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白光


    千钧一发之际,左丘岚左手瞬间生出湛蓝锋锐的长剑。


    他将长剑猛然刺入脚下土地,灿烂灵力顷刻间循着血红地脉附着流淌,如同捕捉猎物的野兽般死死咬住其要害,硬生生拖慢了整个城市地脉蔓延的速度。


    大地震动减缓,被血色地脉压制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小辈们互相搀扶着大口喘息,惊惶地环顾周遭。


    即便被拖慢了增长进度,那些蟒蛇般游走的脉络依旧在短短几分钟内包裹了整个市中心,连带着那些高楼大厦商业街道全都笼罩在了血红一片的诡异色泽内。


    所幸这些地脉的存在无法被普通人窥见,现在又正值深更半夜。


    但即便如此,在没有结界屏障庇护的情况下,情况依旧危急。


    必须在天亮之前,彻底解决这座儿童乐园的麻烦。


    这一点,左丘岚也知道得很清楚。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年轻天师学着老师的样子,将法器插-入泥土里,往地脉内输送纯净的灵力。


    剑刃深深没入泥土里,湛蓝光华大盛。他能感觉到无数侵蚀的洪流迎面而来,而作为血色洪水里充当支点与大坝的存在,他不得不强行往长剑内灌输更多灵力,联合起那些属于年轻天师的、数十道灵力链接,才能勉强拖延地脉被污染的进度。


    可人类终究是人类。


    即便在场所有天师拼尽全力也无济于事,检测仪器已经开始尖叫警告。


    囊括本城及其周边的所有地脉,将在三个小时内,被彻底污染。


    污染进程不可逆转,想要净化地脉,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污染源。


    也就是不死门门主。


    头顶数架直升机抵达儿童乐园,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看见的炮火与弹药倾泻而下,温摇瞳孔里映出导弹刺目的轨迹,爆炸声不绝于耳。


    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的、披着制服的天师赶到现场。摄像记录仪器兢兢业业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传至各个总部,前来增援的天师无需询问就径直加入了战场,数以百计的队员将灵力引入地下,蓝色光芒化为涓涓细流,与刺目的赤红交织缠斗。


    门主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那些热武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只需轻轻抬手就将滚烫的人类科技尽数挡在身后,折返入夜空炸裂开火焰与冲击。


    轰隆隆巨响此起彼伏比过年还要热闹,周边人类不察觉异常不太可能,所幸战斗开始前天师府已经跟各个官方部门打过招呼,几乎整个城市的知情组织都在为他们打掩护。


    这一点,让门主有些遗憾。


    苍老的身影走到了单膝跪在地上,额角已经渗出冷汗的左丘岚面前,看着他手中光芒大盛的长剑。


    “你身上本来就有暗伤,这样高强度的灵力损耗和透支,只会把你的躯壳撕裂得更严重。”


    他轻描淡写地落下这句话,俯下身来,指了指头顶盘旋倾泻炸弹的直升机,又指了指身后那些咬牙撑着的年轻天师。


    早已经有资历尚浅的队员脱力昏迷被治疗队抬走,而更多天师填补进来,几乎半个东南总部的有生力量现在都在这里。


    “你们的精神可嘉,但你们现在所做的努力,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减缓进程又能减缓多少?他们还是孩子,你想让他们一起跟着你力竭而亡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灵力大量透支,可是会缩减天师寿命的。”


    汗水簌簌往下流淌,左丘岚脸上彻底没了笑意,死死咬紧后槽牙。他想撑着站起来,可迅速流失的灵力已经不足以修复他体内的暗伤。只听一声闷哼,府主咳嗽着喘息,嘴角涌溢出鲜明的血红色。


    苍老人影兜帽底下露出一点微笑,直起腰,提高了声调。


    “温摇,”他高声问,“你要这么看着这些无辜的天师,为你而死吗?”


    明晃晃的挑衅。


    温摇垂下眼眸想站起来,身旁陌生的天师一把扣住了她。


    两人并不相识,估计对方是从任务叙述里认识的自己,但并不妨碍两人此刻的对视。


    天师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蹲下,藏在人群里。黑发少女由此犹豫了几秒。


    头顶,不死门门主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又要当懦夫吗,温摇同学,”他声音嘶哑难听,笑微微的,落到炮火的狂轰乱炸之中也依旧清晰,“那场事故里你就是靠着母亲的庇护苟且偷生,从头到尾你都保护不了任何人。你母亲是,你哥哥是,现在,这些对你释放善意的天师们也是。”


    “如果我是你,干脆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好过被敌人戳着脊梁骨。”


    ,无声地摇头。


    不管事实如此与否,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证温摇的安全。暴露在敌人面前,对她来说没有好处。


    灵力,一只手按着目标人物,还是太力不从心了些。


    温摇还是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


    她站了起来。


    许多天师此地,人群里忽然有人站起来,难免会成为视线的焦点。


    更何况,在浩浩荡荡的蓝色光芒里,只有她独自穿着黑衣,仿佛已然无声同。


    黑发少女站在这里,只为了一个人。


    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门主兜帽下的嘴角弯得更大,他眯起眼睛端详着温摇,迈步朝她走了过去,与左丘岚擦肩而过。


    左丘岚右眼皮猛跳,拼命想把土里的剑刃拔-出-来,可污染具有不可逆性,他又已然将自己撑成了灵力链接里的中流砥柱,一旦停止输送灵力,在场所有年轻天师都要受严重的反噬。


    急火攻心之下,他接连咳嗽,吐-出的鲜血滴滴答答渗进土里。


    “保护目标人物!”


    “站住,别过来!”


    簇拥在温摇旁边的年轻队员们纷纷拔出剑刃,踉跄地挡在她身前,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志气。门主轻微嗤笑一声,抬起两根手指,刚要按下去,温摇已经从人群中跻身而出。


    人未露面,声音先响起,透着一股子冷意。


    “要是再敢伤人,咱们就谁也别要这个笔记本。”


    黑衣门主动作停顿了一下。


    与那双注满寒凉的漆黑眸子对视,他举起手做了个表示无害的手势。


    温摇很聪明,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与他做交易。


    “可以,”不死门门主说,“把这个笔记本给我,我保证,今晚在场的人,谁都不会死。”


    换而言之,如果温摇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并不介意就地绞杀这里的所有人类。


    这种底气反而越发证明了温摇的猜想。


    周遭寂静。


    想要扑上来的年轻天师们被无形力量束缚住,连半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更别提拿起法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靠近。


    门主顺手一挥,周遭被束缚的队员就径直被推开数米远,被同门扶住才勉强突破了束缚,喘息着看向那黑衣人,眼底不可避免地涌上了忌惮和愤怒。


    很强,或者说,太强了。


    强到好像跟他们这些天师,完全不是一个物种的存在。


    而现在,离他最近的、尚且敢于直面他的,只剩下了温摇。


    到底还是太年少,温摇只感觉仿佛被蟒蛇缠绕住,浑身肌肉都在痉挛,心跳在胸膛里咚咚作响。她手心倒出冷汗,用指甲无声掐住掌心的肉,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的、波澜不惊的神情,与其针锋相对。


    “你要用它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门主轻飘飘地做了个‘切断’的手势:“销毁它,让它彻底消失,仅此而已。”


    “所以你承认,”温摇说,“你承认这里面是真相。你不想公布于众的、千年前的真相。”


    “”


    “真相又有什么用呢?”令她意外的是,门主非但没反驳,还把问题丢了回来,嘶哑苍老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


    “告诉我,为了你所谓的真相,你甘愿牺牲掉这里所有的人命,甚至自己的生命吗?”


    “难道知道真相,你的生活就会更加美好吗?”


    说着,他靠近,那枯槁的手指指了指她的胸口,循循善诱:“骗过其他人容易,骗过自己最难。从半年前一切开始之日起,你无时无刻不再追求真相,身边的麻烦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糟糕。就连你自己都差点死掉,没错吧。”


    “难道你最初的愿望,不是远离纷争,跟你的家人过普通人的生活吗?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啊。”


    “好孩子。”


    门主朝她摊开手掌,轻声:“把笔记本给我。”


    在他发表这一系列讲演的时候,温摇始终垂着眼帘,看不清漆黑眼底的真实神情。见对方图穷匕见,终于露出了自己真正目的,她也抬起头,直勾勾地注视着门主。


    “可是,麻烦的开端,不就是因为你吗。”


    “我差点死掉是因为不死门,我养兄现在半人不鬼也是因为不死门。我身边死去的人,出现的异常,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们。”


    黑发少女语调很清晰,很平直,甚至没有半点转折:“我最初的愿望的确是远离纷争过普通人的生活。但天师府说得对,命运已经把我推到了这里,从成为我哥哥的养妹,成为母亲的女儿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我不是替自己找真相,我是要还我哥一个清白。”


    说着,温摇抬起头,望着盘旋头顶的直升机和越发嘹亮的警笛,笑了一下。


    “你不是要拿这本笔记吗。想要,自己来取吧。”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门主兜帽下表情骤变,猛然间伸手想去抢夺那本笔记,可温摇的速度比他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


    她翻开了笔记本,泛黄纸张内炸裂开轰鸣汹涌到极点的、如同风暴雷霆般刺目的白光,甚至比左丘岚释放出的灵术更为气势磅礴。


    温摇衣兜里的信纸漂浮至白光之中,字字句句化为金色纹路散开。


    【走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离结局不远了。】


    风声呼啸。


    整个儿童乐园内的生命体,都不可避免地,被拉扯进了白光之中。


    第62章 烈火


    眩晕之后,最先感觉到的是炽热。


    温摇眼睫震颤几下,睁开,发觉自己躺在滚烫的土地上。


    周围是熊熊烈火,以及被焚烧的古代建筑。


    木材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除了风与火焰爆裂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更没有活物移动。不难看出这是场极惨烈的火灾,举目四望,只剩下黑暗与烈焰,甚至她身下就是坍塌的、正在被烧灼的房梁。


    一个被大火焚烧的、千年前的村庄。


    如此真实。


    她掩下错愕,摊开手掌查看,又仰头四顾。


    在这个场景里,自己的身躯是半透明的。


    像一道来自未来的幻影。这里的事物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自己也没法干涉这里的进程


    是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敞开的白光把所有人都拉进了这里,可为什么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还是说,每个人都将以独自的视角,在这座过去的幻象里从头至尾观看下去?


    大半个天师府的人今夜都聚集在了这里,粗略估计,这笔记本至少容纳了上百人。


    母亲是怎么做到的。


    她是怎么把这座堪比不死门里世界的过往幻象铭刻进笔记本内,又完好保存至今。


    神思混乱不已,温摇从火场里爬起来,走出了即将坍塌的草屋。


    千年前的夜色要比千年后浓重深沉许多,火光冲天,照亮的地方尽是一片断壁残垣,照不亮的地方则是深黑的、无法洞察的夜幕。火势越来越大,绵延成片,村子尽头的路上是骑马队伍的背影。


    看起来像是古代的什么官兵,手中拿着火把,正谈笑着离开现场。不难猜出,火就是他们放的。


    时间已经太久远,因为什么放火已经没人知道了。


    温摇沉默伫立在火场里,听着那些粗鲁的谈笑声越来越远,最后连火把的光都彻底消失在了土路尽头。


    而就是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火焰与滚滚浓烟里,隐约显露出了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古色古香的漆黑锦袍,衣襟绣赤红眼瞳纹路,步履缓慢平稳,踏滚滚烈焰如同平地,压根不受这场灾祸的影响。


    最诡异的是,祂没有脸。


    本该是脸庞的位置只有一团难以言喻的漆黑,数颗血色眼珠滴溜溜乱滚,如同弹珠般嵌在黑色头颅。


    跟颇具王公贵族气息的身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无需多言,温摇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存在。


    绝对是毋。


    除了毋,她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拿这么猎奇的玩意儿当脸。


    见幻境的主角,今夜纷争的对象慢悠悠地朝着火势凶猛处走去,黑发少女也紧赶慢赶步伐加快,跟在了恶神身后,生怕遗落了什么重要剧情。


    另外,温摇不太愿意承认。


    虽然她只是一道半透明的幻影,但哥哥——还不是温祭的温祭依旧在潜意识给予她本能的安全感。尤其是在这种纯然陌生的幻象里。


    应当是最先燃起来的地方,村庄东南角火势正盛,几乎被燎原成一片火海。恶神不说话,广袖下漆黑利爪伸出,轻微往两侧一推。


    火焰以极不符合常理的姿态呼啦啦分开焦黑-道路,正中-央坍塌的屋子几乎烧成煤炭。


    毋连动都懒得动,爪子尖尖朝向焦黑破屋,勾了勾。


    只听屋内噼里啪啦一顿乱响,浑身黑红伤口遍布几乎不成人形的东西应声飞出,落到了恶神脚下的空地。温摇甚至没认出那是个什么东西,直到看清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才意识到,这是个人。


    都烧成这样了,竟然还残存着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自身生命意志强,还是源于恶神一念之间的庇护。


    毋蹲了下来,鬼爪轻微按上对方烧焦的皮肤,再抬起来时直接撕下了一-大块快熟了的皮肉。


    后者身躯猛然一挣,活生生地痛醒,目呲欲裂的眼瞳里倒映出恶神那非人的脸庞。


    “是你在许愿?”


    很难说毋到底是用什么器官发声的,那些眼球震颤着,生疏冷漠但明显属于男性的声音就此传出来。


    模拟出的音声很僵硬,但对于一个神祇来说,能用人类的语言与其交谈已然是纡尊降贵。


    “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你的所作所为,”恶神慢悠悠地捻着爪尖的皮肉组织,“你很有能力,但这种能力落到弱者手上,只会徒增灾难。更何况你并不掩盖,甚至以此救治贫苦百姓。”


    “有因就有果,。”


    祂侧开身子,燃烧成火海


    像是怒极痛极,对方浑身肌肉都在痉挛,烧听的呜咽,慢慢把脑袋埋在了胳膊里。


    听,从恶神谜语人般的言语中,也总算提取了些有用的信息。


    官兵放火烧村,是因为这个人。


    这是个家里世代从医的小姑娘,到了她这代家道中落,她干脆女扮男装从城镇退下来,到村子里当起游医,价格低廉。


    虽然年轻,但她手中揣着几张家传秘方,被传得神乎其神堪称包治百病。有好事者上报官府,官兵带人前来讨要药方未果,再加上村内连年大旱赋税欠收,干脆一把火把这座破旧的小村庄烧了个干净。


    令人唏嘘的故事。


    恶神会出现在这里也很好理解,濒死之时,游医许下了意念极强的愿望。而这愿望里蕴藏的念力直接引来了毋本体。


    不损害他人利益,不违背伦理纲常,许愿者又是个身负功德的善人。


    黑衣的恶神慢悠悠扒拉鬼爪算,无论怎么看,都没有拒绝这个愿望的理由。


    更何况


    “更何况,我手下的确缺人帮我做事,”祂仰头看天,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刚到人界,许多事情,我还不甚了解。”


    “缘分至此,你当我的祭司罢。”


    祭司。


    这个字眼从恶神嘴里蹦出来,温摇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见广袖黑衣的存在掌中浮现出熟悉的、明亮的血月缺心圆纹路,直接象征规则的契约之力涌起,落到了奄奄一息的人类身上。


    传闻中兢兢业业担任恶神代行之职的祭司一族,起源如此平淡而简单,只来源于恶神的一个突发奇想。


    实在有点草率。


    按理说,神祇对于契约和制订规则一事,应当更加谨慎才对。


    温摇记起古籍手录里的内容,这时候,毋应该刚刚降临人界。


    年轻的恶神掌管鬼域与阳世的分割,从诞生起便拥有极强的神力,受天道眷顾,狂得没边。


    命运与规则将这个烈火熊熊的夜晚如实记载下来。


    而毋傲慢的代价,也在此后被无声清算。


    *


    完成了这一段过去的放映,幻境里的景象再度扭曲更换。


    斗转星移,映入温摇眼帘的是一片欣欣向荣、风景如画的宅院。


    应当正值夏季,荷花池内锦鲤游曳,飞檐斗拱屋檐上悬着风铃,很符合古画古诗里描绘的场景。


    温摇急急忙忙踏过石板路去看,只见凉亭内坐着俩人,正在下棋。


    更确切点说,应当是一人一神。


    人类男性披着宽松衣袍,戴了遮蔽面容的斗笠,胸口天师府的纹路清晰可见。光看服饰,这人在天师府内职位应当不低。


    而在天师对面,恶神慢吞吞地等着对手出下一步棋。


    不知过了多少年,毋也不再是火烧村庄那晚的模样,而是幻化出了俊美的男性形象。


    他一如既往着深黑色血红纹的长衫,漆黑长发懒得挽起,松松地垂落下来。那张脸眉眼与现实的温祭几乎别无二致,只是更成熟,更冷漠一些,眼尾赤红氤氲着,显出几分漂亮的妖异。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年纪更大的成男温祭,而非温摇的青年养兄。


    第一次见到恶神顶着哥哥的脸做事,她一时也有些恍惚,掐了掐指节的肉,把飞到九霄云外的念想重新扯了回来。


    再仔细听去,两人的谈话声已经响起。


    “前些阵子的凶兽袭人事件,小辈不懂事,去您神龛前瞎许愿,没有打扰到您吧?”


    天师声音带着几分明显的尊敬,除尊敬外,还透着信任的亲近:“多亏了您,那桩麻烦才得以顺利解决。明日我就叫那些孩子去您神龛那边亲自道歉”


    “不必。”毋淡淡吐-出两个字,漆黑修长鬼爪露出,将棋子往前挪动一步。


    “只是交易,我也收取了相应的代价而已,不算什么错事。只是叫你们天师府那几个小孩最近注意休息,规则收取的代价是他们近三四个月的精神力。”


    “”


    天师笑了起来,点点头:“好。”


    真是幸运啊,掌管鬼域与阳世的神祇是个较为温和的存在——这也多亏了历代祭司们的努力。


    天师府的高层与祭司们关系匪浅。恶神的代行者们性情良善正直,人类与毋的交易也是她们亲自牵线搭桥的成果。


    “不过说起来,您最近衣服好像比以前鲜艳了一些?”交谈完公事,年长天师聊家常似地问,“平时鲜少见您穿这种实行样式的衣物。”


    “是她们。”


    说起这个来,恶神眉眼间似乎牵起半点无奈,那张漠然的脸总算有了波澜:“她们说最近天气好,我也该穿得好看点出去走走。过几日她们还要结队搭伙去看新来的戏园子?”


    天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棋也无心下了:“是啊,最近京城的确来了一班出名的戏园子左右最近事务清闲,我叫那些小孩跟着她们一起去吧。”


    “随你们。”


    恶神随口答道,轻飘飘摸过盘中剥好的莲子,放入口中。


    第63章 易子


    就目前来看,恶神和天师府的关系,此时还相当融洽。


    性格也像个人,不似千年后那样偏执又阴冷。


    那一场导致毋被封入陶俑、祭司一族神秘消失的事故,又是怎么出现的。


    幻境中无人解答,唯有场景随着岁月荏苒不断轮转,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日月星辰斗转不休。


    千年时光一瞬而逝,历史的车轮碾压过无数生命,无论对方是普通人,抑或是天师。


    改朝换代数个百年轮换。祭司们受恶神眷顾寿数绵长,逐渐发展成了隐居于世的族群。


    而随着背景无数朝代崛起陨落,中原也迎来了长达数百年的乱世。


    藩镇割据纷争,异族趁机南下,残存的王朝缩于地图一角唯唯诺诺。


    在这种历史大背景的推动下,历来服务于王权正统的天师府,也逐渐单薄衰落。


    越来越多的年轻天师抱有一丝侥幸,前往祭司族群的隐居地请求链接恶神本尊。那些掺杂过多私欲与因果罪孽的愿望雪花似地落到祂眼前,又被恶神尽数驳回。


    天师府与恶神的关系微妙生疏起来,毋本体也不常往阳世走动了。


    祂回到祭司们的居所,安安静静地收拢于神龛内。


    好在,祭司们还是与以往并无不同。该吵闹的吵闹,该安静的安静,神龛前也总会供好新鲜的瓜果或血肉。


    绝大多数祭司都是女性,为了保守恶神存在的秘密而鲜少婚育。在那个封建时代,年幼的孩童存活率并不高。她们出行采药置办日常用品时,偶尔会带回来些小乞丐或孤女流浪儿,作为继承天赋的后辈培养。


    他们隐居的住所有恶神庇护,战乱与天灾人祸都无法将魔爪伸到这里。孩子们绕着庙宇滴滴溜溜奔跑,总是想尝试偷吃神龛上供奉的瓜果肉食。毋就这样懒散地耷拉着眼眉看他们偷吃,又看着他们被自家大人拖回去提着耳朵一顿训。


    而那些年长的祭司们,会将外界的信息,说给祂听。


    无非是异族南下势如破竹,当朝皇帝决定割地和亲以求一时安稳云云。天师府的第二代府主直言进谏不支持王朝一昧退让,反而激怒了圣上。政敌见此情景齐齐发力,墙倒众人推,一时间天师府自顾不暇,大批天师外流。


    那任府主心有郁结,不久便与世长辞。


    徐闻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坐上新任府主的位子。


    临危受命。


    幻境里展示了徐闻上任那天的景象,温摇首次看见了这位天师府第三代府主的脸。


    出乎意料,那是张年轻的、气盛的、英俊的脸庞,称得上一句英气逼人。


    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不到半年就重新稳固了天师府在朝中的地位——当然,只是立得住脚。现在的天师府与百年前的盛景实在不能同日而语,昔日饱受封建帝王尊敬崇拜的他们,如今在众人眼底也只是群装神弄鬼的疯子,连普通官员都能瞧不起。


    天师府需要助力。


    意识到这一点后。


    徐闻再一次前往祭司们的住处,拜访了隐世许久的恶神。


    ——老实说,对于天师府再一次拜访,祭司们还挺震惊的。


    昔日故友逐渐老去,换上的新面孔也不再年轻。自从乱世启幕,毋明确表示不会实现这些恩怨因果的愿望后,她们和天师府的联系也渐渐淡化。


    尽管不知来人所为何事,看在旧日的情面上,她们依旧尽心尽力地请来了毋。


    那是徐闻第一次见到恶神本尊。


    与传闻中的青面獠牙背生双翼不同,毋与天师会面一如既往使用了成年男性形象。漆黑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眉眼怠懒散漫,盯着盘子里过分甜腻的糕点。


    见旁边有几个嬉笑打闹的小孩跑过来跑过去,祂顺手将糕点分给了这群孩子,这才抬起狭长的血眸看徐闻。


    “稀奇,”恶神淡淡地说,“许久不曾见天师府来人了。”


    “”


    跟毋交流,着实废了徐闻一番心思。


    祂与人类不同,不在乎功名利益,不在乎金银财宝。祂不会相信那些画的大饼,更懒得管世人的丑恶嘴脸。


    用于普通人和天师身上的社交手段,虚情假意全都是白费力气,他面对的并非活物,而是被光阴冲刷洗涤的一捧冰,一块坚硬的石头,一座冷漠怠懒的山。


    最后,他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只要能得到您的帮助,这么多年的乱世就能结束!百姓安居乐业,王朝和乐欢欣。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看着生灵涂炭而不顾?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恶神缺缺,低着头又喝了杯茶。


    徐闻的棋术并不好。自从那位府主之后,就再没有下局棋了。


    “那么,”安静等徐闻说完,祂才慢悠悠地说,“


    到底还是聊到了这儿,徐闻索性也不再遮掩,只以为对方答应了他的请求,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战争。”他说。


    “异族正在南下,王朝军队早已亏空,无人再能与这支势如破竹的军队硬碰硬,再这样下去,京城不出三个月就会被攻破。”


    “毋阁下,我的愿望是请您亲自出手,剿灭那支队伍。”


    图穷匕见。


    恶神又喝了一口茶,顺口道:“不行。”


    这两个平淡的、叙述日常般的字落下来,徐闻笑起来的表情僵在了脸上,眼底缓慢浮现出错愕和难以置信:“为什么?”


    “这是王朝的命运,凡事因果轮回不可修改,剿灭军队造成不该有的杀孽,只会让阳世承担更多天灾人祸,”恶神轻飘飘地、语调平稳地如此说。看在对方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府主,祂也提起了些难得的耐心,“另外,千年前我就曾在祭司的见证下,与天师府立下誓言。你应当记清那三条准则吧。”


    不损害他人利益,不违背伦理纲常,不扰乱因果。


    许下愿望违反其一,就会被恶神拒绝实现。


    徐闻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他强颜欢笑:“即便正在做的是一件善事,是一件正确的事?”


    “什么叫正确,什么叫善事,”恶神反问,“从何种角度定义,又如何定义。”


    “剿灭异族军队诚然能保住无数百姓一时安稳,但乱世真的会就此结束吗?以杀止杀没有任何意义,你的小聪明只会酿成更大的灾祸。”


    “你很有天赋,想想别的办法吧,别把力气花在我这里。”


    交谈到此为止,毋不再去看徐闻那双错愕、愤懑、恼羞成怒的眼瞳,只是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


    天师府新上任的府主够聪明,也很有野心。


    祂慢腾腾地想。就是野心太盛,气力不足,这不好。


    天师府今后的日子,可有的是事情要做了。


    *


    虽然恶神被称为恶神,但这个时候,毋还并非“恶神”。


    祂只是骨子里就带着傲慢和平淡,平等地不把任何人类放在眼底。


    反正祭司一族的领地有祂庇护,外界天大的灾难也落不到这里。至于那座王朝的命运和结局,祂只当做茶后谈资。


    毕竟恶神寿命太漫长了,短短千年,祂就见证了无数王朝的兴起落幕。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不可抗拒的规律,这片大地上的人类依旧会用各种方式重新兴起。


    时间会给予生命一切真相,而强求气运,只会带来更多的灾难。


    当然。


    毋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又或许是因为跟那些祭司相处得太久,久到祂自己都忘了,鬼域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被惩罚的、罪孽深重的冤魂。


    那之后,徐闻又接连来了几次。


    每次说辞不同,但为的都是同一件事。久而久之,恶神也开始烦躁,最后一甩袖子叫祭司们直接推脱拒绝,不准徐闻再踏入庙宇内部。


    而在被如此拒绝之后,对方的确安分守己了几个月。


    几个月内,外界局势动荡纷乱。


    割地交钱和亲并没有满足异族的胃口,军队所过之处再无安康,此朝军队连连溃败,压根抵抗不住这支精良异族军队的入侵。


    很快,铁蹄就推到了京城境外的土地,王朝危在旦夕,当今圣上甚至重新开始收拾行李,以便随时弃城逃亡。


    也就是在这几个月后,祭司的隐居地重新收到了天师府的信。


    府主邀请年纪最长的祭司们前往府内,交谈仪式和政事。


    “你们不该去的。”恶神抱臂望着正在收拾行李的祭司族长时,如此说明。


    其实哪里还用得着祂说,祭司们自己也明白,这一场邀请很可能包藏祸心,鸿门宴不过如此。


    “可是京城已经被围数月,外围百姓弹尽粮绝易子而食,”年长的女性俯下身来将包裹系好,苦笑起来,“我们带些粮食过去,能救多少人算多少人吧。战争和政权更迭向来如此,这是命运。但如若城破,但被王公贵族们留在城内充当肉盾的百姓数以万计,都要命丧铁蹄之下。”


    “如若这一次去天师府,能说动些人放弃逃亡疏散民众,就算是鸿门宴也不算亏。”


    “”


    恶神不再说话,目光穿越重重屋檐,落到了村庄某处草屋内。


    那些到处乱跑的孩子们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由博学多才的祭司前辈领着读书写字,修习那些繁复艰涩的法阵,辨认那些能救人的草药和会置人于死地的毒。叽叽喳喳的跟读声清晰可闻。


    “随你们。”


    半晌,恶神说:“人类真是麻烦的东西。”


    第64章 天翻地覆


    最德高望重的祭司们很快抵达了京城的天师府。


    京城已经被围困数日,人惫马乏,路边随处可见骨瘦嶙峋的乞丐在磕头,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连带着这座京城也灰蒙蒙笼罩着瘴气。


    战争劳民伤财,即便是向来不问世事的祭司们也知道,京城王都撑不了多久了。


    ——天师府并没有从一开始就露出獠牙。


    府内不赞同的声音很多,徐闻为了安定民心,头几天还装出笑脸,盛情款待了远道而来的祭司们。


    他再度请求祭司们施以援手,说服恶神屠戮围困京城的军队,而后者无奈地摇头。


    “您知道的,我们无权左右毋大人的抉择,”为首的祭司轻声道,“更何况祂说得没错,人类不能依靠祂的力量,钻命运的空子。那样只会遭至更大的灾祸。”


    “如果您们需要其他的帮助。粮草,或是资源,我们会尽可能帮助您们。唯独这个不行。”


    徐闻轻声问:“即便你们知道,拒绝了我的请求,会给你们族人带来多大的灾难?”


    森然的恶兽露出尖利的獠牙,祭司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旋即笑了起来。


    “有些事情,就算死亡也无法扭转,”最年长的女性冲他颔首,语气依旧温和,却极为坚决,“不行就是不行。其他的,悉听尊便。”


    真是坚决啊。


    在招来官兵拔出剑刃的那一刻,徐闻想。


    或许是恶神把祭司们养得太好太理想化了,以至于她们鲜少在乎人性的善与恶。


    为了所谓该做的事情付出生命,真的值得吗?


    祭司们大多具有自己的天赋。


    幻象,窥-探,安抚,都是些不具有威胁性的能力。人类的天赋向来由本身性格决定,祭司一族与世无争,自然也养不出针锋相对的战士。面对数量众多手法残暴的死士,她们没什么还手之力  。


    可即便如此,天师府将这些祭司们杀光,还是废了许多功夫。


    最后一位最年轻的祭司长老死在天师府的府门口,黑夜如墨,那些浑浑噩噩的乞丐抬起头,看见成群的官兵将染血的尸体拖回火光照耀之处。


    “跑得又快,还擅长隐藏,真难办,”为首的官兵跟伙伴窃窃私语,“好在是全杀光了”


    “是啊,这下子可以交差了。”


    天师府的大门怦然合拢,震得夜色发颤。血腥味在风里弥漫。


    京城的这个夜晚依旧死寂,没有人会为了今夜的惨案报官,天师府早已经跟当权者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这一切都是知情的,被许可的。


    徐闻的动作很快。


    天师府的后院悬挂满系着红绳的铃铛,祭司的尸体堆垒在祭坛之上。


    夜色昏沉死寂,最先是无数飞禽掠过天穹尖锐的啸叫声,随后是乌泱泱黑云改过月亮星辰的光芒,整个城池都在这夜战栗,脚下大地的地脉摇荡,夜空中轰然张开血色红瞳。


    感知到祭司被屠杀的恶神震怒降临,周遭空气中漂浮出乱转的血色眼瞳,黏糊糊漆黑液体从瓦砾每一处最细小的裂隙里涌出来,朝着院子里驻扎的天师们涌去。


    “都小心!祂来了!!”


    “快退”


    不知是谁最先发出警告,最外围的天师旋即被涌起的漆黑潮水吞没,转瞬间只剩下一具骸骨。


    成群乌鸦自半空中盘旋飞降,于潮水翻涌间猝不及防俯冲下来,硬生生叼走人类的眼球。


    徐闻身边的护卫尖叫着后退,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黑漆漆的血洞。他混乱间不知与谁相撞,两人都跌入了黏腻如同沼泽的漆黑潮水里,挣扎着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最后同样被吞噬成雪白骨骼。


    兵荒马乱之际,徐闻奋力撑起护罩法器,黑压压鸦群与潮汐般的粘稠液体蜂拥而来,噼里啪啦攻击着那层薄薄的结界。


    残存的人类天师且战且退,满目潮水之中,他看见一颗巨大的血色眼球浮现出来,直勾勾地盯着苦苦支撑的天师们。


    “你们必须要付出代价。”


    恶神说:“今天,这座城池不,这个王朝,都要为你们的行为而付出代价。”


    祂来了。


    即便是整个中原最天赋异禀的府主,都抵抗不住祂轻描淡写的袭击。


    太强了,人类和神祗之间隔着实力的天堑,如果不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法,别说一个徐闻,就算成千上万个徐闻,今天都将殒命于京城之内。


    ,笑了起来。


    声,在法器即将失效的瞬间,他猛地掐动手诀,高喊了一句什么术法。


    刹那间,后院红绳悬挂着的铃铛光芒大盛,千万道半透,转得严严实实。


    这种招数对毋来说并无用处,祂刚想挣脱锁链,透明锁链内,传来熟悉的波动。


    祭司魂魄的波动。


    这些锁链,是由祂祭司的灵魂编织而成的。


    从肉-体抽取出灵魂的过程极为痛苦,被折磨的魂灵将无法-轮回,永无宁日。


    “您想要挣脱锁链吗!”


    趁着恶神怔愣的空档,徐闻堪堪站稳,高声道:“灵魂一旦被摧毁,她们就会彻底坠落鬼域,日夜受万鬼撕咬之苦!您驻守鬼域与阳间的缝隙,忍心看她们魂魄受损吗!”


    神是不该有弱点的。


    从祂千年前亲手选定祭司人选,又在无数个日夜望着祭司族群越发庞大之时,就已然为今日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祂不应该被人冒犯威胁,挣脱锁链对祂来说只不过轻而易举。


    但是毋罕见地犹豫了。


    在战场之上,哪怕是一瞬间的犹豫,都将成为致胜或失败的关键。


    见此机会,残余天使凝聚起最后的力量,朝着恶神发起猛烈进攻。这时,灵魂锁链上镌刻的符咒也终于起了作用,天师府千年间针对恶神神力所做的资料,被徐闻反其道而行之,力图将吸血和削弱程度最大化。


    丝丝缕缕的神力被灵魂锁链缠绕,吸取,封存。祭司们与恶神的羁绊,此时成了制约祂的最大因素。


    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徐闻就在整个天师符的每一处角落,布置好了压制邪祟的阵法。


    混沌暴虐的神力横冲直撞,城池的黑夜里天师府莹莹发亮,与持续被压制的恶神缠斗不休。


    血红眼球化为无数触须尖锐咆哮吼叫,祂不再收敛,更不再在意城中其他人类的生死。因愤怒而失去理智的恶神攻击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大地开裂涌出滚烫黑漆漆的浆汁血液,所有人都看见自天师府中源源不断滚出汹涌黑雾与血红鸦群,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当权者更是整日缩在宫中不敢出现。


    整个天师府都差点被夷为平地,缠斗到最后,剩余的天师和失去理智的恶神移至京城城郊处最高的山峦弥留山,天穹中破开滚滚浓烟,仿佛要降临最残暴的天罚。


    日月星辰在这场战役中再没有照明的意义,整整三天三夜,京城只剩下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是的。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


    天师府其实并没有杀死恶神的可能性,即便被削弱至如此境地,祂依旧绝非人类所能匹敌。


    最后决定战局的,仍旧是祭司一族。


    盛怒的恶神被转移到弥留山的法阵祭坛,祭司们的隐居地失去了恶神本体的庇佑,德高望重的年长祭司又被杀死,此时正是前所未有的虚弱之际。


    徐闻早已布置官兵和天师驻扎于隐居地附近,等到恶神被调虎离山,他们就冲进了隐居地内。


    鲜血染红大地,越来越多的生命被屠戮,昔日安宁祥和的隐居地化为尸山血海。


    无论年长或是稚嫩,无论反抗或是求饶,官兵和天师们得到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杀。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屠杀内,唯有几个最调皮的孩子早早钻进山上,躲进草丛里亲眼见证亲朋好友被屠杀殆尽,勉强苟且偷生。族群内的其他祭司尽数化为冰冷尸体,由车马拖着血淋淋送上弥留山,成为铸造法阵的基石。


    当年恶神与人类的约定,是身为人类又同是代行者的祭司们充当链接的桥梁。


    而今,于弥留山巅,徐闻用这成百上千具血肉尸首献祭,使之成为敲动规则底层逻辑的基石。


    无数纯白魂魄被活生生抽取,卷入法阵的漩涡之中。


    彻底化为遮天蔽日凶神恶煞本相的恶神怒极痛极仰天咆哮,数千道庞大触须砸击地面,翻涌的神力足以摧毁整座城池。规则之力金灿灿的表盘在所有人眼前浮现,漆黑天穹之下显得格外刺目灿烂。


    这是千年前,毋亲自与天师府立下的契约。


    【人类可以在“被允许”且“不得扰乱因果”的情况下,通过祭司的仪式向祂许愿,借用祂的能力斩杀那些强大的妖魔。但每次许愿,毋都要收取相应的代价,寿命、运势或修为。】


    【恶神得以通过这些愿力维持自身位格,镇压鬼域亡灵。】


    徐闻灵力几乎透支呕出鲜血,拼尽全力,将那些受其役使的、尖叫着的祭司魂魄推向金色规则表盘。


    无数魂魄里堆积的链接之力涌入规则内部,用祭司全族性命与血泪为代价。


    众目睽睽之下,像是受到了什么微小螺丝的干扰。


    稳定运行的日晷表盘指针咔哒碎裂,一条微乎其微的裂缝,出现在了指针之上。


    也就是这条极近微弱的裂隙,足以使整条契约的内容天翻地覆。


    删去了内容里对人类,对天师府不利的因素。只剩下纯粹的、不平等的交易。


    至此之后,恶神再无选择的权力。


    人类向祂许愿,祂必*须实现,并自主收取代价。


    无论千年前,无论千年后。


    第65章 绝不


    契约被彻底扭曲。


    即便身为神祇,也必须遵守扭曲的规则。


    三天后。


    驻扎在京城外围虎视眈眈准备随时进攻的异族军队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三万人就此殒命。那个夜晚狂风暴雨夹杂着人类惨叫顺着夜风传过来,几乎整座京城的平民百姓都只敢瑟瑟发-抖地缩在房屋内。


    一-夜过后官兵们心惊胆战地前往查看,却只看见筑为京观的头颅与渗透进泥土里的血液。


    这场屠戮被后世称作天罚,谁也不知道那个夜晚到底是什么东西杀了整整三万大军。真相被埋没在岁月里,此后百年,这座古战场依旧飘散着血腥味,泥土呈现出深红色,经久不退。


    古战场不再生长植被,也没人敢靠近此处歇息。久而久之,这里成了血红的荒原,彻底沦为死地。


    异族损失了最精锐的部队,只得仓皇逃回本部养精蓄锐,再无斗争之力。退居一隅的王朝经此一役重焕新生,竟然接连收复了数块失地,重新站稳脚跟,有了恢复旧日威严的机会。


    不过,还是那句话。


    没人会在意真相如何。


    大家只知道,是天师府做法解决了这一次危机。


    整个王朝都把天师府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夜擒邪祟,什么斗法整整三天三夜不歇。依旧能当皇帝的圣上更是龙颜大悦,一时间把天师府的地位提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说是一家独大也不为过。


    这一次提拔奠定了天师府此后数千年稳定的政治地位,自这一场战役后,历朝历代国师钦天监都由天师府势力垄断。


    直至今日,当今天师府能成为官方认证的特殊部门,也是吃了千年前那场战争与变革的红利。


    徐闻也成了历史上最出名的府主之一,名垂青史


    可惜,.凡事都有代价。


    恶神与祭司们昔日的警告没错,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以此逃避命运与因果,只会遭至更大的灾祸。


    属于他们的代价很快就降临了。


    不过十数年之后,政权刚刚稳固之时,空前绝后的天灾就席卷了整个王朝。


    不,乃至其他藩镇,甚至整个大陆,都陷入了动荡之中。


    大旱、蝗灾、洪水、瘟疫。


    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连那些小官员的碗里都没了余粮,城郊四处更是尸横遍野。百姓没了活路,四处农民纷纷扯着头巾起义,起义军势如破竹,情况比当年被异族围堵时还要惨烈百倍。


    天师们连夜在恶神伏诛的弥留山顶开大阵勘算国运,徐闻不甘如此,站在祭坛最顶上仰头诘问天道,为何将阳世逼至如此境地。


    天道当然不会回答他的话,回答他的是轰然震耳欲聋的巨响。


    祭坛之上所有摆放的法器,青铜鼎,金瓮等等尽数爆裂,半空中悬挂的黄符无风自动被焚烧殆尽,一时间现场尖叫声四起,弥留山顶狂风大作。


    啊。


    徐闻想,真是糟糕啊。


    此朝的国运就这样消耗殆尽,一切愿望都有代价,恶神选择了最极端的那个。


    数年间的天灾人祸,王朝的百姓死了太多,多到是死去祭司的数百倍数千倍数万倍。


    “但是这样的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


    布满符咒与法阵的天牢里,庞大的血红眼球里镌刻血月纹印,被数千道半透明的灵魂锁链囚困着。


    徐闻遣散了身边下属,独自一人下到天牢深处,站在了恶神面前。


    因为沾染了太多因果罪孽,毋终究得到了天道的惩罚。


    无论缘由为何,三万活人在祂手中丧生,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无数神力被抽取填补鬼域和阳世的裂隙,自诞生以来恶神从未如此虚弱过。徐闻看见祂本体周身萦绕着嚎哭的冤魂,毋似乎懒得再怒吼和挣扎,听见人类天师说出这句话时,极轻微地嗤笑出声。


    “意义?”祂说,“我不需要什么意义。”


    “我只要血债血偿。”


    “但你杀死再多人,你的祭司们都回不来了,”徐闻笑着指了指祂身上的锁链,“惩罚人类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因为你的固执,她们才会丧生的。都是因为你。”


    “她们的死都是因为你。”


    “”


    毋眯起眼睛看他——当然,这只是徐闻的感觉。恶神本体只是一团触-须粘稠液体裹挟的眼球与血月纹,压根没有表情这一说。


    他以为祂会说什么话,但事实上,毋再没有多说什么。血色的眼瞳缓慢合拢,像是睡着了


    规则的惩罚深重,这一次祂可能要修养个上百年甚至几千年。


    见对方再没有什么回应,徐鼻子,眼底掠过一丝恼怒。


    不过很快,


    恶神现在已经是自己的阶下囚了。放眼前百年,有哪个天师能做到将毋收服成他是唯一的,,是开创历史的。


    ,一切已成定局。


    三年后,起义军攻破了王城。


    新的政权被建立起来,不过这并没有动摇天师府的根基。


    相反,新的皇帝将他们毕恭毕敬地捧在高处,只为让天师府向大众宣布,崭新政权的建立是天命所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老旧的过去已经腐朽,现在创立的王朝才是正统。


    徐闻答应了对方的请求,报酬是将城破时被斩首的、前任皇室成员的尸体交给他。


    他用这些骨殖的灰烬与血肉炼制成镌刻满符咒的陶俑,这东西成了关押恶神的新囚笼。


    对于一个高傲的神祇来说,龟缩于这种玩具一样的人偶中被当做法器使用绝对是奇耻大辱,徐闻想看见恶神失态的模样,也想看见祂暴怒的吼叫与绝望的嚎叫。


    可被封存进陶俑里时,他只感觉到了恨意。


    破天的恨意,无边的、浓稠的恨意,以至于连徐闻这种野心勃勃的人,都出现了一瞬的忌惮。毫无疑问,恶神一旦逃出封印,就会不惜一切代价血染整个天师府。


    用最残忍的手段,最暴虐的刑罚,来报复无尽的折辱与仇恨。


    可惜,没有人能抵抗住权势与力量的诱惑。


    恶神陶俑是个极其好用的法器。


    所有人都可以向祂许愿,毋已经失去了拒绝的权力。无论代价多么邪异多么血腥,愿望总会实现。


    而在不知第多少个愿望被实现时,徐闻更加惊喜地发现,他可以带着许愿者的尸体献祭,从而获得那些横死之人残存的寿数。


    换句话说,成为恶神与人类交易的媒介,干涉他人的因果轮回,他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或许,那些祭司寿命漫长逾越百年,就是因为这个。


    只不过前者是恶神自愿赠予,后者则是由他强行抢夺来的扭曲交易。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跟所有普通人一样,徐闻已经变老了。


    死亡永远是阳世生命无法逾越的鸿沟,位置坐得越高,他就越恐惧死亡——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生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平等的。


    如果就这样死去,岂不是说明他跟那些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没什么区别,死后落进鬼域里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亡魂。


    他不要当普通人他是唯一的、是独一无二的。


    他不能就这样老死。


    徐闻低下头,陶俑上的符咒闪着若隐若现的红光,像是其中的恶神嘲弄地笑着讥讽他。


    他缓慢攥紧了陶俑,直至刻印深深埋入掌心,留下鲜红的血痕。


    绝不。


    *


    三十年后,第三代天师府府主寿终正寝。


    根据其遗愿,他的弟子们将其封入离禁地最近的棺椁内,头颅朝向封存陶俑的法阵内。


    数年后,禁地陶俑失窃。


    是徐闻带走了它,意料之中。


    撕下脸上属于年老者的幻象面具,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自己维护数十年的天师府,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徐闻的寿命已经与恶神绑定,源源不断从那扭曲的契约里汲取力量,一旦许愿者断供,他就会迅速衰老,直至变回本该成为的枯尸。


    所幸,那些愿望里所携带的恶意与怨念同样侵蚀着陶俑里的恶神,时过境迁,他能感觉到陶俑中毋的神智越发昏沉,手段也越发狰狞残暴。祂惩罚那些被他蛊惑而许下贪-婪愿望的人类,用尽最绝望的手段,最恶趣味的刑具。让那些许愿者亲眼见证愿望的视线,又在黎明到来的最后一刻倒在黑夜里。


    此后百年内,与天师府针锋相对的不死门,逐渐成立。


    门徒们炼制伥鬼的术法依旧源于恶神的神力,或者说,被污染侵蚀的神力。


    “只要能彻底污染这位神祇。”


    面对着他亲手救回来的、忠心耿耿的少年少女们,徐闻笑了起来,如此说。


    “只要能彻底污染这位神祇,我们就能完成更浩瀚的伟业。阳世与鬼域的大门会崩坏,祂会彻底堕-落成全无理智的魔神,任由我们驱使。想想看,完全体的魔神之力,那是怎么样的强悍力量。”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收集更多许愿者,让他们许下更多、更邪恶、更贪-婪的愿望。”


    “数百年,数千年。祂熬不过那么一天的。”


    到时候,说不定祂连祭司们都不再记得,只知道屠杀和愤怒,彻底成为没有智慧的怪物。


    真好啊。


    第一批不死门的门徒年纪尚浅,闻言天真地欢呼起来,徐闻呼出一口气,不知怎的,又一次回想起初遇的时刻。


    化为人形的黑发恶神慢吞吞地垂着血色眼帘,把甜腻糕点分给那群年幼的祭司,从始至终都不曾抬眼正视他。


    原来,从那一刻开始。


    自己就已经恨起这位高高在上的、冷漠且平淡的神祇了。


    第66章 恳求


    魔鬼关进瓶子里尚会疯癫,更何况心高气傲的神祇。


    徐闻当然不会知道,恶神在伏诛之前,把一寸分神留在了阳世。


    分神落进阳世替本体监视或窥-探人类的动向,这是神祇常做的事情。毋甚至会将分神系在出远门的祭司们身上,以防发生不测。这也是那些年长祭司遭遇袭击时,祂立刻就能抵达京城的原因。


    祭司身死后,附着在她们身上的神魂剥离,隐入阳世不见踪影。


    此时倒成了祂最后翻盘的手段。


    困于陶俑的第一百年,恶神终于成功将那些零零碎碎的分神凝聚成一小团飘忽魂魄,送到了天道的笼罩之下。


    规则之力会将其没入轮回,像一个最普通的人魂那样投胎转世,生为人身。


    “即便如此,因为你神魂背负的罪孽,转生的化身依旧会面临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身世,”从最遥远之处传来的、重重叠叠的声音对祂如此说,“解放融合之后,你会拥有化身的所有记忆与情感,甚至会影响到你本体的判断。换句话说,臭名昭著的恶神,即将投胎体验人类完完整整的一生。”


    “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


    “无论怎么样,都比现在的状态更好吧?”


    恶神嗤笑,语调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偏激执拗,神经质地抵着自己的眼球:“至于以后的事情,无所谓了。人类这种肮脏的物种本来就不值得怜悯尤其是那群天师。等我出去,一定要”


    属于规则的金光已然熄灭,毋对着茫远无边的黑暗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像是在与不存在的东西对话。


    时而低笑时而蹙眉发怒,看起来确实离疯狂不远了


    无论天师府或恶神如何,时问依旧分毫不差地,公正地前行着。历史车轮轰隆隆地碾压,碾过人也碾过邪祟。


    战争,革命,然后是科技的大爆发。信息时代到来,反而更大程度地暴露了人类的贪-婪与罪孽。


    徐闻叛逃前为后世留下了错误的历史手录,此后每一位天师都对此深信不疑。所有人都说,恶神是恶神,被封印也是罪有应得。


    不能把恶神放出陶俑,否则阳世又将面临空前绝后的灾难。


    恶神在陶俑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事实上,这时候的毋,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一千年时问流转,祂开始从抽取代价这一事上出现古怪的兴趣,被封印在陶俑的时问太漫长,这是祂在无穷无尽的愤怒与绝望之中唯一的消遣方式。


    祂命令那些许愿者遗弃最心爱的东西,谋杀最重要的人,才肯纡尊降贵地满足其漆黑的愿望。至于那些不死门的门徒,祂更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恶神的怨念将封存的里世界也污染成排斥一切生物的死地,无数冤魂哀叫着想把踏足此处的人类拖进地狱。


    而许愿网站的出现,更是加快了恶神癫狂的进程。


    太多、太多愿望了。爆炸性的数据与信息强行灌入祂的神格之内,像是无数丑陋肮脏的垃圾被塞进饥肠辘辘者的肚子,又饥-渴、又作呕。恶神甚至开始浑浑噩噩地想,干脆就这样堕-落下去吧。


    堕-落成阿修罗道的魔神,然后摧毁整个阳世,也没什么不好。


    恶神笑起来,把爪子尖咬得血淋淋,眯起眼眸的样子半点眼白都无,只剩下纯然的漆黑与血红。


    不死门说得好听,但人类连一个被污染的里世界都无法踏足,怎么可能成功真正掌控神的力量?


    他很清楚,堕-落成魔神的自己,将彻底失去控制。


    失去了理智,就再也不用在这里受什么囚困的绝望,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会杀-戮吗?还是会做其他有趣的事情呢。


    不知道。但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不接受那些垃圾的注入无论怎样都好。怎样都无所谓


    在恶神终于产生这个想法的同年。


    祂分离出去的魂魄,终于降生到了人世。


    因为本身就是毋的一部分,闲暇之余,祂终于有了新的爱好——抽出一部分注意力,去看那位分身的生活。


    正如规则警告的那样,箕的家庭情况极其恶劣。在常年的非打即骂与斥责嘲讽下,并无恶神本体记忆的孩子逐渐沉默漠然起来,像只团起来的小刺猬,肆无忌惮地向外界展露自身的尖刺。


    无论谁来都要被刺一下。


    所以,在


    箕和恶神本体,同时都展现嘲。


    巫女士的能力很强,幻觉之类的表现。毋几乎是一瞬问就感知到了对方的祭,血脉一代代传下来反而更加雄厚。


    可惜恶神本尊并不知道祭司一族的血统被堪堪传了下去,祂只当这又是不死门搞出来的、恶趣味的小把戏。


    ——巫白安是来带走箕的。


    她比温摇更幸运,母族悉心教导。祭司一族的意志世代相传,每生的血案与她们必然,解救祂,带祂离开。


    为了阳世,也为了千年前的密辛。


    成年后,巫白安借此能力在社会上如鱼得水,积攒起了自己的财富和人脉。当然,从祭司们传承的笔记与未来碎片里,她也看见了恶神神力的降临。


    为了找到箕,她着实花了好一阵功夫。最后还是循着那些诡异恐怖的传言,才找到了这个骨瘦嶙峋,被众人排斥的孩子。


    而这个时候,母族已经快要死光了。


    不稀奇,自从断开与恶神的链接后,祭司们的寿命也与正常人无异。甚至因为频繁使用能力透支精神,还要更短一些。


    巫白安隐藏了自己的特异功能,生活稳定下来后,她最终还是接受了名叫温常德的年轻创业者日复一日坚定的追求,并在婚后与其生下了一个女儿。


    箕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亲生父母双双出事故送入医院。同年十一月,箕更名为温祭,正式踏入了温家。


    再然后就是那些烂熟于心的剧情。出-轨,分歧,争吵。


    巫白安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温家,搬进了属于她个人的名下房产,一套温馨的三居室平层。


    她都快忘了温祭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更忘了自己带他回来为了什么。孤僻少年逐渐学有所成、性格也开始软化起来。抛去其他那些传言与真相,温祭听话懂事,性格沉稳,这些年的精心呵护也把他的身体养了回来。


    半大孩子长得很快,眉眼问隐隐有了大人的模样,承载着似乎不该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


    作为母亲,她真正把温祭当做自己的孩子呵护照顾,一视同仁。


    除去偶尔总会感觉到莫名其妙的窥视感,听见嘁嘁喳喳混乱如同错觉的短暂低语以外,他们的生活平静安稳。


    后来,巫白安也曾无数次地设想。假使自己就停在此刻不再往下追寻,又或者假装真的是个普通人,放弃前代的生死与爱恨,她的孩子们会不会生活得更美满一些。


    还是说,从祭司降生于人世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


    巫白安会卷入漩涡中心。她的孩子也会


    死亡的预感是在某天夜里降临的。黑沉、混乱、血腥、苦痛。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巫白安猛然问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


    夜色浓稠月色如画,非要缠着她睡觉的小温摇缩在被子里睡相酣然,隔壁房问是温祭的卧室,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声音。巫白安把凌乱发丝捋到脑后,脸颊埋在了臂膀里,发出悲哀的、无可奈何的喘息。


    是的,作为祭司,她也能隐约察觉到自己即将死亡的结局


    可是结局来得太早了。


    太早了,本来组构的计划还没有实施,温摇也太年幼,年幼到甚至没人在她快成年时教导她如何使用天赋。本以为自己能在温摇成人之后,亲口把所有真相告诉她。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也隐没成天方夜谭。


    自己死后,年幼的温摇,会成为恶神最后一位祭司。


    千年前的真相,也会随着自己的死亡而彻底无人知晓。


    距离先辈们预言的终局时刻,还剩十年。


    仓促之问,巫白安只能尽可能为孩子们的未来铺设前路。


    从那一刻开始,她将自己天赋的丝线一寸寸缠在钢笔笔尖,一笔一划注入以寿命换来的幻象。最后一位祭司像一只勤勤恳恳的雌性蜘蛛,把那些母族传承的故事和千年前所有的密辛编织成补梦人的大网,只待某个时刻,为幼崽争取来生存的希望。


    巫白安的所有力量倾注于此,足够这本笔记在某日打开时,把附近的所有生命体都拉入真实的幻觉之中。


    如果她能走到这里,如果天师府和不死门已经追查到了她与温祭的身上那么,就打开这本笔记吧。


    时问到了,恶神业已离开陶俑。


    千年前的错误与混乱该被纠正,自己的女儿会成为开启新纪元的钥匙。


    “所以。”


    在十年前那场致命的车祸中,奄奄一息的巫白安整个身子都被压-在沉重钢铁之下,艰难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儿被血浸-湿的头发,又摸了摸温祭哭喊尖叫的脸。


    “所以,假如您能听到的话,让他们活下来吧。”


    在温摇成年之前,即将陨落的最后一位祭司用尽最后的力量,如此低喃。正如千年前第一位祭司被埋在火堆里,绝望之中发出最后的哀告。


    “我恳求您,以祭司血脉的名义。”


    第67章 掌心


    幻象彻底结束。


    十年前那场血淋淋车祸事故如同暂停放映的电影一般缓慢退散,取代而之的是虚无的、平和的黑暗。好像每个人睡觉时曾在梦境里看见过的黑丝绒幕布,缓慢垂降下来。


    温摇从黑暗之中站起来环顾四周,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道纯白的影子。


    影子面孔模糊不清,飘忽着在半空中,呈现出珍珠般的半透明颜色。她伸手去碰也摸不到,只能看见它们在不断往上飘,往上飘,往最远最空茫的黑暗里飘过去,然后,被什么东西给阻挡住。


    是的,头顶的黑暗里仿佛竖起无形的高墙,把整个虚无化成囚笼。纯白的灵魂们哀戚低泣。无数道影子转过头去,齐刷刷地看向了黑暗里的温摇。


    对方面孔逐渐清晰,她这回才看清,那些正是自己曾在地下车库里世界里见到过的、长大嘴巴的亡魂。


    似乎是得到了净化,她们颜色转化为珍珠白,却依旧无法逃离黑夜。


    “帮帮我们。”


    无数道身影环绕着她,絮语声响起,像深夜的森林里响起层层叠叠的鸟鸣。


    “好痛苦,好痛帮帮我们,放我们出去。求求你求求你。”


    那倒是跟她说该怎么帮啊!!


    温摇想发声却发不出来,只能看着她们哀泣着漂浮着,逐渐消失在黑暗深沉之处。


    混沌里,熟悉的、巨大的眩晕转瞬间侵蚀人类心智,就像是整个人被塞进滚筒洗衣机里狂轰乱搅一顿。


    ——紧接着,膝盖接触到了坚实湿-漉-漉的地面。


    夜风呼啸,硝烟气息扑面而来,刺目的手电筒落在地上,灯光正好打在温摇的脸上。


    直升机的轰鸣传过来,她恍惚抬起眼,看见了儿童公园里摇曳的深黑树影。


    笔记本啪嗒落到地面上,无风自动呼啦一下燃起火焰。它彻底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巫白安注入的力量消耗殆尽,在夜风里燃成灰烬


    自己从笔记本里出来了。


    不对。


    不光是她。


    温摇一激灵爬了起来,周遭的天师们醒得更晚,纷纷狼狈地拄着胳膊爬起来。


    笔记本波及的范围比她想象得还要广,那道白光从城市最边缘蔓延过来,如同极光般缓慢消失在夜色之下,繁华本城轮廓于光雾中越发清晰。黑发少女脸色微变,嘴唇微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个夜里。


    所有本城范围内的存在,只要跟灵异与非人类扯上关系,就都被迫强制性地观看了千年前密辛的幻象。


    真正的公布于众。


    本来以为是针对特定人物的法器,原来是范围笼罩全城的大规模性放映机。


    母亲的力量竟然能做到这一点吗为什么自己还只能透过空间看点东西或者整天做噩梦


    幻象内时间流速似乎极快,乍一看表好像只过了几分钟,但足以让局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温摇这边胡思乱想还没站稳,就听见身后天师惊叫一声:“小心!!”


    小心什么?


    这个念头才刚在脑子里升起,只听破空一声震响飞来,紧接着是尖锐的剧痛。


    温摇陡然抬起头,瞳孔骤缩,半秒时间只够狼狈往后一扑。原本瞄准她脖颈的漆黑木剑擦过皮肤,没入血肉。


    肩膀被木剑活生生扎穿,巨大后坐力连带着瘦削的黑发少女一并飞了出去,把人死死钉在了对面两三米高的木质栏杆上。她瞳孔骤缩,刹那间痛楚率先淹没理智,即将发出的惨叫被最后尊严死死压回喉咙里。


    “!”


    似乎有年轻天师从地上爬起想扑来,枪响声连着叫声混杂成一片,不死门门主,或者说徐闻的声音穿透因剧痛而层层叠叠漫上感官的黑雾,带着嘶声怒斥:“都滚!!”


    数千年老怪物的无形威压以他为圆心,朝四面八方轰然炸开。无数天师径直被掀飞出数米远,惨叫声四起,再无人能靠近其本体。进入幻象前的血色地脉污染进程顿时加快许多。依旧保持灵力高强度输出的左丘岚额头冷汗密布,却又无法再将长剑拔出。


    大概是因为身份暴露,无需再遮掩什么,不死门门主的衣摆猎猎高扬,兜帽也被风吹向脑后。


    露出了一张与声音乃至身躯格格不入的、异常年轻的脸庞。


    千年刻出半点痕迹,他依旧与幻象内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别无一致。


    甚至瞧着跟温祭差不多大。


    被彻底揭露伪装与过往的徐闻几步就,枯瘦遍布皱纹的手掌更类似鬼爪,,强迫她抬起头。


    血流如注。


    自从成年苏醒了祭司的能力之后,温摇身体素质即便如此,她依旧是肉-体凡胎,甚至比不


    木剑死杆,不知徐闻用了什么邪术,她的血液正被这东西丝丝缕缕地汲取着,使疼痛无形中层级递增,鲜血把半-漉-漉。


    在被揪着头发抓起来之前,温摇正努力抓住木剑的剑柄,想把它从肩膀上拔下来。手上全是血,黏腻湿滑,不好发力。她只感觉自己像是吊在墙壁上的昆虫,可笑地蠕动着。


    挣扎只会让伤口被再度撕裂,血流得更多了。


    这一次,也是徐闻第一次真正地、仔仔细细地端详她。这位最后的、残存的恶神祭司。


    太年少了。


    黑发因流血而粘连,脸色因疼痛而惨白,连唇色都浅淡得几乎看不见。


    温摇有一双深黑色的眼,与前代祭司们都不太一样。


    即便处在剧痛侵袭的时刻,她的眼睛里依旧倒映着夜色,倒映着火光,更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徐闻那张年轻却诡异的脸。他从中看清了极深的轻蔑与嘲讽。就在此刻。


    祭司们大多都是温和平淡、心如止水的性子,从未有过她这般睚眦必报性如烈火的小辈。


    说起来。


    她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明明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受伤了会流血,疼痛了会叫。为什么还能蹦跶到现在。


    哦,是了。是他的疏忽——如果能早一点叫门徒们杀了她,就不会有现在这种局面了。


    “你这种人,我见过很多,”万籁俱寂时,温摇勉强把眼瞳睁开一条缝隙,听见徐闻的声音居高临下响起,“自以为是救世主,反而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你那些前辈是,你也是。”


    “”


    儿童乐园内一片狼藉,风声吹过,把温摇滴落的鲜血吹得也快要干涸。


    她浑浑噩噩抬起头,徐闻看见她扯了扯嘴角。


    然后笑了。


    那不是个很好看的笑容,脸部肌肉因疼痛而痉挛,甚至有些龇牙咧嘴。温摇就这么眯起漆黑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笑了,什么都没说。


    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徐闻向来对这种情绪最敏感,当即皱起了鼻子。


    他手上发力,扯着她的头发撞向身后的围栏,咣咣撞了几下。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温摇的身体却借力总算摆脱了钉在肩上的木剑,脱力般瘫软在草地上,整个人蜷缩起来。


    喉咙里发出几声被血呛到的咳嗽,随后翻过身来,整个人呈“大”字状仰面躺着。鼻血顺着脸颊流到耳朵里。


    “你笑什么,”徐闻冷冷地问,“输家。”


    “当然是在笑你。”


    温摇随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朝天闭眼:“不人不鬼,没了陶俑就会极速衰老,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也就你把这事当个宝看。”


    “永生者,还是藏在阴暗处吸树汁的蟑螂,自己心里清楚。”


    袖口下枯瘦如同老树皮的、属于年迈者的手陡然攥紧又松开,徐闻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激将我?幼稚。”


    “谁说我要激将你了,”温摇说,“我是在拖时间。”


    “?”


    这话说得平淡又坦荡,嗓音略带虚弱,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清。


    天师们无法靠近徐闻的威压范围,但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好歹给天师府留出了喘息的时间。依旧勤勤恳恳的医护人员尽可能迅速地收纳伤员,数个年轻天师上前早已切断了左丘岚与地脉的联系。


    此刻地脉被污染已是时间问题,根据损失最小化原则,他们不能失去最德高望重的老师。


    几颗灵药下去总算吊住了左丘岚的意识,他难得狼狈地将喉管中滚沸的鲜血吐-出,摆摆手拒绝了学生们的救护。


    “先去带他们走,”府主哑着嗓子,“尽快。趁现在还有机会。”


    ——而这些小动作,都被徐闻看在眼里。


    他知道,可他并不在意。这里的天师们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也就那个左丘家的后人棘手一点,不过落到现在这种透支状态也不足为惧。


    所以。这个黑发少女到底在说什么。拖时间,拖什么时间。


    天亮吗?可是现在离天亮明明还早


    “”


    温摇抬起手臂,对着天穹张开血淋淋的掌心。


    众目睽睽之下,她掌心里一颗圆溜溜的血月纹眼球乱转着,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东西的方位,猛然间发出刺耳的尖啸。


    恶神的眼球。


    细细密密的、如同石油般漆黑却粘稠的液体顺着她举起的那只手弥漫出来,像是从毛孔、从躯壳、从意识里爬出来的寄生体,黏糊糊地聚集在草地上,肆意流淌蔓延,汇聚成型。


    徐闻脸色微变,终于后退了几步,眼见着那些液体将温摇包裹着扶起,舔舐着她周身伤痕。


    “我哥哥,”她轻声说,“应该蛮想跟你叙叙旧的。”


    第68章 对轰


    比起徐闻,天师府更有眼力见一点。


    在温摇猛然张开手心的那一刻,天师们已然开始撤出儿童乐园,抓紧短暂时间,带着伤员远离战场。


    徐闻并没有阻拦这些人的脚步。


    又或者说,马上应接不暇的就是他自己了,他哪还有闲心管这么多。


    黏液附着上温摇的皮肤,舔舐着她的血液,缓慢修复着她肩膀上的洞穿伤。温摇蹙眉,不习惯那种冰冰凉凉黏糊糊犹如凝胶的触感,甚至还躲了一下,只等着那些天师撤远。


    离开前,左丘岚站在远处遥遥地看她,什么都没说。两人对视,中年府主抓抓头发,还冲她抱歉地笑了一下。


    无关人等迅速撤离,头顶直升机依旧在盘旋,但谨慎地选择了更远的地方旁观。刚刚还喧嚣热闹非凡的儿童乐园空地转瞬间死寂下来,只剩下了汩汩往外流淌聚集的黑色黏液,与拉开距离对峙的两人。


    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已经不是人类能够涉足的战场了。


    接下来是邪修恶神魔法对轰的环节。


    徐闻紧紧盯着正在汩汩流淌黑色黏液的、满脸是血的温摇,神情明显冷厉了一些,说出来的话依旧硬*邦邦:“你以为叫来祂就能起到什么作用?一个被削弱无数次的本体,残存的扭曲契约甚至还在我手里,不足为惧。”


    “顶多就是”


    “那你紧张什么?”温摇奇道,“被当年的事情吓成ptsd了?”


    “”


    他错了。他应该捅的不是她的肩膀,是她的嘴。


    徐闻不说话了,也缓慢抬起了手。


    长生到了徐闻这个年纪,什么善什么恶什么体面都不再重要,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掌心凶光毕现,寸寸白骨扭曲勾结成长剑,血淋淋从血肉里拔了出来,比寻常剑刃更长,末端炎热是被打磨光亮的人手骨骼,虚虚抓着空气,不难看出死前曾伸手求援的模样。


    温摇后退几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特别热衷于给法器上镌刻符文。陶俑是,木剑是,就连这把骨刃上都密密麻麻显出漆黑的痕迹。


    附魔吗?样式有够邪恶的。


    她还没胡思乱想玩,对方已经彻底把骨剑给拔了出来。剑刃离开血肉时哀鸣响彻整个儿童乐园,不善罡风轰然旋过,草坪连同树木一并弯腰垂首,连带着温摇都抬手遮住脸,被吹得连连倒退几步。


    恍惚间祭司的窥视能力再度发动,温摇清清楚楚看见骨剑上附着一层漆黑魂灵,无数张脸惊恐地无声尖叫。


    “这是你选的。”徐闻提着剑,直勾勾地盯着她如此说。


    “来吧,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二番两次坏我的好事。”


    到底是谁二番两次对谁动手。


    可惜温摇已经来不及暗自腹诽完,徐闻已然高高跃起,骨剑执在手中猛然对准温摇劈下,罡风化为复仇冤魂包裹住他身躯,露出衣袍底下已然干枯的苍老皮肤。


    这一下力道恐怖,速度极快,想要躲肯定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她身侧那些黏液聚集成型,在那蕴含千钧力道的骨剑劈砍而下的瞬间,一只熟悉的、漆黑的鬼爪从黏液里探出,还滴滴答答着血腥味的黑水,一把抓住了落下的剑刃。


    “砰!”


    两者相撞冲击波散开,人骨所铸的扭曲长剑就这样被鬼爪抓住,动弹不得。


    徐闻脸侧肌肉抽搐一下,眼底终于露出了几分错愕


    真的来了。


    毋。


    本以为恶神冷心冷情,即便融合了人类时期的记忆,也不会对本体造成多大影响。


    现在看来,这个黑毛丫头在毋心底占的分量不轻,甚至比前代的祭司更为重要几分。


    要是能把她杀死的话,恶神堕-落的进程应该又会被加快吧


    必须承认。徐闻说了很久的谎话。


    他想看毋堕-落不仅是为了力量,更多是想看见这位骄傲的神祇失去理智成为昔日最厌恶的存在。


    高高在上的恶神被折辱跌落神坛,多么戏剧性的一幕。


    徐闻攥紧了骨刃的剑柄,用力才把它从那只鬼爪掌心里拔-出-来。


    后坐力不小,他不得不在空中翻身卸力,双脚踏在地面时不稳,后退了几步。这也是今夜他第一次做出后退的动作。


    “毋,还是本体。”


    他眸光狠厉,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我有多少年没看见你了?”


    寂,和少女不稳的喘息声。


    紧接着,


    就像是从出来的怪物,黑色黏液中间塌陷,恶神从那无边的黑液深渊中探出身子。


    那是张怎样的脸。


    纯然的漆黑与混乱,没有五官,只有歪歪扭扭遍布镶嵌的血色眼球,滴溜溜地转动着。听见徐闻的话,祂笑了起来,慢吞吞从黏液里聚集着,那黑影就在两人眼前膨胀,吞噬,变得越来越庞大,甚至顶-到了血色结界的穹顶。


    这样恐怖的怪物面前,别说温摇,就连徐闻看起来都是如此渺小,渺小到一巴掌就能像拍死蚊子一样拍死他。


    如果说祂上半身还勉强像个人,那下半身就完全是滴滴答答着黏液与泥泞的触-须,蠕动扭曲着生长出一颗又一颗血红眼球,虫卵般簇拥着。


    事实上,这也是温摇第一次看见她养兄的完全型本体。


    哦,不如说,这才是毋本身。


    温祭顶多算恶神行走人世的一个化身,一处身份,一具皮囊。皮囊底下装着的,就是这种东西。


    大概是因为千年来的污染和侵蚀。恶神的本体越发狰狞恐怖,看起来更类似邪祟而非神祇。


    听见了徐闻的话,祂也笑了。虽然那个笑容压根不能称之为笑,只是脸上裂开数道缝隙,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森白獠牙。


    “是啊,有多少年没看见你了,”恶神人言生涩嘶哑,一字一顿重复着他的话,“我可是,每天每夜都在想你。想等出去之后怎么把你撕成碎片,又或者是把你吞下去,慢慢地消化吞噬掉,这样你也能”


    “你也能感受到,我这千年来的痛苦了。”


    祂每说一个字都能感受到周遭空间的震颤嗡鸣,其言语里饱含的恨意浓重到令人心惊。


    徐闻眯起眼睛嗤笑,不再多说什么。


    手中骨剑挥动,轰然炸开赤红光影,千万条锁链破土而出。温摇将那些由法术幻化的链条看得真切,他似乎是想故技重施,将恶神重新封-锁入囚笼之中。


    毋巨大的头颅缓慢仰起,人型胸口的部-位裂开缝隙,从中蔓延出成百上千蜘蛛口器般腥臭血红的“藤条”,或者说,布满利齿的舌头。


    黏滑庞然的血舌瓢泼砸向地面,将那些锁链尽数弹开碾碎,炮弹般蜂拥缠绕向徐闻。这一下就算是不死门门主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身影快如闪电,腾挪跳跃着躲开那些暴雨般砸向地面的触-须。


    即便现在的毋已是被削弱上千年的状态,即便徐闻手里捏着祂残存的扭曲契约,在力量上完全克制恶神,祂的仇恨依旧迅猛且恐怖,只奔着诛杀不死门门主以后快。


    这甚至还是祂残存的温祭意识勉强收敛,没有将战斗扩大到无法挽回场面的状态。


    地震波般的震动席卷半座市中心,徐闻手中的骨剑发出完全不似人声的刺耳哀鸣。


    意识到人身根本无法与神祇本尊抗衡,不死门门主在这般恐怖的威胁中也彻底撕碎了人类的假面,极致的混乱里皮肤撕裂的声音仍旧清晰可闻。


    由骨殖和腐朽遗体组就的怪物冉冉升起,浑身都像被剥了皮般光裸着露出血肉,身后还拖着翅膀一样沉重黏滑的东西。直到那东西飞起来时温摇才看清,那“翅膀”由半透明的尖叫人脸组就,挥动便弹出无数魂灵子弹般朝着恶神射去


    在无休止汲取恶神力量与交易,填补自己寿命的过程中,原来徐闻也逐渐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现在的他更像是古老的邪祟,又或者说受反噬异变的怪物。


    血腥气息扑面而来,应当就是书上所说的瘴气,恶臭难闻。再加上那怪物的视觉冲击力相当大,宛如受刑剥皮的死尸。


    淋漓血红充斥眼眶,脑神经突突地疼着,


    本就重伤的温摇还要勉力聚集起精神抵抗两方互相碾压意欲至对方于死地的恐怖威压,实在是应接不暇。如果这时候她头顶有显示理智值的血条,那应该大半管都快空了。


    黑发少女仰面躺在黏滑的触-须与黏液上,毋将她保护得很好,又或者说,那庞大的恶神肢体遮住了大片的光亮。


    只留出一小部分空间让她足以躺倒,柔滑触-须很好地起到了缓冲的作用,使她不至于被冲击波当场震死。


    可即便如此,这里依旧不是普通人该涉足的战场。


    尤其是温摇这种对气息异常敏感的年少祭司。


    尖啸声震耳欲聋。血没被止住,流进眼睛里又流进嘴里,咸咸的。她努力保持清醒,可还是在剧烈的碰撞与疼痛中、视线逐渐昏沉黯淡下来。所幸其他天师都已经撤离至安全地带,应当不会造成更多伤亡。


    在昏过去之前,温摇看见的最后场景,是千万道利齿翕张的触-须强行突破开那些冤魂的撕咬,章鱼般死死勒住了那血尸怪物的“翅膀”。


    “毋!你以为悲剧都是我造成的吗?!”


    血尸张大嘴疯狂咆哮,竭尽全力反击,漆黑神血四处喷溅:“是你!你这个恶神!你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所有死亡都因你而起!你”


    毫无意义的嘴炮。


    温摇想,还没网上论坛的网民骂得脏呢。


    第69章 弥留山


    她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什么东西舔醒的。


    确切来说也不能算是醒。


    温摇感觉自己短短一天反过来倒过去晕了好几次,乃至对这片黑暗都眼熟得不得了,窸窸窣窣声自周遭响起,像什么小虫子在地上乱爬,听得人耳朵都发麻。


    听说做手术打全麻伤脑子,她每次昏迷更是比全麻时效还长。


    所以,在被那冰冷湿滑的东西反复且努力地舔舐全身的时候,她浑浑噩噩第一个念头是“我不会变傻吧”。


    意识最先复苏,身体还未睁眼。但足以在这片死寂里漾起波纹。


    有点像鬼压床的感觉,温摇扑腾了半天,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自己。力道很轻,但还是带来些微的疼痛,触感冰冷。冷得她一个激灵,终于清醒了许多。


    ——此刻,自己正脸朝地趴在一片深黑之中。


    刚刚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自然也不会是虫子,而是附在地面上的无数触-须摩-擦发声,蠕动盘绕,如同误入某种大型软体动物的巢穴。


    再狼狈地往上看,自己头顶的庞然生物赫然是恶神那刚刚结束战斗的本体。毋正用下半身的巨型触-须牢牢把她圈在安全范围,蹙着眉弯腰低下头,口器内伸出鲜红血舌,尝试着舔舐养妹的身体。


    那舌头上没有密密麻麻利齿,单纯的柔软冰冷湿滑,对于弱小的人类来说又太大。


    足够将她整个人卷起来包裹住,浑身都黏糊糊布满没什么异味的黑色液体,又迅速风干。身上的伤口在巨舌的舔舐下缓慢修复着,最后彻底消失,只留下了光洁的皮肤。


    说是疗伤倒也能理解但还是太暧昧了吧!


    另一边,黑暗安然的空间内传来人类思维的波动,恶神挪了挪地方,谨慎地伸出爪子尖尖,小心翼翼地戳了脸朝下趴着的温热身体一下


    感觉像是醒了,但为什么不动弹?


    毋低下头仔细端详幼小的人类养妹,再度伸出口器血舌想舔上去。温摇又是一个激灵,立马翻身爬起来,抬手叫停:“不准!”


    恶神的动作停顿一下,又听见下面小小的养妹发出义正言辞的抗议:“我说停!不准舔了!”


    “你不喜欢?”祂后退几步给她留出站稳的空间,颇有些不甘心地,“我舔得很轻”


    “根本就不是轻不轻的事情吧!”


    恶神眯起眼睛显然不以为然,但爪子按在地上往后一收,摇晃着触-须,显然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你小时候还总是缠着我要抱要哄呢,这就嫌弃哥哥了,真让人伤心。”


    一面说祂一面做出心碎的模样,擦拭不存在的眼泪,温摇嘴角抽搐一下。


    “但我那是追着我养兄吧,你压根不是”


    “我不是吗?”毋反问。


    一句话把温摇底下想出的声噎住了,恶神慢悠悠地伸爪子像猫科动物那样伸了个懒腰,散漫地支着下巴,歪头看她:“是不是温祭,要看你怎么定义人类的构成。我拥有他的所有记忆和情感,他本身就是我的分神与化身。”


    “不过,就算你不认我也没关系。你还年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纠正”


    温摇抿紧嘴唇看祂,却见恶神若有所思地停下话头,眯眼端详着她的脸。


    祂忽然往前一扑,张开血淋淋的口器朝她嘶声咆哮,鬼爪深深按在黑暗之中,作势要吃她。温摇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摸腰后别着的铁锹,可惜这里是梦境的世界,她理所当然地摸了个空。


    再回过神时,恶神裂开嘴笑起来,巨型血舌又舔了她一下,舔得她满身滑溜溜。


    笑声在黑暗里来回碰撞滚动,震得这一方空间都在摇晃。


    “恶趣味。”温摇意识到祂在吓唬她,冷冷地吐-出这个词,扭开脸颊,“这明明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吧,不给我留下个好印象吗?”


    虽然毋是温祭的本体。


    但无论怎么看,这位恶神都更为恶劣轻佻些,与千年前的形象略有差异。应该是侵蚀发疯后的结果。


    “真的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恶神血色眼瞳弯弯,身后的触-须轻缓摇晃,像猫科动物的尾巴:“在结束之前,我都会在这里休养。等你学会了如何支配梦境,就可以随时来找我。”


    “现在,


    黑暗里裂开鲜明缝隙,缝隙内白光摇曳出波光粼粼的影子,温摇一步三回头,倒退着看祂。


    血红和,湖面般晃动的光影柔和地将她包围,没入刺目的温热中。


    紧接着,温。


    窗台开着,有风吹进来。入目是一片赫赫煌煌明亮的白。


    自己又


    这次的病房比上次还要宽敞豪华些,也不知是哪里。黑发少女撑着上半身抬起来,扶了扶脑袋。手背传来撕扯的痛感,她这才发现自己被扎了点滴针,正在静脉注射药剂。


    视线还没完全恢复清明,就有急促脚步声响起,熟悉的臂膀搂住她,就这样把黑发少女没入了温热的、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


    温祭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些,甚至过了耳朵。那股白山茶的味道里混杂了些隐约甜腥,温摇怔愣几秒,随即放松下来,轻轻拍打着养兄的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和温祭的角色已经互换,自己才是那个安抚的角色。


    “哥?”


    “嗯。”温祭含混地应了一声,简直像是生怕她跑掉,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肢。


    “松开啦,有点疼,”她半开玩笑地谴责,“我好好的,脑子也没问题,还记得你。”


    听见妹妹说疼,温祭立刻松开手。


    两人对视,青年那双明亮的深棕琥珀色眼瞳里盛着担忧和关切,紧张地伸出手,碰碰她的肩膀:“我弄疼你了?对不起要不要去找护士换药?”


    是她最亲近的养兄。


    虽然两人的感情比起亲近更多了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温摇此时并不打算针对自己的心意刨根问底。


    这样难得的、温馨的时光,应该允许她自欺欺人一阵子。


    黑发少女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臂。身上缠了绷带,伤口被包扎处理得很好。温祭瘦了些,眼尾透着绯色,如同眼影般鲜艳的颜色,很漂亮。并非因为哭泣或怒意,更像是区分开人类身份的标志,硬生生把原本俊秀的脸衬出一点非人感。


    确认妹妹没什么问题,温祭迅速进入了当爹又当妈的模式,坐到一旁兢兢业业地剥橘子,一套“冷不冷热不热渴不渴饿不饿”下来,让温摇更确定这就是她哥,真得不能再真了。


    “所以,总而言之,”她坐在床上,靠着软垫让自己受伤的地方静置下来,仔细地措辞,“打完了?”


    温祭剥橘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嗯徐闻跑了,”他把剥好的橘瓣放进她手心,轻声,“你伤得很重,需要尽快疗伤。是那群天师把你带到这里的。”


    “地脉已经被完全污染,污染进程不可逆,想要驱除污染只能杀死始作俑者。这一点我也没办法现在,他们正在忙着到处摇人,修缮市中心,联系媒体掩人耳目。但估计遮掩不了多久。”


    “地脉被污染,代表整座城市的气运都收到了影响。近期本城肆虐的流感和事故就是因为这个,徐闻应该逃向了弥留山,想借残存的大阵献祭整座城市的人命,来修复自己的寿数。”


    “就是这样。”


    大概知道妹妹不会被随便糊弄,温祭索性也没隐瞒,语气轻慢地如此与她解释。


    温摇嚼嚼嚼嚼橘子,听到最后,微微睁大了眼:“所以,我们现在在”


    “天师府。”


    温祭没抬头:“应该是专门休养的地方。”


    “真的假的,”她一下子盘腿坐了起来,手背上的静脉针被扯到,疼得温摇呲牙咧嘴倒抽凉气,“你竟然会让他们把我带到这种地方,不对,他们竟然会让你来这种地方??”


    她养兄总算是放下了橘子,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把软垫替她立好:“好好坐着,乱动什么。”


    “我说过了,你伤的很重,天师府的医疗条件不错,”黑发青年轻描淡写地,“至于他们的态度比起我这种东西硬闯进来,还是恭恭敬敬地把我请进来更体面,也更能减少损失吧。”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纱制窗帘微微地摇晃着。


    半晌,温祭叹了口气:“事情的经过,我听他们说了。”


    温摇心中一紧,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显然颇有些心虚。


    果不其然,养兄蹙起好看的眉毛,没好气地斥责:“果然不该随便放你出去。太冲动了。还有那个笔记本,还没弄清什么用处就敢打开吗?要是我去得晚一点,你就真出事了知不知道?”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也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再出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我怎么办?”


    熟悉的责怪,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话。温摇哪里敢顶嘴,唯唯诺诺地点头胡乱应。温祭训了半天,突然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兄妹二人对视几秒,温祭问:“我上一句话说的什么。”


    “”


    黑发少女嗯嗯啊啊半天,最后彻底放弃了辩驳,有点可怜地看着他。


    温祭深深吸了一口气,以防自己血压升高大脑缺氧气过去。


    “算了,”他认命地放弃了训斥,“真不知道我到底哪辈子欠你的。”


    第70章 大雾


    面前的温祭虽然与旧日别无二致,但温摇能很明显地感觉到。


    天师们忌惮他。


    来传达消息的年轻天师敲门小心翼翼,进来时颤颤巍巍,语气那叫一个毕恭毕敬。抛去委婉书面语言一堆,大概意思就是问温摇现在能不能动弹,天师府高层那边有事想找她和毋阁下商议。


    温摇此刻已经吃完了橘子,开始啃苹果。闻言微微惊奇地睁大眼,刚想说你找我哥问我哥不就得了,问我-干什么。


    转头一看,温祭微微蹙眉,旋即抬起眉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只看她的选择。


    “毋阁下说,祂的意愿不重要,”趴在门框上的年轻天师欲哭无泪,小声解释,“只要您同意就行。”


    “”


    哥哥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温摇看了他一眼,温祭坦然与其对视,眼神看起来还有些不赞同,估计是不赞同天师府那边这么快就来找人。


    可惜这种不赞同在温摇这里向来只是参考项,而非决定项。


    几秒短暂且心虚的沉默,温摇开口:“好,现在就带路吧。”


    “!”


    年轻天师估计是抓阄输了才被推来叫人的,闻言喜极而泣,忙不迭地点头道谢,也不知道在谢谢谁。


    与年轻天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温祭的表情。他极轻微地眯起眼睛:“真的要现在?你不是刚醒,休息一阵子也好。”


    “反正短期间也不会有人死。短期间。”


    后面那句额外补充真是大可不必,温摇眼角抽搐一下,提着自己的输液杆坐在床头,给哥哥努力展示肱二头肌。


    “真的,你看我现在真的什么事都没有。自从成年之后身体素质就好了不少——就是一场简单谈话而已,没什么事的。我也想知道现在的情况,你说是吧!”


    最后那个附和型的问句是对着传话者说的,后者立刻忙不迭点头,恨不得指地指天发誓:“对对对,就是一场谈话,我保证。”


    “”


    温祭发出轻轻的一声,不知是不悦的鼻音还是什么。


    但总而言之,他还是接过了温摇的输液杆,以目光示意传话者带路。


    出了休息的病房又穿过长廊,接连坐了几趟电梯,这才来到温摇实习期时熟悉的天师府内部,仍旧是银白的、科技感十足的风格。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通过直梯上行,抵达了温摇以前从未有权限去的顶层。


    高层管理区。


    这一路不同于温摇的左顾右盼,养兄似乎对周遭环境完全没有兴趣,只垂着眼帘无声无息跟在她身后,比起活物更像是守卫的怪物。


    昨夜的那场战役波及深远,不仅是本城,乃至其他所有地区驻扎的天师府都已经收到完整战役模拟影像,大家都知道这位青年皮囊之下是什么东西。他所过之处脚下阴影蔓延开藤蔓般虚无缥缈的邪祟影子,路过的天师纷纷紧张地避开,闭住嘴巴有些恐惧地望着这位恶神化身。


    温摇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哥哥与自己并肩的时候,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拉了拉他的小拇指。


    这算是两个人小时候的默契。


    每当其中一人挨训,或者互相吵架时,他们都会用这样勾勾小拇指的方式来表达安抚,释放亲近的信号。


    温祭抬眼看她,没什么波澜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些微温和的笑。他反手与她拉住手,轻轻挠了一下养妹的掌心,告诉她没事。


    这点小动作不会有人发觉,前面忧心忡忡带路的组员更不会回头。


    别说回头了,他连半点声音都不敢发,生怕打扰到身后的这尊大神,倒方便温摇且走且看。


    路途不远,坐着电梯更是迅捷。


    组员带着他们来到紧闭的大门前,倒退着一溜烟就消失了。由门口守着的、着更正式制服的天师领他们进入会议室大厅。


    大厅内装潢肃穆华美自不必说,一看就是专门给这些高层集结紧急商讨对策的地方。


    围绕着大圆桌旁位置将近坐满,刚刚好留出两道空位置,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鞋底与大理石瓷砖碰撞不可避免发出声响。温摇走入大厅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落在进门的两道身影之上。


    德高望辈更沉稳,气势也更足。见他们进来,起,微微低下头以表示敬意。


    温摇知道,这敬意不是给她,是给温祭的。


    活生尊,祂站着,所以没有人敢坐着。


    即便被削弱了无数次,只要温祭想,他依。实力是地位高低最基础的划分因素,天师和神祇能坐在一起说话,不是因为其他,类。


    因为温摇偏袒,,就是这么简单。


    饶是近期见过太多大场面的温摇,于此刻也忍不住怔愣几秒,紧张的情绪泛上喉咙。似乎注意到温摇的步伐停止,身后养兄却似见怪不怪般,轻轻地推了推她。


    黑发少女无言,强硬压住自己的无措感,跟着领路的天师坐上特意留出的空位。


    说起来,让她有点意外的是。


    大厅里坐主位的竟然是左丘岚。


    他眉眼似比以往疲惫许多,黑发里也出现了雪白颜色,脸庞多了几寸细细皱纹。这位府主总算是没穿那件品味糟糕的大短袖,换了件相对正统的制服,凌乱胡茬也被剃掉,瞧着比初见时要整洁靠谱许多。


    见温摇看过来,左丘岚冲她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做更多小动作,温祭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就也落了过来。


    他先替妹妹拉开座椅,随后自己才坐下。虽说是天师府内独一位的贵客,但黑发青年从头到尾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呼吸声脚步声都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恶神本身对这群天师并没有什么好感


    这也难怪啦。


    左丘岚苦中作乐地想。前代天师府做出那种屠人全家的事情,毋现在还肯坐下来听人说话,已经很了不起了。


    想是这样想的,但话绝不能说出口。


    众人坐定,重新将目光投落到他身上时,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身后大屏亮起,展示出最近本城有关那场瘟疫的视频记录和照片。


    “首先非常感谢你能来,温摇同学,”意识到恶神完全不想参与他们的麻烦事,左丘岚机警地选择问候她一个人,“考虑到你之前昏迷了一段时间可能不了解状况,先看看这些文件和资料。”


    成沓的文件袋和纸张被送到温摇面前,正中绝密文件的标识清晰可见。


    ——很显然,在真相大白、意识到最先挑起争端的人是徐闻这位第三代府主后,整个天师府的心情都百感交集。


    由左丘岚牵头,天师府的高层们连夜开了会,商议本城情形以及后续的发展。各方展开激烈辩论,始终未能统一意见。


    而在温摇昏迷不醒的这近十小时内,城市内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地脉彻底污染导致邪祟瘴气侵入这座城市,本城迎来了数十年首次的磅礴大雾,十米开外不见人影的那种。


    吸入雾气后的市民都会染上近期肆虐的流感,而本就感染流感的患者在雾中暴露,病情则会更加严重。一时间市内医院爆满床位紧缺,官方立刻发布公告呼吁广大市民尽可能居家减少外出,即便外出也需带上口罩。同时,早有特殊部门联系上了天师府,要求尽快解决徐闻这个麻烦。


    否则,这场肆虐的流感将至少夺走数千乃至数万人的生命。


    温摇这才想起前阵子祝珠也曾跟她说自己染上流感,似乎要转到私立医院救治,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她无声低头摸出手机给对方发了几条讯息,向来回信极快的好友那边也没了动静


    徐闻要以整座城市人命寿数做代价,再度扭曲人类与恶神之间的契约。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


    “已经有人为此死亡了吗?”温摇下意识问。


    “没,目前还没有死亡记录。大雾只弥漫了一天,情况暂时还算可控,”左丘岚摇摇头,“不过气象局那边已经跟我们联系,有什么东西还在源源不断向着云层侵蚀,很快,下一场大雾就会到来。”


    “下一次的雾气危害性可能更高,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尽快解决徐闻。”


    说着,他按一下遥控器,屏幕场景转换,变成了超声雷达显示的高空云图。


    图内可见城郊最高的山脉处,正有血红如肥皂泡般的东西笼罩四野,往外逸散出深色的气状物,甚至还在微微蠕动。透过那层“肥皂泡”,法阵似的东西盈盈冒着光亮,于深黑森绿之中格外显眼。


    相对应,越是往下放大靠近,受能量波动影响,图像也就越发混乱不清。


    “就是这里,徐闻昨天连夜逃往的地方,千年前仪式最开始的遗迹,弥留山。”


    温摇不是没听过弥留山。


    这座山在本城还算出名,听说已经有千年历史,环境优美山上还有建筑遗址,早早就被划分为了国家级公园和保护地区。


    现在看来,那些遗址可能就是天师府曾进行仪式活动的痕迹。


    “弥留山是本城地脉汇集之处,又残存当年的契约之力,是最理想的、举行新仪式的地方,”左丘岚说到这儿时,瞟了一眼温祭的脸色,“天师府内有句古话,从哪开始就要从哪结束。想要彻底湮灭这场瘟疫,恐怕也得从弥留山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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