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杖打云初?!
兰卿晚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 眉尾一颤,在讶然中沉默地转向门边,注视着那逆光下伫立的背影。
眸光晃动着, 他轻摇了头向人解释,“大师兄自尽不是云初的本意, 他不会不顾及宗门的。”
顾瞻低哼一声,对他的回答像是早已预料,颓丧跪坐在旁, “好些命案都和他有关,事到如今大师兄都死了,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兰师弟就这么偏袒, 任由他继续我行我素, 毁掉兰氏?”
毁掉兰氏……
脑中晃过前世葬身火场的画面,兰宗门再次覆灭, 那吐血气绝的少年与门前的身影渐渐重合, 兰卿晚蓦地喉间一紧。
他下意识想要唤云初, 就在出神的当口,门前的光线忽的被挡,等反应过来时,灵心执着龙骨杖就要挥下,昭云初直接上手抓去,眼看是想夺下龙骨杖!
“你……放肆!”
灵心被昭云初这一举动给惊了,气得竖眉怒喝, 连带着小纪和周围弟子们都吓得不敢上前阻止,昭云初却紧攥龙骨杖一端,冷着一张脸睨着灵心长老,大有动武夺杖之势。
“云初!”
兰卿晚急呼出声, 匆忙赶上前,挡了两人对峙的视线,“你先认个错……”
见他来劝,昭云初倏忽抬眼,不住皱起眉头,语气里略显焦躁,“兰师兄,我之后再和你解释,你先别管了!”
说着就要把人推开,兰卿晚本就担心他冲动,听到这话,当真是稳不住了,一把扯住昭云初的胳膊,“我怎么能不管?你非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罢休么!”
两句话质问得重,兰卿晚显然是生了气,昭云初被晃得愣了片刻,可一察觉抓着龙骨杖另一端的灵心暗中发力,便立即回神。
被扒住的胳膊猛地抬起,兰卿晚猝不及防被人推向一侧,晃眼就见昭云初打中灵心长老一掌,两人就此过招,却谁也不肯松开龙骨杖。
“快住手!”
兰卿晚见他们愈打愈烈,快步闪到两人中间,着急回挡下昭云初的一招,用力抓住杖身中部,“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险些伤到兰卿晚,昭云初眉头一拧,僵持在那儿,对上他慌乱的神情,“对也好,错也罢,时至今日,谁又能罚得了我?”
“云初……”
一瞬颤了眼睛,兰卿晚怔怔望着人,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祠堂点的檀香本为宁神,此刻却静不了任何人的心,兰卿晚站在那儿,握在龙骨杖上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他僵了许久,终于,他再等待不下去,喉间紧涩得发疼,以至于开口时含着一丝细微的颤音――
“若是由我来惩戒,你……领不领罚?”
话音入耳,一瞬眨眼缩了瞳孔,昭云初一动不动,震惊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怀疑听到的是自己的幻觉。
可兰卿晚神色紧绷,握着龙骨杖的力道一点点加重,明显方才不是幻听。
猝然间,心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痛觉急速蹿过喉咙,只觉哽得难受,眼底泛起微红,像是不甘,隐隐透着受伤的委屈。
但自尊不允许自己此刻服软,唇被咬得发白,昭云初轻撇过脸,错开彼此的视线,兰卿晚捕捉到他流露的情绪,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
可龙骨杖一端悄然松开,看到人在面前跪下一刻,兰卿晚下意识退了半步,意外昭云初真的情愿,领自己的罚。
“卿晚……”
灵心在旁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乎并不想勉强他亲自动手。
兰卿晚凝着昭云初的背影,犹豫地抿起唇,可当目光触及到大师兄的尸体,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是我没管束好云初,才会让他铸下大错,就让我来执行吧?”
攥紧手里的龙骨杖,直到灵心松手,兰卿晚的眸光渐沉,最终还是打了下去……
杖身落在昭云初的背上,一次又一次,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回荡在祠堂中,可昭云初哪怕嘴角咬出了血,满脸冷汗,也硬是没吭一声。
只望向前方的牌位,拳头掐着掌心,直到四十下后,背脊那处的衣料渗出斑斑血迹,才跪不稳地往前伏倒,双手撑到了地上。
“云初!”
兰卿晚本就绷紧了思绪,昭云初倒下刹那,他呼吸一滞,当即弃了龙骨杖,俯身扶去。
“卿晚……”
灵心长老紧张地瞧着兰卿晚托起昭云初在怀里,不禁蹙下眉头,刚想要说些什么,他已护起人抢先求情。
“云初是该受罚,但他内伤还未好全,经不起百下重罚,何况他还是老宗主唯一的儿子,请长老念他是初犯,从轻处置。”
兰卿晚低眼见昭云初喘息得吃力,心疼地替人抹去唇上的血渍和额角的湿汗,抱紧了些,深恐灵心不肯作罢,又忙抬头道:“若是还要罚,就让我替他担着。”
“属下也愿替宗主受罚!”
小纪眼见昭云初的确遭罪难捱,也和一众贴身护卫跪了下去。
恰在此时,听闻昭云初受罚的宁南清也赶进祠堂来,担心地往兰卿晚怀里探了眼,匆匆拉着灵心的胳膊跪下,“长老,让我替师父受罚吧!”
“你们一个个的,还嫌不够乱吗?”
灵心瞧着一群人围上来跪自己,一脸头疼地背过身去,似在纠结,好一会儿,才挥袖迈出去,留了最后的处置——
“把宗主关到水牢里去思过,为空辞抄满三十遍心经再出来,追查内奸的事,都暂由顾瞻处理,卿晚从旁协助。”
……
地牢过道十分昏暗,石门挪开时,夜风吹进,嵌在两侧石墙的灯托上,微弱的烛光被吹得不断忽闪。
一人轻步而入,延伸到尽头的冰冷墙面随之泛起涟漪般的光影,这儿仿如虚无空间,静得诡异而压抑。
“云初?”
兰卿晚停在铁栏前,探着目光寻到水牢里的身影,传来的声音一如平日那样温润平和,让人心安。
昭云初半垂着头,鬓角的头发微乱地散在肩上,背上的血迹已干涸,在离铁栏两步之远的角落里颓丧地靠坐着,处于光所能映照之外,整个人都浸在水牢的阴影里,叫他看得痛心。
听到唤声,他眼皮稍稍抬起,侧身朝外瞥去,兰卿晚孑然一身立于铁栏之外的烛光下,仍是那般偏偏出尘,出神了似的,静默了好一会儿都不曾说话。
昭云初就这样静看着他,记得这一世刚醒来时,也是在这水牢,他们第一次相见,只是那时候,是自己来救兰卿晚。
觉着烛光扎眼,冥冥之中,仿佛他们两人正处于黑白对立之境一般,好似无论谁先朝对方迈出哪怕一步,都将走向灭亡的宿命。
“云初,我配了药。”
兰卿晚不适应被这样疏离的眼神盯着,再次开口时,已从袖中掏出药瓶,尝试着同人对话,“你坐过来些,我帮你抹上。”
他一言,昭云初才回过神,抖去脑中的无端思绪,却依旧不动。
见人如此,知是心里有气,兰卿晚默叹一声,只得伸长胳膊进去,勉强够着了昭云初的袖尾,又差点给挣脱了去,于是抓得更紧了些,“别和我怄火了,治伤要紧。”
昭云初扯不开人,有些烦躁地偏了脸去,却拗不过兰卿晚,默默地往铁栏处挪动,松了松腰带。
等把上衣褪下大半,后背露出好几处龙骨杖打出的青紫瘀伤,破皮处凝着血,兰卿晚眼皮猛地一跳,被这些伤痕刺了眼。
指上沾着药膏抹上去时,冰凉的触感碰到血瘀,昭云初本能往回一缩,发出微弱的吸气声,惹得兰卿晚的手都跟着抖了抖。
“很疼?”
他紧张问着,昭云初偏头瞄了一眼,看到他忐忑不安的神情,终于闷闷地吭声,“你怎么不再狠狠心多打上几十下?打死了,我就不会疼了。”
“别胡说!”
兰卿晚脱口而出的低喝有些急,后知后觉语气重了,懊恼地垂下眼去,沉沉叹了声,“气话归气话,别咒自己。”
昭云初背对着人,却从他话里听出了一丝凝噎,晓得他听不得这个,便不再吭声。
兰卿晚瞧他不再故意呛话了,才继续帮人抹药,一同说起白日里的事,“你不该冲动朝灵心长老动手,既为宗主,兰氏重振不久就在祠堂闹成这样,叫门中弟子人心涣散,传出江湖,也损了宗门的名声与威望。”
昭云初闭眼听着,许是疼得难受,也许是没几多精力再辩,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任兰卿晚在身后絮叨,劝着往后收些脾气。
终于等伤处都抹完了膏药,昭云初睁眼别好衣服裹住身子,兰卿晚才犹豫地抿了抿唇,道:“云初,有件事我想问你。”
昭云初系着衣带的动作缓下,目光一侧,“什么?”
兰卿晚探着昭云初的情绪,伸手搭过去,彼此靠得近些,才问出心底的疑云——
“关于内奸,大师兄一向宽厚待人,你为何会怀疑是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82章 第82章 争执互伤 水牢探望两伤心……
“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想到兰卿晚会主动提及内奸之事,昭云初神色一凝,刻意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不自在地转动眼珠扫过周围,虽目前四下无人, 但昭云初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周家的护卫中毒身亡前,吐口说内奸的身形像大师兄。”
说得简单,像是想将人搪塞过去, 末了,又拉下兰卿晚的手,无力地闭了眼, “此事牵扯众多, 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你别管了。”
“仅仅因为他们说像大师兄?”
自觉这样的理由敷衍且荒唐, 兰卿晚意外之余, 心中存疑愈多, 直接反手握过去将人身子拉近,“云初,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兰师兄,你还记得当初在临江镇我莫名其妙中了慢毒之事吧?”
知道兰卿晚这执拗性子一上来,不问个清楚是不肯走的了,昭云初只能拿出些推论,“那段时日我恰巧在服用大师兄送来的丹药, 后来你让我停药休养,我心口便没再无故疼过。”
“有可能是巧合,你没有证据……”
兰卿晚不能认同这样的推断,昭云初深吸一口气, 只觉烦躁地皱紧眉宇,“哪有那么多证据!”
听得一怔,兰卿晚摇了摇头,难以接受这个说辞,用力将人掰过身来,“难道你没想过,倘若不是大师兄,岂不是莫大的冤屈?”
“若不是他……”
昭云初出言打断了他的话,用力挣脱开肩上的束缚,神色渐的阴沉,连带着声音里透着股冷漠,“为了揪出真正的奸细,死几个人也在所难免。”
这样的话,太过熟悉,也让人觉得遥远,兰卿晚听得一怵,微微睁大眼睛,仿佛看到了前世的昭云初。
“你不能再滥杀无辜了!”
怔了许久,确认这不是随口一说,他神情闪过慌乱,抵着栏杆劝阻,可昭云初无动于衷,叫他愈发心急。
无措地握住人一双手,没有得到半句回应,兰卿晚终于按耐不住,压低了声质问:“你难道、忘了前世是如何落得葬身火海的下场吗?”
担忧得紧,脱口而出的话便没了顾虑,只因害怕昭云初重蹈覆辙。
听得一愣,未料到他会在这时候提及前世,看向面前的人时,目光扫了过道,眼色依旧低沉,只唇角稍稍扬起,笑意里有几分苦涩,“我还以为兰师兄你,永远都不会提起那些过往。”
那些记忆仿佛刺痛了昭云初,慢慢垂了眼皮,眸底闪过一抹狠厉,连带着声音都变得阴鸷。
“我前世会输,不是因为杀了多少人,而是没有早一点发现有奸细暗算我,只要把他揪出来,揪出来就好了。”
“你真是疯了。”
兰卿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手上使力地晃着人,欲要将人唤醒,“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昭云初任人摇晃数下,却不为所动,低低嗤笑一声,略带疑惑地看向兰卿晚,“江湖险恶,我只是在保护自己,有什么错?”
“我以为这两年经历这么多,你已经改变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草菅人命。”
眼底渐的泛起一层薄薄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鼻尖微酸,仿佛一块石头沉在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兰卿晚喉间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兰师兄……”
听出了他话音里伤心的意味,昭云初蓦地回神,缓和了语气安抚,“你和他们不一样,别怕,就算我杀遍整个武林,也不会伤害你。”
一颗眼泪陡然滑落脸颊,昭云初抬手想要帮他擦拭,可兰卿晚下意识偏脸避开,叫人意外。
昭云初伸去的动作一抖,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半空,直到看清他神情里有明显的恐慌和抵触。
兰师兄,还是接受不了。
昭云初安静地注视着他,不住抿紧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把手缩回。
“兰师兄,你自小被大师兄他们护着,哪怕是寄养在周同寅身边,他也不曾苛待你,你哪里能体会一个从小没人保护的小孩,为了活下去要拼命到什么地步?”
尝试着得到他的谅解,昭云初念起心底最不愿提及的年少时光,“我才四五岁,就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哪怕只想吃点热饭热汤,都有人要下毒杀死我。我不害人,别人就会害我。”
“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你何必还要记挂在心上折磨自己?”
兰卿晚眼角擒着泪凝视过去,透着无法理解的茫然,“兰氏的师兄弟不会像他们那样伤你,尤其是大师兄,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怎么可能过得去?”
触到逆鳞一般,昭云初激动低吼,朝铁栏猛拍过去,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嗡嗡的余音在狭长的过道里回响。
“兰师兄真是好轻易的一句话……对我来说,那些事就像烙印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能活到现在,全凭自己够狠心。”
反驳的话语里隐忍着多年来积压的苦痛,面对兰卿晚的无法感同身受,昭云初五指紧抠铁栏,竭力想要克制着自己情绪。
猛然间,脑中闪过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昭云初抿了抿微抖的唇,开口询问时,声音已然低哑,“如若最后没有抓住奸细,像前世那般,兰师兄,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宗门,归隐乡镇?”
两人从未辩得如此激烈过,昭云初问得小心翼翼,只怕像方才那样惊了他,眼里含着希冀,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
听到这话,兰卿晚只觉心惊,眉头急蹙,不自觉握上昭云初扣在铁栏上的手,“你若是搞砸了再抛下一切离开,兰氏的师兄弟要怎么办?你要他们往后在江湖中如何立足?!”
面对兰卿晚的气恼和责备,确认了他再没别的话说,昭云初眸光微颤,随着一盏被风吹灭的烛火熄去,被握住的手一点点挣脱抽回,接着背过身去,让人再看不到脸上的情绪。
已经听懂了答案,并不再争执方才的话题,昭云初低低吸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兰师兄,我累了,你先走吧。”
两人的争辩声似还萦绕耳际,握空的手心里残留着余温,兰卿晚呆呆望着昭云初的背影,闷了好一会儿,才将药瓶轻置铁栏边,又将抄好的心经放了过去,轻声嘱咐,“疼的时候记得抹药,心经我已替你抄好了,你好好休息,明早我会去求灵心长老放你出来。”
过道上离去的脚步声很轻,沉重的石门关闭声响后,就再没了动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场虚梦罢了。
水牢里不见天日,直至残烛燃尽,周遭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之后似乎有两日的功夫,其间除了透过石墙窗口送食的弟子,便再没和旁人有半点接触,这般熬着,只能听着流水声消磨时光。
想必兰卿晚并没有求得灵心长老的同意放人。
忽而远远听见石门响动的声音,久久陷入黑暗的空间里出现熹光,脚步声紧接而来,昭云初倚坐一角,抬眼朝过道凝去,静等着会在这时候前来的造访者。
直到纤瘦修长的人影踏至过道,手提一盏灯不疾不徐地走来。
昭云初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确认了那人的脸,眼中闪过流光,转而渐渐暗淡下去,他的笑痕里藏在难以发觉的失望,终于意有所指地开口——
“我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顾师兄。”
话音刚落,过道里的脚步声便停了,顾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继续前行,“顾某来看看宗主,在水牢里是否还能安寝。”
出言挑衅,当面讥讽,属实不像顾瞻平日的作风,昭云初略有疲倦的眉眼皱了皱,目光紧锁着人。
顾瞻看懂了他的情绪,转而平缓一笑,“顾某不敬,请宗主别动怒,若是不小心运功,催发了烛烟渗进体内的毒就不好了。”
说得如家常话般从容,却浮现杀意。昭云初望着顾瞻皮笑肉不笑地表情,蓦地哼笑一声往后靠去,以了然的态度徐徐道:“因为大师兄,你现在巴不得我快点死吧?”
一语戳到痛处,顾瞻嘴角勉强扯了扯,笑容转瞬消失,“宗主说错了,我并不是现在才想要你死,早在碎石山上你被废去武功时,就不想你活着了。”
顿了顿,顾瞻忽然面露凶光,虽很快平复下来,唇角艰难地挤出笑意,却依然能声音里听出不甘,“白白拉了那么多条人命抵在你前头,可你偏偏没死,让我好伤心。”
脑中倏忽一闪,碎石山上枉死的一条条性命晃过,昭云初的眼中映着顾瞻那张扭曲的脸,似腾升起一团火,要将人吞噬其中。
喃喃着,顾瞻进一步上前,如鬼魅般停驻在铁栏前,想要彻底激怒昭云初。
“你看看你多招人恨!抚养你的宗门坑害你,仇家周氏的人痛恨你,救你的师父刺杀你,江湖中眼红你的人议论你,就连兰氏亲族包括你最依赖的兰师兄在内,都不信你……”
一连串的话刺激着水牢里的人,末了,顾瞻抵到铁栏边,“你说你活成了阶下囚,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清静。”
说的话像刀子一样,横竖要昭云初心里不好受,顾瞻满意地看到他脸上难以掩藏的痛恨神情,攥紧了垂在屈膝上的拳头,可却依旧强忍镇定地靠在那儿一动不动。
水牢中死寂无比,时间一点点流逝,昭云初紧掐着自己的掌心,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扯动唇齿确认一个答案,眼神清明无比——
“所以,你就是那个奸细,对吧?”
第83章 第83章 诛心之语 顾瞻伏法狠诛心……
“在镇上给我下慢毒的, 给周同寅通风报信引我去碎石山的,想要暗害宁南清的,还有近来接连制造几桩命案的, 都是你,对吧?”
方才顾瞻所言太过详细, 昭云初心中确定了自己的判定,竭力抑制着想要冲上去将人撕碎的冲动,要人自己说出来。
可顾瞻在铁栏外怔怔地站着, 似乎在欣赏他身处水牢中的无能狂怒,慢慢垂下头,颤起身体发出嘶哑的笑声, 没有否认昭云初的话。
瞧着顾瞻这副样子, 他磨了磨牙,微挑眉尾, “为什么?不想让权?”
“我凭什么让权?!”
顾瞻猛然抬头吼道, 瞪着昭云初的一双眼里充满了愤恨。
“这二十年来都是我们父子尽心尽力保着兰氏, 可父亲却一心要找到你,从来没想过我,我这个顾少主当的,是什么滋味你懂吗?”
说到多年来心中积压的不满,顾瞻越发激动,突然用力抬手指向水牢里的昭云初,“我原以为你早死了, 可你偏偏还活着,你的身份一经证实,大师兄也好,兰师弟也罢, 还有那些受我顾家庇护多年的兰氏子弟,一个个全都想着要重振兰氏,你们、要我情何以堪啊?”
顿了顿,顾瞻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意,缓缓地垂下手,“我还得对着你赔笑,表忠心,扪心自问,这一切公平吗?凭什么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兰宗主,我为兰氏殚精竭虑,却永远只能像个奴仆一样,对着你卑躬屈膝!”
“所以你就铤而走险,背叛兰氏,暗投杀父仇人?”
亲耳听到这些话,昭云初并不是不能理解顾瞻所思所图,某种意义上,看着顾瞻悲愤控诉,就像看着上一世的自己,可是,选错了路。
“你若单单设计谋害我,又或是拉帮结派,我就算栽在你手里,也敬你是个有手段的,毕竟也是兰氏所出,宗门落在你手里也不算亏。”
此话说得不假,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最终当不得这个宗主,交给顾瞻,也是稳妥的,只是诸事向来不能如意。
昭云初想着,愈发觉得恨恼,冲着人斥道:“可你偏偏去找周同寅!他是什么角色你会不知?他巴不得断了兰氏的根基,你就算杀了我夺了位,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你以为投靠周同寅是我愿意的吗?”
顾瞻用力戳着自己心窝处,怨得眼泪都逼了出来,“要不是周同寅杀了几个弟子,把他们头颅悬挂府门之上,气得大师兄要和周同寅拼命,被关押在牢里受折磨,我何至于去向他低头!”
“别一股脑地把事都推给旁人,你想杀我,定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若没有提前安插探子盯着,周同寅又如何能在支开兰师兄后,立马带人进入临江镇?”
昭云初并未全然听信这番控诉,直言戳破顾瞻的心思,“说到底,你不过是想借由周同寅的手来除了我,顺便救下大师兄,说不定,还能让兰氏子弟从此死心塌地只能跟着你。一箭三雕,顾少主当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讥讽得厉害,顾瞻听得一愣,伸手抹去脸上的眼泪,不加掩饰地失声哑笑,愈加不服地咬了咬牙。
“是啊,我原本是想私下解决了你,派人在林中一次又一次留下暗号引你过去,可当我在林中设下埋伏,兰师弟一见你会兰氏心法,就冲上去破了机关救你,让我功亏一篑!”
涉及林中的致命机关,昭云初立马忆起了当时的情形,记得兰师兄曾解释过,那是兰氏子弟为捉周宗门探子所布置,并非有意害到他,与顾瞻所言,并不一致。
若真如此,顾瞻谋害他一事,兰师兄也知情?
“既然一个个都偏帮着你,那就都死了算了……偏偏就你没死在碎石山,昭云初,你的命真大!”
顾瞻自顾自地念叨着,缓缓佝偻着身子蹲下来与他平视,阻断了昭云初的思绪,“但事到如今,你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你终究逃不过我的算计。”
话音刚落,顾瞻已摸到铁栏下方的一块砖石缝,伸手探进一扭,像是触到了什么东西,水牢两端的岩壁上忽地掉落几块碎石,嵌在石壁内的机关赫然显露。
不好!
昭云初暗自一惊!
方才走神的空档,已错失逃离的时机,刚跃起就被两端撒出的铁网给捞回,紧接又有铁索投出,将他紧紧固定在墙面,这等机关速度极快,根本没多大逃离的机会,除非此刻强行运功,才能破除这等禁锢。
铁栏的大门被打开,顾瞻踏进来,看着他如砧板羔羊,忍不住发出一阵狂肆的笑声,又骤然停下,随即拔出了贴身佩剑。
那神情里狡黠而阴狠,湿红的眼里泛出泪光,瞪着人像是要将他活剐了似的,“可我千算万算,没想到会连累到大师兄,所以这一次,昭云初你必须死!”
“铛铛——”
一道剑光突然划过眼前,及时隔开了顾瞻即将落下的剑刃。
在黑暗中的人影舞过几次利落的剑花,就将束缚在昭云初身上的铁索斩断,紧接割破铁网,速度极快,看得顾瞻迷了眼,依稀认出人的一刻,竟僵在当初。
……是、大师兄?
兰空辞立定在昭云初身侧凝着人,既已听到了他们所有的话,此刻眼底已洇了一层水光,透出掩不住的失望与沉痛。
顾瞻下意识想唤人,可稍有不慎,被昭云初出招击中,又一个扫腿打过,直接撂向铁栏,撞翻倒地!
“宗主……”
眼看顾瞻被一掌内力震得吐了血,兰空辞及时拦住,欲要让人手下留情。
昭云初见顾瞻倒在铁栏前艰难地撑起身,一下子也难再站稳,而灵心长老也行至过道里,他才缓缓收了掌。
“原来,你们合伙演了出‘引蛇出洞 ’。”
到眼下这个情形,顾瞻总算是明白了,咬牙切齿地瞥了眼昭云初,又转向他身旁阻止的兰空辞,只觉可笑至极,“大师兄还拦什么?既然信他的话陪演这场戏耍我出来,现在我都认了,要杀要剐,又与你何干?!”
“阿瞻,你、真的太令大家失望了。”
兰空辞话说得干涩无比,顾着身边随时可能再次被激怒出手的昭云初,只目光锁在顾瞻身上,低喃着开口,“原本我还不信,想替你争个清白,可你、你却……”
“还不是你们逼我!大师兄你曾在我父亲灵前发过誓,会助我管理好顾府,不受人欺负,可一听说昭云初还活着,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在你们心里,无论我做得再好,都比不上这个外面带回来的野小子!”
说得激动到声音打颤,顾瞻怒指昭云初,一股脑地将心底的话全抖出来,看着昭云初的脸,愈发觉得难平。
“昭云初,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他们真的认可你吗?就算近来的这些命案是我做的,那你从前对昭宗门子弟和临江镇上那些地头蛇做过的,总赖不掉吧?”
顾瞻言语中的嘲讽愈多,如诅咒般传入昭云初的耳里,“你知道江湖中有多少人不想看到兰氏崛起,巴不得拉你下马?你曾做过的事,我只是煽了煽风,就像火星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人揭开,你没有江湖根基,终有一日,就算哪件事不是你做的,也会赖到你和兰氏身上。”
兰空辞听不得这番话,欲要上前去,昭云初却一把扯住兰空辞的胳膊,直直盯着顾瞻。
顾瞻所言不假,前世江湖里平白捏造的命案不少,都一个劲儿地把脏水泼到他和兰氏身上,左右名声都已经臭了,要澄清也没人会听。只不过前世他并不在意什么口碑名声,任由他们造谣,才恶化到最后群攻兰宗门。
“其实,看不惯你的又何止是江湖中人,兰师弟不也一样?你以为他当真心慕你么?”
见昭云初比想象中的镇定,顾瞻磨了磨后槽牙,似有不甘地抹去嘴角流下的血渍,提及最要他命的兰卿晚,果然瞧他蹙下眉头变了脸色,顾瞻的神情里尽是不屑。
“若非你是兰老宗主的儿子,依兰师弟的性子,哪会容得下你曾做过的那些杀人害命的事?当初就是见你在林中机关阵里用了兰氏心法,他才冲进去救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拼命。”
“你住口……”
昭云初听得脑中一震,耳旁似还嗡嗡作响顾瞻的讥笑声,扰得他有些气短,掀开兰空辞的手就要再补上几刀。
“恼羞成怒?想想兰师弟还真是不容易,为了好好管束你,要委身自己夜夜陪伴在侧,啧啧……”
顾瞻被人揪过衣襟扒起来,却笑得更无忌惮了,“你瞧你这半生多失败,我真是可怜你啊,兰宗主!”
“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昭云初即刻锁上顾瞻的喉咙,拔出匕首一刻,却被兰空辞硬生生截住,刃上划开一道鲜红刺目的血迹,一瞬在场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师兄,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不忍心?”
欲要人松开手,昭云初试着挣了挣,又怕强行抽回会割得兰空辞手心更深,被压制了这一会儿,顾瞻几乎喘不上来气,双手掰上他的腕部,竭力嘶喊道——
“你要是杀了我,就永远别想找到兰老宗主留给你的那块药石!”
这一喊,硬生生把昭云初震得松了手。
第84章 第84章 师兄伤我 引剑意外误伤昭……
属于昭云初的那块药石, 自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而现在,顾瞻居然说知道下落!
“怎么可能……我带人四处寻找未果, 你怎会知道那块药石在哪儿?”
兰空辞并不相信顾瞻的话,方质疑一句, 就被顾瞻打断了话,“你当然找不到,早在兰氏逃难那晚, 我就已经拿走了。”
顿声呛了两下,顾瞻察觉掐着自己喉咙的那只手松了松,才对上昭云初的目光, 道得清楚。
“那晚老宗主在外已被刺杀的消息传回, 父亲把你抱到我手里,跟着护送的亲族躲后山隐蔽, 但当时你才一岁, 被吓得一直哭闹, 而周家派来的杀手已经围山来搜,我哄不好,只能将你丢在树下……”
顾瞻目光有些涣散,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陷入到了二十年前的回忆里,叙述到最后一句时,蓦地生出贪婪的神情, “我想到你身上有一块药石,与其落入周同寅之手,不如我拿走它。”
听得太过震撼,不仅兰空辞和昭云初都面露错愕, 就连灵心长老也失望地闭了闭眼,一声叹息后,便严肃斥道:“真是个孽障!为了找寻所有的药石兰氏的人冒了多大的风险,你竟瞒了大家二十年,还不快交出最后一块药石!”
“交出来?”
呵笑着,顾瞻向后瞥了眼,“长老说得轻巧,我若乖乖照办,还有命活呃——”
话音未落,冷不丁地就被人掐紧喉咙,昭云初动作下得极狠,顾瞻本能地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出挣扎的表情,他却不顾,低喝回应,“灵心长老,带人去搜查顾瞻的寝屋和书房,再没有就把整座府邸的暗阁翻过来,我偏不信找不出那块药石!”
“宗主……”
眼看顾瞻脸上崩起青筋,昭云初几乎要把人脖子拧断,兰空辞一把扯住昭云初的胳膊,连灵心长老也有些稳不住地赶上前来劝。
“捉贼要拿脏,顾瞻在兰氏威望不低,还是等把药石和那些命案的来龙去脉都审出来再处置不迟,否则这样杀了他,众人不知内情,也难以让宗门子弟信服。”
顾及着昭云初的想法,灵心也不敢劝太多,为难之际,石门外突然传来小纪的急报——
“禀宗主,昭宗门子弟伙同一群江湖人士在外头闹事,说有几个侠士被杀害,有证据指认是宗主所为,大声指责宗主德不配位,弟子们拦不住,没有命令也不敢贸然动武,那帮人只怕是要闯进大门来了!”
“岂有此理!我兰氏的大门是他们说闯就闯的?”
灵心听得气恼,像是怕此时再生事端,说着话便要往外走,“快随我去同他们理论。”
“长老留步!”
昭云初喊得及时,目光扫过一旁心神已乱的兰空辞,待灵心回头,已脱手松开了顾瞻,任人倚墙跌坐下去。
“请你陪同大师兄留在这儿严审顾瞻,在拿到药石之前,不得让任何人靠近水牢,我解决完外头的事就回来。”
……
宗门前院的吵闹声纷杂不休,闹事者已闯入大门,巡逻的弟子们赶过来苦苦抵挡,甚至已有沉不住气的已拔剑相向。
“这是做什么?我们兰宗门又不是比武擂台!”
小纪算是跑得快的,没想到去通报的这会儿子功夫,事态发展得愈发不可收拾,眼尖地指向最前面的昭陆德,“宗主,就是他挑的头,上回来闹的也是他,说要找您理论……”
“我懒得再跟他们废话!”
话音刚落,昭云初身影疾速闪过眼前,带过一阵烈风扫落沿途花叶沙尘,迷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等再反应过来时,昭云初已运功将冲进来的闹事者以掌风催倒。
“有本事的尽管过来,本宗主在此领教。”
说罢,离殃剑出鞘,剑刃明晃晃地亮在众人面前,于内门处孑然而立的背影孤傲而充满杀意,面对乌泱泱的一批人,大有强行镇压之势,叫一众弟子看得心惊,纷纷形成包围之势,拔剑待命。
为首的昭陆德捂着伤处,被昭云初盯得冒了冷汗,而中伤的一批人里,有些已被这阵势吓得不住往后挪,昭陆德见状,只得硬撑着举剑向前,高喊——
“死者们身上有兰宗门令牌,且听闻都与他昭云初有旧仇,万万抵赖不得,何况昭云初自小残害师门的事就没少做过,手段狠毒,我等都是江湖义气之辈,大家不用怕,一齐讨伐这个小人!”
此话一出,被鼓动的江湖人士不少,纷纷围上前来,眼看又有一波人攻进门来,小纪立马站到昭云初身边,对众弟子喊道:“保护宗主!”
“你们守住前院,一个人也别放进去。”
面对这群家伙,昭云初并不打算让兰氏子弟们上场硬拼,一个命令给到小纪,随即纵身一跃,半空中迎上打头阵的昭陆德,迅速挑开对方配剑,回身一个侧踢将人逼退几步。
紧接腰间玄铁抽出瞬间,暗针飞梭,一连刺中最先冲上来的那波人,针入骨髓,惨叫着便一个个跪了下去。
小纪刚打下几个从边上窜来的江湖人士,瞧着昭云初运起轻功跃至上方,架于众人武器之上,旋身一转,就将周围人纷纷震倒,不等昭云初抽身退开一段距离,下一波人又蜂拥而上。
如此下去,怕是要陷入苦战,担心他运功过久支撑不住,小纪忙对身边弟子嘱咐:“你们紧守大门,我去请灵心长老过来!”
周围厮杀声不断,昭云初下手愈狠,渐渐占了上风,兰氏子弟配合地收紧包围圈,硬生生将人群逼退到大门前。
昭云初目光立即锁定悄悄缩在人群后的昭陆德,一个空翻落地,单脚踹去,将人猛踩在脚下往胸腹上碾,动作利落粗暴,怕是要断人两根肋骨。
昭云初瞥过周围,压迫意味极重,见暂时无人敢再闯门,便低眼凝向脚下的人。
“你这个、野小子……忘恩负义……”
实力悬殊太大,昭陆德被制得动弹不得,口吐鲜血,这几招下来连咒骂声都几乎没了。
“我残害师门,忘恩负义?”
声音不大,语气却透着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对着从小欺辱自己的昭宗门弟子,昭云初一贯不手软。
拿这家伙作法,看谁还敢再这般放肆。
“云初,快住手!”
就在他并起手刀准备了结此人的当口,一道身着浅灰纱袍的身影飞旋而上,翻跃至门前。
昭云初不过迟疑片刻,兰卿晚已出招打来,他速速旋起闪避,彼此擦身而过,退开一段距离,两人各自立于两重檐顶的金兽一角。
“云初,昭宗主对你有收留之恩,既已教训过,逼退他们就罢了。”
他们对峙的空档,昭陆德得了生机,昭宗门其他弟子匆匆上前将人拖出大门,他冷眼凝着,神情并未半点缓和,“昭宗主的恩情我自会记得,昭陆德屡次挑衅,今日必须杀。”
听人不肯妥协,兰卿晚心悬得愈紧,唯恐昭云初再错了主意,神情渐的严肃,“兰氏重振不久,你身为兰氏新主,万不可不顾宗门名声,为一己之怨再生事端!”
炎夏雷鸣,乌云压顶,覆过昭云初的上方,两人彼此光影相对,雨前的风刮得狂冽,如虎狼狂啸,可于昭云初耳中,却仿若褪成了背景,只听得到兰卿晚的一番陈词。
他在昭宗门的过往那般悲惨,兰师兄不是不知,无论前世今生,他们都对自己使尽了绊子,就算将这些昭宗门的人全杀了泄愤也不为过,可无论如何争辩,在兰师兄的心里,他所经受的苦难再多,终究是敌不过兰氏的名声。
兰卿晚能接受的,只能是一个期望中的兰氏之主。
内园栽培的兰花开得极盛,连天的绚烂里,攒紧的花瓣亦是染血斑斑,他移栽来静心伺弄两月,只可惜,他无缘陪兰卿晚欣赏。
随着内力外溢,继而掀起层层香浪,散了满院,漫出的芬芳里压抑着杀戮之气,兰花之景从未如此凄美过。
急风夹杂着落雨几许,飘零而来,顾瞻在水牢里说的话悄然拂过耳际,昭云初鬓角发丝凌乱,在空中肆意散开,而眸光幽幽,一瞬黯淡,只映得兰卿晚的身影,哪怕此刻正与自己对峙。
仿佛身处光明抵达不了的暗处,昭云初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终于抬了抬眼,目光轻柔而强硬――
“兰师兄,想阻止的话,就把我打下去。”
晃神之间,兰卿晚已拔出渡尘,挥剑刹那,昭云初及时反挡,两剑交错,在空中摩擦出一串乱电。
“你明知这是条死路,为什么还不及时回头?就不怕再得报应?”
兰卿晚出剑向来精湛,没有一招一式是多余的,让他应对得有些吃力。
好容易趁人稍不留神,昭云初当即挥掌催向地上的昭陆德,连同周围的人一并中伤,却忽的掌中一虚!
猛然察觉内力渐的控不住了,只得咬牙承受它的反噬。
兰卿晚敏锐感应到他出招变慢,当即蓄足内力引剑而出,势如破竹。
昭云初对这些剑式是熟悉的,兰卿晚几乎教过他所有的防御之法,可即使到了这一刻,他都没主动出击破过招,只怕让围观的人抓住兰氏剑法的弱处。
发觉到了不对劲,霎时想到他内力容易失控,几乎是下意识地,兰卿晚剑锋偏离开他心脏的位置,可已来不及收手,就这样直直刺了进去……
外溢的内力将扩开的一层屏障彻底瓦解散去,兰卿晚抽出渡尘剑刹那,身上血珠喷薄,溅落眼中。
昭云初单手撑地捂上胸口,艰难地对面前之人冷笑,“除了兰师兄你,谁还能给我报应?”
第85章 第85章 渐显疏离 昏迷初醒存芥蒂……
“不、不是……”
周围风雨狂肆, 兰卿晚僵硬地退开几步,望着他胸口处冒着血,持剑的手已不住发颤起来。
昭云初的伤口止不住血, 运功过度导致胸口愈疼,又催发了顾瞻下的慢毒, 于这淅淅沥沥的雨中,意识不住模糊,一时站不稳, 整个身子便直直往下坠去。
“宗主!”
灵心远远赶来,还未来得及救人,灰衣身影已飞下屋檐, 兰卿晚及时将他托在怀里, 两人疾速旋落兰花丛中。
细长的兰叶已被雨水打残,整片花海颓败死寂, 兰卿晚两指探到他愈加微弱的鼻息, 蓦地看到昭云初呛出的黑血, 顿时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灵心已带人前去镇压门外的骚乱,一时间,周围静得只剩风雨声,眼泪混杂其中滚落而下,兰卿晚颤着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污,无助地将人抱得愈紧,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云初,你支撑住,我、我马上带你去治伤……”
“兰公子, 宗主不能运功过度,这是灵心长老先前制的药,快给他服下!”
小纪听从灵心吩咐从门外赶回,把药递给兰卿晚,见人神思已乱,只好自己上手把药塞进昭云初嘴里,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
“宗主这样坚持不了太久,灵心长老已安排药师去宗主寝屋外等候,咱们快带宗主回去吧!”
缓上这许久,兰卿晚才懵然醒了些理智,忙抱起人奔出花圃,一路赶回内宅后院。
灵心回头瞧了眼,眉宇紧皱,忧心得很,终究也只能叹息着摇头。
……
眼前漫天烈火的景象如隔了层白雾,看得朦胧,只能隐约看见身处火场里的两个人影,一人身中乱箭跪地已亡,而另一人垂着头凝望着面前的少年,随之引剑自刎。
这番景象在呼啸声中席卷而过,消失在茫茫雾中,陷入一场无声的黑暗深渊。
不知被困了多久,雾中忽然透进了光点,从零星扩散到刺目晃眼,直到自己周身慢慢明亮起来,听得见有好几人在说话,飘渺而熟悉,牵引着意识,让他不得不掀动眼睫,皱起眉挤开一条眼缝,去仔细探一探。
入眼的是模糊的寝屋画面,雕窗半开,晨风拂进,他眯眼看了好一会儿,等眼底晕开的水光淌开,才缓缓清醒过来,睁大了些眼睛。
这是自己的寝屋,瞧窗外的阳光,想必已至午后了。
刚想抬手,察觉到有所束缚,侧目而视,榻前正伏着一人,依旧是灰袍莲冠,正俯坐榻前,闭目休憩着,眉目清朗秀逸,与梦中的模样一般,消瘦而憔悴。
“……宗主,你醒了?!”
昭云初只顾着盯眼前的人,却没顾到屏风外的动静,小纪这一声问,就把榻前之人给惊醒了,兰卿晚异常敏感地抬起头来,晃了晃神,忙收紧他遮在被褥下的手,扯了扯唇角,“云初,你怎么样了?”
几乎是本能地唤他,声音里还有未睡醒的哑涩,兰卿晚咽了咽喉咙,听不到他的回应,又急切直起身,倾上前些,再次唤道,“云初?”
昭云初目光来回扫着这皱眉之人,脑子里回想起昏倒前的情形,梦中残存的伤感慢慢平静下来。
眼睫上尚且挂着残泪,在光影下映出斑斓之色,昭云初静静凝望着面前的人,周身仿佛都渡了一层彩光。
一如这两月来梦见的那样,唤出自己的名字,是那样的温和,叫自己留恋与执迷。
只是这一次,仿佛全身麻木了一样。
眨了一下眼,昭云初陡然移开了视线,望向桌上的茶具,“水……”
声音里不难听出他的虚弱无力,却凭那不知是否错觉的疏离目光,看得兰卿晚喉间苦涩,直到小纪把水端来,把人扶起来喂水,仍握着他的手不肯松,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态度。
“老天保佑,昏迷五日,宗主醒了就好,灵心长老他们在隔壁小憩,我这就喊他们来!”
小纪放下盛水的碗往外去,不一会儿,就听见灵心和大师兄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宗主感觉如何?”
灵心刚绕过屏风,就着急问候着,看昭云初虚弱,便提醒尚伏在榻前沉默的人,“卿晚,让我给他探探脉象。”
经了提醒,兰卿晚才后知后觉地回神,起身扶昭云初坐起,又往后寻了枕头垫上,才松手退到一侧,“有劳了。”
灵心轻应一声,托出昭云初的手,往他的脉象上压,探清后,对着榻上一言不发的人诉道:“剑伤虽未及要害,但宗主那日运功过度,顾瞻下的慢毒也还未清干净,情况还是不大好,在恢复以前,都需要静心休养。”
提及顾瞻,昭云初瞥了眼站在后头的兰空辞,又看向面前的灵心,动了动唇,吃力开口,“顾瞻他、说出药石下落了吗?”
关切得紧,他说话便呛得喉咙难受,却直直望着灵心,等待一个回复。
“……云初。”
兰卿晚一直仔细他的一举一动,听他发喘,终是从最先的混乱中晃过神来,快步俯身抚上他的胸口,想要替他缓一缓气。
昭云初注意到他们神色沉重,久久未言,兀自咬了咬苍白的唇,拨去兰卿晚的手,眉间蹙下,“顾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宗主,你先安心养好身体,顾瞻的事往后再……”
“到底怎么了?”
昭云初一把揪住灵心的手腕,察觉到他们刻意回避的眼神,坚持要问清情况,“说清楚!”
“宗主。”
昭云初正紧着灵心追问,兰空辞低唤着,突然俯身朝自己跪了下去,低头重重一磕——
“阿瞻他,已经逃走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昭云初怔怔凝着跪伏在地上的兰空辞,手使不上力地垂下去,一头栽回枕上,疲惫得闭上了眼,深吐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很累,拼命想要扭转第一世的结局,命运却还是朝着同样方向将他推向深渊。
“大师兄,是你放走的吗?”
许久,昭云初稍缓心神,闷声问了一句。
“我作担保,不是空辞。”
灵心率先替人答复,但兰空辞仍旧跪在那儿,“我与空辞审问了一日,顾瞻半个字也没说,我给他一晚的功夫考虑清楚,若再不肯说便要上刑,就在那晚顾瞻逃走了,等发现的时候,已是隔日早上。”
“水牢周围戒备森严,又没有钥匙,他怎会逃脱?”
昭云初并不信这番说辞,为了困住顾瞻,连巡逻都换成了小纪手底下的人,就算顾瞻乔装,也不可能没一个人认出,顺利离府。
“他是从水牢中的小道逃出的。”
小纪知昭云初的疑惑,在一旁回应,将水牢中的情况如实禀告,“水牢内壁有一堵活墙,本是与外界通气所用,但不知何时被顾瞻改成了小道,连至后园密道。”
顿了顿,小纪接着将其他情况一并报出,“他的十几号府中亲信也在那晚不见人影,属下一路追踪,发现密道外有马车压过的痕迹,可到了郊区线索就断了,想必是顾瞻的亲信暗中谋划带他逃脱。”
顾瞻把持府中大权多年,从上到下的亲信不少,改密道,谋出府,想来也是能办到的。
到底是顾瞻技高一筹,这辈子,自己还是输了。
“大师兄,你先起来,都回去休息吧。”
昭云初说得有气无力,灵心安不下心,仔细替人掖好被角,好生宽慰着,“宗主,事已成定局,等你好些再慢慢筹划将来,眼下不宜多思多虑,就别再想了。”
待灵心起身,他稍偏了头对着身边的兰卿晚,没唤人,只低声道:“你也去吧。”
几人才要退出屏风,他连兰卿晚也要一并离开,却久不见人有动,昭云初睁开眼看去,注意到兰卿晚揪起袖子的手,只觉有些头疼。
“我在这儿照顾你。”
半晌,才应了一句。
兰卿晚能察觉到昭云初刻意的疏远,心里有极不好的预感,自是不愿离开他身边的,出言留下,欲抚上他的脸,“你现在很虚弱,需要人……”
“不用了。”
昭云初下意识偏了脸,避开了兰卿晚的触碰,又斜眼望向退至一旁的人,“我想清净些,有小纪照顾就够了。”
他躲的动作太过刻意,又见兰卿晚神色略僵,气氛有些不对劲,小纪看着便明了了,只好笑着上前,从中调和,“兰公子已经守了好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一下,若是累病了,往后谁来照顾宗主?”
兰卿晚却摇摇头,伸在半空的手又朝前探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陪他一起……”
昭云初看在眼中,知兰卿晚一向固执,不由皱了眉头,“我现如今受伤,暂且也不会做旁的事,你不必管得这么紧。”
“我没有这个意思。”
自他醒来,两人之间几乎没怎么说话,彼此心里有芥蒂不假,却不是他想的那样。
“卿晚,既然宗主想安心休息,先别扰他了。”
灵心搭上兰卿晚的肩膀,好言相劝,“有什么事,等宗主精神好些了再说。”
几番劝说,兰卿晚才总算被拉着往外去,昭云初透过窗子空隙,静静地凝望那离去的背影。
风拂素衣,残阳斜照,让兰卿晚周身都渡了一层淡淡的光,仿若谪仙坠凡,连院中的景致都黯然失色。
兰卿晚本该如此,也该如此。
如此望着渐行渐远的人,神情愈加清明,昭云初终于缓缓开了口,“等兰师兄休息后,密传灵心长老和大师兄过来。”
第86章 第86章 舍弃师兄 舍他而去弃荷包……
“宗主你要……假死脱身?!”
望着靠坐在榻上的昭云初, 兰空辞坐不住了,突然把他们传来密谈,竟是打算离开宗门。
惊异不小, 起身刚要劝,被一旁的灵心按住肩膀, “先让宗主说完。”
一言说罢,便转了身去踱步到窗前,似也在思索着什么。
昭云初本还有些担忧无法说服他们, 看到灵心的反应,才暗自舒了口气,继续道出自己的打算。
“一则, 近来江湖传闻虽有些是栽赃嫁祸, 添油加醋的,但杀人害命的事, 我认, 的确做过不少。”
叙说得平静, 仔细看着灵心负手而立的背影,并没有动气的意思,似乎早已知晓,于是他继续道:“二则,顾瞻惹出一连串的命案又跑了,没有证据就只能落到我头上,但无论是我还是顾瞻, 最终败坏的都是兰氏的名声,我继续坐在宗主的位置上,只怕是后患无穷……咳咳……”
话音愈弱,昭云初好一阵咳嗽, 小纪及时递了水过去喂下,听到窗前之人一叹,他又抬眼看去,灵心的神情里含满哀伤,“宗主,你若离开宗门,自然是能够避祸的,可从此兰氏怎么办?”
“大师兄在族中威望颇高,众人信服,可胜任宗主之位。”
宣告这一决定时,昭云初没有过多的犹豫,徐徐抬手伸去,等兰空辞缓过神顺意地搭上,昭云初抿紧了唇用力握住,语气坚定地嘱咐。
“我今日会下令,严刑拷问顾瞻没带走的人,既留在府里,大约不是他的心腹,或是又有留探子,若审不出什么,大师兄日后可放了,他们必定感恩戴德,于兰氏和大师兄都有利,这是其一,其二……”
声音已嘶哑得吐字不清,昭云初捂着嘴咳喘得反胃,小纪还想递水,他单手推远,一口气不停赶着交待,“其二,顾瞻之事不得外传,宣称他外出云游即可,私下再派人查找。”
“宗主,我恐怕不能……”
末了,见人想要推辞,昭云初又使劲握了握兰空辞的手,不安心地强调,“事关兰氏,大师兄切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承受着昭云初给予的压力,兰空辞收紧眉宇与人对视,并未应下。
“空辞,你还在犹豫什么?”
灵心长老猜测到空辞的心思,紧接着走到榻前,摊手一问,“难道顾瞻比兰氏还重要?”
兰空辞眉尾一颤,陡然间醒了神,“长老勿怒,我无此意。”
顿了顿,兰空辞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朝昭云初跪下,“我会遵从宗主之命,尽心守护兰氏。”
得到承诺,昭云初且松了些绷紧的神智,微微垂眼虑到了什么,脑中晃过前世昭陆德偷袭杀死兰空辞的画面,转而看向灵心,“长老,昭陆德死了么?”
“听说人昨日醒了,但还在客栈躺着,茶饭难进,恐怕比武大会是参加不了了。”
灵心据实相告,昭云初沉思片刻,眼神渐的暗下转冷,“长老,替我办最后一件事,昭陆德今日之内,必须死。”
“可是被昭陆德煽动的武林中人不少……”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要死!”
昭云初抢在灵心的前头答话,梗着脖子强撑着坐直了身,“有何仇怨,都尽管算在我头上,左右我都是要死的人。”
动作太急引得又一阵急喘,昭云初轻磕了眼,抚上自己依然疼痛的伤口,不自觉抿起苍白的唇,发出苦涩的嗤笑声,“兰师兄已当众代表兰氏清理门户,往后,他们就没理由再闹上兰氏了。”
一语言尽,灵心凝望着勉强支撑在榻上的人,神情里有着探究的意味。
“好吧。”
半晌,灵心才低低点头,“既然宗主已将这几桩事都已思虑妥当,我自当秉承密令,宗主放心。”
“还有一事,我要托付长老。”
有求于人,昭云初的尾音稍稍拖长,连带着神色也沉下,失力地往后靠回枕上,抬眼对上灵心的目光,“兰师兄仁善有余,而果毅不足,在江湖中难免会遭人算计,还望长老往后,多加照拂。”
“宗主此话……何意?”
灵心怕是自己听岔了,迟疑着,想从昭云初的神情里确认些什么,脸上少有地流露出错愕,“难道,不打算让卿晚伴你一起离开?!”
室内的气氛一时压抑到了极致,昭云初疲惫地闭了眼缄默许久,榻旁点香本为宁神,可此刻却静不了任何人的心。
顾瞻的话萦绕耳际挥之不去,叫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累得早就已经,想结束一切了。
他身负恶名,离开后注定要归隐终身,而兰师兄心系兰氏,毕生所愿即是重振宗门,若是随他离开,只怕兰师兄将来后悔。
何况上一世的他们下场如此惨烈,皆因他只顾着杀人泄愤而忽略了暗中敌手所致,这一世虽为了避祸收敛许多,但兰师兄依旧失望。
兰师兄想要的,是一个符合兰氏身份的宗主,而自己的经历与处世之道,兰师兄不能理解,更无法认同和包容。
回想当初他处置地头蛇那会儿,兰师兄对自己的态度,不是后续发现了他的身份,恐怕就要分道扬镳了。
顾瞻所言不假,像他这样一个人,若非是兰氏遗孤,兰师兄根本不会陪在自己身边。
可仅仅是因为这层身份而施舍来的眷顾,他昭云初,不要也罢。
等再睁眼时,眼底已浮起一层薄薄水光,晕散溢出,从眼角静静滑落,喉咙里干涩得紧,泄了气般,他哑声道出:“兰师兄,他终归是属于兰氏。”
声音很弱,隐含了太深的无奈与妥协。
“既如此,为何不把宗主之位传给兰师弟?”
兰空辞问出困惑,昭云初听着,偏头朝人睨去,道出了心底话,“只有大师兄你当了宗主,顾瞻才不会对兰氏不利。”
……
不过一夜的功夫,昭云初所住的院落已乱作一团,天还未大亮,家仆们就行色匆匆地准备白事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本还在小声议论些什么,他们回头朝院门望去,见到来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纷纷低头干活,不再吭声。
兰卿晚在厨房忙完,添了补药熬好汤过来,一路上听到院里动静不小,等瞥见院里的东西,便快步上前,“好端端的拿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
“兰师弟。”
不等家仆们回话,寝屋里忽然传出兰空辞的声音,兰卿晚一愣,即刻转身赶了进去,目光下意识扫过里屋,床榻却已是空荡荡,唯有兰空辞一人立于屏风前。
“大师兄?”
他茫然地望着人,想要问的话就要脱口,兰空辞已迈了过来。
“兰师弟,宗主他,已经不在这儿了。”
“云初换地方静养了吗?在哪个院子?”
兰卿晚瞧人神色凝重,心底有些着急,“是不是云初的伤势又加重了,怎么不叫人告诉我?”
面对他的问话,兰空辞捂着手里的荷包,不知该如何安抚,踌躇了片刻,还是将它交到兰卿晚手里,叹息沉得近乎无声,“宗主离开兰氏了,临行前留下了这个荷包,让我把它转交予你。”
兰卿晚几乎是刹那僵在原地,半张着口望向兰空辞,停在了唤人的瞬间,心底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荷包里有什么,兰卿晚自然比谁都清楚,微颤的手轻轻一捻,触在了比目鱼绣纹上。
记忆退回两年前的那一晚,云初将锦囊放到了自己手中,他们就此结发,装入荷包里。
从那以后,云初便一直保管,即使经历了被废武功逃难的那几月,也贴身带着,不为别的,只因“赤绳系定,白头永偕”,这是云初最想要的,不是么?
为什么……
蓦地记起在水牢里争吵了之后,云初问起自己的话――
“如若最后没有抓住奸细,像前世那般,兰师兄,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宗门,归隐乡镇?”
而在那日误伤一剑时,云初的话亦撞进脑子里――
“除了兰师兄你,谁还能给我报应?”
兰卿晚本就因疲惫而憔悴的面容,一瞬变得惨白。
“云初,去了哪儿?”
好半天,兰卿晚才回了神,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上前用力抓上兰空辞的衣袖,“大师兄,云初他上哪儿去了,告诉我啊!”
“是灵心长老安排的,我并不知晓。”
兰空辞未刻意隐瞒,捡着要紧处叙述,“宗主昨日招我和长老密谈,去意已决,我受宗主所托,今日便会对外宣告,他旧疾复发,不治身亡。”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兰卿晚怔怔摇了摇头,眼底渐的湿红,手里的荷包揪得愈紧,随即咬起下唇,推开兰空辞就往外去。
“兰师弟!”
兰空辞喊他,兰卿晚未应,看他这样自然是担心,往前迈了一步,欲挡下来,却被错开身子,兰卿晚甩掉了阻拦,兰空辞当即拉住他的胳膊,“你要去找他吗?这时候宗主早就不在月泽城了。”
“我去问灵心长老,我要陪着云初。”
“他现下正紧急布置人手追查阿瞻下落,他答应过宗主隐瞒去处,恐怕也不会见你。”
被这一抓,手里的荷包竟给抖落桌下,兰空辞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猛地抽回手,跪到地上去,哆嗦着手去捡回荷包托在掌心里,生怕丢了一样。
“兰师弟,宗主他这样安排,也是替你考虑,希望你能留在兰氏……”
兰空辞跟着蹲下身去,本想劝上一劝,可当看到他咬破唇隐忍的神情,脸上已淌下清泪,就懵住了。
“怨我?云初他是在怨我。”
兰卿晚声音弱得不行,先是茫然,继而肯定了这个答案。
云初心里的怨太深了,怨到连一句话都不想再和自己多说,就消失了踪影。
“他错解我了,云初、他错解我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思绪乱得都混沌了,兰卿晚抓着荷包,整个人捂着脑袋缩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呜咽,崩溃到了极致。
第87章 第87章 二度抛弃 我要留下保护你……
一扇偏僻的院门前, 高挂一幅刻着“寂心斋”的匾额,院中长廊下有修缮好的清渠,初秋落叶飘落, 几条游鱼窜游跃出,激起一圈水花, 将廊中身着灰白长袍的修长身影化了波纹散去。
“兰师兄,你已经等一天一夜了,还是先请回吧, 灵心长老若是回来,我会转告的。”
守门的弟子劝了不止一次,可兰卿晚不肯走, 也着实是束手无措, 眼一瞥见到快步前来的兰空辞,便立即迎过去, “大师兄你可算来了!帮忙劝劝吧, 别让咱们师弟几个为难。”
兰空辞行路匆匆, 面露疲态地应了声,目光落在廊中人的背影上,他衣袖间沾了落叶也未拂去,安静得如一潭死水。
叹息一声,兰空辞摆手朝周围的师弟们挥了挥,“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
一干人等尽数退到院门外,一时间, 廊中只剩了他们二人。
“大师兄倘若也是来劝的,就不必费口舌了,问不到云初的下落,我不会走。”
兰卿晚话说得直接, 连头也没回,兰空辞少见他这般固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劝人,微微颔首反问道:“宗主的丧事已办完,他不会再回宗门了,就是知晓他在哪儿,你又能如何?”
“他在哪儿,我在哪儿。”
兰卿晚的回答,让人有些惊讶,兰空辞紧着神情,迈前一步追问,“哪怕同他一样,永不回宗门?”
察觉出了兰空辞不同以往的态度,兰卿晚几乎一瞬蹙起了眉,并不擅长拐弯抹角,转身而来,“大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云初在哪里?”
怔怔望着人,兰卿晚一脸的失魂落魄,眸光微微亮起,这般期待叫兰空辞生生咽回想问的话,已理解了他的意思,便不打算再耽搁,压低声音点了头。
“随行的小纪和宁师侄听宗主的令赶回禀告,在山路上发现了周氏的暗号,怀疑那附近有周氏的人,我已召集了一小队贴身护卫,打算秘密赶去搜捕。”
兰卿晚听着这番话,眼中蓦地亮起些许光亮,一把拉上兰空辞的胳膊,“那云初、他也回来了?”
“小纪说,宗主身上有伤赶不及告知,也怕走漏风声,和负责驾马的护卫静风留在那处盯着动静,会先到山下的村庄等我们的人马赶到。”
说罢,兰空辞晃着兰卿晚的肩膀醒了醒神,“事不宜迟,兰师弟若是想见宗主……”
“我要见云初,大师兄。”
兰卿晚少有流露出央求人的时候,生怕兰空辞犹豫,催促得紧,“劳烦你,带我一起去。”
……
“啪――啪――”
沾了盐水的长鞭划过空气,在一片昏暗的山洞中,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尤其刺耳。
昭云初和护卫静风被绑在木桩上,任由一帮人折腾,身上疼得似乎没了知觉,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护卫已经没气了,这一个可别打死了!天赐良机才逮住的,还没得到顾少主的回音,还是先停一停。”
“也是,他本就受了伤,就是给他跑也跑不远!”
昭云初强撑着意识睁了睁眼,从下山时被发现到被绑到山洞,已过了三四个时辰,陆陆续续听到他们的对话,才明白那些周氏的记号不过是顾瞻安排的障眼法,让这些亲信一路设阻,防着兰氏追捕,为他逃离争取时间。
瞧木桩前的两人商量着,将手里的血鞭往边上一丢,正要往外走,外头突然传来动静――
“不知是不是走漏了风声,兰空辞带人来搜山了,大伙儿速速撤离!”
传话的探子匆匆进来,惹得洞中顾瞻的亲信乱了阵脚,木桩前的两人相互瞥了对方一眼,不知如何处置。
“那这昭云初怎么办?要带走吗?”
“最后一处机关已被破,来不及了!咱们家中老小的命都在顾少主手上,没带上昭云初不过挨顿罚,若是被抓,不就只有死路一条?还是快逃吧!”
“也是,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和顾少主最要好的兰空辞,若是正面起冲突伤了他,还指不定顾少主能不能饶了咱们呢!”
说话间,一干人等逃得算快,昭云初脑袋沉得很,看得模糊,也知这帮人是何情况,只无声冷笑着,顾瞻这个人机关算尽,恐怕最终也是要栽在兰空辞身上的。
只恍惚着,他看到了一群人涌进来,不知是谁因意外而喊了声“宗主”,很快就有一人从人群中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赶来,那模糊的身影一身灰袍白衣,自己再熟悉不过了。
确认一刻,瞳孔骤缩。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兰卿晚,居然跟着找来……
“云初?”
冲到木桩前,兰卿晚无声地唤了他,一身的血痕看得清晰,弥散着铁锈的腥味,想到他身上的伤还未好,蓦地仿佛心口被揪似的生疼。
昭云初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束缚的绳索一解,他整个人便要栽倒下去,兰卿晚及时将人托在怀里,拨开他散在脸上的乱发。
瞥见后面跟来的兰空辞,昭云初的眼神变得幽冷,攥紧了手,不自觉咬起下唇,几乎是强压下怒意。
让兰卿晚跟来,是灵心长老的意思,还是兰空辞的?竟这般靠不住!
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兰卿晚速速给他点了穴,护住他的心脉,又检查起他的伤势,可当抚到他的手,发现了他正紧攥着掌心,蓦地一怔,“云初?”
昭云初磨了磨牙,眼底不知何时泛起了红意,不住蹙下眉骨,喉中涩得嘶哑,几乎无了声,因没有多余的力气,轻轻挥开手,开始撑着坐起来,刻意避开了他的触碰。
兰卿晚领会了他的抗拒,一怔,下意识扶上他的后背,手脚动作尽是慌乱,上前一把握住了他欲缩起的手。
“大师兄,人往后面去了。”
自知情势紧急,也顾不得太多,昭云初竭尽全力喊住兰空辞,指向后方小道时不忘提醒,“他们不是周氏的,都是顾瞻的亲信,一定要抓住……”
事关顾瞻,兰空辞表情微有凝滞,随即带人朝昭云初所指方向奔走。
“他们人不少,你也去帮大师兄。”
交待了罢,他靠到墙上舒缓着气,可身旁的人未动,疲惫感瞬间涌上心头,“还不快去!”
“我留在这儿保护你。”
朝人推去的手一瞬被紧握,兰卿晚连同袖里的东西掏出一并塞进他的掌心。
昭云初未低头看,只捻了捻,轻易摸出了是双鱼的绣纹,扎手似的,眉心一拧便想缩回,奈何兰卿晚根本没松手的打算,整个人欲要挨过来。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抬头见小纪和宁南清奔进来,昭云初顺势扯住人。
“师父?!”
宁南清看他一身的伤,简直触目惊心,忙蹲下身想扶过去,又畏手畏脚地问:“师父,你伤得重不重?我、我能不能碰你?”
“这点伤,没这么娇气。”
昭云初被两人围着,暂且安心地闭眼松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兰卿晚的手,“有他们俩在就够了,你对机关阵更熟悉,快去吧。”
听人说话喘得有些厉害,小纪伸手替人顺了顺气,附和地对兰卿晚道:“请兰公子放心,我会在这儿照看好宗主的。”
仍然没有动静,昭云初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凝向守在身边的兰卿晚,神情微恼,吐着气音催促,“静风已经死了,不要再徒添伤亡……”
像是被他的话震了神,兰卿晚身子隐隐一颤,而后,执起了他的手。
周围嘈杂得很,兰卿晚紧抿着唇,于那紧蹙的眉峰里挣扎,直至松手前开了口,“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昭云初努力睁开眼,望着人起身离去的背影,自觉嘲讽,兰卿晚要走的路,从来都与自己不同,为此几次生出嫌隙,何况他即将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又如何能再待在一处?
忽的有一暗器从过道中投出,正对兰卿晚,昭云初兀自呼吸一滞,直到渡尘剑出鞘,在狭窄的空间里截断暗器,他才松缓了绷紧的身子。
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越发模糊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清,才陡然垂下了眼,对身边的人吩咐,“你用轻功带我下山,从小道走,别让他们跟上。”
……
顾瞻的人借着机关逃窜得快,只有四个手脚慢的被兰空辞逮了出来。
他们似乎并不打算被捉住,一不留神,就有三人割颈自尽,叫围上的兰氏子弟们吃惊不小。
好在兰空辞反应快些,及时上手定了穴位,把最后一人控制住,用布封了嘴,绳索捆上再走。
待毁去沿途隐藏的机关,兰卿晚紧着步子上前禀告,“大师兄,这些都是顾师兄擅长的机关术,云初所言不虚,还是尽快审问这几人,问出顾师兄藏身何处为好。”
“……我明白。”
兰空辞应了声,兰卿晚也不再多逗留,转身就大步迈回山洞过道,着急回去带云初先疗伤,可木桩前,却已不见人影。
唯有那一只荷包,静躺地上。
第88章 第88章 林中寻人 寻人不得病昏迷……
“……云初呢?”
傍晚的山雾未散尽, 兰空辞带着人处理被毁去的机关,忽然听到过道里传来换人的声音,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 赶忙同罗郁前后脚朝过道里赶去。
直至过道尽头的山洞,已无昭云初的身影, 唯有兰卿晚一人,手里似乎揪着什么东西,像是荷包, 他正扶在木桩旁,神情慌得不知所措。
“师弟……”
“大师兄、大师兄!”
听到兰空辞的声音,兰卿晚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扑上前去拉住人, “云初不见了,你们有没有看到他?别瞒着我, 他身上有伤, 经不得折腾了……”
罗郁同兰空辞对视片刻, 率先冷静下来领着人马往来时的方向搜去,可山道上哪里有半点人影,只是低下头瞥见一旁的小道,依稀能辨出泥土上有几步走动的脚印,看这最后两步的深浅程度,该是施展了轻功。
“宗主可能是被小纪用轻功背走的。”
“什么?!”
兰空辞随罗郁所指,快步走到那些脚印前蹲下, 仔细探了探,才深叹一声,紧着一张脸起身,“宗主他伤成这样, 怎么能……”
众人皆是懵然不清,罗郁回头看向兰卿晚,他听到方才的话,似已支撑不住,踉跄着跌了一脚,五指紧紧抠在树皮上,咬不住发抖的唇,只得颤着声开口,想要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我、我顺着小道去找他……云初身上有伤,小纪带着两个人一定会停下休息,他走不远的,我去找……”
“这荒郊野岭的,小道四通八达,哪儿都能走,要往哪里找?”
罗郁上前扶住他,才发现他袖里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本就太过紧张,听到这话,连步子都走不稳了。
一晃,手里的东西险些抖落,兰卿晚猛地捂进怀里,生怕丢了一样。
“兰师兄你先别慌,不如我们先回宗门,我陪你一同去求灵心长老,问出安置宗主的地方,再找过去……”
“宗主应该不会去灵心长老安排的地方了。”
罗郁本想宽慰,可兰空辞却笃定地否了这个思路,目光眺向脚印消失的小道。
“阿瞻已在这一带布下陷阱,若再往原定方向走,就极易被他的眼线盯上,宗主定然是考虑到了,才会往反方向的小路离开。”
“别说了。”
兰卿晚听着他们争论,声音弱得不行,先是迷茫地垂眼,继而又肯定地点了点头,“云初,他是在躲我。”
打从进山洞救下云初,就没有打算给自己机会。
“我、我不该离开他身边的……他特地支开我,他是故意的。”
兰卿晚抓着荷包,思绪乱得都混沌了,漫无目的地往小道上前行,口中自言自语地呢喃,“我为什么会松手呢?我怎么会糊涂到松开他的手……他怎么可以丢下我!”
哽咽几声,喘着哭腔撑在树边捶打下去,仿佛天塌了,终于抑制不住地哀泣起来,“他有怨,冲我来就好了……”
拳拳沾血,晓得他经受不住,兰空辞忙上前扶去,用力扯着兰卿晚的胳膊不让他再拿自己较劲,“宗主和阿瞻接连出事,你若再有什么闪失,我如何能向兰氏先祖交待?”
一向宽和的兰空辞难得出言呵斥,仔细凝着他手上的伤,叹着摇了摇头,缓下语气尝试劝道:“师弟你冷静点,天已经快黑了,还是先随我回去再作打算吧。”
说着,欲要拉着人往回走,兰卿晚却僵在那儿,抿紧的唇狠狠一咬,猛地将兰空辞推开几步。
“别管我!”
他整个人站不稳地往后跌在老树前,又扒着树皮勉强站好,怔怔望着兰空辞一行人,带泪的目光有些涣散,喉间梗塞得紧,苦笑出声,“连云初都不管我了,你们还管什么……”
声音微弱,受到莫大的刺激,他失了理智,也不顾是何人,戒备地往身后的小道退去,兰空辞在路口紧张地伸着双手,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大师兄,我带两个人留在这儿陪着。”
罗郁从旁跟上,拦住兰空辞后回头瞧了一眼,挨近提醒,“审问人要紧,你们先回吧。”
“可是……”
看着兰卿晚摇摇晃晃地往林中小道里走,兰空辞很是担忧,犹豫之际,罗郁又道:“若有事,我立即回禀。”
念着要尽快追查出顾瞻的下落,兰空辞头疼地闭了闭眼,纠结好一会儿,才妥协地垂下胳膊,“你看紧些,这些日子我瞧他神思恍惚,可别出什么差池。”
好说歹说,一行人总算是离开了,唯有罗郁几人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得太前,免得又刺激到了人。
眼看乌云压顶,天色暗得极快,一场夏日急雨不久就落于山林,可兰卿晚却毫无察觉似的,绷着思绪四处搜寻,可整整一晚,除了几只野兔蹿过灌木丛,林中就再无其他动静。
“凭什么、要这样躲着我?”
不敢深想再找不着人的可能,他的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哀求的意味,抖着发紫的唇喃喃自语,像是昭云初能听到般唤着人出来,可环顾这空寂的山林,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兰师兄,又下雨了,咱们找个地方避避,等雨停了再找吧?”
已经耗到了后半夜,山雨淅淅沥沥下过几轮没完,罗郁让人到山下村庄借来把伞,这会儿撑开勉强不被淋透,可夜风刮得愈发大了,夹杂着雨珠渗到衣里,也凉得让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说了别管我。”
垂落的几缕发丝已被雨珠裹湿贴了额上,兰卿晚视线渐的模糊起来,却固执地拨开罗郁递来的伞,像是在和自己较劲,继续朝前走去,仿佛这样昭云初就会不忍心躲着他。
“你已经两日没合眼了,这样会生病的!”
罗郁一连捞了几回都扒不住他的衣袖,他们几人轮流守着,现下两个兰氏子弟在山下村庄里休息没回来,正苦恼没人帮衬,兰卿晚却望着前方泥泞的山路道:“病了好,云初就会回来,他舍不得。”
到底寒意袭人,罗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兰卿晚回头瞧着,无意连累旁人,将伞往罗郁方向扶过去,“你也去找地方休息吧,我自己找就好。”
“兰师兄在说什么胡话?快和我去避雨。”
触碰到兰卿晚的手,罗郁察觉到他体温过热,不由得着急起来,拉着人就要往山下去,忽的兰卿晚用力挣脱开,被脚下山石一绊,就这么直直栽倒下去,昏在了草丛中。
朦胧的意识里,昭云初的背影渐行渐远,自己努力地伸着手想要抓住,可直至那背影完全被黑暗的深渊吞噬,也没能触碰到一点点。
“云初!”
一声惊呼后,兰卿晚被自己的梦境所吓醒,睁眼的瞬间,看到的是阴沉的天光,窗外的雨景被闪电劈成了黑白两半,伴随雷声轰下,才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眼前的是熟悉的寝屋,他已经被送回了兰氏。
眼角余光注意到坐在桌前的兰空辞,他匆忙问起,“大师兄,云初他回来了吗……”
可回应的,只有兰空辞的沉默,他失力地垂了眼,带有明显的失落。
“你前天被罗郁带回来时高烧不退,昏迷中一直在念叨着宗主的名字,我和长老不放心,轮流在这儿守着给你喂药,好在你早上终于退了烧。”
兰空辞眼下乌青颇重,一脸的疲态却仍关切地端起温在桌上的药,稳步走到兰卿晚面前,“快把药喝下去。”
“对不住,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接过药碗,兰卿晚咬了咬唇,一脸愧色,随即闭眼闷头饮下。
兰空辞睨着,长舒一口气,才缓缓诉道:“灵心长老派人去找过,宗主果真没去事先安排落脚的地方,眼下一点线索也没有,只能让探子四处暗访打听。”
顿了顿,兰空辞瞧着他越发黯淡下去的神情,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暂且不用太担心,宗主身边有小纪和师侄跟着,若有难处定会来消息,一时没有音讯,也许是宗主的意思。”
“谢大师兄宽慰,可我不想在宗门里干等着。”
兰卿晚摇了摇头,忍下眼底泛起的热意,却抑制不住语气里的不安,“云初一而再地负气撇下我,若不找到找他好好解释,只怕他会一直和我置气……”
“晓得你的心思,我不再劝了,能去找……也算是好的了。”
兰空辞苦涩地回应,抿唇掩去自己的情绪,向人道出自己的想法,“若是毫无头绪,不妨去青石镇的昭宗门旧居细细打听一下,宗主从小在那儿生活,说不定会回去。”
闻言,兰卿晚倏忽抬了抬眼,眸光里含着些许希冀,一想到昭宗门子弟对云初的所作所为,很快又落寞下去。
“云初自小与那些弟子们不睦,会回去昭宗门么?”
可是,现在又能去哪儿找呢?
努力想要宽慰自己无措的内心,兰卿晚飘忽着目光喃喃自语,“但毕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许藏在镇上某个角落养伤也不一定。”
兰空辞欲要他振作起来,哪怕别再这样消沉下去,便应了声,“是啊,无论如何,先尽力寻一寻。”
第89章 第89章 茶馆训人 知其过往添悲伤……
初秋的天气虽已渐凉, 但路途遥远,兰卿晚马不停蹄地奔走,连着十来日才抵达青石镇, 终于在山腰上寻到了昭宗门。
自三年前被周同寅所灭,昭宗门只剩十几名弟子流落江湖, 这儿便没什么人再顾得上了,比之有顾涵照料的兰氏,果真要败落不少, 也不像是有人会住的样子。
“这位公子,请问来这儿有何事?”
兰卿晚正暗自伤神,忽而听闻身后有人相问, 一回头, 看到了个拿着扫帚的老人。
“老伯,晚辈是云游之人, 路过宝地, 不免有些好奇, 想要进去一观。”
兰卿晚行了礼,未避流言蜚语,并未暴露此行目的,已换上了素衣常服。稍稍打量了下老者的打扮,不像是江湖侠士,倒像是常居之人。
“这儿现如今可不是什么宝地,只不过是废弃的昭宗门, 能走的都走了,只剩咱们这些走不动的老汉住着罢了。”
老者扫去门前的落叶,瞅了眼门前久站着沉默的兰卿晚,“公子要是想进来看就看吧。”
被允许进去, 兰卿晚稍稍回了神,答谢了罢,便快步前行。
“公子东张西望是找什么人吗?”
正在弟子们居住的屋舍小道上走着,老者问得突然,兰卿晚一怔,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就听人笑起,“公子说吧,也许老汉认识也不一定。”
迟疑了会儿,兰卿晚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从前住在这儿的弟子昭云初,老伯可听过?”
话音刚落,老者像是听到什么犯忌讳的事一样,瞬间变了脸色,“昭云初?!你问他做什么?”
注意到人转眼变得有些警惕,兰卿晚神色微有凝滞,而后缓和地摇了摇头,“晚辈从前听闻了些他的江湖事迹,今日既来到他旧日所居,不免心生好奇,想要一观。”
“既然听过江湖传闻,就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十八年来没少捅娄子,且桩桩都是要命的麻烦,他住过的地方又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嫌晦气呢!”
提及昭云初,原本还算和蔼的老者话说得愈发嫌弃,指向另一头,“起先他是同师兄弟们一起住的,后来来拜师的多了,弟子们住所不够,就把昭云初的住处挪到那边去了。”
顺着老者所指,兰卿晚望到路尽头的一间破败不堪的茅草屋,一见就看得出是常年屋顶漏雨,墙面漏风的屋舍。
……怎么能住这样的地方?!
僵了僵身子,他缓缓推开年久失修的屋门,里头除了一张床和单薄的被褥,连个像样的起居物件都没有,哪怕吃饭的碗都是破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小师弟过得不好呢?日日吃残羹剩菜,受人欺凌,你还会施舍那些孩子吗?”
脑中蓦地忆起昭云初曾说过的话,兰卿晚不自觉红了眼睛,抿唇默了好一会儿,才吸上一口气抬头,问起门外的老者,“这里如此简陋,云、他住了多少年?”
“这老汉还真不记得,左右那时候他还小,个头都没半个门高哩。”
老者回忆着答了句,瞧了瞧兰卿晚面露不忍,又道:“公子倒也不必同情他,关门弟子都是家里人封了银子来拜师的,昭云初无亲无故不说,还白吃白喝昭宗门十多年,能有个住处就不错了。”
说罢,老者又无所谓地叹笑,“谁叫他生来命贱呢!”
“你……”
本就沉浸在悲悯之中,老者一语,激得兰卿晚猛地回头,晃过最初的震惊,脸上顿生怒意,持剑的手微微抬起,攥得指甲发白,叫人看了不免有些心慌。
原本蹙下的眉宇拧得愈深,兰卿晚伫立在屋门前,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僵冷着脸色道:“老伯,谁生来又是该受苦的?好好的孩子遭了这样刻薄的对待,他又做错了什么?”
质问得紧,让老者不敢再放肆说话。既在这儿寻不到人,兰卿晚没想多逗留,也不再与人多言,转身就往外走去。
下山的路并不短,可兰卿晚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青石镇的街道上。
前头说书的茶馆分外热闹,三三两两的人群晃过眼前赶着进门,远远就听到说书人道出江湖魔头昭云初从小是如何残害师门之事。
“自打用毒蝎害了师兄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如此云云,听得底下的看客越发起劲,连连议论起近来听到的传闻。
“我听说啊,昭云初练了邪功才杀得了周同寅,连昭宗门活下来的人也都被他给杀了,兰氏的长老和师兄们容不下,寻了个机会把他毒死了,以正门风。”
“听人讲他刚当上宗主那会儿,还趁兰氏的一个师兄酒醉,把人家强行绑到床上……啧啧啧,整整一晚都没放过人家。”
“这魔头什么事做不出来!从小就招人嫌的,何况是兰氏那样威望高的宗门,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是兰氏遗孤,冒名顶替的罢了!”
“你们说这些,有何凭据?”
一声质问来得突然,兰卿晚在茶馆门前听得清楚,这会儿已走到说书场下,紧盯向台上的人,“说书先生讲昭云初从小如何杀人害命,果真是亲眼所见,还是以讹传讹?”
“这怎么是以讹传讹呢?镇上的人都知道啊,在下不过是稍加整理,说出来博茶客一笑罢了。”
说书人不明兰卿晚来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何况坏事传千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昭云初什么德行咱们打小就知道,一连杀了多少人,连上街买个包子都被人嫌弃。”
说话的是个穿着华丽的看客,身边还有几个小厮伺候茶水,正坐在席上冲着兰卿晚上下打量了番,“你是个江湖游士吧?不想听就出去,别在这儿犟嘴扫兴!”
“说到包子,我爹摆摊的包子时常少几个,自打昭云初走后就再没少了,保不齐一贯都是他偷的。”
身旁的男子也来搭上一嘴,“当年他敢抢在您前头买点心,要不是小爷您仁慈,只栓了他在街头吊上半日,大伙儿早把那小畜生给当街打死了!”
四周的嘲弄声不断,兰卿晚环顾周围一张张写满恶意和指责的面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儿时无助的昭云初。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孩子……
“你怎么还杵在那儿?”
那名看客像是有些烦了,随手冲着兰卿晚一指,就命令身边的几个小厮道:“你们几个都是练家子,把这家伙给小爷我轰出去,别坏了大伙儿的兴致!”
“得嘞,爷就看好吧!”
一声令下,几人先后抡起袖子围上去,周围的人接连聚来看热闹,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风似的轻功一闪,兰卿晚腾空跃起,小厮们就被一腿横扫而过,轻而易举撂倒地上。
兰卿晚随即回头,一招打过看客肩膀揪着也摔下去,砸坏了长凳,剑柄直抵人眼前,痛得人龇牙咧嘴,直冒冷汗,却大气不敢出一声,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求饶。
“大侠,咱不说了,以后再也不提昭云初的事了,您高抬贵手,家里就我一根独苗……”
“是是是,以后不讲他的事了!”
说书人也赶下台来附和,生怕他把事闹大,“是在下胡诌,大侠手下留情,咱这小茶馆可不禁砸……”
“兰师兄!”
里头的人还在求情,茶馆外就传来罗郁的声音,进门便奔到了兰卿晚身边,瞧着倒了一地的人不免有些惊讶,赶忙拉住他阻止再出手,“他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理会他们做什么!”
可他僵持着不肯就此罢休,罗郁只好挨近了小声提醒,“我有要紧事要说,先换个地方。”
……
被罗郁拉着离开了茶馆,兰卿晚随人浑浑噩噩地往小巷外走,陷在一片恍惚中。
镇上的一切都是云初从小就经受的,从不被周围的人善待,皆是恶意与戏谑,他从前从未细想过,云初竟是这样煎熬地度过了十多年,难怪他的性子那般偏执,难怪他对人出招即是死手,难怪……
“你哪里能体会一个从小没人保护的小孩,为了活下去要拼命到什么地步?”
不自觉念起云初水牢中对自己说过的话,可他却并不能感同身受,一句“都已经过去了”,太过轻描淡写,此刻他甚至不敢去细想,云初听到这话心里有多痛苦。
“兰师兄在想什么?”
罗郁走在前头,转身定睛一看,却微愣了愣,“你怎么眼睛红了?”
罗郁关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以为兰卿晚是为方才的事生气,劝慰道:“茶馆里的那些人不明真相,兰师兄不必与他们计较。”
回了神,兰卿晚后知后觉拭去眼角洇出的水光,不想再聊茶馆里的纷争,摇了摇头便转了话题,“你不是在附近出任务吗?有何要紧事?”
“我昨日收到大师兄密信,探子来报,发现宗主的徒弟宁南清回到了临江镇,想必他知道宗主的下落。”
第90章 第90章 我想见他 云初你到底在哪……
天雾蒙蒙的还未大亮, 临江镇的街道安静无声,唯有一人停驻在挂着卖粮招牌的店门前。
“好不容易赶来了,兰师兄怎么不叩门?”
罗郁拴好了马过来, 发现兰卿晚屈着手伸到门前,却始终没有叩响, 不明所以。
“云初,一定还在生我的气。”
兰卿晚怔怔望着门板,急了一路, 日思夜想,可等到真正要面对了,又犹豫地缩了缩手, “我怕他会……”
“怕什么, 见面有什么心里话说开了就好,我来敲门!”
罗郁说话就上手, 街边骤然传出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催得仆人裹上衣服就来开了个门缝。
“哈……二位来早了吧?”
睡意朦胧, 仆人捂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含糊糊地道:“还要半个时辰才开门卖米咧。”
“小哥,我们不是来买米的,是来找宁南清的。”
“找少当家?”
仆人听凑来的罗郁说明来意,不由得揉眼睁开,仔细打量他们一番,“二位是打哪儿来的?”
“我们是兰氏的弟子。小哥尽快通传一下吧, 我们有急事要……”
“是谁啊?”
话音未落,院里就传来宁南清的声音,惹得兰卿晚和罗郁不禁抬头望寻,宁南清一身短衣窄袖的练武装束, 正擦着汗巾,似乎正在练功。
“来了两位生客,说是兰氏的,要找您。”
仆人顺手接过汗巾,刚说了罢,宁南清看到兰卿晚,先是一愣,而后缓缓低头,震惊的目光里有闪躲的意味,而后又浅笑着施礼问候,“两位师叔好,先请进到内厅里喝杯热茶吧。”
宁南清侧开身子引路,等步入内厅,注意到兰卿晚一言不发却四下张望探寻,才让仆人退出去,亲自烫杯斟茶,“师叔们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镇上,不知是有何事吩咐?”
瞧着宁南清揣着明白装糊涂,兰卿晚几乎一瞬蹙起了眉,深吸了口气直接走到桌前,他并不擅长拐弯抹角,刻意压低了声音,“宁师侄,云初他是在屋里休息么?”
这动作实属突然,宁南清笑容蓦地一僵,只是很快就冷静下来,恭敬地对他道:“师父不在这儿,他说自在惯了,把我送回临江镇后就去往他处养伤,现在莫说师叔不知师父去向,我也是不知的。”
“你是云初唯一的徒弟,怎会不知?”
闻言,兰卿晚下意识摇了头,显然并不相信这一番说辞。
宁南清并不急着辩驳,待斟满一杯清茶奉去给罗郁再回到桌前,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眼看气氛愈加沉默,宁南清才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隐含了试探,“这二十多日来江湖上议论师父并非真死的人不少,师叔找人心切,是想做什么?”
江湖中对兰氏宗主之死众说纷纭,可不管是信与不信,对外,昭云初只能是死得越彻底越好,否则一旦消息走漏,再被有心人抓住,又将引起一场风波。
“师父他只想静心休养,不愿见他人,若是再动肝火,只恐于养伤无益。”
兰卿晚站在原处,与云初争执的话充斥耳旁,连着二十多日来,自己仿佛悬于玄黄之境,失重无依,他找人找得失魂落魄,日日夜夜地苦思,晓得当初的话伤了他,忙向人解释。
“我不会再同他吵了,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伤势未好,他需要人照顾。”
又一杯清茶斟好,听到兰卿晚的答案,宁南清似有些动摇,将茶奉上前,等人接过,才退开了些步子,步履轻慢,似怕惊扰了过往岁月。
“师叔总觉得师父杀人不眨眼,可在碎石山遇埋伏的时候,周同寅拿镇上街坊和我的性命相要挟,要师父磕一头救一人,稍有犹豫就放箭杀人,他硬是咬牙跪上碎石山,我看着他额头和膝盖磨了一路的血,坚持到了最后。”
回忆起那时的画面,兰卿晚看到宁南清的眼中明显晃过不忍的泪光,越往后说越是流露出与其性子不符的悲愤,压着声隐下喉咙里的呜咽,“师父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兰卿晚听得思绪纷乱,云初他从未说过碎石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想竟被羞辱至此,不自觉咬得下唇发白,又听人接着道出——
“师父其实本可找机会逃脱的,只因周同寅扔出了师叔的贴身铜钱饰品,师父怕你落入周同寅之手性命难保,才答应自废武功。”
说得难过,宁南清似不愿再回忆,没有再说出后面的故事,回身看向兰卿晚,“师叔,你真的很幸运,无论世事多少险恶,至少还有一个人,永远在你身后,哪怕你永远都不会认可他。”
娓娓道出的一席话,似石子骤然扔向溪流,炸出水花涟漪,搅乱了原本的平静。
兰卿晚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心绪如蜂狂蝶乱般繁杂,他面色霎时发白,皱紧眉颤着,陡然失力地摇头。
云初,竟是为了自己,才自废武功的?!
手里的茶杯端得有些不稳,温热的茶水溅到衣上些许,他也不顾,慌然走过去扯上宁南清的胳膊,“师侄,劳烦你让我见云初,我要见他。”
有些站不稳,他晃了晃身,宁南清怕他摔了茶杯,连忙接过来放下,等他慢慢平复了些,能够站稳,才松手退开,“师父要我保密他的行踪,不可对外宣扬。”
“我不是外人……”
兰卿晚从不擅长与人周旋,眼底已浸出淡淡湿意,他俯下身去,微微低头,迫切的语气里含着明显的无奈,“你让我见他吧,让我见他一面……”
僵持之下,眼看天色就要亮了,可兰卿晚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宁南清也苦恼得很,“师命难违,师叔如何要这般为难我?”
“我只是想见到云初。”
绕来绕去,还是要见到人,宁南清一脸纠结,实在奈何他不得,“师父临行前已为宗门安顿好一切,对外也宣称是师叔一剑重伤了他才不治身亡,你们都不会再因师父的事受连累,师叔心系兰氏,何不早些回去?”
“我没有要杀云初!”
兰卿晚的话里带着颤音,仿佛心口被人剜了一刀般作痛,几乎压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从没这样想过,这话是云初同你说的?他是这样想的?”
“师叔不满师父在宗门所为,众人都看在眼里,又何必自欺欺人?”
宁南清长叹一口气,说出了心中所虑,“不管真相如何,江湖中人只知师父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师叔非要继续闹大,就是枉费了师父的一番苦心。”
敬人七分,宁南清只好朝兰卿晚跪下,“出了这个屋子,师侄今日之言便不会再认,还请师叔,见谅。”
兰卿晚堪堪退步,明白了宁南清不会松口,隐着喉间的酸涩,目光转向内院,“我不为难你,我自己去找……你这儿找不到,我再往别处去找。”
“兰师兄?”
罗郁方才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跟上来,不知是想劝还是别的,兰卿晚却不管,直直往内院屋舍里走去。
一间间地寻过,并没有昭云初的踪影,连养伤的汤药罐子都不曾发现,果真是没有待在这儿。
希望落空,神情一点点黯淡下去,已然方寸大乱,兰卿晚有些晕眩地闭了闭眼,罗郁上前扶稳,他却一把挣开,沉着步子往外走去,不肯就此放弃。
可事实如同在宁南清家中一般,无论是曾经的住所亦或是药铺,包括山林里养伤住过的木屋,都空空如也,蒙上了厚厚的积灰,没有一丁点住过人的痕迹。
兰卿晚颓丧地扶在一棵树旁,朝山林的木屋回望。那时他们身陷低谷,藏身于此,虽吃住简陋些,到底日日相伴,彼此安心,可现如今云初下落不明,存心躲着他不出来,让自己无计可施。
“兰师兄,太阳快要落山了,先回镇上找家客栈落脚吧?”
罗郁的声音传来,跟着赶到此处,见山中空寂,便从旁递上了一件新买的披风,“任务还没完成,我恐怕要先走一步,兰师兄风寒才刚好没多久,要多加爱惜身体。”
默默接了披风来,兰卿晚抬眼瞧着罗郁一脸担心,不免愧疚地垂了眼,“让你跟着我跑一趟,耽误你执行任务了,还是忙你的事要紧。”
“兰师兄且宽心,你与宗主共渡劫难,他不会不念旧情的。也许真如宁南清所说,宗主需要静养,等他好了就主动来找你了。”
听了罗郁的安慰,兰卿晚心中依旧茫然。找不到云初,又无线索,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兰宗门?他根本等不住,也不想静下来干熬着。留在镇上继续追问宁南清?有云初的命令,只怕也问不出什么。
时至今日,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荒谬,和云初相处两年之久,却了解甚少,连该去哪儿找人都不晓得,算是什么伴侣!
独行下了山,兰卿晚游散在街头小巷,抬眼瞥了瞥街上来往行人,只觉自己如孤魂野鬼般漂泊无依。
“兰公子若是来寻宗主,就随我来吧。”
耳边飘来一句话,兰卿晚心中一惊,蓦地侧身,唯见小巷中坐在车撵上的人。
何子音?!
此人身上沾了些酒气,略显迷离的神情里含着些哀愁,只淡淡出口——
“我想,宗主他现在需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