“所以,你们宰起了鸭子?”苏轼问道。
“嗯,阿姊说太白鸭很好吃的,爹爹一定会喜欢!”叔寄继续说道。
“你们仨在这儿鬼鼓什么?厨娘、小厮们是摆设不成?”苏轼看着圆娘、苏迈、辰哥儿三人身上的血迹,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
“亲力亲为始为真。”苏迈小声说道。
苏轼瞅了他一眼,瞅了地上的鸭子一眼,问道:“谁逮住的?”
“一起逮住的,兄弟(妹)齐心,其利断金!”三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苏轼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辰哥儿身上,道:“大郎沉稳,圆娘喜洁,这鸭子活蹦乱跳的等闲逮不住,辰儿,你说呢?”
辰哥儿干干的笑了两声,迅速抓住重点,发出灵魂一问道:“爹爹怎么知道鸭子等闲逮不住?”
这会儿轮到苏轼尴尬了,他弯了弯嘴唇,没有说话,身上的官服还未脱,便俯身拔起了鸭毛,没一会儿鸭毛除净了,粉嘟嘟的十分好看。
这回不用偷酒了,苏轼自动奉上!
起锅焯水,然后取出鸭子用花雕酒、盐巴、胡椒粉腌制均匀,将鸭子放入容器中,加入姜片、葱结、田七、枸杞、水焖炖一个半时辰。
今天掌勺的是苏轼,四个孩子充满了期待,他们围在锅台边上不肯离去,边烤灶火边在炭中埋山芋、板栗和青梨等物。
鸭肉的香气,板栗的香气,青梨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勾的人饥肠辘辘。
公务处置的差不多了,苏轼难得清闲下来,烤着炙热的火焰,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心情不知不觉的放松了,他手中剥着剥着烤好的板栗,人却头一歪,睡了过去。
第47章
孩子们见他睡着了,都自觉噤了声,只余些许剥栗子的清脆响声。
约摸过了一刻钟,苏轼清醒过来,问苏迈道:“我睡了多大功夫?”
“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苏迈劝道,“爹爹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几个看着火就行了。”
苏轼摇了摇头道:“过会儿还要去前衙应付朝廷的提举官,我在这儿略微坐坐便可。”
圆娘将剥好的栗子送入他的口中,说道:“师父多吃点儿!”
栗子的甜香沁人心脾,苏轼边吃边道:“到底还是苦了你们几个。”
诚然,密州的生活跟杭州没法比,小孩子的零嘴也不如杭州的时候多,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生活在一起,便比什么都强了。
圆娘闻言宽慰道:“与城外的饥民相比,我们算是有福的,起码家里的粥管饱,还有太白鸭可以吃,便算不得苦,我虽幼失怙恃,师父视我如己出,没一处是委屈了的,我很知足,望师父也不要内疚自责。”
其余三个亦点头道:“是这样的,等来年若蝗灾还不散的话,我们再多养一些鸭子。”
苏轼笑着点了点头道:“好!”
没多久,提举官到州府衙门了,苏轼被砚青唤回前衙。
圆娘几人继续守在锅灶前,守着飘香四溢的太白鸭,听着汤汁咕噜咕噜翻滚的声音,内心逐渐趋于安宁。
厨娘在另一个锅灶前淘米,只是将白花花的大米换成了橙黄色的栗米,如此也可将粥熬得浓稠些,耗干水分便可成栗米饭。
圆娘见状吩咐道:“可多熬一段时间,闻到香泛味再罢火。”
厨娘恭敬的点头称是。
辰哥儿纳闷道:“为何?”
圆娘解释道:“栗米有寒气,熬煮的功夫小了,寒气去不掉,容易伤脾胃,长时间喝的话,胃里会漾酸水,师父本来就脾胃不大好,必须得吃火候足的栗米饭才不伤身。”
辰哥儿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直到太白鸭炖足一个半时辰,苏轼这才满脸倦容的从前衙回到官舍,略歇了歇才张罗着开饭。
一人一碗黄澄澄的栗米饭,桌上摆着一碟密州特色酸酱,一盆奶白奶白的太白鸭,一碟盐豉姜片,一碟酸浆雪里蕻,一碟芥末菘菜。
看来看去,还是数太白鸭最顺眼。
热气腾腾的鸭肉最好吃,鸭子的油脂很厚,飘在白瓷盆上亦是黄灿灿的,以往苏家做菜总是将这层油脂撇掉不要,如今众人都许久未曾见过荤腥,连着这层油脂也舍不得丢弃。
苏轼夹了一大块鸭腿肉放到圆娘的小碗里,与此同时,圆娘夹了一大块鸭腿肉放进了苏轼的饭碗里,师徒俩默契的相视一笑,鸭肉蒸腾着发白的热气,扑得人毛孔都一一舒展开。
大家一起热火朝天的分吃鸭肉,火候足,鸭肉炖的酥软可口,因为添了田七和枸杞,肉汁十分鲜甜,迸裂在唇齿之间,和着香喷喷的栗米饭一起下肚,幸福又满足。
苏轼忙里偷闲赞道:“今日的栗米饭也较往日香了许多。”
辰哥儿将之前圆娘的话说了出来,苏轼大为感动,又给圆娘夹了好几块鸭肉,将圆娘的饭碗堆成了小山。
唬的圆娘直说:“师父,莫要放了,再放就吃不下了。”
没一会儿,鸭肉分吃殆尽,大家连奶白色的汤汁亦不放过,每人又盛了多半碗栗米饭,夹了一层咸菜铺在栗米饭上,再美美的浇上一层泛着油花的汤汁,用竹箸捣匀,汤汁吃进咸菜里,吃进栗米饭里,于是咸菜与栗米饭都饱满了起来,汤汁却不见了踪影。
这时只要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咸菜与栗米饭就能品尝到太白鸭的味道,混着些许肉沫残渣,让平日里酸辛苦涩的咸菜吸饱了肉汁的鲜香,亦变得可口不少。
圆娘吃得肚子溜圆,她平时很少吃鸭,因为鸭肉油水大,而且处理不好的话会有股难去的腥臊味,鸭肉凉了之后的味道也很难搞,她曾和朋友去过某十分出名的烤鸭店,因为聊天太久把烤鸭聊凉了,最后吃的时候总有一股腥味萦绕不去。自此,她对鸭肉敬谢不敏。
而今天吃到的鸭肉是她两辈子以来吃到最好吃的鸭肉!
可惜鸭肉汤也喝完了,不然可以涮鸭血和豆腐吃,再发上一盆绿豆芽一块涮着吃,啧啧,美啊!
虽然留有遗憾,但可以下次补足,也就不觉得遗憾了,而慢慢的变成一种期待,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晚膳后,辰哥儿摸着肚皮问任嬷嬷讨山楂饮子喝,想必是撑着了。
王闰之一边给他揉肚子一边劝他以后少吃些,免得小小年纪伤了脾胃。
辰哥儿摇头,少吃不了一点儿!以往在杭州的时候,家里多是吃羊肉,煎的、煮的、炖的、炙的、炒的、炸的,花样繁多,没他没吃过的,他以为人间至味不过如此,如今看来还是他目光短浅了,鸭肉的美味一点也不比羊肉次!
他趴在母亲怀里,不解道:“太白鸭这么好吃,为何唐玄宗还是把李太白赐金放还了?”
圆娘想了想,回道:“大约是皇帝老子珍馐美味吃多了,便觉得太白鸭平平无奇。”
辰哥儿仰面看着屋顶,良久之后点了点头道:“倒也在理,可若连太白先生都算平平无奇的话,那唐玄宗眼前的奇人异士得是什么
样的?”
“各花入各眼,唐玄宗觉得平平无奇的未必就真的平平无奇。”圆娘说道。
辰哥儿点了点头道:“这话也在理,圆妹说的真好。”
苏轼夫妇听着这一双小儿女的谈话也觉得颇为有意思,不禁相视一笑。
王闰之不由说道:“夫君日日操心公务,眼见到了年根底下,衙门也快封了印,夫君腾出空来也好为伯达他们寻访名师,总在家里读书而无名师指点也不太好,不利于学问精进。”
苏轼坐在一旁细细饮着茶,也陷入苦思之中,他缓缓说道:“此地不比江南文风鼎盛,我仔细观察了这些时日,私塾与官学都不太尽如人意,几个小的入学之事还需再斟酌斟酌,实在不行等来年开春去往江南聘名师也使得。”
王闰之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一切等过了年再说。
辰哥儿听说自己要上学了,顿时不自在起来,也不在母亲怀里趴着了,也不要母亲帮着揉肚子了,也不问任嬷嬷讨山楂饮子喝了,只老老实实的坐到一旁面壁去了,他还是不想上学!
圆娘笑着打趣他道:“不读书哪里有肉吃?”
辰哥儿悄咪咪对圆娘说道:“爹爹倒是爱读书,现在不也吃不上肉了?!”
圆娘拍了他后背一下,说道:“不准打趣师父,师父哪里是吃不上肉,是长了慈悲之心。”
倘若苏轼放着密州百姓不管,以他的俸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也毫无问题,但偏偏他生出一颗慈悲心,想要所有人都好好的活着,这是个大愿,便要使出十二分力气去达成。
苏轼在一旁低咳两声,悠悠然说道:“城外的施粥毡棚可以开到明年开春,居养院里也屯了一百多石粮食,这个月的俸禄可以贴补家用了,咱们也过个好年,每人可裁两身冬衣,你们想吃什么尽管跟你们母亲开口讨要,再不短了你们的嘴去。”
辰哥儿一蹦三尺高,呼道:“好耶!阿娘我要吃清炖羊肉、红烧鲤鱼、酥蜜食、糖霜果子、滴酥鲍螺。”
王闰之笑道:“好好好,都有,都有,圆娘想吃什么?”
“师娘,我想吃糖炸糕!”圆娘说道。
“?”王闰之疑惑的看着问道,“何为糖炸糕?”
圆娘连说再比划:“就是将小麦粉用开水烫过搅成团,放凉后揪成一个个小剂子,用桂花糖粉面粉和成馅包进剂子里,轻轻拍扁放入油锅里慢慢炸,炸至两面金黄捞出,外皮香酥可口,里馅香甜怡人,可好吃了!”
辰哥儿越听越觉得有趣,忙问道:“放豆沙馅行吗?”
“当然可以!”圆娘回道。
辰哥儿嘚嘚嘚跑到苏轼面前,仰头问道:“爹爹,你何时发俸禄?”
苏轼大笑道:“明日,小馋猫。”
辰哥儿哀嚎一声:“今夜注定失眠!”
圆娘笑问:“到底是馋的还是撑的?要不要读几页书再睡?”
辰哥儿连忙摆手道:“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别真信呀!”
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辰哥儿顶着两个黑眼圈吃朝食,连他平日里最为唾弃的酸浆腌雪里蕻都吃得津津有味,圆娘见了大为奇异。
辰哥儿笑眯眯说道:“苦尽甘来,吃什么都美味。”说着,他给圆娘夹了一片盐豉姜片,自己低头吸溜喝了一口栗米粥。
等朝食一过,他手中握了一本书开始朗声吟诵,天知道他翻过来调过去就只背那一篇。
约摸半个时辰后,砚青、砚秋二人提着苏轼的俸禄进来,交到任嬷嬷手中,由任嬷嬷转给王闰之。
辰哥儿也顾不得圣贤书了,跟在任嬷嬷身后一个劲儿的喊:“阿娘!好吃的!好吃的!”
王闰之一边入账一边笑道:“少不了你的,快去读几页书,不然你爹一检查学问,你两眼发懵,仔细挨罚!”
“啊?”辰哥儿抿了抿唇,问道,“爹爹应该不会如此大煞风景吧!”
“谁说不会?!”他背后幽幽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辰哥儿瞬间打了个寒颤,规规矩矩转身将手中的书恭恭敬敬的递给苏轼,臊眉耷眼道:“爹爹请查阅。”
苏轼揽过书,打量了辰哥儿两眼,将他引至檐下,连圆娘都被喊了过去,两小只排排站,心焦似火。
苏轼翻阅了一下书本,随即提问几句,一开始二人答得还算顺利,渐渐的有辰哥儿答不上来的,有圆娘答不上来的,两小只站在一起,还不能给彼此打掩护,生生急出一身汗来。
这时苏迈蹑手蹑脚来到苏轼身后,冲着两小只直比划,辰哥儿看得一会儿眉头舒展一会儿眉头皱起,刚欲开口,圆娘便知他会错了意,急忙干咳提醒。
苏轼凉凉的看了圆娘一眼道:“咳什么?”
圆娘清了清喉咙,敷衍道:“早晨吃咸了,喉咙有点痒。”
“忍着。”苏轼言简意赅道。
“是,师父。”圆娘乖乖的闭了嘴,递给辰哥儿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便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小插曲一过,辰哥儿也反应了过来,立马将正确答案说出,此关有惊无险通过。
苏轼扭头看了看手舞足蹈的长子,吩咐道:“你们仨,各将《里仁篇》抄十遍。”
辰哥儿刚转晴的小脸立马阴云密布,他咬了咬嘴唇,不死心的看向王闰之,撒娇道:“阿娘!”
王闰之从不在苏轼教育子嗣时指手画脚,闻言轻笑道:“还不去抄书,晚一会儿糖炸糕就要被叔寄吃光了。”
辰哥儿噌一下子跑没影了,比谁都快。
苏轼提声嘱咐道:“好好写,别毛里毛躁的,不然是要重新返工的!”
“哎!”三人答的响亮!
第48章
辰哥儿坐在书房里,纳闷道:“我和圆娘也就罢了,爹爹为何也罚兄长抄《里仁篇》?”
圆娘憋笑半晌方道:“还不是被咱们连累的。”
苏迈叹息道:“你们两个不要光记吃不记打,我记得上次爹爹也是罚你们抄了《里仁篇》,怎么这次还挨罚?可是有哪里不懂的地方?”
辰哥儿和圆娘齐齐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师父每次都最后才抽查我们《里仁篇》的课业,我们的心早飞了,哪里还记得什么之乎者也,这才被师父狠罚的。”
“检查功课的阿爹好凶啊!”辰哥儿感叹道。
苏迈吐了吐舌头,悄声说道:“可不敢胡说,爹爹大概是整个苏家最和善的男人了,你是没见着叔父查阿梁的功课,能给我吓个半死,连晚上做梦都是战战兢兢的,不过听说叔父也算不得苏家最凶,苏家最凶的是咱们先祖父,当年爹爹和叔父不认真读书,先祖父可是撅根黄荆条就往他们身上招呼!”
圆娘和辰哥儿不禁打了个寒颤,异口同声的说道:“那得多疼啊?!”
辰哥儿哀叹:“难怪爹爹和叔父读书读得好呢!原来是打出来的!”
“嘘!”圆娘竖起食指在唇前比了比,小小声说道,“别说了,你也想挨揍不成。”
辰哥儿立马敛眸抄书,他抄了一会儿见圆娘依旧坐在座位上剥栗子吃,不禁提醒道:“快抄吧,不然一会儿吃不上烫乎的糖炸糕!”
“我抄完了呀!”圆娘回道。
“嗯?”苏迈与辰哥儿齐齐看向她,不明所以。
“上次我给你打掩护,被师父罚抄了二十篇《里仁篇》,你忘啦?”圆娘解释道。
辰哥儿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当时还愁的哭鼻子,有十篇还是我替你写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圆睁,深呼一口气道,“好啊你,在这等着我呢!”
圆娘单手支颐笑道:“你就说我哪次抄《里仁篇》不是被你连累的,可不得未雨绸缪一番。”
辰哥儿绝倒,笔下的动作越来越快。
苏迈在一旁提醒道:“笔意别飘,不然一会儿还得重写。”
辰哥儿怀着跌宕起伏的心情,笔端渐渐稳了下来。
太阳高高挂起的时候,兄弟二人的书也抄完了。
辰哥儿搁笔,仰天长叹:“我觉得咱们
的默契还得练一练,练到爹爹看不出来的地步才好,这样就不用担心被罚抄书了。”
苏迈摇了摇头道:“没可能,咱们才吃了几年的米,能想到的花招已经被爹爹和叔父用烂了,还是好好读书吧,偷工减料是没有出路的。”
圆娘抓了一只雪白的梨子作势要咬,辰哥儿见状道:“圆妹,分我一块。”
她摇了摇头道:“不行,不能分梨吃。”说着,她从盘子里拿了一只新梨放在他的手中。
恰在此时,三人闻到一股油炸过的甜香,也顾不上吃梨了,忙争先恐后往厨房跑!
传说中的糖炸糕出锅了!!
厨娘手中擎着一张苇篦,篦子上摊着数个未炸的糕饼,旁边的小篓子里已经堆放了一层已炸好的糕饼。
叔寄端了个小瓷瓯,乖乖巧巧的坐在苇墩上吃糕,他夹了个桂花糖馅的,已经趁热咬了一口,黄灿灿的糕体上还印有小牙印,人却被烫的直呼气,捧着小瓷瓯直跺脚。
圆娘见状笑道:“慢点吃,烫破嘴巴可是要起口疮的。”
叔寄摆了摆手,忙的都抽不出空来说话。
辰哥儿拿了两个小瓷瓯,伸脖问道:“圆妹,你吃什么馅的?”
“一样来一个。”圆娘笑道。
半晌后,辰哥儿端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小瓷瓯递给圆娘,她十分诧异道:“这么些?”
厨娘解释道:“除了小娘子说的桂花糖馅,小郎君说的甜豆沙馅,我们大家集思广益觉得黑芝麻馅、核桃馅、松穰馅、杏仁馅、果子蜜饯馅应该也好吃,今早买了食材便尝试着做了些,小娘子快尝尝味道如何?!”
圆娘震惊!苏家厨娘举一反三的能力也太强了吧!
刚炸出来的糖炸糕很烫,圆娘一边吹气一边迫不及待的往嘴里送。
辰哥儿等不及了,端着小瓷瓯跑到院子里吃,任嬷嬷忙里偷闲把他拎进厨房,边拎边说:“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心吃进凉气肚子疼!”
炸糕表皮酥脆,内里松软,馅料浓稠香甜,每口咬下去都是惊喜,几个孩子吃得不亦乐乎,连不甚爱甜食的苏迈都接连吃了好几个。
六郎扶着乳母蹒跚的走进厨房,闹着要吃糕,等不及晾凉便要伸手抓,乳母一个转身错眼看不到就吃的满身都是,偏偏乳母还抱不走,一抱便哭,就要吃糕!
辰哥儿说道:“先喂他些糖炸糕吧,六郎不把糖炸糕吃到嘴里是不会离开的。”
叔寄一边吃糕一边打量弟弟道:“你呀你,年纪虽小,胃口却不小。”
苏迈坐在一旁吃得斯文,看着六郎的目光却有几分柔软,家里这群孩子,还真就属六郎没赶上好时候,辰儿这么大的时候一家人在眉州和汴京,吃穿用度自不必说,叔寄这么大的时候,爹爹恰好出仕杭州,钱塘自古富庶,各色用度亦是数不胜数,待到六郎隐隐晓事了,一家人随着爹爹来到密州,密州多灾多难,爹爹忧国忧民,家里的日子这才紧巴巴起来,万幸密州的公务都处理妥帖了,可以过个松心年。
几人吃好炸糕后,又被朝云叫去量身裁衣,圆娘呜呼一声,捏了捏圆圆的腰,欲哭无泪道:“早知道就少吃两块了。”
拂霜在一旁笑着打趣道:“小娘子可是在为家里节省布料,大可不必,今日新买了许多鲜亮料子,小郎君们又用不到,足够小娘子用的!”
圆娘给她一个你不懂我的眼神儿,由着她自行体会。
这世上有哪个小娘子愿意自己是圆滚滚的,虽然她叫圆娘,可真的不愿长得也圆圆的呀。
待到绣娘量尺寸时,拂霜想了想,又道:“再放些量出来吧。”
圆娘连忙摆手道:“不要放,不要放,这样还富余着呢,还放,要放到海里去吗?”
朝云劝道:“小孩子长得快,兴许衣裳没做好,人就窜了两寸,不多放些量如何使得?”
圆娘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见绣娘从长和宽里各放量两寸,又急忙说道:“宽里就不用放了吧。”
拂霜道:“当放,当放,不然衣裳做出来不好看。”
那行叭,圆娘的脸面得以保存,她大度的点了点头。
圆娘从屋里出来时,天空已经飘起细密的雪花,屋檐上落了一层洁白。
恰逢小郎君们从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几人又凑到了一处去。
辰哥儿望着空中飘落的雪花道:“往常在杭州的时候,若是落了雪必会去山寺里踏雪寻梅。”
圆娘摇了摇头道:“密州的冬天,应该不会有梅花绽放,会被冻死的。”
辰哥儿又道:“可见孤标傲物的前提是得活下去。”
圆娘又道:“梅花哪里有什么品格?不过是有品格的人观赏它,它也带了三分品格。”
苏迈站在二人身侧,感觉他们说的有理,亦是轻叹一声。
苏轼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侧,望着空中飘起的雪花说道:“密州倒是有一处地方能观梅,你们去不去?”
三人齐齐转头,说道:“去!怎能不去!”
于是,砚青去套马车,砚秋去收拾行装,圆娘身边的知雪,辰哥儿身边的春砚,都为各自的小主子准备出游的用具。
待上马车时,圆娘看到一篮子鲜鸡蛋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看梅花需要带鲜鸡蛋,这是什么特殊的仪式吗?可有何讲究?
苏轼见她疑惑便解释道:“今日去的那个地方,有一处汤泉,往年水量充沛的时候可以泡澡的,近年来受旱情影响,蜷缩成了一处绣垫大小的泉眼,不能泡澡了,倒可以温鸡蛋,功夫大了也能温熟。”
圆娘两眼放光,温泉蛋啊!她爱吃!
马车渐渐的驶入山中,最后道路崎岖,几人不得不下车徒步,到处白皑皑的一片,几乎看不到什么山路,万幸苏轼不是路痴,他方向感极强,带着一群小萝卜头翻山越岭。
辰哥儿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斗篷道:“这里不会遇到什么饥肠辘辘的野兽吧?看着荒凉的很。”
苏轼笑道:“那倒不会,这里原先是前朝一个富户的庄园,因为战乱遗弃了,到了大宋朝建立,便被州府收为公用,之前一直做驿站来着,只是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火,密州灾荒,州府无力整饬,便又荒废了。”
圆娘瞬间了悟,仰面问道:“师父有心重新整饬此地?”
“然也。”苏轼望着漫天飞雪说道,“这场雪可以冻死蝗虫籽,也可使贫寒百姓的生活更加艰难,待到来年开春,土地化了冻,召集一些有力气的青年来修此园,好歹能填饱肚子,补贴补贴家用,不然农人失地,密州的匪患问题将更难处理。”
苏迈凝眉问道:“那岂不是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密州哪里有那么多钱?”
苏轼低咳一声,赧然道:“我前日给王驸马去了信,说京东东路沿海的鳆鱼味道极为鲜美,欲购从速,开春便捞。”
“果然妙极。”苏迈展颜笑道。
圆娘暗道:没成想师父还有当金牌销售的潜质!
几人说说笑笑,直腰休息间便看到一树红梅迎风盛绽。
第49章
一行人顿时眉开眼笑,也顾不得休整,忙朝那棵开花的梅树走去。
此处离汤泉很近,土壤温度高,梅花犹如在江南一样,随雪绽放。
圆娘还惊奇的发现,梅花树旁竟有一小畦菘菜、波斯菜、萝卜,菜畦收拾的干净整齐,一看便知常有人打理。
她将目光看向苏轼,苏轼笑着点点头道:“一早便种下了,看来长势喜人,过年的时候可以添个鲜菜吃。”
砚青手里提着一只野兔,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便可添菜了!”
辰哥儿笑道:“有野兔!可以吃拨霞供了呀!”
苏轼忙问:“炭炉可带了来?”
砚青点点头道:“一应用具都是齐全的,连挡风的帷帐都没落下!”
苏轼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今日合该我们有此口福。”
砚青跑到远处去斩兔,砚秋和春砚去抬帷帐、搬炭炉,知雪帮忙收拾碗筷和调料。
苏轼拎着满满一篮鲜鸡蛋,小心翼翼的将它们蹲放在泉眼处,拿石块固定住。
圆娘和辰哥儿看着冒着热气的泉眼,心下好奇,非得伸手试试温度,一试不要紧,差点没被烫到,小手瞬间红了一片。
苏轼安
放好鸡蛋篮子,无奈的把两小只提到一旁去:“你们两个,一个说不到就要吃亏,这泉水都能烫熟鸡子的,不用试也知道很热啊。”
辰哥儿道:“爹爹不是说,原先水量充沛的时候还可以洗澡吗?”
苏轼扶额,看了自己的傻儿子一眼,说道:“以前洗澡的地方在一里地开外呢!此处是泉眼,水烫的不行,不会有人来洗澡。”
圆娘摸了摸发红的手背,在寒风里甩了甩,总算舒服多了。
砚秋他们布好遮风挡雪的帷帐,又抬了一张精巧的小木桌来,在桌旁放了几个绣墩儿,知雪在一旁生炉火。
辰哥儿拉着圆娘去拔萝卜,二人挑了个最大的萝卜,一人揪住一把萝卜缨子,嘿咻嘿咻使劲拔,拔了半晌纹丝不动,两小只反倒被累的满头大汗!
最后圆娘叉腰,分析总结道:“二哥,我觉得咱俩的力气得往一处使,不然你往东我往西相当于咱俩的力气互相抵消了,这样是拔不出萝卜来的。”
辰哥儿摸着下巴道:“言之有理!”
二人由面对面站着,转为排并排站着,使出吃奶的力气,憋的小脸通红,终于将萝卜拔了出来,二人也不负众望的摔了个屁股蹲儿。
辰哥儿一边扛着萝卜一边扶着腰,哎哟哎哟的往前走,圆娘拍掉身上的尘土,关切的问道:“你扶腰做什么?难不成扭到了腰?”
辰哥儿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其实只摔到了屁股,这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揉屁股吗?省的被兄长说有辱斯文。”
圆娘暗笑,她接过萝卜来抱在怀里道:“我给你挡着人,他们看不见,你揉揉吧,别哎哟了,让人听了心惊。”
辰哥儿眯在圆娘身后,胡乱揉了两把道:“我好了,萝卜给我,我扛着。”
圆娘又将萝卜交给他,自己俯身摘了一把波斯菜,苏迈在不远处摘菘菜芯,涮在锅里吃很嫩。
苏轼将老掉的萝卜缨子放在一旁,等回去命人按到浆水缸里,现在只取嫩一些的叶子待会儿涮着吃。
知雪将萝卜洗净,一半切成极细的丝预备和滚烫的兔肉一起蘸佐料吃,一半切成片涮到锅里吃。
波斯菜被切成均匀的长段,菘菜芯亦被掰成大小一样的片状。
桌上摆了数个小瓷碗,有盐巴、豆瓣酱、甜面酱、芝麻酱、芝麻盐、胡椒粉、酱油、甜醋、辣油、芥末、韭菜花、香油、蒜蓉、姜末儿、葱花等调料。
炭炉上的铜锅烧的咕噜咕噜作响,香蕈与江珧柱吊起的鲜味直往外窜,惹得人食指大动。
砚青端着两盘片得极薄的剔骨兔肉走了过来,将其放在木桌上,他的手冻的红彤彤的,蹲在炭火炉旁烤起了火。
辰哥儿急得团团转,问道:“爹爹,可以了吗?可以了吗?”
苏轼掀开锅盖,用漏勺搅了搅汤头道:“还差些意思,不够鲜,你们闹着赏梅花,然而到了梅树底下又只顾着拨霞供,岂不辜负了冬日美景?”
辰哥儿振振有词道:“总得填饱肚子再顾及风雅!”
圆娘拿了个小碟子,将自己爱吃的调料舀到小碟子里,分列整齐,也不搅拌,辰哥儿见状问道:“这样好吃吗?”
圆娘点点头道:“好吃的,一箸肉能吃出几种不同的味道,很有意思。”
辰哥儿意动,照着她的小碟子也给自己调了一盘一模一样的,坐在她的身边等待着兔肉下锅。
圆娘看着薄如纸片的兔肉,忍不住吞咽口水,内心无限感慨:古往今来,还得是四川人会吃兔子!
约摸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汤头足够鲜了,苏轼夹了一箸兔肉下了锅,平展的兔肉一遇滚烫的汤头立马蜷缩了不少,肉一变白苏轼便捞了出来,放入圆娘的小碗里。
圆娘夹起兔肉只略微蘸了一下盐巴就迫不及待的送入口中,哇!滑嫩紧实,野趣十足。
辰哥儿在一旁追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圆娘连忙点头道:“滑、嫩、脆、弹,人间至味!”
辰哥儿来不及羡慕,自己也被爹爹投喂了!
他学着圆娘的模样,亦只蘸盐巴吃了一口,其味果然如圆娘所说,好极了!
没一会儿,砚青的手暖和过来,他收走空掉的白瓷盘,继续去一旁片肉。
圆娘将自己小碟子里的味道都试了一个遍,发觉裹着萝卜丝蘸辣油的兔肉最好吃!连吃了好几口!
一炷香后,兔肉被分吃殆尽,铜锅里的汤头因为涮过兔肉而滋味更加醇厚了,苏轼将备好的蔬菜一一下入锅中,圆娘换了芝麻酱来蘸蔬菜。
食材油脂大就用清爽的蘸料,食材没什么油水就用浓厚的蘸料,准没错!
圆娘这一刻真的很想带苏轼回后世的四川去吃一次麻辣鲜香的四川火锅,他肯定极爱的!可惜这个愿望只能想象,办不到的!
她第一次吃到正宗的四川火锅是在成都,那时候网红店已经有了雏形,但还没后来那么夸张,她离开成都的最后一天,拖着行李箱去某个久负盛名的火锅店排队吃火锅,只点了一个微辣口味,最后辣的肠绞疼,胃里翻江倒海的,那时方知北方人去南方切忌说微辣我可以的,她不可以!
好可惜,大宋只有越椒没有辣椒,也没有魔鬼辣,师父的口福终究是短了一截。
她夹了一箸波斯菜裹着浓厚芝麻酱送入口中,好香!芝麻酱里还有芝麻盐,更香了!
几人呼哧呼哧吃得头冒热汗,果然下雪天和火锅是最配的!
砚青片完兔肉,又将汤泉里的鸡蛋取出来一些,有蛋清蛋黄都凝固的,有蛋清蛋黄半凝固的。
圆娘取来一个蛋清蛋黄半凝固的磕开壳打入碗中,她舀了一小勺酱油一小勺香油一点点的胡椒粉将其捣匀,用汤匙蒯着吃,也是好滋味!
大家都学着她的样子吃鸡蛋,一盘鸡蛋瞬间分吃殆尽。
熟透的鸡蛋什么调料都不蘸,只空口吃都足够的美味!
圆娘吃完之后放下碗筷,伸了个懒腰,不远处的红梅如霞似火,真个是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苏轼举杯吟道:“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好词,好词!”捧场王辰哥儿鼓掌赞道,“可惜朝云姐姐没跟来,不然一定会抱着琵琶唱出来的!”
苏轼摇了摇头说道:“她最近嫌我的词嫌的厉害,总说我不按格律填词,让她没办法吟唱,我看不然,我唱着就挺好的。”说罢,他作势要开腔唱词。
苏迈一把将他拦下道:“爹爹,你刚吃饱,莫要进了凉气,且坐下歇歇,伯达亦有了一首咏梅诗,还望爹爹指点一二。”
苏轼摸摸鼻子,道:“且吟来听听。”
“才有梅花便不同,一年清致雪霜中。
疏疏篱落娟娟月,寂寂轩窗淡淡风。
生长元从琼玉圃,安排合在水晶宫。
何须更探春消息,自有幽香梦里通。”
苏迈吟道。
苏轼细细体味一番,连道三个“好”字,又说尤其是最后一句,最为精妙,好一个自有幽香梦里通。
苏迈得了爹爹夸赞,喜不自胜。
苏轼将目光投向两小只,圆娘立马摆摆手道:“师父,你最是知道我的,看梅花可以,作咏梅诗是我的童年阴影。”
辰哥儿见圆娘不作,他也不肯作。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都不作诗岂不扫兴,圆娘转头对辰哥儿说道:“我才思没有那样敏捷,需要多一点儿时间才能攒出一首来,你先作,你作完我立马就成了。”
辰哥儿点点头道:“那好吧!”他围绕着红梅树转了左三圈,右三
圈,又是仔细观察花枝,又是轻嗅梅花香,总之多出许多故事来。
苏迈扶额,轻声提醒道:“让你作诗呢,没让你做法,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辰哥儿理直气壮道:“我这不是给圆妹争取时间嘛!”
磨蹭了好一会儿,最后他仰天长叹道:“有了,诸君且听我的大作:
“百余年树未为古,三四点花何限春。
欲折一枝无处赠,世间少有识花人。”
苏迈拧眉道:“好啊你,让你作诗你平白无故的骂人做甚么,照你说世间之人都是俗人,不堪与之赏梅?”
辰哥儿摆了摆手说道:“兄长,你就是想的多,这不是作诗嘛,就是要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
苏迈又道:“让你惊艳众生,没让你骂倒一片。”
“你就说,听了我的诗之后是不是巨想点评一番吧?!”辰哥儿促狭的笑道。
苏迈何止想点评他的诗,还想倒拎起他来打一顿呢!
苏轼在一旁沉思半晌,忽道:“倒不失为一首好诗,曲高必和寡,诗高可罪人。往常你们文伯父总是劝我不要与人和诗,如今我倒要将这句话赠给辰儿了。”
孰料辰哥儿还不领情,他道:“这是咱们自己吟着玩的,你一首我一首图一乐呵,总正襟危坐吟诗有什么意思,可不得时不时逗逗你们,若与他人和诗必不是这个景象了,我虽然年纪小,但亦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哪里就轮得到我来孤芳自赏了?”
苏轼笑骂:“人不大,道理倒不少。我看也别给你请什么先生了,你自己收拾收拾出门教书吧。”
“也可以,只要旁人不怕误人子弟就成。”辰哥儿笑着插科打诨道,他偷偷瞄了一眼圆娘,见圆娘冲他打了个“已妥当”的手势,这才放下心来。
圆娘清了清嗓子道:“我也得了四句,算不得精妙,亦是有感而发: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
犹余雪霜态,不肯十分红。”
苏轼、苏迈、辰哥儿齐齐称赞道:“好,这顿拨霞供不白吃,还真让你想到了佳句。”
几人又不约而同想到她前两年被咏梅诗逼得哭鼻子的囧样,皆弯了弯唇,不说破,只赞她如今作诗作的好!
圆娘感叹道:“献丑了!”
辰哥儿鼓励道:“不丑,好的很,以后就这样作,诗这种东西还是要常做,熟能生巧嘛!一天作个三五首的,日积月累下来总有佳句流传于世。”
圆娘伸手比了比,不可思议道:“三五首?我也不必干别的,一天到晚只作诗吧!”
真的好想跟他们这种天赋流拼了!瞧瞧,人言否?!
夕阳西下,远处的积雪已有两寸厚,一行人亦准备回家了。
圆娘看着满树梅花,叉腰说道:“它们开在这里怪寂寞的,不妨折两枝回去静赏!”
辰哥儿站在她身侧问道:“圆妹,你想要哪一枝?”
圆娘观察了半晌,又仔细挑选了一会儿,终是觉得东南处一枝开得最好,可惜辰哥儿身量不够,跳了好几跳总差一点点。
苏轼越过他,轻轻松松将花枝折了下来递给圆娘,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下山回家去。
辰哥儿挫败感十足,暗自跟圆娘说道:“我何时再长爹爹那么高啊?”
圆娘笑道:“好好吃饭,不许挑食就能长那么高!”
金乌西坠,暮色苍茫,只余数道欢声笑语撒在路上。
第50章
最近密州城里的气氛有些紧张,时不时看到守城的禁军在沿坊道巡逻,连年味都被无端的冲淡几分。
王闰之一早就叮嘱家里的孩子们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去街上玩,无论去往何处都要将随从带在身边,不许甩开他们。
过后,圆娘忧心忡忡的问拂霜道:“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拂霜低声说道:“听说是有江洋大盗逃到了密州地界,安抚司派三班武官到处缉盗,城里前两日便戒严了,只许进不许出。”
圆娘听得心惊肉跳!
辰哥儿闻言,拍着胸膛保证道:“圆妹宽心,我保护你!”
是以,素来淘气的两小只日日黏在一起,老老实实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书房里有砚秋、春砚、知雪伺候着,还有苏迈日常坐镇,倒也能够安心。
不过,一到晚上,圆娘便容易做噩梦,有好几次都挣扎着惊醒,知雪陪床都不管用。
后来,辰哥儿将金猊奴拴在圆娘的窗前,金猊奴是把看家的好手,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十分警觉。
圆娘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与圆娘草木皆兵不同的是,苏轼这几日倒是难得的逍遥自在,正值年节,州府衙门封了印,他尚无公事缠身,每日要么访友,要么独自小酌,要么检查孩子们的功课,似是完全不担心匪患之事。
初七这日,全家围坐在八仙桌前探面茧,所谓面茧就是一种带馅的厚皮包子,两头尖尖,中间略鼓,看起来像蚕茧一样。
时人习惯在制作面茧时放一张小纸条或小木牌进去,里面写着吉祥话或者官职名称,蒸熟之后分给小孩子们吃,若是吃到“有料”的面茧亦视为吉兆。
今年除了六郎太小没分到面茧之外,苏迈、辰哥儿、叔寄、圆娘都各分到一个面茧。
大家都不敢狠嚼,只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慢慢的吃,生怕吃到木牌硌坏牙齿,此举是为探面茧。
辰哥儿是个急性子,不耐烦一口一口慢慢吃,他寻了个黑陶碗,将热乎乎的面茧放在碗中,他先拿竹筷将其扒开,扒着扒着忽然动作一顿,须臾后一个小木牌被夹了出来,上面赫然刻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圆娘笑道:“不错,不错,是个大官!二哥继续努力!”
辰哥儿狐疑的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对圆娘说道:“我怀疑有内幕,为何每年都是我拿这个牌子?按才学来说,兄长比我强数倍,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兄长当得此官,可见此事做不得准。”
圆娘回道:“后头的事儿谁能知道呢?只是今天大家高兴,你可不要到处胡说。”
辰哥儿点了点头道:“我省得。”
苏轼只当没听到两小只的嘀嘀咕咕,摸了摸辰哥儿的头道:“辰儿每年运势都十分强劲,可喜可贺,平日里要认真读书,争取金榜题名,封侯拜相。”
“儿子谨记。”他答得恭敬,转头就冲圆娘吐了吐舌头道,“你看我说什么!有内幕吧!”
圆娘笑着拍他,这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辰哥儿夹出小木牌后,将面茧捏吧捏吧三下五除二塞进口中吃下,风卷残云一般。
待他还想再吃一个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众人心头一惊!
苏轼顾不得用膳,忙命砚青取来官服迅速穿上,有人在大年初七敲响州衙前的大鼓,可见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冤情,片刻耽搁不得。
苏轼换好官服之后,行色匆匆的往前衙赶,热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
辰哥儿见状放下手中的面茧,拉着圆娘就跟了上去,苏轼在前衙升堂,两小只隐在前衙正座大隔断后偷听。
击鼓鸣冤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媪,破衣烂衫的,枯瘦的右手牵着个瘦骨嶙峋的垂髫小儿,左手拿着一封诉状,见了苏轼倒头便拜道:“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随后,老媪一把鼻泣一把泪的诉说冤情,原是三班武官带着五百悍卒来密州缉盗,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说那江洋大盗在堂前这个老媪家,武官求功心切,不由分说便带人闯入老媪家拿人,结果扑了个空,便怀疑老媪与大盗蛇鼠一窝,暗通消息。老媪的小儿子闻讯赶来与悍卒起了冲突,反被悍卒诬陷此子投了强盗,不然家中为何有失窃的禁物。双方争执之中,悍卒不慎杀了此子,悍卒心下惊恐,趁乱逃走,不仅如此,还一路妖言惑众,受他蛊惑的兵匪纠集在一处大约已有三千人了,
他们欲要占山为王反了朝廷!
圆娘在大隔断后越听越心凉,没成想之前跑到密州来的大盗没有抓住,还生出这许多风波来,一个不慎便是民乱!
辰哥儿的双手攥得紧紧的,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前衙的状况,盼爹爹能还这个老媪公道,将那失手杀人反诬人私藏禁物的悍卒捉拿归案。
砚青将那老媪的诉状呈给苏轼。
岂料苏轼面色沉沉,伸手便将诉状投掷在地上,连看都没看,留下一句“必不至此”便转身走了。
不仅砚青呆了一呆,连日常在衙门当差的衙役都不可思议的看着苏轼的背影,不知所措。
老媪满腹冤屈无处诉说,不断的在州衙大堂里哀嚎,先是失声痛哭,接着开始数落自己命苦,最后悲痛之下捶胸顿足,口不择言的骂起人来,骂自己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死鬼丈夫,服差役服到家破人亡的大儿子,被青苗钱逼死的二儿子,被官兵失手打死的小儿子,一桩桩一件件数落开来,闻者惊心见者落泪。
辰哥儿看着退衙回后院的爹爹,又听那老媪连他爹爹一起骂,不禁蹙了蹙眉。
砚青在前衙大堂里好心好意劝了半晌,完全不起作用,最后只得命班头将其叉出衙门。
叔寄跟在兄长和阿姊身后,亦目睹了前衙的情形,他还小,心思又敏感细腻,不明白爹爹为何置百姓的冤屈不管,在他眼里爹爹一直都是个好官的,为何今日却做了“助纣为虐的大坏蛋”!
他迈着不甚利索的小步伐追上苏轼,拿头顶了苏轼的腰腹一下子,愤怒的说道:“爹爹坏!叔寄不喜欢爹爹了!”
他话音未落便哒哒跑开了。
苏轼冷不丁被撞了一个趔趄,后退一步,见叔寄跑远了,亦没有叫住他,他转身见辰哥儿和圆娘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遂招了招手,将二人叫至跟前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二人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十分纠结。
苏轼含笑道:“但说无妨。”
“爹爹是否有了捉拿嫌犯的计策?”辰哥儿想了想问道。
“你觉得呢?”苏轼不答反问。
辰哥儿思索半晌,有什么在脑海里灵光一闪,想抓却又抓不住。
苏轼看向圆娘道:“圆娘亦可说说自己的想法。”
圆娘眨了眨眼,分析道:“如今旧患未除新患又起,大张旗鼓的去抓犯事的悍卒反而得不到什么好的结果,此举无异于将州府衙门跟三班武官对立起来,三班武官担着抓大盗的主责,此时师父若派人去捉悍卒,哪个悍卒身上没点故事?!到时候人人自危,亦不会在缉盗的过程中使出全力,反而会怂恿主将去对抗州衙,抓盗亦变成了州衙与三班武官相互扯皮,境况将变的一团糟,这样既抓不到盗匪,亦不能将犯事悍卒捉拿归案。”
圆娘顿了顿继续道:“此时倒不如冷处理,那老媪在州衙里受了冷落,此事定会传到犯事悍卒的耳朵里,可令他暂时放松了警惕,亦不会再去妖言惑众聚众闹事,之后可秘密将此人捉拿归案,杀人偿命,以正法纪,还那老媪一个公道。”
苏轼笑呵呵的拍了拍圆娘的肩膀道:“然也。”
辰哥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之前我心里是明白的,只是说不出来,经圆妹这么一说,脑子清楚了许多。”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怜那老媪,心里得难过一阵子了。”
苏轼回首驻足片刻,亦隐隐叹了一口气。
砚青回来朝他复命时,他又交代了砚青许多事,这才放人离去办差。
苏轼带着两小只继续回花厅吃饭,叔寄仍是气鼓鼓的,故意不看他,显然还在为刚刚的事情伤心。
辰哥儿看看叔寄又看了看爹爹,口中颇不知滋味的卷了一块薄饼吃,心中只暗暗盼着事情早日解决,以挽救爹爹在叔寄心目中的形象,他不由暗叹一句:当官真的好累又好难啊!
万幸,不几日衙门里便传出了好消息,大盗被缉拿归案,失手杀人的悍卒也被捉拿归案。
老媪煮了一盘鸡蛋,扎了个土花灯来到州衙面前,非得要见见苏轼,跟苏轼当面道歉,是她骂错人了,诚然官场上官官相护是常态,可也存在为民做主的好官。
老媪已穷的连身新衣都置办不起,苏轼怎可能还收她的鸡蛋?只命人盛了一篮子糙米给她带回去充饥,土花灯他留了下来。
这是一盏拿草杆编织的花灯,不够华丽,甚至边缘处的处理还有些粗糙,造型也很简朴,是个普普通通的八角灯,灯面上画了粗糙的耕种图,农人不知何为高贵典雅,只觉得让人心里踏实的东西便是好东西,苏轼望着这盏花灯出神了许久。
半晌后,书房的桌案上留下一笺墨迹未干的《蝶恋花》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在密州过的第一个上元节,便是此中滋味了,圆娘端看这一纸墨字,心绪复杂难言,师父见惯汴京熙攘,钱塘繁华,更怜惜密州的萧条冷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