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厌恶


    “原来我理解错了。”


    温摇盯着那本书半晌,喃喃:“你不是要自己回顾光辉历史,你是想让我也一起回顾。”


    恶神沉默,然后学着温摇刚刚那样举起手,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大概意思是你在想什么。


    结果被祂妹妹凶了一下:“不准学我。”


    毋:“”


    毋很遗憾地垂下手不说话了,温摇则终于用胶布缠好了旧书,翻开来看了几页。


    里面的文字都用某种古怪的秘文书写,她依稀记得曾在某节旁听的历史课里见过这类文字——源自数千年前的邕朝。


    “这是你那个时候的笔录?”她翻了几页,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耻地提起了些兴趣,“感觉年代好久远。”


    “是,很久远。”


    毋伸出手指,那本书张开无风自动翻着书页,最后落到某张内页里。


    泛黄的书页上用炭笔画了一-大团凶神恶煞的黑雾,黑雾里血月纹路的眼睛被涂上某种干涸的深褐色液体,温摇不太想去猜那种液体是什么。


    她啪地一下把书合上,定了定神:“ok我知道了。我会替你借阅的。”


    “”


    噢,温摇害怕自己。


    真可惜。明明小时候还求着自己抱抱,换了个皮子就不认识了。


    毋深觉遗憾地张开鬼爪又合拢,祂妹妹则把书塞进书包里,看了看时间。


    “虽然已经报备了,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她垂下眸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温摇思忖几秒,立刻选定了首要怀疑目标:“是不是你又搞什么幺蛾子了。”


    恶神随即发出极轻的一声气音,像是在表示不屑。黑发少女翻了个白眼,重新弯下腰来,再度开始整理天师府的书。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典藏室只剩下翻书的声音。


    *


    信守承诺,在离开天师府时,温摇借走了那本旧书。


    前台年轻的天师望着这本书的表情有点迟疑,显然完全不记得库存里有这本书,但他们还是爽快地盖了戳,告知她三个月以内还书就行。


    而从始至终,毋一直漂浮在她身边,静静地望着大厅里人来人往喧嚣却有序的天师们。


    正如祂所说的那样,除了她以外,没人能看见祂。


    温摇一面借书,一面用余光紧张兮兮地盯着黑影,生怕祂一个想不开暴起袭击前台招待员。


    因为恶神看起来实在是太,太不悦了。不悦到周身的黑雾都开始如同煮沸的热水般蒸腾着咕嘟咕嘟冒泡泡,那双血红色的眼也比平时眯得更细。


    祂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天师。


    但比起单纯的厌恶,那更多是一种类似“恨铁不成钢”的、不爽的情绪。


    简直跟小孩子赌气一样。


    七八点钟时,温摇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实在是太晚了,车上也没什么人,头顶的灯泡忽隐忽现地亮。毋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虚无缥缈的黑雾也跟着公交车的摆动-乱晃,看起来像个半透明的大号黑色垃圾袋。


    “他们还真看不见你啊,”她晃悠得有点困,打起精神来跟祂搭话。为了让自己显得不像跟空气说话的怪人,温摇只能扯着嘴角里出声,“我还以为天师府里会有那种,检测邪气还是什么一样的东西。”


    “他们有。”


    恶神的声音回荡在车厢里,依旧粗粝:“只是检测不出我。”


    “为什么?”


    “因为我并非‘毋’本身。”


    “那你是什么,”温摇拄着下巴,“玄幻小说里说的那种,本体被封印,一缕残魂出来搬救兵?”


    “差,不多吧。”恶神的人类语言依旧生硬,但好歹能听清。


    车厢里沉默了一下,温摇把包放在腿上抬起头。这段路她已经很熟悉了,再过下一个红绿灯,就能看见小区的大门。


    今天恶神在她身边存留的时间很长,甚至超越了以往每一次出现的持续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祂接触时,那些奇怪的生理反应也减弱了许多。


    温摇不想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


    她不算讨厌祂。


    有祂在身边时,她总是能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安全和慰藉。源自潜意识最深处。


    ,公交车司机踩了刹车。


    黑发少女扶着前排的椅子靠背,在窗外深夜城市华灯初上的倒影里,又问出了那句问了无数次的话:“我哥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


    意料之中的沉默,一如。


    温摇扯了扯嘴角,刚想待,那道黑影缓缓地开了口。


    “很重要的关系,”毋说,“如果没有我,他不能活。反之亦然。”


    这是,少女猛地扭过头,脖子险些脱臼。


    她睁大眼睛看着祂,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祂所说的话。


    恶神也不需要现在的她理解。


    “你看,”祂慢吞吞地开口,“快到小区了。”


    “家里给你留了饭。”


    公交车应声停下,电子女音从广播中响起,播报出熟悉的小区名字。


    温摇提着书包下车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看向身后。那个陪了她一下午的漆黑恶神身影,再度如同清晨的露水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祂说得没错。


    回到家时,温祭的确给她留了饭。


    家中山茶花香温馨又浅淡,养得那几盆刺兰越发茁壮快要开花。


    她哥看不得她晚上不吃饭,絮絮叨叨地把粥碗重新放进锅里给她热。温摇乖乖被撵去洗澡,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喝粥。这一次粥食滋味勉强正常,除了有些寡淡以外,还算人类能入口的食物。


    温摇颠簸一个小时从城郊赶回老城区也累得不行,大口大口吞咽粥汤,没一会儿就喝完了两碗。


    温祭瞧着她喝下最后一口米汤,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收拾空碗,用教导的口吻如此道:“明天不准回来这么晚,粥都给你热过三四遍了。长大了翅膀硬了,就知道每天往外面跑。”


    填饱了肚子,少女脸上也显出了红润气色。


    她摇着尾巴殷殷地跟在他身后,嘴上认错,脸上却全无愧疚的意思:“我知道了哥,下次一定。”


    温祭轻嗤一声,撸起袖子准备洗碗。他撩开衣物的动作幅度有点大,苍白小臂上似有青黑赤红颜色交杂的血管状纹路凸-起,又被布料迅速地遮掩下去。


    温摇一眼就看见了那些血管凸-起,心中登时升起狐疑,又不好撩开他衣物细细观瞧,只得旁敲侧击地:“哥?”


    “有事说事。”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她靠在厨房门槛边,轻声,“我感觉自从上次去过顺风集团之后,你的脸色好像越来越不好,醒得也越来越早了。不舒服吗?”


    温祭垂着长长的眼睫洗碗,闻声动作微微一滞,嘴角笑容僵住几秒。


    随即,他神色恢复如常,半开玩笑道:“有吗?夏天本来天亮得就早,要是跟你一样睡到七八点钟,哪还来得及做早饭?”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


    黑发青年打断她的话,将碗和筷子放回橱柜,轻声道:“真心疼我不舒服,就少问点这些话题。”


    “少问点你就会痊愈?”温摇上前一步走进没开灯的厨房里,语气也强硬了些。


    “少问点,”温祭回头看她,脸上没什么别的表情,甚至依旧挂着些笑。黑暗之中漆黑眼底的某点红芒若隐若现,如同藏在黑暗里的非人之物,“我就不用整天想着怎么搪塞你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想得心烦。”


    “是吧。”


    温摇表情一下凝固在脸上,眼底情绪渐渐牵出些错愕。


    厨房猛然陷入死寂,水流声哗哗作响。


    两人对望,温祭骤然回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笑容彻底消失在脸上。


    他扶了扶太阳穴用力按压,丢了洗碗布往前迈了几步。


    “摇摇,哥哥不是那个意思”青年语速快了几步,立刻找补,“我是说”


    话说到一半,温祭也卡了壳。


    他是说什么呢。


    刚刚那句话,还有除了“厌恶”以外的、别的意思吗。


    可是可是他不可能会讨厌温摇的。


    那是他的妹妹。那是他,他,祂的


    “”


    “没事,哥。”


    死寂之中,还是温摇率先开口,打断了封冻般的沉默。


    温祭抬头看去,妹妹背对着客厅温暖的灯光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还是努力弯起嘴角。厨房里没开灯,只有他自己站在黑夜里,以至于那道门槛像是分割光与黑暗的边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交织着,气氛近乎凝固。


    她的确强迫自己露出了笑,但那笑打着哆嗦,看起来比哭还心惊。


    半晌,温摇开口,声音强装镇定,但发着颤:“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没关系,大家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那我现在就回去休息。你也好好休息。”


    说着,她慢慢往后退,眼睑似乎泛了些红意,又被她强行憋了回去。


    见温祭没什么别的反应,温摇转身就跑,简直像是逃离案发现场的犯人般冲进卧室里,下意识地锁了房间门。


    卧室门反锁传来咔哒一声。


    厨房的黑暗里,温祭眸光沉沉,注视着妹妹消失在卧室的房门后。


    他将手里湿-漉-漉的洗碗布丢到一旁,烦闷地轻啧一声,把垂下来的发丝捋上去,抬起头。


    苍白的、清晰的喉结滚动一下,更多青黑赤红交织的、触-须般凸-起的纹路缠绕上脖颈,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


    随后,缓慢地、不情不愿地褪了下去。


    第32章 果盘


    很痛。


    那些隐隐绰绰的,幻听幻视的绝望潮水般漫上感官。哭喊的、哀叫的、无声无息的。每每青黑赤红脉络漫上肌肤,焚烧的焦渴密密麻麻尖叫着刺入每根神经。


    他在腐烂。活着腐烂。作为“温祭”的存在在活着腐烂。


    他需要。


    需要祭司的需要妹妹的血。


    自顺风大厦回来之后,这种该死的背德的想法就在脑子里萦绕着挥之不去,愈演愈烈不得解脱。


    随着那些青黑色脉络往上攀附寄生到骨血里,在失去祭司气息和血脉镇压安抚的时刻,那些罪孽因果的烧灼几乎每分每秒都在啃噬他的魂魄。寄宿在这具身躯里的魂魄。


    “只是一口而已。”


    厕所镜子里的倒影贴着他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蛊惑似地低语:“一口而已。你会活得更久你会存在更长时间。可以趁着她睡觉的时候,轻轻地反正她不会知道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你还是她的好哥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闭嘴。”


    温祭低声斥责,湿-漉-漉指尖贴着镜面狠狠地抹去水雾。


    漆黑的、刚洗过的发丝底下透出暗色眼纹,再怎么用面霜覆盖都无济于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梦里只剩下腥甜的铁锈味和晃动的火焰。翻来覆去地醒来又睡去,连带着精神都磨损成一条细线。


    就像现在,他也清楚得很。镜子里说话的倒影也只是他幻觉和心声,属于更为崩坏,更为堕-落的怪物。


    “那不是她的错,”温祭垂下头颅,轻声告诫自己,“也不该让她来为我的错误买单。”


    “她跟在你身边已经是最大的错误了,”倒影飘飘忽忽地缭绕在镜子里:“说起来,她还没回来吧?她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天师府。要是知道了你是个怪物,她会不会厌弃你。”


    “真可悲啊。你作为温祭这一辈子。”


    “我说了吧,闭嘴。”


    温祭支起腰肢湿淋淋地披上浴袍,正巧卧室里搁置的手机发出振动的特别关心提示音。


    他的特别关心只有一个,就是他妹妹。


    应该是摇摇要回来了吧。


    黑发青年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眼底细细密密的红血丝,有些神经质地弯起嘴角,模拟出平日里的微笑。


    只是那微笑过于惊悚,以至于正常人都能看出他皮子底下隐含的癫狂和森然。


    *


    卧室门“砰”地一声合拢。


    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温摇后背贴着卧室门喘息,扑通一下坐到了床边,兀自发着愣。


    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错愕、惊讶还是隐隐约约地委屈。


    她相信那并非养兄心中真实所想。但口不择言这种情况以往从未出现在自己哥哥身上。


    从小到大,温祭都是最稳重、最平淡的那个。


    母亲死后,是他将后事勉强妥善地处理,又在那些温家的律师和顾问手底下捞回一部分财产,带着温摇搬家去了贫民窟。


    为了确保温摇能好好上学,他在高中成年后就提交了辍学申请,每天打好几份工连轴转,最艰难的时候甚至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匆匆赶回家给温摇做完饭,就又要赶回奶茶店招待客人。


    所以,这是你的不对,温摇。


    她坐在床上定了定神,对自己如此说。


    你不能因为哥哥一直替你分担责任,就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就该永远情绪稳定。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哥哥身体又不舒服,心情不好也是合理的。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就跟哥哥闹脾气。


    ——晚一点的时候,去哄哄温祭吧。


    想到这里,温摇重新打起了精神,窸窸窣窣从包里拿出了恶神执意要让她借阅的那本旧书。


    旧书被她用胶带细细捆扎好几圈,结实了不少。但由于年份太久,她实在不敢大开大合,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它摊放在电脑桌前。


    内里那些密密麻麻、古怪奇异的文字满篇皆是,温摇对照着历史课上邕朝相关的文献和含义-解析,一点点慢吞吞地翻译。


    这一翻译就是好几个小时。


    目录上其他的内容来不及看,她只能先粗略地理解一下手录内与恶神有关的篇章。


    所幸温摇似乎在这方面真的有什么天赋,对那些文字冥冥之中自有领会,越翻译越流畅。再加上在笔记内的标注和名词解释,也能将晦涩奇怪的内容翻译个八-九不离十。


    三代府主,提到的密辛也大多不为尘世所知,但据手录内所言,后世天师府所知悉的过往背景,绝大多数都。


    其中也包份和来历。


    手录里清清楚楚地写,恶神是从天道规则内分离而降下人间的存在,是万鬼之域意志的概念体。


    某些专有名词太奇怪,总而言之,祂本身似乎属于“规则”的一部分,从诞生起就没有“消解或死亡”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


    在降临之初,供奉毋的并非不死门,而是


    这一族群的祖先千年前曾受毋恩惠,得到了更为漫长的寿命和天赋。作为报答,他们甘愿成为恶神的代行人,世世代代侍奉于毋身侧。也正是祭司一族的牵线搭桥,毋才与尘世中的天师府有了接触。


    毋需要人类的愿力作为能量保持秩序和自身稳定,天师府则想要除暴安良维护尘世和平。


    两方很快达成契约。在契约里,天师府可以在“被允许”且“不得扰乱因果”的情况下,,通过祭司的仪式向祂许愿,借用祂的能力斩杀那些强大的妖魔。但每次许愿,毋都要收取相应的代价,寿命、运势或修为。诸如此类。


    这样的契约维持了数百年,直至邕朝末期圣上无能,改朝换代的趋势不可避免。


    乱世之中各个势力都妄图分一杯羹以此崭露头角,彼时的天师府已然式微,更急需朝廷支持巩固地位。当代天师府府主兼邕朝国师,这本手录的原作者徐闻设下仪式,向毋祈求结束尘世的战争。


    这场空前绝后的许愿仪式很成功。三天后,对面外族的军队内部发生暴-乱,无数异族士兵受恶神蒙蔽自相残杀,一时间边关血流千里尸横遍野,解决了邕朝末期朝廷的燃眉之急。可如此罔顾人伦的屠杀同样受到了天道责罚——完成这场愿望的代价,是国运衰减十年。


    这十年内,邕朝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天灾。


    大旱、洪水、雪灾。即便在史书上,这段过往也过于触目惊心。庄稼颗粒无收,百姓们易子而食,无数农民揭竿而起,造-反的军队打到了京城边缘。偌大的皇朝没有葬身于外族军队的铁骑下,却仅在十年后,就被势如破竹的起义军淹没。


    为结束灾祸,天师府府主将恶神封入了以皇室遗骸焚烧而成的陶俑之内,用人间龙气削弱镇压恶神的邪气——彼时毋已然沾染屠杀尘世凡人的因果罪孽,元气大伤,负隅顽抗也无济于事。


    封印恶神的陶俑由天师府封存在最深的地牢之内,后被叛乱的天师盗走,流入凡间。


    供奉陶俑试图为恶神补充愿力,加速祂破封进程的不死门也应运而生,成了天师府千年的宿敌仇怨。


    在手录的末尾处,徐闻和后世的摘录者都用红色字迹严厉强调:【无论如何,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恶神破封。】


    【如若毋再度现世,后果将不堪设想。】


    “”


    温摇翻译得头昏脑涨,把手录放下抱着脑袋,摇晃着酸疼的后脖颈。


    手录中的历史记载得很详细。


    根据这份手录,不死门的目的也能被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他们开放许愿网站,接收那些愿力,应该是想释放恶神打开所谓“鬼域”的门。


    手录前面就说过,毋是万鬼之域的概念体,类似守门人一样的存在。不死门擅长炼制魂魄役使伥鬼,如若鬼域之门打开,只会有更多魂魄被收入刺青内受其奴役。


    怪不得天师府竭力想要收回陶俑,如若真被不死门那边的人得逞,尘世的状况只会越来越乱。


    可有几点问题,她实在想不明白。


    毋与天师府的契约不是明确指出,愿望必须在“被允许”和“不得扰乱因果”的条件下才能被实现吗。


    为什么屠戮外族军队这种明显暴戾任性的愿望会被实现,以至于恶神被天道惩罚元气大伤。


    另外,整章内容后期都没有提到恶神的“祭司”们。


    明明前面说过,愿望必须通过祭司们的仪式才能被传到毋的手中。可这本手录的后期只写了毋被封印入陶俑,祭司一族的踪迹再没出现过。


    供奉守护恶神的祭司们,又去了哪里呢?


    如果祭司,不死门和天师府已经是数百上千年的仇怨,这一切又为什么会跟哥哥扯上关系。


    那个“毋”的分身,为什么会在温祭身上。


    随着过往的越发揭露,出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温摇闷声呼出一口气,后仰靠在了座位上,盯着头顶摇晃的小风铃。


    半晌,她决定暂时放弃思考放松一下大脑,“啪”地一下合上了笔记本。


    有什么问题,等下次恶神出现时候再问吧。


    自己现在要做别的事情了。


    ——温摇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门,四下张望时,客厅里已经黑漆漆的了。


    现在才十点半,按理来说,她和温祭这个时间都不会睡的。


    她应该在休息或者打游戏,温祭则应该在厨房研究新的面包配方,准备明天要给她带的食物。


    而此刻,家里静悄悄一片如同墓地,气氛也冰凉诡异得紧,只剩下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转。


    叫人看了心里不太舒服。


    温摇一路摸到厨房去切水果,刚买回来的大车厘子和雪梨洗干净去核切成块,放进盘子里摆出来个爱心形状。她左看看又看看觉得没问题,这才端着果盘站到了温祭卧室门口。


    温祭卧室门紧闭着,她无端紧张,咳嗽了一声,敲敲门。


    第一遍敲门没反应,第二遍敲门,里面才传来温祭的声音:“进。”


    他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比以往更沙哑了几分。


    门吱呀一声透出昏暗光线,温摇侧身闪进来,下意识把灯打开,看见哥哥正缩在被子里,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像是冷。


    听见妹妹摸进来,他也没什么反应,被窝动了动。


    “哥。”


    温摇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摸到他身边,轻声:“你不会哭了吧。”


    这句话大概太挑战一个成年男性的尊严,温祭睁开眼睛看,正好看见小猫一样的温摇趴在他床边抱着果盘,身后无形的尾巴刷啦啦摇着正欢,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相当无辜。


    即便他知道妹妹这幅样子都是装给他看的,其实主意最正,从小就喜欢乱跑乱跳不听话。


    “没哭。”


    温祭闭了闭眼,翻身不去看她那张可怜兮兮的脸:“你又来干什么,不是生我气了?”


    “没生你气啊哥,”他妹妹看起来相当冤枉,溜溜地又跑到他床另一边,小声:“哥,我特意给你切了水果呢,手都被刀刮到了,好痛。”


    温祭一下子睁开眼睛:“被刀刮到了?把手给我,我看看。”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头顶光线明亮,温摇这才看清,温祭裸-露的苍白皮肤上的确爬着细细密密的青黑赤红纹路,看起来像是被什么怪物寄生了一样,格外诡异又骇人。


    她不说话,乖乖把手递过去。温祭定睛一看,她手上只有一道小小的红痕,连皮都没破。


    “幸亏给我送来的早,再晚几秒都要愈合了,是吧。”


    她哥都快被气笑了,蹙着眉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力道不重:“撒谎都学会了,让你整天跟外面人没日没夜地瞎跑。”


    “还不是哥你不理我。”


    温摇抱着头坐到他床上,伸手牵过他的指尖,细细观瞧他掌心的那些纹路。卧室里一时间陷入安静,两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几秒,温祭垂下漂亮的眸子,低声:“很丑吧?害怕吗?”


    第33章 卑劣


    “怎么会丑?哥你又说这种话。”


    温摇笑起来,手心是热热的,罩在冰凉的纹路上几乎叫人打哆嗦:“你忘了当时咱们在东区贫民窟那边住,楼下菜市场的大妈说你长得好看,每次买菜都给你打折,还说等你成年要把闺女介绍给你认识呢。后来还有附近的小姑娘堵着我要问你的联系方式”


    “又说浑话。我当时照顾你又要打工,哪有闲心谈恋爱。”


    温祭短暂地弯起唇角,又低下眉眼去,垂下脑袋。


    他把脸靠在了床边温摇的肩膀上,轻微地蹭蹭。这是个近乎于撒娇的、羸弱的、寻求庇护的姿态,而温祭以往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展露出这种神情。疲惫又难以言喻的气氛顺着他艰难冰冷的呼吸传过来。


    温摇浑身都僵硬住,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伸手靠在他脊椎骨处,学着他哄小时候的自己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轻拍。


    “怎么了?哥,是不是真的不舒服,”温摇小声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逗你开心。”


    “没有怪你。”


    温祭没抬头,闷闷的声音从颈窝里传过来,带着一点自嘲:“摇摇。”


    “嗯?”


    “我不是人,”他说,“我好像真的是怪物。”


    卧室里死寂,温摇呼吸滞住,看向他苍白后脖颈处蔓延着的、随着呼吸起伏的深色纹路。


    “我知道,哥,”她手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


    “我不知道最近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那种东西。这具身体或许撑不了多久了。摇摇,我不想走。”


    温祭抬起头冲她扯起嘴角笑,与那双眼瞳对上的时候,温摇所有思维混杂着声音全都断片堵在喉咙里,脑子都转不动了。


    她从未见过温祭露出过这种绝望的表情,他漂亮的眼眸里眼白尽数消失,只剩下破损的、无尽的漆黑,漆黑里红芒若隐若现地闪着。养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闭上眼,扭过头去。


    “我还想看着你上完大学,然后过上更好的生活,”温祭轻声,“摇摇。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至少要让你好好的”


    “我们都会好好的。”


    温摇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那张熟悉的面孔凑近,然后,温热的额头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温祭闭上眼,眼角彻底红成一片,氤氲出晶莹的水雾。


    那一刻,少女只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揪成混乱的、脏衣篓里的衣服,在潮湿的空气里发着霉。


    “你是我哥,不管你变成什么东西,我都不害怕的,”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我们休息一阵吧,面包店也歇几天再开。再过几周我就放暑假了,然后我们出去玩,去旅游,其他事情都不管了。好不好。哥?”


    “我撑不到那时候。”


    温祭终于抬起头,坐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


    像是彻底放弃了某种做人的底线,俊美的黑发青年低下眉眼,声音极低又极近绝望和羞-耻,连带着全无血色的脸上都掠过了愧疚的潮-红色。


    她的大名在他雪白唇齿间碾过,废了很大力气,才郑重地吐-出来。


    “温摇,我可能想要”


    “”


    “我想要,你的血。”


    死寂之中,苍白面孔的黑发青年抬起黏腻漆黑眸子,指尖无意识紧紧扣住了被褥,因用力而更显惨白。


    他道德底线不能接受自己对养妹说出这样的话,可无时无刻没日没夜的焦渴和越发严重的幻视幻听烈烈烧灼着仅存的人类意志,温祭甚至听得清自己这具身躯腐朽崩坏的声音。在每天黑夜里,像是被老鼠啃食的发霉面包,细细碎碎地分崩离析。


    有些话一旦被提起就走不了回头路,温摇失神地盯着他的唇,听见哥哥熟悉的声音艰涩干巴巴地回荡在卧室里。


    “每天晚上,我都能看见听见那些人在尖叫。它们一直在我脑子里说话。”


    “你的血可以,可以滋养现在这具身躯,让它烂得不是那么快。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撩起衬衫袖子,给她看已然全部被青黑赤红脉络覆盖的上臂和胸膛,语速带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急促,“很痛,而且很难受。像是要化成尸水。”


    “不用很多如果你不想的话,哥哥就再再想办法。”


    温祭脸部肌肉抽-动几下,旋即露出一个勉强的、不该属于人类的。


    “可以。”


    “?”


    温祭急急辩白的声音一顿,抬起为情绪过激而攀上更多脉络,看起来更为怪诞。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半是属于温祭本人的羞愧和自责,意外和贪-婪。


    “我说,可以的,”温摇的声音再度响起,明明确确地重复。她呼出一口气,身形重新松懈下来,甚至有点如释重负:“只是要血啊,我还以为要吃人或者其他什么的呢”


    “你想啊,中医里也有那种动物血或者人血入药什么的事情吧。如果通过我的血就可以缓解症状,不是很方便吗。”


    说着,黑发少女重新坐回床上,大大方方地撩开衣领子,坦然与温祭那双满含羞愧惊愕,无言以对的眼对视。


    “来吧,怎么吃,放出来你咬还是拿注射器抽。我都行。”


    *


    温祭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喝妹妹的血。


    还是在深夜里,在卧室里,在如此私密的环境下。


    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恨不得一头撞在柱子上以死谢罪,跑到阴曹地府去跟巫阿姨自证清白。


    但现在的他现在这个卑劣的、可恶的、善于伪装和堕-落的怪物不得不承认。


    自己喜欢在温摇身上留下印记的感觉。


    其实理论上来讲,用针管抽取血液倒在杯子里会更效率一点,但第一次进行这种饲喂行为,温祭甚至比温摇还要紧张几分。


    进食时这具身躯的牙齿自然而然异化成满口鬼怪般细细密密的利齿,锋锐如同刀刃。


    温祭动作又很轻,咬下去时只有微微的痛楚,几乎可以约等于无。


    甚至整套流程下来,温摇都没啥实际感受。


    “就这样?”


    冰冷呼吸从脖颈处退开,黑发少女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看着温祭神情恍惚地微微后仰,指腹擦过唇角血迹失神发呆,随后如梦初醒般翻身下床,摸出创口贴啪地一下贴在了她被咬过的脖颈上。


    这一下比被咬还疼。


    “就这样。”温祭重复。


    他似乎在竭力掩饰自己的餍足,可就算是温摇都看得出,养兄的气色明显比刚刚要好了很多。


    那些细细密密的青黑脉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取代而之的是近似常人的苍白皮肤。血液腥甜的铁锈味落到温祭这具身体的味蕾上,简直像是某种浓稠的、携带血脉般滋养的琼浆玉露,以至于短短十几秒的进食,就足以让他失神上好一会儿。


    类似于大型猫科动物吃饱之后的生理反应,脸上的焦灼退散,那不正常的、不自然的潮-红色却更重,堪比喝醉了酒。


    你看。


    他心底那些窸窸窣窣的、源自于他本身的低语在响。


    摇摇怎么可能会拒绝你呢。不要说血,就算你要她的心,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剖出来给你吧。


    天底下最爱你的人是她。而你,你是个卑劣的、以养兄之名没皮没脸留在她身边的,背德丑陋的怪物。


    “”


    从温摇这边视角来看,温祭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艳丽感,再度氤氲着蔓延上来。


    像聊斋志异里吃人-肉的艳鬼,失焦眼神下意识落到她身上时,激得她自己都打了个哆嗦。


    “哥?”温摇摸-摸胳膊,试探性地:“你感觉怎么样?有好点吗?”


    “嗯?好多了。”


    听见妹妹叫自己,温祭勉强从那种吃饱了发呆的状态中回神,呼出冰凉的白霜。


    他脸上诡异混沌的非人神情与青黑脉络一并消退,蹙着眉用力擦了擦唇。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温祭清清嗓子,努力换了一个话题:“说起来,顺风集团那边,应该要出事了。”


    “出事??”果不其然,温摇还是对渣爹那边更感兴趣,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出什么事。”


    “血光之灾?反正是不太好的事,也很合理。温常德干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许了太多不该存在的愿望。”


    “他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


    温摇耸耸肩,进厕所去洗手洗脸。


    “”


    人吃饱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温祭注视着妹妹的背影,思绪再度飘远,失神间忍不住又想起被祭司血脉供奉灌溉的精神归属感。他按住太阳穴狠狠揉了揉,把快被压倒的养兄道德感费力提上来,表情看起来更挫败更愧疚了:“摇摇,我”


    听见她哥喊她,她脚步刹车,从洗手间探出脑袋来,茫然:“又怎么了?哥你还不舒服吗。”


    “”


    他妹妹的心理素质是不是过于优秀了一点。


    接受这种事情的速度这么快是好事吗?


    他难以启齿地看着温摇那张疑惑的脸,半晌,颓然呼出一口气。


    “算了,你把果盘端走自己吃了吧,”温祭*躺回床上,用被子盖住脸,绝望地轻声嘱咐,“补补糖分。”


    第34章 电梯


    事态发展很奇怪,但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对温祭来说是这样。


    跟妹妹一起吃完切好的果盘,两人慎重交谈了一下关于“饲喂”这种新日常的频率和时长。


    “需要的血量不大,更多起到安抚作用的,应该是你本人的存在。如果你在我身边,就算不进食也没关系的。血液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的运转。”


    温祭放柔了声音,给她看已经消退许多的小臂脉络,简直有点装可怜的嫌疑:“所以,晚上的话,尽量多在家陪陪我吧?”


    “这具身体?”


    面对养兄难得的示弱,温摇好悬没被迷得神魂颠倒,勉强从他话语里抓到关键词:“什么叫这具身体?你还有别的身体?”


    温祭些微地弯起眉眼笑了一下,指了指太阳穴。


    “有的时候,”他缓慢地开口,“我的视角并不局限于这具身体。通过那些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幻觉,我能看见某些历史的碎片,也能以奇怪的、悬空的视角,以顺风集团为圆心,观察市中心周遭的人类和车流。”


    “市中心?悬空的视角?”温摇疑惑地重复。


    她脑子里一下闪过毋曾经带她看过的景象——那种视角本该属于被囚禁于顺丰集团地下的恶神陶俑。


    “嗯,在那种视角里,‘我’似乎很无聊,无聊到只能局限于一定区域活动,没法干涉外界。像笼子里的宠物,”温祭努力地回想着,尝试给妹妹描述,“除去‘观察’,其他事情都做不了,甚至还要被动接受外界源源不断的”


    说到这里,他卡壳了一下。温摇赶紧追问:“源源不断的什么?”


    “能量。能源,或者欲-望?我也说不清是什么。”


    温祭摇头,眉眼暗沉阴郁了几分:“肮脏的能量,进入灵魂时会加剧被侵蚀的速度。你能想象一个人被迫吃垃圾吃饱的感觉吗?最糟糕的是,那个‘我’无法拒绝,就像食槽里被固定的鸭子,只能等着被填满。非常,非常讨厌。”


    “能量进入得越多,这具身体崩坏的速度就越快没办法阻断,也没办法停止。”


    温摇眼底掠过忧虑,她靠在床头,不安地望着养兄的神色。


    好在,那种不属于人类的阴郁只存在了一瞬。


    “所以我才想着最近休息一下,过几天说不定就好了,”他起身,眉眼如初般弯起,气质又温柔下来,“说到这里,已经是睡觉的时间了。走吧,我送你回卧室。”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要什么‘送’。”


    温摇嘀嘀咕咕地跟着他回了卧室门口,表情依旧有些狐疑:“真的没关系吗?前一阵晚上你在我卧室门口打地铺,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可能。”


    她哥看起来不太想回忆那段经历,靠在门口看着她钻进被窝:“行了,我帮你关灯。晚安?要不要开小夜灯。”


    到底谁能告诉温祭她已经成年了。


    温摇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摸出遥控器啪地一摁,房间灯应声熄灭。


    黑漆漆的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黑暗里他俩大眼瞪小眼对望,半晌,温祭极轻微地、遗憾地叹了口气,靠着门槛不情不愿地后退,最后只探出一双眼睛看她。


    “你还没跟我说晚安。”


    “好吧,”温摇从善如流,“晚安,哥。”


    黑暗里,温祭眼瞳依旧牵着若有若无的、血色的微芒。他弯弯唇角,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


    “晚安,摇摇。”


    *


    在这个晚上,温摇做了很奇怪的梦。


    与以往那些过去的片段和其他被鬼追的内容不同,她又一次回到了顺风集团上空,以毋的上帝视角,注视着下方偌大个公司高楼的情形。所有人类抑或机器运转尽数无处遁形。


    即便深夜十一点多,市中心顺风集团总部仍旧灯火通明。大厂打工人都是这样的,每晚要将近十一二点钟才能下班。


    而在这个夜里。


    由于处理儿子搞出来的烂摊子,温常德也在公司待到了现在。


    “告诉少爷,下次再干出这种事闹上本城热搜,就不用回来见我了。”


    温常德皱着眉头大步走出顶层办公室,站定在专用电梯门口,对助理吩咐:“他再来公司就把他直接撵出去,温家丢不起这个人。”


    年轻助理慌乱地推了推眼镜,唯唯诺诺:“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去办不就是了?”温常德不耐烦地按了两下电梯,“还有,今天这个电梯怎么回事?坏了?”


    他钟了。


    这座电梯是公司高层专用的电梯,平日里常有人来维修保养,比正常电梯要宽敞舒适许多。


    可不知为何,今夜钮,都不见屏幕上的数字变动。电梯厢层,连铰链的转动声都听不见。


    见此情景,助理赶紧小声辩解:“应该不会吧。今天早上还好好的老板您稍等,我给维修部那边打个电话。”


    手机滴滴嘟嘟地响,响了半天维修部也没人接。助理抬头偷瞄温常德越发难看的脸,嘴唇蠕动了几下,心中大叫不好。


    现在已经是深夜,维班,值夜班的人员还没上岗。


    这交接-班的空档,正好


    人的运气一旦倒霉起来谁也救不得,温总今天本来就烦,狠狠地按了几下按钮见电梯没反应,耐心彻底宣告耗尽。


    他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年轻助理吓得一激灵,赶紧小步追上去:“温总?温总你去哪?要不我联系”


    “还联系什么,难道要我在顶层站一晚上?”


    温常德快要被气笑了,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冷冷地:“去坐员工电梯。”


    “”


    不巧,此时正是下班时间。


    员工电梯人满为患,等轮到顶层开门时,狭小的电梯里已经站满了人。


    大家都上了一天的班想早点回去休息,即便外面站着黑脸的老总,电梯里也没人乐意谦让一下。死寂的尴尬之中,人群勉强往后挪动,好悬挪动出一个狭小的、仅供一人站立的空间。


    温常德面沉似水,迈进去面朝着电梯外的助理,心情极端烦躁,又不得不在外人面前忍着。


    放眼当老总后的几十年,他哪还跟那些员工挤过电梯?


    眼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年轻助理夹着温常德的包,尴尬地站在原地:“那,那温总,我一会儿去楼下找您。”


    “嗯。”温常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电梯门彻底合拢,密封空间里挤了不少人,连挪一下腿都费劲。即便身后的员工们已经很努力想为他空出地方,那股子闷热感还是如影随形,始终跟随在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身边。


    缓慢下行带来轻微失重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闷热的、死寂的、只剩人群呼吸声的封闭电梯里,温常德想起了一些旧事。


    早在决意向恶神许愿的时刻,那个人就提醒过他,许愿是需要收取代价的。


    他会如愿以偿步步高升事业鼎盛,但他也会失去另外一些东西。


    比如子嗣。


    这么多年来,温常德在外面换了无数小情-人,为他生下孩子的只有前妻巫白安和现任妻子。


    这任妻子母凭子贵借着大少爷上位,生下的孩子却跟冤家似的不成器,上流社会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几乎要把他这张老脸败光。


    温常德是个商人,商人只看中利益。当意识到现在这个温家大少彻底没有培养的价值后,他就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向了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稍微成器点的孩子。


    温摇。


    跟巫白安一样。聪慧、敏捷、平静。直觉出乎意料地强。


    如果能让她做顺风集团的继承人


    不。或者更大胆一点。


    如果能把她献给那位地下的恶神“毋”——


    头顶电梯厢内传来轻微地“咔哒”一声响,像是什么螺丝松动了。


    紧接着,整架塞满人的电梯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停在了十二楼和十二楼之间。


    “?”


    温常德陡然从思绪中挣脱开来,电梯内躁动起来。他身后的年轻员工率先反应过来,按了按电梯键盘上的紧急通话键。


    “应该是太多人了电梯出故障了,”带着技术部工牌的小哥一面按着通话键,一面强装镇定地笑着,对身后的人解释,“没关系。这时候只要跟后台讲明白,然后等着人来救就好了”


    “滴,”


    通话键没有如想象般亮起,反倒是电梯门无缘无故地打开了。


    由于卡在了夹层之中,电梯并没有运行到正确的位置。门外一半是灰扑扑的通道壁,一半是亮着灯的公司走廊。


    通过那道大概几分米的缝隙可以看到,十二楼的走廊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而那道缝隙,成年人绝对挤不过去。


    难以言喻的死寂和不安在封闭空间内蔓延,几声杂乱的呼救回荡在空荡荡的八楼走廊内,传不出回音。


    眼见向外面求救无效,年轻员工纷纷掏出手机。不多时,其中某人惊喜地举起屏幕:“太好了!有信号!可以给消防那边打电话!”


    温常德这时也掏出了手机。


    电梯厢内空间本就密闭,刚刚众人又躁动紧张。温常德年纪大了,这时候不免有些头晕缺氧。


    他尽可能靠在电梯空气流通的地方,蹙着眉脸色发白,强忍着周遭年轻人们的躁动,准备联系助理。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指抖得厉害,屏幕指纹解锁点了好几次也没解开。


    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已知的厄运,正在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笼罩于他的头顶。


    温常德后槽牙绷紧,脊椎骨处腾升起不知名的寒意。


    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了数天前,那个怪胎站在办公室里,对他说出的那句话。


    “温总。”


    温祭如此笑着说:“看起来,你的好运气要用完了。”


    伴随着回忆里这句话落下,电梯顶部传来更为清晰、更为鲜明的“咯吱”声。像是金属链条不堪重负发出的最后悲鸣。


    温常德只来得及在众人尖叫声中模模糊糊地抬头——


    这架超载满员的电梯灯光彻底熄灭。


    而在此时的、睡梦中的温摇视野里,满是火红色活人魂魄的小箱子,陡然失去了上下支撑的动力。


    它沿着高高的通道,从半透明的、由蓝色设计线条组成的大厦内部。


    飞速坠下。


    第35章 加速


    “砰!”


    房门被过堂风吹得关上,床上温摇一个激灵睁开眼,胡乱摸到枕头旁的手机看,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她迷迷瞪瞪坐起来,脑子里浮现出昨天那个过于真实的梦。


    莫名其妙的场景和视角,唯独电梯坠落时,众人的惊骇与绝望格外鲜明,如同针刺般深深埋入脑神经。


    以至于白日里醒来回想,还是能感觉到一阵阵的幻痛


    总不能是她天天寻思着渣爹什么时候完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自已最近做的怪梦够多,反正也不差这一个。温摇爬起来洗漱刷牙,梦游似地飘到厨房,啪嗒一下坐到了餐桌前。


    桌上已经摆好了今日的早餐,满屋的面包香甜滋滋地飘散在空气里。温祭端着精心煎制还画了巧克力酱的烤吐司出来:“醒了?我看你睡得熟,今天没早叫你起来。休息得怎么样?”


    温摇有气无力地哼哼一声,抬起头。


    她哥今天倒是状态不错。


    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唇色鲜艳眉眼轻快,咳嗽和头痛的症状都好了很多,跟前几日虚弱的模样判若两人。只是皮肤更显苍白,衬得骨节分明手掌上青蓝色血管如同瓷器纹路,美则美矣,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活物。


    喝血似乎的确有用。


    先别管看着像不像人了,有用就行。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连带着她的脑回路也被荼毒得不太正常。温摇念及此处甚至诡异地欣慰了许多,埋头喝了口皮蛋瘦肉粥。


    这边温祭也总算收拾完了厨房,换下围裙擦擦手坐到她对面,顺手拿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晨间新闻的前奏响起,主持人的播报声落进耳朵里。


    “昨夜晚间,我市顺风集团公司大厦发生电梯坠楼事件,共造成十三人死亡,两人重伤,一人轻伤。其中包括顺风集团董事长。”


    “目前电梯坠楼缘由排除设备老化等故障原因,天师府正在接手案件调查”


    “?”


    温摇以为自已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去,盯着电视屏幕里主持人开合的嘴唇。


    现场传回的视频记录被放出,由于节目内容的限制,那道血淋淋的景象只闪过几秒,却足够温摇看清其面孔。


    她清清楚楚看见,一队急救人员推着担架匆匆塞进救护车内,担架上昏迷中的温常德神经性地痉挛一下,满身鲜血,双目紧闭,唯有胸膛还在轻微起伏。


    昨晚的梦不是假的。


    那些惊恐尖叫与绝望,也是货真价实的。


    如同电光刺入震颤的脑髓,掀起细细密密的战栗。温摇手一松,舀着鲜美粥汤的汤匙掉进粥碗里,咣当一声。


    看见妹妹惊愕的表情,温祭缓慢抬起头,目光落到那则新闻上,脸色却依旧平静如常,甚至带了些意料之中的、“果然如此”的意味。


    水果盘被他放到桌面,一如语气那样轻飘飘地,全无动容:“你看。我说过的。”


    “他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


    厨房里陷入一片死寂,温摇定了定神:“是你做的吗,哥。”


    “怎么会?当然不是我?”


    像是听见妹妹开了个玩笑,温祭微微睁大眼,半好笑半无辜地否认:“我是你哥,就算不是人,也没有那么大本事吧——这是他自已酿出来的果,谁也救不了。”


    “但昨晚”


    温摇对此狐疑地蹙起眉,还想再说些什么,旁边手机忽然嗡地一声振动。


    旋即小窗提示亮起,发信人是邵蓝云。


    ——是的,自从上次与她交换联系方式,又成功入职天师府当实习生后,两人偶尔也会交谈几句。


    内容无非是关于日常工作和其他内容,疏离且客气,且一般都是温摇主动询问关于典籍的问题。


    她下意识伸手过去,点开了那道小窗。


    【不好意思,温摇同学,今天能不能早点来天师府这边帮忙。】


    【我和师弟师妹在前往顺风集团的路上,高层那边发了紧急搜查令,后勤部那边人手告急了。】


    末尾还带了个小猫恳求的表情包,可惜温摇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上面。


    她指尖微颤,脑子里又回想起顺风集团大厦地底下藏着的、与毋关联紧密的东西


    天师府的紧急搜查令?


    已知温常德聘用不死门的门徒当顾问,不死门将恶神聚地脉之下,用许愿网站和本城地脉供养陶俑。而天师百年之久。顺风集团此次出事惊动了天师府,若是陶俑踪迹曝光,两方势


    温摇会赢。


    但她很肯定,无论最后陶俑落到哪一方手里,他们都会立刻将其转移至更隐秘、更安全的地带。


    这突然,以至于猛然间将各方时间都缩短至紧迫急促毋口中的“能让温祭好转”是真是假。


    但毫无疑问,毋与温祭,的确在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联系。


    也就是说。


    如果她想要遵从毋的指示将陶俑偷出来。


    就必须赶在天师府追查到陶俑具体位置,或不死门将陶俑转移出地下之前。


    错过这次,温摇就再也没有偷取陶俑的机会了。


    大脑飞速运转,冷静且理智地整理出近期的种种事件,再迅疾地黏合到一起。黑发少女下意识用贝-齿咬住勺子柄,重重蹙起了眉,计算天师府与不死门各自所需的准备时间。


    大厦地下的法阵已经很完备,近千年来光阴冲刷,陶俑本身的恶神封印也松动了不少。如果并非必要情况,不死门的人应当不敢冒险贸然挪动陶俑的位置。


    只有露出去时,巢穴里的老鼠才会计划举家搬迁。


    所以,真的要在官方机构与杀人魔邪修组织眼皮子底下,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把陶俑偷走?


    无论怎么听都像中二病电影主角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吧。


    温摇抬起头。


    温祭已经略略吃完了早饭,正沥出淘米水准备浇阳台上的花。


    阳光下,他皮肤苍白到几乎半透明,那些因血食而暂时褪下的青黑赤红脉络藏在皮囊底蠢蠢欲动。


    昨晚哥哥就已经提到过,即便汲取她的血液,也仅能减慢这具身体的衰弱进程。腐烂和衰败是不可避免的更不可逆的。或者,对于凡人“温祭”来说,他的时间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


    可是,为什么,温祭的身体会衰败。


    为什么从一开始,毋就存在于养兄身后,如同木偶般摆弄着他的头颅。


    “”


    温摇眉眼暗沉,望着阳光下正在浇花的温祭,嘴角极轻微地一扯。


    从这一刻开始,她才真正意义上地意识到,似乎很多事情,从最开始最开始的命运里,就为她和养兄铺垫好了后面的路。


    在去取陶俑之前,自已必须弄清。


    温祭在被称为“温祭”之前,究竟是什么东西。


    *


    “已经发过去了。”


    坐在副驾驶上,拿着邵蓝云手机发信息的师弟出声,晃了晃手机屏幕。屏幕上小窗联系人写着“温摇”两个字。


    正在开车的邵蓝云极轻微地叹气,踩了一脚油门。身后的天师府专车也随之加速,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市中心顺风集团大厦的位置驶去。


    如果不出意外,那里应该已经被警方封-锁了。


    公司内部的闲杂人等已经遣离,目睹电梯坠楼惨案的年轻员工们也被送去医院做心理干预。只是这一场事故闹得太大,出事的地点又是本城赫赫有名的温家顺风集团,等天师府专车抵达任务地点时,隔离带外面已经黑压压围满了群众和各色媒体组织。


    人潮汹涌吵吵闹闹,伴随着记者和电视台的追问与大叫。见天师府专人抵达,这群人的情绪更加激动,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邵蓝云他们下车时,甚至不得不捂着脸快步离开,才勉强免于被那些刺目闪动的闪光灯拍个正着。


    “咱们来的有点晚,这次事故已经冲上本城热搜第一名了。”


    苏默跟在她身后,点按着电子手环,用合成电子音跟她汇报:“警方那边实在发现不了什么线索。电梯在坠楼之前也被维修保养过好几次,仪器盘显示一切正常,这场事故原本就不可能发生。”


    “如果真是设备老化的问题,我们这次也不用过来了。”


    天师府此次带的成员不少,邵蓝云依旧作为资历最深的大师姐领队。在抵达地点前,信息部那边已经将整场事故的时间地点死者伤员信息尽数送到了每个赶往实地监察的师兄弟姐妹手中。血淋淋尸检报告与场景图片触目惊心,昨夜登上那架电梯的,甚至还有顺风集团的老总温常德。


    不过说来也奇怪。


    电梯兀然从十三楼的高度坠下,无论怎么想,人类都不该有生还的可能性。


    但众多死者之中,竟然只有这位老总受了轻伤,仅仅只是断了几根骨头,连内脏出血都看不到。


    “不会又是不死门以许愿网站做媒介,干出来的好事吧。”


    众天师堪堪突破围观记者和群众的包围圈,艰难跻身入被彻底清空的顺风集团大厦时,邵蓝云身后年轻的师妹忍不住嘀咕:“好重的血味,光是闻到就叫人想吐这里绝对有被束缚的灵魂。还不是一条。”


    这位师妹感官敏锐天赋极佳,对邪祟厉鬼的气息相当敏感。听见她这么说,邵蓝云心中就有了几分数。


    “不一定。”


    她捏捏眉心,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蹙眉:“许愿网站虽然是类似电子祭坛一类的东西,却还没有邪异到能造成这么大规模的伤亡。如果这也是与‘愿望’有关的事故,那么许愿者,一定与‘毋’接触得更深,更详细。许下的愿望一定也更荒谬。”


    “是什么样的愿望,要用十数条鲜活的年轻人命做代价才行?”


    第36章 原则


    案发现场比想象得更惨烈。


    粘稠的血液断肢与肉泥混淆在一起,溅得整个电梯通道血淋淋一片。即便现场人员很努力在挑拣那些断臂残骸,依旧有数不尽的碎片随着器械鼓动崩飞出来。出事的电梯厢如同被揉皱的铝箔纸般彻底变形,天气正是热的时候,浓稠腥臭味道顺着阴冷通道往外钻,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脸色都不好看。


    难怪门口能瞧见不少拿塑料袋吐的小年轻。


    眼前的惨状让天师府来人都不禁变了脸色后退几步,邵蓝云扶着通道口皱眉往里面看,冲天的血腥臭味直往鼻子里钻。她也不得不移开目光,靠在旁边定神。


    在场的人,倒是只有眼不能视口不能言的苏默较为镇静。


    “这次坠楼事件死亡人数共十三人,事故发生后公司那边火速调取了相关信息,发现这十三个人在工作内容或日常生活中尽数存在违规现象。违规侵吞公司财产,对外放出高利贷,疑似制造父母意外骗保,常出入非法营业场所并豪掷数万。”


    “也就是说,在这架电梯里出事的人,全都是‘恶人’。或者说,社会普遍认定的‘恶人’。”


    邵蓝云蹲下来,看着电梯壁上黏着的、如同蛞蝓般的眼球耷拉在金属支架上,垂下来的神经已经干涸。


    “恶人。在特定的时间段,被聚集上这架电梯,然后出事死亡。”


    她慢吞吞地伸手剐蹭地上的血液,黑色手套上沾染鲜血,又被碾干净。邵天师重复师弟的话,随即停顿:“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处刑,而非不死门乐于见到的纯粹杀-戮。”


    似乎更符合恶神那边的“许愿必有代价,对错必有因果”的理论。


    “是。”


    苏默用平板调出当夜的监控,递给师姐看:“你看。这些人原本分散在大厦的不同位置不同部门,但都出现了按电梯完全没反应的状况。冥冥之中只能聚集在这架即将发生事故的,唯一能被驱动的电梯。包括温常德也是如此。”


    “经事后调查,这些电梯完全没有故障,也能被其他人正常使用。”


    邵蓝云看罢监控,嘴角扯起一丝嘲讽似的弧度:“还挺有原则的。”


    “不过。”


    她话锋一转,点了点平板屏幕。监控转播至昨晚顶层办公室外的场景:“如果有罪之人都要死,温常德怎么只受了轻伤。”


    本城的温家发家手段不算干净,背地里不知道干了多少损人利己的事。


    整个本城富人圈子都心知肚明。


    天师府在特定时期内会与某些企业进行商业合作,顺风集团也曾是他们考察的对象。在背景调查知悉其腌臜后,负责筛选合作对象的审查部已将温常德的名字从考察名单里永久删除。


    这就是顺风集团作为本城商业巨头,屡屡向天师府申请合作屡屡遭拒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温摇竟然是温常德前妻的孩子。


    邵蓝云无声叹气,回忆起几周前的场景。怪不得上次她出事,火急火燎来医院照顾她的只有温祭。


    这种依托前妻起手,发家后就立刻忘本,甚至在前妻死后连两个孩子都不管不顾的畜生,会遭遇到这种东西的针对似乎也很合理。


    “目标明确的因果型祸难,并非那些厉鬼邪祟的无差别乱杀,证明背后的邪物具有清晰意识,且更多是为了惩戒与复仇,”苏默抬起头,背诵自己曾在天师府内学过的教材内容:“能躲过这种灾祸,要么是温常德背后有能人异士或护身手段加持,要么是那东西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感觉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点。”


    “能人异士,护身手段。”


    年轻的首席大师姐垂眸沉思片刻,对身旁的队员们吩咐:“去查温常德最近接触的员工和人事物,顺风集团近期的人员变动也看一眼。剩下几个,跟我去顶楼董事长办公室。”


    “等一下,师姐。”


    小师妹低声叫住她,脸上明显露出迟疑神情:“但是顺风集团助理那边传递了温总的意思,大厦内部某些区域不对外开放,集团不接受天师府贸然进入保密区域调查。顶层也属于保密区域的一部分”


    邵蓝云转过头看着她,露出点诧异的神情:“这是他们跟你们说的?”


    “.,不安地解释:“他们还说,想要进入保密区域必须得要搜查令,还得等温常少五个工作日才能下来”


    她师姐语膀。


    师妹没懂什么意思,茫也没听到似地,转身带着苏默他们往直梯处走去。


    意料之中。


    不知道温常德昏迷前到底嘱咐了什么,顶层办公得严严实实。


    温家那个年轻的助理就站在电梯门口死活不让行,嘴里嚷嚷着:“你们这是非法搜查!根本就没走司法流程你们!我们老板说了,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


    本来挺宽敞的过道被这么多人堵着,也显得狭窄不堪。一时间顶层办公室区域吵吵嚷嚷,随行的师弟师妹打算跟他们讲道理,好声好气地:“我们怀疑顺风集团董事长与邪修勾结供养恶神,行个方便对两方都好”


    “行什么方便!”


    助理扶了扶歪倒的眼睛,紧张兮兮地提高嗓音:“什么供养邪神什么勾结邪修!一派胡言,我们老板兢兢业业当人民企业家,是本城里有名的大善人!天师府?天师府就能随便乱搜我们正经企业的保密区域吗!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偷走什么机密文件转手卖给对家”


    年轻且缺少经验的师弟师妹们还在跟这人辩白争执,邵蓝云捏了捏鼻梁,抬起眼。


    她的目光穿过人堆,落到了紧闭的办公室门上。


    办公室门旁边冒绿光的安全出口标识闪了一下,颜色逐渐向着红色过渡。标识上的箭头也诡异地转了个弯,朝办公室大门的方向指去。


    简直就是为了吸引邵蓝云的注意。


    “”


    她蹙眉,隐隐约约的猜想浮现在脑海,抬步迈过去。


    助理见状上来就想拦,被邵蓝云掏出来的天师府工作证拍在脸上,嗷嗷大叫起来:“打人!袭击群众!报警,快报警”


    “什么嘀嘀咕咕的,听不懂。”


    邵蓝云表情平淡且无辜,耸耸肩,头也不回地:“我是奉我老师之命前来查案的,其他的一缕不知道。”


    “你们要是有不满,跟他老人家说去吧。”


    见师姐起了头,一群尾巴似的年轻天师纷纷跟上她的脚步,有的还回头故意捂着嘴看助理和那些保镖。后者气急败坏,叫着保镖就追上去拉扯,这一闹一叫间,邵蓝云已经推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空荡荡,漂浮着一股子若隐若现的香灰味。窗户大敞着,阳光透进来照得宽敞办公室也亮堂堂。


    她开门时刚好带起过堂风的风旋。


    宽敞办公桌桌面上,某张单薄的纸被吹了下来,有如神助般,正好落到了邵蓝云手中。


    那是张产检报告,受检者那一栏写着温常德现任妻子的名字。


    【产前超声检测报告姓名孕周】


    【胎儿脑室不排除中枢神经系统发育异常可能具有一定风险】


    温常德现任的妻子怀了二胎。


    邵蓝云看过温常德的脸。典型薄情寡义,子嗣单薄的面相,再加上年过五十不似年轻那边精力充沛能再有孩子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但老天爷好像专门与他作对,产检报告已然暗示,这个孩子可能具有中枢神经系统发育的问题。


    换句话说。


    这孩子可能是个天生的弱智。


    她将产检报告单丢回办公桌面环视四周,果不其然,刚刚的暗示再度出现。


    一旁的书架上,原本摆放好好的古董花瓶兀然倒下,稀里哗啦碎裂满地。这动静不小,后面随行的天师们好容易才将那些胡搅蛮缠的普通人甩开,苏默堪堪推开门探出头来,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花瓶摔碎的声音吓了一跳。


    “师姐?”


    门外也传来此起彼伏的问询声和叫声。唯有邵蓝云恍若未觉,几步到那书架前细细端详,眉眼间神情越发凝重。


    半晌,她朝着门口莫名其妙的苏默招招手,又想起他不能视物,低声召唤:“他们都叫过来,帮我一起。”


    “一起?”


    苏默茫然按了按电子合成音:“一起什么?”


    “挪书架。”


    邵蓝云后退几步端详着这一人多高的书架,言简意赅:“把它挪开。”


    *


    “吱呀!”


    桌椅板凳兀然被挪动。


    刚干完今日份实习兼职的工作,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温摇专心线上打车,闻声吓了一跳。


    “你又干什么,非得搞出点动静吸引我关注吗?”


    黑发少女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望向站在典藏室中-央休息区,正努力把自己塞进软绵绵摇椅里的黑雾恶神。


    只这么一抬头,她倒是愣了几秒。


    “”温摇站直身子,仔细打量着这一团黑芝麻糊,半晌,不确定地:“你今天是不是颜色变浅了?呃不透明度比前几天低了?从60%变成40%了?”


    “咕。”


    大黑芝麻糊不说话了,看起来精神的确有些萎靡不振。


    祂身上的黑雾蠕动几下,终于成功缩*进了鸟巢形状的摇椅里,某条触-手弹出来推着椅子晃了晃。


    第37章 五点之前


    温摇成功把笔记本塞进了包里。


    她把包晃到肩上,站定在毋面前,眯起眼睛看祂。


    “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事情,”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摸着下巴出声,目光在祂身上短暂逡巡,“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的力量减弱了?”


    “”


    “说起来,那场电梯坠楼,是你干的?”


    毋还是没说话,停顿,然后蔫蔫的、没什么兴趣地点了点头。


    漆黑黏腻的黑雾凝聚成触-手蜿蜒过来,勾住她书包旁边的罐装可乐,颇具暗示色彩地往下扒拉。温摇松开背包带,任由祂把人类制造的、尚且冰凉的罐装汽水勾走,“砰”一声拉开了拉环。


    “你最好不要洒在地板上,这里可是典籍室,”温摇并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弄脏了我会很难办的。”


    恶神又极轻微地咕噜一下,算作回应。看起来依旧没什么精神。还挂着霜的可乐罐被黑雾裹挟着倾倒下来,冒着气泡的褐色液体漫入那些泥泞中消失不见,也不知道祂到底哪里有消化器官。


    黑发少女倒也不嫌弃,只是摇晃了一下整理典籍而酸痛的肩膀,伸了个懒腰,坐到了祂身边。


    “你是神,都能造成那种恶性的电梯事故,怎么还会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陶俑里。”


    温摇看着典藏室天花板上的符咒和纹路,随口半开玩笑:“你知道在人类世界里,这种行为叫英雄救美吧。你是比较脆弱的那一个——尤其是今天,看起来更脆弱了。”


    伟大的恶神大人对这种言论嗤之以鼻,但懒散地黏糊糊化成一滩,完全不想动弹


    最近的事情,消耗了祂残存的太多力量。


    毋。


    不,这一团承载着“毋”的记忆与意志的黑雾并非本体,更多是祂千年前设立的某种保险机制,或者说分身。


    能自主做某些事情,更改某些法则。但力量远远不如本体足以排山倒海屠戮万人的威势。


    在即将被侵蚀的时刻推波助澜,借着温常德那些新许下的、贪得无厌的愿望而抽取代价,已经废了很大的功夫。


    更何况还要给那些天师府的无知小辈提示。


    触-须蠕动着将那罐喝了一半的可乐放到桌上。温摇迟疑着拿过去查看,可乐罐依旧结着白霜,看起来毫无被触碰的痕迹,那半罐液体简直像是人间蒸发。


    她也仰头喝了一口,刚好看见毋的触-手漫过桌面,指向了自己刚刚摆弄的手机屏幕。


    屏幕被点亮,线上打车的司机距离此处还有五分钟到达。


    目的地则是本城最大的、专供豪门的私立医院。


    “怎么?”


    温摇瞥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将可乐几口囫囵喝光:“不想让我知道?”


    毋长长的指甲戳着手机,半晌,无声无息地退开,烟雾般重新蜷缩在了典藏室的摇椅上。


    在祂的视野里,远隔半个城区的另一边,天师府的人已经齐心协力推开了那只摆放在办公室内,沉重的黄檀木书架。书架后供奉骨殖与香灰的香炉就这么展现在众人眼前,丝丝缕缕的、浑浊的愿力随着香灰的气息越飘越远。


    再然后。


    属于温常德与他之间的联系,彻底断开。


    失去了神祇被迫逗留的庇护,那由秘术黏合焚烧制造的炉子发出清脆地一声裂响。年轻的天师们失声怔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冲进办公室还想阻挠的助理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再往下看,大厦信息部区域。


    负责检查顺风集团近些日子人事调动的天师表情也有些怪异,忍不住凑近了屏幕仔细查看。


    集团内其中某项开支流向莫名其妙的地址,地址那头绑了张信息严密的银行卡。被财政归结为“顾问开支”。可放眼整个公司岗位清单,都没有所谓的“玄学顾问”词目存在。


    “”


    祂将目光重新落回此处。温摇将可乐罐丢进垃圾桶,垂着目光似有心事在深深思忖。


    一切都在按照冥冥之中的定数运转,毋算了算时间,现在应该恰好。


    于是,祂终于开口,说了这几天的第一句话:“去吧。”


    声音似乎比以往更飘忽也更不定些,温摇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亦或者是某种石子划过粗粝桌面才能发出如此战栗的噪音。她抬起头,皱眉,恶神明确地开合血月纹路的眼瞳,重复:“我说,去吧。”


    漆黑锋锐的指尖,碰了碰她手机屏幕上关于私立医院的介绍。


    “要快一点。”


    祂在五点之前。赶过去。”。”


    这算是什么。


    温摇定定地看着祂,似乎在判断那些深藏的含义。但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背包的肩带,


    “最好如此。”


    黑发少女轻声说:“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推波助澜给予启示的应该不止我一个吧。天师府,不死门,还有我哥哥,是不是都是你完成某种目的的棋子。从刚刚我就感觉到了,你不仅在跟我联系。你还在‘看’其他存在。”


    “是现在正在处理顺风集团案件的天师府吧。”


    “你给了这么多人联系,应该是想完成什么事情吧。而我是最关键的一环,对不对。”


    “”


    黑雾里的血色眼瞳微微眯起,不过因为实在疲惫,祂仅仅只是在躺椅里换了个姿势。


    前面祂就有说过吧。温摇是非常、非常有天赋的祭司。甚至称得上这数百年里最天才的一位。祂一开始把自己的“身躯”竭力送到她身边,也就是因为这份天赋,会让她成为“解救”祂的关键。


    虽然这种天赋也会使其成为这环棋盘里最不稳定的存在。因为能感受到更多,所以也就越发难以蒙蔽。


    好在温摇毕竟是个人类。而人类是最好操纵的对象。


    棋子不需要有太多自主意识,只要好好走祂想让她走的路就是了。就像这位初出茅庐的、甚至没有母族引路的小祭司还不知道自己血脉里流淌着与祂息息相关的诅咒,只要用那副准备好的“身躯”和“容器”相迫,她就绝对不会拒绝。


    说到底,祂毕竟是恶神。


    恶神性恶——就算不性恶,在陶俑里被折磨上几千年,也该性恶了。


    无条件跟在一个小姑娘身后当背后灵,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乃至在关键时刻给予帮助与指示,也是为了那一刻。


    只需要等她拿走那个陶俑然后,让现世的身躯碰到它。


    这就够了。


    典籍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恶神不说话,只是在耐心地、懒洋洋地等。


    祂的确需要她解救陶俑。但在对峙过程中,最先沉不住气的哪个往往无法夺得话语的主动权。


    温摇也很急。祂那具尘世的身躯无法依靠鲜血一直行将就木地活。她需要祂那个半真半假的承诺。


    更何况。


    更何况人类的目光无法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这时候的温摇不会也不可能知道她做了什么,她会做什么。


    “”


    “算了。”


    很显然。一如祂所预料的那样。


    黑发少女半晌呼出沉重的气,扭过头去,放弃了又一次的逼问:“我早就说过,我对你,天师府和不死门的爱恨纠葛没兴趣。”


    “陶俑的事情我在考虑,等去完医院再给你答复。在此之前,我还有事情必须要弄清。”


    她起身离开座椅,典籍室内的气氛再度降至冰点。


    手机发出叮叮咚咚的提示音,线上平台的司机还有一分钟抵达约定地点。


    噢。


    你当然会给我答复的。


    黑雾并未跟随着温摇一起离开,而是无声无息地滞留在典籍室里,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大门后。


    因为这是你作为祭司的宿命。


    而复生,即是天道还于我的人情。


    *


    从天师府出来,顺路从花店买了捆白菊-花捆扎好当探望病人的礼物。抵达环境良好的私立医院时,刚好四点四十五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东西算计好的结果。


    医院住院部现在正是晚餐时间,业务大厅人来人往繁忙至极,自然也没人会留意一个普通的、黑发黑眼的女大学生。温摇提前跟哥哥报备今天要晚些回家,平静地站在前台,给护士出示了相关资料,明确表示她是温常德的家人。


    她是来看望自己受伤的父亲的。


    护士此时也正忙着整理资料,草草看了眼她出示的证件,随即头不抬眼不睁地报了个房间号。黑发少女从善如流地收起证件,一如她来时那般平静地退开。


    温常德住的病房在高层区。


    而高层区病房大多都是vip病房,专供豪门大家,平时送餐都是机器人和专属医师,环境优良气氛安静,走的是轻奢路线。一整条长廊都铺设着红色地毯,充分保证路过行人走路无声,避免打扰到病房里的贵客休息——只可惜日间这里应该已经被那些采访的记者媒体踏过了,地毯显得有些凌乱。


    温摇捧着花无声踏过地毯,朝着最里面那间病房走去。她这次来得猝不及防,没有跟谁预约,也没有让谁知道。


    才走到房间门口,她越发敏锐的听力,就从安静的长廊空气中捕捉到了若有若无的交谈声。


    是温常德的声音。


    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却掩盖不足由内而外的那股子焦躁阴郁。


    “我有什么办法?”


    “你也看到了吧!她又怀孕了只是一个愿望而已!之前那么多次都凑效了,为什么这次凑效不了?!”


    “那是你的问题。”


    某个陌生的男音冷冷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求死得死,我救不了你。”


    第38章 人心不足


    乍一听闻这句男音,温摇只感觉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窜上脊椎。


    细细密密的忌惮蔓延,像是蚂蚁啃噬某条绷紧的神经,与当时初次遇到恶神时的感觉差不多。


    如果说“毋”的声音是某种难听的精神污染,长指甲挠毛玻璃。那病房里的这个男音就更粗粝。沙哑的、苍老的。类似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声带都腐朽到不成样子。


    她停住脚步,靠在了病房门外。


    两个人的交谈还在响。


    “你必须救我,”温常德语气快了一些,以最擅长的、发号施令的语气如此开口:“说到底,你也需要温家的助力,没错吧。要不是我,你们不死门怎么可能找到地脉供养陶俑别忘了我手里攥着你们什么把柄,如果我想,大可以”


    “把柄?”苍老的、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男音再度响起。


    比起温常德若有若无的急躁,他听起来更加轻描淡写:“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你与恶神有缘,不死门愿意跟你做笔交易。把你前妻的命给我,我就能以大厦地脉为媒介,用本城风水豢养恶神。”


    “毋并非那些伥鬼邪祟,千年封印已经松动,我赠你的手串也只能保一时平安。想好好当你的董事长,就给我老老实实每日敬香,每十年可祝祷一个愿望。业力消磨,纵祂有天大的怨恨,也动不了你半根毫毛。”


    “人心不足蛇吞象。十年不到你许了多少个愿望强逼着恶神完成,还用我一一列举吗。”


    “多又如何!少又如何!”


    温常德明显发了怒,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激动:“你们需要的不就是愿力吗?补充的贪-婪愿力越多,祂发疯得不就越快?不然你叫那些门徒开设许愿网站广撒网换取交易,再反手把人处理掉是为什么!他们能行,我为什么不能行。”


    “所以他们死了,”苍老男音轻飘飘地接上他后半句话,“你?”


    短暂的停顿,似乎是抬起眸子上下打量着发怒的男人。


    几秒后,对面平直地、不含半点私人情绪地叙述:“你应该也快了。”


    “”


    温常德太惜命了。


    听见自己可能会死,闻声哽着顿住,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发着飘:“你什么意思?那东西不是被你们封印了数千年,早就该变成一滩烂泥疯癫怪物,任你们驱使了吗。祂还能跑出来?”


    “跑不出来,不过,那东西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真不愧是千年前的‘神’啊。”


    男音拖长了调子,只可惜他声音实在是太奇怪,门外的温摇下意识摸了摸小臂的鸡皮疙瘩。


    “多亏了你许的那些破愿望,祂有机会从‘交易规则’里钻了空子,强行征收你的阳寿作为代价。连带着你养的那群蠢货猪猡,那些没脑子的混-蛋一起收走——你的愿望是什么来着,希望再有一个孩子对吧。”


    病房里,温常德张开嘴巴,脑子里闪过现任妻子的那张产检报告单。


    报告单本该早就送到他手上的。


    可冥冥之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波助澜,妻子的消息在工作最忙的时刻被屏蔽。他又忙着处理家里那位纨绔公子哥的麻烦,自然而然忽略了这一则重要讯息。


    等到真正知悉妻子怀孕的消息时,温常德已经躺在这张病床上了。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追逐利益?野心?人类不就是该追求这些吗?”


    温常德费力地从床上撑起一只手,难以接受地提高了声调:“你能帮我一次为什么不能帮我第二次!对于你这种连恶神都能掌控于鼓掌之中的人来说,把我保住,把我的孩子也保住,有什么难的?你不是说自己是永生者吗?”


    “你不是从千年前恶神鼎盛时期开始,就存在的老怪物吗?为什么不”


    “我可以。”


    苍老的声音淡淡道:“但我凭什么要帮你?你已经没有可被我利用的价值了。”


    “”


    病房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那个陌生声音在继续响,像是昭示某种剧情即将落幕的语音播报。


    “你办公室里的香炉已经被发现,公司的相关记录也在被天师府密切搜查。这些都将成为你‘勾结邪修’罪名的重要证据。你那边的股东应该很快就会召开会议,商讨如何度过此次难关。”


    “他们应该很,乃至前妻莫名其妙的事故和暴毙。”


    “我送你的次灾祸,应当已经油尽灯枯。剩下的,不死”


    “我今晚会叫陶若更换陶俑的藏匿位置,其他门徒随时待命,准备在特殊时刻半路阻拦那些天师府的来人——如果他们真的得到了祂的启示,在今夜前来截杀干扰的话。”


    “所以——”


    对方书面味的语句,温常德瞳孔骤然缩小,细细密密的红血丝网上来。


    他狠狠地一锤床铺想要阻扰却无计可施,张开嘴欲要吼叫。对面的苍老男音视若无睹,正要吐-出最后一句话时。


    病房的门,


    毫无征兆地被打开了。


    年轻的少女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变故发生得叫人猝不及防。


    房间内窗户大敞四开着,过堂风裹挟着夏季夜晚微凉气息倏忽间旋过来,vip病房里空荡荡只有温常德一人。


    温摇眯起眼睛几步迈进门框,黑发被胡乱捋到脑后,环绕整个病房一圈,眼瞳与目呲欲裂、难以置信的温常德对视。这方空间内气氛极近凝固,就好像她刚刚听见的谈话只是一场梦境。头顶的灯光雪白明亮,她微微伸出手,似乎能感觉到与人世间格格不入的、阴冷的气息尚在盘旋。


    “你在跟谁说话。”她一开口径直了当地询问,“他人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温常德猛然间坐了起来,闷声咳嗽着,手指尖颤-抖地指着她,几乎是喊叫出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说那东西他人呢!!”温摇也拔高了声调,毫不留情地压过了他的声线,“你听不懂话吗!!”


    “”


    房间里余下两人呼吸声,半晌,温常德像是脱力了般重重躺倒在床上,嘴角扯出了一个讽刺的弧度。


    “他当然是走了。”


    中年人的声音再没了之前的戾气,一时间哑得不成样子,透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一贯擅长未卜先知,估计早就料到你在偷听了,省省力气吧。”


    “那是不死门的人。”


    “对。”


    “所以你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这句话并非疑问而是陈述句,温摇往前踏出一步站在病床前:“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恶神的存在。是你跟他们做了交易,我妈就是你害死的——或者说,你为了那点狗屁不是的私欲,把我妈的信息给了不死门。”


    “那是她自找的!”


    今天陡遭变故,十多年的事业毁于一旦,而今又被长久以来帮助自己的老怪物宣判了“死刑”。


    提及过往血淋淋的旧事,温常德此时也再掩盖不住以往虚伪的脾气,吼叫起来:“如果不是她非要把那个怪物寄养进家里,不死门又怎么可能盯上她?!她是被自己那些秘密葬送了命,不是因为我!”


    “怪物?”温摇重复:“你就是这么说我哥的?”


    “难道不是吗?”温常德“哈”了一声,咧开嘴笑了起来,“出生时连呼吸都没有,浑身青紫的早产儿死胎,丢在猪圈里三天突然死而复生,这不是怪物是什么?神仙下凡?”


    “你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怎么跟我们说的吗?农村早产儿被视为不祥,他们本来想偷偷处理掉这个孩子不被村里人发现,三天后那个夜里突然听见外面鸡圈里一片骚乱。他爸仗着酒劲拿着铁锹去看,就看见那个早产的死婴坐在鸡粪里,满嘴都是血,生吞活剥了好几只鸡。你哥?这就是你哥,你要认这东西当哥哥?”


    窗外,最后一抹烈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


    温摇刹那间只感觉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


    如果早产死婴不祥还能被说成乡村封建迷信,那复活的死婴生吃活鸡又该怎么解释。


    这是箕?这是被接到温家之前的温祭?


    她垂于裤线旁侧的手指缓慢钻进成拳,可温常德却好像在无力回天之时终于得以吐露这些许久无人知晓的秘密,语速越来越快,越说越起劲:“当时这件事还引起了城郊小幅度的轰动,巫白安知道后非要将其接入家中——哈,虽然不知道她到底隐瞒了什么事情,但如果没猜错,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被不死门那边的人盯上的。”


    “不死门里那个老怪物甚至亲自找到我,说只要我与他合作除掉巫白安,他就能用恶神陶俑满足我那时最大的愿望。”


    “真是奇怪啊,我还以为他们会更想把那个怪胎抓起来研究。可老怪物那时也只是露出遗憾的神情,说什么应该不是毋。就算是化身,也不该跟人类黏得这么紧。”


    “所以。温摇。死咒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生效了。”


    温常德指尖直直地指着她,神情恍惚又似疯癫,喃喃:“你本该也是个死人的。你本该跟你母亲死在那场车祸里的。”


    “都是因为你没死,我后面的子嗣才会稀稀拉拉,唯一一个儿子还是个不学无术的蠢货。”


    “好不容易许愿换来了那张产检单子,现在又成了这样都是因为你。”


    “本该去死的你没死,所以,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39章 空空如也


    头顶灯泡噼里啪啦闪了几下,温摇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里神情莫名。


    绝非恐惧,更非忌惮。更像是混合着厌恶、漠然和阴郁,连带着漆黑眼瞳都透不出半点影子。


    “这就是你复盘自己糟糕透顶的几十年人生后得出来的结论?”


    温摇说:“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废物,温常德。”


    “是吗。”


    中年男人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尤为苍白,他定定地盯着温摇,盯着那双与巫白安别无二致的眼:“你知道吧,不死门最擅长炼制伥鬼。经他们手而惨遭屠戮的人类,都会被困在刺青里永不超生。”


    “我本来以为巫白安也会落进刺青变成伥鬼。但事故后,那个老怪物颇为遗憾地跟我说,她死于自戕。”


    “你妈妈早猜到自己身上负有死咒,宁可自己毁掉三魂七魄。换句话说,她知道的东西,比你要多得多。”


    温常德惨然咧开嘴角,简直是在幸灾乐祸:“要怪就怪她死的早,什么都没跟你说吧。从你继承她那该死的血脉之时,就注定会被卷入这场浑水里——你,你们,你们都是祂局中棋子。你们都活不了。”


    “先考虑一下你自己吧。”


    温摇几步到窗户处刷一下拉开窗帘,循着灯光望向窗外华灯初上喧嚣吵闹的市中心处。


    眼前视角如同穿越隧道般变迁挪移扭曲,耳畔幻觉般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模糊成雨水冲刷玻璃窗般的光影。


    在这个平常的、普通的、浓重的。属于本城市中心的夜。


    翻卷如墨的重重乌云遮蔽住月亮,穿不透条条纵横街道的霓虹灯与广告大屏。手机里天气预报适时响起,播报今晚有大雨。


    她“看见”数辆红蓝相间灯光通明的警车飞驰而过城市主干道,身后是漆黑熟悉的、车身印有朱雀符号的天师府专车。一路清晰警笛穿破城市上空繁华浮躁,连带着时间都像是进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倒计时,


    路两侧行人纷纷回头,顺风集团上空,数架无人机如同机械飞鸟般无声无息掠过漆黑夜空,划破潮湿阴冷、显著降温的夜风与薄雾,在东南西北四角安置好阻碍法术波动的黄符。


    更多天师府成员和警方,正在从原本尚在执勤的四面八方,迅速赶往顺风集团。


    温摇陡然间收回目光,咽下喉咙里因“窥-探”而泛上的甜腥。


    这些日子带着邪神东奔西跑,她那特殊的天赋无声无息进步了一个台阶,勉强算是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间隙,看到冥冥之中模糊如同幻觉的景象。


    但是她现在没工夫在意自己进步速度之快,只是皱起了眉,整理好背包,转身朝着病房门口快步走去。


    一面走一面掏出手机打车,俨然是要离开的意思。


    身后传来温常德牵连着咳嗽的声音,哑得听不出本来音色:“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


    “天师府快到顺风集团了,对吧,”中年男人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看好戏似的笑,“不死门就在那里。他们马上就要碰面了去吧。你去那里,只会死得更快。”


    “你找不到那东西的。除了他,谁也找不到那东西。”


    温摇没有理会这个男人的疯言疯语。


    她一把推开病房门,临走前目光瞥向屋内,在已然神情凌乱癫狂的温常德脸上停顿。


    “砰。”


    一同被关闭的不仅是vip病房的门。


    远隔数十里之外,市中心,顺风集团一楼正厅内灯火通明。


    玻璃大门开启又合拢,专门负责搜索邪祟气息的特殊专员迅速抵达了现场,融合了现代器械与玄学产物的沉重器械咣当落到地面上,连轴转了整整一天还没休息的邵蓝云捏着鼻梁,耳边手机里传来师妹的汇报声。


    “是的师姐已经派无人机密切监察了附近的主干道,交警那边已经安插人手在各个路口,市中心的几条捷径派人去封-锁苏默师兄他们回总部汇报和盘点增援,后续的人手就在路上,预计五分钟之内抵达顺风集团。”


    “最后一架无人机被邪术干扰暂时无法降落至指定地点,不死门应该已经有行动了,你那边小心。”


    “顺风集团内部暂时没问题。”


    ,环顾周遭。


    一,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被送到警方那边审讯地抖,没怎么逼问就道出了董事长和那些“玄学顾问”的实情。早在十年前温常德们会面,并将他们放置入公司内部,方便他们随意进出顺风集团的每一个角落。


    具体谈论内容助理并不知晓,那些顾问的真实身份,他也是今天才知道。


    顺风集团建立于市中心风水地脉之上,是滋润邪祟灵体的宝地。前几个月在本城搅出数次事故,直到图书馆事件后才被勉强封存的许愿网站内部数据也与顺风集团背后的技术支持有关。换句话说,这座大厦表面光鲜亮丽,内里早已藏污纳垢,被不死门视为助力和巢穴潜伏许久。


    与邪教邪修勾结,放眼当今社会也是相当严重的罪名。


    天师下账户的购买记录和日常流水,发觉他曾在公开或私下的各种拍卖场内,斥巨资古董。而每次拍卖背后都有不死门暗中指示。


    也就是说。


    温常德,或许与天师府寻找数百年的恶神陶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邵蓝云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上午随行的师弟师妹们已经跟着自己忙于调查和整理资料东奔西跑整整一天,她见天色已晚,找借口将他们遣送回总部那边短暂休息,告知统筹部安插特殊专员和其他人手前来。


    现在正是人手更替之际,被清场的顺风集团内部空荡荡。


    数百平米大厅死寂一片,通往其他楼层的直梯还在缓慢运行。黑衣的调查组特殊人员蹲在地上专心调试仪器,大厅正中-央雕塑反射头顶冰冷灯光,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


    师妹那边应该还有急事,邵蓝云心不在焉地扒拉了几口炒饭,挂掉了电话。


    天穹之上漆黑乌云翻卷酝酿着某场冲刷城市的大雨,透过大厦整整一面墙的玻璃窗,她看见夜空中无月无星。


    这是个极浓稠的夜,浓稠到她心中几乎腾升起丝丝缕缕的不安来。


    为什么增援的人手还没到。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


    某种直觉无声无息蔓延开来,她丢下大半份炒饭的饭盒,径直朝着那几个调试器械的同事走过去,定定地站定在旁边。


    “说起来,”邵蓝云开口,“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来了。”


    窗外重重阴云翻搅,漆黑的极远之处传来闷闷的雷声如同洪钟,仿佛灯光明亮到惨白的大厦正厅里都传来了激荡的回音。


    披着天师府制服的同事没有抬头,甚连半点反应也无,机械性地摆弄着三脚架上的螺丝钉。


    死寂之中,年轻的天师眉宇间泛上不祥的错愕。她陡然间伸手抓住同事的手腕。


    ——并非预想中人体的温热触感。


    冰冷的、坚硬的、沉寂的。


    一如大厅里此刻的气氛,邵蓝云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感受不到对方的脉搏。


    她低下头。恰好这时,蹲在地上的黑袍同事随之抬起头。


    天师府漆黑-道袍的兜帽滑下,露出一张木讷、腐-败、布满青绿色尸斑的。


    惨白的脸。


    *


    “坟头纸钱灰打旋死人要拉活人陪”


    脚步声穿透隔绝时间与俗世规则的里世界。


    长长的、扭曲如同恐怖片幻象般漆黑血红交织的、满是门扉的回廊内,不死门门徒一面跟着师姐的步伐左拐右拐,一面笑嘻嘻地哼着不成调的民俗童谣。陶若——温摇之前曾见过的棕发女性听得烦了,踹了师弟一脚。


    “你还有心情唱歌?咱们头顶上都是天师府的人,让他们陪你唱怎么样?”她神情不愉,语气也饱含辛辣。


    可惜桑子亦并未因她的讽刺而收敛,反而哗啦啦摇晃了几下手中沉重的古铜钥匙。


    “是啊,真可惜。”


    他拖长了调子,侧身走到了师姐前边:“有私企编制五险一金的生活就要结束,又要当回那个东奔西跑的邪修门徒了。”


    “你本来就是不死门的人。”


    陶若红底高跟鞋踏在流淌的、咕嘟咕嘟冒泡的沼泽却如履平地,咔哒咔哒的声响不绝于耳。她脚下黑暗里浮现出无数惨白的鬼脸,又被陶若满脸嫌恶地踩中面部,重新沉死在泥泞般浓稠的里世界。


    这座由她师父创造出来的、以恶神那浑浊神力构造的回廊没有时间与方向的概念,两侧或倒悬或正置的漆黑木门内封存着无穷无尽的邪祟和伥鬼,就连他们这些门徒进入此处都要携带计时工具——一旦有活物在此处驻留超过十分钟,就会陷入那些几千年前的幻觉和死境里,被满含憎恨的恶神侵蚀同化。


    这方空间专门为囚禁恶神陶俑而生,从陶若加入不死门开始算起,至少也存在十几年了。


    不死门善于冶炼伥鬼,亦善于分割空间用来囚困伥鬼。可她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如这道回廊般混沌崩坏、敌我不分的里世界。


    倒是与恶神本尊的概念很相配。


    她低下头看了眼手机时间,催促桑子亦赶紧开门完成师傅交给他们的任务。后者耸耸肩,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最终停留在两人都烂熟于心的门扉面前。这道门与其他漆黑门扉别无二致——每个不死门门徒的入门考核之一,就是从这无数门扉中找寻到真正存放陶俑的那一扇。


    成功则生,不成则死。


    一如往日无数次那样,桑子亦将钥匙插-入门扉,转动。一边开门还一边与师姐开着玩笑。


    破破烂烂的门吱呀被推开,他抬起眼,玩世不恭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门内是空的。


    那熟悉到触目惊心的、漂浮在黑暗里的血檀木神龛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第40章 失窃


    现在,把时间调回半小时之前。


    天气预报告知今夜有倾盆大雨,空旷的地下车库森然潮湿且昏暗,头顶混凝土都快要渗出深色的水痕。


    电梯敞开的声音来回回荡,几秒后,黑发少女谨慎小心地迈出电梯,探头四下观瞧。


    没人。


    连个活物都没有。


    温摇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沿着墙角缓慢前行,警惕地躲开车*库内四下安装的摄像头。


    还好还好。她想。


    她还是早一步抵达了车库。


    刚刚在前往市中心的路上,温摇就看见主干道那些车流量大的路口有交警在巡视检查,夜空上无人机嗡嗡来回飞旋,警笛此起彼伏在漆黑夜幕里逡巡。本城交通枢纽的贴吧也早有用户匿名抱怨,说今天靠近市中心的好几条小道被封了,堵车堵得厉害。


    顺风集团周围的路更是被控制得堪称苛刻,每辆过路轿车都必须进行登记,出租车司机不得不绕开市中心,把她送到离目的地更远的位置。


    路上各有专员逡巡,黑发少女躲躲藏藏,从后门翻墙堪堪爬进顺风集团车库,末了还蹭破掌心膝盖的几块皮,干净衬衫和短裙也被树叶和泥土刮得脏兮兮。


    回去估计要被哥哥唠叨好一阵。


    当然,如果还能平安回去的话。


    车库灯光昏暗死寂。由于身处最底下一层,连停靠的车辆都寥寥无几。温摇下意识咳嗽一声,把头顶声控灯唤亮。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即便侥幸赶在不死门和天师府之前抵达这里,她的时间依旧很紧张。得快一点找到恶神陶俑带走。


    可是,从哪里开始找。


    少女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皱眉。


    把整个车库边边角角全都摸索一遍肯定是来不及,不死门也不会把陶俑藏到普通人-肉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只能再一次用“那种能力”。


    她从未尝试过在二十四小时内多次使用“天赋”。因为每次“窥视”后,温摇身体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负面反应。


    胃痛、头晕、眼花、力竭,干呕。用恶神的因果论概念来解释,她每次使用天赋都会减弱精神和躯壳的稳定性。这种代价会随着熟练度与使用次数增长而被逐渐适应,但那也是许久之后的事情。


    现在,从理论上讲,温摇的身体无法承担过多损耗。


    尤其是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


    今天已经使用过一次能力,在抬起手触碰车库斑驳墙面时,温摇明显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她勉强聚集精神,只感觉脑子里有根烧红了的尖刺来回摩-擦神经,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想要呕吐的生理性反应一同涌上意识。黑发少女喉头滚动把翻涌的甜腥咽回肚子里,强迫自己的视角再度挪移,投身于精神力所铸造的场景之中。


    这一次,无需恶神的指引。


    温摇凭借着自己的能力,看见了整座大厦如同设计图般线条相间的、几何图画般的纹路。


    钢筋混凝土制造的人类建筑是无温度的蓝色线条,地底涌动的风水脉络是流淌的血色。


    蓝红交错之间,温摇“看”见了敞开的黑暗。


    如同能消解一切光线的黑洞,在整座现实空间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散发着癫狂且混乱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对这股气息并不陌生。


    在久远的、午夜时分不断闪回的噩梦里,温摇就曾无数次感知到恶神的力量。


    那绝望到疯癫的力量,此刻被空间黑洞压缩污染,显得更为浓稠,也更为鲜明


    就是这里。


    不死门最擅长构造的,“里世界”的入口。


    不过就算是温摇也察觉得出,这处黑洞里潜藏的空间更为混沌而古老,跟自己曾疲于奔命的“图书馆”完全不是一个量级。这一处里世界,应当是与温常德对话的那个“老怪物”构建出来的东西。


    象征恶神陶俑的红光,就包裹在黑洞的最深处。


    温摇艰难地吞咽口水,定了定神,朝着那处黑洞伸出手。


    颤-抖指尖触碰到幻象的一瞬间,剧烈的寒意与疼痛顺着脊椎骨一路袭上脑子,痛得她几乎要抱着头颅翻滚在地。


    无法描述那种绝望感,像是负面情绪的海啸汹涌而来将太年轻的继承者淹没。与此同时,在现实视角里,车库斑驳超市的墙壁像是融化成泥泞,将温摇整个手臂都吞没入墙后未知的空间。


    事已至此,再想后悔已经没意义了。


    温摇死死咬住后槽牙,身体往前倾倒,顷刻的黑洞之中。


    吞没了一整个大活人后,车库的墙壁黏稠地荡漾出一点微乎其微的波纹,随即缓慢恢复原来的平整斑驳与坚硬。


    最后半抹水渍在空气中挥发,刚刚还站在消失不见。


    偌大的地下车库,


    ——短暂的失重感,像是把她整个人塞进滚筒洗衣机里,毫不留情地洗净甩干。


    过度透支能力的疲惫与乏一并袭来,温摇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地面上。


    或者说,“地面”上。


    现在,她所在的空间看起来类似某条宽阔而森然的、古色古香的破损老旧回廊,血色墙壁上嵌满无数样式相同的漆黑破烂门扉,长长廊道一眼望不到头。而脚下昏沉凝固如同墨汁般的“地板”,成千上万森白骨骼与鬼手在黏稠黑暗里翻滚惨叫不休,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里世界的限制冲出来。


    “哈哈”


    温摇跪在地面上抱着头,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着,半晌按住喉咙咳嗽干呕几声,吐-出几点混着血丝的唾沫。


    她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开始流鼻血了。


    刚刚仰头时血液顺着鼻腔呛咳进喉咙里,弄得满嘴满鼻子都是恶心的铁锈味。流血量不小,殷红颜色滴滴答答往下淌,在惨白手腕上干涸触目惊心的痕迹。


    狼狈不堪的少女胡乱掏出纸巾塞住鼻腔流血处,踉跄着爬起来。勉强抬眼望着面前如同中式恐怖片一般的场景。


    温摇眼底泛上不正常的、因兴奋而产生的、生理性的绯-红色。


    她强迫发软的腿往前迈步,四下里环顾这处混乱且时时刻刻都在侵蚀人类神经的空间,嘴角往上扯了扯。


    “就是这里啊。”


    黑发少女喃喃,苍白且沾满干涸血痕的脸上,露出一点毛骨悚然的笑意。


    什么老怪物。


    她想,看来也就不过如此。


    “”


    这里并不适合正常人类逗留,就连那些不死门徒都必须携带足以计算时间流逝的器物才敢踏足此处。


    在这处充满怨恨与邪恶的空间内逗留超过十几分钟,人类魂魄就会被来自恶神的诅咒和不断挣-扎的亡灵侵蚀,直至成为组构这座回廊的、无数邪祟的一部分。


    温摇抵达这里已经耗损了太多精力,才没走几分钟,耳朵也开始往外渗出血液。


    情况有点糟糕。


    不过尚在可控范围内。


    黑发少女脚步减缓了些,微微抬起头,眯起开始弥漫红血丝的眼。


    漆黑眼底闪过若有若无的血月纹路,细细密密的、微乎其微的红光从回廊尽头流淌而来,如同收到召唤的河流,一直延伸到她的脚底。


    恶神的陶俑在为她引路。


    小时候温摇就曾度过米诺陶诺斯迷宫的故事。为了防止自己迷路,主角携带了几卷毛线球,一边探索迷宫一边沿路留下长长的毛线。而此刻,这缕细密的、脚底的红光担任起了毛线团的责任,甚至因为急躁在微微抖动。


    她摇了摇脑袋,紧绷的神经在混沌里世界里缓慢侵蚀着,周遭逐渐开始出现幻觉。


    身后传来重重叠叠的呼唤声,温摇回过头,看见自己来时的路上,站着许多半透明的、看不清脸的焦黑身影。


    那些身影扭曲得像是浑身骨头都被打碎,模糊的脸上张开正在尖叫的大嘴,黑洞洞、空荡荡。


    “”


    温摇宁愿相信这是自己虚构出的幻觉。


    如果这些都是不死门曾残忍屠戮过的活人,那死相未免也太凄惨了些。


    简直像简直像烈火焚烧过的骨殖尸骸,在漫长岁月里腐朽成了焦炭似的怪物。


    而这些怪物现在就堵在她身后,黑压压地蠕动着,大嘴开合费力吐-出一个含混文字。


    “跑。”


    跑起来。


    跑起来,跑得越快越好。


    耳畔幻觉似的蜂鸣声越来越大,眼前已经开始模糊震颤着蒙上黑纱。


    温摇意识到属于自己的、安全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她不再迟疑,压榨疲惫身躯的最后一点力气,朝回廊前面奔跑起来。


    风声呼啸,又或者是那些焦黑的身影在呼啸。


    温摇分不清。


    身体仿佛形成肌肉记忆,发软发酸的双腿麻木地向前迈动,跟随着血红丝线的指引飞一般掠过无数扇破旧的门扉,直至在某个拐角处停顿。某扇门扉里透出血红丝线蔓延的源头,连门板都在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门里努力吸引着她的注意。


    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等待这一刻太久太久。


    久到当解救的命运来临时,双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温摇只感觉自己像个破旧的风箱忽闪忽闪乱晃,实在是没了力气,停下时身躯顺着惯性重重砸开那道漆黑大门,血红色光芒顿时将她整个人罩住。


    黑发少女浑浑噩噩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她看见门后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悬浮着古色古香的、精致的血檀木神龛。


    那天师府与不死门争夺数百年之久的、封存着最恐怖邪祟的陶俑,就端端正正地放置在神龛里,粗擦表面上镌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正如囚困蝴蝶的虫茧般微微颤动着,散发着邪异的红光。


    可惜温摇并没有心情欣赏这只货真价实的古董。


    太阳穴针扎似地疼着,少女强撑着抬起手。像塞最普通的玩具那样,把陶俑从神龛里薅下来,硬生生胡乱塞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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