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厅堂。
楚川坐在他们对面,他身上冒着股冰冷水汽,应该洗了个冷水澡,表情倒是平静不少。
只是他坐下时,老是忍不住去瞥坐在司辰欢身边的云栖鹤,眼神说不上友善。
偏偏云栖鹤还朝他走来,给他倒茶,嘴里说着:“这些年,承蒙你照顾小酒儿了。”
楚川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怒视着他:“什么照顾,司酒本来就是我兄弟!”
云栖鹤不紧不慢地抬起一杯茶水,敬他:“以后,就不劳烦你了。”
这是赶他走呢。
可恶,竟然想独占司小酒!
楚川把他倒的茶杯一把掀翻,怒目圆睁道:“滚!”
云栖鹤一脸不跟他见识的表情,拿着茶杯施施然坐回司辰欢身边。
看得楚川更为冒火,方才那茶水,应该直接泼他脸上才对!
司辰欢没有搭理他俩这争风吃醋的行为,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手指“笃笃”敲着桌面,眼神时不时瞥向厅堂,看楚逢尘来了没。
云栖鹤见他这番表现,知道他心里紧张,于是当着楚川的面,握住司酒不停敲着桌面的手:“放心,楚院长那,我去解释。”
司辰欢动作一停,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想好怎么说了?”
他们下山后遇到的大大小小情况,楚逢尘必定会过问,尤其是这一次药宗、器宗之行,若他们的说辞同楚川对不上,楚逢尘难免会怀疑。
可有些事情,楚川根本不知晓,他们也不方便透露。
云栖鹤对他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
司辰欢略微放心,也握了他的手。
两人这旁若无人的亲密样,酸得楚川牙花子都出来了,心里怀疑自己:就他们这黏糊劲儿,自己以前是眼瞎了吗?竟然没发现不对!
可恨的云唳,绝对是他拐带了司小酒!
在楚川直勾勾的注视下,云栖鹤直接握紧司辰欢的手举起来,给他看个仔细。
楚川:“……”
司辰欢不免笑了,推了一把云栖鹤,面上隐隐发烫:“别闹。”
恰好门外传来脚步声。
楚逢尘来了。
司辰欢忙抽出手,站起身来,另外两人跟着起身,一同行礼。
楚逢尘的目光明显落在司辰欢和云栖鹤身上,显然刚才的一幕他也看见了。
司辰欢头皮发麻,脸上烫意更甚,借着低头行礼的动作,暗暗瞪了一眼云栖鹤。
云栖鹤倒是神情不变,像是方才都没发生。
所幸楚逢尘没有刨根问底,只道:“免礼,都坐吧。”
几人重新坐下,首位的楚逢尘先关心了一下他们,然后开始问起他们下山的经历。
来了。
司辰欢暗暗提起了心,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道:“说来话长,院长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这意思是需要单独谈话。
司辰欢诧异了,楚川也就罢了,有什么是他不方便听的?
楚逢尘显然也没想到,探究的目光落在云栖鹤身上。
后者迎上他的视线,丝毫未退。
楚逢尘思索片刻,低吟道:“你跟我来。”
他起身,引着云栖鹤朝厅堂后的内室而去。
司辰欢也起来,不由自主跟着走了两步。
云栖鹤转过身来,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司辰欢只好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轻纱后。
楚川蹿了过来,狐疑说:“云唳神神秘秘想干什么?”
他想到什么,大惊失色,“莫不是向我爹给你提亲?不行,我不同意!”
司辰欢:“……”
他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就算他要提亲,你反对有什么用?”
“……”
楚川气得作势去掐他脖子:“你个没良心的司小酒!掐死你得了。”
司辰欢抬手挡住他:“别闹,陪我去陪一躺藏书阁。”
楚川更惊恐看着他:“不是吧,现在你还要抓紧时间修炼?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快把我陪我一起摸鱼的兄弟还给我……”
司辰欢踹了他一脚,拖着人就往山顶走:“别废话,走你。”
一路上,司辰欢隐去云琅金丹一事,把器宗老祖早已变成邪魔、宗主花缚暄帮着把吸空的尸体伪装成兵人销毁等事,同他简要说了一遍,听得楚川目瞪口呆。
“难怪,难怪宗主内殿会出现这么多尸体,舅舅和祖父竟然……”楚川低声喃喃,表情带着极度震惊之后的惶然。
白鹤拍打翅膀,穿过流云清风,向着陡峭山巅扶摇直上,司辰欢一身白衣弟子服,腰间系着绛红色祥云腰封,垂落的两枚小酒壶在日光下折射出点点金光,衬着他沉静俊秀的眉眼。
他淡淡道:“他们是他们,师娘是是师娘。若是师娘知道此事,绝不会姑息隐瞒,你也不必因为血缘关系而感到耻辱。”
许是经历太多,司辰欢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身上那股少年的跳脱急躁渐渐沉淀,变得更为从容沉着,如同一块璞玉在打磨中显出内敛却又深邃的光华。
楚川心中那点微妙的屈辱感渐渐消失。
他落后司辰欢一步距离,看着对方恬淡侧脸,惊觉司小酒成长了许多。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在司小酒身上,看到了云唳的影子。
那个曾经夫子多次夸赞有宗师之风、处变不惊的云唳。
于是从仙鹤上下来时,司辰欢收获了楚川的白眼一枚。?
司辰欢:“我好心安慰你,你还对我翻白眼?”
楚川:“别说话了,现在看到你也有点烦了。”
“……”
“行行行,我闭嘴,不过你先帮我找找关于鬼仙的古籍。”
楚川惊讶道:“鬼仙?怎么突然查起他来了?”
司辰欢上前推开藏书阁厚重的大门,含混说:“这不是鬼蜮结界破损,新的大战马上开始,当然要了解二十年前这位第一鬼修的事迹。”
楚川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帮他开始在书柜上寻找起来。
司辰欢此前金丹修为时,便能查阅藏书阁第五层典籍,如今他到了元婴后期,除了第七层涉及到仙门各家的关键秘籍外,其余六层都对他开放。
而鬼仙是二十多年前掀起鬼蜮大战的罪魁祸首,显然不在各宗保密之列,因此六层的资料,足够他查完了。
楚川从第一层开始,司辰欢从第六层开始,两人如蝗虫过境,把凡是涉及到鬼蜮的古籍玉简、志怪异闻等,通通收入储物戒中。
当年各派合力建造藏书阁时,便是秉承延续修真界传承之志,因此藏书浩如烟海,两人从早到晚,挑得头晕眼花,也只挑拣完了两层。
藏书阁四周墙壁上的青灯此时已点燃,照亮广袤寂静的大殿,高高的雕花窗边,两人从储物戒中拿出典籍,宽阔无比的书案瞬间被书海淹没。
楚川打着呵欠说:“这么多书,要看到何年何月啊。”
他话音落,疲惫的眼睛对上司辰欢炽热的视线。
……
楚川从他这眼神中察觉到了某些危险的信号,当机立断说:“告辞。”
他没跑成,司辰欢扣住他肩膀,顺势抱着他一条胳膊摇晃,软着声音说:“楚晚舟,楚大侠,你同我一起看吧,咱俩心有灵犀,绝对事半功倍!”
楚川打了个寒战,斜瞥他一眼:“少来,我可担不起,让你的云唳陪你看去。”
司辰欢停顿了下,踟蹰说:“这事,不能让他知道。”
原本抗拒的楚川来了点精神:“嗯?他不能知道的事,你跟我说了?”
司辰欢咂摸出了一点门道,觑着他脸上暗暗得意的表情,哄道:“那当然,他虽然和我关系变了,但怎么能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情谊,有些事情,只能跟你说啊。”
实际上是他无法和云栖鹤解释,自己怎么会对鬼仙感兴趣。
总不能告诉云栖鹤,他梦到了一年多之后自己会为他挡剑而死。
动手之人,疑似是鬼仙控制的尸傀。
先不说此梦荒诞不经,单是自己为他挡剑而死一事,司辰欢觉得,还是不要让云唳知道得好。
楚川却不知其中缘由,闻言双眼放光,还要骄矜一点头:“云唳那个人嘛,确实是没有我贴心的。行吧,看在你如此求我的份儿上,明儿过来和你一起看,现在天色已晚,我要去照顾我娘了。”
司辰欢忙道:“好兄弟。”
两人一同下山。
等司辰欢回到房间时,云唳已不知等了多久。
听到房门推动的声音,他抬眼,同司辰欢对上视线,眸子映出烛火跃动的光影。
司辰欢不知怎么有些紧张,靠在门边说:“楚川许久没有回来,拉着我和其他师兄弟叙旧去了。”
云栖鹤不知有没有相信,只是走到司辰欢身边,从身后将他抱入怀中,下巴搭在他瘦削肩上,几缕长发还垂在了司辰欢身前。
司辰欢察觉到他的倦意,抚上他横在身前的手,问:“你今天和师父说了什么?”
云栖鹤低声道:“全说了。”
“什么?!”司辰欢惊诧,转过身回头看他,“全说了是什么意思,连你恢复修为,还有云前辈的事,你也都说了?!”
云栖鹤垂眼看他,模样有些无辜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唉”,司辰欢揉了揉眉心,“虽然师父信得过,但你就这么全盘托出,万一消息不慎泄露,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书院,都是……灭顶之灾。”
云栖鹤摇了摇头,从容道:“放心,我已经跟楚院长商量了对策,他当初毅然从药宗退出,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不对,有他在,药宗和器宗的动向,会更好打探。”
司辰欢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认确实有道理。
如今药宗、器宗已经出事,警惕和防范绝对更上一层楼,不是他们能轻易靠近的,而楚逢尘的身份无疑方便许多。
“我们的事,我也说了”。
他思索间,便听云栖鹤在他耳边道。
“嗯?”司辰欢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栖鹤这次嗓音低了许多,富有磁性的声音直直往他耳里钻:“向你提亲一事。”
“……”
司辰欢耳朵一下子染上了烫意,笼在烛光中的脸浮现一丝云霞:“你听到了啊,楚川都是开玩笑的。”
云栖鹤:“可我不是开玩笑的。”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在他那直白而侵略的目光下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我、我还不想英年早婚……”
云栖鹤看他这窘迫模样,忽然笑出了声,曲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没有说提亲的事。”
司辰欢一下子瞪大了眼,怒视他:“你还说没开玩笑!”
“想提亲自然不是玩笑,只是还没说。”云栖鹤语气平淡,却又给人格外认真的感觉。
司辰欢又蔫吧下来,低头拨弄着腰间两枚小酒壶,嘟囔:“日后再说吧。”
他垂下的视线中出现一只手,手指细长,骨感分明,轻轻拨开他搭在腰间的手,手指灵活解开那条二指宽的腰封,顺势滑入了他腰间。
司辰欢身体敏感地一颤。
他身前,高瘦的影子笼在他身上,喷洒的热气落在他耳尖,继而是湿润的舔舐。
“嗯,日后再说。”
司辰欢被他腾空抱起,向床榻走去-
一连几日,除去早上的修炼时间外,司辰欢都以楚川为借口,泡在藏书阁中翻阅鬼修的资料。
他们终于将整整六层的相关典籍都翻阅了出来,其中有些记录的仙师还爱咬文嚼字,用词佶屈聱牙,看得楚川头昏脑胀,无比想抽死那天答应司小酒的自己。
“好了好了,这些记录都在这里了,再看下去真不行了。”
楚川起身时,面色苍白,身形还晃了晃。
司辰欢接过他递过来的厚厚一叠纸张,迟来的良心发现:“你没事吧?”
楚川瞥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关心我了?你还是赶紧查完这个鬼仙的资料,我先撤了。”
说完,迫不及待跑了,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一样。
司辰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转身看向手中的纸张,神色稍敛,迅速翻阅起来。
雕花窗外,日头西移,落日的余晖勾勒出司辰欢严肃的侧脸。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本残缺不堪的泛黄书页,眼中掀起滔天的骇然。
在他翻阅过的资料中,记载着鬼蜮存在千年,是上古仙人合力封印,为了以防结界破损,仙人在各大宗门都有留下修复之法。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即便很多门派在历史长河中更迭衰落,但那修复之法也流传了下来,否则二十年前的结界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云琅修复。
鬼仙大概是三十年前在鬼蜮横空出世,打败当时的领头鬼修成为新一任首领,因为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修为到大乘后期的鬼修,所以称为“鬼仙”。
在此之前,不论是鬼蜮还是修真界,从未听说过此人。
自鬼蜮之战后,对鬼仙发动战争的记载众说纷纭,流传较广的是:
“……鬼修一道因果复杂,越是强大的鬼修越容易折在天雷劫下……但如果天下浩劫,死伤因果无数,鬼气充斥世间,天雷恐怕会遭削弱,与此同时鬼仙实力大涨,也许能越过飞升之门……”
所以鬼仙才会以双目为代价,撞碎了鬼蜮的上古封印结界,结界碎片阴差阳错,被当时流落鬼蜮的低阶散修云琅拾取,炼成号令万鬼的玄阴令,云琅也借此修为一日千里,最终成为终结战争的英雄。
……
二三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一个闭关也就转瞬即逝,但若说短,这期间的灭世战争、云琅的走火入魔、玄阴门从第一仙门到顷刻覆灭……一件件轰动修真界的大事层出不穷。
但在这些大事遮掩下,还有一件极其细微,被整个仙门忽略的事。
若不是司辰欢发现手上这本残缺不堪的典籍,怕也绝不会想到,最开始药宗的落镜陵建造,是为了镇压鬼仙的尸身!
他一双清俊的眉死死蹙在一起。
云栖鹤曾跟他提过,二十年前云琅用玄阴令号令万鬼和行尸同归于尽、封印鬼蜮结界时,鬼仙并未出现。
当时仙门都以为鬼仙是在和器宗的镇宗兵人交手中受伤,继而死在天劫下。
司辰欢略一沉吟,想到当时的混乱情况,战后重建有多繁琐不说,单是各门各派的麻烦事也层出不穷:
白芷落在药宗手上,玄阴门投鼠忌器不敢深查;
剑宗宗主因为天才儿子即墨琛夭折而气绝,宗门无暇他顾;
器宗老宗主在和鬼仙动手中,被鬼气侵蚀而成为邪魔……
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下,鬼仙是尸身被所有人遗忘,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如今司辰欢找到的残缺典籍如同拂开了岁月厚厚的黄沙,掀开真相的一角。
他想起当时药宗的陵墓深处,那满地诡异的水银中,并排而列的三具铜棺。
除了云琅和齐家主外,还有一具早已空空如也的棺椁。
一个恐怖猜想划过脑海。
如果森那就是当初镇压鬼仙的铜棺……
脑海中的神经霎时紧绷到极致,司辰欢瞳孔紧缩成点,呼吸急促。
对,绝对是鬼仙,他不仅复活,而且还暗中受着药宗的供奉!
药宗采药管事诱拐药农去陵墓中当祭品、以及药农老莫手上的窥天眼魂印,就是最好的证据。
司辰欢一时心乱如麻,耳边鼓噪着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许是确定了鬼仙和药宗的关系,他忽然想到。
这一次鬼蜮结界的破损,完全不在世界话本的记录中。
而且,是否来得太巧合了些。
就在药宗出现大批行尸,将要被仙盟调查时,结界破损了……
司辰欢细思极恐,身体都不由战栗。
“怎么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司辰欢吓了一跳,从书案边猛地起身,残缺典籍没拿稳,脱手而出,终于不堪重负在空中散架,仿佛一张张泛黄的蝴蝶,散了一地的书页。
一双窄瘦长靴停在书页前,云栖鹤俯身捡起了一张。
司辰欢回过神来,忙上前夺过,藏在身后,脸上是尚未消散的惊惧和强挤出来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僵硬:“呵呵,你怎么来了?”
云栖鹤的手还停在半空,沉静的眼神停在司辰欢脸上,看得后者心虚地挪开了头。
云栖鹤收回手,倒也没有深究,只轻飘飘道:“鬼蜮结界暂时补上了。”
司辰欢愣怔片刻,下意识浮现一丝笑容,“竟然补上了?”
云栖鹤的语气却并不轻松:“阴阳齐家以全族血祭为代价,暂时封锁了结界。”
……
空气突然沉寂。
司辰欢的瞳孔一点一点瞪大,酸涩的情绪涌上胸膛,激得他握紧了拳头,嗓音也哑了些:“仙盟不是在想办法,为什么,需要齐家全族血祭,还有齐阙、他会不会也……”
云栖鹤的视线落在了虚空某处,下颌冰冷锋利:“也许,这就是仙盟想出来的办法呢?总之,结界暂时安全,这一届的猎阴大会,提前开启了。”
“仙门百家,凡是化神之下的弟子,皆需参与。”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猎阴大会开启的猝不及防,强制要求更是令众人不满。
不过阴阳齐家全族血祭、封锁结界的消息传开后,原本此起彼伏的抱怨瞬息沉默。
仙盟的指令传遍了修真界。
“阴阳齐家全族上百条性命换来的机会,化神以下的弟子才能进入鬼蜮范围,寻找结界破损之处。”
鸿蒙书院前的高台上,白衣猎猎,气氛肃穆。
楚逢尘站在最前方,眼神划过一张张稚嫩的脸。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此去危险万分,但仙门有难,浩劫当前,吾辈亦当抗起重任,诸君万事小心……”
“是——”
年轻的声音整齐划一,回荡在昭山上空。
此次书院去的弟子大概有三十余人,皆是筑基以上,元婴以下,修为最高的还是司辰欢,元婴后期,于是他被莫名推出来担任领队弟子。
楚逢尘需要照看还未苏醒的花虞,带队的任务落在了白胡子夫子头上。
司辰欢从小到大,挨了这位夫子无数顿戒尺,颇有心理阴影,所以自高台列队时,他便难得乖觉。
云栖鹤站在他身侧,见他身形挺直,表情严肃,眼中沁出了点笑意。
“云唳”,一道身影投落在身前,是楚逢尘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复杂难辨,最后只轻轻拍了拍云唳肩膀:“小心行事,他们两个,也多拜托你了。”
……
“太奇怪了,你说为什么我爹只跟云唳交代?”
飞舟缓缓离开昭山,驶向碧蓝苍穹和雪白云层。
楚川搭在围栏边上,发丝和衣角在风中飞扬。
他眯起眼,看着高台上那逐渐缩小的身影,对一边的司辰欢道。
司辰欢也学他搭着围栏,不过是背靠着,两只长手搭在栏杆上,头微微扬起,看着头顶缓缓流淌的云絮。
“谁知道?你该不会是吃云唳的醋吧?”
楚川炸了,瞪着眼看他:“呵,我吃什么醋!那可是我亲爹,云唳比得过我吗?!”
司辰欢斜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眼神中含着深思,在想鬼蜮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楚川忽然压低声音:“你说,这一次猎阴大会在鬼蜮举行,要找出结界破损之处,会不会,死很多人?”
二十年前的鬼蜮之战并未过去太久,他们从小便听说各种惨剧长大,留下不可磨灭的忧惧,此刻,要上战场的成了他们。
楚川心中的担忧情不自禁流露出来。
不只是他,参与到此次任务的弟子,多多少少心中忐忑,所以一上飞舟,除了他们两人还在甲板上插科打诨外,其余弟子已经都进入房间,抓紧最后的时间打坐修炼。
司辰欢轻轻“嗯”了一声。
他额前碎发扬起,露出光洁额头,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悬在腰间的花逢君,长长的剑鞘同围栏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无论如何,还是提升实力最重要,来修炼吧!”
旁边的夫子欣慰走过。
楚川:“……”
剩下的十几日路程,楚川被迫拉进司辰欢的卷王修炼中。
他们每日卯时起,同其他弟子在甲板迎着第一缕日光打坐。
云栖鹤陪过他几次,不过是在飞舟走廊檐下,躺在舒服的藤椅上看着他们修炼的。
如此一两次后,司辰欢委婉道,还是回房休息,要不然容易扰乱其他弟子的道心。
废话,他们修炼这么辛苦,竟然还有人能舒舒服服躺着?!
一时间,不少弟子心里竟开始羡慕起这个废物来。
虽然人家没有灵力,但至少不用修炼了,而且这次的猎阴大会估计也不会让他参加。
唉,还是司酒师兄人太好了,怕云唳被欺负,走哪都要带着人。
实际上,不是司辰欢非要带着云栖鹤,而是楚逢尘传来仙盟的消息,指明了要云栖鹤跟着去。
关于这一点,司辰欢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在第一天入夜时,便同云栖鹤提道:“仙盟为什么非要你去?不会查出什么了吧”?
云栖鹤依然是处变不惊:“如果真查出什么,恐怕早就派人来抓了。”
他这话说得嘲讽,却也间接表达了仙盟对他的态度——来者不善。
司辰欢更加担心,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烛火下的俊眉死死蹙在一起。
“药宗宗主可是这一届的仙盟盟主,药宗的行尸暴露时,他不在药宗,可我们俩的踪迹估计早就暴露,万一他查出什么,针对你怎么办?”
云栖鹤缓缓摇了摇头,将他不安的手拢在手心中。
“你忘了,如今三宗鼎立,即便他要做什么,明面上也要看着其余两宗的态度。”云栖鹤轻轻笑了一声,揽着他入怀,在司辰欢看不见的角落,深邃眼中冒出一丝黑气,“不过是个小人罢了,能查出什么?”
“……”
司辰欢没想到他竹马还有这么轻狂的一面。
他张开唇刚想说些什么,耳尖一热,被舔舐着逗弄。
云栖鹤垂落的发丝弄得他有些痒。
“别……”他轻轻推了推,义正辞严道,“我约了楚川要修炼来着。”
“嗯”,云栖鹤喉间应了一声,动作却丝毫未停,水色的薄唇移到司辰欢颈侧,从上到下轻轻啄吻,沉溺的眉眼流露出几分妖冶的美感。
司辰欢如今的身体对云栖鹤格外敏感,受不了他这蜻蜓点水的触碰,呼吸不可抑制重了三分。
他只坚持了不过一会儿,便丢兵卸甲,把腰间的花逢君解落在外间的茶桌上,整个人跟着云栖鹤,一路拥吻转进了内室,又稀里糊涂滚上了床。
第二日,楚川直到日上三竿才等到了这位口口声声说要“趁早勤修炼”的司小酒。
所幸云栖鹤也只缠着他胡闹了一回,之后的十几日,司辰欢还是勉强维持住自己勤学修炼的人设。
随处可见的平原渐渐消失,化作起伏跌宕的连绵群山,苍苍茫茫的山林一望无际,如同行驶在一片绿色汪洋中。
两侧大大小小的飞舟也逐渐多了起来,仿佛飞鸟过境,在大地上投下一道道浓重阴影。
当翻过太一山脉连绵横亘的群山时,一座空寂已久的废城映入眼帘,司辰欢愣了。
这一次的集合点,怎么会是在……丰都?
飞舟越过高大宽阔的城墙,书院弟子们已经集合在了甲板上,一个个视线明里暗里看向了云栖鹤的方向。
有些甚至不怀好意。
这位前玄阴门少主,故地重游,恐怕不能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了吧?!
他们看过去时,恰好看到云栖鹤拉着司辰欢往藤椅上躺,不免眼睛瞪大了!
此时因着飞舟太多,为避免发生碰撞,有大派弟子凌空御剑,人为划出了一条通道,飞舟需要按照顺序一个个下来。
趁着排队的时间,云栖鹤和司辰欢两人并排躺在藤椅上,未避免日光,眼前还搭了一条雪白眼纱,姿态闲适。
司辰欢有些躺不住,悄悄拉着云栖鹤袖子:“我们这样不好吧,夫子还看着呢?”
一旁的夫子横眉竖眼盯着他们,白胡子疑似气得一抖一抖。
云栖鹤转头看他,眼纱遮住了他深邃幽冷的眼,越发突出斜飞的眉和挺直鼻梁,薄唇因笼在日光下,多了些许温暖的红,昨晚,他也就是用这红唇碰了他的……
司辰欢有些耳热起来。
云栖鹤明明蒙上眼纱,却好像还是能精准捕捉到司辰欢脸上的表情,轻轻笑了出声。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后者才收敛道:“我这还有多的藤椅,不如你去问问夫子需要吗?”
司辰欢犹豫起来,不过夫子是长辈,哪有长辈站着他们躺着的道理。
于是他起身,看向夫子。
白胡子老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看见司辰欢起身,反应很大地拂袖而去,还要丢下一句:“都是你带坏了云唳!”
留着司辰欢就很无辜。
他、带坏云唳?
云栖鹤低低笑了出声。
司辰欢愤而转身,扑在他身上誓要讨回公道。
看得一旁打量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云栖鹤不仅不伤感,还有心情跟司辰欢打闹?
“演的,肯定是演的,哼,司师兄果然人美心善,这个时候还要顾及云唳的自尊心,陪着他演戏!”
人群中的楚川听得嘴角一抽,很想说不是演的,他们就是这么肆无忌惮地撒狗粮。
最终,他还是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唯一掌握真相的自己背负了所有。
过了许久,终于轮到书院的飞舟停泊。
一个个白衣弟子仙气飘飘地从飞舟落下。
只有云栖鹤是抱着司辰欢的腰,蹭着花逢君缓缓落地。
他这张脸长得醒目,身上毫无灵力波动的气息也无比显眼,加上鸿蒙书院的校徽,几乎一落地,在场所有人都玩味地看了过来。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少主?
司辰欢不喜欢这样赤-裸嘲讽的目光,即便知道云栖鹤不在意,他还是上前一步,身形遮挡住大半不善的目光,拉着云栖鹤说:“我们走。”
“等等”,有人拦住了他们。
青色衣袍,肩侧以金线绣着圆形的“药”字。
是药宗弟子。
“宗主听闻云少主来了,特邀故人一叙,只请云少主一人。”
来者特意强调了“一人”。
司辰欢握着云栖鹤的手陡然紧了。
他想到药宗宗主可能会针对云栖鹤,但没想到来得这般快,这般直接!
“没事的”,云栖鹤安抚他,一点点将手从他手中抽-出,目光深而静地看着他:“等我回来。”
司辰欢眼睁睁看着他和药宗弟子一起远去。
丰都废弃已久的长街呈现一种灰扑扑的破败,街边胡乱倒塌着焦黑的梁柱,是两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痕迹。
几绺风掀起云栖鹤衣角,发丝扬起又落下,显得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单薄又孤寂。
司辰欢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玄阴门广袤的建筑群,在两年前那场大火中尽数化为灰烬。
进入丰都的门派多是挑选尚未倒塌的房屋稍作修缮,充当落脚点。
云栖鹤停在一处门楣高阔的宅院时,有片刻的晃神。
这座宅院占地颇广,院墙长藤蔓蔓,低调而神秘,院中建了一座足有六层高的阁楼,八角屋檐上垂挂着风铃,风声过处翠响一片。
这是云琅在丰都的住所。
在云唳八岁之前,每当深夜,云琅处理完了案几上小山似的奏折后,便会拉着他悄悄下山,掠上阁楼高高的屋檐,俯瞰着整座丰都城。
月色如水,星穹浩瀚,青瓦屋顶层层铺开,万家灯火映亮云琅温润的侧脸。
屋檐风大,他将小云唳抱在怀中,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座永不倒塌的高山。
“你看”,云琅指着远处灯火,对小云唳道,“看到了什么?”
小云唳极目远眺,夜风吹起他额前细碎刘海,露出一双清澈的眼,他年纪虽小,却已有日后清冷沉稳的架势,一板一眼道:“唳儿看到了满城安宁,这都是父亲治理有方,唳儿要快快长大,好为父亲分忧。”
云琅诧异看向自己儿子,哭笑不得:“为父是说那条长街上新开了一家酒铺,听说卖的花逢君着实不错,你看,都排起了长龙,咱们去拜访鸿蒙书院时可以稍上几坛当作特产。”
他说着,静默一瞬,宽厚大掌落在小云唳发顶,将他吹乱的长发压住,语气也沉了些,“方才那些话,是长老们教你说的吧?”
小云唳极力抬头,却只能看到父亲背着月光的脸,表情看不清楚,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声音都小了些:“是唳儿说错了?”
云琅对他笑了笑:“怎么会?唳儿想替我分忧,我高兴都来不及。”
“只是”,他笑容淡了些,眺望远方的眼神中带着彼时云唳看不懂的沧桑,“为父希望唳儿,永远都不用分担那些忧虑。”
画面破碎,抚在云栖鹤头顶上的手转瞬消失。
替他挡了十八年忧虑的人逝去,他独自沉浮数十载,侥幸重来一次,也有了身后要护住的人。
云栖鹤收敛心神,掀开衣袍走了进去-
司辰欢坐在院中,心绪不宁,眼神时不时瞥向门的方向。
这是一处荒废许久的院落,经过书院弟子修葺,勉强能够暂住。
此刻弟子们都去挑选房间,只有司辰欢一个人直挺挺地坐在破败小院中。
楚川安置好了房间,出门一看便见他翘首以盼的模样,走到他身边,没好气道:“怎么,还成望夫石了?”
司辰欢没搭理他,只忧心忡忡说:“去了这么久,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眉心紧蹙。
药宗前不久刚闹出藏匿行尸的丑闻,若不是鬼蜮结界破损,现在应当在接受仙门百家调查。
这一次鬼蜮出问题,来得太巧了。
他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冰凉的石桌上,眼神越来越沉。
药宗会不会是查到什么,才带走了云栖鹤?
鬼蜮结界破损,同药宗有关系吗?
纷乱的线索在他胀痛的大脑中打成了死结,司辰欢都没意识到自己眼睛沁出了红血丝。
“放心吧,云栖鹤不会有事的!”,楚川忽然把他拽了起来,不容置疑说,“你在这瞎琢磨也没什么用,还是跟楚哥出去赴宴吧。”
不待司辰欢拒绝,他便把人拉走了。
楚川口中的宴会,其实是仙门年轻弟子自发组织的一场讨论会,地点定在了一处酒楼。
酒楼自然也是荒废了,二楼垂落的酒旗折断了旗杆,灰扑扑地耷拉下来。
幸好大堂宽阔,经过打扫后,倒也整洁通亮,楚川和司辰欢到时,发现来的人不少。
簇拥在人群中的苏幼鱼看到了他们,遥遥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楚川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却还是实诚地走了过去。
司辰欢见状,戳了戳楚川手臂,小声道:“你跟苏姑娘,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你可别乱说,我们只是普通道友而已”,楚川否认地很快,可是等走近苏幼鱼时,却又不开口了,眼神闪躲,丝毫没有一点“普通道友”的样子。
“……”
司辰欢只好开口说:“苏姑娘,许久不见。”
苏幼鱼看了一眼他旁边转过头去的楚川,轻哼了一声,把目光转移到司辰欢身上,故意上前,挤开了楚川,拉着他的护腕往前走了两步:“这么客气做什么,来,给你介绍一下……”
苏幼鱼出身天音门,虽说对外性格高冷,但在世家中还是颇有人脉,给司辰欢介绍了周围一圈仙门弟子。
他也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比如剑宗的陆蓬,器宗的花兑泽,还有药宗的文京墨,嗯?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对上文京墨的视线时,他颇为惊讶。
后者对他快速眨了眨眼。
楚川从身后上来,拍开苏幼鱼搭着司辰欢的手,警惕看了她一眼,“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苏幼鱼在只有楚川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再介绍一下,这就是鸿蒙书院那位只会吃喝玩乐的楚川楚大少爷。”
楚川:“……”
苏幼鱼的语气带着熟人才有的调侃,其余弟子听了,也只友好的笑了笑。
只有楚川一脸憋屈,对司辰欢传音说:“他是不是针对我。”
“……没有,可能你太敏感了吧”,司辰欢不想夹在他们中间,找了个借口就溜去了一边。
他们的到来只是个小插曲,很快弟子们又聊成一团。
司辰欢听了几耳朵,大致听出主要是围绕鬼蜮结界破损处会出现在什么地方,门派之间寻求结盟等话题。
一道身影从身后笼罩住他。
司辰欢回头一看,是文京墨。
两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大堂中间热烈的讨论声小了些许。
司辰欢问:“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也要进鬼蜮?”
文京墨义正辞严说:“那当然,仙门有难,我等好男儿自然责无旁贷!”
司辰欢扯了扯唇角,指了指他手上拿着写有“正品药宗丹药,欲购从速”的幌子,故意说:“仙门有文药师这种大爱之人,当真一大福气。”
文京墨假装听不懂他的调侃,还赞同道,“那是当然,此次猎阴大会凶险,担心道友们受伤,我可是熬夜加工炼制了许多丹药出来。怎么样,司道友,来两瓶丹药,熟人给你八折。”
司辰欢:“……不用了。”
开过玩笑后,文京墨的表情严肃了许多,两人的对话也换成了传音。
“这一次白芷也来了,她已经将你和云唳在药师大会的表现禀告了宗主,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你们潜入外门。”
司辰欢眉心一蹙,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
不过他在文京墨身前没有表现出来,手指摩挲在腰间悬挂的小酒壶,他忽然问起:“白宗主,最近几年有什么表现异常的地方吗?”
当年玄阴门覆灭一事,已经剑宗前任宗主、器宗老宗主都参与其中,但其中主力,恐怕还是要数被发现用凡人研究的药宗。
但、为什么呢?
即墨珩是为了保护月照棉的残魂,花老宗主是为了掩盖自己被邪魔侵蚀、想要造出大乘期兵人。
药宗的白宗主,又是因为什么呢?
按理来说,文京墨作为药宗宗主的亲徒弟,这么当面非议其师是很不适宜的。
但司辰欢能看出来,文京墨对药宗隐有排斥之意,他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文京墨也没想到他会当面直接问这个话题,沉默了很久。
当司辰欢觉得他不会回答时,文京墨传音道:
“往前数千年,也是药宗、器宗、剑宗三座大山鼎立仙门,巍巍大派,高不可攀,除去民间一些捕风捉影的话本故事,鲜少有人敢编排三宗宗主,因此也很少有人提起,在代际更迭中,只有药宗宗主,跨越了千百年时光。”
司辰欢心下震撼,只觉脑海中划过一道白光:“药宗宗主的岁数,超过了一千年?”
修士修大道,为的便是悟大道,博天命,修士的岁数随着修为递增。
练气期修士至少活到百岁,筑基期两百岁……而大乘初期修士,便有千年岁月。
虽然看着很长,但修为越高,越难以获得增长,往往一个闭关,数十年甚至百年时光便匆匆流逝,更别提期间会碰上的各种天灾人祸、险境意外了。
古往今来能飞升之人,何止是万里挑一,甚至是万年才能出一位。
司辰欢隐约记得,当今这位药宗宗主,只有大乘初期的修为,却活过一千年的岁月。
“他服用续命的丹药了?”
司辰欢虽是在问文京墨,语气却是肯定的。
这也正常,大限将至时,修士们往往寻求丹药或者其他方法延续寿命,只要在最后关头突破修为,便可获得一线生机。
司辰欢说完,自己愣怔了片刻。
大限将至、续命之法……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萌生。
文京墨看到他瞪圆的眼珠,知道机敏如他,已经猜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鬼蜮之战爆发前,我尚且年幼,那时刚拜入师门,其他师兄弟们因我是宗主徒弟,不敢冒犯,白芷师姐又看不惯我,只有白姝师姐陪伴……”
他说到这停了停,眼中有怀念划过,然后才道:“某一天,我想去找师父请教时,无意闻到了血腥味,看到有弟子死在师父房中,从他身上窜出了一条鲜红的血藤,最后是白姝师姐及时赶到,将我带走,这次没有被发现……”
司辰欢心中情绪翻涌,眼眸亮得惊人,原来药宗宗主参与的理由,竟是为了……延长寿命。
“可他已经成功了,现在为什么又把云栖鹤带走?”
文京墨摇头,朝一旁商量得热火朝天的世家弟子那抬了抬下巴:“你刚才没听清吗,这一次结界破损的地方,极有可能是二十年前云琅门主修补之处,当年靠的是神器玄阴令,如今,你说仙门能靠什么来修补呢?”
司辰欢惊道:“可云栖鹤根本不知道玄阴令的下落!玄阴门灭门时,各宗不是已经审问过他无数次了嘛。”
“哪又如何呢?谁让他姓云?”文惊墨叹了一口气,主动掏出了几瓶回春丹,往他怀里塞,“朋友一场,这些疗伤丹药就当送给云道友了,希望不要用上。”
司辰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担忧又蹭地冒上来,脑海中甚至浮现云栖鹤浑身是血的恐怖模样。
他坐立不安,几乎想立刻跑去找仙门议事处找人。
文京墨看出了他的想法,按住他肩膀将他压下:“稍安勿躁,你现在去也帮不了什么。”
司辰欢死死咬住了唇,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一股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转过头去,见不远处一蓝衣少年正死死盯着他。
文京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挑眉:“长越林家的小公子,你怎么惹上人家了?”
司辰欢下意识否认:“没有,我不认识此人。”
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林家的人?”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他脑海里闪过。
对了,和洛烟儿暗度陈仓的林晟,正是林家的人。
该死,这林家小公子不会把林晟的死,算到鸿蒙书院头上了吧。
“这小公子听说最是小肚鸡肠,你要小心了。”文京墨见另一边的楚川找来,摇头晃脑着走开了。
楚川刚好走到他身边,看着文京墨离去的背影,也诧异问:“这奸商怎么也来了?你可小心点,别买他那药,我刚打听了下,几个不知道行情的冤大头,足足花了一百灵石才买了三瓶丹药,真是太坑了。”
司辰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楚川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得意说:“你刚才不在真是可惜了,没看到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好几个门派和鸿蒙书院合作,这一次猎阴大会,至少不用担心内部道友反水了。”
司辰欢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还记着十五岁的猎阴大会,对洛烟儿的坑害耿耿于怀。
只是,“晚了。”
“啊,什么?”
司辰欢悄悄指了指蓝衣少年的方向,用气音道:“看到了嘛,长越林家的小公子,把林晟的死记在我们头上了。”
楚川花了几息功夫才想起林晟是谁,然后脸色一下子垮了:“不是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一场讨论格外漫长,从酒楼出来时,已是黄昏。
大片大片彩云铺在天际,落日孤悬在两条长街延伸的中间,余晖洒在他们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楚川喋喋不休,一会儿说要不要去和林家小公子解释清楚,一会儿又说觉得苏幼鱼对他的态度很奇怪。
司辰欢胡乱点着头,脚步显出几分匆忙。
也不知云栖鹤回来了嘛。
楚川说了一路,终于不满道:“你是不是都没认真听我说话!”
司辰欢赏了他一个眼神,直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苏姑娘?”
楚川的怒火在这精准打击下霎时蔫了,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司辰欢耳边得了片刻安宁。
蓦地,他脚步一停。
正心虚的楚川落后半步,一头撞在了他肩头:“嘶,怎么不走了?”
楚川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到了鸿蒙书院落脚的小院前,两道挺拔的身影。
其中一人白衣如雪,侧影似崖,听到动静微微转过身来时,清冷的五官笼在昏黄的余晖中,像一副泛旧的美人画。
“咦,云唳回来了……”
楚川还没说完,便觉身前一空,只来得及看见司辰欢乳燕投林一般的背影。
“……”
“云栖鹤——”司辰欢跑到两步开外,停住了脚步,飞扬的绯色衣角缓缓落下。
他眼睛极亮,在落日中瞳仁漾出一点光,当这样欢喜又专注地盯着一个人时,往往让人无端想要沉溺。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顾及到还有外人在,于是咬了咬饱满的下唇,克制地吐出了几个字,“终于回来了”。
担心死他了。
云栖鹤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语,原本冷凝的表情融化,眼角眉梢都有了点无奈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上前走到司辰欢身前,旁若无人地给他整理起有些凌乱的衣角、长发。
司辰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看向方才一直没关注的外人。
这一看,才发现此人白衣银甲,腰间悬剑,五官清冷俊朗。
“方道友,你怎么在这?”司辰欢惊讶开口。
方凌霄笑了笑,冲淡了眉眼中的疏离,他客气道:“奉师尊之命,送云兄回来,既然任务完成,我正好要回去复命了。”
司辰欢心下诧异,怎么剑宗也掺合进来了?
方凌霄走之前,看向云栖鹤的方向。
云栖鹤却没有抬头,只顾着摆弄司辰欢腰间的小酒壶,修长的手指正将红线缠绕住的酒壶解救出来,他神情认真,似乎正在做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司辰欢咳嗽两声,示意云栖鹤向人家道别。
方凌霄此时却诚恳开口:“对了司道友,云兄身体不适,这两天还要辛苦你照看了。”
“什么?”司辰欢看向他,云栖鹤受伤了?
后者也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冷冰冰地看向方凌霄。
方凌霄客气一笑,一手按着腰间剑,拂衣离开。
“你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司辰欢登时急得按着云栖鹤肩膀,上下打量他可能受伤地方。
“没有受伤”,云栖鹤收回目光,垂着眼对司辰欢无奈道。
“不可能,你还想瞒着我!”司辰欢瞪了他一眼,按着肩膀的手要去解他外衣,“身上呢,是不是伤在里面了?”
“咳咳——”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让司辰欢的动作一顿,他疑惑看去。
楚川跟得了肺痨一样,咳得撕心裂肺,见司辰欢终于看过来,他这才翻着白眼:“我说二位,你们迫不及待也要先回房间吧,这大街上的拉拉扯扯……”
他指了指街边几个隐隐转头看热闹的仙门弟子,头疼道:“咱们书院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司辰欢反应过来,脸色轰然红了个彻底,原本要解衣的动作死死攥着云栖鹤衣领,整个人恨不得埋进他怀里藏起来。
他瞪了一眼楚川:“你不早说!”
楚川嘴巴动了动,司辰欢警觉:“闭嘴,就是你,休想狡辩。”
他拉着云栖鹤的手赶紧往里走。
然后一转身,正好对上了门边的白胡子老头。
夫子怒目圆瞪,白胡子一抽一抽,可见气得不轻。
楚川无辜的声音显得讨打:“刚想提醒你夫子来了,谁让你不许我说话呢。”
司辰欢看着夫子,腿下意识一软:“夫子你听我解释——”
“司酒,森你带坏云唳也就算了,竟然还公然拉扯,给我抄书去!”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丰都城荒废了太久,清扫干净的房屋仍不免残留着经年的腐朽味道。
房间的木窗支着,丝丝缕缕的夜风袭来,侵扰着烛光,跃动的光线拉扯出憧憧虚影,些许洒在窗外一片足有半人高的野草,混着笼罩的月光,在草尖上融成一弧锋利的光点。
屋内,云栖冷厉的侧脸在烛光下染上些许暖意,他将一沓抄好的门规递给司辰欢。
若是夫子在这,会发现纸上的字迹与司辰欢别无二致!
罚抄的门规有了着落,司辰欢却冷哼一声,没有接过,反而抱臂看着他:“别想蒙混过关,你到底伤到哪了?”
他今天担忧了一整天,方凌霄临走前的叮嘱如一根针一样,扎住了他最敏感的神经,所以他才会方寸大乱,当街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如今深夜,他悄悄溜进云栖鹤的房间,自然不是想让他帮忙罚抄,而是实在放心不下他的伤势。
云栖鹤叹了口气,后悔没有给方凌霄一个教训,让他这般多事。
但他对上司辰欢投来的担忧视线时,原本打算隐瞒的事情只得和盘托出。
“不过是伤到了经脉而已,不打紧。”
“什么?!”司辰欢惊呼一声。
经脉对于修士何其重要,怎么可能不打紧?
他快步走来,拉起云栖鹤的手腕便搭脉查探,神色间满是严肃。
云栖鹤放缓了声音:“真的没事,今天不过是药宗想要试探我是否恢复灵力,白落葵探查不出我的经脉异常,于是强行灌输灵力,我也只好表演吐血给那帮宗主看了……”
他的声音在司辰欢不满的目光下逐渐放轻,最后捂着胸口,忽然虚弱说,“……我错了,好像还是疼的。”
司辰欢听出他是在故意示弱,却还是没放心不下,把文京墨塞给他的伤药拿出来。
“张嘴”,他语气冰冷。
云栖鹤乖觉地张嘴吃药,一向高昂的头颅在他面前低下来,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遮盖住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纵容的意味来。
司辰欢憋在心头的那口气就这样散了。
他收起药瓶,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沓门规,塞进储物戒中。
“今日我遇到了文京墨……”
他把酒楼中文京墨的话说了一遍,末了肃容道,“如今仙门看似花团锦簇,实际已经烂掉了。剑宗的新任宗主月怀霁还未能服众,器宗、药宗宗主又是道貌岸然之徒,都不是能力挽狂澜之辈,这一次修补鬼蜮结界,世家一定会想办法寻找玄阴令,他们……估计会一直盯着你。”
云栖鹤上前,将身体都不由紧绷的司辰欢抱进怀里,小声安抚。
“嗯,我知道,不是还有你在,我不怕的。”
事实上,那群世家何止不会放过他,今日除了白落葵的试探外,洛家还想再次对他进行搜魂,若不是剑宗月怀霁出面,他估计今日都不能回来。
只是这些,都不用跟司小酒说了。
云栖鹤的目光幽深而凌冽,在心里默念了一个名字。
月怀霁。
他想起上一世,当他几乎掌控整个仙门时,在一群贪生怕死的世家弟子中,只有这个冷峻的男人拔剑指着他。
也是这个人,在他自爆前最后向他扑来,企图想要阻止,只是因为大乘后期修士的自爆,几乎可以毁掉整个仙门。
这个冰冷的剑修,人如其名,一生光风霁月,装着他所谓的天下苍生。
云栖鹤对他的道义不置可否,只是此刻,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越来越多的飞舟停泊在荒城上空,遮天蔽日,在大地倒影下一道道庞大虚影,有种寂静无声的壮美感。
司辰欢除了修炼外,日日和楚川去酒楼和那群世家弟子商讨着进入鬼蜮后的合作。
其实仙门对鬼蜮的研究极少,了解更多的还是二十年前那场大战的惨痛经历。
大抵是为了缓解紧张,这群人各种谋略战术提了又提,司辰欢表面不显,心里觉得他们都在放屁。
他好歹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深知真正的危险来临时,甭管你多花哨的阵法,只有实力才是硬道理。
但司辰欢却没有放弃去酒楼,无他,这群人的身份摆在那,但凡仙盟有什么最新的消息,他们肯定能提前得知。
此外,司辰欢也会和云栖鹤绕过各家据点,走在丰都未被扎营的荒废长街。
这座城池格外大,纵横交错的街巷如同迷宫一般,冷风卷着枯叶掠过两边倒塌的墙砖,透着无边的萧瑟凄凉。
走着走着,路过一间蛛网密布的断墙时,云栖鹤忽然开口:“这原本是一间酒铺。”
“嗯?”司辰欢转头看去。
时光已经将这间酒铺种满了荒草,断落的梁木墙砖碎裂一地,只有折断在碎石中、一面灰扑扑的酒旗,印证了它曾经的身份。
云栖鹤面上看不出情绪,继续说:“这一家的花逢君酿得尤其好,排队的酒客能绕过街尾。”
“当年,带去鸿蒙书院的酒,就是从这里买的。”
司辰欢从这平淡的讲述中,仿佛能听到当年热闹的吆喝,一盏盏红肚酒坛从店家递到酒客手中,垂落时,酒坛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融入在满街的红尘声色里。
就如花逢君醇厚绵长的酒香。
可如今,只剩下一堆结满蛛网的冰冷砖石。
司辰欢忽然生出些怅惘。
云栖鹤察觉到他的情绪,捏了捏两人紧紧相握的指尖。
司辰欢想说些什么,耳尖却一动,在掠过长街的风中,捕捉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和云栖鹤几乎同时抬头看去。
在头顶巨大飞舟的道道阴影中,有一人自长街尽头缓步走来。
白衣银甲,腰间悬剑,风吹起他额前垂落的黑色抹额,他从一道飞舟的阴影中踏出,又很快走进另一道阴影,光线明暗变化中,只有一双眸子始终亮如寒星,像是将世间一切映入眼帘,又仿佛一缕蓬草掠过人间,不染尘埃。
是陆蓬。
司辰欢没想到能在这看到他,又忽然想起,陆蓬本来就是丰都城人,莫非他的家就在这条街上?
猜疑不过片刻,陆蓬便走到了他们身前。
一刹那,近乎某种直觉,司辰欢快速抽出花逢君挡在云栖鹤身前,架住了那一把寒亮的长剑。
锋利的剑身倒映出陆蓬紧绷的侧脸。
“你干什么!”司辰欢怒道。
陆蓬却没有看他,径直收剑入鞘,冰冷的眼神落在云栖鹤脸上。
“你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下一句话便是,“若不是他在,我会杀了你。”
然后,陆蓬毫不犹豫,提剑离开。
方才的出手快得如同错觉。
司辰欢目睹着他决绝的背影,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隐忧。
“没关系,我们走吧。”
云栖鹤拉着他的手离开。
司辰欢很快忘记了这小小插曲,因为在第二天的酒楼商讨时,这群空谈了数日的世家弟子终于带来一个有用消息:
三日后将会开启鬼蜮,猎阴大会开始了。
仙盟还未正式宣布,但司辰欢不怀疑这消息真假。
这几日大大小小的门派几乎到齐,丰都城错综悬停的飞舟数不胜数。
大概也就是这几日,托这群弟子的福,明确了具体时间,他们也能更好做出安排。
文京墨手中拢着招牌幌子而来,他前几日生意火爆,许多世家弟子以防万一,都去他那高价回收丹药。
后面几日药宗发现了他的做法,先是严令斥责一番,转头又在丰都城荒废的长街上支起了官方小摊卖丹药,收费正常许多,文京墨的生意便不好做了。
他叹着气,坐到司辰欢身边,抱怨自己这两天的丹药白练了,都被宗门抢走了生意。
末了,把他炼制的那些瓶瓶罐罐推到司辰欢身前。
司辰欢警惕道:“我可没钱。”
文京墨瞥了他一眼:“反正卖不出去,当送给你了。”
司辰欢狐疑看着他,怀疑这人被夺舍了。
那眼神,看得文京墨没好气,在他头上重重揉了一把,将他束好的马尾揉乱,几根发丝翘起来,文京墨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他对上司辰欢控诉的眼神,轻咳两声,压低了声音:“本大师的精品丹药,是你占便宜了好不好!这一瓶改良化清丹你们先拿着,进入鬼蜮前先吃一颗。毕竟仙门对鬼蜮知之甚少,万一一进去就吸入鬼气怎么办?”
文京墨从一堆丹药瓶中挑出了几瓶淡绿色药瓶,示意他先收好这些。
“这般谨慎吗?”司辰欢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这是文京墨白送的丹药,他立马收进了储物戒,生怕慢了对方后悔。
文京墨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这一次我也会进去,到时候你罩着我一点就好了。”
司辰欢的动作顿了一瞬,接着又继续收敛药瓶。
文京墨身为药宗弟子,修为也在化神之下,没道理不去。
“这一次白落葵也回去,她盯上了你和云唳,万事小心。”
文京墨提醒道。
“嗯,谢了。”
楚川蹿了过来,手臂搭在司辰欢肩上,带得他往前一倒,楚川自顾自念叨着:“听说了吧,猎阴大会在三天后开启。这一次可没有传送令牌保命啊,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那个林家小公子林昱还一直在看我们,他不会使坏吧……”
楚川一边嘀咕,一边推着司辰欢出酒楼,回去做好准备。
三日后,丰都城上空一道道人影如迁徙的飞鸟,越过太一山脉横亘的几座巍峨高山。
高山后,是一大片没入黑色雾瘴的荒野,宽广无边,尚未靠近,难以言喻的阴冷之气便扑面而来,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腐烂血腥气味,渗得人寒意蔓延,油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
这片荒野原本应该是阴阳齐家的地界,但在结界破裂的开端,齐家全族以血肉为锁,勉强将鬼蜮封在了齐家地域内,不曾扩散。
此刻透明的结界挡住了雾瘴,黑色雾气后鬼影憧憧,肉眼难辨。
在场众人皆神色凝重,肃穆的气氛蔓延。
这一次,鸿蒙书院来了二三十人,最后下定决心参与猎阴大会的不过十人,在满天弟子中毫不起眼。
司辰欢拉着云栖鹤,踩着花逢君悬停在最后方,眼神倒映着诡异的雾瘴,紧紧拉住了云栖鹤的手。
最前方是一青衣老者,须发皆白,有股从容自信的神韵,他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仔细看去,有三分同云栖鹤相似。
这便是药宗宗主,白陵游。
真正算起来,勉强是云栖鹤的祖父。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忽略了这一点。
白宗主的神情温和,言语切切,劝告还有疑虑的仙门弟子尽早退出,眼神和言语间都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真诚的担忧,让人受宠若惊的同时,又不免振奋热血,要为天下苍生未来抛头颅洒热血。
倒是一把蛊惑人心的好手,遮掩得天衣无缝。
司辰欢垂首,掩饰自己嘲讽的笑容。
若不是自己提前得知真相,还真以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宗主呢。
一道目光忽然越过满天弟子,落到他身上。
司辰欢唇边的笑意凝固。
那目光看似平和,却如裹挟着万钧重量,死死压在他身上。
司辰欢心头蔓延寒意,侧脸线条紧绷到极致,侧脖扯出明晰的青筋。
他在这巨大压力下,一寸一次,缓缓抬头,对上了数十丈开外,那含笑注视着他的药宗宗主。
身后有细碎声响,是云栖鹤察觉到了不对,想要上前。
司辰欢垂落的手死死压着他手背,不让他挡在自己前方。
药宗本来就盯着云栖鹤,不能再让白陵游再关注到他。
短短的一瞬,却像过了数个世纪,当白陵游的目光移开时,司辰欢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差点从飞剑上一头栽落,幸好云栖鹤及时扶了他一把。
司辰欢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白色的雪缎紧贴着皮肤,幸好外面罩着的绛红衣袍并不明显,勉强遮掩住他的不适。
他一手撑着云栖鹤横过的臂膀,缓了一缓,才慢慢道:“我没事”。
他怕云栖鹤担忧,没有转身和他对视,也就没有看到此时云栖鹤死死压抑着的怒火。
“司小酒,等会就要开启结界了,你可要……”楚川关心的话在看到云栖鹤的神情时,猝然梗在喉咙间,下意识御剑退后了三丈!
好、好可怕,司小酒怎么又惹到这棺材脸了。
大地传来的震颤解救了楚川的尴尬。
司辰欢也抬头,看向了雾瘴前的结界。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满天仙门弟子衣袂飘摇,山林树木在震颤间,发出可怕的尖锐咆哮。
众目睽睽下,金光冲天而起,冲散原本积聚堆叠的乌云,灰寂的天地间有了一瞬华光。雾瘴前,那道透明的结界终于显出了上古时的神采。
结界由百余个门派家主合力打开,凭空显出一道十丈大小的漆黑窟窿,三宗宗主则保证窟窿内的鬼气不会溢出分毫。
“诸君,平安——”
随着最后一道清喝,早已准备好的少年们或忐忑、或踌躇,都下饺子一般一头扎入窟窿中。
司辰欢拉紧了云栖鹤的手,混在人群中一起冲了进去。
——
光线扭曲消失,强烈的失重感后,司辰欢猛地睁开了眼。
无比热闹的喧嚣扑面而来。
吆喝声、谈笑声、酒坛碰撞的清脆声争先恐后涌入耳朵。
他看到街边摊贩琳琅满目,飞檐垂落着长长灯串,酒旗飘扬,街上横桥有美丽女子回眸一笑,巷角有垂髫小娃嬉笑追跑。
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一条极其繁华、热闹祥和的长街,而不是什么凶险莫测、刀山火海的鬼蜮。
司辰欢极快皱了下眉,神情却不变。
他知道,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喜欢装出一副祥和无害的画面,就等着人掉以轻心时再一击毙命。
他保持着警惕,快速环顾四周,当看见一家酒铺前排着几乎绕到巷尾的长队时,他目光停顿了一瞬,觉得有些莫名的似曾相识。
不过他很快挪开目光,确定四周没有出现仙门弟子。
看来是随机传送的,不知道云栖鹤传去了哪里。
在这诡异的环境中分离,他不可抑制升腾出焦虑,想要立刻找到人。
司辰欢伸手朝怀中摸去。
然而摸了个空。
提前准备用来寻人的寻踪符不见了。
司辰欢吐出一口气,幸好以防万一,储物戒中他也备了不少……
然而一看之下,发现储物戒也不见了!
勉强维持的冷静出现了裂痕。
不仅是寻踪符,储物戒,腰间悬挂的花逢君也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难道鬼蜮还能没收法宝符纸?
司辰欢找了半晌,终于确定现在自己浑身上下空空如也,只剩下了衣服。
嗯?忽然想起什么,司辰欢再次朝怀中的内缎摸去,手下是柔软干燥的触感。
他在进入鬼蜮前,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来得及用清洁咒,但这身衣服却是干的。
——幻境!
司辰欢瞬息判断出来。
他再次环顾四周,街上人群来往不绝,两侧摊贩喧嚣不已,嬉笑怒骂、光音声色,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逼真。好厉害的幻境。
司辰欢心中警惕更甚。
没有了寻踪符,他只能凭借直觉,在这看不到头的长街中去找人。
希望这幻境不要太大。
司辰欢叹了口气,终于从他原本站着的一处屋檐下离开。
也许是被醇厚的酒香吸引,司辰欢的脚步不自觉便朝着那排着长队的酒铺走来。
越是靠近,混杂着各色吃食气味中的酒香就越发浓烈,司辰欢情不自禁耸动鼻尖,舌间分泌了唾液。
与此同时,眼中的疑惑却越来越盛,怎么这香味还有点熟悉?
身边有擦肩而过的酒客,手中垂落着两坛红肚小酒坛,酒坛饱满的肚上贴着红笺,隐约露出几个锋利的笔画,但看不真切。
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司辰欢心跳无端加速,他大步向钱,差点不慎撞到了人,终于走近了那间酒铺,看到了成列在柜前的成排小酒坛,红笺上都写着“花逢君”三个小字。
……
预感成真,司辰欢头脑有一瞬的眩晕。
丰都……鬼蜮中怎么会出现丰都的幻境!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酒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二肩上搭着条白毛巾,迎来送往间,目光不自觉看向角落的一位红衣客人。
无他,这位客人太漂亮了。
虽然用漂亮来形容一位少年不免带着狎妮的味道,但第一眼看到他,小二有限的词汇里就蹦出了“漂亮”二字。
酒楼厅堂光线敞亮,只有二楼靠楼梯的位置掩在阴影之下,客人就坐在那里。
他一手撑着头,滑落的绛红衣袖露出一段细瘦手腕,白得惊人,侧脸露出的长眉笼着一层愁容,似有什么烦心事,黑而亮的眼珠时不时扫过门口方向。
小二和他对上视线时,有刹那的晃神,差点撞上门口进来的一群客人。
“滚开,没长眼睛嘛!”
肩膀有巨力袭来,小二被推到在地,差点撞到身后一桌食客。
这动静吸引了厅堂的所有注意,众人纷纷看来。
也包括司辰欢。
当看到清一色的青色衣衫时,他眉头紧蹙。
真倒霉,怎么碰到药宗的人。
这个酒楼正是现实中仙门弟子商讨时专用的地方,比起丰都城其他地方,酒楼显然是大家更熟悉的。
如今情况不明,寻踪符又消失,司辰欢只好碰运气,先来酒楼蹲人。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蹲到的,就是和他们有仇的药宗,还是白落葵带队。
目光从她身后的六名弟子身上扫过,司辰欢郁闷了,怎么药宗集合这么快,他连云栖鹤的影子都没找到。
门口的白落葵也注意到了他。
即便在楼梯角的阴影中,司辰欢也无比显眼。
一身绛红色的衣袍,马尾高束,眉眼流转间几分无辜,几分狡黠,活脱脱一个洒沓灵动的少年郎,轻而易举便能吸引人目光。
只有白落葵知道,这人是个多么不要脸的婊子!
一边养着云栖鹤当面首,一边又纠缠他文师兄不放。
她目光阴沉了些,带着刚聚集的弟子上前。
司辰欢长眉一挑,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他将一片金叶子压在桌上,就想起身离开。
然而药宗的六个青衣弟子已经呈弧形散开,刚好拦在了他身前。
司辰欢看向最中间的女人,压着声音道:“你疯了,这个时候想跟我动手?”
他们刚进入幻境,虽然目前为止周围一切都是热闹安宁的,但谁知道隐藏的杀招在哪,这个时候内讧动手,不是找死吗?
白落葵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会?倒是你不会这般蠢,跟我们动手吧?”
司辰欢明白过来。
白落葵这是反将一军,料定他不敢出手,所以才让这群不过金丹期的弟子拦在他面前。
偏偏他还真不好出手。
谁知道动用灵力会有什么后果。
司辰欢警觉:“你想干什么?”
白落葵微笑:“不用担心,不过只是想闲聊罢了,再者我们药宗行尸一事,司道友应该也很关心吧。”
司辰欢心头一跳。
白落葵这是试探他。
药宗的丑闻捂得很快,何况鬼蜮结界破损的契机太巧,完全转移了仙盟的注意力,所以目前为止除了三宗八大家的核心势力外,其余修士根本无从得知药宗的消息。
司辰欢面不改色说:“什么行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落葵仍旧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许是在外人面前假装久了,她翘起的嘴角弧度完美,眼角微微下垂着,仿佛悲天悯人的泥塑菩萨,内里却都是蛇蝎心肠。
司辰欢料定她没有证据,毕竟以药宗的作风,有证据的话早就直接抓人了。
所以白落葵只是在这里故弄玄虚吓唬他,谁怕谁呢。
于是司辰欢也对着白落葵笑起来。
他笑得极好看,天生不知人间险恶的单纯意味,仿佛看不穿对面人的险恶用心。
有人就暗暗着急了。
“你们想干什么?”
出乎意料,方才被推倒的小二竟然挺身而出,挡在了司辰欢身前。
司辰欢神色讶异一瞬。
他的目光落在小二身上,普通的面貌,普通的身材,是那种丢进大街上就会消失的人,而且身上完全没有灵力波动,实打实的凡人。
怎么突然挡在他身前?
莫非是陷阱?
对面的药宗弟子显然也有所忌惮,一开始推倒小二的那名弟子神色严肃许多:“不关你的事,走开。”
小二非但不让,还上前一步抬头挺胸道:“外乡人,这里是丰都城,是玄阴门的地盘,来了就得守这里的规矩。门主早有规定,修士和凡人平等,不得倚仗修为欺压百姓,寻衅滋事。你再故意扰乱酒楼,打扰其他客人,我们就要叫守卫了。”
“什么?”药宗弟子虽然有警惕心,但也不由笑了一声,“修士怎么可能和凡人平等,你们不过是一群猪猡……”
“慎言。”白落葵打断了他的话,余光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那弟子像受了当头一棒,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然而他说得两个字已经被酒楼的客人听见,众人离奇愤怒起来,不知谁叫了城中守卫,很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丰都城的守卫皆为玄阴门弟子轮流担任,他们一身黑衣,气质肃然,为首的队长看向药宗那名弟子,眼神锐利:“是你在闹事?”
白落葵敏锐察觉到不好,上前挡了那弟子半个肩膀,“都是误会……”
“噗——”
滚烫的血从腔子中喷溅而出,当头淋了白落葵满身,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语。
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转了两圈,恰好和司辰欢对上视线。
他看见了那弟子尚且茫然的眼。
就这么……死了?
司辰欢呼吸不由一滞,心头涌上一股寒意。
他很确定,眼前的守卫队长不过是金丹期而已,同药宗弟子一样的修为,然而前者的动作之快,让他一个元婴修士都反应不过来。
再次看去时,那队长神色淡定地拭去长剑鲜血,收剑入鞘:“闹事者,杀无赦。”
他身后两名玄阴门弟子拖着尸体就要走。
白落葵身后的药宗弟子目眦欲裂,想要上前,却被她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抬走了尸体。
酒楼内的客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大声拍手叫好,掀起的尖叫声几乎要震破屋瓦。
“干得好!破坏规矩就得死。”
“敢在丰都城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
司辰欢被吵得耳膜都要破裂,他环顾四周,目之所及都是一张张狂热的脸。
这样异乎寻常的态度诡异更甚。
他暗暗警惕起来。
果然,出现在鬼蜮的幻境,怎么可能只是祥和安宁的丰都城?
“我们走”,白落葵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殷红血渍,裙角还在不断往下滴血,在她身边汇成一小圈血洼。
她虽然立刻用了清洁咒,但面色依旧难看,想要吃人一般。
司辰欢觉得,比起同门被杀,白落葵真正生气的是她的衣服被弄脏了。
不过也多亏那位仁兄,用他的死验证了这个幻境第一条禁忌:禁止欺压百姓。
真是没想到,属于鬼蜮的幻境,竟然还有这么平权的意识。
要是现实的仙门百家也学学,就不会出现世家弟子高高在上的情况,遑论药宗、器宗这种大宗门直接用普通人炼丧尸、制兵人的惨剧。
警惕之余,他又觉得些许讽刺。
“你放心,来了丰都城,没人会欺负你的。”
一人安慰他道。
是方才的店小二。
司辰欢眸光一闪,放轻了声音对他说:“方才真是多谢你了,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店小二对上他的笑容,手指攥着白毛巾,露出憨厚笑容:“这都是我们酒楼该做的。”
他的目光不自觉凝在司辰欢脸上,那眼神不带任何亵玩,是一种全然对欣赏美好事物的赞叹,“小兄弟长得真是太好看了,真真是我见过天下第二好看的人!”
司辰欢:“那第一好看是?”
店小二神色自豪道:“当然是我们的云少主了!”
云少主……云栖鹤!
司辰欢的笑容凝固-
店小二一边上菜,一边担忧地扫过红衣客人。
司辰欢对他笑笑:“放心吧,这些是我的朋友,多谢关心。”
店小二这才放心离开,且因为看到美人笑容干劲满满。
楚川打量着这幻境人物的背影,杵了杵司辰欢胳膊:“你和药宗,到底怎么回事?”
桌上除去三宗的人外,其余门派弟子陆陆续续找了过来。
方才酒楼的事除了药宗和司辰欢外,也有仙门弟子在酒楼外目睹了经过,只是不知道缘由,也不敢擅自开口询问。
直到楚川主动开口问起,旁边一知半解的弟子们也纷纷竖起耳朵。
司辰欢也没什么好藏的,一五一十说出了经过。
楚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我们不能招惹幻境中的人,否则招来玄阴门守卫,就是死路一条。”
“那要是这些人主动攻击我们怎么办?只有等死吗?”
“不知道,先跑了再说。”
“……”
其他弟子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呵,我看我们陷入幻境,可多亏了一人啊。”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横插进来。
司辰欢看过去,对上熟悉的嘲讽眼神。
是之前便一直盯着他的少年,林家小公子林昱。
林昱一身宝蓝色衣袍,唇红齿白,眉眼间的倨傲却生生破坏了美感,他不怀好意看向司辰欢,“诸位别忘了,幻境可不能凭空构建,境中万象只有凭借阵眼之人的记忆才能虚构。如今这有关丰都城的幻境,大家觉得会是何人的记忆呢?”
仙门弟子静默了一瞬,面面相觑,彼此脑海中都下意识浮现一个名字。
“丰都城的幻境,除了云唳还能是谁?”
“知道了阵眼是不是就能破阵了!”
“当然了,只要杀了阵眼……”
一道道目光朝鸿蒙书院的弟子们看了过来。
尤其停在司辰欢身上。
谁不知道他跟云唳形影不离?
林昱再次开口,语气恳切,眼中却满满恶意:“司道友,我知道你不忍心手刃好友,但多在幻境一天,弟子们就多一分危险,况且外面还等着我们找到结界破碎处,你也不想生灵涂炭吧?”
还没影的事,就给他道德绑架上了。
司辰欢沉眉看着他,林昱却是有恃无恐的模样。
不管阵眼是不是云唳,只要其他门派弟子对鸿蒙书院心生不满,在这幻境中,他们可不会太好过。
林昱想着,对司辰欢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不过是个破书院,竟然敢动他们林家的弟子。
虽然林晟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也听白落葵师姐说了,鸿蒙书院就是故意打林家的脸,所以才陷害林晟,说他是被鬼气入体化作邪魔,事实上,当初杀害洛烟儿的分明就是被退婚的云唳!
他林家丢掉的面子,都要一一讨回来。
司辰欢看穿了林昱的针对,一句“阵眼”瞬间把云唳连带着鸿蒙书院推到了所有弟子的对立面,当真恶毒。
司辰欢思索中,余光瞥见小二端着托盘走来,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方才周围食客异乎寻常的狂热态度,心中隐隐冒出个猜想。
他看着林昱,故意露出难看的神色,愤慨道:“有话直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林昱认为他是恼羞成怒,笑道:“很简单啊,你去找到云唳,杀了他。”
“砰——”
托盘砸到桌上的力道,大到杯盏碗碟都摇晃歪斜。
弟子们吓了一跳,纷纷警惕地看向突然发难的店小二。
怎么回事,他们明明没有为难他啊?
难不成在意识不到的情况有人下犯禁了?
是谁?!
紧张恐惧的气氛一瞬间在桌上蔓延。
店小二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在司辰欢身前时的憨厚,他直勾勾盯着林昱的方向:“你方才说,要杀了谁?”
在店小二问出这句话时,周围的食客们都停止了动作。
谈笑声、桌椅声、杯盘碰撞声消失,突兀陷入了一片死寂。
如有实质的目光凝在了仙门弟子们聚集的方向。
食客们同样面无表情,似乎林昱回答不对,就要一拥而上一般。
极大的压迫感传来。
林昱在周围锋利的注视下,心脏发紧,寒意蔓延。
毫无灵力的凡人他自然是不怕的,但他恰好,在酒楼外目睹了方才玄阴门杀人的过程。
药宗那位金丹期的弟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剑削掉了脑袋,扪心自问,换做是他也绝对躲不开那一剑。
“误会,都是误会”,在这生森死之间,林昱的脑袋上都冒了一层细汗,原本得意翘起的唇角抿紧,对着一个从前他根本不屑多看一眼的凡人,飞快解释道,“我们严格遵守玄阴门的规矩,绝对不会随意杀人,方才都只是开玩笑而已,也怪我这位朋友,没把话说清楚。”
他的手指向了司辰欢的方向。
店小二狐疑的目光顺着看向了司辰欢。
触及到那张脸时,小二原本冷得掉渣的神情肉眼可见缓和了下来。
一旁偷偷观察的林昱:“……”。
气得掰断了手中筷子。
司辰欢似笑非笑道:“嗯,这位林公子好像方才确实说过、说过什么来着……”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
“呵呵司道友真会开玩笑”,林家的弟子暗觉不好,忙开口缓和气氛,“大家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应当要守望相助才是。”
“对啊对啊,方才我们公子何曾说过要杀人,都是听错了。”
“司道友慢慢想,大家都等着你,不着急。”
司辰欢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只盯着林昱:“林公子,你说,我会想到什么呢?”
林昱哪看不出来这王八蛋在威胁他。
只是店小二听到司辰欢的话,眼神又挪向林昱,瞬间温度再次降到冰点。
林昱:“……”,妈的,这幻境中也要看脸!
他心里恨不得要将人千刀万剐,面上却挤出一个笑容:“呵呵,方才是我说错了,司道友一点都没有错,您慢慢想……”
司辰欢看出他笑容的僵硬,见好就收,毕竟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想真让书院弟子受到排挤。
只是有些事还是要说明。
司辰欢对小二真诚道:“我想起来了,这位林公子方才是表达了对云少主的敬佩。他觉得云少主不仅灵力高强,而且容貌卓绝,是他的人生楷模,励志发奋要向少主学习。”
店小二摸了摸脑袋,觉得方才听到的不是这番话,但现在司辰欢一夸起少主,他立马将疑惑抛在脑后,挺起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那当然了,那可是玄阴门的少主,你虽然不会说话,眼光还是不错的。”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林昱说的。
林昱几乎要吐血,但又怕犯了哪条禁忌,只好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容。
看得司辰欢都忍不住真笑了出声,他的目光扫过仙门弟子,嘴上道:“玄阴门庇护丰都城,我们既然来了城里,自然也要跟城中百姓一样,尊敬仰慕云少主,别说是想伤害他的人,就算只是出言诋毁,我们也不会放过此人。”
“说得好!”
突如其来的掌声,吓了仙门弟子一跳。
周围食客如同变脸一样,刚才的死人脸如今狂热,欣慰看着司辰欢。
“云少主天赋卓绝,天下第一!”
“谁敢说少主坏话,就是跟丰都城过不去!”
小二也终于面色放晴,放下菜品后,脚步轻快地离开。
桌上却又陷入另一番死寂。
司辰欢看向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一字一句道:“幻境第二条禁忌:禁止诋毁、伤害云唳。”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众人没有反驳。
方才周围食客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林昱的脸上一阵青白交加。
甚至有别的弟子暗暗瞪了林昱,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说云唳的坏话。
否则就是犯禁了。
“行了,第一天就摸索出两条禁忌,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苏幼鱼开口,“当然这也要多亏司道友,诸位也该知道,今年的猎阴大会并不是各宗要争个你死我活,鬼蜮结界还等着咱们去找破损处,应该要更加同心协力才是,下次什么说错话的低级错误,就不要再出现了。”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林昱,“你说是吧,林公子?”
林昱撇过了头,却也没用否认。
其余弟子多多少少看出点争锋相对的意味,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有惊无险的犯禁,不想徒生事端,纷纷打圆场:“是啊,肯定要团结一心”。
“林家弟子不都说了嘛,都要守卫相助的。”
苏幼鱼点点头,她虽然修为不是最高,但天音门也位列八大家之中,不容小觑,她说的话众人也多少给几分面子。
“如今天色已晚,大家一起找个客栈,先休息吧。”
一行人大概有五六十名弟子,直接包圆了酒楼不远处的一家客栈。
等分配好房间后,已是月上中天。
整座丰都城笼罩在月光下,千家万户的灯火渐次点燃,长街灯火通明,夜间热闹不减分毫,甚至更为喧嚣,夜风送来隐约的鼎沸人声,似乎正如每一个繁华城镇一般。
然而只有仙门弟子知道,这本该是一座荒废两年多的空城。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没有任何力量波动的痕迹,酒楼小二、玄阴门守卫,甚至都有各自不同的性格。
虽然只是第一天,众人也不免有恍惚时刻,忘记这里本该是险象环生的鬼蜮幻境。
为了以防万一,门派弟子都是两两结伴而睡,鸿蒙书院的弟子恰好是单数,司辰欢主动和楚川道:“我自己一个人,你去和别的弟子吧。”
楚川还有些担心:“可是万一……”
司辰欢故意拢了拢衣襟,对他坏笑说:“你别忘了我和云栖鹤的关系啊,我怕他吃醋。”
楚川:“……”
他忍不住踢了人一脚,“给我滚。”
司辰欢麻溜滚开,苏幼鱼走了过来。
“安排好了?”
楚川让和他同房的弟子先去屋里,然后对苏幼鱼点头:“天音门呢?”
此时他们两人身边没人,苏幼鱼也不装了,直接翻个白眼,“这种事角愫做就可以了,这一天带队下来,累死我了。”
楚川看着她没形象地靠在客栈二楼临街的栏杆上,嘴角抽了抽,发现苏幼鱼在他面前越来越没有包袱了。
他没有说话,同苏幼鱼一起看向长街上通明灯火。
夜风吹起他细碎额发,露出一双担忧的眼。
他有些不自在地开口:“你说,阵眼不会真的是云唳吧?”
苏幼鱼诧异看向他。
楚川被她的眼神看得脸颊微微发烫,粗着嗓子道:“怎么了,我就是猜测而已,不管他是阵眼还是什么玩意儿,他都是我们鸿蒙书院的一份子。”
苏幼鱼“噗嗤”笑了出声,眼睛亮亮的,新奇打量着他:“没发现你还是口嫌体正直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回去了。”楚川有些落荒而逃。
“别担心,以我的经验来看,云唳这种美男肯定吉人自有天相”,苏幼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听得楚川差点一趔趄,他嘴角抽搐,觉得自己白问了。
这个看脸的女人!
另一边,司辰欢推开客栈的门。
房间有些简朴,除去桌椅、床榻外,设在角落的一方小小神龛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走近了些,发现神龛上供着一个木牌,牌位下立着一不足巴掌大小的泥塑雕像。
雕像寥寥几笔,却精准勾勒出神韵,男人垂着眼似悲天悯人,唇角微微上扬,右手持剑,左手拿着一块令牌。
是玄阴门门主,云琅。
这是一块长生牌。
自鬼蜮大战后,天下给云琅立长生牌的百姓不计可数,只是没想到在丰都城一家普通客栈的普通房间,竟然也立了长生牌。
这幻境中百姓对玄阴门的拥护,是非同一般的狂热啊。
司辰欢眉心紧蹙,内心隐隐不安。
也不知云栖鹤,怎么样了-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雨。
雨丝连绵,自游廊屋檐下淅沥洒落。
云栖鹤一身黑衣,负手立于廊下,眉眼苍白昳丽,斜飞的雨丝些许飘到他手背,带来无比真实的凉意。
云栖鹤睁开眼时,便发现回到了他在玄阴门时的房间。
身边的侍从、弟子、长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重现出现在他眼前。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若不是确定自己的身上没有灵力波动,他几乎要以为是按照自己记忆构筑的幻境。
但、这幻境的阵眼之人,又是谁呢?
云栖鹤看着连绵不绝的雨幕,目光逐渐幽深。
“少主,门主有事相传。”
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云栖鹤转过身,看到了黑衣白带的白雪庭。
他眉眼间笼着一层眼纱,丝带温顺得垂在身后,抬起头时,天生上扬的唇角让他整个人显得温润无害。
“嗯,走吧。”
白雪庭俯首停在一侧,恭敬地让少主走在前面。
云栖鹤表情未变,同他擦肩而过时,一只手极快地掐住白雪庭瘦弱的脖颈,拽得脱离地面。
对方似乎始料不及,嘴角溢出一声低呼,双手紧紧按着云栖鹤行凶的手,却因为身份没有动手。
“少主……”他求饶的语气听起来可怜又无助。
云栖鹤却在他吐出两个字以后,利落的“咔嚓”一声,硬生生将人脖颈扭断!
云栖鹤松开手,任由“尸体”颓唐倒地。
他目光不带一丝感情,在这冰冷注视下,地上那具尸体化作一股烟雾飘散,融进了廊外蒙蒙水汽中。
果然是假的。
云栖鹤毫不意外,拿出一条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沿着游廊朝厅堂走去。
他知道他的“父亲”会说些什么。
这已经是发生过的惨剧,对于那几天的回忆,他曾在无数个深夜反复咀嚼,最后只觉世事荒唐,所谓的名门正派,多么可笑。
果然,幻境中的“父亲”同记忆中的一样,说齐家家主上门拜访,说三日后他十八岁生辰宴上,他的母亲将会从药宗禁地出来。
云栖鹤听着“父亲”的叮嘱,目光看向房门外青灰色的天幕,心想不知司酒在何处。
从厅堂离开后,他沿着曲折长廊信步闲逛,玄阴门的景色不似鸿蒙书院文雅风致,也不像器宗恢宏大气,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同凡间的院落无甚差别。
却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历经两世,云栖鹤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将此地忘了干净。
但如今于幻境中故地重游,他却恍然发现,那些埋藏在经年岁月中的尘封记忆,擦拭过浮尘后,依旧鲜明得仿佛昨日。
比如廊道外那一池灿烂红莲,他便记得那是他母亲亲手种下。
雨丝打在湖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红莲越发鲜艳似血。
湖边水榭纱幔飘飞,隐约露出抹紫衣来。
云栖鹤的脚步猝然一顿。
倚靠在栏杆上的人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
紫衣白带,面容阴鸷,齐阙扯了扯嘴角,直勾勾看向云栖鹤:“许久不见。”-
有人死了。
司辰欢听到动静时,忙从房间出来。
众人聚集在客栈大堂中,围绕着什么,空气中漂浮着腥甜的臭味。
楚川看见他,招呼他过来,往旁边挤了挤,让出个位置。
司辰欢挤到中间一看,看见了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们脖间有细长血痕,应是长剑一击致命。
死者很年轻,他依稀记得是某个小门派的弟子。
昨晚的安排本来是防止弟子落单遇害,没想到两人竟都出事了。
“怎么回事?”司辰欢低声问向楚川。
楚川面色也是严肃,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客栈掌柜方向。
掌柜对上司辰欢的视线,吹胡子瞪眼道:“这两人胆敢破坏房间的长生牌,就是对门主不敬,守卫杀了他们也是活该!”
司辰欢目光一凝,想到了客栈房间中那个小小神龛。
没想到竟然还有坑在这?
但他接着眼中又露出狐疑,这些弟子不是蠢货,怎么会胡乱破坏一看就很古怪的长生牌?
他想着,不动声色环视了一圈。
忽然发现有个矮瘦男子神情有异,看他身上服饰,同两位死者出自统同一门派。
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尸体很快被处理拖走,众人惴惴不安,气氛变得沉重。
司辰欢趁没有人注意,走到苏幼鱼身边,同她低语几句。
苏幼鱼表情严肃起来,点点头后离开。
“你同她说什么呢?”楚川走到他身边来,撞了撞他肩膀。
“怎么,关心人家?”司辰欢瞥了他一眼。
楚川露出恼怒表情,手指作势要去掐他脖子:“呸,你别乱说。”
司辰欢笑着挡开他的手,腰间小酒壶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这一打闹,两人心情倒是轻松许多。
司辰欢卖了个关子:“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领着楚川回了房间。
他是一个人住,谈话方便许多。
没一会儿,苏幼鱼也来了。
她一进门,便撑开结界,下一秒破口大骂:“林昱真是个王八蛋,竟然拿人命去试探禁制!”
“什么,发生了什么?”楚川见她气得不行,下意识给她倒了杯茶,正想端给她,停在空中又顿住。
心中暗骂他这么殷勤做什么。
苏幼鱼却已经接过去,一饮而尽,豪迈地一擦嘴,大马金刀在桌边坐下,“气死我了!”
司辰欢见她的反应,猜出了经过,解释说:“今天那两名弟子的死因有蹊跷,既然敢入鬼蜮,不会傻到去破坏房间中的长生牌,正好我观察到他们同门有一弟子表情不对,就让苏姑娘去问话了,毕竟有天音门的面子在,拿弟子应该不敢拒绝。”
苏幼鱼苦笑说:“他是不敢拒绝,只是跟我说完之后,已经带着他们一派弟子离开客栈,不再一起行动了。”
他们的离开必定会引起猜忌。
很快就有人想明白其中不对。
“现在好了,不仅外患,还有内忧,这个林昱到底想干什么?”苏幼鱼咬牙切齿道。
“昨晚他挑拨弟子们针对云唳,却被我提出的第二条禁制阻止,今天这一出,应该是试探”,司辰欢眉目沉静,手指“笃笃”敲在桌上,思索道,“看来,除了不能诋毁云唳,也不能诋毁云门主,只是不知道,对其他玄阴门弟子适不适用。”
“这也太坑了,谁知道一个泥塑雕像,竟然还能要命”,楚川明白了前因后果,目光看向放置在角落的神龛,“万一再有人借刀杀人呢?”
司辰欢摇头:“不会有人这么蠢了。”
经此一事,其他弟子肯定保护好自己房间的雕像,林昱也不会同样的手段用上第二次。
只是,原本说好的团结合作,第二天就出现裂隙了。
司辰欢暗觉好笑,却也没有闲心周旋在这一帮世家弟子中。
“你要去哪?”楚川问。
司辰欢已经起身打开了房门,摆摆手道:“去找云栖鹤,记得帮我看好雕像啊。”-
丰都城街道纵横,占地极广,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许多街道他曾同云栖鹤走过。
不过那是在现实中的空城,如今荒废长街充斥着鼎沸人声,让他也不免生出点恍惚。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花逢君酒铺的长街。
远远便见街巷排出了一条长龙。
在人来人往的喧闹中,司辰欢随意走着,目光扫过一人时,兀自停下了脚步。
那人其实是很显眼的。
即便没有白衣银甲,没有腰间长剑,但他身形瘦削,垂坠的扁担压出明晰的肌肉轮廓,脚步轻而稳,是只有修士才有的敏捷。
司辰欢看着他走到一摆摊卖豆腐的妇人前,表情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妇人怀中的小女孩叫了一声“哥哥”,扑在他怀里。
他一把接住,瘦削但有力的肩膀将女孩举起,银铃般的笑声融入这一条热闹长街中。
鲜活而生动。
少年向来生硬冰冷的眉眼,终于也露出了符合年龄的笑容。
“陆蓬。”
司辰欢叫了一声。
于是那笑容也消失了。
陆蓬不知跟妇人和小女孩叮嘱了什么,然后起身走到司辰欢身前:“去旁边说吧。”
两人走到偏僻巷角,司辰欢第一句话便是:“这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陆蓬嘲讽一笑:“我知道。”
他在的方向恰好能看到买豆腐的妇人和女孩,更准确的说,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那又如何?”
司辰欢看着他不在乎的态度,心情沉重了些。
他忽然想到陆蓬对云栖鹤深入骨髓的恨,以及,陆蓬原本也是丰都城人。
“原本的陆蓬呢?被你杀了?”
陆蓬闻言,转身看向司辰欢,眼神有些奇怪:“你见过哪个幻境出现两个相同的人,岂不是一眼就被人识破了?”
司辰欢愣怔一瞬,如一道雷电击过般,他眼睛一亮。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既然是幻境,肯定追寻“真实”,怎么会出现两个相同的人?
所以云栖鹤此刻应当在……玄阴门!
他扭头就走。
陆蓬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再次露出嘲讽笑容。
既然都有割舍不下的人,又凭什么高高在上斥责他的是“假”的呢?
就算让他再沉溺片刻也好啊。
一转身,却对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衣银甲,腰间悬剑,俊朗冷硬的面孔神情严肃。
“陆蓬,该醒醒了。”
陆蓬整个人仿佛冻住了,不远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和妹妹,如今却像是隔了天堑,他无法跨越。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低下头,眉眼间一寸寸爬上熟悉的冷峻。
“是,方师兄。”
方凌霄:“穿上弟子服,我们和其他道友集合。”
陆蓬临走前,同他母亲和妹妹道别,理由是拜访朋友,过几天就回来。
方凌霄站在不远处,暗自叹气。
待陆蓬回来时,他忽然看着这位相伴多年的师弟,意味不明道:“幻境会根据阵眼之人的记忆构筑场景,关于丰都城,最清楚的只有你和云唳了吧。”
陆蓬脚步猝然一顿,对上方凌霄的打量。
“师兄,不是我。”-
司辰欢跑出几步之后才意识到,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玄阴门呢?
若是现实世界,他大可以亮出身份直接拜访。
但在幻境中,会不会又是一条不可触犯的禁忌呢?
毕竟那些玄阴门弟子,看着很想要他们的命呢?
他脚步迟疑起来。
“咦,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司辰欢抬起头,身前的人相貌普通,推着个板车,板车上是一坛坛摞好的酒坛。
是昨日酒楼的店小二。
“大哥,你这是?”
司辰欢不拘小节,也不搞鄙视凡人那一套,一张嘴就是凡间客套的称呼。
倒是店小二听他这个称呼,先是一惊,然后不好意思笑道:“给酒楼送酒呢,前面的酒铺是我舅舅开的,过两天云少主生日宴,需要的花逢君数量不少,趁着今天相把酒楼的酒送过来,以免没货了。”
司辰欢想到某个可能,呼吸一滞,强忍着颤栗问:“生日宴?是、是十八岁生辰吗?”
“是啊,听说这一次云夫人终于要回来了,还有外宗的客人,热闹得很呢……”
司辰欢没有听清后面的话了,耳边嗡嗡作响。
原来除了禁制,还有更大的杀招在等着他们!
修真界无人不知,玄阴门门主云唳走火入魔、杀妻屠城,正是在其子云栖鹤十八岁的生辰宴上。
如今,他们全都在这座将亡的城池中!
客栈内。
剑宗、器宗、药宗的弟子终于珊珊而来。
原本因为今早的内讧而想要离开的门派,看到这三宗弟子后,又默默留下来。
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司辰欢回来时,便看见众人支开了掌柜,聚在大堂议事。
又议事,这些世家弟子真的是随便都能扯个乱七八糟的议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出去多找找线索。
他纠结半晌,最后还是走过去道:“幻境的时间线是丰都屠城的倒数第二天,如果破解不了,大家都等死吧。”
他丢下个炸-弹,自己便上楼去了。
留下惊呆的一群人议论纷纷。
楚川很快跟上来,挤进他房间:“怎么回事?你从哪知道的?”
司辰欢没回答他,只是道:“我知道云栖鹤在哪了,我要去找他,你们不用担心我。”
楚川立马警惕:“不行,我也要一起去。”
他心里清楚,如果云栖鹤在的地方没有危险,司小酒早就自己去了,哪里还用得着专门回来通知他?
眼看司辰欢要拒绝,楚川立马道:“别磨蹭了,丰都城都要被屠了,你还在这跟我找借口,我还想问问云唳到底这么回事呢?”
司辰欢只好点头。
半晌后。
马车摇摇晃晃,沿着宽阔山道驶向几乎没入云霄的山门。
司辰欢和楚川两人穿了一身麻衣短打,坐在马车两端,马车后拉着满满一板车的酒坛,马蹄声阵阵,粗略扫去,约有十几匹马一同上山。
多亏了店小二跟酒铺老板是亲戚,在听说要找人运酒后,他立即毛遂自荐。
如今再多了一个楚川。
楚川左看右看,见都是些没有修为的凡人,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的,即便借着运酒进入山门,我们也只能在最外门,根本进不去内门。”
司辰欢眼神已有些迷离,闻着浓烈的酒香,即便知道都是假的,也还是在疯狂分泌唾液。
他舔了舔唇,道:“仙人自有妙计。”
楚川瞥了他一眼,看出他脸上馋意,伸手扭了他一把腰间软肉,激得司辰欢一个激灵。
“司小酒,给我忍住,这都是假的,要喝出了鬼蜮再喝!”
司辰欢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没好气说:“我这不是再忍了,你下手太狠了,合理怀疑你是在报复我!”
楚川翻了个白眼,又怕闹出动静,只好皮笑肉不笑说:“是啊,看你不爽很久了。”
“……”司辰欢哼了一声。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终于看见了玄阴门巍峨山门,经过检查后,司辰欢和楚川混在酒铺的帮工中,把一坛一坛花逢君搬进外门的厨房中。
酒楼的店小二也来了,待终于卸完货后,他刚想找司辰欢,转身却再发现对方不见了身影。
此刻的司辰欢和楚川,停在一处密道前。
司辰欢得意道:“幸好云栖鹤此前跟我提到,说他父亲想带他下山玩,又怕宗门内那些老头子啰嗦,于是偷偷修了一条密道连接内外门,没想到竟在这里用上了。”
楚川:“你们两人的事我不想知道谢谢,快走吧。”
托地道的福,两人有惊无险混入了内门。
只是地道出口开在一处花园的假山后,两人的运气实在不好,刚一出来,便撞到了人。
“你们是什么人?”
威严的怒喝声响起。
司辰欢和楚川脊背一僵,齐齐转过身,见到了一道格外高大身影。
玄黑二色交叠的宗主服,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是玄阴门门主云琅。
但这个“假人”明显没有琅玉仙君的冷冽气质,让他整个人显得有股不协调的割裂感。
而且,他明显不认识司辰欢。
只有大乘期的修为在幻境中却是实打实的复原了出来。
“擅闯玄阴门,找死——”
澎湃威压如潮水兜头将两人淹没。
司辰欢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那股可怖灵力转瞬而至,倒映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轰——”
漫天灰尘,无数砖瓦梁木倒塌,几乎整座院落夷为平地。
听到动静赶来的大批玄阴门弟子,看清眼前场景时,疑惑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门主和少门主两相而立,几乎是个对峙的姿态,少门主手中紧紧抱着一个少年,护在胸前。
虽看不清那少年容貌,但垂下的乌黑长发、攥着少主的细白手腕,不难想象是个美少年。
至于少主脚边还在扑腾呼痛的另一名少年,则被忽略了。
在玄阴门弟子和“门主”的注视下,云栖鹤身形一转,将怀中一脸迷茫的司辰欢露了出来。
“都认识一下,这位是少主夫人。”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明明只是两日不见,司辰欢却觉得像是隔了几度春秋,落在云栖鹤身上的视线不想收回。
云栖鹤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抱着司辰欢的手却没有放下的意思,一路从花园抱到了他的住处。
楚川被他俩这浓情蜜意酸得呲牙咧嘴,捂着腰,一瘸一拐跟在后面。
方才假门主的攻击过来时,云栖鹤及时赶到,一把抱住司辰欢英雄救美。
他就惨了,是直接被踢开的。
楚川疼得怀疑自己腰都要被踢断了。
他一边揉着腰,一边又不觉想起方才云栖鹤展示出的庞大灵力,暗自心惊。
虽然司辰欢告诉他云栖鹤恢复了灵力,但在楚川意识里,还以为对方只是恢复了当时的金丹期,但今天看来,他分明连大乘期的攻击也能轻松化解。
他到底是什么修为?!
楚川藏着心思,复杂的目光又看了一眼身前云栖鹤的侧脸。
这一看,恰好撞见那看似冰冷淡漠的少年俯身,在怀中人的额上印下一吻。
楚川:“……”
他剩下的一只手忙捂住眼睛,感觉自己要瞎了。
司辰欢也被云栖鹤的动作吓了一跳,脸上微微发烫,乌黑的眼眸却一错不错看着他。
云栖鹤微微分开了些,却没有离开,抵在司辰欢的鼻尖静静看着他,幽深的瞳孔深处倒映着他的身影。
“小酒儿……”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温存。
楚川移开手看去,惊道:“你怎么还活着?!”
齐阙的出现也惊了司辰欢一跳。
他忙推了下云栖鹤,从他怀中下来。
云栖鹤手指蜷缩,抿了抿唇,淡漠的眼光看向开门出来的齐阙。
齐阙倚在门边,一身淡紫色弟子服勾勒出单薄肩背,他瘦了许多,下颌线条锋利,眼窝深陷,那股阴鸷阴郁的气息越发浓厚。
他勾了勾唇,是个嘲讽的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呢。”
几人进了院落的厅堂。
司辰欢和楚川坐在齐阙对面,目光时不时从他身上扫过。
齐阙将茶杯跺在桌上,发出清脆声音,“想问什么,赶紧问吧。”
两人尴尬对视了一眼,司辰欢小心问道:“药宗对外宣称阴阳齐家为了封锁鬼蜮结界,自愿全族血祭,你怎么……”
齐阙闻言,侧脸如同冻住了一般。
司辰欢被他脸上的表情惊到,声音渐渐消失。
云栖鹤伸手过来,搭在司辰欢的手臂上,微不可察摇了摇头。
司辰欢一颗心沉了沉,果然,阴阳齐家的事背后有蹊跷。
不知过了多久,楚川都难耐地喝了一壶茶时,齐阙才终于开口了。
“自愿献祭……”
他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却听得人心里发毛。
“好一个自愿献祭!”齐阙猛地抬起头,一双眼中血红一片,闪烁着淬毒的光。
“我带着爹的遗体回宗,却没想到药宗先一步来人拜访齐氏,夫人让我先藏在后山,但我放心不下,等听到动静赶出来看时,一切都晚了……”
齐阙瞳孔渐渐涣散,像是陷入了某个噩梦中。
他看到,深灰的天穹仿佛沾满了血色,天穹下无数尸体被血色藤蔓刺穿,内脏、血肉洒满了大地。
满目的血迹,满耳的惨叫。
尚且年幼的齐家弟子身体小小的一团,却被狰狞的藤蔓顶刺到半空中,死不瞑目的双眼恰好看向齐阙的方向。
一时间他的灵魂像是抽离了身体,悬浮在空中嘶吼尖叫,然而身体却是冷静到可怕,重重灵力叠加到四周,避免了被殿前那群药宗人发现的可能。
一场大火,将所有的罪恶掩埋,黑灰漫天,药宗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徒留一地尚未凝固的黑血,以及一个坠入深渊的灵魂。
……
屋内陷入了死寂。
荒诞和寒意沿着脊椎蔓延,司辰欢牙齿忍不住轻颤。
真相远比他所能想象得还要残忍可怖!
齐家上下几百条人命,旦夕之间化为乌有,只留一句轻飘飘的“自愿血祭”,仙门上下却欣然接受。
就像当年玄阴门门主云琅“走火入魔”,天下瞬间群起而攻之。
几乎没有人去深究背后的其他可能!
愤慨的怒火在心中燃烧,司辰欢眼眸愈亮,胸膛气得上下起伏。
“别急”,云栖鹤的声音如一捧新雪浇在他的怒火上,将他理智拉回。
同他和楚川的义愤填膺不同,云栖鹤冷静到几乎有些不近人情,他问向齐阙:“你看清了吗,那些血藤是从何处而来?”
他这问题问得有些突兀,齐氏满门死于血藤之手,除了在场的药宗人,还有谁把血藤带进来?
“我只是好奇”,云栖鹤继续道,眼中闪着深邃的光,“阴阳齐家以阵法闻名天下,按理来说,护宗阵法应该更为精妙强大,这些血藤到底是怎么做到,让所有齐家人都来不及催发大阵,而全族灭亡的。”
齐阙蓦地站了起来。
他恍若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愣愣地看向云栖鹤。
当局者迷,齐阙深陷仇恨中,若没有云栖鹤的追问,丝毫没有发现当日的诡异之处。
此刻如一只手拨开记忆的迷障,血色天穹下,他的视线从满地尸体中移开,专注到那些狰狞可怖的血藤上,陡然惊觉,那些大部分的血藤根部竟不是从外部蔓延,而是,深深扎根在人体中。
如同破开土壤的藤蔓,从血肉中破体而出。
难怪,当时那群药宗人离开时,没有召回血藤,而是直接连带着齐家满门的尸体,一把大火烧了干净。
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齐阙神情恍惚,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
司辰欢和楚川也是一惊。
楚川了森解得少,对血藤一知半解。
倒是司辰欢体内就有一根千丝藤,吞噬过两次血色形态的藤蔓,了解得更多,他猜测:“是不是药宗人哄骗齐家,吃下了血藤的种子?”
可齐家人这么会这般掉以轻心,轻易就吃了药宗给的东西呢?
“丹药”,云栖鹤吐出了两个字,“所谓药宗,你们忘了是做什么的吗?”
司辰欢恍然大悟,是了,他们竟然将药宗最基本的丹药都忘了。
然而紧接着,他呼吸一滞,面色大变。
楚川也意识到了,面色难看说:“药宗的丹药独占仙门,如果他们真的在丹药里面藏了什么血藤的种子,岂不是整个仙门都会和齐家一样……”
这个猜测太可怕了,他说到后面,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司辰欢也是浑身发凉,他强忍着心慌,也不知是安慰楚川还是自己,道:“不可能,仙门诸多仙师,不可能没有一个人发现丹药有异,药宗肯定只是特定丹药中做了手脚……但是,药宗怎么肯定齐家人都会吃下那特定丹药呢?”
他说着,露出疑惑神情。
齐阙此时颓唐跌坐回宽大的黄花木椅中,像是被抽掉灵魂,将脸深深埋在手心中。
许久,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出三个字“破魔丹”。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云栖鹤方向,声音轻而缓,如同呢喃:“你早就发现了不对,是吗?”
云栖鹤上一世确实知道破魔丹的不对劲,但在他遇见齐阙前,齐家早就灭门,也在药宗催发血藤种子前,先一步将药宗一网打尽。
何况后来,司辰欢为救他而死,云栖鹤更是无心深究。
他沉默片刻,才道:“从齐家的事当中,我才有了猜想。”
齐阙垂首,如一尊静默的雕塑静静坐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而司辰欢和楚川两个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惊惧。
是了,自二十多年前的鬼蜮大战后,流行最广的丹药便是破魔丹。
况且这种丹药的药性极难辨别,若有人服之出现问题,大可以推锅到他身上有邪魔气息。
真是好歹毒。
司辰欢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张张脸,确定身边之人都没有用过破魔丹后,缓缓松了口气。
楚川显然和他一眼,神色稍缓,而后一拍桌子义愤填膺说:“不行,药宗胆大包天,这件事一定要报给仙盟知道!”
司辰欢无力地抚了抚额:“你是不是忘了,当今仙盟盟主,正是药宗宗主。”
况且,他没有说的是,之前他们把药宗藏匿行尸的事捅出来,接着就是齐家灭门,鬼蜮结界破碎。
药宗为了掩盖错误,做出这么多丧心病狂之事。
他不敢想象要是破魔丹一事出来,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楚川也蔫了下去。
他像是才意识到面对的是何等庞然大物,根本不是他们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中。
日头西斜,橙黄的日光穿过宽大窗棂,流泻一地,驱散了些凝重气氛。
云栖鹤的手还搭在司辰欢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此事不急,先解决幻境吧。”
司辰欢如梦初醒,想到了一开始进入玄阴门的目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把进入幻境后的遭遇和猜测都说了出来,末了苦恼道:“如今弟子们都怀疑你是幻境阵眼,在云宗主走火入魔前,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你除去。”
司辰欢昨日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众人幻境的时间线,一来这么多条人命,他担负不起,二来凭借世家弟子的本事,知道是早晚的事,所以最后他还是实话以告。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相信幻境阵眼不是云栖鹤。
否则凭借龙傲天主角的能力,他大可以在幕后之人侵入他记忆时,自己就瓦解了幻境。
云栖鹤果然摇头:“阵眼不是我”。
楚川和齐阙不知什么时候也看了过来,听到此话,楚川不着痕迹松了口气,齐阙则是道:“那按照时间,明晚岂不就是云门主走火入魔屠城的时刻,阵眼要去哪里找?”
司辰欢方才被齐家一事震惊,如今才后知后觉感到时间的急迫。
他舔了舔唇,脑海中响起一张瘦削倔强的脸:“其实,除了云栖鹤,还有一人是曾经生活在丰都城的。”
云栖鹤偏头看向他,心有灵犀道:“你怀疑是陆蓬?”
“剑宗的陆蓬?对了,他不是当年丰都城的遗孤嘛!”楚川激动道,“这小子太没有存在感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阵眼一定是他!”
齐阙如今恢复了那阴鸷模样,只是眉眼中有一道极深的折痕,听到楚川的猜测,他不置可否,不辩喜怒的目光落在云栖鹤身上。
云栖鹤眉目沉静,抬头看着三人,缓缓摇头:“你们是不是忘了,除了幻境外,这里还是鬼蜮。”
“杀了陆蓬,自然能破除幻境,但幕后之人大可以再挑选下一个人构筑幻境,难道要一个个自相残杀吗?”
司辰欢眸光一闪,是啊,他们都执着于眼前幻境,竟然忘了还有幕后之人。
他敬佩的目光看向云栖鹤。
不愧是龙傲天主角,冷静机智,直接想到了根本问题。
楚川则直接问:“那怎么办?”
“引蛇出洞”,云栖鹤缓缓道,“明晚既然是最后时限,幕后之人肯定会出现,虽然有些风险,但加上所有弟子之力,未必不能在门主屠城前斩杀他。”
司辰欢惊讶道:“要同其他人合作?”
云栖鹤点了点头,看向楚川,毫不客气吩咐:“你去同其他门派的带队弟子商量,告诉他们,明天玄阴门宴会的请帖,我会让弟子送去。”
“至于小酒儿,看好陆蓬即可,以防万一,他是阵眼的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两人齐齐点头。
屋外已是薄暮冥冥,夜色将至。
按照计划,司辰欢和楚川该下山了。
但司辰欢看着云栖鹤,黑而亮的眼中满是不舍。
他们还没有好好说话呢。
齐阙起身,极有眼力地拉着司辰欢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人。
司辰欢没了顾忌,扑到云栖鹤怀里。
“我担心死你了”,司辰欢两腿分开,坐在云栖鹤腿上,手环过他脖颈,闷闷道。
云栖鹤也抱紧他,低着头与他额贴额,原本满腔的算计化作一汪柔软春水。
他压低了声音:“是我不是,让小酒儿担心了”。
清冷的声线服了软,钻进司辰欢耳中,耳尖忍不住浮上点红意,在细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云栖鹤看在眼中,原本淡漠的眼底带上了笑意,他偏头含了那一点红,在齿间碾磨。
司辰欢呼吸一重,腰下意识先软了三分。
云栖鹤察觉到了,双手扶住那一截细腰,从耳尖一路啄吻到唇边,随后唇齿相交。
……
房内一时响起令人面红耳热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拉回两人思绪。
贴合的嘴唇恋恋不舍得分开,带出些细亮银丝。
司辰欢原本整齐的装束乱了些,雪白内缎微微敞开,露出他纤细脖颈上几道明显的红痕,他被亲得眼神含着水意,精致俊秀的脸上还浮着潮红,像一枚熟透的水蜜桃,稍稍一尝,便能尝到满口清甜的汁液。
云栖鹤眸色深了三分,却还是抬手给他缓缓整理好衣襟,哑着声道:“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司辰欢恋恋不舍地点头,“你也是。”
他最后在云栖鹤侧脸啄吻一口,然后从他腿上下来,开门而出。
门外已是月上中天,楚川一脸不耐,转身看到司辰欢脸上还未散去的红意,他酸得直嘬牙花子,感慨自己真是交友不慎。
“走吧。”
云栖鹤将人送到山门,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蜿蜒宽阔的山道上。
回到院落时,齐阙抱臂,等在了廊下宫灯处。
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侧脸阴影晦暗。
他笃定道:“你骗了他们”
云栖鹤停住脚步,同他对上视线。
“陆蓬不是阵眼,他一个丰都城的百姓,不可能对玄阴门有这般熟悉的记忆,当然,也不是你”,齐阙定定看着他,语气嘲讽,“将所有人耍着玩,有意思吗?”
云栖鹤表情未变:“不是骗他,只是为了他的安全。至于你,当初齐家的护宗大阵没有生效,不想再布个死阵出来吗?阵法的灵力,那群送上门的世家弟子刚好合适。”
齐阙神色微动,“好狠……你怎么确定司辰欢不会进入阵法中?”
云栖鹤摇头,几乎冷酷地说:“陆蓬家人当年惨死在我父亲手上,屠城一夜重现,他不会来玄阴门的,只会陪着家人。”
他对人性的洞察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饶是齐阙看穿了他的伪装,也不免为这精密的布局心惊。
他想,那个傻白甜的司酒,知道他惹上的人是这样可怕的存在吗?
司酒当然不知道齐阙的想法,他自玄阴门下山,回到客栈后,率先遭到林昱的盘问。
“有弟子看到你们从玄阴门的方向来,你和云栖鹤是不是达成什么交易了?”
林昱语气不善,盯着他和楚川。
客栈大堂内出乎意料的热闹,几乎所有弟子都聚集于此。
听到林昱的问话,打量的目光纷纷看来。
司辰欢没理他,而是在人群中匆匆一扫,终于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发现陆蓬后,他微微松了口气。
被忽视的林昱勃然大怒:“司酒你是不是心虚了,不敢回答本少爷的问题!明天可就是屠城的日子,你想害死大家吗?”
司辰欢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别往我头上泼脏水,你们想知道什么,问楚川去。”
给楚川丢下一堆烂摊子,司辰欢脚底抹油赶紧溜走。
只留下楚川一个人被仙门弟子淹没。
楚川:“……”,交友不慎啊!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翌日。
仙门弟子一大早便装束整齐,准备进入玄阴门。
司辰欢在人群中扫了眼,发现跟在方凌霄身后的陆蓬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还少了个人。
“文京墨呢?”他看向药宗的方向。
药宗带队弟子自然是白落葵,她明显不想回答司辰欢的问题,只是脸色更阴沉了些。
司辰欢心微微一沉。
今天是进入幻境的第四天,大概率也是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天,除去误犯禁忌死亡的弟子,所有人都聚集在此处了。
文京墨不会也……
司辰欢暗自摇了摇头,祸害遗千年,那奸商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
他摒弃掉多余想法,和众人一同出门。
刚踏出客栈门口,一道巨大阴影笼罩在身上。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今日是个阴天,漫天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风卷云涌,树枝状的闪电隐隐在云层中作响。
灰寂苍穹下,一艘巨大的墨绿飞舟缓缓驶过,投下浓重阴影,船头赫然绘着药宗的标识。
“怎么会是药宗的飞舟?”
“对了,当年云琅夫人不是从药宗返回宗门,结果在宴席上被走火入魔的丈夫杀了。”
众人七嘴八舌,直到白落葵开口:“可是当时药宗的飞舟,是晚上才到的玄阴门。”
身为药宗大小姐,她知道的自然比别人多些。
此言一出,全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方凌霄凝视着飞舟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说出众人担心的猜想:“恐怕屠城的时间,提前了。”
花兑泽作为器宗带队弟子,自然也站在最前方,他气质沉敛许多,闻言赞同地点头,肃容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快些进入玄阴门吧。”
一群人乌泱泱地穿过长街,朝山道走去。
今日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幕后之人觉得没有伪装的必要,长街上空空荡荡,阴风卷着未收的菜篓、提篮,咕噜噜滚过街尾,一派萧瑟荒凉景象,隐约有了几分现世空城的气息。
一路上众人都是打起精神,万分警惕。
司辰欢则故意落在人群后,时不时看向陆蓬。
终于,穿过宽阔山道,尽头屹立的高大山门出现在眼前。
众人精神一振,兴奋和惊惧交杂,复杂的目光纷纷看向山门上铁画银钩的“玄阴门”三个大字。
楚川昨夜便得了云栖鹤给的令牌,此时率先上前同看守弟子交涉,弟子点了点头,拿出个白色圆盘,要求进入宗门的弟子输入一道灵力进去。
这道圆盘上绘着繁复的五星符文,正是后来各大城池所用的护城阵法,专门检验是否有邪魔混入。
方凌霄警惕地上前,查看了一番圆盘,确认没有多余的符文后,才让弟子输入灵力。
众人有序进入山门中。
司辰欢排在末尾,抬头下意识去找陆蓬的身影。
结果这一看,便见一群白衣银甲的剑宗弟子中,赫然少了那道单薄身影。
陆蓬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司辰欢呼吸一滞。
幸好他昨晚有准备,趁夜捏了个小纸人,往陆蓬身上放了道寻踪符。
他此刻稍一定神,感受着符纸的灵力,悄无声息朝山下掠去。
而不远处,偷偷观察着司辰欢的林昱眼中露出兴奋。
他就知道,这个司酒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朝旁边的弟子匆匆吩咐几句,也不着痕迹离开。
此时,丰都城一户普通人家内。
这处院子极小,位于曲折小巷中,只有两间破旧却收拾干净的瓦房。
陆蓬推开院门。
院中正在挑拣黄豆的老妇人和小女孩纷纷看了过去。
“哥哥,你回来了!”
女孩笑着叫了一声,如一只轻巧蝴蝶扑在他怀里。
陆蓬一把将人抱起,冷硬的眉眼柔和一片,他揉了揉女孩的头,抱着人坐到老妇人身边,无比自然道,“娘我来,你眼睛不好,别累着了。”
老妇人沧桑的眼睛看向他,“好,回来就好啊”。
陆蓬接过她手中的提篮,开始认真地挑拣出饱满的黄豆。
他娘卖了一辈子豆腐,据老人家说,她以前是生活在别的小门派管辖的城镇,仙人高高在上,却同人间压榨百姓的官府并无不同,每季的苛捐杂税压弯了凡人的腰,当大家都快活不下去时,行尸来了,仙人们跑了,只留下一群普通人独自逃命。
那年头太恐怖了,到哪都能碰到吃人肉的行尸,他爹为了保护他们母子三人,被行尸吃掉了。他娘比较幸运,被一个仙人救了,并安置在城中。
后来,娘才知道这位仙人是传说中顶顶大名的琅玉仙君,而这座城是丰都城。
在陆蓬成长的岁月里,老妇人无数次述说她对琅玉仙君、对玄阴门的感激,家中吃得最好的不是他,也不是妹妹,而是那立在神龛上的泥塑雕像和长生牌,每日都准时更换鲜果和线香。
他娘无比虔诚地感恩着仙人。
曾经,他也是这般。
直到那一夜仙人提着剑,屠戮了满城。
娘和妹妹的尸体在他面前倒下,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陆蓬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一夜呛烈的浓烟,他眨眨眼,将眼中的水意逼散。
如今,本应惨死的娘和妹妹坐在他旁边,女孩柔软的小手一颗颗挑出饱满黄豆,放到老妇人沧桑手掌中,低低的笑语如同每一次午夜梦回,是他无数次沉溺的美梦。
真与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陆蓬握惯了长剑的手挑拣着黄豆,神情认真,侧脸线条柔软,像是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狂风掠过小院,吹得堂屋房门作响。
门扇开合间,露出正中一方高高神龛,神龛上端放着一块长生牌和泥塑雕像。
雕像垂着眼,正对着陆蓬的方向,似乎在注视着他。
陆蓬若有所觉,抬眼正要看来,院门却再一次被人推开。
一道单薄人影出现在门口。
来者容貌精致俊秀,绛红衣袍灿烂夺目,一时间灰暗的院落仿佛都亮堂几分。
陆蓬猛地扭头,看清来人时紧皱眉头:“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该我对你说吧”,司辰欢扫过院中作惊讶状的老妇人和小女孩,明白了过来,他额侧太阳穴清晰鼓动,道:“这是幻境,她们都是假的,你快和我回玄阴门。”
陆蓬膝上还放着那篮没有挑拣完的黄豆,他没有动作,只是面无表情看向司辰欢:“真假又如何,总归,她们还在我眼前。”
司辰欢急得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按照他们的计划,是要利用屠城前的这段时间把幕后之人钓出来,解决完幕后之人再来想办法解决阵眼。
但如今陆蓬还缩在这小院里,而屠城的时间还不知道提前了多久,万一出现什么意外……
司辰欢不敢想象。
他咬牙道:“屠城在即,不说仙门弟子,你难道还想看你母亲和妹妹死在屠城中吗?”
陆蓬却用刚才的话堵他:“你不是说她们是假的,我又何必在乎两个假人呢?”
看来软的不行了。
司辰欢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周身淡蓝色的灵力如波纹荡漾,映衬着他白皙却面无表情的侧脸。
“是自己走,还是要我绑你走。”
陆蓬放下了膝上的篮子,终于站了起来。
“那就试试。”
……
天空越发黑沉,万里乌云望不到边,滚滚雷声伴随着树枝状闪电,炸响头顶,仿若世界末日一般,化作可怖渺茫的背景。
狂风掀起司辰欢绛红衣袍,高束马尾飞扬,拂过他锐利双眼。
“那我就不客气了——”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他便冲了出去。
飞掠的红影直直撞上陆蓬遽然横挡的双臂,眼神对视的瞬间,司辰欢化拳为爪,就要抓住陆蓬肩膀,后者却矮身闪过,猛然拉开了距离。
两人你来我往,肉眼只能分辨出一道红影和白影猛地相交又分开。
他们默契地没有去管躲在小院角落的老妇人和女孩,短短几息间便过了上百招。
“我就知道,司酒你果然有事瞒着大家!”
突兀的声音响起,司辰欢和陆蓬俱是一愣,原本缠斗的身体分开。
他们顺着声音看过去时,便看到一身宝蓝华袍的少年一手一个,掐着老妇人和小女孩的脖子,将两人拽离地面。
她们表情痛苦,面色涨红,林昱却是一脸得意:“不过倒是多亏了你,否则我还忘了,除了云栖鹤之外,还有这位陆蓬也是丰都城人。”
“你想干什么?”陆蓬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面如寒霜,厉声斥问。
“不许动,否则我的手不小心一抖,你的母亲和妹妹,可就没命了”,林昱的声音有恃无恐,显然是听见了方才陆蓬和司辰欢的对话。
他兴奋的目光落在司辰欢身上,催促说,“赶紧动手,把陆蓬杀了,结束幻境。”
司辰欢没料到林昱会出来横插一脚,他下意识看了陆蓬一眼,想到云栖鹤的计划,没有动手,而是提醒道:“你忘记幻境的禁忌了,不得伤害丰都城百姓。”
林昱不可置信,简直要气笑了,“司酒你疯了,只要幻境结束,管他什么禁制!”
他想到什么,眉眼一沉,“看来,你果然是想害死大家,呵,幸好我跟了过来,否则还不知道你这个仙门叛徒!”
司辰欢还没说话,陆蓬便先否认:“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是幻境阵眼。”
他的目光扫过林昱手上的人质,喉结剧烈滚动,语气却是镇定:“我在丰都城时,不过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平头百姓,若我是阵眼,怎么会有关于玄阴门的记忆?你们弄错了。”
司辰欢听到这,猝然看向他。
某些忽略的异样此时冒出头来。
对啊,他和楚川昨日便潜入玄阴门,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全都清晰详尽地如同时光重现。
说明阵眼之人对玄阴门极其熟悉,否则无法构筑出如此精细的建筑布局。
难道阵眼真的不是陆蓬,那就只剩下……
但不可能,即便阵眼真的是云栖鹤,他们也不会杀了他,所以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司辰欢一时心神不宁,总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轰隆——”
在他沉思中,惊天巨响突兀炸开,将他吓了一跳。
这声音不是来自头顶,而是……
三人齐齐看向玄阴门方向。
只见黑沉天穹下,苍茫青山上忽然飘散出阵阵滚滚浓烟,磅礴的威压如汹涌潮水迅速席卷整座丰都城,压得三人脊背都弯了几分。
怎么回事?!
三人神情齐齐一变,都想到了某个恐怖的可能。
莫非是云琅走火入魔,屠城……开始了?
司辰欢心中的担忧被验证,他快速扫了一眼院中情况,明白过来陆蓬绝不是幻境阵眼,也没有必要同他在这里纠缠。
他匆匆转身离开,飞速向玄阴门掠去。
林昱看见他走,明显慌了神。
难道这陆蓬真不是阵眼?
就在他愣怔间,忽有一道凌冽白光自上而下而来,直直劈向他的手臂。
林昱下意识松开左边禁锢女孩的手,带着老妇人旋身从右侧避开。
小女孩的身体从半空掉落,眼看要摔到地上,却被一只苍白的手及时揽起抱在怀里。
正是陆蓬。
林昱呼吸急促,表情恼怒,他方才若不是避得快,此刻一双手恐怕要被硬生生砍下来了!
区区一个小弟子,竟敢这么冒犯他?!
若说方才林昱还想跟着司辰欢离开,在陆蓬砍下一剑后,当真动了杀人心思。
这么想着,他掐着老妇人的手一个用力,后者发出凄惨的哀嚎,陆蓬脸色更难看几分。
“林昱你敢?”
“呵”,林昱笑了一声,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我有什么不敢的,两个假人而已。别说她们,就是你,也得死!”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上来。
作为世家弟子,林昱的打法很不光彩,因为他是用老妇人当作挡剑牌。
当陆蓬要出手时,他就拉着人挡在身前,对上母亲的脸,陆蓬的灵力往往中途强行收回,不过几招他便吐出一口呛烈鲜血。
林昱眼中光芒愈盛,瞅准时机一脚飞踢在他胸前,陆蓬的身影猛地飞出,砸塌了大半院墙,尘土飞扬。
当陆蓬挣扎从碎石砖块中爬起,一只长靴又狠狠踩在他胸前。
林昱用了全部力气,还恶趣味地碾了碾,他弯了腰,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弟子:“敢对本少爷动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也罢,管你是不是阵眼,先杀了你,再杀了云唳,总归有一个是。”
他眼中露出杀意,慢慢举起长剑,锋利剑尖倒映在陆蓬眼底。
“咳咳……”陆蓬难以抑制咳嗽起来,面上却没有惧意,只是艰难看向林昱身后。
当他过来时,已经把老妇人丢在地面了。
看来林昱还是顾忌着幻境的禁制。
确认了“母亲”的安全后,陆蓬躺回地面,面无表情的脸上甚至还透着几分平静。
他早就该死了。
和家人一起,死在当年丰都屠城的大火中。
陆蓬其实一直以来心里都清楚,那一晚是云唳冒着大火将他救了出来。
可那又如何?
若不是云琅,他的母亲,他的妹妹,还有满城的百姓,原本都可以活下来!
如今这样也好,在幻境中,为了保护“妹妹和母亲”而死,对也是一个好归宿了。
陆蓬闭上了眼。
滚烫的鲜血飞溅,喷洒在他侧脸。
却不是他的。
陆蓬愕然睁开了眼。
对上小女孩苍白的脸。
剑尖透胸穿过了她稚嫩的胸膛,汩汩涌出的鲜血侵染了他给她买的新裙子。
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蛋变得苍白,唇角留出刺目血丝。
“哥哥……哥哥别怕。”
气若游丝的几个字吐出后,小女孩脑袋一歪,倒在了他胸前。
陆蓬侧脸还沾着血迹,他此刻死死睁大着眼,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缠住,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怎么可能……
林昱也是不可置信,抽剑而出,下意识退后一步。
他可不是因为杀了小孩感到愧疚,只是被这假人的举动震惊到头皮发麻。
幻境中的人怎么会主动挡剑?!
就好像是,活生生的人一样。
另一方面,他破坏了不允许丰都城伤害百姓的禁制,此时幻境还没塌陷,万一来个玄阴门守卫杀他怎么办?
“都该死”,林昱低低骂了一声,提剑上来想赶紧把人杀了。
“你还我的女儿——”
悲哀的恸哭又自身后响起,林昱下意识举剑一扫,锋利剑尖轻而易举划破老妇人的脖颈。
她死不瞑目缓缓倒了下去。
林昱的表情像是见鬼了。
怎么回事,这个幻境有这么真实吗?
他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然而却说不上来,只是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难道是玄阴门的守卫要来了?
林昱深刻记着那日在酒楼门外,一个普通的玄阴门守卫就轻而易举杀了药宗弟子。
他无比珍惜自己这条命,当即提着长剑扭头要走。
算了,这陆蓬命硬,还有两个假人愿意为他挡剑,还是赶紧去找林家守卫,以免发生意外……
走到院门处的林昱身形突然一晃,剧痛从胸口处袭来。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五根苍白的手指透胸而出。
燃烧金丹带来的一瞬强大灵力,让陆蓬的修为一瞬间堪比化神期,在林昱尚未反应过来时,直接徒手刺进了他胸膛。
“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蓬在他身后,神色冰冷到可怕,他捏爆了那颗跳动的的心脏,然后抽出手来,厌恶地在衣服上擦拭。
“世家弟子的心,竟然也是血肉做的。”
他低低嘲讽了一句。
林昱颓然地地。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他终于知道害怕,手指无力地朝着陆蓬方向伸出,“救……救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然而陆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径直抱起地上毫无生息的女孩和老妇,将她们放置在椅子上,依偎在一起,就像他刚进院时看到的那样。
他打了一盆清水,手帕沾湿,轻轻擦拭两人身上的血渍。
另一边,林昱挣扎呼救的动作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绝望地垂下了手。
陆蓬恍若不觉,他一步步,替女孩和老妇清理干净。
那些可怖的血迹和狰狞伤口,在温柔的动作下逐渐掩去,仿若生前,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唤他一声“哥哥”或者“蓬儿”。
陆蓬退开了些许。
喉间强忍的血意终于忍不住,成倍翻涌而出。
他唇间咳出大口大口鲜血,胸前的银甲几乎成了血衣,他挺拔的身形支撑不住,半跪在女孩和老妇身前。
丹田处的金丹还在不住燃烧,陆蓬眼前发黑,在意识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母亲和妹妹手拉着手,站在不远处,对他招手。
隔了三年生死,她们终于要团聚了。
陆蓬笑了,他自己不知道,那是个很干净的笑容,带着十六岁少年的单纯。
陆蓬伸出了手,像要和她们一起拉手离开。
“砰——”
院门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堂屋房门狠狠砸在墙上,发出刺耳震响。
眼前的幻影消失,陆蓬涣散的瞳孔凝聚一瞬。
下雨了。
冰凉的雨丝淅淅沥沥打在地面,冲刷着满地的血迹,蜿蜒流成道道溪水。
陆蓬单膝跪在雨中,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还维持着幻觉中向前伸的动作。
他循声,向堂屋看去。
隔着朦胧雨幕,他看到了堂屋那座高高的神龛,看到了泥塑雕像和长生牌。
以及,神龛下静静站立的人影。
陆蓬的瞳孔紧缩。
竟然有人?
他们方才竟无一人察觉!
天色黑沉,堂屋更加昏暗,那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能依稀看出他身形颀长,眼前隐隐反射着白光。
陆蓬一颗心渐渐下沉,不过丹田处的疼痛袭来,提醒他自己已是命不久矣。
他忽而平静下来。
不管是谁,总归自己要死了。
神龛下的人缓缓动了,他朝门口走来,迈出门槛时,那张温和俊秀的脸暴露在微弱的天光下,来者一身黑衣,腰间一条纯白色腰带,眼前用二指来宽的雪白绡缎蒙住了眼,缎带顺着半披散的长发温柔的垂落下来,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气韵,很容易让人放下卸备。
他走入雨中。
雨水打在四周,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没有淋湿青年半分。
他如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走到陆蓬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陆蓬仰着脸,目光扫过他的服饰。
身为丰都城人,他当然听过一些重要的玄阴门弟子。
比如眼前这位,传说中云琅门主的弟子——白雪庭。
“你……怎么会在这?”
白雪庭没有回答,而是俯身看他,嗓音轻而缓,像是一团柔和的梦,“你就打算这么死了?”
陆蓬扯了扯唇角,转头看向一旁依偎在一起的母女:“我早就该死了。”
“你自然可以死,只是,有些人却还活着”,白雪庭也和他一起看向那对母女,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丝蛊惑,“你可知道,是云唳告诉他们,你才是幻境的阵眼?”
陆蓬慢慢看向了他,脸上表情消失。
白雪庭笑了笑,同他对上视线:“我可没有撒谎,若不是云唳故意污蔑你,那司酒怎么可森能会抛下他,专门来找你?”
陆蓬像是相信了,撑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但他却自嘲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如今就快死了。”
“我可以帮你”。
朦胧雨丝中,白雪庭朝他伸出了手-
玄阴门,一个时辰前。
明明还不到正午,天地已是昏暗一片,四处设立的防风灯全都点燃,映得这方巨大宴台璀璨明亮。
侍从来来往往,流水一般的菜肴很快摆满。
仙门弟子们聚在一处,坐满了五张宴桌。
除了他们,其余桌面也陆陆续续坐满了客人,多是不熟悉的脸。
只有靠近首位左下方的单独长几后,有弟子认出了那张威严的脸。
“是阴阳齐家的齐家主,据说当年就是死在了云唳的生日宴上。”
苏幼鱼小声和旁边的楚川道。
楚川却是心不在焉,眉头紧蹙。
他不时扫过四周,想趁着侍从和周围弟子不注意,起身溜走。
苏幼鱼及时按住了他,“你疯了,连方凌霄他们想离开都被发现,差点动起手,你现在还想干什么?”
楚川压着声音,烦躁道:“司小酒不见了,我得去找他,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苏幼鱼安慰道:“你不是说司酒是去盯着陆蓬了,应该比我们这安全才对,而且有人比你更担心司酒的安危才对。”
正说着,忽然有一队侍从自廊道提灯而来,身后明显跟着人。
“喏,刚好人来了。”
楚川抬头看去。
只见一队黑衣侍从走到高台下首处,恭敬地靠边行礼,露出身后的少年。
几日不见的云栖鹤身着玄黑二色交叠的华袍,手腕间箍着暗红嵌金束腕,腰间一条黑金云纹腰带,光彩熠熠,矜贵逼人,同现世里那谨小慎微、亦步亦趋跟在司酒屁股后面的样子大相庭径。
“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真的不是阵眼吗?我们真要同他合作?”
“感觉云唳很不对劲,他是不是再耍我们?”
弟子们交头接耳起来,言语中都是对昨晚听到计划的不信任。
一片吵嚷中,只有身边少女的感慨格格不入。
“我就知道,云唳打扮起来绝对是天下第一美男,嘿嘿嘿……”
苏幼鱼表面清冷端庄,不苟言笑。
和楚川的传音中却充斥着痴汉笑,他忍无可忍,狠狠瞪了一眼她。
旁边的天音门的弟子不乐意了,帮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你看什么呢?”
苏幼鱼阻止道:“都是仙门弟子,何故如此无礼,楚道友许是有事要说?”
她一双清凌凌的眉目看向楚川,似在询问他何事。
装,真能装。
楚川皮笑肉不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说,苏姑娘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
苏幼鱼听了,眼波流转,微微垂下去,不冷不热道:“楚道友过誉了。”
她旁边的弟子听了,这才稍稍气顺,只是没想到楚川听了这话,却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
弟子:???
这人真不识好歹!
殊不知,她家小姐下一刻就在传音中对楚川呜哇叫着:好啊你个楚川,浓眉大眼给我装呢!我就知道你对本小姐贼心不死,哼哼,以为夸我天下第一美我就会答应你吗?
“……”
楚川扭过头,又恰好对上天音门弟子视眈眈的眼神。
瞬间感到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沧桑。
“云门主来了,还有云夫人!”
“是吗?快让我看看,我从出生起还没见过呢。”
“看什么热闹,都小心一些,这位马上就要走火入魔开始屠城了!”
周围响起一阵骚动。
楚川收敛心神,同样看了过去。
宴台旁的廊道上同样走来一队提灯侍从,这一次人更多,簇拥着最中间两人。
当侍从们按序在下首站定后,才露出两人容貌。
玄阴门门主云琅是公认的美男子,他眉眼同云唳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儒雅从容,不怒自威,强大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边的夫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研制出化魔丹的药宗白姝。
自云琅扬名天下后,修仙界对这位神秘的夫人向来议论纷纷,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不过中等姿容,何况曾经被虏到鬼蜮,谁知道还有没有清白之身……
纷纷扰扰的谣言中,唯一相同的便是这位夫人是个御夫高手,让一代宗师为她神魂颠倒,所以大家默认这位夫人应当是个极其温柔、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但同众人揣测不同的是,这位夫人冷若冰霜,即便身侧的云琅同他说些什么,她也只是淡淡“嗯”一声,连头也没有转过去。
这份气质,倒是和儿子云唳如出一辙。
虽然身处险境,但人性的八卦还是让仙门弟子们纷纷吐槽。
“没想到传说中的云夫人竟然是高冷挂”。
“没看到云门主那温柔宠溺的神情嘛,他超爱的。”
“可惜了,马上就要被自己老公捅死,自己儿子又要修为尽失。”
“……”
当两人身后跟着的弟子也按次序落座后,一张熟悉的面孔撞入仙门弟子眼中,大家一时震惊到忘了八卦。
“文师兄?他不是药宗弟子吗?怎么会跟在云夫人身后?”
“你忘了,云夫人也是药宗弟子,她坐药宗飞舟来的。”
“你才忘了好不好,文京墨是跟着我们进入幻境的啊!”
白落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态,要不是周围弟子及时拉住她,一声“师兄”就要脱口而出。
反应过来后,白落葵也发现了不对劲。
明明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入幻境的文京墨,怎么不在丰都城,而是出现在药宗队伍中?
方凌霄沉眉,提出了一个猜想:“难不成,幻境的范围不只是丰都城,还包括药宗?”
旁边的花兑泽一惊,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大范围的幻境,而且云唳没有药宗的记忆,怎么构筑得出来……”
楚川此时借机道:“所以云唳根本不是阵眼,我昨晚都说是你们找错人了。”
“他有药宗的记忆”,白落葵瞥了楚川一眼,语气肯定道,“他来过药宗,你别想骗我们。”
楚川想到了药宗闹出行尸那一夜,目光微闪,只道,“等着瞧吧。”
宴席开始了。
众人纷纷紧张起来,压抑的气氛蔓延。
所有人都知道在宴席上,玄阴门门主云琅走火入魔,大杀四方。
虽然昨晚众人勉强达成共识,借着宴席钓出布置幻境的幕后之人,但偏偏今天的宴席太早开始了,所有商量好的阵法都没有来得及提前布置,宴桌上举止有异的客人都没有时间观察。
一片觥筹交错中,他们就像是一群误入狼群中的小绵羊,茫然不知所措,只能被动等着敌人张开血盆大口。
白落葵率先道:“若是找不到幕后之人,当云琅门主走火入魔之际,我们三人合力先杀了云唳,破除这一层幻境再说。”
她看向方凌霄、花兑泽。
三宗屹立百家之上,虽然平时互有摩擦,但关键时刻,他们也会合力破局。
花兑泽点头。
而方凌霄想到进入幻境后发生的一切,忽然道:“先不急,没准有变数呢。”
白落葵不满地蹙起眉。
“快看,云唳起来了。”
时刻关注高台的弟子忙道。
嘈杂的人声一静,纷纷看了过去。
宴席的高台处,云唳从长几后起身,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停在母亲身前,俯首高举起羹汤,姿态恭敬。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稍有留心的修真者可以轻松听到。
“母亲身体不好,多年来第一次回到玄阴门,唳儿亲手做了一碗羹汤,请母亲品尝。”
云琅在一旁笑道:“你和你母亲倒是心有灵犀,她还说要为你做一碗羹汤来着。”
旁边的白姝却没有说话,也没用接过羹汤,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云栖鹤。
随着时间流逝,众人察觉到了不对,骚动再起。
这门主夫人虽然气质冷,但哪有用这种陌生的眼光看自己儿子的?
甚至,还带着隐隐敌意。
方凌霄、花兑泽和白落葵这种更为敏锐的弟子,从云夫人异样的表现中,纷纷联想到了昨晚楚川提出的“幕后之人”,他们俱是一惊。
不会吧,怎么可能是她……
云夫人不是已经死在当年走火入魔的云琅手上嘛!
几人神色惊惧,而高台上,云唳仍然维持着高举羹汤的动作。
白姝没有反应,他身边的云琅倒先有了动静,只见他捂着胸,高大的身形一晃,“哐当”昏倒在了长几上!
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周围接二连三的客人也紧跟着倒下。
这一幕太诡异了!
“哐当”声和杯盏砸在地上的清脆声不绝如缕。
在仙门弟子们懵逼茫然中,偌大的宴台上只剩下他们五桌孤零零的还清醒着。
其余人或是倒在宴桌、或是倒地不起,生死不知。
而高台首位上,也只剩下文京墨、云栖鹤,还有门主夫人,保持着清醒。
“你怎么看出来的?”
门主夫人忽然开口了。
她的语气不似表现出来的冷若冰霜,相反,带着浓厚兴味,像是暗藏不住跃跃欲试的疯狂,和她的表情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云栖鹤也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眼前的女人。
羹汤飘起的热气后,是他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眸,如同凝聚着万年不化的深雪。
“当然看出来了,冒牌货——”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雨越下越大,如天河倾倒。
远方苍穹突兀塌陷大片,露出宛如深渊的黑暗,倒映在司辰欢惊颤的瞳孔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辰欢情急之下,忘记在周身撑起结界,雨水淋透了全身,乌黑长发紧贴在鬓角,绛红衣袍在晦暗天光中越发夺目,衬得皮肤白得惊人。
然而那俊秀眉眼间,却是笼着深沉忧虑。
这股担忧,在看见空荡荡的山门时,更达到了极点。
竟然连看守弟子都不见了!
司辰欢脚步停顿一瞬,而后加快了速度,直直朝滚滚浓烟之处而去。
玄阴门的宴台设立在前山大殿的九段玉阶下,汉白玉地面宽阔无比,光滑如镜,倒映着仿佛近在咫尺的黑沉苍穹。
然而此刻,地面却翻倒着杯盏桌椅,还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司辰欢略过这一地狼藉,一眼便看到了宴台尽头,临风高立于九段玉阶之上的云栖鹤。
他身后是塌陷了大半的苍穹,风从天地尽头席卷而来,扬起他黑色袍袖,线条锋利的侧脸冷漠无比。
强大的威压以他为中心,唰然朝四面铺开,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地像要俯首称臣。
司辰欢第一次见到云栖鹤如此强大冷漠的一面,心重重一跳,原本想要上前的脚步不由一顿。
像是有所感应,隔着宽阔宴台和狂风暴雨,云栖鹤朝司辰欢的方向微微侧身。
两人目光相触一瞬。
下一秒,倒在玉阶最下方、胸前还抱着个白色圆盘的齐阙惊呼一声:“小心——”
尖锐的破风声几乎同时响起,数十根赤色血藤刺穿雨幕,带着强大气息,以刁钻的角度趁机朝云栖鹤身体各处袭来。
根本避无可避!
司辰欢也几乎心脏骤停。
但下一刻,“砰”一声,数十根血藤在距离云栖鹤身体咫尺时,像是撞上了什么坚固无比的屏障,发出刺耳碰撞声。
云栖鹤头也未回,那些赤色血藤便无火自燃,幽蓝色火焰诡异地雨中摇曳,几个呼吸间烧成细细黑灰,被雨水打落在地。
司辰欢一颗心重重落地,极大的情绪落差让他有些微微眩晕。
他甩了甩头,情绪稍定,快速打量了混乱的四周,目光忽然一顿。
他终于知道那些滚滚浓烟从哪来的了。
来自于云栖鹤身后。
原本属于玄阴门大殿的地方,如今已夷为平地,梁木碎石砖瓦堆积一地。
云栖鹤就站在这庞大废墟前,神情冷漠镇定,只是在看见司辰欢时,冷硬气息稍稍融化,不过却是对着他摇了摇头,薄唇动了动。
——不要过来
司辰欢隔着朦胧雨幕,看懂了他的提示。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一直把他蒙在鼓里!
司辰欢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一眼云栖鹤的方向,并没有听他的鬼话,提气朝玉阶方向飞掠而来。
云栖鹤眼中划过无奈,他看了看躺在台阶下的齐阙,给了他个眼神。
齐阙:“……”
草,他都受伤了!
于是,在司辰欢刚踏上玉阶时,脚腕就被一只手猛地抓住,他刚想踢开,垂落的视线就看见了齐阙狼狈的脸。
于是动作一顿。
齐阙顺势把他拉倒,半个身子压住他腿,在嘈杂雨声中大吼:“别去,那母藤还没死!”
“什么?”司辰欢愕然道。
齐阙来不及跟他解释,云栖鹤方向又传来了动静。
两人下意识抬头看去。
只见云栖鹤身后堆积如山的废墟中,碎石木块从“山尖”开始簌簌掉落,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
云栖鹤退后一步,仰头看着不断晃动的废墟,苍白冷漠的脸上浮现一丝悲伤。
“哗!”
一道巨大阴影轰然冲破废墟,千百条赤色血藤铺天盖地散开,可怖狰狞宛如凶兽,藤蔓根部,却是深深扎入一个瘦弱身影,冷若冰霜的脸不带一丝感情。
“那……那是什么?”
司辰欢死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头巨震。
齐阙沉默一瞬,道:“当年皆传云琅门主走火入魔,手刃爱妻,事后,白姝夫人的尸体却无人找到,仙门只当是被大火烧尽,然而,她根本就没死,现在还成了鬼蜮幻境的阵眼。”
阵眼……是了,既对丰都城如此熟悉,又亲历当年玄阴门巨变的,除了云栖鹤,便只剩下他的母亲——白姝。
司辰欢恍然大悟,却又揪心起来。
他忙抬头看去。
在他和齐阙对话时,成为母藤的白姝又和云栖鹤打起来了。
漫天挥舞的赤色藤蔓阴邪无比,顶端触手俱是尖锐利齿,稍稍一碰便能剐掉人一层皮,此刻在千百道藤蔓中,云栖鹤速度快成一道残影,所过之处藤蔓全都落地,“砰砰砰”溅起无数水花。
白姝明显不是云栖鹤的对手,残存的血藤瑟缩一瞬,挣扎着就想要离开。
她只是往上一飞,无数红线“唰”地凭空浮现,与此同时宴台地面缓缓浮现一个巨大法阵,数十个倒地的人身上发出红光,连带着齐阙怀中的白色玉盘也变为红色。
错综交错的红线化为天罗地网,狠狠把像要逃跑的藤蔓往下一坠,轰然落地,在废墟中砸出一个深坑!
云栖鹤趁机而上,又是百条藤蔓簌簌落地。
女人尖锐的惨叫声回荡在玄阴门上空。
“这是什么?”
司辰欢指着脚下的巨大法阵,敏锐注意注意到了那些发着红光的人都是仙门弟子。
齐阙侧脸上沾着灰尘,浮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不是云唳让我设下捆缚阵法嘛,灵力不够,只好拿这群仙门弟子做阵眼吸取灵力了,他们进山门时不是往圆盘里注入了一道灵力,刚好以此为引。当然他们也没死,只是灵力竭尽罢了。”
司辰欢扶额,咬牙切齿说:“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齐阙:“那你要自己去问云唳了。”
司辰欢没有说话了,只是站起来想要往玉阶上飞去。
齐阙忙按照他肩头,眉头一蹙:“等等,现在还不是你帮他的时候。”
司辰欢回头,黑而亮的眼睛盛满怒气:“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阙暗骂一声,表情也不耐烦,忽然伸脚踢向靠近台阶边卧倒的一个青衣人:“起来,别装死,跟这小子解释。”
“嘶,你轻点。”
司辰欢愕然看着那原本应该昏迷的青衣人捂着腰,吃痛坐起来。
竟然是文京墨!
“你……你们?”司辰欢的目光快速在两人身上扫过,反应过来,他们竟然是一伙的!
好啊,就瞒着他一个!
文京墨看着他的表情,忙解释说:“我刚入幻境时,想去看看这幻境是不是局限在丰都城,没想到我走出城外,除了一个方向的幻境有景物外,其他全都是屏障,而那个方向正是药宗……总之我联系上云栖鹤后,他便让我药倒了玄阴门弟子和满堂宾客,幸好这幻境里的假人比较笨,这才得手。剩下的,你抬头看——”
司辰欢顺着文京墨的手指看去。
只见原本只是天边塌陷的苍穹,不知何时塌陷的范围越来越大,连带着山脚下的城池村庄,在雨幕中扭曲虚幻,只剩下一道如梦似幻的残影。
“幻境……要塌陷了”,司辰欢喃喃道。
文京墨点了点头,神色严肃道:“那幕后之人原本想诱导仙门弟子杀了云唳,如今又利用白姝师姐乱他心神,可惜……呵”。
他嘲讽一声,接着道:“你也知道云唳恢复修为的事不能展现人前,但母藤剩余的力量马上不能支撑起幻境,等回到现实鬼蜮中,母藤还没死,仙盟却可以通过布置好的水镜看到发生的一切。”
齐阙补充:“所以,当回到鬼蜮才是你出手的时刻,还记得你吞噬楚川身上的母藤吗?”
司辰欢愕然退后两步,抬头看向已然倒在废墟中、身上藤蔓近乎全无的女人:“可是白姝前辈她……”
“她早就死了”,云栖鹤停在废墟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全身染血的女人,暴雨将她身上的血水冲刷得干净,那张素净的脸也显露出来,有了几分记忆中的模样。
天穹在他身后快速塌陷,大地轰隆剧烈震响,虚无的空间飞快吞噬着整个天地!
女人睁大了眼,哀求地看着他。
云栖鹤对上她的视线,却是隔着九段开始塌落的玉阶,同司辰欢说着话,嗓音带着疲惫:“……帮她解脱吧。”
幻境彻底塌陷!
司辰欢蓦地睁开了眼。
周围漂浮着浓郁的鬼气,天空呈现诡异的赤红色,荒芜土地上散落着成堆的白骨,似乎是被动静吸引,起伏的山丘后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尸,它们看到躺了一地的新鲜血肉,飞快地跑来。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仙门弟子恢复了意识。
“怎么回事?这是哪?”
“等等,我的灵力怎么没有了?!”
“啊,我的灵力也没有了!”
“快看,是行尸,好多行尸!”
接二连三的惊呼声中,苏醒过来的仙门弟子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然而四面八方的行尸很快将他们包围。
司辰欢当先拔出花逢君,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起,他扬声道:“这是鬼蜮,有法器的快拿出来!”
这群弟子的灵力在幻境中被压榨得一滴都不剩,所幸回到现实,可以使用储物戒中的法器,当下众人来不及深思怎么突然从幻境中出来,纷纷拿出法器挡住行尸的攻击。
而司辰欢在一片混乱中快速扫过。
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拉住了他。
微凉的熟悉感让他放下差点扬起的花逢君,转身看去,果然是云栖鹤。
他身上的衣服换作了鸿蒙书院的白色弟子服,幻境中那股强大的气息此刻收敛地滴水不漏,苍白的脸色还显出了几分虚弱。
“去吧”,他朝一个方向看去,微垂的睫毛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司辰欢鼻子也一酸,但知道此刻他们的举动都被外界监视,他塞给了云栖鹤一个高级防护法器,道:“等我回来。”
然后径直朝云栖鹤方才看的方向走去。
观察到这一幕的白落葵神色有异,直觉司辰欢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原本握着灵石恢复修为的动作一顿,起身准备跟上司辰欢。
但她刚走了两步,文京墨就挡在他身前,满面笑容道:“师妹是不是没有灵力了,快让师兄看看。”
待白落葵好不容易绕过他时,司辰欢却已没了踪影。
“他想干什么?”
丰都城内,一处宽阔广场处。
数百道淡蓝色水镜清晰映出弟子的影像。
在弟子们进入鬼蜮前,每人身上都强制佩戴了影石,并且无法自行关闭,除了能避免弟子自相残杀外,也能避免进入鬼蜮的弟子被邪魔替代、混入宗门中。
当然强行破坏也不是不行,但出去鬼蜮后会面临严苛的审讯,反而落人话柄。
而且,这种监视也不全然是坏处。
司辰欢一边砍杀行尸,一边利用体内藤蔓感应着灵力波动,想着某些人等会的反应,面上浮现出冷意。
终于,他在焦黑土地上看到了几道干枯的滕蔓,蜿蜒扭曲,尽头是一道青衣细影,她静静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随着司辰欢的走近,仙门各位长老也看清了地上那人的脸,广场上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肃然一静。
半晌,还是剑宗宗主月怀霁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嗯?这不是应该死于琅玉仙君之手的白姝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假的,肯定是邪魔假冒。”
“是啊,谁不知道三年前云琅走火入魔,手刃妻子,焚烧其尸,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对啊,而且她身上那些血藤,一看就是邪魔!”
随着月怀霁的话,诸位掌门长老纷纷开口。
原本以为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鬼蜮,无不让在场众人感到惊诧,虽然大部分人一口断定是“邪魔假冒”,但也有部分敏锐的掌门察觉到了什么,缄口不言,只有面上细微的表情才显露出内心的惊骇。
……
“白姝夫人可是白宗主的女儿,他定能认出这是假冒的。”
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在场众人纷纷朝药宗宗主白陵游看来。
众目睽睽下,白陵游面带神伤:“小女已经死在三年前,没想到竟还有邪魔假冒她。”
这一句,直接就是把水镜中的白姝一锤定音为“邪魔”。
在场的人也不知信了没信,嘴上都是附和之声。
月怀霁扫了一眼全场,嗤笑一声,也不再说了。
“他在干什么?”
重新看向水镜的长老们奇怪发现,镜中的少年一剑刺向地上那个假冒白姝的“邪魔”后,自己却也跟着倒在了旁边,若不是他昏迷前撑开了一个防护道具,此刻早已被扑上来的行尸啃食了干净。
鬼蜮内。
司辰欢借着花逢君凌冽剑光遮掩,一截碧绿藤蔓从袍袖中快速伸出,刺进了白姝体内,两道千丝藤触及的刹那,眼前有白光闪过,意识极速下坠。
经历楚川那一次吞噬母藤的经验,司辰欢做好了进入凶险幻境中的准备。
谁曾想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漫天的雾气。
哗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潮湿水汽扑面而来,蒸腾缭绕的雾气笼罩着在一方巨大池水,鲜艳如血的红莲亭亭玉立。
在氤氲冷雾和层叠相交的红莲后,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忽然出现,漆黑双眼直直看向了他。
是白姝。
司辰欢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警惕心愈盛。
他想起来了,这是药宗的药池,当年他和白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不用紧张”。
出乎意料,女人虚弱的声音透着冷静,完全不像是血藤寄生的母藤。
司辰欢却没放下心来,花逢君凌冽的剑尖仍然直指着女人。
母藤狡诈,谁知道不是在故意假装白姝前辈。
面前的女人对上长剑,却丝毫不见紧张,反而露出赞赏神色:“你很好,面对这种阴邪之物,是要时刻保持警惕。”
“不过,也多亏了你和唳儿,把千丝藤打残,我的意识才有机会重新苏醒。”
白姝笑了笑,那笑容却像是要哭了一般。
水声淅沥响起,司辰欢似乎看到有赤红血藤一扫而过,不过却不是对着他的。
白姝不知做了什么,药池上萦绕不散的冷雾忽然开始慢慢消失,瞬息间露出了全貌。
红莲依旧挺拔臻艳,池水清澈一望到底。
因此司辰欢轻而易举就看清了此时白姝的样子,刹那间瞳孔巨颤,喉咙像是堵上了什么酸涩的东西。
只见泡在池水中的女人,除了头颅之外,脖子以下全都化作了密密麻麻虬结交错的赤红血藤!
这一幕太过恐怖诡异,那些血藤如蛇一般缓缓蠕动,触手端的利齿甚至还会互相嘶哑吞噬,搅动得水声不断。
原来一直响起的水声,竟然是来自它们。
司辰欢握着剑鞘的手青筋暴起,眼睛也泛起了红血丝。
他们怎么能这般……
“抱歉,吓到你了吧。”白姝的神情柔和了些。
她从始至终都是冷静的,同她身上那些丑陋可怖的血藤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一刻,司辰欢忽然相信白姝没有在说谎。
她就是当年那个研制出化魔丹拯救了数万百姓、是玄阴门云琅的夫人,是云栖鹤的母亲。
是一个天资卓绝又无比坚毅的女子。
白姝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缓缓叹了口气:“几年不见,你和唳儿都长大了。”
“先从我和千丝藤的孽缘说起吧,当年我能研制出化魔丹,也是多亏了它。”
“化魔丹?主要材料不是噬魂草吗?”
“那你可知,这噬魂草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药宗离开了我,便不能培育了?”白姝道。
司辰欢皱了皱眉,想起丹枫城乌家正是因为噬魂草引来药宗陷害,想起十七岁时他在鸿蒙书院偷听到白芷威胁师父楚逢尘交出幼苗、培育噬魂草,“难道,这噬魂草和千丝藤有联系?”
“嗯”,白姝轻轻点头,吐出了一个深藏于心的秘密,“当年邪魔能吞噬血肉,冒充修士,闹得人心惶惶,药宗为了解决此事,弟子天天出去收集各路药材炼药。有一天,我那藏不住事的姐姐来我面前炫耀,说宗门找到了一味极特殊的药材,我实在好奇,便去偷了一截过来,那是一株封存在玉匣中的漆黑滕蔓。”
司辰欢道:“千丝藤?”
白姝点头:“经过我试验,这种滕蔓的生命力和攻击力极强,不仅可以无限繁殖,断藤之间还会受母藤控制,更有趣的是,从那些被抓的冒充修士的邪魔身上,也发现了一种赤红血藤。所以我想,这么有趣的灵植,很适合当我的本命法器。”
司辰欢惊道:“前辈炼化千丝藤当本命法器了?!”
他不觉肃然起敬。
正常人面对这种诡异滕蔓,一般反应都是避之不及,可白姝竟然将它炼作本命法器!
“这么惊讶做什么,你身上不也有千丝藤吗?”白姝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与此同时,从她胸口不断蠕动的血藤中,忽然冒出了一截浑身漆黑的细小滕蔓,滕蔓顶端没有牙齿,取而代之的是两片冒着淡淡磷光的叶子。
司辰欢盯着这无比熟悉的叶子,脱口而出:“噬魂草。”
“嗯,药宗没有想到,噬魂草来自于我的本命法器,只知道其中掺杂了千丝藤,用完了我当初留下的幼苗之后,竟然直接用千丝藤当作药材入药,折腾了什么破魔丹出来……”
“当年我给出的幼苗不多,除了楚师兄、文师弟外,还有一位姓乌的药师,现在想来,反而是害了他们”。
白姝说着,唇角忽然留出一道鲜红血迹。
“前辈”,司辰欢一惊,想要上前查看。
“别过来”,白姝低喝一声。
她身上滕蔓蠕动得越发快速,胸前冒出的那截漆黑的噬魂草藤蔓渐渐被周围的血藤围攻,张开利齿撕咬。
白姝语气快了几分:“正是因为和血藤同出本源的噬魂草在,我还能保留最后的神智,当年玄阴门巨变,是鬼蜮之战时苟活的鬼仙伪装成门下弟子白雪庭,勾结药宗,控制我害了云琅,又把我放到鬼蜮中……”
“我没有时间了,司酒,你和唳儿都是好孩子,希望一辈子都要好好的,不要像我和云琅一样,我对不起他,但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胸前的噬魂草滕蔓几乎被吞噬殆尽,脖间缠绕的血藤逐渐裹上她苍白的脸,尖锐牙齿深深扎入头颅中,下一刻汩汩鲜血迫不及待涌出,映在司辰欢骤然紧缩的瞳孔中。
“不——”
剑光闪过,精细的锋芒只斩落裹缠在她头上的滕蔓,然而已经扎入头骨吸食血肉的藤蔓却束手无策,更别提还有更多的滕蔓下一刻又重新死死裹住女人。
“没用的,我和它纠缠太深,早已分不开了。”白姝微弱的声音从血藤后传出,听上去却是冷酷的,“司酒,你的滕蔓呢,帮阿姨解脱吧。”
司辰欢手上的剑猝然掉了,痛苦道:“不……”
如果白姝毫无理智,他不会犹豫直接吞噬母藤。
但是,偏偏她还有神智尚存,也就意味着,他会亲手杀了云栖鹤的母亲!
“好孩子,阿姨疼得太久了……你帮帮阿姨”,白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她整个人几乎被赤红血藤缠绕,只有一双眼睛露出,然而那双眼中的清明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血红肆虐的眼。
代表着属于白姝的神智逐渐被侵蚀!
与此同时,水面如沸腾一般掀起滚滚水花,母藤强大的力量荡开一圈圈无形的威压,鲜艳灿烂的红莲齐腰掉落,片片花瓣无力飘在水中。
这颗母藤的修为竟然有化神期!等它彻森底吞噬白姝,司辰欢绝对不是对手!
司辰欢狠狠闭了闭眼,眼角有一颗晶莹泪珠滑落,再次睁开眼时,一截碧绿滕蔓从他手中唰然飞出,赶在血红占据那双美目的最后,直直刺进眼珠,深深扎根血藤中快速吞噬。
“哗——哗——”
白姝身上的赤红血藤飞快蠕动缠绕,发出磨砺刺耳的刮擦声,然而那些想要攻击绿藤的血藤仿佛被无形的牢笼死死枷住,大张的尖锐利齿停留在绿藤毫厘之处,再也无法靠近。
这是司辰欢最为顺利的一次吞噬,人形的赤红血藤如同干瘪了的气球,只剩下最后一点血肉和几根枯藤,“啪嗒”掉在池水中。
司辰欢已是泪流满面。
幻境的天地快速崩塌,景物扭曲消失。
在意识的最后,一道温柔响在耳边:“跟着我,找到结界的破损处,这是他当年保护的天下,如今靠你们了。”
司辰欢猛然睁开眼。
他此刻周围已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行尸,全都挡在了他昏迷前撑起的防护法器外。
他快速朝身侧看去,然而白姝原本躺着的地方只留下落在地上的衣服、几根枯萎滕蔓。
连一根白骨都不曾留下。
司辰欢心中涌出强烈悲伤,他死死咬着唇,在影石的记录下低头遮掩了情绪。
这时,掉落在地的青衣中忽然有一处鼓起,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冒出来。
等司辰欢仔细看去时,一根不过小指大小的漆黑滕蔓从衣服中飞出,朝某个方向遥遥飞去。
想到白姝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司辰欢心跳渐渐加速,他飞快收敛起地上青衣塞进储物戒中,然后一剑逼退周围围拢的行尸,整个人如一道流星跟着滕蔓飞去。
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时,衣襟处有一小点白光掉落。
影石跟着司辰欢的视角离开,也没有记录到这一幕。
而掉在地上的小纸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跺跺脚,“啪嗒啪嗒”迈着小短腿朝地上掉落的枯藤跑去。
周围的行尸对这不能吃的小纸人视若无睹,挥舞着干瘪的腿,去追逐新的血肉了。
这片天地很快只剩下小八,它拿出云唳哥哥给他塞的一张符纸,极有耐心地等待在几根枯藤旁边,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乎其微的神魂残片从那些枯藤中飘出,眼看就要消散于天地。
符纸上的符文此时却忽然亮光大作,那些残魂像是受到什么吸引,快速钻入符纸中,符纸自动变作三角形状,落在了小八手中。
小八抱着几乎有它半人高的黄符,迈着短腿朝某个方向快速跑去。
当仙门弟子们逐渐利用灵石恢复修为,正准备出发寻找结界破损处时,一朵巨大烟花猝然绽放在诡异的赤红色天穹下,几乎整片鬼蜮都能抬头看见。
那是这一次猎阴大会的信号弹,若是有谁发现鬼蜮结界破损的地方,便可发射信号弹。
是谁找到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鬼蜮结界再次打开,弟子们迫不及待御剑离开。
这一次猎阴大会虽然折损率低,但也有数十人殒命,尤其是林家掌门发现自己儿子林昱没有出来时,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带着身后颤颤巍巍的林家弟子,甩袖而去。
其他弟子则还在四处观望,互相打听究竟是谁这么快找到结界薄弱处?
直到司辰欢出来,一排精锐弟子迅速将他围拢。
楚川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
身侧的云栖鹤面色也面色难看,他衣襟处一点白影挤出,是小八探出头来,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担忧地看着司辰欢离开的背影。
丰都城。
这是从鬼蜮结界出来的第三天。
司辰欢从一扇高阔大门中出来,阳光照射到他疲惫的面容上,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门前,一人长身玉立,阳光将他的发丝映照得发亮,鸿蒙书院白色的弟子服衬着他清冷眉目,那双深邃的眼在看到司辰欢时,有亮光闪过,就那么专注而认真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明明没有说话,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司辰欢熬过三天威逼利诱的拷问,此时见到云栖鹤的第一眼,却鼻头便一酸,差点要落下泪来。
他近乎用飞一般撞入云栖鹤怀抱。
云栖鹤早就张开了手臂,被他的冲击力带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衣摆扬起。
暗中盯梢的数道眼光纷纷看向两人相交身影。
云栖鹤却仿若不觉,揉了揉司辰欢发顶,心疼道:“辛苦了,我们回去吧。”
司辰欢在他怀里蹭了蹭,闷闷道:“嗯”。
两人转身离开,几道影子也跟了上去。
他们身后的宅院内。
此时的议事厅堂格外热闹,几乎所有掌门齐聚。
林家家主一脸不忿,拍桌而起:“就这么放走司辰欢?!他满嘴谎话,说什么幻境阵眼是白姝,白姝都死了三年了!而且其他弟子口口声声说阵眼应该是云唳,他肯定撒谎了,我就说不能心慈手软,应该给他搜魂才对!”
其他掌门、长老神色各异,却没有人先开口。
月怀霁扫过静默的全场,轻轻“嗤”了一声,最后看向林家主:“那小子说没说谎,我们能看不出来,你这是质疑三宗?”
“我……”林家主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不敢反驳他这句话。
“是啊,我看林家主是因为儿子殒命,伤心过度了。我们司酒可是替仙门百家找到了鬼蜮结界的破损处,不知节省了多少麻烦,应该是少年英雄才对,怎么能用搜魂这种早就明令禁止的下作手段呢?”
对面的位置上,花虞一袭繁复紫衣,发髻高耸,秀丽的面容似笑非笑,她把玩着手中长鞭,轻飘飘瞥了一眼林家主的方向。
林家主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拳,表情扭曲得让人担心他要晕过去。
花虞却觉得还不够,转身对坐在她上位的器宗宗主花缚暄抱怨道:“哥,没想到如今仙门行事竟然是这样不公,若不是今天我们才赶到,还不知道我们书院弟子竟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好不容易帮大家找到了结界薄弱处,却像是犯人一样翻来覆去地审问,还有人想到搜魂这种下作手段,我看呐,日后仙门再有什么大事,不管其他人,反正我们小酒儿我是不敢再让他参加了。”
她这意有所指的讽刺,让不少人脸上火辣。
也有部分掌门点头附和。
天音门门主就道:“花道友此话有理,如今各家小辈都知道是司酒率先找到了结界薄弱处,但不说奖励,却先是把人拘留了三天,恐怕让下一代精锐弟子寒心啊。”
洛家家主反驳:“什么叫拘留,司酒在鬼蜮中行为诡异,还有诸多不明之处,把他留下来也是为了大局考虑,苏家主此话可不妥当啊。”
花虞的目光看向了洛家主,在后者头皮发麻时,便听她抚掌一笑道:“洛家主一心为了仙门考虑,着实让人心生敬意啊,可是,在下怎么听说,这一次猎阴大会,洛家亲传弟子一个都没有进鬼蜮?唉,当真是可惜,这些小辈不能帮洛家主尽一尽心意了。”
“你……”洛家主一时语塞。
他先是失去一个女儿,后来大儿子又因为感染鬼气修为大损,再也不敢把亲传弟子轻易派出去。这一次猎阴大会也只是混在各世家中,派了几个外门弟子充数,没想到竟然直接被花虞当众点出来。
这个疯婆子,简直毫无礼数!
“够了,这处又不是菜市场,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花缚暄轻轻放下杯盏,目光却是看着洛家主。
洛家主:“……”
他微微低下头,掩盖住面上咬牙切齿的扭曲。
难怪花虞没教养,这个花宗主也是个蠢货!
“好了”,首位上的老人轻叹一声,盖棺定论道,“此事暂且不提。如今结界破损处已找到,重点在于该如何修复。”
药宗宗主此话一出,原先心思各异的众人皆神色一肃,气氛也沉凝下来。
上古仙人留下的鬼蜮结界可不好修补,二十年前是大乘期修为的云琅利用至宝玄阴令镇压,前不久阴阳齐家牺牲全族血肉也只能堪堪镇压一个月。
如今找到了破损处,可由谁去、谁出力、出多大的力……其中利益纠葛可大了去。
众人面上虽然都一副大义凛然,但背地里都在各自打量,互相警惕,生怕死对头趁机把自己坑了去。
月怀霁早就看穿如今仙门这帮酒囊饭袋,索性道:“既然事关整个修真界,自当齐心协力,同渡难关,我和另外两位宗主早已研究出一个聚灵大阵,集所有掌门灵力于一体,共同修复大阵。”
花缚暄点头:“如此公平公正,也不用互相推诿。”
白宗主:“各位放心,身为仙盟盟主,本座也自当为表率,镇守聚灵阵阵眼,之后几天也辛苦各位,一同演练阵法。”
其他掌门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不能显示出来,只能先后应和。
白宗主点头称赞:“有诸位这般为仙门着想,为苍生请命,相信这次肯定能顺利度过难关。”
“不过宗主”,洛家主忽然开口,“集各位掌门之力,自然不可小觑,但鬼蜮结界在座都不了解,万一只凭强大灵力修复不了呢?反而还打草惊蛇,依我看,还是尽快找到当年云琅的玄阴令,如此才万无一失。”
“是啊,说得在理,事关苍生性命,仙门存亡,万不可让鬼蜮之战重演。”
“嗯,我们虽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不打无准备的仗,除了聚灵阵,还是要有玄阴令才更为保险。”
“……”
原先一声不吭的掌门们,当涉及到自身安危时,纷纷赞同起洛家主。
白宗主摇头叹息:“可惜,自三年前开始,各门派弟子除了将丰都城翻个遍以外,也在仙门中遍寻不见,要想找到玄阴令,谈何容易?”
洛家主眼神一闪:“云唳身为玄阴门少主,肯定知道些什么,他先前隐瞒也就罢了,如今事关仙门安危,马虎不得,不如将他接来院中,各掌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相信云唳很快会想起来玄阴令的下落。”
花虞听了,没忍住哂笑一声。
说的好听,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到了他们的地盘,还不是任人宰割,什么搜魂上刑,这群不要脸的老头子肯定干得出来。
她虽然看不惯云唳那小子,但也不代表放任其他人欺负他们鸿蒙书院的弟子,花虞刚想说什么,手就被人按住。
她动作一顿,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楚逢尘。
自进入厅堂开始,同花虞的锋芒毕露截然相反,楚逢尘面上带笑,一副温润如玉、仔细聆听的姿态,哪怕是听到林家主、洛家主对自己徒儿诋毁,他也只是笑容变淡,却并未出言反对。
此刻却忽然握住花虞的手,在她看过来时,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逢尘”,首位之人忽然开口唤他。
楚逢尘松开手,对上白宗主那含笑的眼,他恭敬起身行礼:“逢尘在,拜见药宗宗主。”
“你我原是师徒,何必这般客气”,白宗主摆摆手,示意他免礼,然后道,“你也听见了,如今修补结界在即,玄阴令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若云唳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便将那孩子送来这边吧。”
楚逢尘顿了一顿,才道:“听凭宗主安排。”
白宗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花虞则是不可置信,在楚逢尘坐下时还伸过脚去踩住他长靴。
楚逢尘表情无奈,却不好开口解释,只得任由她踩。
接下来又围绕聚灵阵讨论一番,各掌门要离开时,忽然有药宗弟子穿过中庭,形色匆匆来到堂下行礼道:“禀报宗主,剑宗陆蓬求见,言称鬼蜮幻境中司辰欢和云唳勾结鬼修,残害弟子。”
……
鸿蒙书院驻扎的宅院内。
司辰欢回来的一路接受到了无数的目光洗礼,伴随着闲言碎语。
“就是他发现了结界破损处?”
“二十岁的元婴后期,确实是天才,但他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当时都晕了过去,醒来就灵力全失,跟这司酒有没有关系?”
“没准有什么阴谋呢?”
……
司辰欢撇了撇嘴,拉着云栖鹤的手大步离开,将这些弟子的猜测丢在身后。
“这群人真是离谱,我能有什么阴谋?”他小声跟身边的人吐槽。
云栖鹤含笑的目光落在他头顶,被他拉着的手也紧扣着他指间:“不过是嫉妒罢了,不必理会。”
司辰欢点头,他向来恢复得很快,方才从仙盟据地中出来的疲惫已不见,此刻下巴微抬,黑白分明的眼中露出点狡黠:“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嫉妒本少侠,按照以往的猎阴大会评比,我今年可是头名!”
“呸,别瞎得意了,小心被打。”
门口,得到消息早就出来迎接的楚川翻了个白眼,想要上前拉他进院。
另一边的云栖鹤却手上一个用力,另一只手环住司辰欢肩膀,让他拉了个空。
楚川手还伸在空中,怒瞪了一眼云栖鹤。
而他身后紧跟着的苏幼鱼眼中精光大亮,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叫出声来。
她轻咳两声,推了一把楚川:“行了行了,自己走,非要拉人家干什么。”
楚川冷酷地“哼”了一声,自己当先转身进了院中。
司辰欢哑然失笑,同苏幼鱼、云唳紧随其后。
鸿蒙书院占据的这方院落不大,满打满算每个弟子也才堪堪一间房,因为楚川的身份,他的房间稍大一些。
等司辰欢跟在身后进入楚川房间时,才发现文京墨、甚至方凌霄也来了。
“方兄?”司辰欢看到方凌霄时,表情颇为惊讶。
方凌霄冷峻的五官柔和了一些,他道:“司兄不必惊讶,在下也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当时在幻境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辰欢看向云栖鹤,后者摇头道:“没关系,他知道也无妨。”
于是几人坐定后,司辰隐去千丝藤和云栖鹤恢复修为的事,把对仙盟说得那一套照搬了过来。
当听到幻境阵眼不是云唳、不是陆蓬,而是三年前就应该死去的玄阴门门主夫人白姝时,其余四人的表情也都不可思议。
楚川惊道:“不对啊,如果白姝夫人没有死,那当年云琅门主手刃妻子一事就不属实啊!”
苏幼鱼:“是啊,而且夫人怎么会出现在鬼蜮中?当年的仙盟没有调查清楚吗?”
文京墨咬牙切齿:“师姐明显被人控制了,到底是谁!”
方凌霄面上沉思:“看来当年玄阴门一事,的确很多蹊跷。”
司辰欢见他们轻而易举相信自己的话,眼中闪过意外:“不是,你们相信我说的话?不会觉得我骗你们?”
楚川当先翻了个白眼,趁着云栖鹤没有注意,快速伸手成功摸了一把司辰欢的头,然后盯着某人的死亡注视道:“就你的智商,能编出这么离奇的剧情?”
苏幼鱼摇头附和:“司道友这般俊美,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你不会骗人。”
文京墨摆摆手:“我就不说什么了,毕竟我们一起的。”
方凌霄也点头:“司兄完全没必要骗我等。”
司辰欢听完,一拍桌子,杯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对啊,老子实话实说,仙盟那一群老头非不相信我的话,翻来覆去地拷问,要不是师娘及时赶到,林家主还想对我搜魂呢。”
“什么?”楚川才知道这事,同样怒拍桌子,杯盏再次弹跳发出清脆声响,“林家主竟然敢动用私刑!等我娘回来,就让我娘找机会偷偷抽他!”
文京墨举手道:“少侠好志气,建议伯母抽人的时候举起影石留念,我保证把林家主被抽的狼狈时刻卖到全仙门。”
苏幼鱼脸上的高冷憋不出了,捂着嘴笑。
方凌霄听这几人没个正形,不由伸手扶额,眼神看向云栖鹤:你不管管?
云栖鹤没有搭理他,慢条斯理举起茶杯,给正说得热火朝天的司辰欢续了一杯茶,并且补充道:“便宜他了。”
方凌霄:“……”
骂了半天人,司辰欢心中情绪平复多了。
方凌霄的表情也麻木了,等他们消停下来,这才提醒道:“你们当时在玄阴门布下阵法,抽取所有弟子的灵力困住阵眼一事,虽然最终成功,但部分弟子可能会有所怨怼,还是要注意有心人利用这件事,来给你们泼脏水。”
司辰欢没有把齐阙的存在说出来,只是表示这个阵法是自己研读古籍时发现的。
最后在幻境中,除了齐阙,也就他、云栖鹤同文京墨三人保持清醒。
方凌霄的提醒不无道理,毕竟连仙盟都怀疑他证词的真实性,换作那些嫉妒他又别有用心的弟子知道此事,还不知道会编造多离谱的谣言出来。
司辰欢陷入沉思。
方凌霄见他面色严肃,又道:“不过也不用如此忧虑。如今结界破损处已找出来,不管如何,司道友是有功于仙门,那群弟子也就只能逞口舌之快,不敢真做些什么。这几天,仙盟的重点也会落在如何修补结界上,不会多去怀疑你的,司道友放心。”
司辰欢放心不下来,他没忘记仙盟那群人还在惦记玄阴令呢,他们同样不会放过云唳的。
但面对方凌霄的宽慰,他也扯出个笑:“多谢方兄的提醒。”
方凌霄看出他的疏离客套,多少感到有些失落,然而察觉到自己这点失落,他又一惊,收敛好情绪,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先告退了。”
苏幼鱼也起身,和他一起离开。
文京墨磨磨蹭蹭,不愿离开,甚至一直跟着云栖鹤,到了司辰欢的房间中。
门一关上,他脸上那故作的轻松消失了,紧张地看向云栖鹤:“师姐的残魂在哪?”
司辰欢呼吸一滞,猝然看向云栖鹤:“残魂?白姝夫人还有残魂尚存?”
云栖鹤顶着两人如有实质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他伸手从衣襟处拿出了一张小纸人。
小八方才正在睡觉,被拿出来时明显没睡醒,眼睛还半阖着,短而胖的小手中,却环抱着薄薄一片小纸人。
这纸人的材质明显更为精贵,却没有画出五官,它就静静躺在小八怀中,毫无动弹,仿佛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一般。
云栖鹤垂下的视线静静落在那张雪白纸人身上,“她的残魂太微弱了,需要温养,小八它们本身就是承载残魂的纸偶,在找到高级魂器之前,由它们来温养残魂,是最好的。”
司辰欢和文京墨看着那张小纸人,同样激动无比。
司辰欢本以为自己亲手将白姝前辈杀了,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内心还是藏着愧疚,如今得知她还有残魂未灭,心头那道枷锁不由重重落下,浑身都觉一轻。
“纸偶能温养前辈的灵魂?那太好了,从老大到小八,让他们挨个给我温养。”
文京墨则急道:“你那些小纸偶神智不足,甚至还会偷吃我的灵草,万一将师姐的纸人弄坏了怎么办?!不行,我得赶紧去找上等魂器……”
他说着,直接急急跑了出去。
房间终于只剩下云栖鹤同司辰欢两人。
云栖鹤抬手,解下司辰欢腰间的锦囊,将小八和雪白小纸人一同收进去,然后放在桌上。
两人原先还是相对坐着,不知谁先靠近谁,两片唇瓣便贴在了一处。
司辰欢双手环过他脖颈,整个人软在他怀中,在仰着头唇齿相接的间隙里,喘着气推拒说:“别……别在这里。”
他的余光看向桌面上的锦囊。
虽然白姝前辈只有几丝没有反应的残魂,但司辰欢还是感觉到不自在。
云栖鹤在他唇瓣上克制地咬了一口,眸中幽深:“好。”
他一把抱起人,绕过屏风来到床榻,四角轻纱垂落,笼罩住紧紧缠绕的两人。
司辰欢躺在昏暗而暧昧的床榻间,只觉整个人陷在云端,灼热的亲吻在他唇瓣间碾磨,津液的交换带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吮吸声。
他精致俊秀的眉眼一点点染上绯红,同他一身绛红衣袍相映,更衬得如朱玉生辉。
云栖鹤眸色更深,终于松开那两片在反复吮磨下已然嫣红熟透的唇瓣,他微微偏头,细密而亲热的啄吻从司辰欢发红的耳尖,一路流连忘返到白皙的脖颈。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搭上他腰封,轻而易举便解开,绛红衣袍、雪白内里含苞绽放,露出了内里白皙软肉。
云栖鹤埋头下去,司辰欢被迫仰着头,脖颈扯出一道明晰的青筋。
他不满只有自己情绪失控,一只腿曲故意膝微抬。
云栖鹤呼吸重了两分,忽然抬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一头长发垂落,白衣凌乱,染上情yu的眉眼间不再是冰冷的霜雪,而如同冰封雪地中被碾碎汁液的红梅。
艳色无边。
司辰欢还停留在余韵中,胸膛微微起伏,染上绯色的狭长眼尾如带了勾子,故意朝下看了一眼,得意笑道:
“云唳,你……。”
他原本的清亮少年音,经过方才的亲吻,变得低哑些许,于是这句话也就显得更为暧昧粘腻。
云栖鹤低低“嗯”了一声,那张清冷俊脸上的隐忍有种格外的性感,他重新俯下身,在司辰欢的嘴上温柔地啄了啄,然后拉着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腰封,哑声说“……帮我”。
司辰欢眼睛一眯:“好啊”。
然后他腿一勾,腰间发力,轻轻松松就颠倒位置,坐在了云栖鹤腰上。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就松垮挂在身上的衣服摇摇欲坠,露出更多雪白皮肤,乱人心绪。
云栖鹤的惊讶一闪而过:“小酒儿……”
“哼”,如变脸一般,司辰欢脸上的意乱情迷迅速消失,化作一张冰冷俊脸。
他快速将自己衣襟合拢,系上腰封。
然后在云栖鹤疑问的目光中,直接往他脸上糊了一巴掌。
“还想让我帮你,你骗我的事还没算账呢!”
司辰欢清亮的眼直勾勾盯着他,这王八蛋,在幻境中有计划也不告诉他,害他白担心那么久。
云栖鹤难得露出茫然神色,等他反应过来,不觉喉结滚动,迅速低头认错:
“是我不对,我怕你有危险,就对你有所隐瞒,让小酒儿为我担惊受怕了。”
嗯?云栖鹤这利落的认错态度,反而让司辰欢狐疑,这家伙不会只是敷衍他吧?
他警觉道:“你发誓,你没有事情骗我了,要不然咱们俩从此都不能再行房!”
话音落,云栖鹤眼睛一闪,诡异地沉默了。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好啊你果然还有事偷偷瞒着我!”
司辰欢原本就坐在他腰上,此时俯身揪着他衣领,目光凶狠。
“小酒,有些事很复杂……”
“你就是瞒着我,我告诉你,谎言和欺骗只会消耗我们的爱情……”
“笃笃笃——”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司辰欢的话戛然而止,他偏头看向门外,眉心缓缓蹙起。
“司酒、云唳!不好了,仙盟那边又要找你们传讯——”
得不到回应的楚川急得在门外大喊。
怎么又是仙盟?司辰欢皱了皱眉,而且这次还是传讯他们两个。
他快速从云栖鹤身上下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快速思考仙盟传讯他们的原因,心中升起隐隐不安。
等他偏头看向云栖鹤时,后者已经整理好了衣着,白衣黑发,眉目清冷,完全看不出前一刻深陷情欲的狼狈。
司辰欢特意朝他下面看了一眼,嗯,被衣服挡着,看不出来。
云栖鹤察觉到他的目光,无奈叫了他一声:“小酒儿”。
司辰欢耳尖有些痒,瞪了他一眼,别以为叫得这么好听,他就会放过他。
“回来再跟你算账——”
那时候的司辰欢还不知道,两人在之后会面对怎样残酷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