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的棋局险象环生, 可对弈的两人却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只等其中一人落了黑子,对方便悠悠道:“难为你了, 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困我那么几个子。”
“兰宗主心思缜密, 我若不兜圈子,又怎能引你入局呢?”
何子音也不辩驳,忍着笑收起刚吃下的白子, “既是在养身体,就不该与我斤斤计较。”
“经营酒馆赚的也不少,这点钱都舍不得?”
回嘴的正是昭云初, 提溜起放置桌边的一吊钱, 朝人轻轻丢过去,“别数了, 我少你一子, 这吊钱归你了。”
何子音抓来那吊钱, 玩笑着回话,“要赢你一回,还真得下不少心思。”
“如同,当初在暗地里给顾瞻报信一样费心思,对吧?”
昭云初盯着人,瞧何子音手上动作一停,连带着脸色都沉了下去, 便已心中有数,不禁苦笑,“这段时日以来,我苦思冥想, 顾瞻如何能对我与兰师兄的行踪了解得那般详细,不出所料,真的是你。”
连否认都没有,何子音似乎料到终有这么一日,轻放回手里的白子,轻微地皱了皱眉,闭眼算是默认了。
当初碎石山上死伤无数,唯独没有见到何子音,一个不能行走的人,竟还能躲起来好端端的活到兰氏重振,只要细想当初事发细节,便不难推断其中蹊跷。
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何子音这个人。
“既已为名利投靠了顾瞻,那日在后园为什么又要刻意出现提醒我奸细是他?还又跑回来这乡野小镇卖酒?”
昭云初歪头瞥了眼悬挂高处的“高记酒馆”牌匾,转而朝他凝视过去,低声嘲讽,“高凌芳会死,也有你一份功劳。”
如刀子般割在人心上,何子音紧抿的嘴不住地抖了抖,像是在挣扎些什么,脸上渐有了痛苦的表情。
“我是想要名利,我不甘因为被山贼所废,而终其一生碌碌无为,但也从未想过会害死那么多人,我以为顾瞻只想要药石。”
边说着,何子音缓缓睁眼,面对昭云初,“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高凌芳,对不住宁老板……对不住死在碎石山上所有无辜的人。”
浊泪流淌而下,何子音低下头去,一点点咬紧了牙,发出沉闷的声音,“我是没脸再回镇上来追忆从前,报应不爽,后来才知顾瞻的阴狠,我日夜受着背叛朋友的煎熬,宗主若是愿意,就给我一个痛快吧。”
瞧人摆出一幅赴死的姿态,昭云初的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憎恨,但也只是那么短短片刻,又将情绪消隐而去。
就算杀了何子音,那些人也再活不过来了,身边背弃信义的人,又何止这一个?
脑中晃过顾瞻和月雁秋的身影,还有过往许许多多的面孔,昭云初自觉这一世的重生讽刺得很,还不如前世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起码,还不会受这么多折磨,不过是最后一把火烧了干净。
“我不杀你,也从来都不认识你。”
轻声道出这句话,昭云初便不再多留,起身往外走去,只给何子音留下孑然一身的背影,似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眼看天色渐暗,家家户户亮起了烛火,昭云初回到宁南清安排的小院里糊灯笼,这些活不重,左不过是看邻居家的大婶以卖灯笼为生,他养伤期间闲来无事,帮着糊纸打发些时间罢。
虚掩的门被推开时,透进的晚风拂起了院中的一叠纸,昭云初抬手按回去,随口轻哼,“大婶日日催得这么急做什么,赚你几个铜板还真不容易!”
没太在意身后的动静,他低着头打算继续糊灯笼,可等手突然被抓住,才发觉不对。
一抬头,那张熟悉的面容就撞入了眼中。
“……兰卿晚?”
懵了好一会儿,没等反应过来,兰卿晚已抱在自己腰上,伏在肩口一动不动,双臂圈得紧,挣也挣不开,他试着推开人,腰上的力道反而更重了。
“云初。”
下巴蹭了蹭肩膀,兰卿晚隐忍得实在太久,听到他的声音,喉间释出一声低微的哽咽,便埋了头下去,重重地呵着气,轻语出声,“我一直在找你,我……”
“你松开。”
兰卿晚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干涩,还未说完,昭云初就沉下语气,抗拒地去扯他的手臂,扯不下就用掰,吼得愈急,“我让你给我松开,听不懂吗?!”
昭云初使的劲很大,兰卿晚不断摇着头,抑着自己低泣的喘息,几次开口试图解释,他却根本不想听,吼了又吼,挣得越加用力,哪怕一次辩白的机会都不肯给。
“别这样,云初……”
感觉到手指被他一根一根地掰开,太过狠绝,刺激得兰卿晚的声音失力到几不可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了。
“就算我们之间曾有争执,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想过放弃你……你怎么可以……”
“你当然不肯放弃,你宁可拔剑要了我的命,不然怎么对得起兰宗门呢!”
唇口随身体抖得厉害,埋藏在心底的痛楚太重了,漫出的泪浸到了衣袍,直到手掌一点点地从他腰上被扯脱,兰卿晚竟魔怔地掐起拳打在他背上。
“我没有!”
心脏都抽痛到极点,喉咙里竟再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兰卿晚失控地掐着人不肯松手,不敢松懈一丝半毫,已是满脸泪渍,仿佛要把这么久以来压抑的痛楚,一并发泄出来。
伏在肩上的人抱得死紧,昭云初根本听不得他说话,自己近来在这儿养伤,就是为了躲清净,谁知兰卿晚居然能找过来。
抬眼瞥见门外划着车撵离开的人,后知后觉兰卿晚十有八九是从何子音处得到的消息。
正想起身出门去训人,一偏头,却瞥见埋首忍泣的兰卿晚,顿时说不出话了,声音在喉咙里卡了许久,才仰头长叹一口气,心烦地磨了磨牙。
这间小院极为隐秘偏僻,但生活所需却样样俱全,昭云初给人打了盆水进屋,把兰卿晚领到长凳上坐下,随即拧了一把湿巾递过去,“自己把脸擦干净。”
原本清秀的一张脸哭得泛红,兰卿晚不知道,只一哭,他就狠不下心了。
昭云初是见不得兰卿晚哭的,只因前世的记忆里,崩溃流泪的兰卿晚失了希望,在自己面前自废武功。
这一世费了这么多心血来保护的人,只希望兰卿晚往后能好好活着,又怎么舍得让人狼狈至此。
兰卿晚擦拭着,觉得面前昭云初有些陌生。
从前每次共浴洗脸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抚在颊边的手都会划动手指,轻轻触过自己的睫毛,摩挲着往下,最终停留在唇畔。
兰卿晚是极少去在意的,所以不知道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自己。
就在晃神的这一会儿,昭云初已缓步退开,没有多余的停留,转身就打算出去。
“云初!”
从回忆中清醒瞬间,兰卿晚唤他,几乎是同时,动作快过思考,起身就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要去哪里?”
许是这举动来得有些突兀,又或是听出了语气里的慌张,昭云初没有甩开人,侧着身端起水盆,简单道,“我饿了,去做晚饭。”
兰卿晚仍未松开手,只是缓了力度,紧跟上前,“我帮你。”
“不用,你对这儿环境不熟,别添乱。”
昭云初稍微用了点力抽身,等脱了手,便快步往外走,等他洗好米过滤时,一回头,看到兰卿晚已站在了边上择菜。
兰卿晚对上昭云初略带抵触的目光,不自觉往后退开了些,小心解释,“我只是想帮忙洗菜。”
昭云初盯了人一会儿,没有再拒绝,转过身继续忙弄。
简单备了两素一汤,昭云初说是自己饿了,做的还是兰卿晚喜欢的素食,一点肉腥都有没有。
看兰卿晚这样子是一路奔波,估计都没好好吃饭。
一顿晚饭吃得依然很安静,兰卿晚几次想要开口,昭云初都没有要回应的意思,默默地等兰卿晚吃完,立即撤了碗筷去洗。
“云初,我帮你把院里晾的衣服收起来。”
“嗯。”
站在门边的兰卿晚安静了,听着外头洗碗的声音,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无话可说。
就像隔着一堵墙,根本触摸不到对方。
等人收了衣服进屋,昭云初收回悄悄注视的目光,继续低头洗碗,一味用力刷着菜盘,兰卿晚就这么突然闯进了自己生活,打破了这一个月来的平静,让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明明兰氏已经脱离被连累的危险,兰卿晚也因刺伤自己有了颇高的声望,现在却巴巴地四处寻找他,半点不顾自身声誉和安危。
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有何意义?
他在江湖上,已经是个死透了的人,还能跟兰卿晚回兰宗门去么?
根本不可能。想想就觉得兰卿晚傻得任性。
第92章 第92章 不愿同寝 雨夜门外不愿离……
许多事, 到底是要了结的。
昭云初洗净了碗,原本想等明日再说,可走到半开的门边, 却看到兰卿晚还没睡,正坐在榻边整理收进来的衣物, 手里似乎握着什么。
听到开门的声音,兰卿晚抬头相看,快了手上的动作, 将叠好的衣物放置一旁,欲要起身,却被一只手给按住了肩膀。
昭云初看到兰卿晚掌心里摊着的荷包, 绣着双鱼的纹样, 蓦地觉着刺眼。于是在他伸手就要触及之时,缩回了按在他肩上的手, 缓缓蹲下来。
就在兰卿晚的面前, 昭云初缄默许久, 才深深吐了一口气,道―—
“兰卿晚,你既然已经确认我平安无事,什么时候回去?”
昭云初一句话刺进心里,这样的称呼让他失了力气,茫然着,他问, “我一个人、回哪儿去?”
听他问着,昭云初眉头皱得紧,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心, “怎么,你找了这么久,难道还真想拉着我回去认罪伏诛?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
“不是!”
兰卿晚猛地脱口否认,紧了紧手心,俯下身,着急地摸上他的手,“那些事,我不会再提了云初,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在哪儿都行,我们……”
“那要是我不愿意呢?”
昭云初笑得勉强,根本不想去信他一个字,看到面前之人的脸色悄然黯淡下去,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愿意和你这样自诩高洁正义,无法容忍我行事做派的人处在一起,这两年,我很累了,兰卿晚。如果你真的有心让我往后过得舒坦点,就离开这里。”
被他刺伤时是何心情一刻不敢忘,只能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去怨兰卿晚,这是自己上辈子欠他的。但本就不该纠缠的两个人,就该回到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去。
可是兰卿晚不懂,亦如先前所言,他没有想过两个人要分开,昭云初在碎石山上为了自己连武功都可以废弃,怎么就不要他了?
云初为他活得很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手不自觉地哆嗦了起来,兰卿晚忽而想到了抓着的荷包,直往昭云初手里塞过去,怕人不要,连同那双手一并拢在掌中,紧紧包裹着。
“不、不要说这样的话,云初……我、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心里有很多委屈,我以前、不是很理解你,你可以告诉我……”
忍了许久,他的眼底又泛出了淡淡水光,喉间哽涩不止,拢着昭云初的手抵上额前,胸腔里喘得厉害,连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我不会再让你感到累,不会勉强你……只要你告诉我,云初,你不要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我……”
“兰卿晚,你不要哭。”
昭云初抬头看着,觉得失去了所有力气。
对旁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对上被自己惹哭的兰卿晚,他除了烦躁,什么法子也没有。
这样太无力了。
紧蹙着眉心,昭云初真的不想再面对这样的他,猛地抽回了手,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兰卿晚掌中一空,荷包被留了下来,跟着昭云初的脚步就追了过去,直挡住人拦在身前,“你要去哪儿?”
昭云初盯着眼前的人,紧张之色太过明显,只好缓缓侧身,稍用了些力道,将他揪着自己胳膊的手给拉下来,“我去院里透透气,你早点休息吧。”
“我陪你。”
“不用!”
昭云初大步往外走,兰卿晚扯着他的袖子紧跟在后,最后甩手的动作,昭云初几乎是挣开的,冲他吼道,“你别一直烦我行吗?兰卿晚!”
脱口而出的话太过疾言厉色,昭云初后知后觉地愣了神。
睨着面前被震到的人,眉眼间隐含着慌乱和哀怨,察觉到那一点点缩回扯住自己袖子的手,昭云初才强压着心里的火气,转身坐到了门口的石阶上,抹了把脸,不再说话。
兰卿晚就扶在门边,听着昭云初的动静,不敢再作声。
两个无助的人沉默在黑夜之中,谁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做。
夜一点点走深,昭云初注视着地上的烛光投影,时不时地眨动眼睛,那影子却丝毫没有一点变化。
他不知道兰卿晚打算站到什么时候,显然也没有耐心再这样耗下去,昭云初咬了咬唇,没有回头,直问着身后的人,“你还不去睡?”
“我等你。”
意料之中的回答,却还是叫昭云初颤了下身子,只因从他的话里头听出太多情绪。
上一次这样的对话还是在山林养伤时,兰卿晚反对自己冒险去引诱周同寅入埋伏阵,那时心中有气到山林里绕了几圈不肯回屋,兰卿晚就守在林子外一直等着。
只是时至今日,仿佛什么都变了。
昭云初深吐了一口气罢,单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头也不抬地进了隔壁屋点起烛火,卷了橱里备用的被褥枕头,放到榻上准备铺床。
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兰卿晚困惑,跟进屋来,还不待他问,俯身铺被的昭云初已催促,“我晚上睡这里,你就在隔壁休息吧。”
像被人从头顶灌了一盆凉水,兰卿晚被他的话冻得立在原处,捻着袖尾的指尖微微抖过几下,整个人都懵了。
他可以理解昭云初的埋怨,可以接受昭云初的气恼,甚至包容更多,但是这样的态度……
他承受不起的。
昭云初铺好便掀开坐到榻上,看到面前的人一步也没挪动,像雕塑般杵在那儿,月光打进来,照在他单薄的身影上,显得愈加清寒。
而他的呼吸是热的,刻意卡在喉咙里哽咽压抑无比,唇口动了动,终于蹲下身去,袖里的手摸索到自己的肩膀,随之一点点下滑,最后搭在膝盖上,垂了脑袋下去。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却仿佛道了千言万语,摆出最无助的姿态,央求昭云初停止现在的举动。
昭云初怎么可能不懂,但依旧没有去打破这份沉默,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深埋的脑袋,时间一点点流逝,眉头陷得愈深,“你刚刚说过,不会勉强我。”
明显感觉到兰卿晚的身子一僵,昭云初深吸了口气,在他抬头刹那偏开脸,刻意错开视线,目光落了旁侧的烛火上。
只因不想看到兰卿晚此刻的神情,也不想看到他的眼泪。
他仿佛已经失了所有的力气,连反应都变得迟缓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得到半字回应。
兰卿晚并未再纠缠,只是木讷地点点头,游魂一般往外去,将门带上,不过瞬间,外头的风便卷入房中,桌上的烛火被彻底熄灭,落了一室昏暗。
前世今生过往的事在脑子里不断晃过,纷杂不休,昭云初睡不着了。
几滴冰凉的雨滴溅到脸上,睫羽一瞬抖动,昭云初恍惚着从朦胧的画面中回神,才发觉窗外雷电闪过,暗云蔽空,一场秋夜急雨瓢泼而至,斜落檐下过道,时有打在窗子上。
于是步于窗前欲要关窗扇,只待倾身搭去,入眼素衣之人浸湿檐下木廊。
衣物单薄而身背急雨,他整个人似麻木了般伫立在风中,如院角被雨水打落随流的残叶。
兰卿晚……
指尖掐在窗扇边缘,硌得微微作响,下唇被咬得生疼,昭云初忽而握拳重砸了窗沿,转身疾步前去开门。
“砰――”
房门被甩得用力,又一道电光闪过,映得昭云初眼底的红影,一脚跨在门槛上,睨着廊边浑身湿透的人。
昭云初伸在半空中的手缩了缩五指,仅是站在那儿,犹豫着,最终还是来到了他面前。
“快回屋去换衣服。”
胳膊被拉起往隔壁屋去的一刻,兰卿晚颤着手几次摸索,终于抓住了昭云初的手——
“你心里有怨,可以冲我发脾气,或是你也惩戒我一顿……”
断断续续的一句问话,让昭云初晃了神,拉着人僵持在廊下,短短片刻,仿佛画面定格了。
兰卿晚的手松了握,握了松,始终不敢太用力。
“我们不这样了,好不好?”
按下兰卿晚的手,昭云初刻意避开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先把衣服换了。”
“我找你很久了……”
像是没听到昭云初的话般,他执着于要一个回应,扯着人不肯进屋,茫然地望着昭云初,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我真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不这样好吗?”
“我让你去换衣服!”
大雨顺流如注,溅在身上凉得很,兰卿晚背上湿得厉害,昭云初不想再纠缠于此,一把甩掉兰卿晚的手,反将人强行往屋里拽,兰卿晚一下子竟站不稳,反抵着自己踉跄到了门边。
“自讨苦吃,想病倒是不是!”
挨了骂,兰卿晚双手托在人的胳膊上,并不在意昭云初说的旁的事,虚脱般低垂着头枕到人肩上。
“你在水牢里问过我,要不要和你走,如果我当时答应,你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误会?”
“没有‘如果’。”
昭云初沉声断了他的话,侧开脸,抬手欲要扶起他的身子,“我们也没有‘之间’。”
“可是我有,至少我有。”
兰卿晚紧紧环抱上面前的人,声音飘于狭窄的廊道里,雨水从阶下石板冲刷而过,仿若掩去了夜里所有的声音,将他们于外界隔绝,只剩了彼此。
昭云初背靠墙面,磨了磨牙,微仰起头忍下喉间的酸涩,用力揽着人进到屋里,将兰卿晚的随身包袱给打开,从里头拾起洁净的中衣塞过去,“去换衣服,你睡里侧。”
简单一句话,就足以安抚他的不安。
烛火熄灭,消隐了屋里的一切,昭云初背过身子睡在外侧,只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从腰上抚来,最终包裹了自己的手,他抗拒一缩,那只手便不在动了,知足地摊在他胸膛的位置,整个胳膊沉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之间贴合得紧,兰卿晚的执着,比昭云初温和,却更难以放下,就像一根藤蔓缠在心口,想拔去的时候,两个人都会被扯得鲜血淋漓。
昭云初混想着许多的事,也不知自己睡了没睡,待清醒时,外头的天色已经亮了。
起得很轻,知道兰卿晚昨夜睡得迟,便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胳膊放到被窝里去。
替人掖好了被子,昭云初习惯性地理好他散在额前的几缕乱发,想要抚上他的脸,却在咫尺之距住了手,收指微微蜷缩着退回来,只因看到了他手里握着的荷包。
不管兰卿晚怎么想,从自己假死脱身离开兰宗门,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可能了。
第93章 第93章 他只是客 兰卿晚你慌什么……
昭云初收到小纪传来的飞鸽传书, 除了兰空辞放出的暗探,附近并无顾瞻踪迹,也无江湖中人发觉自己回到了临江镇。
果然, 是大师兄告诉兰卿晚自己在镇上。
已经安然度过一月,毕竟要归隐的是自己, 也该让小纪回灵心长老身边复命了。
回了一封密信,昭云初绑到信鸽腿上,将它放了出去。
兰卿晚在榻上睡得沉, 但是身旁虚空却让他猛然惊醒。赶出卧房的时候,昭云初正在院中擦拭离殃剑,听到脚步声, 抬头一看, 兰卿晚披着长衣就走了出来,因走得匆忙, 身上穿得松垮。
秋日的早霜清寒, 昭云初看他衣服里灌了风, 下意识地上前替人紧了紧衣襟,把腰侧的衣带子重新扎紧,“早饭快做好了,你洗漱一下。”
兰卿晚刚想搭上他的手,昭云初已退开半步,扭头去屋里给他拿了外衫,好似昨晚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转身到厨房盛早饭。
“叩叩叩……小伙子你起了没?”
兰卿晚才洗漱好帮忙拿了碗筷,打算搭句话,外门突然被人叩响,昭云初去到院里开门, 冲那人喊话,“大婶这么着急拿灯笼?”
“明日是赶集的日子,东西可不得提前备好了?”
笑着说话,大婶进门正打算清点灯笼数量,瞥见了屋里头的兰卿晚,又道,“今日小伙子家中有客人造访?”
“只是借宿的游士,过几日就走。”
昭云初帮忙提了灯笼到门口的板车上,不想节外生枝,让突然到来的兰卿晚引人注目,便借口了旁的身份。
可单听到这一句话,屋里头的人指尖抖了一下,夹菜的动作顿了顿,只是他微低下头,半张脸逆着光陷入一片阴影当中,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昭云初回头瞧了兰卿晚一眼,不想让人多想,又转过话题,“明日赶集该挺热闹吧?”
“那是,卖什么的都有,你可以赶早去逛逛。”
应了人,昭云初动作麻利地把所有灯笼搬上板车,等收了大婶十文钱,随手关门回屋,就在准备吃早饭之时,被人拉住了胳膊,“云初,明早我和你同去。”
兰卿晚的倔脾气是不会留在屋里的,昭云初清楚得很,也就不再拒绝,只回头暼了眼被他夹满菜的碗,道:“随你。”
……
赶集这一路上,兰卿晚买了现宰的鸡,托人用热水去了毛,叫昭云初看得有些疑惑,兰卿晚一向少食荤腥,怎么突然买鸡了?
还没开口问,兰卿晚已接来弄干净的鸡,听他在耳边絮叨,“你还在养伤,该好好补身子,炖鸡汤喝正好。”
兰卿晚要炖鸡汤?
昭云初听得眉宇微微一皱。
过去两年兰卿晚是学着做了些菜,被废武功在山林里的半年饭菜多半也的确是他做的,可都是将就着来,论厨艺,远没有达到能做炖鸡汤的水准吧?
“只管挑你爱吃的,我想吃什么自己会买。”
昭云初帮忙把鸡装进菜篮子里,正要继续往前走,一瞥眼,就见了带着伙计出来摆摊卖酒的人,原本还算淡定的神情陡然冷了些许。
他们离得不算近,也能闻到那股子诱人的酒香,何子音坐在车撵上指点着各种酒摆放的位置,忽的注意到昭云初他们二人,竟有些踌躇地动了动嘴,看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
只当没看到罢,昭云初侧过身,打算换个方向逛去,兰卿晚不明所以,匆忙拉住人,“何子音是旧识,为何不打个招呼?”
知晓兰卿晚不知其中缘故,昭云初也不计较,只懒懒地继续往前走,好似没听到般。
有些意外昭云初的反应,兰卿晚察觉出人心情不太好,也不再追问,默默跟上脚步,打算一起离开这条街。
“兰公子请慢!”
身后忽然一声唤,惹得两人侧目,跑来的是何子音身边的伙计,手里捧着两壶贴了“高”字的酒,说话就朝兰卿晚递过去,“我家老板说这是送您的,高先生从前留下的,可拿回家去好好品尝。”
说是送兰卿晚的,可都知道他一贯少有饮酒,分明是送昭云初的。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毕竟是何子音告诉了自己昭云初在何处,兰卿晚还是接来道了谢,“有劳了。”
昭云初一边等着,不耐烦地往隔壁街拐去。
看到兰卿晚快步跟上昭云初的背影,何子音的目光里透着明显的落寞。
有些事,尽再多力,到底也只能稍稍弥补些许,而再难以挽回。
这样的道理,何子音懂,昭云初更懂。
……
兰卿晚看出昭云初的心情并不好,吃午饭时也没什么胃口,只顾着喝酒,一壶已尽,又要再饮一壶,看得他忍不住上手相劝。
“云初,养伤忌酒,少喝些吧,知道你不喜欢吃油腻的,我把鸡汤里的油都撇了,你尝尝。”
昭云初手里的酒壶被轻压着放到了一边,看着面前的人顺势盛了碗鸡汤过来,看着一般,只是对兰卿晚来说,应该算是尽力了。
领情地喝了一碗罢,昭云初觉心里头闷得慌,兰卿晚看在眼里,问得关切,“你和何子音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告诉我,别一个人憋着。”
好容易才甩去的一腔烦躁,这会儿刚缓上些,兰卿晚一提何子音,惹得昭云初心中愈堵,不由地深吸了口气。
他再想说什么,昭云初已快一步起身来,携过方才放置边上的酒壶,将欲要站起的兰卿晚压回桌前。
仿佛泄了气般,声音里含着疲惫,“你吃你的,我想一个人到后山走走。”
秋意渐浓,山中愈冷些,午后沉静的阳光透入墓林,映在了渐生杂草的一排墓碑前,飞禽迁去,走兽渐少,仿若天地间都慢慢陷入了一片死寂。
昭云初颓坐着喝得醉醺醺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高凌芳碑前的杂草。
任凉风呼啸,他携着酒漫无目的地散心,竟不知不觉到了这儿。
也许,这是他少有的能够坦然宣泄之处。
昭云初一手捉着酒壶,另一手探过去,随即撑在墓碑旁,瞧着刻下的名字出神。
已时隔近一年,他们在碎石山上惨遭屠杀的那副场景,恍如昨日,亦如隔世。
就因为他的缘故,断送了这些人本该安宁的一生。他杀了周同寅和所有为之卖命的子弟门客泄愤,可面前的这些人命,即使抵上整个周宗门,都再也换不回来了。
他曾经那么不信命,觉得自己重生能改变一切,可拼尽全力,最终该失去的,还是失去了,只能为了保命躲在这儿苟延残喘。
蓦地一声哑笑,昭云初咬了咬牙,又仰头大口大口地灌下剩余的酒,眼角奕奕发红,面向墓碑上那近乎没有热度的余光,笑容里已透出了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渐的弱了,一袭素衣纱袍的男子不知何时从林中踱步而出,踏于泥地之声依稀作响,昭云初听得清楚,远远见他一人而来,步履漫漫,似融在了夕阳余晖之中。
“云初,山里起风了,回去吧。”
昭云初的失意,落寞孤独,兰卿晚全都看在眼里,却又好像半点靠近不得。
他宁可一个人在这儿面对这些故人的墓碑,也不愿,自己陪伴在侧么?
欲要上前,昭云初稍稍瞥了目光来,凉意风吹,举起酒壶就摔了自己脚边,“你能不能别一直跟着我,啊?”
泥地里一声闷响,兰卿晚立定在原处,欲行却步,迟疑地绕开了他扔来的空壶,再走近时,昭云初已背靠墓碑,很是疲倦。
“你出来这么久,我不放心。”
兰卿晚回答的语气缓慢而温和,欲拉起他的身子扶人起来,却在伸手间,碰到了他眼角残剩的湿意。
云初,他哭了?
当从宁南清口中得知,云初为了救人一路磕头跪上碎石山,那一瞬间,他才理解云初为何会有那般沉重的憎恨。
陪着一路熬过来,却从来不曾真正懂过他。
或许从在水牢里指责他开始,自己就已经把云初推远了。
前世之错已无法挽回,今生昭云初得以重来,再要判予同样的末路,于他而言,当真是生而无望了。
明白得太晚,而想说的话太多。尝试着让昭云初理解自己的心意,也默默地等待他的谅解……如此退让,只希望能够像从前一样,陪着他好好地重新来过。
可是云初没有,自前两日找来,一次都未对自己笑过,喊人都是连名带姓,甚至连话都吝啬多说几句,最后,自己只能这样静静地陪着,感受到他越来越明显的疏离。
他们,不该变成这样的。
倘若云初一直置气下去,一个机会都不给,对自己,真的太不公平了。
心中一股酸涩感便涌了上来,兰卿晚陡然屈指缩回,深吸一口气,不愿再深想下去,缓缓托上人劝道:“云初,我带你回去。”
才握上他的胳膊,就明显感受到了昭云初的抵触,兰卿晚茫然地蹲下身来,呢喃着能想到的可能性,“云初,你是不是还在为先前的事生我的气?你一直、都在生闷气才不理我的……是吗?”
昭云初本就醉得有点眩晕,给他这一扯,险些坐不稳了,他瞧了兰卿晚一眼,看到那张天真的脸,不禁撇脸嗤笑。
笑什么?
兰卿晚听到他发笑,无声地呢喃着,好似他的问的,是多不值得一提的事。
唇口渐的发颤,不知昭云初为什么非要对自己这个态度,轻轻托上他的脸侧,迫切地想要一个回应,“回答我云初,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消气,你告诉我……”
许久的等待,没得云初一个字,兰卿晚等得不安,只好拢起他的手按在怀里,紧握着不肯松开,妥协似的,抵在他耳边诉,“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
耳廓处的落吻很是轻微,手指忽地一抖,掌心里被塞入熟悉的荷包,昭云初皱了眉,目光没有转向身边的人,而是避向远处的残阳,随即撑起胳膊,使力站起身来。
手上一推,把东西按回兰卿晚掌心里,将亲昵的触碰一道断开,颠倒几步,见兰卿晚抵到了墓碑前,后知后觉自己劲使过了,略显无措地站在原处。
看着他欲要俯下身去找寻掉落泥地里的东西,脸色愈发变得苍白。
“一只荷包而已。”
昭云初不想看到兰卿晚狼狈,走到他身后帮着捡了回来,晃悠悠地塞到他手中,“兰卿晚,你慌什么?”
不待人回应,便自顾自地转身往回走去。
第94章 第94章 意乱情迷 酒后乱心难自控
“若非你是兰老宗主的儿子, 依兰师弟的性子,哪会容得下你曾做过的那些杀人害命的事?当初就是见你在林中机关阵里用了兰氏心法,他才冲进去救的,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拼命。”
“想想兰师弟还真是不容易, 为了好好管束你,要委身自己夜夜陪伴在侧,啧啧……你瞧你这半生多失败, 我真是可怜你啊,兰宗主!”
凛冽长风袭入后园,顾瞻之言伴随兰卿晚自废武功的画面戛然而止, 混沌的梦境一下被血幕染红, 直到再也看不清兰卿晚那张崩溃的脸。
上一世被刺伤的痛感太过真实,仿佛叠加了这一世兰卿晚刺中心口的痛楚, 揪着人疼得抽搐, 昭云初猛然睁眼坐了起来, 惊惧地瞪大了眼睛,看到眼前一片昏暗。
窗外暗云浮动,夜风吹落秋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昭云初抬头瞥见投进窗缝的一束刚露的月光,感受到周围一片静谧和安宁,才咽了咽喉咙,闭上眼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一双手从背后慢慢抚来, 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触到了他颈上的些许湿意,兰卿晚不禁皱起了眉头,靠上前去替他擦拭, “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身旁是兰卿晚的声音,昭云初迟钝地偏头望去,在黑暗中一点点看清轮廓,还好,这一世,兰卿晚还好好的。
只是……
梦境里的话回荡耳际,清醒过来的昭云初默默拉下搭在肩上的手,也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掀被下榻,“我睡不安稳,到窗边透透气。”
兰卿晚起身扯住他的胳膊,从墓林那儿回来后,昭云初就闷在屋里头,自己什么也说不了做不了,现下是半夜,更不想让人独去,面露忧色地对着他所在之处,“有什么烦心的,同我说吧?”
同兰卿晚说?
怎么说?
和他昭云初在一起的目的,倘若真如顾瞻所言,明明委屈得很,又何必白天黑夜都把戏做得那么真呢?
水牢里兰卿晚和顾瞻的话已在脑中混杂一团,随着他不断梦魇,而在心里扎了根,而兰卿晚寻来,无疑让他深陷噩梦之中。
在兰卿晚看不到的时刻,昭云初无声地自嘲作罢,趁人不注意抽了手,“只是噩梦,你接着睡吧,让我静一静。”
昭云初在窗前一直坐到了天蒙蒙发亮,听见宁南清的叩门声,随即起身去开门。
“师父,明日是吴叔叔四十岁寿辰,镖局里会摆席,这是他托我送来的请帖,邀请您……和师叔一起过去。”
宁南清将请帖递到昭云初手中,看到屋里头跟出来的兰卿晚,规矩行了礼,才对昭云初小声解释,“昨日吴叔叔找何先生定了十壶酒,何先生告知师叔来了。”
既送了请帖,宁南清便不再多留,待关上门后,昭云初拿着请帖往回走,迟疑了会儿,才交待道:“我如今已退隐江湖,明日过去,别与人聊起兰氏的事。”
昭云初顺手打了烧好的热水过来,又拧了一把洗脸巾塞过去,兰卿晚接着罢,恐他像昨日那样不舒坦,不想平白又惹他恼,随即点头应声,“好,听你的。”
……
隔日,两人买了件厚实的披风作贺礼,上面绣了葫芦纹样表“福禄”之意,倒也喜庆,等进门送了礼,便找位置坐了下来。
众人聊得热闹,门外鞭炮一响,就开始动筷子。桌上都是些眼疾手快的乡亲,昭云初也快些夹来好几样菜,分到自己和兰卿晚的碗里。
可夹了一半,停下顿片刻,才往自己嘴里塞进去嚼。
还当是从前呢,竟还改不掉这臭习惯。
这才刚开席,半个桌子都快被吃空了,兰卿晚不知昭云初的心思,自觉有些不雅,扯扯他的袖子,“云初,不用吃这么急的。”
“我买披风花了好些钱,得吃回本。”
昭云初左右瞅瞅没人注意,于是边夹着菜,避着目光提醒兰卿晚,“镇上的老百姓实在,没那么多讲究,不吃快点,等会儿盘子都空了。”
想来昭云初最近情绪低落,食欲也不振,兰卿晚也不再劝阻,顺意地抿了抿笑,捧起他方才帮忙盛来的排骨汤便喝起来。
正吃着,肩上忽然搭来只手,昭云初抬头一瞧,吴教头正端着碗酒俯下身,“昭兄弟,听南清说你前些日子遭了好些罪,身上有伤,现在能喝酒了吗?”
问时刻意压低了声,免得招惹是非,昭云初会意地盛满一碗,笑着朝人碰了碰酒碗,“寿星请客,自然可以喝两口,伤不碍事了。”
“都清瘦了。”
一声轻微的叹息后,昭云初察觉到吴教头眼神里的不忍,又被连拍了两下肩膀,“好在现在已经回到镇上,有事喊我,那些糟心事就别再想了,一醉解千愁!”
昭云初听得嗤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转而抬高酒碗,“来,干了!”
两人一碗酒下肚,吴教头注意到一旁坐着的兰卿晚,着意给自己添了酒,“兰公子好久不见,我们也饮一杯吧!今日大伙儿尽兴,莫要拘束。”
说着就往兰卿晚的碗里斟了酒,昭云初随即替人挡回去,“他不太会喝。”
“哦?要护着啊?”
吴教头乐呵地挑了挑眉,又碰了碰兰卿晚的酒碗,“那你替他喝了!”
“云初现在还不宜饮太多酒,还是别……”
不等人答应,兰卿晚已先一步阻止,欲要自己喝下,忽的在桌下被按了膝盖,昭云初依旧嘴角微微上扬,只稍侧了脸来,“今日是吴教头的好日子,多喝几杯无妨。”
难得昭云初今日高兴,兰卿晚瞧着,终究不想扰了他的兴致,只好默默松了手,“若是不舒服就告诉我。”
酒过三巡,大伙儿已玩起了行酒令,昭云初碗碗下肚,醉意上头,再有人来,兰卿晚便替他饮了,还来不及阻拦,兰卿晚就已喝得脸色微醺。
瞧得出是在逞强,昭云初携来酒碗,“我来吧,行酒令你玩不过他们的。”
扶着兰卿晚稍稍坐稳,昭云初又兴致勃勃地同镖局里的人玩起来,直到桌上醉倒了一摊人,吴教头才肯作罢,由着宁南清搀进屋去休息。
而昭云初也是喝得满脸通红,身上渐的起热,脑子感到有些放空地癫了步子,被兰卿晚歪了头靠在肩上,他晃了脑袋想要醒神,可看东西更晕了。
“我们回家休息。”
兰卿晚摸了摸昭云初的脑袋,一路扶着人回到了家中,他还意犹未尽地眨巴着眼睛,醉醺醺地念叨,“我喜欢同镇上的人打交道,他们、他们不是江湖上的。”
说着,还指了指脑袋,“这儿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会害我……他们都喜欢我……”
含含糊糊的话传进耳里,兰卿晚听得一愣,思绪顿了片刻,才回过神腾出手来关门。
昭云初单手撑着脑袋,用力扯扯衣襟,想让风散一散这股热意,让自己凉快些。
可这么做,却没什么作用,紧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云初……”
兰卿晚好容易拉住他,可重心不稳,被压着一齐倒向墙壁,两人瞬间紧挨在一起。
“云初,你不舒服吗?”
兰卿晚伸手贴在他起热的脸颊上抚过,微凉的触感刹那窜过肌肤,激起些微颤栗,舒服得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眯着眼瞧面前晃来晃去的身影重重叠叠,昭云初好容易看清了兰卿晚的脸,目光落在了湿润的唇畔,流连而下,睨着白皙微红的颈间,迷糊着,无意识地咽了咽喉咙……
“云初?”
一声唤陡然让他醒了醒神,察觉自己此刻心猿意马,眼皮一垂,昭云初及时收回了目光,低头将脸埋进一手掌心,自嘲地哼笑一声,“这酒后劲真大,我竟也有醉成这样的时候。”
兰卿晚不知所以,神色微有茫然,吃力地揽住他,轻摸上后背,“先躺到床榻上去吧,我给你熬碗解酒汤。”
背脊上的抚慰带来柔软的感触,他揉捏眉心的动作因靠近的呼吸而骤停,伸手要推开身边的人,抬眼却对上兰卿晚满是忧心的神情,让他迟缓了推拒的动作,舍不得用力。
“来,云初,我扶你躺下。”
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兰卿晚在耳旁低唤自己的声音,似回到了从前一般,如此意乱情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了。
“兰师兄……”
虚幻的场景伴随着兰卿晚的呼唤在脑中一遍遍旋转,不知到底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他情不自禁地倚了过去,双手反环在人肩上,以旧时的称呼唤了兰卿晚一声,于是晕沉沉地闭了眼去。
兰卿晚略显急促的呼吸游离在自己的意识之间,烧热的脸颊上抚来凉凉触感,似能让自己舒服许多,昭云初轻蹭着兰卿晚的手,想要从中获取一丝凉意。
忽的一个力道在腰间收紧,刹那天旋地转,两人陷落床榻一刻,托在腰上的手随即松解了腰带,衣襟也被扯松,他敏感地身子一抖,下意识抓住那只手,似在灌进的冷风中寻回了些微理智。
近乎气音的唤声似水纹荡开,声声蛊惑着让他松手,而温热的呼吸游走在脸上,晕染出一片绯色。
“我、很不舒服……”
热得生汗,昭云初不由得吞咽一声,皱着眉头像孩子一般呓语。
“我陪着你。”
他被一点点地安抚着,双手也渐的松了,任由人摸索着替他褪去衣物解热。
兰卿晚从他的额头一路吻到他的颊边,最终停在了他的唇上,还来不及偏头避开,颈后就被牢牢扣住,舌头生涩地探到了他紧合的齿间,他难耐地咬了咬唇,想要挣脱伏在身上并不安分的人。
沉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他残存的理智被慢慢吞噬殆尽,终于默默松开了微颤的唇。
得到回应,兰卿晚浅尝辄止地试探着,被昭云初翻身带到了榻上。
仿佛坠入荒芜无物的失控之境,深处云端而又摇摇欲坠,唯有彼此陪伴身旁。
直到天色渐暗,屋里的炙热才慢慢消隐,兰卿晚望着熟睡的昭云初,伸手穿过他舒展的指缝,牢牢扣住拉了过来,落下浅浅一吻。
第95章 第95章 是他伴侣 只是为了管束我……
梦境里他似一缕幽魂飘浮着, 身处黑暗,许久许久都看不到尽头,渐的眼前出现淡淡的光芒, 混沌的天地被割裂,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散去, 散落成灰。
昭云初慢慢睁开眼,他看到了窗外天边的朝霞,光芒漫过层层云海, 渲出了一片红霞。感觉到肩膀一侧有些沉,他稍一偏头,兰卿晚正躺在自己身边, 尚在安静地休息。
睡前的模糊记忆一瞬涌上脑海, 昭云初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坐起来。
他和兰卿晚……
眼角余光瞥见被人扣着的手, 顺而注意到兰卿晚颈侧的咬痕, 一时竟理不清思绪。
“……云初?”
睡在里侧的人似乎被他起身的动静给吵醒了, 摸向他的腰腹,软软地枕到肩背上。
这样的亲近,让昭云初感到浑身不适,回头欲要推开,却看到那肩上显出的几块淤痕,伸出的手停在空气中,凝起的目光渐渐化为迟疑, 继而偏头躲闪。
“你好好休息……我、我去做早饭。”
蜷缩的手扶起了身边的人躺回去,昭云初迅速下榻,将自己散落四周的衣物迅速穿好,一眼也不敢多看兰卿晚, 就逃一般退出了屋门。
单手撑在池边洗了把脸,回头睨向卧房,酒的后劲使得他脑袋疼,脑中不断涌现出昨晚疯狂压制兰卿晚的记忆,因自己的粗暴索求,兰卿晚被折腾得身子像抖筛似的打颤,连手心都掐破了。
定然是伤到了……
“砰——”
一拳重重砸在墙面上,痛得整条胳膊都要麻了,昭云初深吸了口气,低垂的脑袋抵到了墙壁,只觉胸口翻涌出无尽的懊恼和挫败,堵在喉咙里,闷得人难受。
他真是疯了。
……
隔了好久,昭云初终于忙完厨房里的活,接着打了盆水,再次走回屋门前的时候,兰卿晚已经穿好了里衣,唇上抿着浅浅的笑意,半垂着眼,疲惫地靠在他的枕头上,从被褥里探着手指摩挲着枕头凹陷的地方,似乎想要从中感受到昨日残余的温情。
“云初?”
兰卿晚听到消失在门口的脚步声,抬头一探,不知昭云初为何停在门外,刚想问一问,就瞧他入门拧了把湿巾过来,“洗漱一下,我把粥和小菜端进来吃。”
“我帮你吧。”
“不用!”
注意到兰卿晚欲起身的动作,昭云初不由退了一步,抬手挡着,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于敏感,才收手回来,心虚地缓了气,背过身就往外退,“我自己来就好,你别忙。”
兰卿晚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犹豫了一会儿,才顺从地倒回枕上,“那、我等你。”
一句话,使得昭云初脚下动作顿了顿,待醒了神要往外走,才应一字,“嗯。”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等扶了困倦的兰卿晚躺回榻上,昭云初欲要把吃剩的碗筷拿去小厨房,刚离榻,就被扯住了衣袖。
“怎么了?”
伸手攀上那垂落的胳膊,兰卿晚轻轻一拉,昭云初便顺了意面向榻边,等人坐起身紧紧依进怀里,“你早起一直都在忙。”
兰卿晚的声音偏哑,透着几分无奈和抱怨,接着环住昭云初的腰身,缓缓蹭了下脑袋,“留一会儿……”
腰侧被人蹭得略微发痒,昭云初低了低头,兰卿晚已把脸埋进,从自己的角度望去,只看得见披散的墨发。
而下一刻,搭在外侧的手被人摸寻到了掌心,继而默默放入一小只物件,不知是什么,昭云初瞥眼而去,淌在手心里的,是那绣着双鱼图案的荷包。
“在这儿陪我好不好?”
声音极轻,兰卿晚眨着眼似又要睡着了,昭云初听着,一双眼沉在阴影之中,隐匿了神情。
晨间微风拂过,撩开了人额前的乱发,他一只手在半空中缩了缩,而后轻轻地搭在兰卿晚的背上——
“睡吧。”
……
日近中午,身旁熟悉的体温不复,不知是否幻觉,兰卿晚探了手去,只触到枕边遗留的荷包。
正午的阳光映入侧窗,一室幽静而寂然,步履缓慢,兰卿晚已下了榻来,在喝茶的席榻前,看到睡于此处的人,脑中一瞬恍惚。
云初他、为何要卧在这儿……
压制已久的思绪陡然冒出,像盆冷水泼下,惊得他浑身一颤,几乎要扑灭了他心底燃起的希望。
“叩叩――”
敲门声响起,昭云初身子一晃,恍惚睁眼,便注意到了身前的兰卿晚,而他的手指尖,则捏紧了那只荷包。
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兰卿晚僵冷的脸色,瞳孔空洞得近乎无神,似已明白了什么。
恰时,叩门声再次响起,昭云初一惊,匆忙下榻,赶在兰卿晚有任何举动前,拍了拍肩膀,“我去开门。”
来人是宁南清,为的是受吴教头之托,喊他们过去吃午饭。
“吴叔叔说昨日大家都喝多了,今日恐怕都懒懒的,剩的好些硬菜都没吃完,热一热还有一大桌,让师父带师叔过去吃顿便饭。”
昨日的菜确实味道不错,昭云初想想倒也乐意,左右和兰卿晚留在家里头独处也别扭得很。
于是转回头,看向扶在门边站着的兰卿晚,正想问人是否同去,兰卿晚就先一步唤了他,“云初,我陪你一起。”
……
饭桌上,镖局里的伙计正聊着昨日谁喝醉后出了糗,谁又三杯倒,模仿滑稽的醉态,气氛一度欢得很。
吴教头也参与其中调笑着,不经意间瞧见昭云初与兰卿晚二人闷在一边默默吃饭,只偶尔陪着笑一笑,在饭桌上显得格格不入。
恰巧最后一盆老鸭汤从后边端了出来,昭云初顾着兰卿晚离得近,怕人被烫着,稍稍揽开了些身子,又顺手盛了一碗,知晓温度适中后,才放心地推到兰卿晚面前。
早已养成平常之事,落了其他人眼里,倒是好奇了些,这会儿功夫,话题就被吴教头引到了沉默的两人身上,拍过身边宁南清的肩膀,像是想借着聊闲天缓和一番。
“南清,瞧你师父对他师兄多体贴,两人兄友弟恭多好,你往后也要对师兄弟们敬爱些,听到了没?”
肩膀被按了下,宁南清后知后觉领悟吴教头的意思,忙迎合地点点头,“是,师父和师叔一向要好,弟子受教了。”
“瞧,连南清这小子都看得明白。”
吴教头摸了摸宁南清的脑袋,又扭过头来凑近了劝道:“话又说回来,先前大风大浪都经历了,再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师兄弟两人不能好好说?竟闹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昭兄弟一个人跑回来的,多伤感情,也让徒弟笑话。”
“吴教头,我除了是云初的师兄……”
昭云初正想把话锋转开,身旁之人突然一改先前的沉默,刻意抢了他的话,对着吴教头解释:“也是他的伴侣。”
“砰――”
手中的碗滑落桌上,昭云初睨向兰卿晚的目光瞬而压得阴沉起来,连带着黑了整张脸,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平日里一本正经,一开口却能噎死人。”
他的语气里夹杂着颇重的气恼意味,磨着牙就拍桌起身,“你们吃吧!”
昭云初走得飞快,片刻不等身后之人,兰卿晚向来步子稳重,只是察觉了他为着自己方才的话生气,心不安,脚下的步子也渐的急促起来。
“云初!”
终于在回了住所,兰卿晚拉住往屋里去欲要关上门的人,微喘着气抵上门板,“云初,我……”
“你不是很喜欢说话吗?去跟他们多嚷嚷几句不是更好!”
昭云初关不上门,也不想同兰卿晚僵持,反手甩了门坐到席榻上去,低头埋到掌心里,十指用力地按着额顶,忍下自己的火气。
兰卿晚手指松松地垂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疲累极了,静默地倚在门边,面朝昭云初所在的方向,干涩的话语显得茫然无力,“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你才要对我这样?”
话音未落,兰卿晚似确定了什么,已来到昭云初身前,蹲下身摸上他的手,要他回话,声音却细得发哑,“你说啊,是不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或者是、是有什么苦衷,才要这样的?”
问得急切,似只要昭云初说出来,便能帮忙解决了一样。
他被兰卿晚摇晃了几下身子,想发怒,却在抬头对上那慌张失措的眼神后,把所有能想到的咒骂都咽回了肚子里。
到了现在还在问这样的问题,昭云初只觉得自己和兰卿晚会待在这里,本身就是个极其荒谬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累得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已经撑到了尽头,他抓下兰卿晚的胳膊,睨着他的目光渐的深邃下去。
“兰卿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在我身边,真的是为了厮守么?”
颤了颤唇,他回想着脑中顾瞻挥之不去的话,泛红的眼中含着自嘲的笑意,终于对身前之人道出——
“为了管束我这样的人而一再勉强自己,兰卿晚,一直以来,真是委屈你了。”
第96章 第96章 我不爱你 你其实很厌恶吧……
兰卿晚, 一直以来,真是委屈你了。
昭云初的话回旋耳际,兰卿晚被震得呆滞原处, 许久之后,亦不知该如何回应。
“云初……”
终于在他松手之际, 兰卿晚死死拉住了,颤了颤唇,挣扎着试图为自己辩白, “我、我从未有、感到委屈。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生活。”
“你的真心,我昭云初受不起。”
他咬牙切齿地道,眼底如狂风骤聚, 兰卿晚还未曾来得及辩解多少, 忽地就被掰起肩膀,一把扯了站起来, 昭云初活要把人撕碎一样, 却又一直都是笑的。
“从两年前我惩治镇上的地头蛇开始, 你就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那时候,你就看不惯我了吧?要不然,也不会有顾瞻在山林中布下机关阵害我一事了。”
震惊于昭云初重提当年之事,兰卿晚脑中回忆起自己替顾瞻圆的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怔然出声, “处置那些地头蛇,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当时是我有失偏颇,不该一味地怪你。但、关于顾师兄布置陷阱的事我并不认同, 当时我也阻止了。”
一双手悄然抚上昭云初的脸,兰卿晚尝试得到他的谅解,不禁诉说起当时的心境,“何况,当我看到你会兰氏心法,你知道我有多震撼,多气自己没有早点认出你……我恨不得替你受那些伤。”
昭云初目光慢慢垂下,刻意掩去眼底涌起的酸涩,肯定地道:“对,正因为我是老宗主的儿子,你一定会救我。”
不住咬紧了牙关,他用力一点点拉下托在颊边的双手,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顾瞻早已点明的事,今日由兰卿晚亲口承认,真是如同在伤口上撒盐。
他真的,自讨苦吃!
听出了弦外之音,兰卿晚后知后觉他误会了什么,一瞬绷紧了心口,着急忙慌地反握过去。
“我当时还未恢复前世的记忆,因为听信顾师兄的话,怀疑过你是周家的探子,为了药石才刻意接近我,但那份有毒的米糕我并未让你吃下,无确凿证据,我不想枉害无辜,我终究也不信你会是探子……”
兰卿晚顾着讲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昭云初却猛然心惊,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那晚他特意守在门口等兰卿晚回家,是想为地头蛇的事低头认错,讨一个乖,听到兰卿晚喊他吃米糕,只以为兰卿晚是为了给台阶留下自己,却不想,竟是打算置他于死地!
“原来,那份米糕你下了毒……若不是兰氏的子孙,哪怕我拼死把你救出顾府,一路护你到镇上养伤,这条命到底也是不值钱的,对吧?”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重重地吐了口气,昭云初重新抬眼,对上兰卿晚懵然无措的神情,一瞬苦笑,只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竟被最信任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满心想的都是兰氏,怪不得我被你从机关阵里救下后,你对我关怀备至,也全然不计较地头蛇的事情。如果我落入陷阱时没用兰氏心法自救,恐怕就要命丧顾瞻和你之手了。”
无休止的回忆,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渐的灰暗下去的湿眸一转,昭云初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喃喃自语道:“没关系的,毕竟,我也不爱你。”
声音如诡谲阴云下压的暗流,涌动在沉寂的空气之中,含着丝丝缕缕的笑意缠在耳际,似没有了温度,蛇信般令人战栗。随之而来的,便是晴天霹雳。
“很意外吗?在你喝醉了主动缠上我之前,我并没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感受到了兰卿晚的茫然,仿若没有听懂一样,昭云初只能好心提醒,“兰卿晚,用你的脑子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云初、并不爱他?
“你说谎!”
这样的认知太过让人生寒,兰卿晚下意识摇头,抓着昭云初的一双手僵得崩起,却不敢过多用力,声音虚颤得不行,“我是做错了,我知道你在生气,但、你不要骗我了。”
私语呢喃着,慢慢贴近过去,像是寻求安抚一样。听到兰卿晚近乎哀求的声音,他喉结滚动着,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你能感觉到吗?我那时候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前世孤独太久了,太怀念有人关心和陪伴的日子。”
兰卿晚不知他的心思,就要贴上侧脸的时候,昭云初刻意撇开脸,眼角微眯,目光锁死在兰卿晚脸上,“而这时候,居然让我察觉到你的心思,我怎么可能不好好把握机会?”
语气渐冷,他皱了皱眉,不自觉流露出自嘲的意味,“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你是为了能够长久地管束我,才委屈自己那样,如若不然,也不会每次亲近,都要百般推拒。”
说得越发激动,昭云初连自己声音不停地发抖也控制不住,眼泪直直掉了下来,“很厌恶是不是?我现在只要想到自己以前像个禽兽一样和你抱在一起,也觉得自己很恶心。”
“我没有那样想过!”
兰卿晚否认得急,愈加听不得他的话,呜咽着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你也不能那么想,你不能这么冤枉我!”
“冤枉你?你看不惯我的为人处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水牢里已经说得够多了,既然这么看不惯……”
昭云初忍得太久了,事到如今,他哪儿还能冷静地听进去什么话,兰卿晚已然发懵,任他晃着身子,又被拽起手腕拉着他往外拖,“就给我滚回兰宗门去!”
只这一句,兰卿晚敏感地一醒,忽然惊惧起来,极度抵触地往后退,扒着墙不肯挪动,整个人都不住崩起,嘴里喘得发抖。
他不走,他不要走……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兰卿晚不住地摇头,指尖在外侧尚未修饰的粗糙墙面上磨出了斑斑血迹,亦无松开,“我是你的伴侣,我不走,云初,我……”
此刻的昭云初哪管得了那么多,目光锁死在兰卿晚脸上,嗤笑出声,眼底红得吓人,是从未有过的狠绝和较真,一字一句道——
“你听好了,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伴侣。”
手臂被猛地一扯,昭云初身子跟着摇晃,落于他眼中的,是兰卿晚惨白的脸色,眼上的眼泪不住流下,同缕缕发丝贴在脸上,凄凉至极。
“云初,你再生气,不能不认我……”
兰卿晚的语气已经不能用悲哀来形容了,欲要昭云初收回刚才的话,却没等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说话啊,云初,给我句话,你不会不认我对不对……”
昭云初攥起兰卿晚揪在衣服上的的手,不自觉咬起后槽牙,咽下了胸口堵着的闷气,“我们从未在对外正式宣告过,也未办过什么仪式,所以准确来说,过去两年里,我们是在‘偷欢’。”
这样的话,兰卿晚根本没办法接受,一只手颤抖地堵在昭云初的嘴上,呛到了喉咙,声音哑得不行,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不能这样说……”
昭云初静静地看着他,反扣上堵在嘴上的手拉开,忽然笑了起来,仿如前世的模样,说出的话如恶鬼般刺人,“兰卿晚,你真是玩不起啊!”
“啪――”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很重,疼得齿间微微打颤,他淡然地抹去嘴角留下的血渍,转而沉下神色,冷眼望去,“打够了吗?不够再打,打完了,滚回去!”
“流氓!”
兰卿晚被他刺激得浑身战栗不止,觉得自己的手麻得很,垂在一侧,连指尖上的新伤都似乎没了痛感,一点点掐进掌心里,无声挣扎,说不上哪些有用的话。
“是啊,我是流氓,你上辈子不就知道了?”
兀自点了点头,捏紧兰卿晚的腕骨,下一刻,昭云初打开房门,拼了力要扯着兰卿晚往外走,如此逼迫,再不想留半点转寰的余地。
兰卿晚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只是脸上泪流不止,拐至通向外院的门槛处,脚下直直被绊倒,整个人跌到了走廊上。
“你不走是吗?”
低低望着他,昭云初眼底残留的水光慢慢冷却,神色近乎死一般沉寂,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兰卿晚跌在门边不曾有动,昭云初也不打算去扶,了解兰卿晚的性子,堵着一口气,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家门。
午后的山林静谧无声,枯枝浅浅晃动,沿途流水清澈,昭云初蹲下身来洗了把脸,知道兰卿晚一直跟在后头,一滴水珠顺着额角滑落,恰时一阵风刮来,吹散了眼前的朦胧热气。
他略微不耐地起身,欲往山路上踏去,没打算再和兰卿晚说一句话。
“云初……”
兰卿晚听他的脚步声愈急,不由加快了脚步,往他所在方向靠近,却被他胳膊一个用力给甩开了。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嗯?”
坐到一山岩上,侧身时,昭云初冷眼瞥去,听兰卿晚走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想出来散心,我不会吵你的。”
声音很轻,答得吞吐,昭云初却听得清晰,低旋在耳际久久未散,眼底燃起隐隐怒意,消磨了最后的耐心,“兰卿晚,话都说明白了,你到底还想干什么?要么,你把我捆回去再处置一回,要么,自己离开这里。”
说罢,昭云初合拢了双手抵到人面前,兰卿晚愣在原处,蓦地摇了摇头,半张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许久也吐露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我没有想要处置你,你不要再这样想我……”
见兰卿晚似有些畏缩地退开一步,眉眼间流露出慌乱的意味,才慢慢收回双手,起身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始终是看不得那样的神情……兰卿晚,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第97章 第97章 不要负我 我不想再看到你……
山林越往深处去, 树木愈盛,重重叠叠覆压着山道,连阳光都变得稀薄, 幽寂得让人生出了些微寒意。
昭云初心事重重地前行,忽而停驻在一块小山坡前, 只因警觉到附近的异样。
耳廓一动,眼角余光紧盯着远处微晃的杂草丛,不同于野兔山鸟的动静,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跟了自己好一段时间。
默默扶上腰后的贴身匕首,昭云初暗自咬牙,目光盯紧那处, 随时准备出击。
“云初, 小心!”
身后突然传来兰卿晚的声音,不等他回身, 就被人直直扑下, 抱着一齐滚落山坡, 擦过另一侧飞梭而来的暗箭。
沾了满身尘土,手臂上蓦地一阵痛感,昭云初却顾不得狼狈,当即玄开匕首甩出一圈毒针,四下却无半声叫喊,唯有几只意外中针的野鸟嘶鸣着坠到地上。
该死!这些日子养伤稍稍安逸些,反应竟迟缓这么多!
眉头拧得愈紧, 昭云初被兰卿晚拉到山壁上,以防腹背受敌,兰卿晚环顾四周,紧接着道:“云初你别运功, 我上去探一探。”
说罢,兰卿晚旋身而起,轻易攀到一棵大树上,眺到远处一路晃动的树枝,愈来愈远,随即落回树下,“跟踪的人已往南边逃远,应该不止一两个人。”
听闻他们逃远,昭云初也未敢松懈,直觉掉头往杂草丛所在的方向一路找去。
不知他在找什么,兰卿晚快步跟上去,却眼尖地注意到了他手臂上渗出的血。
“你受伤了?!”
血色入眼,兰卿晚慌得匆匆赶到他身边,急忙检查起伤势,伤口颇深,等确认渗出的并非毒血,才稍稍定了神,立马从身上撕下一截布条扎紧伤口,又不放心地绕着他转,“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昭云初被这样摸来摸去,亦是别扭地偏开脸,将手臂抽回,压着声道:“我无事,你顾好自己就行。”
说罢,兰卿晚掌中一空,愣着看向昭云初转身拨开杂草丛继续寻下去。
“你在找什么?”
动了动口,兰卿晚尝试去帮他的忙,却没得到半点回应,昭云初仍然继续走,仿佛已把自己弃之脑后。
这一刻,心中袭上一股恐慌,难以言喻。
下意识加快脚步,兰卿晚注意到昭云初俯身停在一棵树下,眼中闪过一抹惊色,转眼覆了层阴影,连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怎么了?
顺着他的目光拨开杂草从,兰卿晚仔细寻着有何异样,只等瞥见树皮上刻着熟悉的暗号,也蓦地惊了神。
兰氏暗号?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顾瞻的人会用的。
眼尾不自觉夹了夹,他直接上手将那块树皮扒下,放到光线较足的地方辨清后,脸上难掩得意,复仇那段时日和顾瞻的人联系时,可没少见这些。
兰卿晚自然认得这是顾瞻的人惯用的记号,看着昭云初将树皮揣入怀中,不等问出口,他就大步往外赶。
这一次,他绝不再放过顾瞻!
……
“师父,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行至家门前,赶上宁南清来送些吃食,看到两人一身尘土,狼狈得很,他手臂上还粗略包扎的伤口,当即紧张起来。
“说来话长,你去把院里吊在檐下的鸽笼拿出来,我要给灵心长老写信。”
兰卿晚帮忙打开院门,昭云初见人还干站一旁,随即推着宁南清进去,“别傻站着,快去拿!”
“好……我这就去!”
昭云初交待完进了屋去写好密信时,兰卿晚已拿出柜子里的药粉布带,正要帮人清理伤口,却听到一声叫停,“南清,你帮我上药。”
宁南清提了鸽笼在门外愣了一愣,略有些尴尬地看向拿着东西的兰卿晚,不知该不该帮忙。
兰卿晚的脸色不能说是不好,已然僵冷了罢,似乎并不情愿旁人来做这些事。
昭云初却没看到似的,一把扯下兰卿晚方才扎的布条,自个儿卷起一截袖口等着上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些?”
“……好。”
等昭云初催促了,宁南清才迈进门放下鸽笼,从兰卿晚手里接了那药瓶来。
“你小心点,别洒边上去了,这药可不好调。”
宁南清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不小心洒了些许在地,才回了神低头专心上药,“是,师父。”
宁南清上了药,待把密信绑到鸽子腿上放飞后,见昭云初闷在桌前坐着,又瞧兰卿晚杵在边上不吭声,便自觉退出去,把门关好。
屋里顿时安静了,这一会儿功夫,兰卿晚已来到了昭云初身侧,指尖触及他包扎好的伤口,就被人避了去。
只是一瞬地恍惚,兰卿晚了然地缩回了手,声音有气无力地吐出,“我现在、连关心你都不可以了是吗?”
昭云初按着自己的伤口处,并不作声,如此沉寂,叫人害怕。
当初来镇上的时候,兰卿晚也是关心他的。
那时候的自己把兰卿晚想得有多好啊?兰卿晚会让自己枕着他休息,会因为自己受伤而着急,也会逢年过节想着给自己添置衣物……所有的关心都是那么明显,可是这些,都仅仅是给师弟兰御宁的。
“我们之间是有过承诺的。你在祠堂发过誓,要和我长相厮守,决不相负。”
兰卿晚不明白昭云初的意思,缓缓蹲了人身前,伸手托上他的脸,想要一个回应,“我不负你,你也不要负我。”
云初眼下正在气头上,又遭了这样多的罪,心里有怨,自己认了,可一味地去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自己受不了的。
“是啊,若有违誓,不得善终。”
缓缓道着,昭云初打断了兰卿晚的话,一手掀去了脸上的触碰,伴着无声嗤笑,眼中热意渐显,“我挨了你一顿罚,又受了你和月雁秋一剑,身败名裂,好容易假死脱身,你还嫌我不够惨么?”
唇边带笑,却晕了愈深的寒意,兰卿晚听了原委,恍然明白了什么,急切地握上昭云初的手,想着辩白,竟语无伦次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日夜盼着你好,如同你挂念我一样……”
兰卿晚解释得愈急,想到了什么,仓促起身去衣橱里翻出了包裹里的一个木匣,打开就推到昭云初面前,“我去药铺里找过你,看到了这些千纸鹤,上面写了好多祈祷平安的话,是我只身去找药石的时候写的对吧?”
目光落到这些折好的千纸鹤上,昭云初眸光颤了颤,讶色分明,不过转瞬即逝,兰卿晚的声音靠近许多,“碎石山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明明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为什么执意把我往外推?”
“你知道我在乎你,所以管束起我,就更加理所应当了。”
感受到了兰卿晚手心一僵,昭云初慢慢站起了身子,“可我从小没有在兰氏长大,更没有亲族教导庇佑,我和你、和大师兄那些兰氏子弟不一样。”
掐上兰卿晚的手腕,昭云初眼帘默掀,眉心皱得愈紧,“你还不明白吗?”
一下撂开面前的木匣,砸地声后,千纸鹤散落一地,“我永远也不会变成你所期待的那个样子!”
一声重喝,兰卿晚听得心口涩得很,懵了好一会儿,只下意识去一只只捡回满地的千纸鹤。
“我知道、我都知道……”
彼此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闷,已不自觉变得干哑,兰卿晚出神地望着手里的木匣,絮叨起前些日子的经历,“我去青石镇寻过你,我明白你曾经的生活有多不容易。”
提及青石镇,昭云初的目光有了明显的动摇,紧接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被兰卿晚拢住双手一刻,当即抗拒地要抽开。
“水牢里对你说得那些话、是我不对,我往后绝不会再那样说你,我……”
“你都知道了?”
兰卿晚终于知道了。
“你是在可怜我吗?”
嘴角扯了扯,他凝着面前的人,失声笑起的时候,眉宇皱得越发紧,脸色揪得难看,好半天才勉强从嘴里挤出这句话,让兰卿晚不知该如何回应。
“兰卿晚,回去吧,回到兰氏去,我已经不是宗主了,不是你该守护的人。”
昭云初闭上眼低吸了口气,感觉几乎耗尽所有的精力,也失去了仅剩的一些自尊,疲惫到了极点,声音也随着往外走愈来愈小。
“把那些都忘了,把我也忘了……”
“……凭什么不要我?”
听到昭云初的话,兰卿晚整个人慌得往外赶去,拦在门前一刻,慌措地抓过昭云初一节衣物,将人扑在墙面上,直直消了他逃开的可能。
兰卿晚极力拉扯着昭云初,像是个木纳的人偶般失了生气,唇齿间抖得厉害,口口声声问着人“凭什么”,却半句回应也没有。
“我心疼你,想待在你身边陪伴照顾你,有什么错?!”
根本不敢去深究昭云初有何打算,言语苍白而无力。
脱口的话已然是语无伦次,逻辑絮乱,昭云初被人强行压在墙上,恼得立即推挡抗拒,可兰卿晚当真是拼了狠劲,半点不肯撒手,要把他圈死一处。
“你把我当什么?说扔下就扔下!”
手臂因挣扎而传来的撕痛愈烈,昭云初眼前早已蒙上了湿意,此刻模糊得看不清人,唯有耳旁传来哑涩的嘶吼声,被震了心绪。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吓着了人,兰卿晚愧疚地松了手,又再次揪紧了昭云初的衣袖,轻抵上他的额头,“你一走了之,要我、要我怎么办?”
“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被人禁锢在一角,这样无助的姿态叫他本能地生惧,昭云初的眼神里尽是赤裸裸的委屈和厌恶,一瞬的崩溃,他顺着墙面缓缓跌坐地上,“我不想看到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声音不大,但刺人无比,兰卿晚淌着泪睨向他,即使昭云初没有再说其它,这一句话,也足以崩断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怎么会和他们一样……”
呜咽声中,兰卿晚一点点失了力,竟整个人跪下去,用力抱住了地上的人,深埋进他的肩膀,喉咙里挣扎着发出嘶哑的泣音,“你不能这样否认我,云初,你不能这样,你会逼死我的……”
第98章 第98章 不是你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
天色暗下的时候, 唯有一缕月光洒在门前,映照着沉寂已久的屋子,宣泄着隐秘的痛苦。
兰卿晚摸进衣襟, 将怀里的一份合婚庚帖送到了昭云初的手里,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之前你觉着纸太薄, 一月前已镶好边送回来了,我一直小心贴身保管。”
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到帖上的字, 昭云初只觉扎眼得很。
沉默半晌没有回应,兰卿晚缓缓抬起头,看到昭云初注视自己的眼神极为阴翳, 像枯竭的井水一般, 干涸而幽深,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不由心生恐惧, 固执地要人承认自己的感情。
“我们亲手写上的名字, 云初,你想要和我天长地久在一起,你否认不了。”
否认不了?
昭云初苦笑着嗤了一声,恍惚间记起当时的情景,不由坐直了些,依着门板起身。
颤着双手,忽的一个力道, 合婚庚帖被撕的声音像刀子一样。
睨着怔在原地的兰卿晚,昭云初连方才那样勉强的笑都撑不住了,声音嘶哑如垂死的老人。
“你很嫌弃‘昭云初 ’这个名字,才想让我写‘兰御宁 ’, 我那时竟不明白。”
对上昭云初的目光,兰卿晚的下颌收了收,眼神一瞬变得哀怨,可当察觉了他欲要转身的动作,又下意识伸出手去扯上他的袖子,任人甩着胳膊大步迈出屋门,执意要往外走。
兰卿晚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顺着他挪步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跟在身后。
被拽得难行,昭云初回头瞪向眼前的人,隐忍着心底不断涌起的悲意和愤怒,下唇都被咬出了血。
突然使劲甩开兰卿晚的手,连同他自己都踉跄退了一步,昭云初抵在院边的墙角,猩红着一双眼,压抑得太久了,被兰卿晚这等纠缠刺激得就要疯魔一般。
“你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你到底在折磨谁!”
昭云初突来的怨怼像木棒一样砸得兰卿晚脑中一塌糊涂,恐惧萦绕心中,却只能摇头痴喃,“随你怎么想,云初,随你怎么想好了,我不放手。”
他从前是那样在乎自己,为了彼此的安危曾拼尽了全力,为什么现在,竟能狠心到这样的地步?
本能地朝他靠近,可刚触到昭云初的肩膀,像是忍到了极致,被用力推开一旁时,昭云初的脚步就已往外去。
方才屋中的绝语言犹在耳,兰卿晚冲过去抱上他的时候,理智亦瓦解得荡然无存。
不要再放手,不能放走他了!
一瞬抽出了昭云初腰后的匕首,连同他的手一并握入掌中。
“你真的想逼死我么?!”
被拥住的昭云初一瞬僵了挣扎的动作,余音未散,身子猛地被兰卿晚向后一扯,他惊魂未定,已被扣住脑袋,指尖的力道按得他生疼。
兰卿晚将人死死抵到院墙上,不顾昭云初的的反抗,强行带着他将匕首抵住自己的腰腹,浑身发抖地想要确认一件事,“云初,你恨我是不是……”
昭云初极力要挪开匕首对准的位置,满眼惊惧地盯着面前清泪纵横的人,似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防御,变回了当初在昭宗门被师兄弟欺负的那个孩子。
上辈子葬身火海算得了什么,被兰卿晚刺得遍体鳞伤才是报应。
直到昭云初被压制得越来越缓不过气,摸到了那脸上的湿意,兰卿晚才慢慢寻回了些微理智,抬头看向他惊魂未定的一张脸,已被吓得惨白。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立马松了手,匕首掉落一刻,兰卿晚声音不自觉打颤,煎熬似的,无措地揽着昭云初来回安抚着,终于泣不成声,“我错了,我不该吓你……我错了……”
声音愈来愈弱,似乎就如院角的残枝,随时都有可能折下,嘲哳难辨,所有的话语都拔不去昭云初心中的刺,终于埋头伏到人身上,惊惶而无助。
自找到昭云初到今日,没有一日过得安宁,时时提心吊胆,怕他不愿带着自己,怕昭他恼,怕他伤心,最怕的,就是他什么都不在乎。
兰卿晚清楚地知道,如果再失去昭云初,自己迟早会疯掉。
“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像什么?”
昭云初靠在墙上发笑,看兰卿晚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心底,已无谓面前的人究竟想要什么,字字放肆,“我不过是你兰卿晚的阶下囚。”
默默闭上了双眼,他只觉身心俱疲,“这样有什么意思?也许到最后,你回兰氏,我流浪天涯,才是最好的。”
简明扼要的一番话,简直就是判了兰卿晚死刑。
“我不要离开。”
被人死死圈抱着,耳边丝丝缕缕萦绕着兰卿晚的声音,昭云初听得难受,竟也茫然了,脑袋轻轻往墙上靠,喃喃低语,不知是在相劝,还是告诫自己要理智,“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该明白的。”
明显感觉到伏在身上的人剧烈一抖,受到巨大的刺激般一点点僵起,兰卿晚唇齿间咬得死紧,发白的下唇溢出丝丝血色。
“不是我的家?”
兰卿晚忽的一刻抬起头,低喘着气,双手急切地揪上昭云初的肩膀,说着说着便笑了,越发狰狞了面孔,“你说这里不是我的家?呵……不是我的家、那我算什么,啊?云初?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
从未见过兰卿晚这似疯似癫的样子,看得人着实是有些怕了,昭云初目光追着他哭笑无常的一张脸,不停地絮叨着,眼底不知为何,已随着他显了一片湿红。
昭云初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等清醒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
庆幸的是,这一晚,兰卿晚没有跟进来。
他趴在桌前坐着,混乱的记忆搅得头疼不已,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兰卿晚昨夜看着自己的神情。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他不想有这样被扯得生疼的负罪感,不想再面对这一切了。
顾瞻,一定要找到他,再由自己,亲手了结所有的过去,包括兰卿晚。
深吸了气,昭云初起身到院里洗把脸醒了神,院里头安静得很,扫过周围,半点没有兰卿晚的影子,只有墙角遗落的匕首鞘,那是昨晚兰卿晚拔出匕首时掉的。
那自己的匕首呢?
忆起昨晚兰卿晚的举动,心下有些不安,昭云初当即快步在各处寻了起来,直到听见杂房门口跪坐的背影,下意识快步奔进门去,“兰卿晚,你在做什么?”
刚拉上他的胳膊,话音未落,昭云初目光一顿,话便停在了嘴边。
桌上除了自己的匕首,还摆了好些药瓶,瓶上落了些灰,看起来放在这儿有些日子了。
“这是……”
“这些是我随身带来的,也许可以制毒,抹在你匕首里的银针上。”
兰卿晚知道昭云初来了,手里调着药粉,似想到了什么,他捧起几只药瓶转向门口,慌里慌张地低着头,“昨日在林子里银针已经用完了,我帮你补上,如果这些制不了毒,我再去买新的药材研制……”
“不必了。”
昭云初直接了当地回绝,拾起桌上的匕首要退开,兰卿晚敏感地抬起头,突然把药瓶塞过去,“你需要我怎么做,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迷茫又着急地思索了会儿,兰卿晚勉强扯扯嘴角,终于寻了些希望,“我不太懂要怎么帮你,但我可以陪你一起做。”
“我不需要。”
昭云初把手里的药瓶都轻放回了桌上,凝了眼发懵的兰卿晚,这一夜眼睛都熬得乌青,这会儿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已经什么都摊开说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东西,不喜欢别人乱碰。”
看昭云初不要自己的药瓶,兰卿晚慌了神,匆忙起身想要伸手去握昭云初的手,却在指尖触及时被刹那避开,猛地缩回。
昭云初,不喜欢自己这样。
“我、我很笨,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可我想要帮你做点什么,我不想、变成一个对你来说无用的人。”
兰卿晚的眼神渐的迷茫,连站稳都困难,见不得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昭云初扶额深吐了口气,在退离前道:“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去睡一觉。”
不想面对兰卿晚,只怕把原本就复杂到让人头疼的事变得更糟。
兰卿晚,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好了……
杂乱的思绪满脑纷飞,昭云初几乎是落荒而逃,在内厅的角落里胡乱想了一通,等再回过神时,兰卿晚已端来热好的菜和小粥。
一瞬皱了眉头。
“不是让你去休……”
“宁南清送来的菜都是你爱吃的,趁热吃吧。”
兰卿晚打断昭云初的话,自顾自地摆好菜盘,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他一直低着脑袋,目光分明是空洞的。
“我去拿碗筷,你等我一会儿。”
昭云初垂在一侧的手微微蜷起,望着兰卿晚的背影,陡然间已意识到了些什么。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和兰卿晚,就都要疯了。
第99章 第99章 游船告别 要学会照顾自己……
一顿早饭, 兰卿晚几乎没怎么夹菜,眼神直愣愣的,一声不吭的, 只时不时给人碗里添点菜。
昨日吵得那么凶,忽然安静下来, 气氛一度冷得让人不自在。
昭云初也没几分心思再吃了,兰卿晚看他放下筷子,便起身收拾桌子。
瞥了眼兰卿晚剩了大半碗的米粥, 他不自觉蹙了下眉头,张了张口,犹豫着要说点什么, 身旁的兰卿晚已捧着叠好的碗筷往外去, 连说话的功夫都没留给他。
经了昨晚夺了匕首那一遭,生生是让他吓出了身冷汗, 让他有些后怕。
一封信绑到信鸽腿上, 从院中悄然放飞, 送往兰氏。
昭云初不放心地走到房门边,瞧着兰卿晚在厨房里低头涮碗,似乎没什么不妥,可从早起到现在,兰卿晚一个人自顾自地忙着,手上的活没停下,像是在逼自己似的, 真的是有些不对劲了。
正想着,刚要往门板上搭一塔,手臂刚抬起,皮肉扯痛的感觉就窜过他整条胳膊。
“嘶——”
昭云初咬住下唇, 想着也该换药了,随即扭头去柜里翻出布条药瓶,脱去半边袖子开始倒腾。
一只手到底不方便些,他扯了几下没打开结,正打算用牙齿扯住布条一端再解,一道阴影覆过头顶,不等抬眼,兰卿晚已上手帮忙。
清理瘀血,上药,包扎,一连串的动作很轻缓,都刻意避开伤口,只怕把他弄疼。
兰卿晚什么话也没说,昭云初也低眼睨着桌角,彼此都陷入了沉默,仿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明日中秋佳节,天黑后镇上会很热闹,我想去江边转转。”
许久,在兰卿晚忙完后,昭云初像是受不了这种沉寂的氛围,终于开口。
说得突然,察觉到兰卿晚收拾药瓶的动作一顿,似乎不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昭云初闭了闭眼,半晌,才抬起头明确相问,“要一起么?”
兰卿晚饶是迟疑了会儿,像是怕听岔了,目光晃了晃,直到对上他平静的眼神,看不出半点怒意和焦躁,眸光蓦地一颤,才轻抿起唇,发出一声低低的反应。
“好。”
夜里,内厅里的燃烛将尽,昭云初却还在对着地形图,分析顾瞻可能隐匿的位置,似乎要连夜赶着寻到突破口,半点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顾瞻又岂是一夕之间就能找到的人,饶是兰卿晚把顾瞻接触过的据点都划给昭云初,也需要再从长计议。
可他今日只稍稍午休了会儿,一收到传来的各路情报,就开始忙碌到现在。看他神色严肃,连头发乱了都顾不上捋,兰卿晚也不敢轻易打搅。
瞧了眼自己送来的夜宵已凉了,担心昭云初的身子,兰卿晚终究还是走上前去,“我把夜宵再热一热,你吃些先休息吧。”
没注意到兰卿晚的靠近,昭云初微抬了眼,注意到边上的莲子粥,眉尾一颤,往院里望去,才意识到已经入夜。
“你热了拿去吃吧,我不饿。”
说罢,昭云初接着低下头去标记情报所指的位置,“我睡不着想再看看,你别跟着熬,要学会照顾自己。”
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像是做交待般,兰卿晚听得一怔,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话。
昭云初半天没看人端走莲子粥,疑惑回头,看到了兰卿晚眼里的恐惧。
还未反应过来是何缘故,突然就被拉住了手,像是不想吓到昭云初,兰卿晚扯了扯嘴角,勉强稳住了神情,“云初,你想做什么,告诉我好吗?”
那一刻,昭云初另一只撑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抖了抖,片刻之后,抽回了被兰卿晚握住的手继续提笔标记,低头避开了对视的目光,回道,“我只是想有什么法子能尽快抓到顾瞻,平日顾不上你,你别多心。”
掌中一空,恍惚间察觉有什么正在失控,而自己却无计可施,兰卿晚安静地坐到一旁,注视着伏在桌上陷入沉思的人,只轻握上他一只手,想压抑愈加不安的心绪,“我陪你一起想办法。”
……
中秋已至,晚饭时辰过后,左邻右舍三三两两地往沿江方向走,外头不时传进孩童的嬉闹声,如此热闹,昭云初也带着人上了街,兰卿晚不知的是,外门虚掩未锁,内厅桌上已留下一张字条。
漫步江边,因附近酒楼请了戏班子在门口搭上戏台唱曲,许多划船的过客便先后簇在江边看热闹。
四周灯火通明,唯有他们曾经经营的药铺闭门落灰,昭云初望着眼底斑斓的江面上自己的倒影,眸里映入光彩,神色却是与这番景象全然不同的落寞。
肩上忽然抚来一双手,本是驻足听戏的兰卿晚从身后拥来,江面倒影里便多了一人。
“怎么,不想听了?”
兰卿晚的下巴枕在昭云初肩上,他微叹了口气,低喃道,“你心事重重的,我也不想听了。”
“那就不听了,我们去坐船。”
上了船后,昭云初的兴致变得好些,喝下了一壶酒,又觉不够尽兴,转而飞出小船,脚下一路点过江面,留了钱便携去岸边一壶酒,而后飞跃戏台前舞了一串漂亮的剑花,转而轻盈跃回船上,赢得了岸边和戏台前好一阵喝彩。
“你觉得我的兰氏剑法舞得如何?”
昭云初收了剑,扒开酒壶上的红盖子,往两人的碗里添满。
他还未从昭云初方才的举动中回神,迷了眼,直到思绪慢慢转回,才敛去了眼底的波澜,“岸边的掌声到现在都没停,你舞得自然极好。”
“他们是他们,我问的是你。”
他知道昭云初这几年一直勤练兰氏剑法,在往常习剑交手时,便可探知一二,定是练得愈加纯熟。
这一会儿非要讨自己的话,让兰卿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两人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昭云初还是那样爱使性子,尽爱撒娇讨人的欢心。
“很好,你学得很用心。只是你还在养伤,少运功为好。”
兰卿晚吃着昭云初递到嘴边的月饼,不知他何时已挨得自己这样近,忽然伸了手摸在身上,就听人应,“兰师兄觉得好,便好。”
昭云初抵在身后坐着,他看不见,可从声音里,直觉到昭云初此刻定是在笑的。自前些日子找来,昭云初对他就都是直呼其名。
昭云初是那样刻意地保持着疏离,“兰师兄”,多久都没听到了。
正当他露了些惑色,昭云初已摸到后肩关键之处,并指往里一压,兰卿晚的内力迅速逆流,如旋风一样被集于一处,划指间,已被封上经脉。
船内骤然静了下来。
昭云初从背后抱着已然失力倒下的人,双臂托得紧,掌心包裹上那双手,在他喊出昭云初名字之前,先喊了一声“兰师兄”,让人安静下来。
“兰师兄,你听我说。”
第二次再唤,声音很温柔,下巴轻轻蹭着他的额角,安抚着怀里的人,眼里闪动的是兰卿晚看不到的水光,却呵笑出了声。
“你夸我学得用心,我很高兴,是真的高兴,起码、起码我这点够得着你心里兰氏子孙该有的样子。”
喉间咽了咽,喘了口气,昭云初屈起一只手抱过兰卿晚的肩膀,抵着额继续道:“可我没有办法变成你期待的那个兰御宁,你当初说得对,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也应该回到兰氏去。不要再和旁人提起我,没有我,你会活得很好。”
“云……”
“你听我说完。”
那只手抚上兰卿晚的脸,在他喊出声前,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往岸边瞟了一眼,大师兄等人已徘徊在岸边,来回扫着靠停的小船。
眼泪已滴到兰卿晚的脸上,昭云初忍着喉里的哽咽,呵笑着交待他,“我写了信,让大师兄亲自来一趟,他们已经在岸边等了,船靠岸后,你喊几声他们就能听见。”
岸边的游船来往极多,罗郁查得仔细,却不见兰卿晚和昭云初的踪影,不由得皱起眉头叹气,“宗主真是,留个字条跑这儿来了,今日中秋,人这般多,咱们如何寻得着?”
一旁兰空辞听了,也跟着摇了摇头,好歹宽慰,“时辰还早,我们再找找看,若是实在寻不着,咱们再回他们住处等就是了,左不过是出来玩,他们不回去了不成?”
兰空辞正说着,一只小船摇摇晃晃地靠了岸,与别的船上闹景不同,这一只很是安静,里头一点声音没有,似乎无人。
罗郁有些奇怪,上前问向了船夫,“老伯,这里头有人吗?”
“方才是有两位客人,刚刚飞走一个,那身手真是好,一转眼人就不见了,现在里面还有一个客人,等我把他请下来,二位再登船游湖。”
船夫饶有兴致地比划,罗郁狐疑地撇了撇船里头挡下的竹帘,明明已经靠岸,里头还是没动静,便径自迈上前,先船夫一步去撩帘子,“我们不游湖,是来找人的。”
船里只挂了盏油灯,边上有两坛酒,洒了些出来,而靠着窗边的位置,有一位身着素衣长袍的男子,歪歪斜斜地倒在船上,虽光线昏暗,却不难认出他是谁。
“……兰师兄?!”
罗郁先是一惊,而后喜出望外地回头,朝兰空辞喊,“兰师兄在这儿!”
话音刚落,兰空辞也急忙跟着上了船,两人先后进去,近前扶了人起来,“兰师弟,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先是晃了晃神,兰卿晚轻应着,“大师兄。”
“你是喝醉了吗?”
罗郁帮着把人扶好,又四处张望,“宗主怎么把你扔在这里,他跑哪儿去了?”
听罗郁抱怨这会儿,兰卿晚动了动唇齿,又紧紧抿住唇,没解释,唤了兰空辞,“劳烦大师兄替我解开经脉。”
简单一句话,兰空辞蓦地一惊,眉宇陷得更深了,并指点过去,快速解了他来,“究竟怎么回事?宗主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船上,他不是带你游湖吗?”
摇了摇头,兰卿晚一人跌跌撞撞地往船外去,登了岸。
外头比船里热闹许多,烟花腾空,到处都是嬉笑吆喝声,却没有一声是昭云初的。
兰空辞看他站不大稳,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孤立一处,好似枯叶迎风般将要飘零,便察觉出不对劲,问他道:“兰师弟,你们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
兰卿晚无声地应了句,轻垂着头又晃了晃,而后茫然地抬起,一步步走向热闹的长街,不停不歇,如鬼魅般穿行而过,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
昭云初说没有他,自己会过得更好。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是惩罚么?让昭云初弃他如草芥。
自己不值得昭云初爱吗?
一次又一次离开,半分挽回的余地都没有,行世半生,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绝望、恐惧。
他不懂昭云初,甚至连这个世间的事都不懂了。
他对自己几乎被颠覆的人生,产生了怀疑。
第100章 第100章 托信给他 早些回来好不……
“卖剪纸咯!刚剪的花样, 大爷给你孙女买点?”
沿街的摊贩招呼着过路带孩子的老人,兰卿晚侧过身,受蛊似的, 失魂落魄地走过去,伸手摸上摊子, 来回摸着上面各种样式的彩纸。
“这位公子,喜欢什么花样?”
摊主看着兰卿晚摸来摸去,索性热情介绍, “如果没有喜欢的样式,公子说出个模样来,现剪也可以。”
“有未剪过的彩纸吗?我想折千纸鹤。”
兰卿晚等着摊主掏出存货, 兰空辞和罗郁跟过来时, 他已买下了好几包,双手托着, 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罗郁知道兰卿晚有折千纸鹤许愿的习惯, 但一下买这么多, 一时半会儿根本折不完,叫人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等走到了街尾少人之处,有几包没兜住掉了地上,沿路吹散的彩纸不少,都是罗郁给帮忙捡起来的。
而等到走回住处时,兰卿晚停在门外,犹豫了好久, 兰空辞便替他推了门。
里头又黑又静,兰卿晚裹足不前,兰空辞似乎明白了什么,搭上了他的肩膀, 担忧地看着他,“宗主没有回来。”
罗郁帮忙点了屋里头的烛灯,兰卿晚入屋时晃了晃神,捧着怀里的纸卸到了桌上。
环顾这空荡荡的屋子,兰卿晚缓缓走到桌前,只茫然睨着桌面,昭云初这两日所用的稿纸还摊在那儿,唯独做了标记的地形图收走了。
他早该察觉的。
自打在山里寻到了顾师兄的线索,云初就有离开的打算。
猛然间,心底狠狠一抽,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崩断了。
“和我们回兰氏吧,宗主他,不会回来了。”
罗郁掏出昭云初先前留在屋里的信,可兰卿晚却一眼也不肯看,罗郁对上兰空辞的目光,恳请人劝一劝。
兰空辞沉默了许久,一路走回来,兰卿晚已这般消沉,精神恍惚,让人忧心。与其在此处逗留,不如按昭云初的意思,回兰氏去静静心。
“你已经尽力了,宗主的意思很明白,你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兰空辞说着,看到他背对自己的身影明显一僵,“师弟,你我都有重振兰氏之志,宗门里的师兄弟们也需要你,宗主既已表态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又何必执着于要陪他度日呢?他不需要你,你在这儿也是虚度年华。”
“他需要我!”
兰卿晚猛然回了身,眼底不知何时已湿红一片,崩溃似的哭吼,身子瑟瑟发抖,竟扶着桌子慢慢跌了下去,倚在墙角,“我和他说了,就算他走,我也不会回去,可他还是走了……”
他抱着脑袋,喉间紧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胸腔愈发闷得难受,就要喘不过气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对我?”
埋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一会儿,兰卿晚慢慢揪紧了手,茫然失措,“他说他觉得很累,我就一直想办法去理解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他要这么嫌弃我……”
“师弟,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
兰空辞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兰卿晚,即使当初误伤了昭云初,亦或是在昭云初假死离开宗门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
“大师兄!”
兰卿晚忽然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了一丝声音,紧张地向他道:“你们回去好吗?你们在这里,他就不会回来,不会肯见我。”
兰卿晚这般,连站在一旁欲要扶他起身的罗郁,都觉着难受得不行,“大师兄,要不,你去找灵心长老想想办法,我留下来照顾兰师兄。”
“罗郁你也回去!”
跌坐在地上的人摇了摇头,嘴里呢喃不清,“谁都不要留下来,只有剩我一个人,云初才会管我……”
“你现在这样叫人怎么放心?”
兰空辞重重叹了口气,朝罗郁使了个眼色,转身退出房门,随即对着跟出来的罗郁交待,“你去一趟宁师侄家,看看他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请他快些过来。”
已至深夜,宁南清在院中拜过兰空辞后,快步朝里屋去,瞧见屋里还亮着灯,等往内一探,便见了站于桌前的身影,只这一眼,宁南清瞬间瞪大了瞳孔。
兰卿晚满脸的泪顺着脸颊一点点滴落彩纸,上面的字晕开了墨渍,已看不清写了什么,他却还似较劲一般,没停地折着千纸鹤。
“兰师叔,别折了。”
袖尾上沾了墨渍,已染成了灰墨色,连手臂都蹭脏了,宁南清迟疑了会儿,伸手搭在他胳膊上,想要制止他再继续下去。
可他却听不进人劝,摇了摇头,反复折着桌上的彩纸,偏执如此,好像这样折下去,昭云初就会回来一样。
“我等他。”
“师父应该是想让你回兰氏。”
兰卿晚一瞬抖了手,迟疑地睨向宁南清,“云初、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站在桌前的人忽然咬起下唇,忍着喉里的哽咽,崩着脑袋面向宁南清,猛地反扯上他的手,几乎要站不稳了,“告诉我,云初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师父此行,没和我说。”
这算什么回答?
兰卿晚始终不信,再次摇了摇头,脑中回想那晚夺匕首的一幕,最终干涩地道:“他还在怪我,是不是?”
他不该那么吓云初的,他怎么能去逼云初那样的人,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思绪被巨大的悲怆搅得纷乱,他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只能托着宁南清埋首掩泣,直到再克制不住话里的哭腔,囫囵咽了一团,几乎就要扛不住昏过去,哆嗦着诉着。
“我、我没有想吓他,是我昏了头……你替我传个话好吗,告诉你师父,我在这里等他,他若是忙完了,就早些回来,我、我不会再逼他,但我不会走的……”
“兰师叔……”
昭云初今晚离开镇上,定是另有安顿,到了此时此刻,宁南清发现自己根本不知如何能劝兰卿晚回去。
“你何必如此勉强呢?”
他这句反问,落到兰卿晚耳里,刺得人慢慢咬紧牙关,再不知该如何言语,他伸手虚虚摸上边墙,步子有些乱,却颠着身子退开,只反复呢喃着——
“我在这里等他,我等云初回来。”
……
自打确认了顾瞻在月泽城附近走动后,昭云初便潜藏在月泽城北山城郊的兰氏据点,此处掩藏在半山腰的橘林里,为灵心长老所安置,平日倒没什么人打搅。
“顾瞻近来与江湖中人来往颇多,已查清都是在长亭客栈,灵心长老的意思,也许武林大会举办时,他也会去,极有可能落脚也是落脚这家客栈。”
昭云初看着小纪所指的位置,将周围地形探究一番,才从中抬起眼,面露狐疑,“我总感觉不太对劲,顾瞻心思缜密,怎么会频繁露面,让你们如此轻易抓到他的行踪?”
被这么一问,小纪哑了口,昭云初瞧着罢,拍拍小纪的肩膀,“赶了一日的路,你先去休息吧,我再仔细想想,顾瞻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是……对了,有封信,你徒弟托我交给你。”小纪抬脚刚想退出房门,又折回来掏出怀里的东西递到昭云初手里。
“我前日经过临江镇据点,宁南清说兰公子委托他的,若有机会就转交给你,你徒弟也挺记挂你的,还想同我一起过来,被我给拦下了。”
信?
听到关于兰卿晚的情况,昭云初下意识放下手中的笔放置一旁,接来那封信纸,只瞧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他还没回兰氏去吗?”
“没有,听说兰公子成日把自己关在内家里不出来,至多也就是宁南清去探望的时候,会说上一两句,但凡要劝,就不听了。”
“看这情况,兰公子他,宗主打算怎么办,要接他过来吗?”
小纪注意到他不断变化的神情,试着询上一句,昭云初已将信纸置于案上,埋头托于掌中,深吸一口气,才幽幽开口——
“由他去吧。”
昭云初不拆信封,小纪觉着不妥,可见他有些不耐地转身,只好犹豫地步出了房门。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昭云初摊着手里的信纸,兰卿晚的字迹他是知道的,向来是清秀工整的,偶有涂抹,也会另起一稿,可送来的这一封,写得却甚是凌乱,里头的内容尽是为之前种种反复道歉解释,逻辑絮乱,昭云初只看了第一张罢,便合上不再去看。
等他?
兰卿晚……何其固执。
……
昭云初并没有去见兰卿晚。
到了傍晚,小纪进屋帮他整理桌案上手稿的时候,无意翻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云初轻启”四字。
小纪瞥了一眼榻上的人,见他正闭目眼神,又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看信纸,因无用封蜡,也不知昭云初是否拆过,迟疑片刻,还是问上一句,“兰公子的信,宗主看了吗?”
“看有何用?”
昭云初眨了眨眼,淡淡的睡意被驱散,却还是佯装困乏地打了个呵欠,背过身去休息,“别拿他来烦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