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蜀国长公主府。
崔任经数日舟车劳顿,终于从钱塘回到了京城,他连口热茶都来不及饮,立马去找殿下及驸马复命。
王驸马见他忙问道:“子瞻可还好?”
崔任回道:“苏学士赤目疾又犯了,人也清减了几分,其他还好。”
“哎,都是些老毛病了,定是吃多了鱼脍才如此的。”王驸马继续问道,“可带了他的新作来?”
崔任恭恭敬敬的将苏轼的诗册奉上道:“时间匆忙,都是从苏学士的书房里拿的现稿,还未刊印,不过苏学士说里面有些篇章,您兴许已经读过了。”
王驸马接过诗册,随手翻阅起来,半晌后他哑然失笑道:“子瞻这话倒说的不错,哎,他自己还没刊印呢,汴京各处书局的盗稿已经满天飞了。”
蜀国长公主轻啜一口香茶,问道:“本宫那把琴,那孩子还喜欢吗?”
崔任回道:“小娘子见到彩凤鸣岐琴后欢喜非常,都开心的说不出话来了。”
蜀国长公主点了点头道:“喜欢就好。”
女官向前一步回道:“回禀公主,那孩子托老奴带回一剂药膳方子,说是出自家乡,专门健脾养胃,美容养颜的方子,苏学士看了直说甚妙,当即命厨房蒸了来,莫说其药性便是空口当点心吃都使得,甚是美味。”
“哦?当真如此神奇?”蜀国长公主来了兴趣。
女官悄悄说道:“听说连服白日,还有轻身美白的效果呢!”
这话好巧不巧被王驸马听到了,他扭过头来倒是不好奇药膳方子,只意味不明的打量了蜀国长公主一眼,冷诮的勾了勾唇,没有说话,言下之意却不言而喻,先皇生的黑胖,蜀国长公主样貌颇似其父,再美容养颜又能美到哪里去呢?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
蜀国长公主被他扫视一周,如芒在背,脸色瞬间通红,当即湿了眼眶。
女官看不过眼去了,清了清喉咙道:“此剂方分阴阳两方,阴方女用,健脾养胃,益气养颜。阳方男用,培本固元,生助阳气。苏学士精通医道,看过此方后都称赞不已。”
王驸马听到“培本固元,生助阳气”八个字后,动心不已,他干咳一声遮掩尴尬,拿乔道:“是嘛?真有这么神奇?”
女官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她闻言冷笑两声道:“谁知道呢,不过是小娘子拿来哄殿下开心的糕点方子罢了。”
王驸马的目光向崔任看去,似是求证什么似的。
崔任夹在长公主与驸马之间,无语望苍天,半晌后他方才回了一句:“香甜可口,是挺好吃的。”
蜀国长公主睨了女官一眼道:“将方子给他。”
女官气结,直说:“小娘子只给了我阴方,至于阳方就要问崔府丞了。”
崔任无奈,只得将方子内容一一道出,王驸马立马遣人去收集原料做糕点去。
他似是觉得自己有些理亏,找巧似的说道:“苏子瞻这次总算圆了心愿,他呀表面看着温文尔雅一本正经,实际上纯纯是个女儿奴,见了子由家的小女娘们喜欢的不得了,偏偏自个儿又生不出来,甚是苦恼,这回妥帖了,直接去别人家里抱了一个来养,也算是享上女儿福了。”
蜀国长公主陪着笑了两声,王驸马似是感觉到在这儿待着也没什么趣味,摸摸鼻子搂着个歌姬转身走了。
女官见了,气的直跺脚。
蜀国长公主无可无不可,亦回后院主持中馈。
女官跟在她身后说道:“给他方子作甚,他吃得美了,生了力气又不往殿下身上使。”
“放肆。”蜀国长公主看了她一眼警告道,“此种不道之言只消说这一次,本宫不想听第二遍。”
女官也委屈了,皱眉道:“老奴只是心疼,您处处为驸马考虑,可他几曾为您想过,纵然他对这门亲事不满,有气去找先皇讲说啊,再不济也可以去找官家主持公道,他倒好,在官家跟前乖的像条狗一样,回了后宅就跟咱们女流之辈五五六六作威作福的。”
“本宫贵为公主,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何必在意一个区区王郎。”蜀国长公主淡淡说道。
“您不在意,为何还要苦苦寻求瘦身之法,美白之法,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嘛,碰上驸马也不过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女官怨怼道。
“他瞎不瞎的关本宫何事?本宫就不能美给自己看?将那小娘子的方子拿来,本宫看看她都写了什么?”蜀国长公主伸手要道。
女官无奈,只得忍气吞声的将方子呈给蜀国长公主。
蜀国长公主边看方子边笑道:“难怪苏轼把她当个宝一样宠着,果然有趣。”
女官轻轻凑过去,只见蜀国长公主指了指方子末尾处,上面赫然写到——保持青春永驻的良方只有一个:笑口常开。
蜀国长公主赞同的点了点头,她看向女官道:“没事儿多笑笑,别总是愁眉苦脸的。”
女官点了点头,心里悲凉成一片,到底是谁天天愁眉苦脸啊?她一个给人当奴婢的有什么值得愁眉苦脸的,不过是殿下笑她也跟着笑,殿下哭她也跟着哭,殿下愁眉不展她也跟着愁眉不展罢了。
王驸马这个杀千刀的,她早晚告到御前去揭露他的真面目,到时自有她一番道理在的。
却说杭州的苏公馆,王闰之在苦口婆心的教导圆娘。
“那蜀国长公主与王驸马之间的事并不简单,其中夹杂着朝中、禁中之事,不是三言两语能道的清的,咱们与他们这种只手遮天的权贵应酬往来,需时刻小心谨慎,明白吗?”王闰之面色温和,但语气却十分严肃,她真的有被圆娘向蜀国长公主的女官进献八珍糕之事吓到。
“师娘,倘若那长公主府的女官定要师娘给长公主和驸马当说客,师娘打算怎么办?”圆娘抬眸问道。
“这是大人该考虑的事儿。”王闰之语重心长的说道。
圆娘直接戳破道:“师娘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不是?”
王闰之语噎。
“那日我听得清楚,蜀国长公主的身子并不怎么好,更何况长公主与其驸马的关系冷如冰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将来官家因长公主迁怒王驸马,难免不会恨屋及乌波及到师父,既然蜀国长公主有意卖我们一个好,我们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长公主在驸马爷面前姿态再放的如何低,她也是强势的那头,这点儿道理我们不能不明。”圆娘缓缓道来,“毕竟惹怒王驸马,他顶多是笑骂我们两句,惹怒长公主及长公主背后的官家,那我们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闰之被圆娘一番见解惊出一身冷汗来,这倒是她未曾想过的角度,她从小到大受到的闺训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君与王驸马交好,她也就本能的站在王驸马那边,至于蜀国长公主,她还是客套居多,并不想理会她们夫妻之间的事儿,毕竟连官家都管不了的事儿,她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却万万没有预想到,自己的作壁上观也会给家
里招祸,她一时接受不能,需要好好的消化消化。
这时苏轼从外间走来,对王闰之说:“夫人每日操心家里,辛苦了,有空多休息休息,勿要太过操劳。”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你担心插手蜀国长公主与晋卿之间会招来祸患,有道理。圆娘担心咱们袖手旁观同样会招来祸患,也有道理。只是世间之事,都在人为,更何况咱们现在不在汴京,与蜀国长公主府的人打交道也有限,都不必为此劳神的。”
说着,他将圆娘牵出竹轩。
半路上,苏轼俯身捏了捏她的脸道:“小孩子家家的,天天心思这样重,当心长不高。”
圆娘仰望了一眼八尺有余的师父,挫败的摇了摇头道:“我再长也不比师父高,无所谓啦。”
“比为师还高?你想当瘦竹竿吗?”苏轼笑道。
“也未尝不可。”圆娘笑道。
苏轼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无限感慨道:“那可不好,风一来就吹的东摇西晃,还是躲在为师身后,当个快乐的矮冬瓜好。”
“师父,我还小,你不能这样诅咒我,我要长高高的。”圆娘上蹿下跳道。
苏轼哈哈大笑道:“今天天气不错,走,叫上辰哥儿,咱们放纸鸢去。”
苏轼来到书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刚刚做好的纸鸢,领着两小只出了门。
辰哥儿问道:“爹爹,今年的纸鸢能飞得起来吧?”
圆娘狐疑的看了纸鸢一眼,不明白辰哥儿此言何意。
辰哥儿笑着解释道:“爹爹每年春天都自制一只纸鸢,而且每年都亲自放,但从未飞起来过,甚离奇。”
苏轼摆了摆手说道:“好汉不提当年,我每次做纸鸢都有新的体会和改进,不可能年年都飞不起来的。”
圆娘纳闷道:“市上的纸鸢并不贵,师父既然喜欢为何不买来放?”
苏轼摸了摸她的头道:“有些事,只有亲身实践过了才知对错。”
圆娘闻言一怔,低头细细体味着这句话。
第32章
花褪残红,夏叶葳蕤。
钱塘五月,梅雨纷纷。圆娘是个特别矛盾的人,爱煞被细雨洗涤过的草木青山,却又极端讨厌落雨时泥泞的道路。
每天上学前,她都要备一双木屐,怕泥点子打湿连珠缀玉的绣鞋。
知雪亦由奉墨女使暂时变为掌管雨具的女使。
总之,学堂里谁都有可能成为落汤鸡,只有圆娘不可能。
只是近些日子雨水多,学堂是在寺庙里辟出来的地方,自寺庙里的大禅师圆寂后,门下冷清,香客也日益稀疏,先前为香客备的香油灯闲置了不少,无人供奉,俱都堆积在学堂隔壁的杂物间里,被梅雨天气一沤,时不时散发一种哈喇味。
圆娘每日来学堂念书都要放缓呼吸,能少喘气就少喘气,一时间大脑缺氧,脸也憋的红红的,甚郁闷。
不仅圆娘喜洁,其他小童也有受不了的,有的直接在家撒泼打滚厌学了,有的强忍着忍不下去呕吐的。
宋老秀才出面去找□□院的执事僧交涉,效果不大理想。
陈云谏用书本掩鼻,悄悄回过头来找辰哥儿商量道:“苏遇,实在不行,咱们放个炮仗把隔壁点了吧。”
辰哥儿匪夷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关爱智障的眼神道:“你可真有本事,在寺庙里点火,烧佛祖的道场,生怕诸天神佛看不到吗?”
“那怎么办?学堂里很臭,我都快被熏晕了。”陈云谏哀嚎道。
辰哥儿若有所思的往窗外看了一眼,冲陈云谏招招手道:“有了,你爹是知州,你回家建议他拨点银钱把这些油灯弄走,发给衙门里总比在这儿堆着强吧。”
“这些一闻就变质了,应该没法用了吧。”陈云谏犹疑道。
“没让你点灯,驿站里车来车往的,需要润轴的,好油多可惜,这个不正好。”辰哥儿回道。
“好极,好极!”陈云谏心满意足的回过头去。
隔日,衙门的人就将这批变质的油灯搬走,学堂里的气息顿时清新不少。
今日两小只临上学的时候,苏轼拿了菖蒲编的香角系在圆娘的小鹿皮书包上,圆娘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檀香和柑橘的味道,十分清新淡雅,连日来被变质香油味折磨的昏昏沉沉的脑子瞬间清明了不少。
苏轼又在辰哥儿的书包上系了个菖蒲香角,圆娘好奇凑过去闻了闻,只有淡淡的檀香和松香味,比圆娘的香角多了一丝沉稳,少了一些活泼的香甜。
这分明是苏轼特意给两小只调的啊。
圆娘笑眯眯说道:“多谢师父!”
苏轼问两小只道:“学堂里有异味怎么不跟我说?”
“这些都是小事儿。”两小只摆了摆手说道。
苏轼道:“端午快到了,家里正好做了些香角子,时时佩带着,好除除污秽之气。”
圆娘好奇的拿着菖蒲香角打量来打量去,她抬眸问道:“是您亲自调的香吗?”
“自然。”苏轼笑道。
圆娘早就听闻自己的师父是调香圣手,可惜流传下来的香不多,那些所剩不多的香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托名的。
如今,她闻到了真正的苏香,呜呼,幸福哦!!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香香的东西呢?!
辰哥儿见圆娘着实喜欢菖蒲香角,遂将自己的香角从书包上取下来系在了她的书包上。
圆娘的小鹿皮书包正好有两个带子,一边系了一个菖蒲香角,十分对称,她闻闻这个,摆弄摆弄那个,心情好极了。
辰哥儿亦微不可察的弯了弯唇角,看着她笑。
今日难得放晴,学堂墙角处的石榴花开的像火焰一样热闹,年纪稍大些的学子聚在石榴树下联句。
这时,陈家的马车也到了,陈云谏像一阵风一样从马车上滚下来,风风火火的滚到辰哥儿身旁凑趣。
十一娘被健婢小心翼翼的抱下马车,她手里拿着一枝栀子花朝圆娘招手,圆娘亦笑着回应。
陈云谏亦见到了正在联句的同窗,不由撇撇嘴道:“真不知他们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趣,看见棵树也能联想到白玉京。”
“红花玉宇倒也相宜。”辰哥儿沉吟片刻说道,他见陈云谏一脸郁色,不禁打趣道:“别是昨晚你父兄联句你没跟上吧?”
陈云谏被说中心事,尬红了双颊,犹不服气道:“你能跟上你父兄联句?”
辰哥儿淡定说道:“这有何难?”
“苏遇,你别吹牛!”陈云谏就不信了,他们年纪相仿,做人的差距不可能这么大!
圆娘笑道:“试试不就知道啦?”
她话音刚落,宋老秀才臂间夹着书本与戒尺姗姗来迟,见学生都在外面玩耍没有在室内温书,不由怒道:“泰山之溜穿石,单极之统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从尔等进学堂到正式上课之间有不少功夫可以温书,竟然被你们白白浪费了,岂不可惜?”
学生们噼里啪啦坐下后,堂内鸦雀无声。
宋老秀才将书本沉沉的放在长条书案上,开始授课。
片刻后,一张布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条传了过来,圆娘定睛一看,是陈云谏邀请辰哥儿端午联句之事。
这个皮小子,端午那日陈公馆肯定有宴饮,嗯,兴许不在陈公馆而是在西湖边上,文人雅士云集,少不得吟诗作赋一番。那日参与联句的话,联的好了也属正常,毕竟辰哥儿是苏轼之子,联的不好了,完蛋,糗大了!非得在杭州城扬名不可!
不过看陈云谏幸灾乐祸的样子,显然做好了看辰哥儿笑话的准备。
圆娘收回视线,继续跟着宋老秀才朗诵诗文,却见辰哥儿提笔闲闲的在“可”字上划了一个圆圈,一口气将纸条吹回了前桌,而后若无其事的诵书。
孰料,下一瞬宋老秀才携着书卷走过来一把将纸条夺了过去,他面色沉沉的举起戒尺不由分说的重重的打了陈云谏手心一下。
陈云谏欲哭无泪!
待到课间休息时,陈云谏扭过头来恨恨的看了辰哥儿一眼,咬牙切齿道:“夫子为何光打我,不打你?”
“我又没有被人抓住马脚。”辰哥儿说道,“你说的事我都允
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陈云谏气结,别别扭扭的回过头去,趴在书案上不说话了。
陈十一娘一脸嫌弃的看了他一眼,特别不想承认自己有个蠢兄长,她回过头来对圆娘说道:“今年端午节,苏家准备龙舟了吗?”
这个圆娘还真不知道,她转头去看辰哥儿,辰哥儿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说道:“有的,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龙舟上玩。”
“哎?”圆娘瞬间来了兴趣,她又好奇的问道,“一般划龙舟不是要竞赛的嘛?我们上去……”
辰哥儿笑道:“当然不是咱们划,我负责在船头敲鼓,你在我旁边击镲。”
他这一番话说的圆娘意动不已,不过转念她又问道:“会不会有危险啊?比如掉水里怎么办?”
“放心,船上有水性极佳的水手在,谁落水了能立马被捞起。”辰哥儿解释后又问道,“敢不敢玩?”
圆娘立马回道:“当然敢的!!”
前世的时候,她只在视频里见过龙舟比赛,参与竞赛的龙舟划行速度很快的,当然有十分业余的选手会直接将龙舟划侧翻的,一舟的人都覆在水里跟下饺子一样,只是她一直没有亲自玩过,因为北方水少,没地划。
离端午节还有四天呢,圆娘便开始憧憬端午龙舟了,她眨了眨眼问十一娘道:“那日你会上龙舟吗?”
陈十一娘犹豫不决,她压低声音对圆娘说道:“圆姐姐,你知道我是极想去的,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伸手指了指她的阿兄陈云谏,“有这只猴子在,我们一定会翻船的!”
陈云谏虽然心情低落的趴在书案上,但耳朵还是竖起来听大家讲话的,听到亲妹妹在嫌弃他,他立马坐的笔直,大声吼道:“十一娘,你太吵了。”
兄妹俩当场吵了起来,圆娘揉了揉耳朵,悄声问辰哥儿道:“你不是最厌联句了么,怎么这次这么爽利?”
辰哥儿不动声色的瞅了陈云谏一眼,压低声音对圆娘说道:“今年规则变了,我的对手只有前面那个。”
“哈哈。”圆娘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确实是手拿把掐的事儿,二哥,我看好你!”
“多谢。”辰哥儿耍宝似的抱拳客气道,“为兄必然不会叫你失望。”
同样是兄妹,前面那对针尖对麦芒,后面这对要好得什么似的。
正在二人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陈十一娘突然回过头来说道:“圆姐姐,我要跟你同乘一船!”
圆娘笑道:“这我可说了不算。”
陈十一娘道:“我会让阿爹阿娘同意的!”
陈云谏凶巴巴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二人又吵了起来。
这时又有人越过吵架的兄妹,凑到圆娘面前道:“林浦圆,你带了什么香囊,好香啊!”
圆娘疑惑,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带香囊的习惯啊!”
“我们嗅过了,香味就是从你这传出来的,指定有香的!”一个身穿撒花袄的女童说道。
圆娘想了一下,瞬间恍然大悟道:“是了,我师父给配的菖蒲香角。”
“啊!这是苏公亲自配的吗?”小学童们闻言都好奇的凑了过来。
“是呢!”圆娘笑道。
“哇!好清新雅致的味道,苏公还会配香角子,他可真厉害啊!”同窗们一脸羡慕道。
圆娘不自觉的挺直腰杆道:“那是!我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他什么都会!”
“林浦圆,这个菖蒲香角可以给我吗?”
圆娘连忙摆手道:“那可不行,这是我师父亲手给系上的,不能轻易赠人。”
“那这个呢?这个不大香的总可以吧。”那人依旧不死心的问道。
圆娘的目光落在辰哥儿身上,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辰哥儿轻咳一声,虎着脸回看过去,意思是说:师父给系的舍不得赠人,那二哥给系的就可以随便赠人了吗?岂有此理!
圆娘笑着冲那人摇了摇头道:“抱歉,这是二哥给我系的,同样也不能赠人了哦!”
那人磨不过圆娘又来磨辰哥儿,辰哥儿冷着一张小脸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僵,圆娘好笑道:“你们想要菖蒲香角的话,可以端午那日来西湖边上看我们赛龙舟,我命随从装一些菖蒲香角,到时候给我们助威的人见者有份。”
“好耶!”大家开心的跳了起来。
接下来的课有些枯燥乏味,大家朦朦胧胧的上完,好不容易挨到散学,都迫不及待抓起书包撒丫子便跑。
圆娘和辰哥儿到家时,发现王闰之率领家中女使们在摆放桃、柳、葵、榴、蒲叶和伏道艾等物,又在供桌上摆了茭白、角黍、五色水团、时果、五色瘟纸等物当门供养。
苏轼用兔毫笔蘸了生朱砂在纸上写下“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几个大字,砚青拿去贴在门上,并叮嘱门童好好看着,莫让人偷偷揭了去。
朝云捉住圆娘和辰哥儿在他们的手腕上系了五彩绳,每个人的脖子上挂了赤灵符,听说是能够避免血光之灾,这是道观里送来的,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口彩。
辰哥儿撇了撇嘴道:“要是这世间有帮人做功课符就好了!”
圆娘深以为然!天地良心,谁天天学文言文也一个头两个大,谁天天做文言文式的算目题那更是雪上加霜了!!没想到啊,时隔多年,她还是讨厌写作业。
每日功课四六分,她与辰哥儿锤子剪子布,谁输了谁多做一分,平素再要好的两小只为了功课能斗成乌鸡眼!
朝云见两小只这模样,不禁笑了笑说道:“那你们还是想窄了,倒不如许愿得到一枚直接送乌纱帽的符,省的再去发解了。”
“恐怕到那时人人都争着当和尚道士去了,许什么愿制什么符,岂不妙哉。”苏迈走进来说道。
辰哥儿见了阿兄,忙围上去问端午赛龙舟的事儿。
苏迈道:“今年阿爹他们说定了,每个上龙舟的人都要参加联句,每联上一句同船的人便可齐心协力的往前划上一桨,对不上来的罚往后退一桨,怎么?今年要不要玩?”
辰哥儿期待万分的点点头道:“要玩,还要带着圆妹一起玩。”反正他对陈云谏,包赢的!
圆娘感激的看着他道:“二哥,我会给你鼓劲的!”
“好。”辰哥儿笑道。
第33章
五月初五,难得的大晴天。
西湖岸边游人如织,有官府特别准备的龙舟比赛,参与船队各个都是浪里白条,颇知水性,甚至坊间有不少人下注押哪条龙舟会夺魁,一时间跟风凑热闹的人能挤烂赌坊的门扉。
然而这只是第一层热闹,士庶同乐。第二层热闹便是城内文人雅士们集的端午诗社了,每每此日流传出的佳作人们争相传颂,不少吴地士子因端午诗词扬名宇内。
苏轼是个好热闹的,自打他通判杭州以来,便将两乐叠为一乐,百姓间的龙舟比赛照常组织,夺魁彩头照常发放。
另外,官宦或名士之家亦可组织第二场龙舟比赛,先以诗词联句竞出先发之舟,数息之后余舟可发,七八条舟可一较高下,十分有趣。
苏轼这番提议赢得满堂彩,什么划不划船的,人们主要是喜欢和苏轼玩,把苏家的龙舟压下去,捉住苏子瞻来吟诗题字,毕竟什么彩头比得上苏子瞻的端午帖子呢?!
奈何,苏轼一向才思敏捷,苏家的龙舟总是先发,人们哪里能在西湖捉住他呢。
几次三番下来,诸君决定,划龙舟归划龙舟,得限制苏轼作诗联句,然而后来发现只是这样也不行,依旧赢不了。
索性,第二场龙舟比赛禁苏轼已成共识,苏轼可以划船,但不能作诗,如此一来大家才有胜算。
一大清早,圆娘和辰哥儿就换好了苏家参与龙舟比赛特制的
彩袍,五颜六色,十分惹眼。
辰哥儿拿着一个傩神面具犯难,这个面具采用墨、朱、白三色勾勒,精美绝伦又威武霸气,但是……他是龙舟鼓手,不知戴着这个会不会影响打鼓?
圆娘细瞧了一下,提议道:“这上面的花纹虽然繁复,倒也不是不可临摹,我们弄些油彩原封不动照此面具式样涂抹在脸上也是一样的。”
辰哥儿大喜,遂让朝云弄些防水的油彩照此面具给他涂抹一番。
苏轼放下手中的诗卷,冲圆娘招了招手道:“你要不要抹?”
圆娘点头,要的,端午节便要有端午节的氛围感。
苏轼另拿了支笔,亦蘸着油墨往圆娘脸上招呼,他不会化妆但精于笔墨诗画,此时倒也涂的有鼻子有眼的,好似他天生就是该执笔的。
圆娘打量着铜镜里映出来的小鬼脸,左瞧右看,灵动非常,她十分满意。
待苏轼收笔时,陈十一娘被家中的仆妇领了来,她手上亦拿了个傩神面具,只是与苏家的样式不大相同,此时见圆娘和辰哥儿俱是往脸上抹了油彩,她倍感新奇,也闹着要抹。
朝云好笑的就着剩余的油墨给她涂抹了起来,这下好了,两只小鬼变三只了,倒也有种别样的热闹。
三个孩童手拉手跑出去疯玩,苏轼不经意间看到陈十一娘落在梳妆台上的傩神面具,他拿起来打量一番,勾勾唇笑了。
朝云岂能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不由说道:“小孩子爱玩闹也就罢了,怎的郎君也这般?”
苏轼笑道:“给大家一个惊喜。”
辰哥儿带着圆娘和十一娘来到西湖边,苏家的龙舟系在桩子上,苏迈正埋头叮嘱砚青砚秋等人划龙舟的注意事项,其他几家的人也都到齐了,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陈家的龙舟在苏家旁边,陈家大一些的郎君亦凑在一堆议事,陈云谏年纪小不用划船,他与辰哥儿的任务一样,压龙头敲鼓!
此刻见自己嫡嫡亲的妹妹混在苏家堆里,不由气闷,继而怒目而视,低喝道:“十一娘你过来!”
“哼,才不呢!”陈十一娘扭过脸去不欲搭理他。
“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叛徒!”陈云谏说道。
“哼,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陈十一娘振振有词回怼道。
“你!”陈云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陈十一娘自豪道:“你这个土老帽还戴粗笨的木头面具呢?我们已经抹上了油彩,轻盈又漂亮,不知甩你几条街!”
陈云谏跺跺脚,气得亦扭过头去,不再搭理这个恼人的妹妹。
圆娘饶有兴趣的听着这对小兄妹吵嘴,觉得有意思极了,她极目远望见第一场龙舟比赛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开始了,自己也不由屏住呼吸,心情兀的紧张起来,转眉再去看辰哥儿,却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圆娘悄声问道。
“你有没有看到爹爹?”辰哥儿问道。
圆娘仔细瞧了一圈,还真没有!按说师父这样喜好热闹的人,应该早就来了,怎么此时还不见人影?
她四周扫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她挠了挠头道:“没差啦,反正他也不能在龙舟上作诗,兴许在一旁的画舫上与人喝茶聊天呢。”
“说的也是。”辰哥儿附和道,他的声音被周围喝彩声淹没,圆娘只影影绰绰听到个音。
湖中在赛龙舟,岸上锣鼓喧天,声乐齐鸣,其中不乏一些卖艺人在耍杂戏演幻术,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在沿堤叫卖,十分热闹。
一盏茶的功夫,第一场龙舟赛便分出了胜负,前三甲按次序排队,雄赳赳气昂昂去官府设的台子上领彩头。
知州陈襄少不得出来祝贺勉励一番,一般这种时候苏轼作为通判都会同陈襄一同出来应酬的,而此时仍不见苏轼,这下不仅辰哥儿疑惑,陈襄也在疑惑苏轼干什么去了?
不过,苏轼一向交际广泛,被哪个诗友绊住了脚也说不定,陈襄疑惑片刻也没往心里去,送走获胜的龙舟队伍后,他回了画舫暗地里伸了个懒腰。
侍立在一旁的随从取出陈家特制的划龙舟彩袍,有条不紊的为他穿上,下一场龙舟赛马上就要开始了,陈襄也乐得凑个热闹。
西湖岸边,知州陈家、通判苏家、推官陆家、录事参军林家、司理参军王家、府学教授李家等六家的龙舟已蓄势待发。
知州陈襄在岸上活动了活动手脚,提前热了热身,这才不急不缓与诸君客套一番,而后跳上龙舟,诸君这才陆陆续续的跳上自家龙舟。
第一场赛龙舟是武龙舟,第二场赛龙舟是文龙舟,文龙舟比赛不用听号角鼓声,而是要现场联句一番。
诸君把大文豪苏轼禁了,这次端的可以酣畅淋漓的发挥才华,不然苏轼在的话,他一个人能把韵都联完,然后苏家的龙舟轻轻松松的划出去,那还有什么趣味,今年这样就很好。
陈襄站在舟头勉励自家儿郎,慷慨激昂,说的人热血沸腾。
陈云谏杀意腾腾的朝辰哥儿看去,辰哥儿双手拎着鼓锤,严阵以待。
今年不叫苏轼在龙舟上作诗了,为了补偿苏家,今年联句所用之韵便由苏家来定。
苏迈谦让一番后,摸了摸下巴,没想到什么好的定韵法子,圆娘在船尾献策道:“阿兄,左右这次是赛龙舟联句,何不数船桨定韵,有左右几排桨就定相应的韵上,岂不应景。”
大家纷纷叹道:“妙极,妙极,合该如此。”
数来数去,一共八排桨,那韵便应定在八齐韵上,难就难在八齐韵少,给联句添了不少难度,不过好在苏子瞻不在,大家都是凡人,有诗有景有难度,得趣的很。
苏迈见景生情,首先开口吟道:“重五竞百舸,潮儿弄浪低。”吟罢,苏家的船往前划了一桨。
陈家大郎闻言,生怕旁人抢先急忙吟道:“浊浪拍柳岸,白日唱黄鸡。”
陈家的船亦不甘其后往前划了一桨。
录事参军林成的龙舟毗邻着陈家,见陈苏两家的儿郎如此出色,不由也激出三分书生意气来,趁陈家大郎话音刚落,他便接道:“远风吹绿畦,金轮卧沙堤。”
推官陆广笑骂:“且不说联的工不工整,景就不应着呢,此刻正日挂中天呢,哪来的金轮卧沙堤,该罚!该罚!”
林家的舟被罚后退一步。
然而,正当陆广笑话林成时,别人见缝插针吟道:“黄莺闹新树,乳燕啄春泥。”虽算不得推陈出新的佳句,却也对仗工整,亦没有出韵,却是苏家的书童砚青所作,苏家的船又往前划了一桨。
陈襄笑意吟吟的接道:“华发意睽睽,落玉木梳篦。”
众人又道:“没毛病,但是意境凄清,只许进半步。”
司理参军王尔霏不太通诗词,抓耳挠腮想了半日也没得出什么齐整句子来,倒是他那不成器的,素日只知眠花宿柳的小儿子接了一句:“携袖江南色,画舫听春鹈。”
饶是他再不通诗赋,也咂摸出此句甚是靡艳轻浮来,不由发怒道:“老实坐着,你会吟什么诗?”若不是还当着这许多人,他非得抄起木桨教训教训这个不肖子不可。
他脸上挂不住,命自家龙舟往后稍退一步。
苏迈不愿挺好的一件事,弄得哪个心里不痛快,于是为了转移诸人注意力,继续吟道:“压桨迷鸥浦,争渡清云溪。”
说罢,苏家的龙舟又往前划了一桨,此时已领先诸舟一大截了。
陈家的郎君刚欲开口追赶,却被一旁的人打岔道:“且慢。”
“何事?”陈家郎君有些恼怒的看了同伴一眼。
那人笑呵呵的摆摆手道:“没事,我给自己的桨新取了个名字叫且慢。”
就在这时,府学教授李家的郎君出奇不意吟道:“万鼓齐喑处,舴头分白荑。”说罢,亦向前划了一桨。
被人抢了先的陈家郎君白了同伴一眼,郁卒非常。
……
八齐韵联完,苏家的龙舟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接着便是一人做一首端午诗,这个
众人都提前有所准备,即便不擅诗赋也难不倒的,只将提前背好的诗吟出即可,连圆娘、辰哥儿、陈云谏、陈十一娘都顺利过关了。
偏偏的陈家的龙舟上出了岔子,众人齐齐看向坐在舟尾的那人,纳闷道:“你是哪个房的?怎地连端午诗都吟不出,提前没备着么?”
那人脸上涂着油彩,语气粗噶却可怜巴巴道:“那什么,十二郎临时三急,托我顶上的,我不知此间规矩。”
陈大郎扶额,现作了一首极简单的五言端午诗,令他背下吟出,那人亦背的磕磕巴巴,浪费了许多功夫,等此间事一了,别家的龙舟都已划出去好远了。
陈家儿郎们卯足力气追赶,好在他们提前在家里的水湖上练过,此时听着鼓声的点子有条不紊的划动船桨,渐渐逼近了众舟。
然而,有人是诚心参赛的,有人是纯属添乱的,已有两家的龙舟撞在了一起,龙舟侧倾人仰马翻,偏偏他们还在水里游着玩,既然夺冠无望,那不如放浪形骸,玩个痛快。
陈家龙舟小心翼翼的避开这群摆烂的人,继续往前追。
前面水道宽阔,有的龙舟不走寻常路已经横在赛道上,桨也乱了节奏乱划一气,你往左,他往右,你说前,他靠后,最后只得停留在原地打转,不得寸进。
偏偏龙舟上的人还看到陈家的船过来了,纷纷举桨大笑道:“述古,你们吃不吃落汤鸡呀?”知州陈襄,字述古。
骇得陈家郎君急急往一旁闪避,差点侧翻了,好在大家反应迅速,稳住了。
陈家龙舟上每位执桨人皆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反观船尾坐着的那个人浑身清清爽爽的,不见一点儿汗意,同伴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岂料他还解释上了,说什么他生性不爱出汗。
陈家龙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看到苏家龙舟所在了。
相比于陈家郎君们的劳累狼狈,苏家人可快活的紧,还边划边唱的,轻松又肆意。
辰哥儿在船头敲鼓,圆娘和十一娘坐在船尾两侧打镲击锣,咚咚锵咚咚锵的十分有节奏感。
湖面水道逐渐变窄,十一娘不经意间扬眉一看,惊呼道:“快划,快划,后面的追上来了!!!”
众人迅速往身后瞅了一眼,见是陈家的龙舟,不由惊出一身汗来,在鼓点的催促下齐心协力往前划,奈何碰到了一处暗礁,船不由自主的横了过来,将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两方僵持不下,最后约定,作诗吧!
苏迈与陈家大郎战的焦灼,其余诸人也各有胜负,再这么空耗下去,反而会便宜了后来人。
于是,大家止言,由辰哥儿和陈云谏决一胜负,即兴作首关于端午节的七言绝句。
辰哥儿略一思索后,吟道:“榴花乳燕各争新,角黍蒲觞次第陈。荐罢三闾还自笑,此生难作独醒人。”
说罢,他朝陈云谏挥了挥手道:“承让了,十七郎。”
陈云谏挎着小脸郁闷非常。
苏家的龙舟缓缓调整方向后,避开暗礁,若离弦之箭窜了出去,陈家的龙舟紧随其后,咬得非常紧。
十一娘坐在船尾一边击锣一边念损经:“翻!翻!翻!谁在后面谁翻!”
陈云谏气不过,骂道:“小叛徒,别让我逮住你。”
“有本事你来追啊!略略略!”她扭头给苏迈鼓劲道:“苏大哥,赶紧赶紧,你是最棒的!”
见陈家的龙舟靠得近了,她还伸出小脚去踢一踢,陈襄是个疼女儿的,不敢靠的那么近,怕碰着她。
好巧不巧的,坐在陈家船尾的那个桨手亦划的乱七八糟的,他的同伴不禁皱眉道:“哎,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划龙舟?”
那人理直气壮道:“不会啊,我在学!”
众人绝倒。
在你追我赶的过程中,陈云谏求胜心切,鼓点越敲越急,越敲越急,陈家大郎不禁提醒道:“十七郎,稳住!”
话音未落,龙舟触到了桥下的暗墩子,翻将过去,全舟人喜提落汤鸡!
但他们领先后面的人许多,此时上船还能得第二!
大家七零八落的爬了上来,寻桨继续划舟,再抬头看时,苏家龙舟已然夺魁。
辰哥儿抱着彩头红纱彩金盝子,圆娘抱着菖蒲编织的天师驭虎,十一娘抱着葵、榴、艾叶、花朵制成的辟邪花束在对着众人挥手示意,好不快活!
陈家龙舟停靠岸边,大家纷纷上岸,有衙门的公事拿了通草雕刻的天师驭虎来奖励亚军,一众人湿哒哒的拿着彩头憨笑。
好巧不巧,叔寄带着金猊奴站在台下等兄长阿姊,金猊奴像是闻嗅到了熟悉气息,它抬起狗腿欢快的奔出去,在柳堤旁围着一个落汤鸡又跳又叫,还开心的往他身上扑,那人不胜热情,制止道:“金猊奴,坐。”
他这一嗓子惹得陈家郎君引颈看去,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陈襄叉腰笑骂道:“好你个诡计多端的苏子瞻!!竟来我家龙舟上当细作,看我饶你不饶?”
第34章
苏轼拧干袍袖上的水渍,玩笑道:“这不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嘛。”
陈家的小郎君们摆了摆手道:“只觉受惊非常。”
陈家大郎扶额,脸不知为何有些发热,他难为情道:“您刚刚在龙舟上干嘛装作自己不会作诗?”
苏轼理直气壮道:“之前诸公禁我吟诗,没道理我在苏家龙舟上不能作诗,到了陈家龙舟上倒会作诗了。”
得嘞,百个也说不过他一个。
陈襄似笑非笑道:“苏子瞻,你的斯文呢?”
“这东西么,今日自己投湖了。”苏轼悠悠然答道,眼角眉梢都是促狭的笑意。
其余龙舟上的人也渐渐上岸,认出了苏轼,朗笑道:“好啊你,我说诸公禁你在龙舟上作诗,你应的为何那般干脆,原来是将主意打到述古家的龙舟上了。”
“你呀你,此举却是为甚?”
“因为我想赢啊。”苏轼摸着狗头笑眯眯说道。
陈襄捋须道:“你倒坦诚。”他心下却想:你想赢个灯台啊!就是爱捉弄人,爱玩罢了!
苏轼顶着一张涂满花花绿绿油彩的脸,扬眉一笑道:“那是自然。”
陈家六郎眨了眨眼,不怀好意的笑道:“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将手摆成喇叭状,高声冲外围的游人喊道:“大家快来看啊,苏子瞻在此,苏子瞻在此。”
游人惊愕,纷纷引颈朝这边望,甚至有人翻过围栏,朝这边跑来。
一阵风吹来,苏轼后脊一凉牵起狗就跑,偏偏狗子东看看西看看,看见什么都好奇,跑的十分潦草。
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追上来了,苏轼一急之下,抱起金猊奴火速朝停驻画舫的地方狂奔。
圆娘看着他毫不费力的扛起三十多斤的狗子夺路逃命,不觉摇了摇头,有些好笑,旁的不说,这体力谁见了不竖大拇指。
叔寄坐在小板凳上给支持自家龙舟的游人们发放菖蒲香角,无意间瞥见抱狗子跑路的爹爹,他不由得张圆了嘴巴,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道:“爹爹,那狗会自己跑!”
苏轼忙里偷闲回道:“它太墨迹!顾不上那么多了!”
“苏公,你别跑啊!小人新做了一首词,敬请斧正。”
“苏公,我得了一个细绢扇面,擎等着您来题词呢!上好的松烟墨我都备好了。”
跟在苏轼身后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好在苏轼手长脚长,几个大跨步就越过栈桥,登上画舫。
他啪的一声,合上画舫的门窗,吩咐艄公道:“老人家,快驾船离岸!”
偏偏守船的艄公耳背,抬眸憨憨的问道:“什么?去哪儿买咸鸭蛋?早市才有卖咸鸭蛋的,这附近哪里有卖咸鸭蛋的?”
苏轼闻言真的很想撞墙算了!
朝云听到了岸上的动静,她推窗蕙质兰心的朝艄公比划了个撑船的动作,老艄公这才恍然大悟,忙解了绳索命水手们划桨驶离岸边。
苏轼在画舫上掀开一道细小的窗缝,看着隔壁画舫上的朝云,诧异道:
“你怎么在别家画舫上?”
朝云简直要笑死了,她用丝帕捂嘴道:“是郎君您上错了画舫,那是陈家的画舫!”
“啊?”他瞬间断弦了一瞬。
一整船花红柳绿的歌姬围了过来,莺莺燕燕道:“苏公,快过来净净面~”
“哎呀,怎么身子也是湿的?怕不是直接从水里游过来的吧?!”
“嗯?这么着急见我等吗?”容貌最为娇艳的一位歌姬手执一把素面团扇道,“这上面怪素的慌,苏公您为我题几个字如何?我命人给您备水沐浴。”
苏轼差点把脸笑僵了,忙道:“好说,好说,诸位佳人们饶命。”
他接过诸葛笔,就着女娇娥展示的素扇面写道:“一扇清风洒面寒,应缘飞白在冰纨。坐知四海蒙膏泽,沐浴君主德似兰。”
“嗳,好没意思,我等又不似你们男人需要建功立业的,题这种腔调作甚?不好,不好,再罚一首。”女娇娥命人取来新的扇面,继续罚苏轼写字。
苏轼从善如流,并不见恼意,题笔又写:“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是即兴填了一首《浣溪沙》。
女娇娥左看看右看看,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是了,我爱这首。”
她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守门的女使打开门一看,笑道:“朝云姐姐来的真快呀,还怕我们吃了苏公不成?”
“你们不吃他,我家夫人怕他陷在脂粉堆里爬不出来了。”朝云回道。
“罢了,得了苏公两首题词也该放人了。”女娇娥笑着对苏轼说道,“也是朝云姐姐的面子大,换第二个人来我必不放你走的。”
苏轼拱手,但笑不语。
他牵着金猊奴,一身的水气,脸上还花花绿绿的,此时笑比不笑还狰狞吓人,众女子挥了挥手,允朝云将人赎走。
等陈家郎君们划小舟追上画舫时,苏轼其人早已逃之夭夭,郎君们大为遗憾道:“怎地放走了人,好不容易逮到他一回。”
一堆莺莺燕燕七嘴八舌道:“诗也罚了,字也罚了,人家来领,我们再也没有扣着人不放的道理。”
念的人头晕!
偏偏隔壁画舫里还传来一阵呕哑嘲哳的歌声:“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词是好词,不过这歌声也太一言难尽了,别的画舫上的歌姬纷纷开窗笑道:“谁家宰鹅呢?!”
苏轼闻言哈哈大笑道:“献丑了,回头请你们主君吃肉。”
“啊!果然是苏公。”
“苏公快歇歇歌喉吧,您填词累了半晌,唱曲儿是我等分内之事。”
一阵丝竹管弦声争先恐后的从各大画舫中倾泻而出,歌姬们手执红牙板,和着乐声唱起苏轼刚刚唱的那首词。
各大画舫的主君们还在划小舟往自家画舫赶呢,听到众画舫的乐声如此整齐划一,跟排练过一样,不禁笑骂道:“我们尚且在水路上挣扎,苏子瞻倒是悠游自在,一定要上苏家画舫将他绑走。”
岸边上,菖蒲香角分发完毕,日头也愈发毒了,苏迈撑了条小船,载着圆娘、辰哥儿、叔寄、陈十一娘、陈云谏找自家画舫。
圆娘扶额,所有画舫外观都大差不差,偏偏此时还唱着同一首曲子,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叔寄问道:“这可怎么办?!”
辰哥儿走到船头安慰众人道:“莫慌!”,他随之打了一声嘹亮的口哨,不消片刻,西湖深处画舫的船头露出了金猊奴那憨憨的狗头来,苏迈驾着小船向那处驶去。
孩子们陆陆续续登上了画舫,因为苏家孩子多,画舫上并没有那许多的莺莺燕燕,只有朝云领着府中的几个女使在舫内支应,这也是陈襄喜欢把自己的一双小儿女往苏家送的缘故。
此时苏轼早已沐浴完毕,身穿一袭水青色道袍在窗边晾头发,他面前的桌案上摆了许多造型奇特的角黍,见孩子们回来了,他剥了一个角黍塞到圆娘嘴里道:“快尝尝,司录参军家的角黍可是一绝。”
圆娘笑道:“刚刚在外面,司录参军说要捉着师父去作诗,他还没逮住你吗?”
苏轼轻笑道:“他没这本事,不然咱们吃这角黍可得去别家画舫里了。”
辰哥儿自己拿了一个角黍,给陈十一娘和陈云谏一人递了一个角黍道:“这就是所有画舫同唱一曲的原因?”
苏轼随意将头发拢了拢,松松垮垮系了根墨色发带道:“然也。”
陈云谏情不自禁的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高!实在是高!”
几人正在舫间说笑,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声喊道:“苏子瞻,你开门!有种你开门!”
圆娘瞥了门口一眼道:“这又是哪家的杀过来了?”
辰哥儿透过纱窗瞄了一眼道:“这次是大家一起过来的。”
苏轼闻言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来,他招呼砚青道:“领着孩子们去隔壁间暂避一下,别挤着了。”
砚青刚想领命,却听闻啪嗒一声,船门被人挤开了,大家稀里哗啦往屋里冲,苏轼眼疾手快将圆娘和十一娘两个娇滴滴的小女娃护在身后,他给苏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看弟弟妹妹们,自己伸手簪发束冠迎向前去。
各家郎君身后都跟着书童,手中提着笔墨纸砚和食盒,显然觉得自家画舫不够有意思,非要找苏轼凑热闹。
陈襄说:“我家女使们都得子瞻两个题扇,我们不能什么都没有吧?!”
苏轼笑道:“好说,好说。”
陈襄对自家大郎说道:“快,笔墨伺候起来。”
司理参军王尔霏虽然不通诗赋,但写得一手好字,他促狭的眨了眨眼道:“我新近得了一支好笔,正好托子瞻帮忙润一润,沾沾子瞻的文气。”
陈家大郎会意,笑道:“还有这等好事,世伯有此好物合该早拿出来给晚辈们开开眼。”
王尔霏从善如流,命自家书童将笔取来,大家定睛一看,差点笑得喷饭,多损啊,那赫然是支不添黄鼠狼尾毛或山羊毛做笔柱的纯鸡毫笔,奇软无比,一不小心就能洇出一个墨猪来,等闲人压根不会控此笔。
陈家大郎命人展开带来的细绢,亲自将鸡毫笔蘸了笔墨递到苏轼手中道:“苏公,请。”
苏轼打量了笔端片刻,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催他道:“莫非公与此笔有前缘?”
“那倒没有。”苏轼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只是在想到底是哪只鸡死的如此悲愤,非要变成一支笔来发牢骚。”
听此妙语,众人绝倒。
“莫要拖延功夫,速速作一首端午诗来才好。”众人催促道。
苏轼抬眸对执绢卷四角的四名书童说道:“你们可要拿稳咯。”
“快写,快写。”
苏轼唇畔勾起淡淡笑意,提笔写道:“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精魂飘何处,父老空哽咽。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
洋洋洒洒一百二十字的五言长诗一气呵成,笔墨飒沓,铁画银钩,肆意风流,诗意高古刚烈,令人拍案叫绝,全篇竟无一字粘连墨迹。
“厉害,厉害,不愧是苏子瞻!如此控笔功力简直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啊!”
陈襄笑道:“倒是这支鸡毫笔给了他启发。”
苏轼吹了吹笔尖道:“如此好物,我的了!”
王尔霏本来就是拿这笔来逗他的,此时亦不惜宝,割爱道:“此笔合该配你。”
苏轼转身四处瞧了瞧,招呼道:“我徒呢?”
圆娘在跟小伙伴们分五色水团吃,正吃得起劲呢,见师父叫她,忙站起身来说道:“师父,我在这儿呢。”说罢,她放下碗筷,嘚嘚嘚的跑了过去。
苏轼将鸡毫笔插在她的髻发上说道:“此等好物,帮师父收着。”
“好嘞!”圆娘挤出去,叫辰哥儿等
人来看宝贝。
几个孩子亦寻了笔墨来试鸡毫笔,什么嘛!!这是能写字的笔?!
大家不约而同的朝苏轼刚刚写就的那首端午诗看去,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真绝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圆娘暗暗记在心里,以后要好好跟师父请教了。
诸君又缠着苏轼写了许多诗词,片刻歇息的功夫都不留给他。
圆娘提声喊道:“师父,你饿不饿?”
苏轼揉了揉腹部道:“饿啊,怎地不饿?”
“我也饿了。”圆娘扯谎道,她刚刚才吃了一碗五色水团,哪里会饿?!只是担心师父会累着,毕竟站在那儿写了半晌了。
苏轼闻言搁笔道:“先写到这里吧,用膳,用膳,用完膳再说,饿得手都没力气了。”
诸君皆带了吃食来,大家拼了一张长长的桌案,做成流水席的模样。
苏轼招呼圆娘等一众小辈道:“快来吃饭!”
圆娘凑上前去,却是呆住了,真真是山珍海味,煎炒烹炸焖炖炙蒸,五花八门,各式各样,什么都有啊!
这么一看,她还真饿了!
第35章
席间,大家轮番灌苏轼雄黄酒,说到底看看他是什么妖精变的。
苏轼的酒量只有一杯,饮完便支颐昏昏欲睡,圆娘端起桌案上的一碗燕窝粥,递到他嘴边,苏轼摇摇头道:“别灌了,真的喝不下了,我略歇歇就给你写,一个也跑不了。”
圆娘哭笑不得,提醒道:“师父,是我。”
苏轼勉力掀开一道眼缝,见是圆娘端着一碗燕窝粥在看着他,他睁开双眸,顺势接过燕窝粥用羹匙轻轻搅了搅,春温一笑道:“还得是乖徒贴心,你们干坐着也是无聊,玩占花令吗?”
圆娘迷蒙的眨了眨眼,显然不知这是什么游戏?
苏轼继续解释道:“掷骰子抽签,很好玩的,待会儿我命人取竹签筒来,让辰儿带着你玩。”
圆娘点点头,招手将辰哥儿叫来,二人蹦蹦跳跳的跟着砚青去取占花令用的竹签筒。
陈云谏见他们抱来签筒纳闷道:“咱们也不喝酒,还玩这个吗?”
辰哥儿道:“刚刚吃了五色水团子,这会儿谁也不饿,权当游戏消食了。”
大家一致同意,席间不仅有圆娘、辰哥儿、叔寄、陈云谏、陈十一娘,还有其他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小郎君,数来数去总计有十三个人呢,十分热闹。
万幸苏家租的画舫足够宽敞,大人们以苏轼为焦点凑在一堆吟诗写字,小孩则以圆娘和辰哥儿为中心玩占花令。
为了方便游戏,辰哥儿又命自己的书童浣墨另抬了一张桌子来,将主桌上的菜肴分了些,小孩子们猫到角落里自己玩自己的,主客都是不满十岁的小豆丁们,大的如辰哥儿陈云谏,也才刚刚启蒙读书,小的如叔寄等人也才刚刚记事,所以占花令不会太难,不然小孩子们理解不了。
辰哥儿命人在果汁里添了几滴雄黄酒意思意思,圆娘拿着水晶骰子往桌子上一掷,三点,从圆娘开始数,第三个人正好是陈云谏,陈云谏站起身来笑道:“且看我能抽出什么门道来?”
他神秘兮兮的晃了晃签筒,一支竹签啪的一声被甩了出来,他拾起签子,众人凑过去一看,上面赫然题着:岁寒三友。签文写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批注:冬日生辰者饮一杯,下家饮一杯。
圆娘、陈云谏、李七郎举起杯中果汁一饮而尽,可怜李七郎是陈云谏的下家,又得自饮一杯。
陈十一娘笑道:“幸亏不是酒,不然这运气得早早醉了。”
陈云谏接过水晶骰子掷了出去,五点,从他往下数五个数正好是录事参军林成的小儿子林晓,这孩子样貌十分清秀,性格也文静内敛,本来他是跟着父兄来凑热闹的,没成想刚到苏家画舫父兄就追着苏公而去,把他一人丢在孩子群里。
他性子内向,跟谁都不太熟,没成想此时自己竟然成了大家的焦点,一时倒有些无所适从。
圆娘鼓励道:“没事儿,只是抽签掷骰子,我看了一下就会了,不难的。”
林晓抿了抿唇,白皙的脸颊上露出两只浅浅的小酒窝,他感激的冲圆娘笑了笑,战战兢兢的接过竹签筒开始摇签,一下子没控制住力道,洒了好些签出来,他低声道了句抱歉,又将签塞回去重新摇。
这次倒是摇匀了,竹签乖乖掉出来一支,林晓蓦然松了一口气,他拾起签子一看,又紧张了,盖因签子上的字他不认得,他支支吾吾半天,尴尬的脸都红了。
辰哥儿凑过去一看,出声念道:烛照茜容,这说的是海棠花,签文曰:开箱验取石榴裙。批注:属猴者饮一杯。
林晓左右瞧了瞧,就自己属猴,于是自饮一杯。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开始掷筛子,正好六点数到叔寄。
在辩才法师和扶步车的加持下,叔寄已经能够站立并缓慢行走了,身子也慢慢好转起来,正因如此,他才跟着阿兄阿姊们出来玩,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宴会,心情非常激动。
他抱过竹签筒煞有介事的摇了起来,啪的一声,签子掉了出来,他还不识字,于是开开心心的将竹签递给二哥。
辰哥儿接过签子来一看,上面写着:花白雪香,签文曰:溶溶月伴淡淡风。批文标注:肖龙者、肖马者同饮一杯。
陈十一娘歪着脑袋问道:“这是为何?”
辰哥儿亦百思不得其解,圆娘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他们会问,恰好回头看到苏轼在歇息饮茶。
陈十一娘大胆问道:“苏公,为什么花白雪香签要属龙与属马的同饮一杯?”
苏轼闻言抬眸问道:“签文是什么?”
陈十一娘答:“溶溶月伴淡淡风。”
苏轼点头道:“梨花开时木气正盛,动的是东方青龙位,时人好热闹便将梨花和生肖龙附会在一处,溶溶月伴淡淡风,十二生肖中龙与马最相配,故而此签要肖龙者与肖马者同饮。”
大家点点头,露出一副“受教了”的表情,而后左右看看,交头接耳道:“谁属龙?谁属马?”
圆娘环视了一圈,慢腾腾的站了起来,手里捧着一杯石榴汁,她属马。
辰哥儿低咳一声,也站了起来,手里同样捧着一杯石榴汁,这两杯石榴汁还都是他倒的呢。
全场静默,许久没人再站出来。
二人面面相觑,全席只有她二人的生肖是龙与马,再没旁人了,于是二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圆娘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辰哥儿略微有些不自在。
又玩了一会儿占花令,座间的一个小郎君年纪过小,又连饮了好几杯果汁,有些内急又贪恋宴席,忍着不肯如厕,最后憋尿了裤子,弄得随行的女使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拎着人去换裤子。
有好事的小郎君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直将尿裤子的小郎君羞的什么似的。
辰哥儿镇场子,又命人取来九射格来玩,只是这次大家长了记性,不牛饮果子汁了,改为涂墨贴纸条,反正画舫内有的是纸墨。
九射格是欧阳修发明的,取一个圆盘,在圆盘的中心画一只熊,圆盘周围画着鹿、兔、雕、鹅、鱼、虎、鸡、猴等八种动物,算上熊,一共九种动物。
然后,签筒的签子上亦画着这九种动物,发给客人一支竹箭,众人依次在竹筒里抽签,抽着什么动物就用竹箭去射什么动物。
射/中了,就继续去后面排队接着玩,射不中就往脸上贴一张纸条,纸条上得画上相应的动物,如果有人射/中圆盘中的熊,那玩此游戏的所有人都得贴张纸条。
小孩子性子急,刚开始还在桌子上画好动物再往脸上贴,后来没那耐心了,直接把纸贴在
脸上,在脸上作画,有时候收不住笔,将墨涂在了皮肤上,甚是滑稽搞笑。
他们争先恐后,玩的特别热闹。
甚至惊动了隔壁吟诗赏画的大人们,苏轼扭头朝他们这边看来,差点笑喷!
苏迈看着弟弟妹妹们被墨迹染花的脸,不禁扶额道:“那墨是防水的,轻易洗不掉!叔寄,那只乌龟要长在你脸上了,还有圆娘辰哥儿,你们的墨团和横棍也要在脸上待好久了。”
“阿兄,那是兔子!”
“阿兄,那是锦鲤!”
二人异口同声的纠正道。
陈云谏听说脸上的墨洗不掉了,他抬手将墨笔朝十一娘怼过去,将她白净的小脸全部涂黑,跟关公一样。
十一娘气急,把手帕浸满墨汁朝陈云谏的脖领处塞去,兄妹俩瞬间成了墨猴,真真是有难同当了。
有年纪小的孩子听说脸上的墨汁洗不掉,都吓哭了,手一抹泪,脸上没墨迹的地方都被抹匀了,令人哭笑不得,随身女使只好领着人去洗脸。
本来圆娘和辰哥儿正玩得起劲呢,并没将苏迈的话放在心上。
直到宴散之后,二人问朝云讨了洗脸的香胰子,站在铜盥前使劲搓脸,差点把脸皮搓下一层来,墨迹也只是淡了一分,并未洗掉。
两小只相对无语,追悔莫及。
二人又换了别的香粉,亦不管用!等下了画舫,她们直接跳上马车,任谁都哄不出来。
苏轼在马车外负手笑道:“七宝社进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我还说带你们逛逛呢。”他挑眉问道,“不去了?”
两小只早就盼着去七宝社寻宝呢,简直是数着日子过,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两小只对视一眼,互相问道:“去……去得吧?”
圆娘抿了抿唇道:“我的脸……”
辰哥儿递给她一个傩神面具道:“不怕,今天有这个!万一七宝社有洗掉墨迹的香粉呢!”
“也是!”圆娘接过傩神面具,利索戴上!悄咪咪的掀帘打量了苏轼一眼,苏轼好笑的将她抱下马车,辰哥儿紧随其后。
七宝社主要卖年轻女郎们用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等物,不过此店的东阁间专卖打西洋、南洋来的小玩意儿,过段时间便推陈出新,很受小孩子们的喜欢。
两小只下了马车直奔此地,朝云等人则是在外面的钗环首饰区挑挑拣拣。
迎客娘子端了一盘子最近新上的番货,什么香药制的小扇子,红珊瑚打磨成的小花冠,到时辰会跳舞唱歌的夜莺钟,七彩玻璃包面的西洋镜等,两小只一一瞧过,皆不怎么合心意。
这时朝云在外面叫她们道:“圆娘,辰哥儿快来!”
辰哥儿敛眉,那是小娘子们爱逛的地方,他不怎么想去。
圆娘不由分说,拽着他一道过去。
朝云左手拿着一套造型别致的花钿,右手将圆娘的傩神面具掀开,而后一一将板纸上的花钿样子揭下,往圆娘脸上存有墨迹的地方贴去,她素来手巧,几幅花钿贴下去竟将先前存有墨迹的地方遮了个严严实实,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而脸上的花钿被光一照还挺流光溢彩的。
圆娘十分满意,一把将笨重的傩神面具揭下,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朝云作势给辰哥儿贴,辰哥儿一跳三尺远,他才不要贴这个,这是女娘们贴的,他宁可脸上挂着墨迹,就这样丑着!
朝云惋惜的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圆娘解决了心头大患,终于安心去东阁间挑新鲜玩意儿了,她买了一把镶有宝石的小匕首,藏于袖中或冬天藏于靴帮处都便宜,握在掌间也十分趁手。
店家是个会做生意的,见圆娘如此中意此物,她忙笑道:“小娘子好眼光,此匕首是打西边羌人手里进来的,他们素擅冶炼,此物多年不减其锋,而且……”她眨了眨眼说道,“它还没有名字,小娘子若买下可亲自为它命名,我们找人铭刻在首柄处,字样任小娘子挑选,如何?”
谁能拒绝心爱之物的命名权呢?!
圆娘的心被拿捏的死死的,她观其锋刃寒芒如霜,脑海里瞬间涌出一个名字“惊雪”,她扭头对苏轼说:“劳烦师父赐字了。”
“想好叫什么了?”苏轼垂眸问道。
“就叫惊雪。”圆娘道。
苏轼问店家要了纸笔,略一思索,两个极飘逸俊秀又暗藏锋芒的字落在纸上,店家看过啧啧称奇,问道:“客官可否将此底稿赠我,匕首不要钱了。”
圆娘:“……”
辰哥儿站在一旁悄悄的笑。
几人在七宝社逛了半个时辰才启程回苏公馆。
次日,辰哥儿在他书包里装装拿拿磨蹭了半日就是不肯上马车,险些误了上学的时辰。
最后是苏迈出面,一把将他提上马车。
辰哥儿别别扭扭道:“阿兄,我厌学了。”
苏迈又好气又好笑道:“就因为脸上多了块墨迹?”
辰哥儿难为情的点点头,他不要脸的么?!
苏轼闻讯赶来,端详了辰哥儿脸颊半晌,抄起笔来在他脸上添了几笔,一个卧成墨团的兔子被他巧妙的改成一个“早”字,他拍了拍辰哥儿的肩膀道:“这么一改顺眼多了,去上学吧。”
两小只到学堂一看,班里凡是去过苏家画舫的孩子,脸上都被涂抹的乱七八糟的,有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旧的墨迹没除掉,又添了新的花花绿绿,甚为精彩。
宋老秀才是个老学究,最注重仪容仪表,可看不得这个,一人抽了一手心,轮到辰哥儿时,他端详了半日问道:“苏遇,你的脸不似他们那般花里胡哨,却说说是怎么回事?”
辰哥儿站起身来信口胡诌道:“夫子,不是快月考了么,我寻思着早睡早起,勤奋读书,为了增添士气遂让阿爹在我脸上题了字,以作警醒。”
说的挨了打的那帮学子都撇撇嘴,心里愤愤不平的!
宋夫子见这是苏轼的字,不看僧面看佛面呢,于是僵硬的点点头道:“不错,你坐下吧。”
辰哥儿蓦然松了一口气,端正坐好。
宋老夫子严厉的目光落在圆娘脸上道:“林蒲圆,你的脸又是怎么回事?小孩子贴的什么花钿?!”
圆娘乖巧站起身来说道:“回夫子的话,师娘的花钿遭了水,不用就全废了,师父在家时时告诫我们要勤俭持家,不独我,家里的女娘都贴了此花钿为师娘分忧。”
她长着一张最乖的脸,说着最扯的话。
宋老秀才一想这是苏轼的心尖宝,也不敢狠罚,遂让她坐下。
两小只对视一眼,皆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圆娘抬头一看,陈十一娘的位置上空空如也,陈云谏眼圈肿肿的,必是因为他欺负妹妹回家挨了打。
课间休息的时候,陈云谏回过头来下巴支在辰哥儿的课桌上神色幽怨道:“同是玩一个游戏闯的祸,怎偏生我们就挨了夫子的打?”
辰哥儿翻了一页书说道:“大抵是运气吧。”
“屁的运气,是你会说,将夫子哄的团团转。”陈云谏不服气的说道,“天天看书,天天看书,你能考第一?”
“为什么不能?”辰哥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就吹吧!”陈云谏揉了揉手心道,“我还觉得我能考第一呢!”
辰哥儿不以为然的勾了勾唇。
陈云谏被激起了胜负欲故意道:“你爹那样厉害,都不敢称大宋才学第一人,怎么你脸皮这么厚?”
辰哥儿悠悠然说道:“那是我爹谦虚,谦虚是种美德,很显然我没这种美德。”
辰哥儿听的牙酸,不由说道:“我就不信邪了,这次月考你还能得第一,算术题李教授家的七郎做的最好,诗赋王参军家的幼子屡出奇语,会得很高的分数,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哦,你压谁?”辰哥儿淡淡问道。
“我自己。”陈云谏说道。
圆娘噗嗤一声笑了,她咬了一口玉露团说道:“你压上面任何一个都还有几分胜算。”
“林浦圆,你别瞧不起人,我阿兄给我辅导功课了。”陈云谏说道,“这次我一定能战胜苏遇!”
“哦?是吗?拭目以待。”辰哥儿云淡风轻的说道。
“二哥,家里
禁止赌博。”圆娘提醒道。
“这叫互相激励,怎么能叫赌博呢?!”辰哥儿抬头问陈云谏道,“彩头是什么?”
“我家有一台琉璃宝塔,赌那个!”陈云谏下血本了。
辰哥儿摇了摇头道:“彩头太大,不行,我赢了,你爹打你。”
陈云谏下意识的捂住屁股,问:“那你说彩头是什么?”
辰哥儿勾了勾手,陈云谏凑过来,他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赢了,你要认我作父当我跟班一个月,如何?”
“成交!”陈云谏爽利的答应了。
圆娘吃完最后一口玉露团,笑着摇了摇头,心道:无论哪个时代,无论什么年纪,男人怎么这么喜欢让死党当他儿子?!
第36章
圆娘最近发现辰哥儿有点狗狗祟祟的,去他的院子找他一起温书,还总会撞见他慌张之中略带心虚的模样,总之,很可疑。
问他吧,他不是三缄其口就是借故搪塞,整得圆娘更好奇了,生怕他在悄悄干什么坏事!
然而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若不是圆娘经常跟他待在一起,只怕还发现不了什么端倪呢。
圆娘不再询问,而是将疑惑悄悄的按压在心底,日常多留心罢了。
这日休沐,圆娘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倚枕拥衾靠在贵妃榻上任由知雪给她绞干头发,外面日头很足,透过窗子照射进来,烘得人昏昏欲睡。
在她半睡半醒间,金猊奴从门缝里溜了进来,嘴里还叼着个檀木做的人偶,只是那人长得好生奇怪,头上生有两个犄角,一手执笔一手托墨,一只脚向后踢,脚跟上还有一串北斗星象。
金猊奴偏偏当个玩具似的甩来甩去,最后叼给圆娘,拿湿润的鼻头拱圆娘的手,直将圆娘从瞌睡中拉了出来,它拱拱木像拱拱圆娘,自己往后跑了几步,意思是要圆娘将木雕丢给它,她们丢玩具玩。
圆娘看了看木雕,被摩挲的锃光瓦亮,不像无主的模样,心下狐疑金猊奴是从哪儿弄来的?
正当她发愣之际,拂霜走了进来,好奇道:“小娘子也拜魁星吗?”
圆娘问道:“这个是魁星?管什么的?”
拂霜道:“小娘子竟不知道?这木雕雕的便是魁星点斗,独占鳌头,外面的书生几乎人手一份,平日里沐浴焚香拜得甚是勤谨呢。”
圆娘目光下划,果然看到木雕上的人独腿站立在一头鳖的背壳上,鳖头却是个人脸,正应了那句独占鳌头。
圆娘略一思索,回道:“这是金猊奴刚刚从外面叼进来的,想来此物不是师父的便是阿兄的。”
岂料拂霜接过木雕仔细瞧了瞧,纳闷道:“倒也没见郎君和大公子拜过此物?”
知雪换了个干帕子继续给圆娘绞头发,抬头扫了一眼接道:“辰哥儿也启蒙读书了,会不会是他的?”
拂霜摇了摇头道:“他才多大,哪里就知道这些?”
结果拂霜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道风风火火的喊声:“圆妹,金猊奴在你这儿吗?”
几人对视一眼,皆拍了拍金猊奴憨憨的狗头道:“闯祸了吧。”
正说着,辰哥儿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来,看见金猊奴朝他摇尾晃脑,伸手狠狠的给了它一个暴栗,没好气的说道:“你把魁星叼到哪里去了?”
金猊奴嗞呀叫着跑开,圆娘伸出手指指了指一旁的桌案,辰哥儿见状忙双手合十冲上前去,嘴里念念有词道:“得罪,得罪,家犬不懂事,您千万莫怪啊。”
说完,他席地而跪,倒头便拜,有十二万分虔诚的模样。
知雪给圆娘绞干头发,双手轻轻拢了拢她的长发,而后用一根绸带绑好,因是在家中,也不必特意梳得板板正正的,这样还轻快些。
圆娘拿了面西洋镜略微照了照,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很显然是满意这个发式的。
她刚移开镜子便看到辰哥儿这副作态,不由有些好笑,于是开口问道:“你这几日背着我是在偷偷拜魁星?”
辰哥儿摊开手掌拜了一拜,才起身道:“嗯,浣墨说悄悄拜足七七四十九天,于科场功名一事,魁星无不应的。”
圆娘扶额,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辰哥儿不疑有他,见这事儿已被圆娘撞破,索性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还要每日香油供奉……”
“多少钱?”圆娘问道。
“三百文……”辰哥儿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偷偷抬眸飞速瞄了圆娘一眼,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这才稍稍安心。
“你给了?”圆娘继续问道。
“没……没来得及,我的零用钱全在你这儿,于是我想先赊着,等灵验了再还愿也不迟……”辰哥儿小小声说道,一副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的模样。
圆娘掀开薄衾,穿上绣花鞋,鞋面上的珍珠随着步伐一颤一颤的,像随风曳动的白梨花。
她叉腰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只叫他将魁星木雕请回去,而后再说别的。
辰哥儿见她面色不豫,只得乖乖照做,将魁星木雕抱回了自己的院子,然后一溜小跑来到观棠居。
圆娘灌了自己三盏茶才将心里的火压了下去,这不是纯骗小孩儿钱嘛,她得好好想想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她抬眸看到辰哥儿一脸小心翼翼的模样,遂问道:“这次小考没把握拿头名?”
“我也不是回回都能得头名的,以前倒也罢了,这次不得头名损失有点大,难不成真认陈云谏当爹?”辰哥儿挠挠头说道,脸色有些尴尬。
圆娘略一思索后提醒道:“照我说,拜魁星不如拜拜师父。”
“我爹?”辰哥儿讶异的问道。
圆娘点了点头,后世学子一到中考、高考的时候就去三苏祠拜三苏如拜魁星一般,他们也是拜的泥塑讨个好口彩,但辰哥儿不一样啊,他能拜到活的苏轼。
“拜师父,我包你能得头名!”圆娘鼓励道。
“真的?”辰哥儿将信将疑道。
圆娘道:“走!现在就试试去!”
两小只走到书房时,正好赶上苏轼从外面回来。
两小只一人抱他一只大腿,把他往书房的座位上引,这个问:“爹爹,你喝茶吗?”那个说,“师父,我给你捶捶腿。”
苏轼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最后将茶盏一合,问道:“你们俩呀,无事献殷勤,说罢,闯了什么祸?”
两小只齐齐摇头道:“没有,今天有在家中好好温习功课。”
“那是想买什么东西了?”苏轼挑眉问道。
“也不是。”两小只齐齐否决。
辰哥儿大大方方的撩袍在苏轼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叩首,表情十分庄重,倒将苏轼搞懵了,他轻声问道:“辰儿,你这是何意?”
辰哥儿许愿道:“爹爹保佑,爹爹保佑,保佑我这次月考能得头名!”
“……”苏轼沉默一瞬,他转眸看了圆娘一眼,见圆娘也是一脸郑重,不由有几分好笑。
他将辰哥儿扶起来,拍了拍他膝间的灰尘说道:“想得头名就去温书,拜我作甚?”
圆娘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是觉得拜师父比拜魁星管用,拜魁星还要钱呢,拜师父省钱。”
苏轼刚想笑,忽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暗自留了心,只面上不表,而后命两小只将书本取来,他一页页翻过,对宋老秀才的授课有了大致了解,然后认真对两小只说:“我既然擎了你们的头,便不能坐视不理。”
辰哥儿果然大喜。
苏轼斟酌着以师长的角度问了辰哥儿和圆娘几个问题,他们有答得好的,有答得磕磕绊绊的,有的则一头雾水完全答不上来的。
苏轼也并未像其他师长那样虎着脸严厉呵斥,只说他们对书本上的知识还未完全吃透,有些地方学得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初时没什么大问题,可天长日久、日积月累之下少不得出些乱子,之后对此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学到的知识也缺胳膊少腿,算不得完善。
圆娘和辰哥儿都听得十分认真,最后郑重问道:“那要怎么改善这种情况呢?”
苏轼缓缓说道:“少年为学,每一书作数次读,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不能兼求之,如欲
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事迹文物之类,又别一次求,他皆放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语。你二人,明白了吗?”
圆娘和辰哥儿接过苏轼手中的书本,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而后便坐下按照他所传授的那样,认真温习功课。
不仅如此,两小只互相提问作答,查漏补缺,学得是比之前要深入许多,也更清晰了,再也没有以往那种千头万绪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捉襟见肘感。
两小只不再畏惧月考,反而渐渐期盼月考的到来。
圆娘和辰哥儿每天散学回家都要头悬梁锥刺股认真梳理一遍当天所学知识,一切做到心中有数。
苏轼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陈云谏在陈家亦十分刻苦,连往日里顽皮的性子都收敛了几分。
陈十一娘因为脸上的墨迹消不掉便有几日没去上学,自然不知道自家兄长和辰哥儿的赌约,只觉得自家兄长变了性情,别是被啥冤死的老书生上了身了吧,她还暗暗的往他枕头底下放过显形符,压根没用,又被寺里的小和尚坑了零花钱,可恶。
她只好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圆娘,圆娘好笑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是该认真了,不然十七郎就换爹了。”
“嗯?什么意思?”陈十一娘呆愣片刻,一头雾水的问道。
圆娘遂将陈云谏与辰哥儿之间的赌约说了出来,陈十一娘摸了摸下巴道:“原来如此,怪道他不肯告诉我,原来是想自己输了之后偷偷给人当儿子去。”
圆娘听罢,大笑不止。
陈十一娘又感慨万分的说道:“亏得我爹看他如此认真上进的模样,还欣慰不已呢。这偷着美什么呢,儿子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就在辰哥儿和陈云谏卷生卷死之际,争爹大赛哦不,是月考悄然而至。
宋人读书绝大多数是为了科举,所以无论公学还是私塾,夫子考试的模板参考科举考试的制式,也分诗赋、墨义、策论等科目,不过辰哥儿他们才开蒙,还未曾开笔写文章。
不过没关系,宋老秀才教他们背了许多解试、省试的优秀试卷文章,会时不时的抽考他们。
诗赋的考核也简单,他们最近在学声韵,宋老秀才会根据当月所学之韵出考题。
这些都好应对,然而最让学子们抓狂的是算术题,因为只有极其聪明的学子会继续攀爬科举这架登云梯,一般资质的孩子未来出路只是略识几个大字,不做睁眼瞎罢了,资质一般,家境也一般的学子,在上几年私塾后会去大户人家、商铺商行当账房先生,所以宋老秀才少不得给课堂加了算术课,又将算术算在了月考科目中。
圆娘前生纯文科生,当初选文科还不是因为数学太难啦!!!她搞不来!!
不过,她再怎么不喜欢数学也不至于被小学数学题难住,关键是题目是文言文,在她固有的学习思路里,首先得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才能将其当成数学题来做,不像那些土著,直接跳过翻译这一步就能读懂题目。
本来就比其他人多着一步呢,碰上刁钻的题目她甚至得反应一会儿,这也导致了她做题速度不太快,甚至有些时候会觉得时间不太够用,救命!这也太丢脸了!!更要命的是有些题目她会做,然而只会用前世所学的数学知识做,这也十分麻烦,就像用高中所学知识去解小学数学题,能解是能解,怎么给人解释呢?
所以她最怕考算术题了,穿越了也怕!
最后是辰哥儿忙里偷闲给她补算术题,教她如何读题目,如何拆分题意,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起来。
但好在她没有参与到争爹赌约中去,是以这次月考她没什么压力。
月考如火如荼的开始了,宋老秀才肃着一张长脸给学生发考卷,不消片刻只听一片沙沙写字声。
半天时间过去了,大家陆陆续续交了考卷。
圆娘问辰哥儿道:“感觉如何?”
辰哥儿道:“还行,不过一切看夫子怎么判卷。”
圆娘点点头,也是,毕竟除了算术题有固定答案之外,其他题目都很主观,端看宋老秀才怎么判了。
不可避免的,辰哥儿的眼神与陈云谏在半空中对接,暗火隐动,谁是儿子很快可见分晓。
陈云谏难掩嘴角的得意,说道:“我阿兄替我押中好几道题目,这次我肯定不会输了。”
陈十一娘在一旁幽幽接道:“一般先说这话的人到最后都会输得很惨。”
陈云谏气不过,直接说:“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大兄吗?”
陈十一娘摸摸鼻子道:“我当然信得过大兄,但信不过你啊!毛手毛脚的,哪次考试不漏看题目?”
陈云谏自知理亏,他道:“这次肯定认真!”什么第不第一的,当苏遇的爹岂不是比得第一更爽!
几人又忐忑又满怀期待的回了家。
圆娘和辰哥儿回到苏公馆的书房,见苏轼在阅览苏迈的试卷,苏迈在一旁安静的等着。
圆娘凑过去,悄声问道:“大哥,你们也月考了?”
苏迈点头称是。
圆娘好奇的问道:“谁第一呀?”
“陈家大郎。”苏迈有些不自在的回道,他与陈家大郎是同窗,头名的位置二人轮流坐,上次是他拔得头筹,这次是陈大郎,偏偏圆娘上次没问,就问了这次的。
辰哥儿闻言浑身一紧,连坐下的动作都同手同脚的,僵硬了不少。
圆娘暗自好笑!叫你赌,叫你赌,这次如坐针毡了吧!
偏偏她还是个促狭的,安静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下次还跟人打赌吗?”
辰哥儿:“……”
偏偏这时苏轼抬眸说道:“辰儿,你的书童浣墨家里老子病了,你阿娘送他去职田的庄子上伺候他老子了,过几日再给你物色一个新书童。”
辰哥儿点了点头,道是知道了。
圆娘亦跟着松了一口气,她那日故意小声嘟囔的那句话,师父果然留心了,书童是近侍,成天撺掇求神拜佛之事骗小孩子钱那还了得?!没得使小郎君移了性情,早早打发了才是。
今夜,辰哥儿注定要在榻上烙饼了,辗转反侧,无心睡眠,恨不得一眨眼就到明天。
他兄长没考过陈云谏的兄长,那他呢?
第37章
次日清早,辰哥儿顶着两个熊猫眼登上了去学堂的马车。
圆娘一看他这状态,便知他昨夜没怎么休息好,她抱膝而坐,慢悠悠说道:“万一这次是我得了头名,你和陈云谏又该怎么论?难道我也平白升一个辈分?”
辰哥儿蓦然抬头,见她促狭的眨眼笑,眉心不由自主的一跳,不过依旧故作镇定的说道:“我定会是头名的!”
马车吱吱哟哟停在学堂外,两小只相继跳下马车往学堂里跑。
今天是公布月考成绩的日子,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没有多余的心情说笑,连一向活泼好动的陈云谏都拿出了书本来仔细翻阅。
陈十一娘见圆娘来了,小心翼翼的回头给她指了指学堂东南角处的李七郎。
圆娘顺着十一娘指的方向看去,见李七郎蔫蔫的趴在书案上,眼圈还红红的,她不禁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七郎这次的诗赋题出了岔子。”陈十一娘小声说道。
“成绩出来了?”圆娘好奇的问道。
陈十一娘摇了摇头道:“昨天你们走得急所以不知道,散学的时候李七郎的父亲正好得闲,亲自来学堂接李七郎回家,恰好碰见夫子在敛卷子。你也知道李七郎的父亲是府学教授,夫子乐得卖他个好,亲自捧了李七郎的试卷给他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便看出事来了!!”
圆娘揣测道:“
李教授是嫌李七郎的诗赋做的奇诡了?”
陈十一娘点点头道:“正是呢。”
先前大宋科举流行西昆体,诗赋注重声韵、词藻和奇诡,后来异变的越来越离谱,内容空泛,诗风晦涩,为当轴者不喜,前些年欧阳修便整改过,后面主持科举的大臣也对西昆体多有打压,是以近些年西昆体在科举一途上很不受待见。
李七郎的诗风很接近于西昆体,不知是受家里兄长的影响还是天生如此?总之,他这样将来参加科举很容易落选的,因此他爹有意从他还年幼时就纠正他作诗的手法。
老父的良苦用心是一回事,李七郎情绪低落又是一回事,李教授有意让宋老秀才给李七郎的诗赋打低分,李七郎昨天偷偷躲被窝里哭了一晚上。
圆娘闻言不胜唏嘘。
陈十一娘轻轻踢了一下陈云谏道:“李七郎算是退出了头名角逐,你说这下子可花落谁家呢?”
但陈云谏并未露出开心的神色,盖因他昨晚回家跟自家兄长复述月考试卷时,发现他错了一道算术题。
他现在无心管李七郎如何,只盼着辰哥儿那边也出些状况才是!
圆娘悄声问陈十一娘道:“陈云谏怎么了?看上去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陈十一娘用唇语回道:“错了一道算术题。”
圆娘点了点,她用毛笔杆轻轻戳了戳辰哥儿道:“二哥,你稳了。”
辰哥儿刚欲回些什么,宋老秀才抱着月考试卷夺门而入。
全体学子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伏首听老夫子的最后的宣判。
宋老秀才环视了一圈才悠悠说道:“如今新党当政,王相公有意改革科举,以后墨义诗赋将不再是科举的重中之重,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将这两项科目的评分比重降低。”
陈云谏闻言面色一喜,墨义可是辰哥儿最擅长的!
辰哥儿无声的攥了攥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宋老秀才说完后,便开始将学生的试卷摊开,末了叹了一口气道:“月考考成这般潦草的模样,你们果然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子。”
圆娘:“……”全天下的老师就不会找点新鲜词说说,她前世听这话听得都快耳朵起茧子了,穿越了还照听不误。
她悄悄看了看其他同窗,果然人小面皮薄,皆低下头去耳根子都红了,面露羞愧之色。
圆娘瞬间了悟,这话果然还是有些效果的。
宋老秀才从班级最后一名开始往讲台上叫,面沉如水,言辞犀利,不将人训哭不算完,最后再罚打手心三下。
他将差生教训完之后,又开始发普通学子的试卷。
最后留下五份优秀试卷,圆娘,辰哥儿,陈云谏的试卷皆在里面,陈十一娘的试卷倒是被早早的发了下来,她看着批卷上一个个大大的红叉,欲哭无泪,最后眼不见心不烦的将试卷翻扣了过去,假装它不存在。
宋老秀才看着书案上的优秀试卷,这才展露出微微笑意,开始点名道:“此次的诗赋头名是苏遇。”
陈云谏闻言,只觉天都快塌了,注定他就要换父亲了吗?!
“墨义头名是苏遇。”
陈云谏继续面如死灰,彻底放弃了挣扎。
“时文选萃对答头名是陈云谏。”
陈云谏这才抬起头来,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算术头名是林浦圆。”
圆娘先愣住了,她!居!然!得!了!算!术!头!名!天啦噜!
陈云谏反手竖起一个大拇指来,干得好!干得好!
“算术并列头名是……”宋老秀才抬眸往辰哥儿方向扫来,朗声道,“苏遇。”
宋老秀才话音一落,喜的圆娘直拍手道:“二哥,师父是你爹的名头总算保住了。”
辰哥儿这才抿嘴弯了弯唇,浅笑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宋老秀才道:“总成绩头名是苏遇,次名林浦圆,第三名陈云谏,第四名柳颜正,第五名陆成安。”
陈十一娘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大侄子,还不拜见你新爹。”
陈云谏凶巴巴的剜了她一眼,只做不理。
圆娘和陈十一娘一样,都在等着看陈云谏如何应对?
一天的课就这样囫囵过去了,等到散学的时候,陈云谏磨磨蹭蹭的将辰哥儿引向一处僻静的角落,还不许圆娘和十一娘跟着。
辰哥儿双手抱臂,似笑非笑道:“磨磨唧唧的,你倒是叫啊。”
陈云谏双颊憋的通红,努力了半晌也没憋出个声来,他实在叫不出口,于是商量道:“我给你做三个月的小跟班,那什么就免了吧!”
辰哥儿摇头,只说:“不好,不好,说来我也不缺伺候的人,倒不如你连叫两声,我免你一个月的跟班杂役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陈云谏视死如归道。
“我说的,你尽管叫吧,这里这样僻静,旁人又听不见,犹豫什么?”辰哥儿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
陈云谏一想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节,不就是一声爹嘛,愿赌服输,他吞了一口气光速下跪拜道:“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小儿一拜!”
辰哥儿刚想哈哈大笑,忽而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他与陈云谏同时错过头去,却发现他爹与陈云谏的爹正晦涩不明的看着他们,旁边还站着圆娘和十一娘。
辰哥儿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陈云谏亦呆愣在地上忘了起来,二子一同在风中凌乱。
苏轼低咳一声,打破了死寂,他耐心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十一娘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辰哥儿与陈云谏之间的赌约说了出来。
陈襄道:“这么说是十七郎输了?愿赌服输倒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陈云谏活宝一样膝行过去,抱住陈襄的大腿哀嚎道:“爹爹,你才是我亲爹,这段时间你知道我有多认真学习的,可……可苏遇他实在是太逆天了,我怎么都比不过他!!”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干嚎的震天响,眼泪是一滴都没有的,不仅如此,他还悄悄抬头去瞄他爹的神色。
陈襄捋须道:“知耻而后勇,善莫大焉。你该多跟苏家二郎请教学习方法才是,起来吧。”
陈云谏羞得满脸通红,摸摸索索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缩到一旁去了。
那边苏轼也在训子,他对辰哥儿说道:“可以和朋友玩乐,但不能太过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知道了,爹爹。”辰哥儿认错态度良好,心想反正丢脸的不是他,他也爽完了。
二人各回各家。
回到马车上,苏轼睨了辰哥儿和圆娘一眼道:“你们俩这次考的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圆娘什么都不缺,连七宝社都一月逛两次,听得师父这样问,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辰哥儿略一思索,忽而笑道:“爹爹新近收了一方雪玉?”
“嗯。”苏轼点头道。
“我想要个爹爹亲手刻的印章。”辰哥儿说道。
“圆娘呢?”苏轼问道。
圆娘想了想,说道:“和二哥一样。”
“具体刻什么想好了吗?”苏轼继续问道。
“我想要金猊奴的头像。”辰哥儿飞快说道。
“我想要一朵海棠花。”圆娘略一思索回道。
苏轼扶额,应了。
三日后,圆娘和辰哥儿收到了他们人生第一枚印章。
两小只新奇的什么似的,问苏轼讨了印泥便要试印章。
啪!辰哥儿先将印章往白纸上一按,顿了顿,揭开印章,一只胖胖的狗头跃然于纸上,憨态可掬,两只眼睛往左瞟,灵动非常。
圆娘见状简直笑哭不得,这不妥妥的微信表情包里那个经典的不能再经典的狗头嘛!只不过那个是柴犬,这个是黄狗白面,嗯……蘸上印泥就是赤狗白面了!有趣的
人总那么心有灵犀。
辰哥儿见圆娘迟迟不肯动作,不禁催促道:“圆妹,我看看你的印章。”
圆娘从善如流,从一旁的印泥盘中蘸了蘸印泥,然后往纸上一按,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盛然绽放在纸上,再细瞧去,这朵海棠花居然是用“林浦圆”三个字拼接而成,匠心独运,十分精致独特,显然是花了大心思设计的,她爱的不得了!
真不愧是师父!果然干什么都很厉害!!
辰哥儿在一旁品评道:“也好看!!”
“什么叫也好看,这叫天上绝无,地上仅有的好看!!”圆娘反驳道。
苏轼看着两个孩子这般捧场,倒也不负他熬了三个晚上才将这两枚印章刻成的辛苦,眼睛都要熬红了,罢了,他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圆娘和辰哥儿,你给我扣一个章,我还你一个印,乐此不疲。
面前这张白纸扣完了,辰哥儿又寻了些新的材料来扣,除了父兄三令五申不让他碰的公文和古董字画历朝孤本,其余等物一律没逃出他的魔掌,都被打上一个铜钱大小的狗头。
圆娘挠挠头,估摸辰哥儿今天闯的这祸他得挨竹板炒肉,遂不跟。
岂料一个出门更衣的功夫,再回来一看,狗头旁边都印了一朵红海棠,天地良心,这坏事真不是她干的。
待苏轼睡足再次来到书房时,推门一看,脑子一嗡!入眼皆是狗头和海棠花,他站定,拉长的身影投射在书房斑驳的墙壁上,惊起了兢兢业业印狗头和海棠花的小人儿。
“爹爹,你醒了?”辰哥儿回头道。
苏轼大步流星的踏进书房,除了半面粉墙上印满了杂乱无章的狗头和海棠花外,他放在书架上的书籍、字画也都无一幸免。
苏轼面沉似水,将书房里的东西一一检查过后,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还好还好,公文和古董字画、历朝孤本还未遭殃。可他日常收藏的友人书画在“苏氏子瞻”或“眉阳苏轼”旁都会跟一个狗头和一朵海棠花,狗皮膏药似的,黏的可紧。
他问道:“圆娘呢?”
“吃坏了东西,说是去找任嬷嬷讨要一碗汤药喝喝。”辰哥儿自然而然的说道。
苏轼点了点头,指了指书籍字画墙壁上这些杰作,问道:“这些都是你干的?”
辰哥儿骄傲的点了点头道:“那可不,可累坏我了。”
苏轼眉脚不可控的跳了一跳,似笑非笑道:“还邀上功了?”
辰哥儿这才察觉父亲丝丝怒意,他挠了挠后脑勺,看看父亲再看看手里的印章,不说话了,人却站的笔直。
“去把妹妹叫来。”苏轼吩咐道。
辰哥儿应了一声便跑了,片刻后,两小只齐聚书房,听候发落。
苏轼展开字画一一讲解在字画上印章的要点,并拿了一把小刀,指导辰哥儿如何将印错的章一一刮除。
刚刚刻的有多开心的辰哥儿,此刻就有多欲哭无泪。
苏轼垂眸瞧了座位后面那半壁山的狗头,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又取了一柄小刀,叫圆娘将墙壁上的这些刮掉。
本来书房外边栽了梅竹,外头日光打进来时,半壁婆娑疏影甚是风雅,而如今……苏轼叹息:养了孩子还要什么风雅,只有时不时窜出来的火气!
他亦取了一把小刀,跟圆娘一起缓缓将墙上的红印子一一抹掉。
待辰哥儿终于将字画上的错误印章都刮完,苏轼这才道:“此事我也有错,没有告诉你印章的使用要点便将印章交给你们。”
两小只汗颜。
“此事咱们仨都领了罚,便算揭过去了。”苏轼又道。
辰哥儿不解,问道:“您为何罚圆妹?”
“印章不能随意交给他人使用,否则遗患无穷,这是她今日所该铭记的。”苏轼回道。
两小只重新领回自己的印章,走出书房后,辰哥儿歉然道:“圆妹,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圆娘摆了摆手道:“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辰哥儿将这个月刚刚领到的月钱悄悄塞给圆娘道:“这个给你,权当赔我今日的罪过。”
圆娘打趣道:“不给你的魁星老爷了?”
辰哥儿俊脸一红,悄咪咪对圆娘说道:“我觉得这次能得头名还是阿爹传授的读书妙法起了作用,果然拜魁星不如拜爹爹,你说的很对,我已让春砚把魁星老爷请走了。”
“很对嘛,今天印章之事我原谅你了。”圆娘说道。
待到次日,两小只将印章带到了学堂,爹爹书房里的东西轻易动不得,他们今日来给同窗扣印章,手掌上,臂膊上,都一一刻上。
甚至家里有个开染坊的同窗,十分喜欢圆娘的海棠花印,问能不能买断印在她家的布上。
圆娘连连摇头拒绝道:“这是师父特意给我刻的,海棠花里有我的大名,是万万卖不得的。”
这位同窗遗憾万分,最后非得让圆娘将她的衣裙上印满此章。
渐渐的,学堂里其他同窗有样学样,也开始纷纷带印章上学,不过最受欢迎的图案仍是圆娘的海棠花印。
陈云谏故意逗辰哥儿道:“苏遇,林浦圆的大名都在海棠花印里,你的大名怎么不在狗头章里?”
辰哥儿笑道:“若果真如此的话,我是狗,乖儿,你是什么?”
陈云谏吃瘪,一瞬为父怎么还终身为父了?这事儿不能翻篇?!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如此,闹闹腾腾的日子又过了一年。
转年夏天,苏轼在杭州的任期已满,在即将调迁之际,他上书朝廷希望能离弟弟的任所近一些,朝廷恩准,遂给他下了知密州的调令。
第38章
宋老秀才一声“散学”,学堂里响起一片七零八落的合上书本的声音。
陈十一娘率先扭过头来依依不舍道:“圆姐姐,我好舍不得你!”话音未落,眼圈先红了。
圆娘拍了拍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有亲身经历过方知离情别绪不是诗人的专属。
前世通信便利,即便暂时见不到面了,还可以在网络社交平台上联系,没事儿朋友圈点了赞,微薄底下留个评,甚至能打个视频电话吐槽吐槽新环境,得闲的时候还能约着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人们对离别的感受淡薄很多。
可这个时空却不行,连托人送封信都是极耗人力物力的事情,还不一定能送到,男子尚能参加科举,日后或许在官场上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女子一旦入了后宅,与少时旧友恐怕就是生离死别了。
“哎。”圆娘轻轻吁出一口气,“没关系的,兴许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陈十一娘吸了一下鼻子,刚欲说什么,四周就围了一圈凑上来的小萝卜丁。
明天是休沐,后天圆娘和辰哥儿就不来学堂了,这是他们好几天前就知道的事情,是以他们手里拿着自己准备的小玩意儿来给他们送行。
“林浦圆,这是我亲手做的香囊。”
“林浦圆,这是我家糕点铺新上的什锦糖。”
“苏遇,这是我家的新墨。”
“……这是我家的新茶。”
“苏遇,这是我阿姊绣的香帕子。”
“林浦圆,这是我最爱的磨喝乐。”
“……这是我的蹴鞠。”
“……这是我的九连环。”
不一会儿功夫,圆娘和辰哥儿的书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像一座小山一样。
大家同窗一年,玩笑过,也吵闹过,最后分别确实有些恋恋不舍,圆娘十分感动,忙一一道谢,给每个同窗送了拂霜提前备好的小点心。
她忙活了一通,转头却发现,辰哥儿语重心长的对陈云谏说:“以后为父不在你身边了,记得认真读书,莫要荒废学业。”
就……很荒谬!
偏偏辰哥儿还一脸的认真。
陈云谏已经收起了惜别的眼泪,笑骂道:“苏遇,你够了!”
“为父在汴京皇榜下等你。”辰哥儿继续说道。
“好!谁的名字靠前谁当爹!”陈云谏豪气直冲云霄,这大好的翻盘机会他怎么能错过呢!
“一言为定!”辰哥儿爽快应道。
“一言为定!”陈云谏握拳道。
圆
娘失笑的摇了摇头,男孩子对当别人的父亲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执着啊。
陈十一娘抿了抿唇,说道:“听阿爹讲苏公原先预备秋日动身的,怎么提前了三个月?”
“是计划从海州绕道齐州探望叔父的,江南到京东路途遥远,得花费不少功夫才能抵达,更何况师父还要沿途应酬,秋天动身的话到海州时可要天寒地冻了,航道结了冰再没办法绕路齐州探亲。”圆娘缓声解释道,前世她翻阅历史典籍的时候,偶尔看到过相关记载,为了却师父的遗憾,她只好劝人提前动身。
“原来如此,不过沿途暑热,你们可要仔细防暑。”陈十一娘叮嘱道。
“必会的,趁着如今天气正好,多行些路才是,是以匆忙了些。”圆娘回道。
陈十一娘又无限惆怅的说道:“本以为是我们先走,没成想倒变成了你们先离开,真真是造化弄人。”
圆娘将竹篮里的点心都送给了陈十一娘,知雪在一旁替她收拾同窗们送的小玩意儿。
陈家的马车因为要给后面的马车让路,停不了太长时间,是以催着陈云谏兄妹回家。
陈十一娘忙道:“明日休沐,阿爹在西湖画舫设宴为苏公饯行,你一定要来啊。”
圆娘点点头道:“一定。”
陈家兄妹一路小跑着走了。
知雪已经将“小山”移到了竹篮中,辰哥儿的书童春砚帮两小只提着书包,一行人预备回家了。
刚一踏出门槛,辰哥儿猛然看到竹影里的宋老秀才,宋老秀才依旧穿着洗的皂缘发白的襕衫,兴许是上了年纪,脊背再也无法挺的笔直,微微向前佝偻着,像株经霜的老松。
“夫子。”辰哥儿轻声道。
此时,学堂里的孩童都走光了,很显然宋老秀才是在等着他们。
宋老秀才闻言回首,直接道:“你们过来。”
辰哥儿和圆娘乖乖巧巧的走过去。
宋老秀才低咳一声说道:“苏通判即将调迁,你二人之后再也不必来这里上学了,临行前老夫有几句话想要嘱咐你们。”
辰哥儿和圆娘立马执弟子礼躬身道:“夫子请讲。”
“苏遇,你乃大才苏轼之子,慧质天纵,将来科举一途对你来讲算不得难事。只是依旧要时时谨记,勤学笃志,敏行讷言。”宋老秀才轻叹道,“你可明白?”
辰哥儿抬眸飞快的看了宋老秀才一眼,知道夫子是劝他日后懂得惜言,于是拱手道:“学生明白。”
“以后,像你父亲一样做个好官。”宋老秀才谆谆教诲道。
“是。”辰哥儿恭敬道。
宋老秀才看着圆娘说道:“往后不必太过聪明,学会藏拙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
“是,夫子。”圆娘亦福身行礼道。
宋老秀才挥了挥手道:“且去吧。”
两小只恭敬退下,在仆婢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宋老秀才睁着一双浑浊的双眼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马车流入市井再也不见了。
宋老秀才这才步履瞒珊的往家赶,边走边叹息:“可惜了,是个女孩。”
苏家上上下下都在打点行装,单是青筠馆的那些藏书两马车都装不下。
两小只回到家中,只有金猊奴是清闲的,见他们踏进家门立马迎了上来,仍是想要肉干吃,因此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们。
二人也要去收拾自己的行囊,辰哥儿担心圆娘忙不过来,遂跟来观棠居和她一道收拾。
拂霜、知雪在内室收拾着圆娘的贴身衣物,辰哥儿在外间帮她收敛博古架上的小玩意儿,他抱起青瓷猪下意识的摇了摇,纳闷道:“怪哉,这小玩意儿看着也不大,怎么就是装不满呢?!”
圆娘揩了一把冷汗,胡乱搪塞道:“它又不是貔貅,哪能只进不出呢?”
“倒也是。”辰哥儿随口说道。
小饕餮在圆娘的脑海里翻了个滚,继续呼呼大睡,气息翕张间吹的铜钱呼呼作响,它显然是睡在一堆铜钱推成的小铜山上。
这小铜山都是两小只悄然攒下的,只是辰哥儿不知道。
劳累了一天,用过夕食后,圆娘早早的吹灯歇下,她明明很困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头脑昏昏的。
后天就要离开杭州了,她心中缠绕的愁绪说不清道不明,明明她前世也不是杭州人,反而密州离她真正的家乡更近。
可在杭州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俨然已将杭州看做她的第二故乡。
白日宋老秀才对她说的那番话,她明白,这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过耀眼的女子是要招人非议的,宋老秀才是为了她好才做那般苦口婆心的叮咛,只是……她实在难以将自己托付在某个男子的后宅,靠依附男人过活,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就像踩在厚重的棉花上跑障碍赛,不知何时会跌倒,但一定会跌倒。
日子一天天过,她也会慢慢长大,渐渐脱离师父的羽翼,脱离苏家的羽翼,她得好好的打算一番,自己能在这个时代做什么才能生活的更好?!
就这样仔细想着,她的思绪也飘到了九霄云外,渐渐的沉入黑甜的梦乡。
晨鸡报晓后,圆娘幽幽转醒,不知谁开了门将金猊奴放了进来,狗子一见她动了,兴奋的什么似的,探出半个狗头支在床沿上要她摸,蓬松的大尾巴飞快的摇来晃去。
圆娘起身一看,只见金猊奴的脑袋上系了一只柳枝编成的小帽,滑稽中透着几分野趣。
她打了个哈欠,伸懒腰道:“这是谁的大作?”
拂霜知雪端着铜盥、热水进来,闻言笑道:“是隔壁陈家兄妹。”
“他们来家里了?”圆娘讶异道,“这么早?”
“实则也不早了,不过都由辰哥儿拦着,十一娘这才没有奔过来找你。”拂霜指了指外面的日头说道。
圆娘哑然失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竟也不知叫醒我。”
知雪昨天守夜,不禁笑着打趣道:“原是我体谅小娘子睡得晚,有意让小娘子多睡一会儿,反而是我们的不是了。”
圆娘眨眨眼道:“偏你话多。”
她洗漱过后,穿戴一新,这才往前院去。
辰哥儿等人正在湖前的竹林里祸祸竹子,见圆娘带着金猊奴走了过来,不禁笑道:“圆妹可算起了。”
圆娘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辰哥儿道:“在砍可做竹筒饭的竹子。”
见圆娘仍是一头雾水,十一娘解释道:“是杭城旧时习俗,说是临行前吃了本地竹子做的竹筒饭,以后无论走多远都会再回到这里的。今日咱们四个都吃一吃这竹筒饭,待来日还在杭州相见岂不妙哉?!”
圆娘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几个小家伙抱着一大捆青竹去西湖画舫赴宴,甫一登船辰哥儿就将青竹交给庖厨处理。
画舫里传来呜呜咽咽的笛声,苏轼正与友人低声交谈着,众人脸上没了之前轻松快意的神色,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所伤感着,连梅瓶里新折的柳枝都蔫头耷脑的,被碧绿丝绦捆着,无精打采的垂着。
圆娘等人入座,女使们陆陆续续的开始传菜,都是杭州特色菜肴,外加一些时令吃食,譬如槐叶冷淘与春和饼。
抬眼望去,满桌碧绿,圆娘眼角抽搐,绿色再好看也充斥着满满的饭缩力呀,这谁能吃得下?这留青宴留的也太青了!
陈十一娘看了也是直叹气,她夹了一箸金齑玉鲙尝了尝,不住点头道:“嗯,还是这个好吃,圆姐姐你尝尝。”
圆娘是万万不敢在这里吃鱼脍的,刚想摇头便被脑海里小饕餮拦住了。
“就……就吃一口嘛,金齑玉鲙在吴地赫赫有名,你就不想尝尝嘛?”小饕餮哀求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下次再回来不知是何年月了。”
圆娘郑重道:“再重申一遍,我怕感染寄生虫!”
“不会的,你看苏轼吃了这么多次也没什么事嘛!寄生虫是小概率事件。”小饕餮继续游说道。
“若在前世我还能自认倒霉,在这儿只能付出生
命的代价,为了口腹之欲值得?”圆娘挑眉问道。
“可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喝二字嘛,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纵然能长命百岁也无甚滋味。”小饕餮为了吃到金齑玉鲙也是拼了。
圆娘略一思索,说道:“吃也可以。”
“好耶!”小饕餮刚想拍手转圈,便被圆娘制止住,她悠然说道,“除非你能弄来后世药品,我没了后顾之忧自然就能大快朵颐了。”
“为难一只饕餮对你有什么好?”小饕餮委屈控诉道。
“使我快乐。”圆娘毫不客气的回击。
小饕餮嗷呜一声,钻钱山里不说话了,半晌后,它实在馋的受不了了,情不自禁的吐露道:“后世药品在这个时空使用会扰乱历史界限,容易引来反噬,换个你能听懂的说法就是遭天谴,那罪过不比你感染寄生虫舒服。”
圆娘道:“所以我不馋这口,也不吃啊!”
“林浦圆,你!”小饕餮跺跺脚,转过身去,屁股对着圆娘,气得不说话了。
“如果我不怕天谴,是不是就可以用后世药物了?”圆娘试探道,这才是她逗小饕餮的根本目的。
“遣吧,遣吧,到时候大家一起灰飞烟灭。”小饕餮没好气的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随心所欲。”
“何意?”圆娘问道。
“你还没发现吗?这里的结构你不眼熟?”小饕餮问道。
“眼熟啊,这家居布局分明就是我前世的家。”圆娘有一搭没一搭的回道。
“所以说,你只能用这个空间的东西,而且是偷偷用,一旦被旁人发现,林浦圆,你完了我跟你说!”小饕餮近乎怒吼道。
圆娘被这消息震惊的无以复加,她拍了小饕餮一把道:“有这事儿你不早说,兑换商城里不是有空间拓展券吗?也不能扩大范围?”
“空间拓展券只是相对来说,比如这里原先只有一台显示器大小的空间,你用空间拓展券慢慢的兑换,这里已经有半个储藏室大小了,当然这个储藏室是你先前所拥有的,先前你未曾拥有过的,暂时还兑换不了。”小饕餮科普道。
圆娘迅速抓住重点说道:“只要这个空间有物品,我就能使用是吧?”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小饕餮点头道。
“这就好办了。”圆娘唇畔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为了奖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小饕餮,她连夹了两箸金齑玉鲙!
啧,真别说,此物确实好吃!怪不得能名动天下!
“哎,你不怕死啦?”小饕餮狐疑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圆娘豪爽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美食美酒攻击下,小饕餮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为抢口吃的,忙的自顾不暇。
席间众人见圆娘吃金齑玉鲙皆震惊不已,辰哥儿甚至悄悄问她:“平素不是最不喜欢吃鱼脍吗?今日怎么破例了?”
圆娘感慨道:“再吃到这么地道的金齑玉鲙不知是何年月了。”
一番话说的人心有戚戚。
苏轼沉吟片刻,说道:“若说这金齑玉鲙做起来也不难,难得是少有好湖山能养出这样鲜美的鲈鱼。”
陈襄点点头道:“此言不假。”
将要继任杭州知州的杨绘说道:“临别在即,子瞻何不赋诗填词酬客?”
苏轼起身离座,放眼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低吟道:“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
一阙《醉落魄》须臾间吟成,一旁提笔记录的张先将此词付与画舫歌姬吟唱。
琵琶声绕梁,歌姬的唱腔凄凄婉婉,令人不胜唏嘘。
张先已年过八旬,此一别怕不是生离死别,因此不禁老泪纵横,不过结识惊才绝艳的苏子瞻一场,不虚此生!
大人们在伤离别。
小孩子们也是,陈十一娘将早早准备好的青梅形玉佩塞给圆娘道:“这个玉佩好看,圆姐姐留着玩吧。”
圆娘给陈十一娘的礼物是用佛香捏成的香珠,而且还被灵隐寺的得道高僧开过光,有静气养神的功效,十一娘十分喜欢。
那厢苏迈在和陈家大郎赠诗唱和。
竹筒饭端上来了,辰哥儿给大家一人分了一节。
打老远就能隐隐闻到竹香和糯米的香气,用刀轻轻将竹筒劈开,一股浓郁的枣香和香榧子的香气扑面而来,就着这股热乎气送入口中,妙不可言。
饯行宴从早晨开到日暮时分,诗作了一沓,酒不知开了多少坛。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黄昏时分,人们依依惜别,陈十一娘拉着圆娘的手哭红了眼圈,最后也只能挥挥手跟她说再见。
明日将是新的一程。
第39章
苏轼携家眷一路乘官船北上,沿途避免不了往来应酬。
一开始圆娘还能跟着凑凑热闹,渐渐的,她晕船啦!
是的,她前世的时候就乘不了长途客船,一日两日还好,三五日凑合,只是身体有些许难受,之后就别提了,脑袋和胃总有一个在翻江倒海!
本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拜好友所赐,大学毕业那年被闺蜜拉着参加了一个豪华邮轮跟团游,历时半个多月,企鹅没顾得上看,晕船晕的人差点挂了。
她以为大宋官船跟后世的游轮不一样呢,原来没差,一样的晕。
拂霜在她的肚脐眼上贴姜片,知雪给她枕旁放了新鲜的橘子,任嬷嬷给她熬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然而没用,她依旧吐的昏天暗地。
苏轼觉得她药吃少了,还想给她灌些。
慌得圆娘连连摆手道:“别,师父,别!我再也不吃药了。”
一碗汤药喝下去,她嘴里苦两回,苦不堪言!
苏轼叹息道:“那怎么成?!”
圆娘连忙说道:“师父,我想吃樱桃蜜饯,酸酸甜甜的正好压一压胃口。”
苏轼从善如流,命人取来蜜饯,亲手喂她吃下。
今日官船要靠岸补给,会在渡口停两日,圆娘得以片刻喘息,她气若游丝的问道:“师父今日不是要拜会友人吗?”
苏轼见她不吃了,将蜜饯罐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轻声道:“看你这样,放心不下。”
圆娘闻言颇受感动,但今日是张公辞行的日子,张公因不舍和师父离别,从杭州一路送到松江,不得不相别了,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此次一别恐怕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她不愿师父留下遗憾,于是强打着精神说道:“我已无大碍,只是到了姑苏地界,想要一方姑苏花鸟绣,旁人选的我信不过,可否劳烦师父下船为我挑一块来?!”
苏轼见她啃吃东西了,欣慰不已,闻言应道:“也好,还有其他想要的吗?”
圆娘摇了摇头道:“一时也想不起,师父看着买些便是。”
“好!”苏轼闻言起身离开。
小饕餮在圆娘的脑海里上蹿下跳翻跟头,圆娘揉了揉发紧的额头道:“别闹,我头晕。”
“我要吃樱桃蜜饯,我要吃樱桃蜜饯,我要吃樱桃蜜饯!!!”小饕餮抱着尾巴吵闹道。
“别念了,你是唐僧吗?”圆娘轻吁一口气说道,“上次你吃金齑玉鲙的钱还没付呢!先结账,再吃喝。”
小饕餮悄咪咪觑了她一眼,蒙混过关失败,它咬了咬手指,恋恋不舍的从兜里掏出三张玄级空间拓展券。
圆娘差点没从榻上跳起来!她指着小饕餮的鼻子骂道:“那可是金齑玉鲙,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抠门?!只给三张玄级券!!”
小饕餮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放心吧!相信我,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但能买到心塞!”圆娘幽幽的接了一句。
“不要?”小饕餮仰面问道。
“不要白不要!”圆娘从它爪中顺走了空间兑换券。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樱桃蜜饯,樱桃蜜饯!”小饕餮追在她身后嚷嚷道。
“那是另外的价钱。”圆娘唇角上扬道,她盯着三张玄级空间拓展券,仔细
回忆家里的结构布局,怎样把这三张拓展券充分利用?
恰在此时,知雪轻手轻脚的推门走进来,在圆娘身侧放了一个白瓷盅,温声说道:“这是任嬷嬷亲手熬的解暑汤,小娘子略尝一口解解渴。”
圆娘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退下吧。”
知雪敛了盘子,福了一礼转身退下。
圆娘见房门关了,她一拍大腿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将三张玄级空间拓展券全用了,果然行李箱被解锁出来!
她扭动密码锁,打开行李箱,里面空空如也,但网兜里塞着几个药瓶,都是效果相当显著的晕船药!
自从她知道自己有晕船的毛病后,特意买了效果显著的晕船药放在行李箱里,她经营着美食账号,需要到处采风,是以经常出差,选乘的交通工具五花八门,晕车、晕船药都是必备的!
她悄悄给自己点了个赞,还得是她啊!这个习惯果然不错,有备无患。
她美滋滋的伸手去拿药瓶,嗯?!拿不动!!再拿!!还是拿不动!!一朵疑云自心底升起,她抬头问小饕餮道:“这是何意?”
小饕餮正在给身上的鳞甲涂抹防护油,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见怪不怪道:“我给你的是空间拓展券,意思是说你新拓展出来的空间可以随便用,但不包括里面本来存在的物品,那是另外的价钱。”
圆娘气个仰倒,叉腰道:“不许学我说话!况且,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亲自从医院买的!账单还在!”
“没用!”小饕餮摆了摆爪道,“你想把后世的晕船药搬来这个时空,谈何容易?系统不需要辛苦费的吗?”
“行,你强!”圆娘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一口樱桃蜜饯换一颗晕船药!”
“成交!”小饕餮把全身涂抹的油汪汪亮闪闪的,它蹦蹦跳跳的来到圆娘面前道,“你小心点儿使用,我担着风险呢,被人发现的话咱俩都得被反噬。”
“放心吧!我就自己吃吃!”圆娘拍着胸膛打包票道。
小饕餮把罐子里的樱桃蜜饯一口气都拿走了,转头丢给圆娘一张晕车药兑换券,圆娘这才从行李箱的网兜里将晕车药拿了出来。
她瞧了瞧桌子上的解暑汤,不知里面有没有绿豆等解药性的东西在,故而没喝,只就着一盏凉白开悄悄将药服下。
晕船药有镇定安神的成分,没一会儿她只觉得犯困,一翻身盖着薄衾睡了过去,天地悠悠两不知。
直到午后,门口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将她吵醒,是辰哥儿在外面与知雪说话。
圆娘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眼前渐渐变得清晰,她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先前的郁浊之气一扫而空!
趿上清凉的软竹鞋,她打开门来,见辰哥儿一脸苍白的站在她的房间前,向知雪询问她的身体状况,他的脖颈上还挂着一串生姜、夏橘等物串起的长串,看样子也是重度晕船受害者。
“二哥!”圆娘轻轻叫了一声,辰哥儿扭头,见她状态不错,微微点了点头,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夏橘、生姜、香花等物取下挂在圆娘的脖子上,而后直言:“这是我新做的防晕船的香串,你试试效果如何?”
话音未落,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忙蹭蹭蹭的跑了出去,伏在船栏上大吐不止。
圆娘:“……”她叹了一口气,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她呢。
她望着那瓶晕车药出神,吓的在一旁吃樱桃蜜饯的小饕餮一哆嗦,蜜饯都顾不得吃了,张口警告道:“你若给别人服用此药被他人发现了,咱俩一起灰飞烟灭!”
“同绳上的蚂蚱,不被人发现不就行了么!”圆娘回道。
“谁是蚂蚱?我是饕餮!饕餮!”小饕餮反驳道。
圆娘去找任嬷嬷要了一碗止晕船的汤药,回房将她自己的晕船药碾成粉放了进去,搅拌至完全融化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后,给辰哥儿端了过去。
往日活蹦乱跳的小少年,如今无精打采的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二哥,吃药了。”圆娘轻声道,“任嬷嬷换了方子,今日这药我吃着还成,你试一试。”
辰哥儿摇了摇头,这晕船药又苦又不管用,他才不要哩!
“真的有效,你看我之前比你晕的厉害,这会儿也活蹦乱跳了不是?”圆娘循循善诱道。
辰哥儿担忧她是强打着精神来探望他,遂不愿她多劳心,咬了咬牙接过药碗来一饮而尽,他的脸立马皱成了苦瓜样,吐了吐舌头说道:“任嬷嬷往里添了多少黄连?可苦死我了!!”
圆娘心道:这原是两份药,能不苦嘛!
她揪起他脖颈处挂的那一串夏橘,剥了一个撕开一片送入他口中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略躺躺,睡一觉就好了。”
辰哥儿咀嚼酸甜的橘子,轻轻点了点头,转瞬他又张口等着圆娘投喂,圆娘给他塞了一瓣后叮嘱道:“你的胃里现在是空的,吃多了酸物不好,等睡醒后让春砚给你去厨房端碗白米粥来垫垫肠胃。”
“嗯。”辰哥儿从善如流,嘴里那股苦涩味儿冲淡之后又想与圆娘谈天,圆娘伸手将他的脑袋按在布枕上让他好好睡一觉,自己拿着剩余的夏橘蹦蹦跳跳的跑了。
“别蹦,省的一会儿头晕。”辰哥儿操心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圆娘就地挥了挥手,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辰哥儿弯了弯唇角,一股无法阻挡的困意袭来,他平躺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圆娘拿着夏橘登上了甲板,看着往船上运送物资的船夫排队进舱,每人肩膀上扛着一只硕大的麻袋,压得臂膊肌肉虬起,显得十分蓬勃有力。
她小心避让到一旁,感叹道:“力气真的好大!”
望着远处江面上的夕阳像火一样红彤彤的,她不禁诗兴大发,吟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话音未落,她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又好了。”
圆娘蓦然回首,惊喜道:“师父回来啦!”
苏轼见她此时状态与早晨那会儿判若两人,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点头道:“这样就很好。”他指了指砚青背上的那一个大包,说道,“你要的东西,看看合不合心意?”
圆娘目光落在砚青背着的那个巨包上,震惊道:“师父,你这真真的去扫街了,没说的,必须符合心意,我相信你!”
砚青笑道:“小娘子,我给你搬进去?”
“好呀!”圆娘点头应道。
结果到房门前差点因口袋过大而进不去门,圆娘:“……”
她抬起头,仔细问道:“师父,你都买了啥?”
苏轼但笑不语。
砚青替他答道:“郎君到了绸缎行,问人家掌店娘子,八岁的小娘子最喜欢什么样的绣物?掌店娘子介绍什么他拿什么,去别的店铺依旧如此,所以小的跟在后面背回一个巨包!”
圆娘扶额,旁人买东西挑挑拣拣,她师父主打一个我都要!真的是足够豪横!
苏轼解释道:“哪有那么夸张,只是有的适合做袄子,有的适合做衣裙,有的适合裁鞋子、帕子等物,我看着都挺好,便拿了。”
“很有道理。”圆娘点头道。
苏轼又与她说了会话,见她身子确无大碍才放心的离开。
圆娘解开巨包,翻看师父都给她买了什么?
有适合裁衣裳鞋袜的花鸟绣品,有适合制成屏风的山水绣品,有书房用到的海棠折枝笔洗玉雕,有杭州城不常见的香囊式样,甚至还有姑苏特色点心盒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圆娘仰天长叹:师父买的东西,果然最合她的心意!
她将余物都命拂霜、知雪一一分类收好,自己只拿了个点心盒子,准备待辰哥儿睡醒后和他一起分享。
次日清晨,恢复元气的圆娘在船只
甲板上跳五禽戏,一套动作打完浑身舒畅!好久没有这样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了,真好,真好!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到辰哥儿手中掂着橘子走上甲板,见她看他,顺势将橘子抛给了她。
圆娘接过橘子,利索破开,一人一半,笑道:“任嬷嬷的药不错吧?!”
辰哥儿皱眉,一言难尽道:“也忒苦了些,我做梦都在啃黄连。”
“哈哈,昨天是苦的,今天是甜的,我有个点心盒子,你要不要尝尝看?”圆娘问道。
“还有这种好事?怎么能少的了我!”辰哥儿也不吃橘子了,拉着圆娘就往房间跑。
不一会儿,二人捧着一盒糕点出来,坐在甲板上,吹着徐徐江风尽情享用糕点。
圆娘今天心情很好,她拿着一块酥皮红豆糕举过头顶,对着一掠而过的飞鸟说道:“看!这可是王维诗里的红豆。”
“咳咳……”辰哥儿猛的被呛了一口,圆娘豁然回过头来问道,“你有意见?”
辰哥儿重重的点头,艰难道:“有!非常有!”他指了指手中的红豆糕说道,“假如这是王维诗里的红豆,今天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于是,他慢条斯理的解释了王维诗里的红豆与红豆糕里的红豆究竟有何区别?
圆娘哀叹,有的人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非得做直男!
辰哥儿又好奇问道:“什么是直男?”
“直男就是直爽的男人,直肠子,不会拐弯的男人。”圆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辰哥儿垂眸,也知圆娘是在调侃他,复而抬眸认真道:“如果你想要一首有关红豆糕的诗,我也可以作的。”
说着,他单手撑地站起身来,扑去身上的灰尘,站在船栏处极目远望,俄而吟道:“
帆至江心呼鱼鹭,可有行人托锦书?
拟将相思寄红豆,年年可饱诗人腹。”
他回首去看圆娘,神采飞扬道:“圆妹,如何?”
“吟的很好,别再吟了。”圆娘回道,“快吃糕吧!”
“为何?”辰哥儿不明所以。
“人人相思瘦,独你相思肥,厉害了。”圆娘毫不客气的点评道。
辰哥儿拈了一只玉露团放入口中,嚼了嚼满足咽下道:“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想七想八,若当真如此思念一个人,为何不去找她?既然还能写诗,说明只是发发牢骚,矫揉造作一番,未必是真想。”
圆娘点点头说道:“你这话倒说的十分在理。”
两小只一人执定胜糕一人执桂花糕在半空中碰了碰,三两口吞吃入腹,假装在潇洒喝酒。
“呵呵,我看是哪个大言不惭的在评摩诘诗?”苏轼的声音忽然从二人背后响起。
二人慌忙回头,将地上的点心盒子拾起来往苏轼面前一推道:“您什么也没听见!”
苏轼学着两小只的样子席地而坐,他亦拈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半晌后方才说道:“我刚刚听见有人在吟诗?”
“您属实是幻听了。”辰哥儿不禁汗流浃背道。
“说什么‘拟将相思寄红豆,年年可饱诗人腹。’”苏轼调侃的睨了辰哥儿一眼。
辰哥儿暗戳戳说道:“这样人们才不会误解,此红豆非彼红豆,我也算行了一桩善事。”
苏轼朗声大笑道:“如此说来,这盒点心倒也没白买,竟然催出了二郎的诗情。”
辰哥儿大叹:“作诗的是我,挨夸的却是糕点。”
圆娘笑着安慰道:“可是吃糕点的却是你呀!”
言之有理!辰哥儿有被安慰到!
苏轼望着平阔的江面,半晌后说道:“中秋之前,咱们应该能到齐州。”
“好耶,正好去叔父家过中秋节。”两小只笑道。
“正是此理。”苏轼叹息道。
“师父是有什么心事吗?”见他叹气,圆娘立马问道。
苏轼摇了摇头,笑道:“快要见到你们叔父了,如此心境下一首相思词也作不出,不然今日得高低吟一首凑趣。”
“哈哈!”圆娘笑了,“开心最重要!”
三人各拿一块糕点,在空中碰了碰,悠哉悠哉吃掉。
第40章
熙宁七年,八月初十。
齐州近在眼前,圆娘心情十分激动,一则终于可以登岸了,她再也不必天天吃晕船药,二则马上就要见到苏辙一家了!
二苏兄弟情深流芳千古,甚至后世有人戏称苏轼是弟控,苏辙是兄控,二苏既是兄弟又是知己,世所罕见。
是以,圆娘早就期盼着二苏重逢的这一天呢!
她特意穿了皂缘交领海棠红缎夹衣,腰系泥金花草纹红绸带,配嫩柳色丝绢夹裤,雪青色喜鹊登梅缎面平头鞋。
拂霜将她的头发都编成数绺小辫,分作两股团成双丫髻,拿鎏金折股钗簪着,然后用胭脂色/流苏发带缠紧。
红裳雪肤,此番装扮更显得她玲珑可爱!
朝云左瞧右瞧总觉得少点什么,于是翻开自己的梳妆盒拿签子挑了一点儿胭脂,给她点在了眉心处。
“活像个小仙童!”王闰之笑意盈盈的赞到。
辰哥儿在一旁抓耳挠腮,欲言又止。
圆娘也不必问他,准没好话!
然而,辰哥儿自己憋不住了,他仔细打量了圆娘一番,悄声对她说道:“圆妹,我觉得你今天像一只行走的红灯笼!”
圆娘气笑了,叉腰刚欲说些什么,下一刻此子便被其父提着耳朵拎走。
苏轼咬牙切齿的教训道:“少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圆娘抬眸问任嬷嬷道:“嬷嬷,我像红灯笼吗?”
任嬷嬷慈爱的看着她笑道:“小娘子就该穿的鲜亮些,看着活泼。”
圆娘深以为然,她立在师父身侧,故意跟辰哥儿分开来站,今天先不跟他好了,等她气消了再说。
说话间,船便在齐州水北门码头靠了岸,待停稳后,老内知和砚青指挥奴仆搬运行李箱裹,其余人皆随苏轼上了岸。
圆娘引颈眺望,见岸边有一排马车,尽头是一个气质沉静、面如冠玉的年轻书生,他领着阖家大小在等候什么人。
“叔父,叔父,我们在这里!!”辰哥儿挥手喊道。
年轻书生闻言凝眸,待看清来人后,忙疾走数步,一把握住苏轼的衣袖道:“阿兄!”
“子由!”
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情至深处,竟无语凝噎。
自熙宁四年陈州一别后,两兄弟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过面了。
甫一见面,兄弟二人皆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辙夫人史氏在仆妇的搀扶下走上前来说道:“好了,多大的人了见了兄长还要抹眼泪,平白让人笑话,咱们回家慢慢说去。”
苏辙拿袖缘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
王闰之上前搀扶住史氏道:“看样子得有七个月了吧,身子这样重了还来迎我们,倒叫你辛苦了。”
史氏笑道:“嫂嫂猜得分毫不差,你也知道我家那位平时看着稳重深沉,一见了兄长什么作态都出了,更何况嫂嫂一家前来,都交给仆妇们料理哪就放心了,没得手忙脚乱,左右我在家待着也嫌闷,便命人套了辆牛车来,不妨事的。”
王闰之点头道:“牛车稳当,倒也使得。”
史氏俏皮的眨眨眼,笑道:“嫂嫂待会儿和我同坐才是,咱们娘们说说体己话。”
“正合我意。”王闰之亦笑着回道。
二人闲话间,辰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圆娘身边,向苏辙介绍道:“叔父,这是我妹妹,天下第一可爱!!”
圆娘面庞微微发热,她真的没好意思领这个天下第一,一点儿都不谦虚。
苏辙这才依依不舍的将目光从兄长身上移开,落在一旁的圆娘身上,仔细端详片刻,不禁赞道:“果然是一等一的好孩子。”
史氏也笑着对圆娘说道:“你呀,合该跟宛娘做双生姐妹,真真是心有灵犀了。”
圆娘抬头望去,见一只红灯笼加速朝这边跑来,二人竟是不约而同的做了同样的装扮,同样的红裳雪肤,玉雪可爱。
宛娘手里拿着两个糖人风风火火的站在圆娘面前,十分大方的递给她一个道:“好巧,好巧,看来这世上属圆娘妹妹跟我心有灵犀。”
圆娘亦觉得这
是十分难得的缘分,她笑着接过糖人,二人手拉着手跟在大人身侧走着。
那一排马车前,规规矩矩的站着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最大的男孩年龄和辰哥儿仿佛,最小的男孩年龄和叔寄仿佛,两个女孩皆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站在秋光里娴静又温柔。
几个孩子见面互道兄姊,又是好一番热闹。
苏迈年纪最大,其次是苏辙的长女盈娘,今年十四岁,次女臻娘十二岁。
辰哥儿十岁,苏辙的长子苏迟九岁,次子苏适七岁,叔寄六岁,苏过三岁。
圆娘和宛娘都是八岁,只是宛娘要比圆娘大半年,是大生日。
这么一数,热热闹闹的竟有十个孩子!
苏轼苏辙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小辈,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回去的路上,小郎君们挤一辆马车,小娘子们挤一辆马车,苏过由乳母抱着跟着王闰之乘史氏的牛车,苏轼苏辙兄弟骑马在前面引路。
盈娘很有长姊风范,她性子温柔体贴,将妹妹们照顾的井井有条,臻娘腼腆,不善言辞,但嘴角的笑意一直没下去过,宛娘性情娇憨开朗,也最是能说会道,一张小嘴叭叭的闲不住。
她一边嚼着糖人一边跟圆娘控诉道:“圆娘,你是不知道我阿兄有多气人,非得说我裹的像过年放的爆竹。”
圆娘点点头,感同身受道:“理解,二哥也说我像红灯笼。”
两个小娘子手拉手唏嘘不已,殊不知说曹操曹操到,辰哥儿掀开车帘就往里钻。
宛娘道:“这是女娘的马车,你上来作甚?”此刻她正因红灯笼之事恼他呢,因为她跟圆娘的装束一样!!
盈娘闻言拍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几个人往里挤了挤,给他腾出个位置来。
辰哥儿一屁股坐下解释道:“那辆马车太吵了,我耳朵疼。”
宛娘眨眨眼说道:“不怕伯父说你?”
辰哥儿一脸促狭道:“他现在看不到我。”
他见圆娘坐在旁边吃糖人,又开口问道:“还习惯吗?”
圆娘点点头道:“很好,阿姊们很照顾我,宛娘也跟我一见如故。”
她恍然大悟,他惦记她人生地不熟,不能习惯,所以这才硬着头皮往小娘子们的马车里钻,她心底悄然漾起一丝暖意。
宛娘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我说二哥,不是吧!!你们分开还没一刻钟呢!!这有什么不习惯的?!”
她仰头琢磨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道:“你是怕我欺负圆娘?”
辰哥儿笑着摆手,拒不承认:“没有的事儿。”
宛娘也不管他承不承认,只拿竹签戳了戳他的鞋底道:“我今日先欺负欺负你,我是恶霸!”
辰哥儿一脚踩在竹签上,任她如何使力都抽不动。
最后是盈娘出面劝宛娘道:“乖乖坐好,一会仔细摔个屁股蹲儿。”
宛娘并不听劝,只是一味的拉帮手道:“圆娘快来帮我!”
圆娘刚一伸手,辰哥儿默契的松了力,宛娘一个不防跌倒在圆娘怀里,三人笑作一团!
在一阵欢声笑语中,苏家的车队缓缓进了城。
宛娘拉着圆娘掀开车窗处的帷幕往外瞧,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很是繁华热闹,但风土人情又与杭州迥然不同,少了江南烟雨的氤氲,多了中原重镇的厚重与肃穆。
宛娘眉眼带笑道:“圆娘你从杭州来,听说杭州有西湖,我们齐州也有西湖哦。”
圆娘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只知道齐州是后世济南市的旧称,济南作为山东省会可能不被人熟知,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这个梗火爆全网,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
圆娘前世虽然没来过济南,但对济南并不陌生,她只知道济南有大明湖,有趵突泉,倒是没听过有西湖的。
辰哥儿好奇的问道:“这里的西湖也能泛舟吗?”
“怎么不能,爹爹今年中秋在西湖包了画舫,到时候我们可以热热闹闹的玩一场了。”宛娘向往道,“圆娘,我带你去摘荷花和莲蓬,到时候我们炸荷花吃,剥了莲子正好可以做玩月羹。”
宛娘说的这两种吃食圆娘都没吃过,是以十分感兴趣,于是点头应道:“好啊!”
辰哥儿在后面悠悠来了一句:“你们可悠着点,别到最后莲蓬没摘成还得下湖捞你们。”
“呸呸呸!!二哥乌鸦嘴!”两个女孩异口同声的说道。
马车踢踏踢踏的停在一处官邸门外,史氏的牛车还在后面慢悠悠的赶路,府里的内知领着一众年轻力壮的仆人候在门口。
两府内知一碰面,立马热火朝天的搬运起行礼来。
苏辙汗颜道:“官舍不甚宽敞,委屈阿兄了。”
苏轼并不在意这些,他道:“有一席安寝之处即可。”
本来苏轼应带着家人们住驿馆的,但两兄弟素来亲厚又聚少离多,乍一见面如何也亲香不够,怎么也舍不得分开。
即便苏辙的官舍不太宽敞,他们也要挤在一堆住。
最后苏家的小郎君们赶在一个院子里住,苏家小娘子们住一个院子,苏轼夫妇住一个院子。
盈娘和臻娘住在院子的东边,宛娘和圆娘住在院子的西边。
拂霜等人将圆娘的东西安置好,圆娘打开箱笼给宛娘选了一块上好的姑苏花鸟绣,宛娘笑道:“再没见过比这更精致的绣活了,我很喜欢。”
宛娘亦赠给圆娘一条齐州特产绿丝绦,这绿丝绦十分神奇,系在腰间像系了一道迷濛的云烟,又像二月草色若有似无,惹得圆娘连连称赞。
宛娘的贴身侍女翠缕进门来禀道:“午膳备下了,夫人派人来请两位小娘子移步花厅用膳。”
两个小娘子手挽着手刚一出门便碰上两位阿姊,四个小娘子一处走着,半路又碰上上蹿下跳的小郎君们,一群人前呼后拥的往花厅赶。
甫一进花厅,圆娘震惊了,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张巨桌,分为上下两层,用木轴连接着,里面设了机关,使得上下两层可以轻轻转动,十三个人依次落座,六郎太小由乳母抱着在房间里吃。
辰哥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圆娘身边,惹得宛娘嘴角一阵抽搐。
圆娘好笑的看了二人一眼,刚提起竹箸,她的碗里就落入一块话梅小排一片糖醋莲藕,话梅小排是辰哥儿为她夹的,糖醋莲藕是宛娘为她夹的。
“你素来爱吃这个,快尝尝。”
“这是齐州特色菜,你尝尝。”
辰哥儿和宛娘异口同声道。
圆娘哭笑不得道:“我会夹,你们吃你们的,不必特意照应我。”
“先吃我的。”
“先吃我的。”
二人又争先恐后道。
圆娘:“……”
救命!这是什么小学鸡行为?!为何两个年岁比她大的人竟然这样幼稚!
不过,圆娘转念一想也释怀了,这俩本身就是小学鸡的年纪啊!
她认命吃光盘中餐,二人又想重蹈覆辙,吓得圆娘连连摆手道:“我真不是三岁,我会自己吃饭!”
苏轼双眸含笑道:“好了,你们自吃自的,莫要为难圆娘,反倒拘谨了她。”
辰哥儿和宛娘闻言,遗憾的摇了摇头。
宛娘仍不死心,也顾不得食不言寝不语了,一个劲儿的在圆娘耳旁嘀嘀咕咕这个好吃那个好吃,辰哥儿竖起耳朵听着,时不时的插一句“太甜了,她不爱吃!”“口感不好,她不爱吃!”云云,惹得宛娘直冲他翻白眼,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烧芋好让他闭嘴。
是以,圆娘这顿饭吃得热闹极了,甚至吃得肚皮圆溜溜的,很撑,有一说一,山东菜真的很好吃!咸鲜精致,浓香可口!
最后,辰哥儿悄咪咪问她:“圆妹,你吃饱了吗?”
“……”圆娘压低声音说道,“再吃就溢出来了。”
辰哥儿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在他看来这里虽然是叔父家,但圆娘并非苏家骨血,担心她在此处拘谨不自在,是以经常伴随在她的左右逗趣儿,好让她尽快拿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圆娘侧头道:“快吃吧,再叭叭菜都要凉了。”她
夹了一块清炖羊肉放在他的小盘子里,看他美滋滋吃下。
她扭头却发现宛娘也将小盘子伸了过来,她立马会意给宛娘夹了一块荷塘小炒。
辰哥儿见状立马也将小盘子伸了过来,宛娘见他伸她也伸……
苏辙轻咳一声,警告道:“你们两个好好吃饭,都没长手吗?”
二人这才意犹未尽的收回盘子,乖巧用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