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咂摸,温摇这一次的厄运的确是从便利店开始的。
想辞职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就算不合情理,温祭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车辆于城市街道中穿行,阳光大好,回家的路他们两个已经记得很清。
在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熟悉温热气息时,温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简直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才刚到家换完睡衣,祝珠就联系上了她。
说什么今晚也要约她出来吃顿好的,好好庆祝一下她平安归来。
那天从被困到成功获救,祝珠硬是跟她跑完了整趟流程,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恨不得陪温摇一起进手术室。
苏醒后,她第一时间跟祝珠联系上,称自己并无大碍,这才叫朋友放心下来。
温摇所在的医院跟祝珠他们家的医疗企业有合作,缴费时院方看在祝家的面子,开的是最低折扣价。
林林总总从头到尾,都帮了她的大忙。
“OK,今晚就来,”温摇一口答应下来,“我请你吧,咱们去吃那家烤肉自助!”
“瞎说,哪有让病人请我的道理!我请你!”
祝珠在电话那边如此强硬地反驳:“你腿打石膏了吧,今晚我叫我家司机去接你!不准推辞!”
“真要算的话,就算作我在图书馆里没看好你的道歉好了。”
这算哪门子的错,又道哪门子的歉。
没有祝珠,校方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有学生失踪。
她还想争执一下,对面已然轻快撂下一句:“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反悔是小狗!”
“喂!”
“晚上见!爱你噢~”
电话嘟地一声挂断。
年轻小姑娘向来的快言快语,温摇梗在喉头的话最后也没说出来。
她扭过头。
正好看见换完衣服的温祭端着水杯注视着自己,米色衬衫领口微敞,安静又平和。
见妹妹转头与自己对视,温祭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今晚出去玩?”
“嗯,出去吃饭,可能要晚一点回来。”
“身体刚好一点就出去。”
他轻微地抱怨,放下水杯,“算了,不准吃海鲜和其他忌口,玩得开心点。”
温摇答应着往前迈步走,养兄的视线跟着她半天,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伤员”得拄拐,灰溜溜心虚跑回来又拄着拐回屋。
刚走到门口,少女就听见哥哥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些隐忍的意味,像是想了很久才跟她说。
“摇摇。”
不太好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她没动弹,只听见温祭尽可能将声音放缓,装作有意无意道:“这周末,我们可能要去顺风集团总部那边一趟。”
顺风集团。
温摇脸上笑容凝固一瞬,勉强道:“去那儿干什么?”
“温常德要见我们。”
温祭顿了顿,平直地、尽量不带任何个人情绪色彩地叙述:“周末。”
“我不去。”他话音刚落,几乎是瞬间,温摇就立刻开口。
“不能不去。”
“他说,跟你的继承权、遗产和巫阿姨有关。我们两个都要去。”
她哥哥现在的体温似乎比往日要低一些,难得语气硬了几分,指尖搭在了她的腕上。
触及时温摇只觉得细细密密寒意往上爬,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微张着唇茫然地看着他。
安静之中,她又看见那泥泞浓稠的漆黑身影攀援上来,漆黑鬼爪附在温祭身上,二只血月纹的眼与那双漆黑的桃花眼重合。
唇-瓣一-张-一-合地,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话,声音一瞬间在感官之中交叠。
“况且”
“”
温摇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句况且后面的话。温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般微微蹙眉,扶了扶额头。
刚刚到嘴边的语句如同烟雾般散去,他竟然想不起自己想说什么。
半晌,哥哥呼出一口气,放弃了思考:“总而言之,巫阿姨还有不少遗物在温常德手里收不回来他主动找咱们,估计是为了这些事情。不能不去。”
“就当是出去散心,不用想太多,”他又放缓了声调,“先去玩吧,其他的有我。”
温摇沉默,看了他一眼。
不,或者说,又看了他身后的黑影一眼。
“我知道了,”在关门换衣服之前,她妥协道,“我会去的。”
*
“所以,你那个渣爹
自己挣-扎出来时,祝珠在身后一面心惊肉跳地扶着她,一面忍不住小声八卦。
温摇还是用不惯拐杖,回头想说话,袋,痛得她龇牙咧嘴。
朋友奋力抿住嘴唇憋笑,先把她的双拐运出去,。
“差不多吧。”
温摇站定,不得不维持病患人设扶好拐杖,闷闷地看着金碧辉煌餐厅门口侍立的服务员几步过来,低声下气地询问祝珠预定相关事宜。
餐厅内里装潢奢靡不失意趣,看起来就是那种摆草摆花餐费收您一千八的类型。祝珠顺手摸出vip黑卡给侍应生看过,后者立刻露出谄媚热情表情,一叠声弯腰把两人送了进去。
送进去前还很贴心地问温摇需不需要轮椅,被后者闷声婉拒了。
直到屁-股坐在柔软真皮座椅上,点了些由意大利语和其他莫名英文单词组成的菜肴之后,她这才呼出一口气。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我哥是怎么想的。”
温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那个猪狗不如的混-蛋当年疑似设计害死我妈,这近十年来对我们不闻不问,任由我和我哥在贫民窟摸爬滚打。现在这时候想起来我们了?怎么,他外面的小情-人玩腻了?”
侍应生端着两杯无酒精饮料上来,祝珠安抚性地拍拍她肩膀,递过去一杯。
“说起来,顺风集团最近势头的确很猛呢,我们家好像也跟他们合作过几次,”朋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我爸说感觉对面不太诚心,最后生意也没谈拢。”
“活该。”
温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端起饮料来喝了口,在朋友面前难得情绪化了许多:“谁知道他事业运为什么那么好,投资什么火什么,简直像是受高人指点似的。”
“自从来了本城,温家就成了上流圈子里的新贵。”
祝珠抵着下巴随声附和,目光放远:“听说温常德喜欢古董,在近期的拍卖会上豪掷千金拍下了什么字画,还上了杂志报道。”
“不过温常德第二任妻子生的孩子我们圈子里都认识,比咱们小几岁,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听说前一阵子深夜飙车出了事,气得他老爹提着皮带揍了一顿,末了还是灰溜溜替他儿子擦屁-股去了。”
“大家都说,他家那个温少爷妥妥的纨绔子弟,上不了台面。”
热气腾腾的、精致的食物被侍应生端了上来。
祝珠拿起手机拍照精修发朋友圈,不忘安慰一下肉眼可见精神萎靡的温摇:“不过你别担心,说不定是好事呢。万一是你那个渣爹身患绝症命不久矣明面上的孩子又不成器,临死前想把遗产全给你也说不定?”
的确只能给她。
温祭其实已经跟她们家解除寄养关系了。
“”
温摇还想保持严肃的表情,听见末尾这句话,忍不住还是露出了一点无奈的笑意。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她举起杯子跟祝珠轻巧地碰了一下,声音松快了些:“不管他们了,吃饭。”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极美味的一餐。
芝士意面浓郁,法式蘑菇炖鸡鲜美滚烫。由主厨亲自讲解的分子料理甜点,温摇一口将泡沫吞下去,实在没尝出除了甜味以外的其他内涵。主厨走后俩人嘀嘀咕咕半天,祝珠小声表示她也没吃出什么“食物本真的体验感”。
末了打包了一份嫩烤小乳鸽,两人愉快地回程,司机将温摇送回小区门口。
彼时已经是九十点钟,小区门口路灯死寂地亮着,几只小飞虫绕着灯光扑棱扑棱转圈。
大门口没什么人,夜色浓重如同幕布,遮蔽住层层叠叠的楼房与建筑,只露出星星点点住户家的灯火。
温摇站在门口跟朋友挥手告别,看着豪车摆头扬长而去,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她转过头,笑容转瞬间消失,冷冷地抱着臂看着不远处飘飘荡荡的黑影。
“从我吃到一半你就跟在我旁边。”
黑发少女不耐烦地眯起眼睛,盯着熟悉的红眼睛大芝麻糊:“你到底要干什么?视奸?有这么视奸人的吗?”
“说起来你头顶着那个什么恶神的印记,是不是跟祂有关系?”
黑影继续沉默着装祂最常装的哑巴,就好像从晚上七点半到现在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的“人”不是祂一样。被温摇连问好几句还凑近打量,祂终于以熟悉且粗粝沙哑的嗓音开口,重叠杂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只鬼爪倒是伸出来,谴责性地指了指她亮起的手机屏幕,声调卡顿:“九点半了。”
温摇:“?”
温摇:“哈?”
她震撼地低头看了眼时间,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祂顶着的那只血月纹眼球:“你跟着我俩小时就是为了督促我回家?我哥都没这么紧锣密鼓地催过我。”
“”
听到“我哥”那个字眼,祂漆黑爪子挪了挪,从指着手机变成了指着小区大门。
就好像真的在催促她快点回家一样。
温摇不死心,又凑近了一点:“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跟天师府那个恶神有关系吗?”
“”
“别装哑巴,我知道你会说话。”
黑影血红眼球不情愿地动了一下,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身影逐渐淡化成路灯底下的一道阴影。
在彻底消失之前,冰冷的、难得显示出实体的鬼爪翻过她*的手腕,在温摇的手心里清楚写下一个字。
毋。
温摇猛地收拢手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
再抬头时,血红眼的黑影已然消失在路灯孤寂的光亮里,彻底不见了。
【本卷完】
第22章 “哥哥”
可喜可贺。
跟朋友美美吃了顿大餐。
又在家里被督促着,连续喝了三天枸杞红枣大骨汤。
赶在前往顺风集团总部之前,温摇终于能成功丢开双拐独立行走,重新当一个能跑能跳的自由人。
时间很快就到了周末。
纵然她有万般不乐意,也拗不过她哥罕见的坚决态度。
“真必须去?”
去见自己那个渣爹的前一天,温摇靠在阳台边上数着路过的车,不情不愿地嘟囔。
“嗯。”
温祭尚在收拾东西披上外套,边整理保温桶边含混地应了一声,低头换上适合外出的鞋。
前几天刚下过雨,公寓楼下水洼反着亮光。
温摇回过头拄着阳台,沉默地看着他换衣服,半晌问:“你又要去疗养院?”
“嗯。”
还是一贯简洁的回复,在不喜欢谈论的话题上,温祭向来话很少。
他只是整理好衣服,顺便抬眼看了她半秒,提醒:“别站在阳台,风大,还不安全。”
“米已经淘好了,到时候你按一下电饭锅蒸饭键就行,我六点前回来。”
“你又在把我当小孩子。”
温摇几步走出阳台,拧起眉头:“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说真的,我陪你一起去吧。我现在换衣服也来得”
“不用你跟来。”这一次,温祭拒绝得很快。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生硬,他放缓了声调,轻声:“这是我们家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
“况且,我也不想让他们俩看见你。”
温摇脚步停顿,站在阳台处迟疑着,半晌,答应了一声:“知道了,早点回来。”
青年最后检查了一下要携带的东西,开家门走了。
温摇站在客厅里听,听见了楼道里一连串的、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伴随单元门“砰”地一声响,彻底听不见了。
去疗养院的路,温祭已经很熟悉。
自从成年后,他就把父母转移到了城郊的疗养院,每个月都会去探望一两次。
毕竟他的归属依旧是那个“原生家庭”,解除了与温家的寄养关系后更是如此。
理论上来讲,自己跟温摇已经不能算是“兄妹”。
顶多顶多,算“恩人关系”或者“青梅竹马”,再亲密点都无。
特别是在温摇成年后。
——地铁里依旧闹哄哄的。
另一个车厢的小孩子在吵闹,旁边的上班族似乎在跟家里人聊天,车身轻微地摇晃着,头顶灯光洒下来。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若隐若现的头痛又开始了。
最近幻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以至于他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些远比现世更真实的画面。
刀,血液,烈火。
纹着血月纹的祭司族群在火里哀嚎不休,撕心裂肺叫着他的名字。
他们凄厉地喊,说毋,毋!
不要来这里,不要回来。回鬼域,回其他地方。
他祂不该回人世间。
喉咙猛然间袭上熟悉的痒意,温祭睁开眼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口腔里泛着铁锈味,他堪堪用手背一抹,看见了心惊的鲜红。
大概是温祭咳嗽得太厉害,周遭的人纷纷后退离散,以异样的目光盯着这位青年,生怕被染上什么传染病。
倒是隔壁车厢的小孩子怯生生地凑上来,小声问:“哥,哥哥。你要叫医生吗?”
“不。”
温祭咽下喉咙里翻涌的甜腥,支起身子,苍白脸上露出了一点勉强的笑意:“谢谢你,我没事。”
他擦去嘴里漫出的血丝,舔了舔干裂的唇,
头顶地铁播报即将抵达的站点,下一站就是自己要下车的地方
这具身体快烂掉了。
温祭拎起保温桶准备下车,不知怎的,脑子里倏忽间滑过这句话。
必须早点离开“那里”才行。
*
本城私立疗养院开在西郊。
专业团队护理,吃喝住行一条龙服务,疗养费自然也要比其他地方贵上许多。
早在把父母送入这家疗养院的时候,院方就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绝对会好好照顾两位“病人”。
换而言之,他们俩的后半生,也再半步。
毕竟这里是本城
无论是安保还是监控,都严密到如同监狱。
才刚上三楼,隔着一条空旷走廊,温祭就。
群人-渣放我出去!”
紧接着是一串不堪入耳的乡间粗话,什么难听骂什么。几个年轻护工面红耳赤地从休息室里离开,护工主任熟稔地拿着绑带快步走进房间。在一串挣-扎、吼叫和怒骂声中,有什么东西被砸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铁架子床位叮叮咣咣地乱动。
几分钟后,主任轻描淡写地从病房里出来,嘱咐那几个年轻护工:“303号床今天晚饭减量,省得他有力气再闹腾。”
年轻护工们唯唯诺诺称是,主任一抬头看见了他,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
他们都认识温祭。
年轻,俊美,脾气也温和。每个月都会来上几趟,探望他因事故瘫痪在床的父母。
疗养院里出了名的孝顺孩子,性情好到几乎让人叹惋——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温祭知道那些关于自己的传闻。
又或者说,这些传闻就是由他本人有意无意营造出来的。
黑发青年笑着同那些护工打了招呼,步伐平稳地来到那间刚刚还喧哗不休的房间门口,按下把手,打开门。
这是间朝阳的房间,阳光很好。
铁架子床上,男人气喘吁吁地仰面躺倒在被褥里,身上被绑带死死固定住,两条软绵绵的腿无力耷拉在床边,长期的瘫痪已经使肌肉萎缩再无法行走。
平心而论,这家疗养院的服务的确很好。
卧床多年,男人依旧面孔整洁衣着朴素,甚至连褥疮都没生。只是瘦削了许多不,或者说,远比温祭记忆里那个高大暴躁的酗酒雄性生物要颓废无力,甚至连眼底暴戾的光都被削减了一层。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男人露出凶悍神情,虚张声势地摇晃了一下身子。可惜绑带太紧,就是力气翻三倍都挣脱不开。
“何苦呢,爸。”
温祭坐在床边,并未在意男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辱骂,慢吞吞地打开保温桶:“我今天给摇摇炖了排骨汤,还剩一点,给你带来了。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你说你也是,像妈一样好好听人家护工的话,不就能少遭点罪吗。看看现在,被捆在这里,跟条死狗一样。”
“哦,抱歉,我忘记了。”
温祭低下头微笑,缓慢拆开了一次性餐具:“从瘫痪那天开始,你后半生的确就只能跟死狗一样。”
“你!”
亲爸被他气得目呲欲裂,可惜刚刚的闹腾已经快把体力消耗光了,只得喘息着徒劳挣-扎:“你这个畜生,王-八蛋你就是个怪物。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是人!”
“你出生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扔进猪圈里,一个死婴怎么可能会复活你就是鬼!你是怪物,你就是个煞星!你克死了那个女的,现在又要来克我们!”
“”
温祭不说话,低头用勺子舀起汤,送到男人唇旁,好声好气道:“尝一口吧,熬了仨小时呢。”
男人猛地一甩头扭过脸去不喝,青年伸出手,把他的下巴慢慢地掰过来,温热的汤顺着他强行被撬开的唇齿灌下去。
味道浓郁鲜美,合口又适宜。
他亲生父亲浑身都在抖,死死咬住牙也未能阻止那肉香味在嘴里散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拿起纸巾,贴心地为他擦去唇边滴落的汤渍。
“明天,我要陪摇摇去见温常德。”
温祭搅动着汤汁,像是随口聊天般,如此说:“最近可能会不太常来了,我努力安排一下时间。”
“毕竟,您知道的。解除了寄养关系之后,我的户口还在你们这里。你们才是我的亲生父母。”
“论情论理,我也该承担相应的赡养责任,对不对?”
“您呀,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别想其他的。有什么需要就让护工跟我说。”
“呸!”
男人蓄力一口唾沫喷在了他脸上,粗糙的黄牙磨蹭紧绷着:“人面兽心的畜生,你装什么好人!当初要不是你妈拦着,我早就把你丢进猪圈里喂猪了!畜生!畜生!!”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骂人话,也没什么新意。
温祭去洗手间洗干净脸和手,又温和地收拾好保温桶。
窗外,太阳已然几近落山,金红色余晖暗沉又邪异。他站在落日仅剩的光芒下,居高临下俯视着被绑在铁架子上的亲生父亲。
“您说得对,我可能的确不是人类。”
温祭爽快地颔首,朝着他张开掌心,给他看自己手心里青黑发红的脉络:“这具身体快烂了,不知道名为‘温祭’的我还能存在多久,更不知道如果‘我’死了,存在着的会是谁。”
“不过没关系,至少,在死之前,我会帮摇摇打点好一切。”
“无论是学业,是生活,还是她本该就有的东西。”
“毕竟,我是她哥哥,没错吧。”
青年望向落日余晖,半晌,扯了扯嘴角,露出不像笑的笑容来:“反正,在她眼里。”
“我是‘哥哥’,也只能是哥哥。”
第23章 顾问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与昨天比起来,今天天气很好,好得有些不合时宜。
前去顺风集团的当天,豪车早早就停在了公寓楼下。
漆黑呈流线型车身并罕见昂贵的牌子,路过的人无不纷纷回头瞩目。
温摇换了件更为得体的新衣服,磨磨蹭蹭在卧室不肯出来,被温祭催了几次才不情不愿地推门换鞋。
手机屏幕停留当下热点快讯的界面,红色大标题赫然入目。
【顺风集团公子当街飙车被惩处,冲冠一怒为红颜?!】
“专门用来吸睛的内容。”
温祭扫了一眼她手机,叹口气,评价:“知道你对他不满,到时候记得不要表现得太明显。”
“知道。”
温摇把手机倒扣过去,对着玄关镜子查看了一下自己腰侧的伤口。
出院后又换了几天药,腰侧的伤痕已经完全愈合,肉眼看根本看不出来。
就仿佛那天在图书馆惊心动魄的追逐战只是一场噩梦,随着天明之际随风消散了。
至于其他后续。
回家后,温摇又登了几次许愿网站。最近许愿网站大板块被管理员封-锁,放出的公告是【正在整修数据】,暂停了那些愿望的接收。
现在想想,估计是天师府得到了线索,正在攻克许愿网站的数据。
天师府和不死门的仇怨她并不感兴趣,只期望别再把她和她哥卷入进去。
小羽的草莓耳钉最后也还是到了她手里,温摇找了个好日子,连带着纸钱和耳钉一起在十字路口烧成灰烬。
天师府的人说她已经成功入六道轮回,也不知道烧的纸钱那姑娘还能不能收到。
温摇跟小羽相识一场羁绊也没多深,烧干净纸钱,就算是缘分截断。
死人有死人的苦恼,活人有活人的困扰。
就比如说现在。
接到了提前约好的两人,公寓楼底下的豪车如同一尾骄傲的大鱼,平稳安静地驶出了这座颇有些老旧的居民公寓区。
车内是温常德常用的木质调香水味,估计价值不菲,闻得让温摇头疼。
她拉开车窗呼吸新鲜空气,总感觉胃又开始抽搐起来。温祭在她旁边坐着,伸出手安抚地替她顺气。
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后背上,拔凉喉咙被苍白的手掌扼住。
温摇一个激灵,抓过他的手放在脸上贴贴:“哥,你手怎么这么凉?昨晚开空调太久了吗?”
不对啊,她记得昨晚空调开的是定时模式。
少女脸颊温热,温祭指尖生理性地震颤一下,神情依旧温和,只是无声无息地收回了手。
“是吗?可能是最近比较累,身体寒气大?”
寒气大真能凉到这种程度吗?
感觉跟死人都没什么区别了。
温摇拄着下巴看着他,眼神不免带了些疑惑,又试探性地补上一句:“说起来,我最近还在家里看见粉底液和粉扑了我好像没买过化妆品”
“嗯,”温祭自然地接过话头,“我买的。”
温摇:“?”
“最近气色不太好,营业咱们家店之前敷了点粉。”
她哥笑微微地弯着眉眼指着自己,语气依旧温柔:“不好看吗?”
少女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复杂的裂痕,想找槽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借口的确合理且日常,但她总感觉真相绝非如此。
豪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司机如同没生命的木头人,在前排声都不响地驾驶着。
“好看,”半晌,温摇憋了半天,绷出来一句,“哥你涂什么都好看。”
温祭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挑一个弧度,顺手把薄荷糖塞给她。
“行了,晕车就别看手机了,”他提示,“再忍忍,一会儿就到了。”
温摇含混地应,塞了两颗薄荷糖进嘴里
其实她不是晕车。
但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无论是车内混杂着香灰味的香水,还是离顺风集团大厦越近就越剧烈的胃痛,都仿佛在警告着她什么很重要的事。
就仿佛与父亲的这一趟会面,注定不会好过。
十几分钟后,豪车停在了市中心气势恢宏的公司大楼门口。
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尚能盘下这么一座大楼,足以彰显顺风集团温家近年来在本城的新贵地位。
彼时正是工作时间,公司大厅内人来人往,门口一棵巨大招财树郁郁葱葱。听说温总对风水玄学方面更为看重,公司里连盆栽的摆设都请人算过,这才能成就今日的辉煌。
跟预约时间,对方便拿起电话通知了董事那边的助理。
几分钟后,西装革助理匆匆步入大厅,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两位突然冒出来的“温总前妻的孩子”。
“那,
助理朝着电梯做了个“请”的手势董事长办公室。”
温摇站起身来,同时隐隐有些不安地瞥了一眼温祭。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步入这座大厦,他脸色比素日里还要惨白几分,直接下意识触碰喉管往下按了按,柔软皮肤落下一个凹陷。
似乎是想咳嗽,但强硬压下了喉头的那股痒意。
两人不言语,一前一后跟着助理进了电梯。
电梯内空间宽敞明亮。据助理骄傲地介绍,他们公司一共有五十多架电梯,其中三分之一是专供温常德这种高层或董事会人士搭乘的,普通员工不准私自乘坐。
温摇也不知道特权阶级到底有什么好炫耀的。
助理喋喋不休地带着他们去了公司顶层,据说这里视野开阔坐收整座城市的风景,是专属豪门贵族才能欣赏到的氛围。温常德的办公室就在此处,只可惜他们到顶层的时候,办公室门紧紧地闭着。
“温总现在在跟顾问会面,”助理把他们领到对面的休息室,专业地表示,“您们可能得等一会儿。”
温摇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随便吧,反正她也不想那么早看见那张老脸。
相比起来温摇还是更在意她哥,助理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挪过去给温祭剥橙子,低声:“怎么了哥?怎么一进来就不说话了。”
温祭本来低着头不语,略长的黑发遮住眼,闻声微微抬起头露出一点笑容。
透过垂下来的发,她看见哥哥脸色苍白唇色血红,那双漆黑的眼底透不出头顶天花板的灯光。
“没什么,别担心。就是有点不舒服。”
温祭迟疑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指了指太阳穴,停顿:“好像有点幻听?耳边有声音一直在响。”
幻听?
温摇茫然地把剥好的橙子递过去。
少女白嫩指尖沾上了橙皮颜色,成瓣的橙肉在掌心明晃晃。温祭垂着眼帘去看,目光却像被吸铁石吸住的金属,直勾勾地落到妹妹的手腕上。
那里皮肤薄,青蓝色血管分明清晰,以至于他甚至能听见血液于脉络中汩汩流淌的鼓动。扑通。扑通
喝那个。
喝那个,可以延缓这具身体的腐-败速度。
就可以不幻听,不难受了。
因为她她本来就是祭司。
她本来就是属于祂的。
温祭被自己恍惚间的想法吓了一跳。骤然回神,漆黑眼底重新恢复了神采。
妹妹正研判性地望着他,似乎很疑虑为什么他突然不说话了。
剥好的橙子好端端放在掌心,温祭几乎是掩饰性地接过水果放进嘴里,果肉爆裂出橙汁也未能缓解莫名其妙的干渴。
“好像没有家里买的甜,”他弯起眉眼,似乎在刻意模仿正常的自己,“谢谢啦。”
“”
温摇慢慢地收回手,疑惑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个圈,缓慢移开:“我也觉得。”
“等回去的时候,再去楼下超市买点吧。”
休息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这回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气氛有点尴尬。
就在温摇绞尽脑汁思考要不要再跟他找点话题,再找点什么话题的时候,对面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总算开了。
透过门外,黑发少女抬起眼眸,看见办公室里有说有笑地走出两个人。
应该就是刚刚助理说的“顾问”。
她目光下意识放在那两人的脸上。
只一瞬间。
温摇就听见了自己浑身血液猛然涌上头顶的声音,嗡嗡轰鸣。
脸庞熟悉到心惊的金发青年,还有一个与他并排行走的、穿着职业裙装的棕发成熟-女性。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金发青年也注意到了什么,脸上还挂着笑,目光微微一挪。
顷刻间两方对视。
桑子亦野兽般微微眯起眼睛,先是意外,紧接着是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仿佛想起什么糟糕回忆般的表情。
古怪,且全无善意。
“哎呀——是你。”
青年拖长了调子,温摇死死盯着那张脸,只看见半秒的古怪表情转瞬即逝。
那张曾掩藏在黑袍与面具后面的脸,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师姐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很好吃的面包店他们家。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呢。”
“听说今天温总在外面的家人要来,估计就是你们俩吧。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为什么在这里。
温摇大脑一瞬空白。
只能看着那爽朗的金发青年率先笑眯眯地迈进休息室,指了指自己,眼底是恶作剧似的笑意。
“不记得我了吗?也难怪,我们只见过一面吧。”
“我是说,在面包店里。”
末尾几个字被咬住重音,桑子亦指尖无意识按住自己的手掌。
“”
看见这个小动作,被寒意封存的大脑开始缓慢转动。
别紧张。
她跟他们有信息差。
他们还不知道她的能力,更不知道她在图书馆那天看见了面具底下的脸。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一个侥幸被天师府救走的、羸弱的普通人。
温摇闭了闭眼,嘴角僵硬地一扯。
“是啊,好巧,”她面色如常,只是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是了不起的缘分呢。”
说着,少女将目光挪移,落到前些日子他被自己用美工刀刺穿的手掌。
那里已然愈合如初,光洁雪白,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
噢。当然。
也不存在任何刺青。
第24章 乖孩子
“别误会,我们是顺风集团聘请来的玄学顾问,每周都要来的。”
桑子亦爽朗地指着自己,仿佛他真就只是个跟温摇萍水相逢的路人:“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找我们哦。”
“玄学,顾问。”
温摇一字一顿地重复,脸色更僵硬了:“顺风集团,聘请的?”
她朝着桑子亦身后看去,刚好发现对方身后那个职业裙装的棕发女性也在看着自己。
相比而言,后者更为冷厉也更成熟,扶着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温摇和她哥哥。只是眼神称不上友善,更像是揣摩一只侥幸从羊圈里跑出去的猎物。
“桑子亦。”
棕发女性缓慢开口,语气淡淡的,不像是催促,反而像是某种提醒:“我们还有其他事情。你没忘记师父说的话吧。”
“是时候该走了。这两位朋友也要去见温总,别耽误人家的事。”
说后面那句话时,她抬起凤眼,直勾勾地盯紧了温摇的脸。
声音很耳熟。
是那天在图书馆时,与桑子亦对话的“师姐”。
“”
桑子亦目光掠过她的后腰,露出了一点遗憾的、像小朋友想买玩具又被大人阻止的幼稚神情。
不过很快,他就调整了神色,朝着温摇笑眯眯地招招手。
“好嘛,那就先这样。”
“拜拜啦小友~我感觉我们很有缘,下次肯定会再见面的,对吧?”
转身之前,金发青年恶劣地冲她咧了咧嘴,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不。
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了。
她杵在原地不动弹,直到看见两人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才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温摇想转身,脸直接撞在了温祭冰冷的胸膛上,面包香味和山茶花的洗衣粉味顷刻间灌过来。
“我,好像不太喜欢那两个人?”
她哥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半开玩笑道:“你们很熟吗?”
“不我是说,不太熟。”
“不太熟的话,以后就少联系,好不好?”
温祭靠在她旁边,轻声道:“笑嘻嘻的,叫人看了就心烦。”
末尾几个字放得轻描淡写,就好像只是普通简短的评价。
可语气明显不容置疑。
她哥鲜少表现出如此直白的喜恶。温摇侧过头胡乱应了一声,立刻岔开话题:“知道了那,我们进去?”
“走吧。”
他放在温摇肩膀上的手松开,整理了一下袖口,刚刚那种冰凉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陡然间一松。惯有的安抚性温和神情重新回到脸上。
温祭走到门口,替温摇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檀香混杂着香灰味的复合气息扑面而来,简直叫人疑心对方是不是在里面烧了什么东西。
分明是明亮的、宽敞的、甚至称得上豪华的办公室,可不知怎的,某种难以言喻的侵袭感在开门的瞬间就涌上了温摇心头。
温常德就坐在宽大不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沏茶。
都说富贵养人,与自己幼时相比,这位白手起家的董事长的确没怎么老,甚至称得上容貌依旧。
唯独眼尾的几条细纹清晰分明,在保养得当的脸上尤为明显
他有哪里,叫人不太舒服。
这就是温摇在看见生身父亲后的第一直觉。
不是憎恨也并非厌恶,而是某种面对陌生存在的古怪感。
就像是那天在图书馆突然被拽到里世界的时刻,心头某种莫名其妙的阴影挥之不去。
她脚步一顿停在门口,刚好温常德也沏完了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住了温摇,以及她身后的哥哥。
在看见温祭时,中年男人鼻子微不可察地一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过来,走近点。”
发号施令的、男人惯常有的语气。
只对着温摇开口。
温摇后槽牙一下子就绷紧了。
她杵在原地没动弹,还是后面温祭悄无声息扯了扯她,温摇才肯不情不愿地迈步,咣当一下子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年轻的黑发少女生硬地深呼吸,嘴唇抿得紧紧,甚至有些发白。
“听说。”
温常德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半晌,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推了过去:“你前段时间,遇到了点,很有意思的事。”
温摇扯了扯嘴角,没接那杯茶。
“是挺有意思的,”她咬住重音,冷冷道,“非常,非常
温促的气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讥讽。
像,”他评价道。
“我不需要你评价,”温摇说,“而你,温”
意料之中的场景,办公室内剑拔弩张。
温摇调整坐姿硬邦邦地坐直了,抱紧双臂,做出明显警惕且防卫性的姿态。
其实不仅仅是脾气像,她眉眼也与母亲极为相似,甚至称得上是翻版。
不过温摇的母亲巫白安,远比这位年轻的小姑娘更沉稳。
那是位很特别的人。
在初遇的那一天,温常德就知道,这个女人藏着很多秘密,普通人究其一生可能都无法窥-探到只言片语的秘密。深远的、古老的、漠然的。
刚刚相处的时候,他还会为这种神秘感而着迷。可婚后越是深-入了解,他就越是心惊肉跳。
巫白安知晓很多事情不,或者说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
明明自己已经将厮混出-轨的线索隐藏得很好,明明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替他瞒着她。
可每每回家对上那双眼,温常德都能从中窥见平静的失望。
她什么都没有说。
但她知道。
明前茶回甘滋味在嘴里氤氲中苦涩,温常德将茶杯撂在桌上,嘲笑自己又在想没用的事情。
就算神秘又如何呢?巫白安已经死了。
她的秘密会跟随着她一起被撞得稀巴烂,被埋进坟墓里。只剩下继承了她衣钵的女儿和那个怪胎。
她和他的,他们的女儿。
“助理跟我说,你在那次的袭击事件里,跟天师府的人有接触,”温常德清清嗓子,重新看向这个已经近十年未正眼看过的少女:“尤其是那位雀部的府主,对你评价颇高。”
“看来你手底下的狗助理汇报的调查内容有点夸大。”
温摇把那个讥讽的字眼强行咽了回去,尽可能让自己说出的话平直一点:“只是有接触,谈不上什么评价和社交。如果你是想借助我跟天师府接触,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我后续不打算跟他们有牵扯——如果没有特殊情况。”
“你在浪费你的人脉。”
温常德的语气是一贯的、居高临下的、长辈性的傲慢评价:“你知道就算是上流社会这些豪门大家,想要跟天师府凑上点关系也是难如登天。假使你能好好利用这次事件的影响”
“我说了,那些与我无关,”黑发少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语气直白且绝无回转余地:“我不是商业天才,也没有温总那样白手起家的好运气。今天你叫我来就为了聊这些吗?那我们的会面可以到此结束了。”
“这当然与你有关,”温常德语气强硬了许多,“你妈妈没教过你打断别人说话不礼貌吗。”
“教过,可惜我当了快十年没爹没妈只有哥哥管的野孩子,早就把你那些假惺惺的豪门礼仪忘光了。”
温摇站了起来。
她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起身时拉开凳子的动作极大,以至于办公桌旁边挂着的古董壁挂都晃晃悠悠。
黑发少女长高了不少,甚至比她母亲当时还要高一些,眉眼与巫白安的确相似,可氤氲的凌厉与戾气都与记忆里那个脾气温和的女人截然不同。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不过,还是那个寄养的怪胎性格更像巫白安。
“坐下,我还有别的事情告诉你。”
温常德深呼吸告诉自己要有耐心,面前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
调整好心态,中年男人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宣告:“我近期会把你接回温家。”
“”
在温摇身后站着的温祭始终未说话,只是听见这句落下时,指尖极轻微地抽搐一下。
随即,无声将指节攥紧。
不过下一秒,他就听见了妹妹想都不想径直说出的回答。
“我不去,”少女语气更为冷硬:“死都不去。”
“由不得你。我正在考虑把你立为顺风集团公司股份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
“继承人就要有继承人的样子整天在那个老破小的公寓区跟你那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养兄’厮混算什么?传出去叫不叫人笑话!”
温常德刻意停顿几秒,抬高了声调,可惜能把员工与下属吓住的气势在温摇这里形同虚设。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一样,荒诞地咧开嘴角,指了指自己。
“我?顺位继承人,我?”
“哦,我想起来了我们温总子嗣运实在凋敝,外面小情-人千千万万,可生下来儿子的就那么一个。儿子养大了还不成器,天天要温总费心给他擦屁-股,是不是?”
“这时候你想到我了,纡尊降贵地今天约我见面,要我继承你老温家那个没人要的破皇位?”
“温摇!”温常德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听好了,我随便外人怎么传怎么看怎么说,”温摇语调冷冷,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就算他跟你们的寄养关系解除了,他也是我哥,我绝对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无论在哪,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他是谁。”
“”
“嗡——”
也就是这句话落下的刹那间,温摇太阳穴忽然一阵尖锐的剧痛。
像是有人用镊子伸-进她的大脑里勾取脑髓,又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契约被达成。
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共鸣似*的战栗,脚下的地板地震般摇晃一下。
她往后退了一步,温祭适时伸出手,稳住她身躯的同时也恰好掩饰住了温摇一瞬间的头疼。
“好了。”
他借力将温摇扶稳站好,语气安抚,在剑拔弩张的办公室里打圆场:“摇摇,不太舒服吗?要不要去洗手间洗把脸冷静一下。”
“温总别太见怪,摇摇她脾气就这样。大学生嘛,戾气总是重一点。”
温常德不说话,目光落到温祭与温摇小臂相贴的苍白手掌上,青年微笑,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
“去门口等我吧。”
他靠在温摇耳边,低声嘱咐:“休息一下,我聊几句就出来,乖孩子。”
第25章 无法拒绝
这个台阶给得很及时。温摇现在的确很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
但
她哥什么时候会叫她“乖孩子”了?
温祭呼吸中似乎藏着某种陌生的、腥甜的气息,若隐若现热气落到耳畔,激得人从脊梁骨腾升细微战栗。
温摇微微偏过头躲避那阵腥甜气息,含混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关门前还回头不善地瞥了眼温常德。
中途离场并不符合礼仪,但她懒得在假惺惺的亲生父亲面前维持过多仪态。
更何况这间宽阔办公室里的香灰味不知怎么越来越重,混杂着甜腻的奇怪腥气,再多闻一分钟,温摇都害怕自己吐-出来。
办公室大门被咣当一声关上,余音袅袅在这方宽阔的空间里回荡。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位男性。
温常德重新转动目光,把视线落到微笑着的温祭身上。
与初次见面时沉默而怪诞的男孩不同,长大后的温祭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礼数周全。比他那个儿子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可温常德不喜欢他。
确切来讲,他忌惮这个孩子。
从温祭孩提时代便是如此。
直到现在,温总也不知道,巫白安为什么要执意把这孩子接到家里来寄养。
明明在那两个农户的嘴里,这孩子是被神婆认定的天煞孤星,是死了三天后莫名其妙复活的怪物死婴,从一开始就不该活在世界上。
温祭,或者说“箕”,应当烂在乡村的猪圈里度过平凡的一生,或者干脆死在父亲某次酗酒后的毒打里。
十几岁那年,他的农户父母死活不同意寄养,甚至赌咒发誓要雇小混混堵截巫白安狠狠揍一顿,让这个城里来的女人长长教训。
但就在准备雇佣流-氓地痞的前一晚,他爸妈一如既往趁着夜色在别人家地里偷收麦子,被无缘无故启动的机器碾过下半身。
命是堪堪保住,可两人彻底成了瘫痪,后半辈子吃喝拉撒只能在床上度过。
村里的人都说这是他俩的报应。毕竟那架收麦子的机器电源都被切断,根本不可能在无人的田野上莫名其妙启动。一定是这对夫妇平时的行径触怒了神,被降下了不可挽回的神罚。
不过话虽这么说,放眼整个村子,却没有一家敢收留箕。
他怪物的名字传得太远,尤其是父母双双瘫痪后,更是被村里人避如蛇蝎。说什么只要沾了他必定全家暴毙不得好死。
就这样,几天后,箕被送到了温家别墅里。
摆脱了家暴与那些肮脏发臭的活计,摆脱了愚昧偏激的出生地。
名字也是巫白安亲自取的,“温祭”。
一个很奇怪的、听起来不太吉利的名字。但总比“箕”好听。
那时候温常德正在事业上升期,外面也有了几个小情-人,管不上家里的事。
况且彼时他对前妻还留有一定感情,公司起始资金又全都是巫白安的家资,只能勉强睁只眼闭只眼随这个野狗一样的孩子进了他家门。
那时,温常德对箕的第一印象,是那双眼。
无光的、暗沉的、冷漠的。连周遭的善意都排斥,就好像根本不把人类当做自己的同族。
这样的孩子很难招人喜欢,别墅里的佣人都不愿意跟他走得太近。
倒是粉团子似的、话都说不清的小温摇很喜欢这个横空出世的养兄,整天轱辘轱辘迈着短腿满地跑非得要跟在哥哥后面,几次撵她也不走。箕实在是撵烦了,干脆默认自己屁-股后面多了这么个累赘,跟电动玩-偶一样吱哇乱叫地喊哥哥。
再后来,两人感情破裂,
巫白安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了她之前投资的大平层公寓楼,温常德也受“那位”指点,谋划着下咒一事,再不把关注重心放在两个孩子身上。
在温摇和温祭都成年之前,他最后一次调查温摇的信息,是在巫白安的车祸后。
温常德想不明白,明明死咒也响应在了女儿身上,为什么温摇安然无事,甚至还被警方救出了车祸现场。
她本该和巫白安一起死在事故中的,不是吗。
就连那位门主都说,死咒从不落空。
除非
除非。有什么凌驾于咒文之上的东西降临,强行扭转了死咒必然的效果。
“”
“温伯父。”
这德的思绪拉回现实。温祭已经自顾自拉开椅子,坐在了刚刚温摇坐过的地方。
仇人,对方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语调轻柔和谐。
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中听了。
格里,极轻微地扯了扯嘴角,眼底深棕色转瞬间又被漆黑吞没,几秒后恢复正常。
好运气,看起来快到头了。”
“”
温常德攥着钢笔的手猛然间绷紧了。
书架后,暗格里面。
铜制小古董香炉里正无声无息地燃烧着今日的贡品。
堕胎婴孩的骨粉磨成香灰,再用古籍和字画的灵气供养着,奉给那位封存在陶俑里的“毋”大人。
这也是那位门主教给他的办法。
越是虔诚,越是倾注心血,“毋”就越无法拒绝他的愿望。
——不是同意,是无法拒绝。不能拒绝。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温常德嗓音沉沉,表情毫无破绽,“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还有你跟温摇开的那个过家家面包店。”
“早在巫白安死去后,我就解除了你跟温家的寄养关系。温摇现在已经成年,跟你更是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
“我劝你收起那点小心思,你不是温家的人。如果没有巫白安那泛滥的好心,你甚至都不配迈进这座大厦。”
“那么,”温祭并不生气,轻声问:“温伯父说,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你想干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温常德停顿一下,指节神经性叩动桌面,语气听起来光明伟正,简直像是父亲在斥责自己背德的养子。
“你扪心自问,自从她成年后,你还把她当做‘妹妹’吗?”
“你敢说自己没想过借她上位,成为我这个位置真正的主人”
“像您对巫阿姨做的一样吗。”温祭打断他的话,弯起眉眼,“甜言蜜语白手起家,借力创业拉投资,然后把已故发妻的财产企业尽数私吞归为己有吗。”
温常德的声音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
面前的这个怪胎依旧语调姿态依旧温和,甚至会对他称呼敬语。但某些东西,似乎无声无息地、潜滋暗长地逐渐更改,又或者说苏醒。温祭给人的感觉与刚进办公室时截然不同。黏腻的、漆黑到头顶灯光都照不清的混沌与腥气翻涌不休,像是能窥-探到皮囊底下掩埋的、无声的秘密。
与巫白安给他的感觉极其相似。
只是巫白安不会这样侵略性,更不会给人以脊背发凉的非人感。
她只会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站在某种庞大-阴霾身前,保守着某种不可说出的秘密。
——他前妻留下的最后一样遗物,是一本空白的笔记。
空气中蔓延开某种无形的东西,像是无数滑溜溜的泥鳅在咕叽咕叽地蠕动着,从排气孔里从门缝里从敞开的窗户里从一切可能连通的外界往里钻,以至于那种束缚感让温常德这种普通人类都察觉到了不适。
温总没来由地不安起来,左手按住袖口底下的手串——那也是“门主”送给他的东西。
据说是用天师颅骨磨出来的珠串,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对那些邪祟有着天然的压制作用。
效果立竿见影,按住手串几秒后,那些无形的泥鳅或者说触-须似乎滋滋低语着,不甘心地暂时缩了回去。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温常德周身构筑了一层保护罩。
“”
温祭呼出一口气,按了按生疼的额角,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漆黑到眼白都快看不见的瞳孔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稳定的深棕色。
“抱歉,最近状态不佳口不择言,可能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他站了起来,神情流露出几分歉意:“您应该也关注了我最近的体检报告吧,摇摇最近担心得紧,还用兼职的钱买了营养品督促我喝。哈哈,巫阿姨教得好。摇摇一直都是很关心家里人的好孩子呢。”
“噢至于您说的‘继承人’的事情,还有我们两个的关系。”
“很难否认,我跟她算不上常规的养兄妹。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也让我隐约不太满足于‘养兄妹’的关系。”
“不过您放心。只要她不想让我离开,我就永远不会离开。”
黑发青年呼出一口浅薄的气,微微仰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同理,”温祭轻声说,“只要她觉得我是哥哥。那我就永远都是‘哥哥’。”
椅子被吱呀一声推开,站在阴影里的青年最后做了个抱歉的姿势。
温常德依旧坐在桌子后面,并未阻拦他离开的动作,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怪胎没再回头。
所以,温常德自然也不知道。
在苍白指节接触到冰冷门把手的时刻,温祭脑子里又掠过了莫名其妙的、似乎不该属于“温祭”的想法。
这些想法最近出现得越发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
——又被那老怪物的东西挡住了。好烦。
如果本体没被困在陶俑里,他,不,祂本该能轻而易举地捏碎那没用的小玩意儿,活生生把温常德掏空成傀儡,顺理成章地让妹妹当上继承人。
不过,如果是温摇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带祂离开。
在这具身体彻底烂掉,意志彻底堕-落成真正的“恶神”之前。
第26章 车库
现在,把时间倒退到十五分钟前。
十五分钟前,温摇刚刚从温常德的办公室出来,把门摔得震天响,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反正不是她家门,她也不心疼。
顶层楼梯口的助理为温摇指了洗手间的位置,推开洗手间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熏香味,连水池都快镶上金边,墙面上更是嵌着马赛克风格的瓷砖,力图突出一个高档奢靡。
这一整层都是温常德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内置了私人卫浴,公用洗手间没什么人来,安安静静。
温摇侧身进去,反手将洗手间门锁上了。
镜子里,少女脸色苍白嘴唇色泽浅淡,眼底还残存着未消散的复杂和不悦。
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这才伸出手,像敲门那样敲了敲镜面。
“出来。”温摇言简意赅。
镜面如同水池般漾起波纹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沉寂。她又敲了敲镜面,催促:“我知道你在,出来,快点。”
“”
浓重的、常人所不能见的黑雾与咕叽咕叽声在镜面反射的世界里缓慢蔓延而出,黏腻如泥泞般的气息舔舐玻璃。
镜子里的倒影缓慢抬起头,扭曲飘忽的影子深处依然是那发亮的血月纹瞳孔。生在额头的第三只眼。
比起最开始的惶恐不安与警惕,温摇现在对祂的存在倒是习惯了许多。
叫祂来跟叫家养大狗捡球一样。
祂似乎对此次呼唤颇具微词,周身气压有点低,显然不太愿意降临在洗手间——还是温常德顶层办公室的公用洗手间。不过温摇可不管非人类的情绪好坏,撑着洗手池台壁缓了缓头痛,尝试理顺乱糟糟脑子里的思路。
“你是毋,是被天师府封印的恶神,”凉水的刺-激让她清醒多了,“不死门是供奉你以此获得庇佑和许愿的组织。”
“不死门的门徒被温常德聘用为顾问,也就是说,温常德也与不死门有关我刚刚闻到他身上的香灰味了,他也供奉你?”
镜子里的恶神略一点头,算作回应。
温摇撑着洗手台,离镜面更近了一点,紧着追问:“你能替人实现愿望?”
点头。
“温常德现在的事业运,跟你有关系?”
还是点头。
温摇暂停问话,对镜子露出了一点鄙夷的神情:“连人-渣的愿望你都实现,真没道德底线啊。”
“”
毋沉默,漆黑鬼爪露出来,不悦地用爪尖敲了敲镜面,提示她好好说话。
不过此威慑相当无用,四舍五入约等于没威慑。后者更是在抵着下巴垂眼沉思,压根不在乎祂的动作。
好吧。
妹妹大了。
人类青少年都是有叛逆期的,也可以理解。
“所以。”
半晌,她呼出一口气,抬起头:“刚刚在办公室里把地面搞得震颤,想让我离开的东西,是你?”
“你有话要跟我说?”
见她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恶神颔首,旋即安静地将爪子贴在了冰冷镜面上。
身后泥泞粘稠的黑色阴影狂涌蔓延而来,贴着镜面缓慢流淌,仿佛下一秒就要突破镜像的限制,把整个空间染成深不见底的混沌。
温摇一下子就明白祂要做什么了。
“还来?”少女迟疑一下,不太情愿地蹙眉,“事先说明,这次别带我去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也不准把我搞得胃疼又想吐。”
一面说着,她一面还是缓慢地抬起手,温热掌心隔着镜面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恶神的鬼爪位置。
熟悉的晕眩感顷刻间席卷意识,像是把整个脑子都胡乱塞到了洗衣机滚筒里。
黏腻冰冷的、不该属于人类的力量隔着镜面传过来,狠狠揪住了她的魂魄。
温摇瞳孔扩大,倒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远比与天师府初次对话时更极速也更激烈。
自己的视角被某种东西扯着高速远离,混淆时间与空间,直直穿透了整座大楼。钢筋混凝土形同虚设般化为透视图般模糊的虚线,在大厦内部行走工作的职员们则缩小成摇晃的光点。
她说不上那是什么诡异的视角。像是某种东西盘踞于大厦之上不得离开,无时无刻注视着这座大厦内部的每一个人,每一道生命体。
居高临下的窥-探之中,她“看”见了正在运行的电梯。
电梯平稳行进,封闭空间内站着两个人。金发青年桑子亦和那位职业裙装的棕发女性。
两人并排站着,看起来其乐融融。可下一秒,他师姐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透着浓浓的血腥气。
“师父说过的吧,别杀那个小姑娘,他之后留着还有用。”
“”
这并非问句,而怪地抽-动了一下,脸上笑容微微收敛,没说话,只听着他师手环,一边淡淡地继续说。
“上次吃的教训还你整条脊椎骨都生抽出来碾碎了当时都快死了。”
“早就跟你说要乖乖听话,图书馆那次也是,这次也是。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站着说话不腰疼。”
桑子亦慢慢地挪移眼神,看着他的师姐,脸上依旧挂着笑,瞳孔却收缩得更小更黑:“那些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伥鬼你这种喜欢缝合拼接养人偶的、没品的刽子手完全不懂吧。那些东西可都是我亲手杀死,亲自享受挣-扎与尖叫的艺术品”
“你知道她放走了多少吗?七十条魂魄,整整七十条。全都落进轮回里找不回来了。”
金发青年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容依旧灿烂,也依旧狠厉阴冷。
“真的很让人火大啊,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他喃喃,“想把四肢都折下来做成人彘什么的”
“那就忍住。”懒得共情师弟的棕发女人扶了扶眼镜,冷冷地丢下一句,“不然下次被抽脊梁骨,没人再为你求情。”
“况且你也听师父说过了吧,那东西最近越来越活跃了,他老人家现在可没空管那些有的没的。”
转移了个话题,桑子亦的瞳孔这才从鼎盛的杀意中缓缓恢复成正常的状态。
电梯里“叮”地一声,金属门随之滑开。屏幕上显示出负三楼的标识。
顺风集团大厦负三楼是地下车库。
阴冷、密闭、鲜少有人前来,停着的车辆都少。一开电梯门,特属于车库的那股子森然潮湿气味就铺面而来,昏沉白色灯光下开阔空间几乎有种无限流恐怖片的秩序和荒谬感。
连迈出电梯的脚步都有回声。
在窥-探的第三方视角里,温摇死死“注视”着这两位不死门门徒的一举一动,屏息凝神。
他们还在交流。
桑子亦笑眯眯地把胳膊搭在脑后伸了个懒腰,声音懒散:“也难怪吧。那陶俑困了‘毋’多少年了?少说得有一千年了吧。一千年,正常人呆在里面都要发疯发烂发臭,更何况是个‘神’呢。”
“别提祂的名字。”他师姐转过头来蹙眉,低声斥责。
见师弟勉为其难做了一个“拉链拉上嘴巴”的动作,她这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冷冷地把手插-进薄风衣的衣兜里。
“确切来说,那位大人被封存了九百九十九年零十个月,距离一千年整还有两个月。”
“这些年许愿网站内的人数迅速增多,祂得到的扭曲愿力也越来越强,估计距离彻底发疯成为打开‘鬼域’也不远了。”
“这些都是老师的计划,我们执行指令就足够了——别忘记你的命是谁给的。”
“”
金发青年的眉眼暗沉一瞬,随即立刻恢复正常愉快表情,轻笑一声:“真无趣。”
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彻底走进混沌模糊的阴影里,在视角中消失不见。
车库里的脚步回声也逐渐微弱下来。
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两人对话,漂浮于某种状态之内的温摇只感觉浑身肌肉都绷得死紧——如果她现在还有肌肉的话。
天师府说,不死门是供奉恶神“毋”的门派。
可从这两位门徒的字里行间,完全感受不出半点对恶神的尊敬。
相反,温摇能感觉到的只有忌惮、揣摩与利用,就好像那并非值得供奉的神明,而是能帮助他们,或者说他们的老师完成某种计划的便捷道具
彻底发疯,然后打开“鬼域”?
半空中的她转移目光,看向了顺丰集团大厦透视的缩略图。
地处于市中心的、恢弘壮观的大楼化为无数横纵线条,从脚下本城地脉中汲取着某种能量。
再凝神,她清晰分明地感知到,眼前的表空间内漾起道道波纹,如同厚重的舞台幕布般遮掩着后台的场景。一如数天前图书馆那般的空间屏障严丝合缝地封存着某处空间。
而丝丝缕缕的,属于血月纹路的红芒与黏腻波动,正从里世界“幕布”的缝隙中微弱地流淌,蔓延。
有什么东西,被封存在了与“图书馆”差不多,但更为严密细致的空间囚笼里,深藏于顺风集团大厦的地下。
而作为最低的楼层,地下车库无疑是最靠近那东西的位置。
“是你?”
视角共享的倒计时结束,灵魂陡然间落回羸弱的人类身躯中。
温摇头一昏差点磕在坚硬的洗手池旁,所幸被那鬼爪伸出来扶了一把才没有与白瓷镶金属的瓷边亲密接触。
她顾不得被恶神牵引后的生理不适,按着胃部艰难抬起头,盯着镜子里的黑影。
“被封存在顺风集团地下的,是你不,你那个陶俑?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你想。”
温摇恍然站直身子,呓语般喃喃:“你想让我带你出去。”
第27章 考虑
恶神没再多说,温摇也不再说话。
她心不在焉地低头洗洗脸洗洗手,转身就从卫生间出去了。身后镜面里的非人无声无息掠过周遭瓷砖乃至玻璃里的倒影,一直陪她行至门口的休息室,化为氤氲的一团黑雾。不真切,但的确存在。
看起来像尾随主人的什么恶犬,虽然用犬科来描述一位正儿八经的恶神势必会引起祂的不悦。
“但你是恶神。”
半晌,温摇喝了一口水,低头看着水面里黑雾的倒影,“天师府那边说,你十恶不赦造下杀孽以至于生灵涂炭,才会被封存在陶俑里。如果把你放出来,应该没什么好事吧。”
“帮我,离开那里。”
鬼爪蘸了水,不急不慢地在茶几上写下一行黑漆漆的文字:“温祭,就会好转。”
“”
温摇攥着水杯的手骤然锁紧。
她直勾勾盯着水面里的倒影,眼神狐疑又谨慎,似乎是想判断祂所言是真是假。不过说到底,水面上的倒影也只是团连表情都没有的黑雾,氤氲地漂浮在镜面里,桌面上的字迹也缓缓褪色成普通的水渍。
半晌,黑发少女终于说话了:“我会考虑。”
“我会考虑帮你,”她将杯中水一饮而尽,低声,“如果你没有骗我的话。”
对方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温摇话音刚落,温常德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敞开了。
水面里象征邪神的黑雾应声消散,结束聊天的温祭走了出来。
“哥!”
温摇立马就把恶神丢在了脑后。
她将水杯撇到一旁,几步就迎了上去,急忙问:“怎么样,那老家伙没为难你吧。他跟你说什么了?”
“又瞎说话,”温祭神情平淡,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没什么,只是谈了点旧事。”
“跟他有什么旧事好谈的。”
温摇扯了扯嘴角,显然不相信哥哥的话:“他不会又跟你搞那套什么‘离温摇远一点’之类的话了吧。温常德脑子老得不好使,你别管他。下次咱们不来了。”
温祭笑,伸手压上妹妹蓬松的发顶。温摇只感觉自已脑瓜顶上一沉,哥哥的手掌好像更凉了,但力道依旧熟悉而温柔。
“嗯,下次不来了,咱们回家。”
温摇抬起头,似乎在他眼底看见了未褪尽的暗沉漆黑颜色。
绝非“温祭”所该有的黏腻与腥气顺着回忆蜿蜒爬上来,她垂落在裤线的手指收紧,无声低头看了看脚下地板。
*
与来的时候一样,顺风集团的助理联系专车把两人送回去,径直送到她们家甜品店门口。
上车后,两人各怀心事,默契地都未提及“温摇要被接回温家”的事情。
温摇边跟哥哥开玩笑聊着学校的事,边低头解锁手机,忽然听见温祭叫她:“摇摇。”
“嗯?”
“咱们家甜品店门口,”温祭声音带了一点疑惑,“为什么停了辆车。”
“?”
温摇应声抬头看去,只见熟悉的店门口,赫然停着辆漆黑低调的轿车,车身画着朱雀与八卦阵的图标。
那是天师府的车。
她一激灵坐直了身子,只见轿车后面还站着个飒爽利落的身影。
邵蓝云今天没穿制服,衣着风格更显日常,头发被高高梳成马尾。彼时太阳正盛,她戴着墨镜靠在车边,正跟敞开车窗里的人聊着什么,身影在阳光底下分外显眼。
见有豪车靠近,她抬头,墨镜后的眼瞳微微眯起。
也就是这个好死不死的时候,司机踩了刹车,专车稳稳停在了甜品店门口几十米的位置上。
隔着玻璃,邵蓝云和温摇恰好对视。
前者露出几分意外神色。
对视时天师抬起了脸,熟悉的面孔也落到了温祭眼底,青年眸色陡然转深几分。
在温摇出事的那天晚上,手术室外焦急等候的他,见过这位天师。
负责图书馆事件的天师里,邵蓝云品级最高且年轻有为,理所当然被指派来安抚家属。
换而言之,这张脸,也与那晚温祭几近惶恐的记忆牵扯,鲜明地提醒着他,温摇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天师府的人在甜品店门口,等他们?
这些天师又来干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温摇待车子停稳就想开门钻出去,然而哥哥的速度比自已更快。她指尖刚碰到门把手,温祭已然走出豪车,脸上挂起温和的微笑。
“邵小姐,”的意外,“你怎么等在这里?”
“”
邵蓝云摘了墨镜,笑着冲稳祭点了点头,目巡一圈。
“我是来找温摇同学的,”说着,她无奈的表情:“我的邀请温摇同学,去天师府那边实习。”
温祭嘴角微乎其微地一扯,想压住妹妹那边的车门,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温摇开门就从车里钻了出来,脸上难得挂了点茫然表情,重复:“邀请我,去天师府实习?”
“是的。”
“是,是那个”温摇勉强把脱口而出的“神棍”咽下去,换了一个更尊重的词汇,“府主阁下要求的?”
邵蓝云露出苦笑,点了点头:“是。”
说着,她微微侧开身子,朝车上那边指指:“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上车跟我详细聊聊?应该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
温摇犹豫,随即试探性地看向哥哥。
不得不承认,邵蓝云的话的确让她产生了浓郁的好奇。
——作为官方任命的玄学机构,天师府的确每年都有面对各大高校的实习生岗位和项目内容。
通常来说,这种实习岗位千金难换可遇不可求,就算没能成功留在天师府内任职,这段工作经历也会成为各大公司青睐的简历内容。
无论怎么看,好像都没什么坏处。
说不定进了天师府实习,温常德那边也能打消些把她推进公司继承老温家皇位的想法。
她看着哥哥,温祭也在看着她。
两人对视,后者殷殷的、明显的目光闪亮亮,青年停顿,然后可耻地沉默。
半晌,温祭叹气,伸手压了压她蓬松的发顶。
“去吧,”他言简意赅,“我在店里等你。”
得到了养兄的同意,温摇立马朝邵蓝云走过去。邵蓝云尴尬地朝着她养兄笑了一下,温祭没回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们两人钻进了轿车。
天师府的专车内部开着空调,贴屏蔽膜的车窗升上去,隔绝外界的喧嚣与日头。
坐进驾驶座里,邵蓝云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跟温祭对话,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就好像被某种非人的存在注视,后背的寒毛细细密密地竖了起来,话卡在嘴边说不出来,反复琢磨半天才敢谨慎开口。
按理说不应该啊她跟温祭应该差不多大吧。
况且青年面相很温和,绝非喜怒无常攻击性的那一卦。于情于理,瞧着就只是个普通人
就只是个普通人。
对吧。
邵蓝云深呼吸迅速整理情绪,这才转过来,看向温摇同学。
“好久不见,”天师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一点,笑容中隐隐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好吧,其实也没过多久。你最近休息得怎么样。”
说实话。
其实被老师怂恿着邀请温摇来实习时,她的心情是绝望的。
“人家刚刚被卷进不死门的袭击里,好不容易才休息一阵,还不知道对天师府到底是什么态度,”邵蓝云站在府主办公室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说人家小姑娘一普通人,上次被您坑得那么惨,老师我实在是没这个脸再跟人家见面啊。”
“那不是更好吗。”
一个星期前刚挂个小牌子戴个小墨镜蹲在大学门口算命的神棍,或者说天师府雀部府主左丘岚眨眨眼,笑眯眯地喝了一口刚泡好的枸杞菊-花茶,语调夸张:“这正是让她对我们改观的好机会啊!”
邵蓝云:“”
这到底算什么好机会。
“那小姑娘的命途与天师府、不死门和那位‘毋’息息相关,后续我们可能也需要她的助力嘶!”
枸杞菊-花茶太烫了烫到了他舌头,左丘岚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把茶杯放下:“总之就靠你了蓝云!天师府的师弟师妹随便你选,这次干成了我真给你放三天带薪假还有双倍工资。”
邵蓝云:“但是上次您也是这么说”
况且不是她不带。她那些师弟师妹各个醉心符箓或咒文术法,放眼整个天师府一个真正靠谱的都找不着。
作为左丘岚的首席大弟子兼雀部大师姐,邵蓝云是又当爹又当妈又组织后勤又策划团建,年纪轻轻就拥有了满面愁容和满身班味。
不过奈何老师不靠谱,她自已也实在没招,只得独自开车到甜品店门口。
恰巧温摇和温祭都不在店内,邵蓝云又不好查人家家庭住址,干脆吹着空调往这儿一杵就开始等。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
不知道为什么,温摇总感觉面前这位年轻天师头顶好像有什么呆毛缓缓落了下来,气氛也变得痛彻心扉
是错觉吗。
“其实,恢复得挺好的,”她抬起胳膊晃了晃,又弯曲了一下手指,“住院住了几天就回家了,还要感谢你们申请的单人病房。很舒服。”
“应该的。”
邵蓝云肩膀肌肉线条微微松懈了下来:“后来你把便利店的兼职给辞了?”
第28章 木雕
温摇默然一瞬,还是实话实说:“是的。”
“毕竟发生了那种事,再在那里任职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人之常情。”
邵蓝云点头表示理解,从袖口取出一只昂首挺胸的木雕朱雀挂件,递过去,“既然这样*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天师府?”
图穷匕见,还是说到了这里。
温摇下意识屏息凝神,接过了那个小挂件。
“实习期工资跟正式天师一样,工作轻松,还能拓宽视野。之后有意愿还可以转正当天师府的文职工作者我们还有五险一金带薪假,实习生也不用加班,”显然,邵蓝云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突突突立马开始背诵天师府待遇,“总而言之天师府是很不错的收入来源,再加上考虑到你家庭情况,我们还可以为你申请学生补助”
“你们对我很感兴趣吗?”
温摇低头端详那枚挂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邵蓝云侧头看她,看见少女抬起眼,眼底是研判性的光。
“图书馆事件之前,那位府主好像就开始关注我,现在又主动对我投来了橄榄枝。”
她微微停顿一下,语气平直,像是只在陈述事实:“从小到大我的确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半点天师的潜质,身边也没发生过什么灵异事情——除去图书馆那次袭击以外。”
“以天师府的规模和实力,应该不愁实习岗位落空吧。”
“为什么呢。”
温摇放下挂件,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是我。”
“”
是啊,为什么是她。
邵蓝云嘴唇微微一动,说不出话。车里安静下来。
空调的凉风呼呼地灌,气氛几近凝滞。半晌,天师呼出一口气,深觉有点棘手地抓了抓头发,难得束手无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你,”对方实话实说,声音放得轻了一些,“但是,人可能会出错,事可能会偏差。命运是不会出错的。”
“老师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前,曾是官方总部那边的高层,当今最强的天师之一。后来他开八十一道卦象同时结阵窥-探天机,受反噬浑身经脉尽断,只得退居到东南雀部这边修养。”
“如果这是他的选择,那我们都没有置喙的权利。”
“所以,”邵蓝云重新将木雕朱雀挂件拿起来,递过去,语气更肃穆了些,“考虑一下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某一天你的存在,真的关系到本城乃至整个东南地区所有人类的生死存亡呢?”
“”
听起来有点像中二动漫里面主角会面对的事情。
温摇没有想当主角的梦想,更没有想掺和进天师府那些麻烦里的意思。
但望见邵蓝云的表情时,她心脏还是不自觉地、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算了。
就当兼职做吧。反正只是实习岗位而已。
黑发少女如此在心底思虑,伸手接过了那枚小挂件。后者见她态度松动,脸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神情。
“另外还有这个,我们的地址,”她从口袋里两指抽出张泛黄的纸条,“天师府的地址由密文写就,只有你本人才能看清其内容。明天下午四五点钟来这里就好,我会叫师弟等着你。”
“我代表天师府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邀请。”
邵蓝云顿了顿,又想起老师提及卦象时若有所思的目光。
“啊。”
在昨日聊天的最末尾,左丘岚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状若感叹似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毋’扯上关系的,不过”
“希望在未来的某条命运里,我们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
“你,不该,答应他们。”
发动机轰鸣声渐行渐远。
站在路边望着天师府的专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时,温摇听见玻璃倒影里,黑雾难得低哑地如此开口。
够稀奇,这东西一般都是能不出现就不出现,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随着哥哥身体逐渐变得古怪,恶神“毋”在她身边出现的次数似乎也越来越频繁了。
“这么讨厌他们?”
她抱着臂注视着天师府专车离去的方向,并没有看倒影里的黑雾:“说到底,是因为你是恶神,而他们是惩恶扬善的天师吧。”
“如果,你愿意,这样认为的话。”
恶神贴在玻璃倒影上,那张没有形眼。祂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发出生涩意义,上,来讲,没有问题。”
,天师。我也的确,不是好东西。”
“”
温摇移开目光,可名状的东西:“你最近好像很活跃。”
不仅出来的次数变多,话。
虽然听着有点恐怖谷。
“因为,距离那个时候,越来越近了。”
恶神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黑漆漆的头颅底下蔓延开血红的裂缝,一直裂到正常人的耳根-部-位。
祂抬起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后攥紧鬼爪,做了个捏爆的动作。
“温摇,”毋念了她的名字:“你要,快一点,做决定了。”
“你知道的。等不及那么久的,不仅是我。”
温摇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笑”。
传言里说,名字是最简短的咒语。那些法力高深的邪修足以通过普通人的真名设下诅咒,置人于死地。
在自己的名字被祂念出来的时候,她只感觉脊椎骨处腾升起凛冽的寒意,刺得太阳穴都突突地疼。
“决定?决定什么?决定放出来一个臭名昭著的怪物当千古罪人?”
黑发少女扯了扯嘴角,下意识将纸条叠放在裤兜里,转头看向甜品店门内,尚且在厨房忙碌的哥哥。
温祭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饭烤面包,温摇的视线被重重叠叠的货架遮蔽,只能看清温祭披着厨师服的雪白衣角来回晃荡,忙着揉面打发奶油调节烤箱温度。
“决定,是做千古罪人,还是,做孤零零的大善人。”
说完这句,毋又不说话了,只漂浮在玻璃里看向厨房的方向,嘴角缓慢重合恢复成血红细线。
隔着门窗,一人一神都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先是隐忍克制的几声,最后越来越剧烈。温祭靠在了水池边缘弯下腰,透过货架缝隙,温摇看见哥哥捂唇压着胸口,艰难地从咳嗽间隙里喘息。
随后,他勉强直起腰肢,仔仔细细地洗了手,透着几分红色的水流淌下来,落进管道里。
“我会,尽快考虑的。”
见此情景,温摇不再迟疑,推门迈进了店面,顺手抓起旁边的毛巾。
在店门关上激起玻璃倒影无声的震荡前,她轻声地、含混地丢下了这么一句。
*
和预想的一样。
温祭不同意她接受邀请进入天师府实习。
“我早就说过,咱们家现在完全不需要你补贴家用,只要你好好上大学就够了。”
甜品店内货物早早售罄,今天温祭买了海鱼和空心菜。
饭桌上,当不可避免地提到天师府这个话题时,养兄难得皱眉语气严厉起来,一面给她拨开煎带鱼的鱼刺,一面如此教训:“如果是其他的也就罢了,天师府那种地方太危险了。我不反对你积累就业经验,但为什么要在这种性质的地方实习。”
温摇低头闷声扒饭。她万万不敢跟养兄坦白所谓“邀请”的实情,只得绞尽脑汁想一点别的借口:“我,我觉得挺好的。哥,你看,事业编,工资还高,还是官方认证出了名的组织说不定下半年咱们就能去海边旅游了呢。”
“再说,拿到实习工资,就能再给你买点补品了。”
听了这几句话,温祭眼神柔和了一些,但紧锁的眉头依旧没有打开。
他将剥好的鱼肉塞进温摇饭碗里,后者赶紧吧唧吧唧塞饭。
“我说过吧,不喜欢你去这种危险的地方,”黑发青年低声道,“没出事还好,要是又出了上次在图书馆的事情怎么办?你要让哥哥吓死吗?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担心你?”
“哥。”
听见温祭又提起这个,温摇深知这回自己不能打个哈哈就过去,赶紧放下筷子举起手指,信誓旦旦:“我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了。上次只是意外而已,真的!”
见哥哥眉宇间愁绪略有舒展,她察言观色,赶紧又递补上:“而且我的实习岗位应该是文职,就是没事写写报告吹吹风摸-摸鱼什么的。你给我发消息我肯定能秒回,回家前一定给你打电话报备。求你了,哥。”
末了这句话放软了,温摇太清楚她哥的脾气,甚至还带了点撒娇的意思。
果不其然,温祭眼神略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夹起另一块带鱼开始剔鱼刺。
桌上陷入一片沉默,黑发少女实在不敢吱声,心虚地低下头又开始嚼嚼嚼。
“算了。”
难耐的、短暂的安静之后,温祭垂了眼帘,认命似地轻声:“你也十九岁了,我总不能这样管你一辈子。”
“这次兼职实习的事你真想去就去吧。前提是注意自己安全,知道吗?”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来,哥哥照样养得起你。”
温摇猛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后者又睨她一眼,把菜投喂小猫小狗似地又塞进她饭碗里。
“行了,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好好吃饭,”他说,“鱼要凉了。趁热。”
黑发少女抿唇笑,将剥好的带鱼塞进嘴里,尽管这一口鱼肉毫无滋味。
经他手触碰过的食物,嚼蜡般冰冷无味的概率,越来越大了。
第29章 大仓鼠
温祭能同意当然最好。
但温祭就算不同意,温摇也会偷偷应下这份邀请。
别人的看法无法更改她本身想做某事的意志,更何况这份实习可能与自身和养兄存在的真相有关。
哥哥松了口,后续两人再没谈及与其相关的内容。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下午结束了课程,温摇跟朋友分别,站在校门口掏出纸条,根据上面的地址线上约了辆出租车。
看见客人要前往的地址,出租车师傅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忍不住瞥了眼后排的小姑娘。
“”
“真的要去这里吗?你还是学生吧?”师傅发动车子,犹豫着又确认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这里是城郊那边的烂尾楼工地区。”
“烂尾楼,工地区?”
黑发少女抬头重复,心底升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低下头,确认地址的确与纸条上的无误:“平时去的人很少?”
“那边早在开工时期就有闹鬼的传言,开发商草草给工程收了尾,偌大一片工地就闲置下来,白天过去也阴森森的。我们跑出租车的讲究避讳,很少往那边走。”
出租车汇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司机一面踩油门,一面如此说:“你是不是被朋友什么的恶作剧骗了?年纪轻轻的,难不成要搞什么直播探险通灵直播?”
“让你失望了叔叔,我不是干直播的网红。”
面对司机荒谬的推测,温摇深呼吸默默低下头抱住脑袋,半晌,后排传出绝望的叹气声:“就往这儿开吧,我跟人有约。”
有约?
难不成是跟男朋友约会?约会会选在这种地方吗?
现在的小年轻真是玩的越来越花哨了。出租车师傅摇晃着脑袋,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这一开就是四五十分钟,路两侧车辆行人逐渐零零落落,周遭建筑景色也荒凉了许多。
最后,出租车在某废弃工地大门口停下了。
温摇下车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景象,嘴角微微一抽。
的确是偌大的废弃工地烂尾楼区,两侧围栏上挂着褪色的安全标语,破烂大门叮叮咣咣地在风里摇晃,压根连看守工地的保安都无。
几栋高大灰暗的水泥毛坯楼静默在工地里,就算是白天离远了看,也有种港式恐怖片那森然的氛围感。
司机摸了摸胳膊显然觉得不祥,催着她赶紧付完车费,开车一溜烟就跑走了,只留温摇独自在门口站着。
如果说刚刚黑发少女心里还有点犯怵,在付完车费后,这种恐惧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取代而之的是郁闷和想吐槽又不知从何吐起的愤怒。
这一趟路竟然花了她大几十的车费啊!
风里带来沙土灰沉沉的味道。
秉持着来都来了总不能浪费车钱的态度,她还是把书包挂在肩膀上,走向了那几栋烂尾楼。
废弃工地里静悄悄,连鸟叫声或动物活动的声音都没有,放眼四下望去活物仅存她一个。破烂腐朽的绿色防尘布和一些五花八门的标语灰白,显然已经被遗留在这里很久了。
走了十多分钟才靠近最高的那栋烂尾楼入口,温摇站在门口处往里面看,只觉楼里气温都比外面要低上几个度。
这地方真是天师府的地址?
那一刻温摇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性,自己走错了,地址写错了,或者邵蓝云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天师府不会早就发现了她跟恶神的猫腻,打算把自己引到这里杀人灭口抛-尸荒野吧。
这处废弃工地不像是国家机构办公的地方,倒还挺适合当凶杀案现场的。
就在她踌躇地站在烂尾楼入口,脑子里乱糟糟滚过一堆不切实际的想象场景时,脚边忽然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吱吱”声。
裤脚被什么东西扯着拽了拽,温摇一顿,低下头。
只见自己脚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油光水滑的大仓鼠。
仓鼠被养得肥胖圆滚,毛色金灿灿,一看就不是那种野外的大老鼠。它身上还穿着个类似道袍的小马甲,爪子缩在胸口人立起来,叼着温摇的裤脚扯了扯,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黑发少女低头,与这只大胖仓鼠的小小黑豆眼对视,一人一鼠沉默。
温摇迟疑着开口:“你不会是,邵天师口中那个来接我的‘师弟’吧。”
大仓鼠煞有其事地“吱吱”叫了一声,表示小友孺子可教也。
“”
温摇:“你们天师府的物种多样性还真挺丰富的。”
穿着道了洗胡须,对温摇这句恍惚的感叹表示了嗤之以鼻。随后,,回过头示意她跟上。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有了领路提起书包,几步跟了过去。
虽然它看起来体型肥胖跑起来如同大毛球在滚动,动作却敏捷得惊人。
温摇最后伐,一路进入了烂尾楼楼梯地下的位置。
进了地下楼道深处,周遭真是一点光都不剩拉了两下,不知怎么叼出来个探照灯戴在头上,带领黑漆漆的下坡楼梯。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探照灯的灯光停了下来。
温摇借着灯光抬起头,看见楼道最底正静静矗立一扇破烂锈蚀的金属门,瞧着像保洁人员存放工具的楼梯间。
旁边还有个圆圆的、散发绿光的按钮。
她按了了下按钮,那破破烂烂的金属门应声滑开。露出内里光洁干净,科技感满满的封闭空间
这竟然是架电梯。
大仓鼠显然对此见怪不怪,小跑着钻进电梯里,示意她跟上来。温摇对这一系列诡异的剧情展开简直无力吐槽,无可奈何地大跨一步,进了电梯里。
电梯门关闭,仓鼠替她按下了负一层的按钮。
熟悉的失重感传来,能感觉到,电梯在缓慢且不容置疑地下行。
黑发少女终于得以喘息一阵,半晌,摊开手,看着自己雪白的手掌
真的要到天师府的地盘了啊。
温摇想。
一直以来,天师府在大众视角里都是能人异士齐聚,神秘不可侵-犯的形象。他们受官方统一领导和监督,专门负责那些常人所无法理解的灵异事件。互联网上有关天师们的传言与消息不计其数,贴吧里甚至专门开辟了相关的板块供人交流。
在此之前,温摇本人从未想过,会跟这种机构扯上关系。
还是被府主的学生亲自邀请来实习
希望不要被他们发现什么异样才好。
她揉了揉脸强硬地告诉自己保持清醒,几分钟后,电梯终于停了下来。
随着“叮”地一声,大门滑开。
明亮的白光顺着缝隙缓慢扩大。
与想象中古色古香恰似封建时代衙门的场景不同,赫然入目的是宽阔明亮、人来人往的办事大厅,数道半透明指廊与滑-动电梯交接穿梭,大厅正中-央摆放着巨大的、展翅欲飞的赤红朱雀雕塑,正是邵蓝云给她的挂件放大版。
似乎没人对她的出现表示意外,映入眼帘的、来来往往的天师们都穿着漆黑简洁的道袍改良制服,甚至还能看见几只人模人样的动物登上滑行电梯,身上同样披着道袍马甲。
仰头看,不知道几楼栏杆外面凭空飞出数道按插着电子芯片的木剑,在整座大厅里如同无人机般盘旋一圈,又被收拢了回去。
奇异的术法与现代元素碰撞交织融合,与网上的那些传言相去甚远。
“”
温摇有些茫然地走出电梯,怔愣间站在大厅入口。
脚边,那只油光水滑的大仓鼠已经利落敏捷地窜了出去,跳到不远处的招待台上,吱吱唧唧地对着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
后者微微颔首,打了个电话。一分钟不到,另一侧长廊里就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曾跟在邵蓝云身边,与她在行政楼会议室见过面的少年天师。
他眼睛和嘴巴依旧紧闭,却能准确地朝温摇走过去,唇边弯起友善的弧度。少年天师朝着大仓鼠招招手,金灿灿毛茸茸的圆球立即欢天喜地钻了过去,一路跳到他身上,扒住他肩膀神气十足地站着。
温摇往前几步,看见那位少年天师在智能手环上点了几下,人工合成的电子音传了出来。
“下午好,温摇同学,欢迎来到天师府。”
他有些羞涩地笑着,垂下脸,继续点按手环:“是邵师姐叫我来等着你,我们见过面的,还记得吧?”
“记得,”温摇点点头,“你是那个,做笔录的天师。”
“是,我叫苏默,是邵师姐身边的副手,负责跟她一起出现场。”
“因为修习的术法与个人体质,我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只能麻烦你这样跟我沟通了,抱歉。”
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便谈及自己的缺陷,苏默脸上也并未出现遗憾或悲伤的神情。他冲温摇颔首,朝着大厅某个方向的长廊侧过身去:“那如果没问题的话,我先带你去实习岗位的工作地点,顺便交流一下相关内容。”
“好。”
温摇深深吸了一口气,朝前踏出半步,跟在苏默的身后。
他肩膀上,那只胖仓鼠显然对她很感兴趣,耀武扬威地扯着苏默的一缕头发站稳,冲她吱吱地叫。
“”她实在没忍住,伸手指揉了揉它袒露出来的柔软肚皮。
很好,跟想象中的触感一样。暖暖厚厚的。
第30章 手录
“天师府不仅对天师们开放招募,那些开了灵智的小妖物乃至普通人,也都能进入这里工作。”
观光电梯缓慢上行,透明电梯壁掠过各个楼层。
到处乱飞的桃木剑,测试用的爆炸类型黄符与脖子上挂着袋子,穿梭于各个楼层送东西的飞鸟尽收眼底,温摇靠在玻璃壁上往下俯视,负责引路的苏默笑着伸手揉大仓鼠的脑袋,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冻干喂给它:“比如麻团已经在这里任职七八年了,比我的资历还大几分来着。”
“这也是天师府自古以来的老传统了。”
“所以,”温摇喃喃,“天师府真的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啊。”
“是的。从第一代府主开创天师府算起,距今亦有两千多年了。”
“天师府的职责就是保卫人间不收邪祟侵-犯,在地下的禁-区里,关押着千年来为祸世间的厉鬼邪魔——恶神‘毋’本该是其中被封存时间最长,也最为恐怖的存在。”
“自从千年前恶神陶俑流落世间,此后的每一代天师,都在致力于将其重新寻回天师府。”
苏默腼腆地笑了一下,电子音重新响起:“不过,这些也是听师兄师姐那边说的。我入府时间太短,有些事情知道得不是很详细。”
“无论如何,每一个天师进入天师府的初衷都是惩恶扬善,彻底封印恶神,以保人间平安。”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吗。
温摇按着玻璃内壁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嘴角扯了扯,不说话了。
天师府的人的确非常憎恶“毋”。
这也是应该的。
“恶神”就是“恶神”,罪孽满身不值得信任。跟恶神交易的人自然而然也是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不死门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后续的一路上,两人都没再怎么说话。
穿过长长的、僻静的连廊,尽头两人多高的厚重大门赫然入目。苏默从衣兜里摸出沉重的钥匙,插-入锁孔咯吱费力地转了半天,用肩膀顶着把大门推开。
门扉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像是童话故事里来自异世界的通道。
属于灰尘、干燥植被与古旧图书的气味倏忽间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数不清多少座高大书架与螺旋阶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是无数符咒与叮当作响的青铜铃铛。很难想象,建于地下的天师府总部竟然依旧能容纳如此海量的书籍与典藏。
只是目光所及之处,各个角落乃至空位上都垒着乱七八糟七扭八歪的书堆,看起来像什么批发书籍零售部。
大量高高垒砌的书堆,成功把这座类似图书馆功能的空间逼格拉低了许多。
“就是这里,天师府东南分部的书籍典藏室,你的实习岗位地点。”
苏默似乎已经对这里的壮观景象见怪不怪,只带着她走进典藏室,将正中-央桌上整理好封存的文件和u盘递过去:“这里古籍实在太多,但其他部门的同事都忙,抽不出时间来整理。师姐说,这项任务就交给你了。”
“不需要太有压力,只要按照类别分离好就可以。能整理多少整理多少。如果看到感兴趣的典籍和笔记,去一楼大厅前台那边办理借阅就行,”他原原本本复述邵蓝云的话,“木雕朱雀挂件是这里的通行证,给大厅的招待人员看过就可以随便走动。”
“其他诸如此类的休息区游戏区,电梯内部有详细的标识。逛一逛玩一玩都没问题。”
图书管理员一样的岗位,比图书管理员还要闲散一点,待遇却相当丰厚。
丰厚到温摇怀疑他们是否另有所图。
这种工作应该就是随便找的说辞,其实是为了把她放在天师府监视保护,顺带刷波好感。
从侧面反映出,那位东南分部的府主,真的很重视自己这个“普通人”。
——事无巨细地解说了一阵,又带着她在典藏室内闲逛了几分钟,直到温摇熟悉了这里的摆设和布局,苏默这才提出离开。
“邵师姐那边还有许多卷宗没整理完,”他闭着眼苦笑,连电子音都带了加班的苦兮兮语气,“我可能得早点过去帮忙,钥匙在桌上。你下班的时候别忘记关灯锁门。”
“好。”
温摇望着少年天师的背影,他肩膀上还顶着那只肥硕的大仓鼠麻团,一边沉一边轻导致从后面看有点高低肩,不禁让人疑虑他长期这么顶着会不会得肩周炎。
以及,那吧。
*
并不难,甚至称得上单调。
典藏室里开着恒温空调,她仔细将书籍名称记下,好,再不辞辛。
只可人整理过,垒起来的书堆实在是太多,几天半个月肯定是收拾不完。
看来最近几周放学后都得来干活才行。
在工作这方面温摇略微有些强迫症,搬了个梯子爬上去,把书架上乱放的书籍也扶正。
最顶上的她实在够不到,正努力踮着脚往上摸时,身后一只冰冰凉凉的漆黑鬼手伸出来,轻而易举地把沉重书籍插回了书架夹层里。
“”
温摇不得不承认,自己吓了一跳。
她猛地往后面靠,只见熟悉的、漆黑粘稠的黑色人影就漂浮在半空中,睁着血红的眼纹定定看着黑发少女。
末了还扶了一把,以防她摔下梯子。
“????”
温摇深吸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颤颤巍巍从梯子顶上爬下来,站在坚实地面上,这才仰头看向恶神。
“你终于过够逃犯生活,”她问,“准备前来自首了是吗。”
恶神微微歪头,看起来又有点不悦了:“不。”
“那你还敢大摇大摆在这里出现?”
黑发少女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没听见刚刚的天师说吗?他们跟你不死不休,世世代代都想把你重新带回天师府守着。”
“他们,”毋言简意赅,“打不过我。以前。”
“哦,”温摇指了指祂虚化飘忽跟鬼魂一样的身躯,“那现在呢。”
“”
毋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被封禁入陶俑千年,实力大打折扣,不爽地发出一声咕噜。
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被人抓了尾巴,一甩头转过身去,像是不想理她。
温摇:“?”
你还闹上脾气了。
她没闲心哄一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转身搬起一摞刚分好类的书籍,没好气地:“我这会儿没心情陪你玩,你该回哪去回哪去,别被那些天师发现。被发现了就救不了我哥了。”
“啊。”
黑雾又慢吞吞地扭过身来:“你。真是关心,你哥哥啊。”
“你哥,跟你,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吧。连寄养关系都无,跟陌生人没区别。”
“真的要把,这么宝贵的、向我许愿的机会,留给他吗?”
“很浪费噢。”
“明明,还可以许更多愿望。比如金钱,或者权势之类的。”
温摇搬书的动作停了一瞬,转头瞪着他,语气不善:“你不会要反悔吧。你要是敢反悔我现在就冲出去大叫快来人啊恶神降临了。”
毋:“”
毋:“不反悔。”
“那不就得了。”
她松了一口气,转过去又仔细数着那摞书籍的数量:“我不关心我哥关心谁,关心你吗?”
“小时候母亲死后就是他在一直照顾我,最忙的时候一天要打三份工。我小时候不懂事,还天天吵着要吃好吃的要穿裙子,我哥也从来没说过半句重话。别说是拿陶俑,就算让我以命换命,我也乐意。”
“我替你,抵消死咒,不是叫你,给别人换命的。”
恶神的声音无端粗粝冰冷几分,黑雾倏忽间涌上来纠缠小腿,雾气里传来重叠的音调:“这么深厚的情感啊你又在想什么呢。你,真的,把温祭,当做养兄吗。”
黑发少女一下子就僵住了。
血管里流淌的鲜血都变冷,半晌,她将书重重地摞到书架上,像是想用大幅度的动作和声音掩饰什么。
“就是养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温摇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恼火,“没什么事就滚,别忘了你想求我-干什么。”
雾气里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嗤,漆黑鬼爪从后面伸出来,尖尖指甲刮了一下她恼羞成怒泛红的眼睑。
又在温摇彻底爆发怒气之前,很有眼力见地缩了回来。
“的确,有事。”
粘稠的黑雾飘散,又在几步之外的书堆旁边凝聚成人形。
恶神毋垂着血月纹的眼瞳,隔着书堆挑挑拣拣,末了鬼手直直地指向某个位置。
温摇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蹲下来,沿着祂手指的位置,兔子刨窝般地翻找半天。
在那堆书籍的最底下,找到了本泛黄古旧,一股子腐朽味道的手写笔记。
笔记本上写着几个大字“恶神历史手录”,原作者名字是“徐闻”。
底下还有抄写者的小字,标注明:“这本笔记誊写了千年前第三代天师府府主竹简记案内容,因时逾千年难以保留,故此抄录笔记之内,供后人翻阅。”
可即便如此,这本笔记本看着也有些年头。她拿起来时甚至不得不更小心些,生怕它就此散架在自己手里。
“你要看这个?”
温摇拎着书妥善放在桌上,用胶布缠了几圈,固定住摇摇欲坠的书页:“你看这个干什么,想阅读一下自己以往的光辉历史。”
恶神对她的话没什么过多反应,只是停顿,半晌开口,惜字如金地说了两个字:“借走。”
“?”
“借走,回家,”祂明确地,“然后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