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誉身上清冽的兰香仿若凝成了一阵清爽的寒气,滋润着她滚烫的肺腑,抵在她脸颊上的指腹也带着*一抹寒意。
她好像被引诱了。
林舒蕴紧咬着牙关,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她气若游丝道:“先离开这里”
“好”,陆誉眼中满是心疼,他宽厚的手臂横抱起林舒蕴,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着的身躯,心中的怒火便止不住的燃烧。
一想到她被逼迫蜷缩在假山的山洞中,发鬓凌乱,眼眸中满是恐惧和害怕,明显的巴掌印记还在脸颊上。
罪魁祸首已经捂着双腿之间,匍匐颤抖着逃离着,倒吸着凉气嘶哑求救道:“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佛门重地杀人了!”
陆誉将林舒蕴紧紧抱在怀中,只觉她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他眼中满是寒意,大步向前,举起长剑抬手就要刺向周斯昂的后心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
“陆大人,手下留人。”
陆誉眼眸阴郁,回眸望去。
远处传来了锡杖点地之声,护国寺老住持身形微佝,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双手合十,苍老劝诫的声音缓缓响起:“陆大人,佛门之地,不可杀生。”
陆誉冷冷说道:“我便替佛祖除了孽畜又有何妨?”
主持眼眸清明,缓声说道:“欲知过去因,当观现在果;欲知未来果,当观现在因。”
陆誉沉声道:“我不惧因果,也不信来世。”
老住持摇了摇头:“共业交缠,如荆棘共生,陆大人不怕,但杀伐结怨还会影响子孙后代。”
陆誉顿住了,他没有再反驳,紧攥着长剑的手指却微微向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誉放弃了,他手指轻挑用力向前一刺,闪着寒光的长剑瞬间刺向了周斯昂的腹部。
随着周斯昂痛苦的呻-吟声,陆誉抽出长剑的刹那,铁锈味的鲜血瞬间飞溅而出。
“我不杀他,但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佛祖给不给他机会了。”
陆誉冷冷说道。
“快些陆誉快些离开这里”
林舒蕴扯着陆誉的衣襟,娇柔的声音喘着粗气在他耳边响起。
陆誉眼眸瞬间化为了无穷的柔情,他轻声哄道:“好,我们这就走。”
林舒蕴已经快撑不住了。
她被陆誉横抱在胸前,身体中邪火却越烧越旺。
陆誉身上的兰香味就像小钩子不停地挠着她的心,欲望上头已然没有了理智,她下意识拨动着男人胸前的衣襟,偷偷轻嗅着他身上逐渐浓郁的香气。
她就像干涸了许久的泉眼,重新迸发出涓涓泉水,身体的粘腻已然使得她不能在佛门之地停留。
陆誉看着林舒蕴已经快把他的衣襟给扯开,他快步走向马车,温柔地把她放进寺庙外的马车内。
“我们马上回京城去寻郎中。”
林舒蕴听不懂陆誉在说什么,她湿漉漉桃花眼中满是迷离,但双-腿-却夹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
陆誉抬眸看着林舒蕴的刹那,他瞬间撇开眼眸,压抑着身体的欲望,声音沙哑说道:“挽挽,放开我。”
“我带你回京城寻郎中,一个时辰便能回去。”
回京城?一个时辰?
林舒蕴的脑海中似是觉得有什么不太对,但又想不到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睁着眼睛迷茫地看着陆誉,“我好像落下了什么”
林舒蕴紧咬着唇角,疼痛使得她瞬间想到。
“不行京城太远瑛瑛还在禅房等我回去她会哭”
陆誉轻抚着她的发丝,轻声哄道:“我马上派人把她送回去,你不能再耽搁了。”
怎么这个人就是听不懂话呢?
林舒蕴昏沉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方才恶毒书生的话语。
——“除了男人,无药可医。”
男人?面前不就有一个人吗?
林舒蕴已经被这股邪火烧到烦躁,她蹙着眉仰起泛红的脸颊,顺势扯动陆誉的衣襟。
“陆誉”
林舒蕴不敢再说什么羞人的话语,只得用含水的桃花眸满是渴望的凝望着陆誉。
陆誉深邃的眼眸已然变得幽深,他缓缓远离林舒蕴,低沉的声音沙哑说道:“挽挽,你现在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林舒蕴看着陆誉一副克制的圣人模样,她紧攥着他的衣袖,赶忙说道。
陆誉用力抽动衣袖说道:“那也不行。”
“陆誉”,林舒蕴突然大喊一声,随后声音又变得轻柔委屈,小声控诉道:“你是不是不行了?”
陆誉缓缓抬眸望去,林舒蕴鬓角沾染着汗水,红着眼眶,捂着胸口,小声啜泣道:“陆誉,我已经难受的快要死了。”
“挽挽,你会后悔的。”
陆誉染上了情玉的声音,缓缓在林舒蕴的耳边响起。
林舒蕴看着陆誉靠近的身躯,她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
陆誉沉默了许久,紧紧抱着林舒蕴,感受着她温热的身体,感受着她仍然在胸膛中跳动的心脏,眼眶逐渐泛红。
整整五年,他能再次将她相拥在怀中,已是命运的恩赐。
“不能脱下我的衣裙。”
“好。”
若是掀开车帘,车厢中的两个人仿若偷情一般,男子端坐在主位上,女子娇柔地坐在他的腰肢上似是在哭泣。
交流逐渐开始,林舒蕴紧攥着陆誉的手臂,小声喃喃。
“好疼”,
陆誉怔了一下,缓缓停下,林舒蕴赶忙缠着他:“不行,你不能跑。”
“好,都听挽挽的。”
初夏漫长,汗水在闷热的车厢内相互交融,低沉沙哑的喘-息-声交错响起。
兰香、脂粉香逐渐沾染上了石楠花香气,山野间一道鸟雀啼叫声,林舒蕴昏沉的神智逐渐回笼。
她感觉小腹中的邪火逐渐浇灭,心绪平复了下来,理智逐渐战胜欲望。
林舒蕴下意识摇了摇昏沉的脑袋,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声音哑声问道:“身上还是难受吗?”
这熟悉的声音使得她猛然一颤,她猛地一僵,视线逐渐清晰,手指的触感也分外灼人。
隔着衣襟,她的掌心下竟是陆誉坚实起伏的胸膛,而她此刻正跨坐他结实的腰腹上。
她缓缓抬眸。
陆誉一双眼眸已然通红,她的心脏咚咚直跳,快速扯过跌落在他身后的面纱,当即撑着车厢站起身来。
她掸了掸衣裙,快速挽起发髻,“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突然,陆誉却扯住了她的手腕。
林舒蕴根本不等陆誉开口,还未褪去情潮的声音沙哑说道。
“陆阁老莫要挂怀,权当作以前无数次欢好的其中一次况且我也不会到处乱说,防止耽误了您的亲事。”
“至于定王府,也请陆阁老莫要乱说话,保守秘密。”
陆誉急促唤道:“挽挽”
他话音未落,林舒蕴就掀开了车帘,就快速离开了这里。
他看着林舒蕴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中升出一抹怅然若失的酸涩,除了哄着他给她解药外,竟是连一句柔情蜜意的话语也没有。
他就像她用过就丢的茶盏一般。
此时,远处的拐角处停靠着一辆朴素的马车,一双手缓缓掀开车帘。
那人身着银白色四爪蟒袍,长相温和笑眯眯说道:“定安郡主竟然和我亲爱的弟弟有私情,他和皇帝老儿真不愧是父子,都喜欢些有夫之妇。”
看着陆誉的马车缓缓离开,男人轻轻拍手指,侍卫当即揪过来被包扎好的周斯昂。
“你说他们曾经在西北就有私情?”
失血过多的周斯昂脸色惨白,他赶忙点头道:“回禀二皇子,是他们自己说的。”
二皇子温和的面容中带着一抹狡黠,他微微俯身笑着说道:“哦?你想要权势吗?”——
林舒蕴强撑着双腿,转身走过陆誉马车看不到的地方时,双腿已经酸软打颤,粘腻的液体还在双-腿-间流淌着。
她只得搀扶着墙,缓缓走回到了寺庙。
禅房的房门刚刚推开,瑛瑛就已经红着眼睛扑进了她的怀中,呜咽地哭诉道:“呜呜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一直不回来。”
林舒蕴被小家伙撞得向后踉跄了两步,险些就要被门槛绊倒,明月赶忙快步搀扶着:“郡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瑛瑛瞬间着急也望向她。
林舒蕴笑着抱起小家伙:“娘没事,不要担心。”
瑛瑛扑在她的肩膀正欲撒娇,忽然却仰着头嗅来嗅去。
林舒蕴心中一惊,莫不是和陆誉欢好的味道还在,她赶忙推开小家伙:“怎么像小黑一样乱闻?”
“娘身上有股兰花的味道,香香的。”
林舒蕴轻舒一口气,轻柔说道:“快去收拾东西吧,我们该回家了。”
瑛瑛当即欢呼着跑向床榻,去抱自己的布老虎。
此时,明月似是察觉到郡主的异样,赶忙搀扶着她。
林舒蕴凑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帮我去医馆开一份避子药。”
明月的眼睛瞬间睁得巨大,唇瓣止不住的在发颤,小声惊呼道:“郡主!”
明月的手指赶忙触碰着她的身体,眼眶逐渐泛红。
林舒蕴赶忙轻拍着她的手:“没事,没有被歹人欺负,你偷偷去寻,也莫要告诉父王母妃。”
明月眼泪已经溢出眼角,“奴婢应该抱着小姐陪您去”
林舒蕴赶忙擦拭着她的泪水,“莫哭莫哭,我发誓真的没有被人欺负。”
“为什么要”
避子药三个字还未说出口,瑛瑛已经冲了过来:“明月为什么哭了。”
林舒蕴笑着说道:“因为明月也想回家了。”——
回到王府,林舒蕴便直奔定王夫妇的院落。
看着父王母妃担忧的眼神,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她扑进定王妃的怀中,隐去了陆誉和迷药之事,将周斯昂的恶行从头到尾哭诉了一遍。
“若非若非我趁机跑到了人多的地方,大抵已经被他”
迟来的后怕就像冰冷的湖水逐渐把林舒蕴淹没,恐惧害怕的情绪瞬间染上了心头。
若是若是陆誉不在,她真的会被歹人玷污。
定王怒而拍桌,“王府上下不许再放这个人回来,若是一朝看到乱棍打死便好了,至于他的孩子已经让太医看过了,立刻送回林阳老家。”
定王妃红着眼眶,拍着女儿的后背,轻声哄道:“没事的没事的,舒蕴不怕了,父王母妃都在。”
林舒蕴感受着母亲的温暖怀抱,抽泣地点了点头,脑海中却想到了一件事。
她不想欠陆誉什么——
宣平侯府,
小厮轻轻敲响陆誉的书房,禀报道:“世子,这是定王府送来的信笺。”
陆誉蹙眉。
林舒宴要寻他素来不递信,此番是要作甚?
打开信封的刹那,他心中顿生疑惑。
这薄薄的信封中,没有一个字,只塞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他攥着银票思索了半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誉背脊微僵,怔了一下。
这是封口费?还是买笑金?
第42章
夏日午后的太阳总是分外毒辣,时不时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蝉扯着嗓子在树上鸣叫着。
午膳后,侍女放下遮蔽蚊虫的纱帐,冰盆放在屋内传来丝丝凉意。
林舒蕴和瑛瑛躺在屋内的竹席上,摇着折扇,拿着肉干逗弄着小黑,手边还有侍女备好的瓜果点心。
当真是悠闲安稳的生活。
“郡主,奴婢听王妃身旁的姑姑说,玉玉已经回到林阳了。”
听着明月禀报,林舒蕴坐起身来,转头轻抚着熟睡的瑛瑛,轻声叹道:“真是个可怜的丫头。”
明月接过林舒蕴手中的蒲扇,缓缓扇动着说道:“听说王爷这次把她托付给了林阳老家的婆子,还给了些银钱,衣服也照着您的吩咐买了一箱平常款式,吃穿用度应该是不用担心。”
林舒蕴摇了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娃娃这般小,穿的太好会遭人嫉妒,你们时不时让人帮衬着。”
明月轻嗯一声,随后紧张地看着屋内屋外没有人,她赶忙从身旁的小食盒中取出一碗黝黑的药汁,酸苦的药味瞬间充斥着屋内。
“这是您让奴婢去寻的避子药,奴婢躲着人在医馆熬好端过来的。”
说罢,明月眼眸中满是伤心,眼眶泛红,眼泪瞬间就要滴落。
林舒蕴这才发觉,原来距离周斯昂陷害她的日子,才过去了短短三天。
这人心里舒畅后,日子都仿若变慢了许多。
林舒蕴看着苦涩的汤药,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饮而尽。
明月赶忙给端来一盘果脯,“郡主你吃些,缓缓口中的苦涩。”
林舒蕴顺势攥着明月的手,笑着说道:“不要担心,真的不是被人欺负了。”
明月含着泪点了点头。
下午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林舒蕴绣绣荷包,逗弄孩子,看着小黑叼着玩具在院子中跑来跑去,抬眸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接璋儿回家了。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免一紧,去上书房的路上,只怕是会遇见陆誉。
但转念一想,遇到又怎样,事情既已挑明,她也不用再躲着他。
总归是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林舒蕴穿戴整齐,戴着面纱遮住脸上红斑,刚走出院门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世子妃。
“舒蕴,等等我。”
林舒蕴笑着福身道:“嫂子这是要一同去接孩子吗?”
田假结束后,比璋儿小半年的霖儿也被送到了上书房。
若说林舒蕴是害怕自家娃娃被欺负,她的世子妃嫂子便是害怕霖儿第一天去了就打同窗。
世子妃哭笑着说道:“我且去看看,若是打着谁家的金疙瘩,我也好去赔礼道歉。”
林舒蕴安慰道:“不会的,嫂子莫要担心。”
有句老话说得好,最了解孩子的人莫过于亲生父母。
林舒蕴的马车刚到上书房的门口,一位宫女已经匆匆行了过来,“可是定安郡主?贵府的公子们今日聚在一起殴打同窗,现在正被罚站在上书房的院子中。”
世子妃当即坐不住了,挽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我就知道他今天就要闯祸。”
“可是打着哪家孩子了?”
宫女犹豫了片刻,解答道:“这次是打了群架,夫子惩罚了所有人”
宫女话音未落,世子妃已经冲进了院中,林舒蕴快速跟了上去。
三个孩子背对着大门,头顶着厚厚的书册面对着红墙罚站着,时不时传来小声地说话声。
霖儿轻哼了一声说道:“这次是我们大意了,下次要寻个没人的地方打他们。”
璋儿劝阻道:“不行不行,我们要用智慧,不能蛮干了。”
另一个小卷毛叉着腰说道:“无妨,这算什么惩罚,我爹让我每天扎马步就是一个时辰。”
世子妃环臂站在儿子身后,重重地咳了两声。
三个娃娃瞬间颤抖,头顶的书册哗啦啦瞬间坠地。
霖儿咽了咽唾沫,缩着脖子,僵硬地转身呵呵笑道:“娘,美丽的娘,你怎么来了?”
世子妃当即揪着霖儿的耳朵,“你怎么不想想又给我闯祸了。”
霖儿哼了一声:“我这是出师有名,是正义出战。”
璋儿伸手护着霖儿,眼眸中满是祈求地看着林舒蕴:“娘,这次不是我们的错。”
林舒蕴招了招手,拿起手中的锦帕擦拭着儿子额头的灰尘:“给娘讲一讲,为什么打架?”
“因为他们说我们,没爹没娘,我们就狠狠揍了他们一顿,让他们乱说话,我的发型”
小卷毛话音未落,一双温柔的手已经帮他扶正了头上的发带,香香的帕子擦拭着他的额头。
温柔地就像他梦想的娘亲一样。
林舒蕴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娃娃,发丝微卷,在阳光下的眼眸看起来就像是浅棕色的琉璃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姜然,我爹是征北大将军姜以安我没娘,家中还有几匹马”
林舒蕴扑哧一声笑出声:“你若是再说,都快把家底给说出来了。”
世子妃知晓了儿子打架的缘由后,无奈说道:“你怎么这么笨,你爹打架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霖儿惊呼道,“哇”,说罢,他挥着手喊道:“姜然,我们送你回家,姑姑的车上已经备上吃食了。”
“不,不用,我爹”
江然话音刚落,似是在门口看到了什么,眼眸放着光大声喊道:“爹,我在这里”
林舒蕴循声而望,还未看清来人,身旁已然传来了世子妃嫂子的小声惊呼声。
“朝中竟然还有这般俊朗的男人”
林舒蕴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形高大,眉眼深邃的男人缓缓走了过来。
附近的宫女们也红着脸,在窃窃私语着。
若是她哥哥是风流倜傥、五官端正;陆誉是清冷孤高,仿若一株兰草,面前的姜以安便是五官深邃,身形挺拔,一眼望去便知是个俊俏的男人。
姜然扯着他过来,介绍道:“这个是,这个是我爹。”
世子妃扬着最明媚的笑容,“原来将军便是姜然的爹爹,我父亲曾经不止一次的夸奖过你。”
姜以安拱手行礼,“老将军最近身体可好?”
“有劳将军挂心了。”
林舒蕴看着姜以安望向她,她微微福身行礼,点头示意。
而在远处的文渊阁后门,
陆誉身着暗红官服,远远地眺望着此处,他的心头却止不住翻涌着酸涩。
怎么才解决了那个穷酸鳏夫,又冒出一个年过而立还尚未娶妻的将军?
若非他没有看错,方才还瞧见几个鳏夫、和离未娶的公子哥装作一副慈父的样子来接孩子。
小吏看着陆阁老默然凝视,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许久之后,他轻声说道:“陆阁老,朔北胡夷部有折子上奏,请尚公主,行和亲之事。”
陆誉沉默了。
镇守朔北边境的军队正是他父亲宣平侯陆彦的旧部。当年,陆彦便是在与胡夷部的厮杀中战死沙场。
正因如此,皇帝才将他的母亲沈诺从宫中放归侯府处理丧事。然而,皇帝却没有料到,沈诺对陆彦用情至深。
当陆彦漆黑的棺椁被抬进侯府的那一刻,众目睽睽之下,沈诺哭着撞向棺木,殉情而亡。
年幼的陆誉踉跄地趴在母亲的身旁,哭着喊道:“娘,你不能走,不能走。”
一夜之间,陆誉父母双亡,沦为孤儿。
他自知自己不是陆彦的亲生骨肉,但此生与父母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在五岁那年,随母亲远赴朔北寻爹爹的日子。
他们一家人坐在帐子里,分食着香喷喷的烤羊腿。陆彦爹爹笑起来温和,抱着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学骑射,打野兔。
前几年他镇守在朔北,也同胡夷部交战过几次,随着单于愈发年迈,他的儿子们外强中干,难堪重用。
一个小小的蛮夷之族也敢来求娶朝中公主。
陆誉当即票拟道:“驳回。”
第二日,
陆誉正准备去上书房寻璋儿时,皇帝身旁的李公公却来到了文渊阁,笑着谄媚道:“陆阁老,陛下在菱花阁等您。”
他心中顿生疑惑,手指从荷包中拿出一块银锭子,轻笑道:“公公可知,陛下寻我何事?”
李公公收拢好银子,笑着说道:“老奴听说貌似是关于和亲”
陆誉在整个宫中最厌恶的地方莫过于菱花阁,他的母亲曾经被囚禁在此处。
皇帝却总是对这里念念不忘,一副故作情深的样子当真是可笑。
陆誉垂眸整理好情绪,看着皇帝正坐在母亲曾经的古琴旁,他拱手行礼道:“臣陆誉见过陛下。”
皇帝笑着说道:“承玉上次派人送来的茶已经没有了,朕甚是欢喜,你可还藏着些?”
陆誉眼眸闪过一抹阴郁,唇角勾起道:“若是陛下喜欢,臣自当竭力为陛下准备。”
皇帝眉眼笑着,又想起了要事,沉声说道:“承玉,你还是太过于年轻。”
陆誉故作不懂道:“还请陛下明示。”
“和亲便是安稳这帮子蛮夷最快速的法子,一个公主能稳住十年局势,朕的军队便能再发展十年。”
皇帝冷漠地说道。
陆誉反驳道:“朔北这些蛮夷已然不是十年的样子,只要有强兵出击,不出一年,定会剿灭。”
“砰—”
一道剧烈的拍桌声打破了屋内的平静,皇帝怒而说道:“胡夷部自愿臣服,你可知一场战事下来要废多少银子,要耗多少粮草,一个公主便能解决的事情,何须再废功夫。”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陆誉拱手俯身道:“臣可以领兵出征,一年之内定能平定朔北,还请陛下三思。”
“朕乏了,承玉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皇帝拨动着琴弦,低声喃喃道:“诺诺,咱们儿子和你一样,总是能惹朕生气。”
说罢,他躺在沈诺曾经睡过的床榻上,淡淡吩咐道:“给朕把京城所有三品官以上的未婚女眷的信息收集一下,做得隐蔽些,莫要被他人知晓。”
李公公俯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陆誉行至宫门口,回头看着红墙琉璃瓦,巍峨的皇城赫然屹立在京城的中央。
皇帝定会在朝会上商议此事,还有机会让臣子驳回皇帝的想法——
五日后,大朝会前。
在秦华门和安睿门中有一段上朝官员必经之路,内务府太监经营许多的摊子,专门为了解决大臣们早膳问题。
礼部尚书揣着两个烧饼,大步向前走了两步,撞了撞老兄弟的胳膊:“喏,给你一个,今天怎么乐呵呵连早膳都不用了。”
定王仰着头,看着家中只有三子的老兄弟,炫耀道:“你自己吃吧,我女儿今天早晨做了酸汤饺子,一会散朝回去再吃。”
礼部尚书吹了胡子,冷哼一声:“就你有女儿。”
“是的,就我有,你没有。”
定王哈哈大笑道。
站在他们身后的陆誉也听到了定王的话,他垂眸抿了抿唇角,眼中满是思念。
在穷困的西北,能吃上一顿饺子便是了不得的事情。
他们没钱的时候,挽挽知晓他喜欢酸味的食物,便总是跟着邻居婶子摘野菜,制成野菜饺子。
之后,他在镖局教骑射攒了些银钱,挽挽便能去买些羊肉做饺子。
他们日子清苦,但总有盼头。
他眼中闪过一抹苦涩,在心底轻叹一声,径直向前走去。
随着三名强壮太监在大殿前甩鞭,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在大臣耳中响起。层层接力的传唱声回荡在未央殿前。
“百——官——觐——见——。”
雁行有序的文武百官整齐划一跪拜在大殿前,如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心中瞬间涌上出无尽的快感。
皇权至上,他便是天命所归。
“前几日,朔北胡夷部想要朝中公主和亲,以示交好,众爱卿怎么看?”
皇帝手指拨动着桌子上的小册子,淡淡问道。
不等陆誉说话。
征北大将军姜以安,高声回禀道:“回禀陛下,胡夷部单于已然年过六旬,其子不足为惧,我朝可以一战。”
文官当即有人反驳道:“户部银钱所剩无几,不论是太庙修缮还有东南抵御沿海倭寇,已然是捉襟见肘了。”
下面众人熙熙攘攘说着自己的观点,皇帝睥睨着阶下大臣,转头问道:“陆誉怎么看?”
“臣不同意和亲。”
皇帝点了点头,又转头望向另一侧,看向至交好友问道:“定王呢?”
“臣不知。”
当定王还是世子的时候,老定王就告诉他,朝中不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权势的异姓王,只有保持中庸或是无能,定王府才能在朝廷中生存传承下去。
他从小就跟在皇帝身后,从师兄弟到至交好友,他从不会在皇帝面前表现出他的能力。
皇帝也知晓他的无能,一般不会在朝中询问他政事,他参加朝会不外乎便是走个过场罢了。
今日皇帝却有些反常,但他之后的话语仿若五雷轰顶直接把他震在原地。
“从太祖传下来的百年基业不能毁于一旦,朕思量了许久,朝中公主没有适龄的,便从宗室女中择一进封公主,赏赐封地,荫庇家族,前往朔北和亲。”
武将当即俯身劝诫道:“陛下万万不可!”
皇帝漠然睥睨着伏跪的臣子,兀自说道,
“朕思来想去,宗室郡主数下来,唯有定安郡主合适,虽是寡居但门第甚好,朔北蛮夷大抵也不介意郡主是二嫁之身。”
定王的眼前瞬间一黑,脑袋沉重当即就要昏倒,他踉跄了两下,咚的一声不知是摔倒在地,还是磕在地砖上。
他声音哽咽,连话都不能言语。
此刻,另一侧也传来了一道沉重的磕头声,
陆誉洪亮的声音中带着一抹难以克制的颤抖,“臣不同意送郡主去和亲,我朝百年基业怎能让柔弱的女子承担。”
陆誉似是不怕痛般,额角重重磕向地砖,高声道:“臣愿领兵前往朔北,歼灭胡夷。”
皇帝看着他寄予众望的儿子,眼眸中满是失望。
“陆大人莫不是糊涂了,父皇乃是一国之君,为臣子者,自当忠君。”
二皇子看着陆誉吃瘪的样子,心底已然笑出了声,把老情人送去和亲就这么难吗。
此时,定王的神智逐渐回笼。
他伏跪在地上,颤抖着身躯,声泪俱下道:“陛下,臣的女儿流落在外,又受了十几年的苦楚,还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怎能送到那荒凉刁蛮之地和亲。”
说着说着,他含着泪不停地磕着头。
他没有想到身为陛下多年好友,都难抵皇权利弊下的牺牲。
那他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父王告诉他要中庸要无能,他又这样教导他的儿子。
他的小舒宴一柄银枪武得虎虎生威,便是老将军见了都要说一声这小子年少有为。
只因皇帝淡淡说了一句:“定王世子以后还是多读读书。”
他含着泪派人把林舒宴的手臂给打骨折,只得对外宣称是习武骨折。
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就是因为弄丢妹妹想要习武,学得太过努力,便被他打断了手臂。
王妃怨恨他寻不到女儿,又哭着骂他把儿子的手臂打骨折。
这满腔的苦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倒。
皇帝就这样随意地把他的定王府抛弃,那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又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皇帝冷漠地睥睨着众人,漠视着不停磕头的定王,淡淡说道:“散朝吧。”
陆誉跪得笔挺,他手指却紧攥着衣襟,眸子中的怒意已然要把整座宫殿焚烧殆尽。
他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五爪九龙椅,曾经他还妄想择一位年幼的皇子合作,助他登上帝位。
现在看来,都是他太过于天真了。
连定王这样从小同皇帝长大的好友,都会被随意利用,更不必说只有利益关系的绑定的君臣。
他在前朝已经得罪了许多的人,不论谁登基都会第一个拿他开刀。
莫说是保护自己,连保护至亲至爱的家人、孩子、朋友都做不到。
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了。
既然注定有人要登上皇位,这个人凭什么不能是他。
陆誉唇角紧绷成一条直线,双腿发麻,红着眼睛踉跄起身。
他站定在大殿中央,现在能救挽挽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陆誉转头看着孤身一人瘫坐在地上的定王。
朝臣就是这样,生怕去搀扶定王会惹怒了皇帝,没有人敢靠近,只留下定王一人瘫坐在地上。
陆誉大步上前,手指刚刚触碰到定王的手臂,就被他瞬间甩开。
“滚开。”
定王额角已经通红,他神色萎靡、红着眼睛撑着身体,踉跄缓慢地走向了宫外——
定王府,
花厅中,定王妃正端坐在圆桌前收拾着清晨才摘下的鲜花,她轻嗅着花香,“这花被瑛瑛的小鹿祸害过,竟也能长得这般好。”
侍女举着花枝,笑着应道:“小小姐最近也不带小鹿来咱们院子玩了。”
定王妃无奈道:“这两天鹿是不来了,又换成黑狗了,希望他们不要再给小丫头买动物了。”
“对了,王爷怎么”
定王妃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了侍女们行礼的声音。
“给王爷请安。”
定王妃笑着对着另一旁侍女说道:“快去把郡主包好的饺子下进锅里,王爷回来了。”
说罢,定王妃依旧摆弄着鲜花插瓶,“王爷快去洗手用膳,早晨起那么早,定是饿了,女儿的饺子早早就备下了”
忽然,王妃觉得今日怎么有些安静,她抬眸望去,手中的鲜花瞬间坠地。
定王神色憔悴,额角已经染上了鲜血,一双眸子满是悲痛。
定王妃红着眼睛,赶忙跑过去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定王扬了扬头,定王妃赶忙挥了挥手:“所有人都下去,关上花厅的大门。”
只听屋内吱呀一声关闭,定王忍了许久的泪水在王妃的脖颈处瞬间滴落。
他声音哽咽,说了许久又没能说出口。
王妃流着泪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王爷都是当祖父的人了,怎么落泪了?”
“皇帝皇帝要送我们的女儿去蛮夷之地和亲。”
王妃瞬间僵在原地,她一句话都说不口,眼泪瞬间簌簌地滴落。
定王绝望沙哑道:“那可汗比我爹年龄还要大”
王妃颤抖着说道:“我去寻寻太妃,我去求求端阳长公主,能不能别让我的蕴儿去和亲。”
“我的蕴儿生下来就小小一个,凭什么是她要一直遭受这么大的罪?”
王妃已经哭到哽咽,手指冰凉到浑身颤抖。
定王流着泪摇了摇头,“皇帝在朝会说的,我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花厅中,凝固的空气夹杂着浓浓的悲伤和死寂。
突然。
小厮在门外轻声说道:“王爷王妃,陆阁老在门外求见。”
“陆誉”,定王爷在唇齿间淡淡说着陆誉的名字,嘴角扯过一抹嘲讽,“这一家子还有好人吗?”
他高声喝道:“不见,让他滚。”
定王府外,
小厮行礼笑着说道:“还望陆阁老海涵,王爷不方便见您。”
陆誉笔挺的身躯没有移动,就这么站在王府门口,沙哑的声音沉声说道:“好,那我就站在这里,一直等到王爷见我。”
听着下人的禀报,
王妃红着眼睛,攥着王爷的衣袖,急切说道:“他是不是没有失忆?他是不是有办法救蕴儿?”
定王垂眸思索,过了良久,沉声说道:“请陆大人祠堂叙话。”
他掸了掸衣袖,起身开门的瞬间,转头哑声说道:“王妃去把我的竹杖取来。”
第43章
厚重漆黑的乌云逐渐布满了天空,压低的云层仿若穹顶下的罩子,气压的降低使得人心中难免烦躁。
王府祠堂中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浓重的烛火味萦绕在小院中。
定王跪在蒲团上,眼眸中满是沉重,神色已然麻木,脊背也佝偻了许多。
他手持三根香烛,喉结上下滚动,俯身叩首低喃道:“小子今日叨扰了老祖宗们的清净,得罪了。”
说罢,他撑着竹杖缓缓站起身来,身后传来了管家轻声的禀报声:“王爷,陆阁老来了。”
定王只是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了,他就静静地站立在祠堂中望着祖宗牌位,背影都隐没在昏暗的祠堂中。
没人会邀客人聚在祠堂中一叙。
陆誉从踏进王府的那一刻便猜到了定王所思,他什么都没有说,掀起衣袍,咚的一声便跪在祠堂小院的正中间。
管家被吓得浑身颤抖。
这可是权势滔天的陆阁老,他颤抖着手指赶忙伸手去扶,声音中满是惶恐说道:“快要下雨了,您这是”
陆誉摇了摇头,“不必管我。”
管家向前张望着站定在祠堂中的定王,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陆誉。
他无奈地长叹,正欲说话。
祠堂中传来了定王冷漠的声音:“老王,不用管他。”
管家沙哑应道:“老奴知晓了。”
这是一个父亲的愤怒,两人心知肚明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挑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
陆誉心知留给他安排的时间不多了,他伏跪在地上叩首,正欲说话。
定王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所有人离开院子,把门关上。”
“陆大人来拜访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郡主!”
定王声音突然增大,竹杖重重敲响着地面,侍人们低声应道,转身匆匆离开关上了院门。
此时,小院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定王淡淡说道:“你没忘。”
陆誉沉声应道:“从以为她和孩子身死的那一刻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哦,你这次摆了皇帝一道”,定王话锋突然一转,斩钉截铁道:“你已经见过蕴儿了。”
陆誉垂眸轻嗯一声,“在三月三上巳节的护国寺桃林中。”
“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定王话音刚落,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惊雷,随后淅淅沥沥的雨滴瞬间砸向地面。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倾盆落下的雨水瞬间浸透了陆誉的衣袍。
陆誉笔挺地跪在倾盆暴雨中,他俯身叩首,嘶哑的声音在小院中响起:“陆誉斗胆,求娶定安郡主为妻。”
陆誉的话仿若一击惊雷瞬间砸在了定王的心上,他双眸赤红,攥着竹杖踏进雨幕中,他怒而斥道:“陆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誉的额角重重磕向肮脏雨水泥泞的地上,“王爷也知晓我的身世,如今这京城,敢忤逆圣意的只有我一个了。”
定王眼眶泛红,他举着竹杖指着陆誉,眼泪混合着雨水从脸颊上滑落。
“我的蕴儿从小如珠似玉被捧在怀中,就连被云存义老兄收养后,都不舍得让她去干农活”
“结果遇到你,受尽了苦头”
定王说罢,手中的竹杖重重地拍打到了陆誉的后背上。
陆誉身体微微摇晃却没有挪动。
定王继续说道:“你懂我找到蕴儿,见她的第一面却是昏迷重伤的感受吗?她整个人瘦瘦小小,全身上下不是骨折便是瘀伤,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的。”
“璋儿受了惊吓,每天只愿蜷缩在昏迷的蕴儿旁,除了拉着她的手,哪里也不去。”
“陆誉,你可知我杀了你的心都有,你竟然还敢来求娶我的女儿。”
定王沙哑的控诉仿若一把利刃插向了陆誉的心脏,他一颗心仿若被无形的大掌紧攥,窒息般的苦涩和溢出胸膛中的酸涩已然捏住了他的喉咙。
陆誉淋着雨,声音沙哑道:“京城未婚女眷人人自危,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郡主不能被送到朔北和亲。”
“那你便是什么好东西吗?”
“陆誉,你现在想起了同蕴儿的过往,满心满意都是补偿她和孩子们,若是你再次失忆呢?”
定王的竹杖重重敲击着地面,水坑中瞬间飞溅出雨水。
陆誉的眼眸通红,他已经陷入了沉重痛心的回忆中,唇角颤抖着哑声说道:“不会了,我已经杀掉了巫师,烧掉了秘术。再也不会让挽挽受委屈了。”
“还有皇帝他会杀了所有影响你的人,你和朔北蛮夷不是狼窝便是虎口,你让我当父亲的怎么办?”
陆誉眼眸中闪过一抹恨意,低喃道:“他也不会了,他很快就不会折腾了。”
定王瞳眸一震,手中竹杖瞬间跌落在地,他颤抖着指向陆誉:“你”
“人总是会死的。”
陆誉声音沙哑,双手缓缓举着竹杖,恭敬俯身在定王身前,泥泞的雨水沾满了他的衣袍,雨水顺着鬓角不停地滴落。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字字言语中充斥着浓浓的悔恨:“无论王爷是打是骂,陆誉绝无半句怨言,只求王爷能慎重思考皇帝的圣旨很快就要下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愿意押上此生所有以及宣平侯府列祖列宗满门荣耀,护她和孩子们一世平安康健。”
说罢,陆誉的额头重重磕向了地上泥泞的污水中。
此时,趴在祠堂院外门缝中的林望舒,他眼眸睁得巨大,双手颤抖已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王,我爹是不是疯了,他竟然敢打朝中重臣。”——
这雨下得突然,瑛瑛还抱着小黑在软榻上玩,突然瓢泼大雨夹着闪电打雷使得她害怕地缩在了林舒蕴的怀中。
“娘,我和小黑有些害怕。”
林舒蕴柔声唱着小曲,“不怕,娘在这,雷公电母不会打瑛瑛的。”
“要是打小黑怎么办?”
小黑似是察觉到小主子似是在唤它,它哼唧唧地叫了一声,随后把头埋在瑛瑛的怀中。
林舒蕴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不会,小黑是好狗,也不会打它的。”
说罢,林舒蕴抬头望向窗外似是要把京城淹没般的倾盆大雨,她的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快速跳动的心脏使得她惴惴不安。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林望舒惊恐的声音瞬间响起。
“姐,出事了,皇上要把你送去和亲,但现在陆首辅跪在咱家祠堂求娶你,父王快要把他打死了。”
流下来的雨水噼里啪啦击打着房顶,流下来的雨水顺着房檐滴落而下。
一路上林望舒絮絮叨叨在说什么,林舒蕴也没有听清。
她扯着衣襟上的披帛,拎着裙摆快步行走在抄手游廊中,她的脑海中已然一片空白,刺骨凉风已然吹得她微微颤抖。
怪不得从今日起身,便觉得身上总是有些难受,心脏怦怦跳得她不甚舒服。
当她匆匆赶到祠堂的时候,小院的大门正缓缓被侍人打开。
陆誉已然站在了门口。
他浑身已然被雨水浇透,身姿略显佝偻,暗红色的官服上已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锈红色血迹,狼狈地样子俨然不像当年清冷的世子爷。
他眼眸中布满了血丝,嘴角还有一抹淡淡血迹,抬眸望向门外看到她的刹那,他脊背瞬间僵硬。
他腰背瞬间站直,似是察觉到自己形象不妥,手背缓缓抹去唇角处流下的鲜血。
两人相顾无言,就静静地站在原地。
林舒蕴喉咙仿若被什么堵上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誉唇角微动似是要说什么,林舒蕴侧身递给陆誉一把油纸伞,淡漠说道:“别死在定王府。”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去的刹那,手腕却突然被陆誉阴湿冰冷的手掌紧紧握着,他颤抖的声音中带着一抹小心翼翼地试探。
“挽挽,你愿意嫁我吗?”
林舒蕴身形微顿,声音沙哑道:“陆誉我怕了,我不愿意。”
说罢,她手腕上的力道瞬间泄去,陆誉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邃眼眸中翻腾着浓浓的哀伤。
然而,林舒蕴的话语再次响起,“但我和孩子们想安稳的活着。”
陆誉抬眸,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未了又化为了一句叹息,他哑声说道:“好,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来办。”
第44章
皇宫菱花阁,
漆黑昏暗的暗室中,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亮着屋子。
墙壁上挂满了或大或小的美人图,有女子怀孕时抚着小腹的画像,有她手持一柄长剑策马的画像。
画上的女子面容英气,眼眸明媚,眼角下一颗红痣甚是勾人。
皇帝就像是丧偶的鳏夫,他沉默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轻抚着其中一幅美人倚靠在软榻上含泪哭泣的画像,眼眸中满是浓浓的回忆。
陆誉一双眼眸同他母亲愈发得像,甚至于连怨怼时的神情都有七分相像。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后,又温柔地洒在了几案的牌位前,他眼神中满是深不见底的眷恋,“诺诺,你也尝一尝咱们儿子专门给朕制作的茶。”
说罢,皇帝抬眸,仿若抱着珍宝般,把沈诺的牌位紧紧揽入怀中。
在微弱的光芒中,牌位上赫然写着,皇贵妃沈氏之灵位。
“诺诺,陆彦究竟有什么好?明明是朕先遇到你,明明也是你先对朕好,当初在你家学武的时候,老林还是定王世子,朕也只是个没出息的皇子,你每天给我们端糕点,笑我们学艺不精被你爹爹罚。”
“怎么当朕被贬到西南,短短几年你就嫁给陆彦那个莽夫。”
皇帝眼眸满是怒意,随后牌位的棱角硌着他的手掌愈发的痛,他轻轻抚着牌位。
“幸好朕已经把你从陆彦的坟墓旁边接了过来,待朕百年之后,我们便能同寝而眠,你且在皇陵再等等朕。”
“不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皇帝说着说着,嘴角流露出满足和平和的微笑。
突然,暗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贴身太监急促唤道:“陛下,陆首辅陆誉大人求见。”
皇帝看着怀中的牌位,长叹一声道:“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走出暗室后,皇帝看着窗外的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雨一直在下着。
他转头看着伏跪在菱花阁的陆誉,只见他身着一袭天蓝色衣袍,头戴一顶翠玉冠,面容清冷而又成熟。
陆誉不愧是他最好的儿子,权倾朝野便是对他培养的最好报答。
他除了五年前,因为一个女人险些命丧黄泉外,皇帝看着陆誉,眼眸中止不住的满意,唇角也止不住的勾起一抹笑容。
他问道:“承玉这般急,可有要事?”
皇帝没有想到的是,陆誉接下来的话语仿若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跪得脊背挺直,朝着皇帝重重叩首。
“望陛下恕罪”,陆誉话还未说,额角已然重重地砸向了地板发出了咚咚几声,“臣爱慕定安郡主已久,今日前来恳请陛下为臣赐婚。”
陆誉话音刚落,皇帝愤怒地把手中的茶盏砸在了陆誉的身上,滚烫的茶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袍,飞溅而起的碎片割伤了陆誉的额角。
“放肆!陆誉,你是不是以为朕看重你,便不敢杀你?!朕金口玉言,岂是你能质疑的。”
“臣不敢。”
陆誉声音低声沙哑,他缓缓抬眸瞬间,一双眼眶泛红,狭长的眼眸中布满了湿润,他眼下的小痣也愈发明显。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瞬间浮现起十几年前,沈诺伏在地上乞求他,让她回去给陆彦收尸的样子。
母子二人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
“臣幼时曾同母亲前往过朔北之地,因着外祖父抵御外敌数十载,母亲曾经书信祈愿朔北能得一袭安稳”
“臣便是母亲留在这世间唯一的物什,臣无母亲,便没有臣的今日,夙夜忧寐,臣自当愿陛下分忧,成婚后领兵平定朔北,来日史书工笔,陛下便是不世明君,自当被后人敬仰。”
陆誉字字恳切,一双眸子已然泛着泪光,他双手捧着一柄翠玉笛,仰头看向皇帝的刹那,嘴唇轻颤,似是想要唤父亲,但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陛下。”
皇帝的眼眸微怔,心脏猛然一颤,电光火石之间瞬间化为了雷霆万钧的怒意。
“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打五十不,二十大板。陆誉,你给朕跪在宫门口,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滚回侯府。”
陆誉俯身叩首的刹那,声音沙哑道:“臣遵旨,这是臣在外祖父家中寻到的母亲遗物,听闻是陛下赠予,现在臣物归原主。”
皇帝唇瓣微颤,手指在接过玉笛的时候,手指已然不受控制。
当他想要说些什么时候,陆誉已然转身走出了菱花阁,他径直伏跪在长凳上受刑。
陆誉看着屋内皇帝呆坐在原地,眼眸却闪过一道阴郁的光芒,能赌的都赌上了,接下来只剩下等——
林舒蕴长坐在窗沿边的软榻上,眼眸望着远处被风雨吹拂着飘摇的绿叶。
乌云密布,黑云压城,大雨仿若要把京城的脏污全都冲刷干净,下了一天的雨,直至傍晚都没有停歇。
突然,林舒宴的身影出现在梧桐院的门口,她伸手招呼着,只见他行色匆匆,眼中满是着急。
“他都记起来了吗?听小弟说,父王还打了他。”
林舒蕴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
“陆誉向陛下求娶你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林舒蕴怔了一下。
不过须臾,林舒蕴撑着油纸伞,慢慢走下马车。
高耸巍峨的秦华门下,陆誉挺拔的背影径直地跪在滂沱大雨中,冰冷的雨水冲击着他宽厚的肩膀,飞溅而起的雨滴从肩膀飞落在地。
他的身形微微晃动,鲜血似水般从他身下缓缓流进水流中。
她看不到陆誉的面容,他得背影透出的疲惫和乏力已然刺痛了她的眼。
“陛下盛怒打了他二十大板”,林舒宴声音低沉,“他已经在秦华门外跪了两个时辰了”
林舒蕴喉咙仿若被什么堵上,她撑着伞缓缓向前走去。
随着逐渐走出巷道,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身形高大的侍卫,他似是早已在此等候一般。
“孙校见过世子、郡主”,他恭敬伸手行礼,阻拦道:“主子特意派我守在此处,不让郡主靠近。”
“哦”,林舒蕴轻嗯一声,转身的刹那,嗓音带着一抹沙哑:“让他不要死在这里。”
随后,她似是漠不关心转身离开了巷子,径直朝着车厢走去。
车帘掀开的瞬间,林舒蕴的眼眸沁出一抹泪光,如流星般转瞬即逝,随即一双粉颊再次化为淡漠。
她沉默地坐在车厢中,没有回家,没有同林舒宴说话,更没有再望向陆誉那抹跪在雨中的血色背影。
这不像她曾经认识的宣平侯世子。
那时他话里话外都是宣平侯府的门楣,肩膀上全是扛着担起侯府门楣的重任。
他所有的抉择都可以为了侯府牺牲自己,甚至于亲事都可以权衡,可以利用。
现在他却是变了。
权倾朝野的陆大人,早晨才被父王打了几杖子,下午又被皇帝打了二十大板,现在又长跪在秦华门前。
明天一早整个京城都会知晓堂堂陆首辅,为了娶一个貌丑二嫁女违抗圣意,还被陛下罚跪在众目睽睽之下,定会被世人耻笑。
林舒蕴喉咙一哽,不愿再想。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舒宴走进车内,掀开车帘刹那间,她却是同站在雨幕的陆誉对视。
陆誉的一双脸颊已然惨白如蜡,淡蓝色的衣袍已经沾满了泥水,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露出一抹淡淡笑容。
林舒蕴快速垂眸,避开陆誉炙热的视线,声音沙哑说道:“哥哥,我们该回府了。”
“哦,好。”
此时,层层密布的乌云中,微弱的月光穿透云层照亮了马车归家的路——
林舒蕴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然过了子时,她今日没有去接璋儿,也没有看到孩子,心中总是难安。
她蹑手蹑脚走到璋儿的卧房前,却看到了灯盏依旧亮着,明月似是坐在床榻前哄着孩子,璋儿微弱的啜泣声引得林舒蕴的心尖一痛。
她收拾好低落的情绪,推门而进,轻声唤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我们小公子掉金豆了?”
璋儿听着娘亲的声音,才被明月哄好的情绪瞬间崩溃,他赤着脚从床上跑下来,委屈地扑进她的怀中。
“他们说”,璋儿哽咽抽泣道,“说你要被送去和蛮夷和亲。”
宫中的上书房消息也传得很快,事情已然传到了璋儿的耳朵中。
林舒蕴俯身蹲下抱着璋儿,手指轻抚着他微微发颤的身躯,紧紧把他搂在怀中,声音温柔说道:“你小的时候,娘就把你抱在怀里,我们被大舅寻到的时候,你也一直牵着娘的手。”
“娘向你保证,不论干什么都不会丢下你。”
林舒蕴不敢向璋儿保证,她只得给璋儿做出承诺。
璋儿已经能听明白的大人的话,他眼底的泪水瞬间迸发而出,委屈如小兽般呜咽道:“娘不能去,璋儿不想要娘去。”
林舒蕴手指轻轻擦拭着璋儿的泪水,“好,不去不去。小宝,你该睡觉了,娘今天搂着你睡可好?”
璋儿蜷缩在林舒蕴的怀中,嗅着她身上独有的味道,娘亲温柔的小手轻柔拍着他的后背,吟唱的摇篮曲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在上书房强撑了一整天的璋儿终于进入了梦乡,但小手却紧紧攥着林舒蕴不许她离开。
第二日天空阴沉,鸟雀的叫声都变得虚弱。
林舒蕴一夜都未阖眼,璋儿也睡得不甚安稳,她才梳洗完毕,梧桐院外传来了小厮急促惶恐地呼喊声。
“郡主,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来传圣旨了,还请速速相迎。”
林舒蕴心脏突然咯噔漏跳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胸膛仿若被重石压中一般,喉咙仿若被人紧攥。
没有人想到,圣旨竟然来的这么快。
她已然想不到,除了封她为公主,前往朔北和亲的圣旨外,还会有什么。
圣意一出,皇帝根本不容任何人忤逆,哪怕这个人是他亲生儿子。
林舒蕴想到此刻,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低喃道:“大抵这就是命吧。”
定王妃已经眼眶泛红地站在梧桐院外,若非侍女搀扶着,她已然要瘫软在地。
林舒蕴垂眸,掩饰掉眼底的情绪,“走吧母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掉。”
定王妃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的女儿”
璋儿察觉到大人们悲伤的情绪,他扯着林舒蕴的裙摆,无声的流着眼泪跟在她的身后。
此时,定王府上下被一团阴郁之气团团围绕,他们已然没有了打点传旨太监的心情,定王和两个儿子已然跪在了前方。
林舒蕴扶着定王妃匆匆赶到,众人的哀伤目光瞬间聚焦在她的身上。
李公公的嘴角却止不住的笑,手捧明黄色卷轴,“既然大家都到了,奴才就要宣旨了。”
“定王府定安郡主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王嫡女舒蕴,毓秀天潢,性情温婉典雅,德才兼备,今宣平侯世子陆誉,勋臣世胄,气宇轩昂。闻二人年岁相当,门楣相配,赐尔以结秦晋之好,着礼部、钦天监一个月内共主婚仪,钦此。”
众人怔了一下,定王先回过神,带着众人高喊道:“臣等叩谢圣恩。”
林舒宴额角叩首的刹那,眼角的泪水瞬间滴落,她浑身微微颤抖,眼眸中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璋儿恍惚地疑惑问道:“娘是要和陆伯伯成亲了吗?”——
宣平侯府,
陆誉双手微颤,接过那道属于他的圣旨。明黄卷轴展开,林舒蕴那封赐婚的圣旨不同在于。
皇帝削去了他内阁首辅的官职,敕封镇北将军,一个月成婚后,即刻领兵平定朔北。
“陛下圣旨已下,那我们便要赶快预备下大婚的东西了。”
侯夫人声音淡淡说道。
陆誉抬眸定定地凝视着她:“整个侯府的大婚事宜,所有人等听我调配,所有事宜皆由我来处理。”
“至于母亲,我们也该谈一下分家事宜了。”
第45章
侯夫人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副慈母的样子,笑着说道:“世子莫不是在说笑,我们都是一家人怎么能分家呢?”
陆誉径直向前坐在主位上,眼眸中满是冷漠,“若非念在陆珏年岁小,早就该分了。”
侯夫人脸色微僵,强压下心底的怒意,担忧道:“现在珏儿还未及弱冠之年,怎能让他孤身在外?”
“那夫人也跟着去吧,侯府只需要有一个女主人。”
陆誉凌厉的眼眸中满是不容置疑目光。
侯夫人紧攥着手中的翠玉佛珠,她为珏儿筹谋了这么久的宣平侯府世子之位,怎么能这样被随意赶出侯府。
她身为皇帝的暗线替他盯着陆誉行程,借皇帝的手杀了许多的人,甚至于陆誉在村子中娶的那个女人都是她设计派人诱她来京城。
她连皇帝都一并设计,她赌上自己的命,想尽办法让陆誉恢复记忆,想让他成为皇子,让他腾出宣平侯府世子的位置。
这样才能让她的珏儿,侯爷唯一的亲生儿子继承侯府。
现在陆珏竟然要把她赶出侯府,侯夫人的面色已然狰狞,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愤怒,依旧保持着高贵的仪态,冷冷说道:“陛下大抵不会同意。”
陆誉嘴角勾了勾,淡淡笑道:“我侯府分家,与陛下有何干系。”
“你!”
侯夫人怒而斥之。
“二公子,怎么回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管家的声音。
她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似是变脸一般,温柔地说道:“珏儿怎么回来了?”
陆珏生得白嫩仿若包子一样,眼眸中满是澄澈,他沮丧地跑到陆誉的身旁。
“兄长,我听闻陛下给你赐婚便急急忙忙回来了,听闻郡主容貌微瑕但性情温柔,我心中有些难过。”
陆珏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哥哥这般厉害,却被陛下贬了官,要派到朔北那般寒凉之地。”
陆珏比陆誉小五岁,但性子却是被养得天真烂漫,念书中庸,习武中庸,但温良柔和是个很好的孩子。
陆誉抬眸看着侯夫人已然难以控制的神情,伸手抚摸着陆珏的头顶,说道:“既然陛下已然为我赐婚,我便依着父亲生前的安排,着手开始分家事宜。”
陆珏吸了吸鼻子,蹙眉问道:“什么是分家,爹爹说什么了?
“父亲生前给我写过一份书信,其中言明,他早已在城南备下一处房产,用于安顿侯府二公子陆珏,其中商铺田产都已配齐,待我订婚后,便可安排分家事宜。”
说罢,陆誉展开一封陈旧的书信,上面的笔记俨然便是宣平侯陆彦的字体。
“以后我就有自己的宅子了吗?母亲可以和我一起住吗?”陆珏的眼中满是兴奋,忽然他垂眸扬起沮丧的眼眸,“以后我还能过来寻哥哥吗?”
“可以”
陆誉话音未落。
陆珏突然被人攥紧衣衫,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听花厅中突然响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陆珏捂着脸上的红肿,眼眸中难以置信地望着侯夫人:“娘你怎么打我。”
侯夫人站得笔挺,身子却止不住在颤抖,眼眸中满是不争气地怨恨:“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她身为高门庶女,从小便强撑着一口气,势必要让自己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
为什么她这般要强,竟然生下一个废物儿子。
陆誉眼中满是讥讽,他拍了拍手,侍人们匆匆离开花厅,连陆珏也被管带出屋内。
随着房门关闭。
花厅中只剩下了他和侯夫人两人。
柔和的阳光从菱花格的窗户中穿透而过,略显幽暗的房间中,只余这一道道光茫。
侯夫人不懂陆誉想要干什么,但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仿若天雷一般砸在她的头上。
“伯爵府庶女王暖儿,在桃花宴上看到宣平侯夫妇举案齐眉。恰逢意外,宣平侯陆彦救其性命,却被此女诬陷玷污了清白。”
“皇帝听闻大喜,特赐王暖儿为陆彦侧室,但陆彦却从未踏进她的房门。却在某日宫宴散场时,同陆彦在厢房意乱情迷,十月后育有一子,名唤陆珏。”
陆誉声音低沉,短短几句话便把侯夫人的前半生都给概括了。
他轻笑一声道:“你说为什么是在宫宴上?为什么你会被皇帝看中成为他的眼线?我父亲两斤烈酒都不会醉,那时候昏暗的厢房内,喝醉昏厥的男人到底是谁?”
“陆珏会不会只是宫中一个侍卫的孩子?皇帝让你怀孕,大抵也是为了让我母亲对父亲心灰意冷。”
侯夫人眼眸睁得巨大,她手中力气愈发的大,瞬间扯断了手中的翠玉珠,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地。
她眼中的高傲瞬间化为了无尽的颓意,她愤而甩下手边的茶盏,愤怒地颤抖道:“你胡说!我的珏儿身份高贵,他才是侯爷亲生的儿子。”
陆誉眼眸中满是不耐烦,他转动着手中的扳指,沉声说道:“若非皇帝时不时拿宣平侯世子的位置稳住你,你凭什么任劳任怨处理事务?成为他的眼线?”
“父亲浴血奋战,征战沙场,他怕死在战场上没人照顾他的妻儿,没人管理偌大的侯府,他出征前留给我的遗书中已然把侯府众人都安顿好。”
陆誉眼眸低垂,淡淡说道。
“你的事情除了我暗中调查,父亲的书信中也写道了,陆珏并非他的亲子。”
侯夫人眼眶已然通红,她甩下桌面上所有的盘碟,她捂着耳朵,面目狰狞道:“你撒谎,你在骗我!”
“整个侯府我操劳了十余年,到头来怎么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我儿才是侯爷才是唯一亲子,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侯夫人看着陆誉离开的背影,通红的眼眸仿若泣血一般,声音锦帛撕裂般,凄厉道:“不可能!我谋划这么多年,不可能是个笑话!”
“宣平侯府高门显贵,我才是这里的女主人,我儿才是下一任继承人!”
侯夫人高贵素净的妆容已然被泪水浸花,绝望的眼眸中满是凄楚,她瘫坐在花厅正中的宝相花地毯上,双手撑地呜咽地流淌着泪水,浑身颤抖不止。
这么多年的筹谋算计竟是水中捞月,她竟也是被皇帝算计的一环。
她要强了这么多年,竟然全是笑话。
她忽然想到了,刚生下陆珏的那一天。
那时候,一向温和的侯爷竟没有抱过陆珏一下,他只是在房门口说了一句:“我会保你们衣食无忧的。”
那时,她以为是侯爷不喜庶子,她便想方设法让儿子能讨他的欢心。
侯夫人含着泪哈哈大笑,她踉跄着缓缓站起身来,“都是假的,都是错的”——
定安郡主就是娘,宣平侯世子陆誉就是陆伯伯。
缔结秦晋之好,就是成亲的意思。
“所以,我和妹妹以后要和陆伯伯一起住吗?”
璋儿记性很好,圣旨听过一遍之后,便能默写下来,他攥着手中的纸张,点着上面的字问道:“霖儿,我说的对吗?”
霖儿吃着手中的糕点,迷茫地摇了摇头:“不懂。”
璋儿叹了口气,他快速从凳子上跳下来,挥舞着纸张转头对着霖儿说道:“我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今天是陆誉在文渊阁当值的最后一日,他随手收拾着文书,突然却听着门外传来了小吏的通报声:“陆大人,定王府的小公子找您。”
整个京城都知晓了陆首辅被赐婚的事情,以前若是还阻拦孩子一二,但以后人家可就是一家子了。
陆誉转头看着璋儿探着头望着他,孩子稚嫩的脸上布满了担忧,他浅笑着说他:“璋儿过来。”
璋儿从上书房跑过来的时候,心里攒了许多疑问,可走到陆誉面前时,却莫名有些扭捏起来。
他慢慢挪进屋内,看着蹲在他身前的陆誉,他小声问道:“陆伯伯,你要和娘亲成亲了吗?”
陆誉伸手将璋儿揽入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是的。”
“那我和妹妹可以和娘一起吗?”
璋儿小心翼翼问道,他似是怕陆誉不同意,赶忙补充道:“我们不会吃很多东西,你要是不喜欢小鹿和小黑,可以放在外公家养着。”
“我我想和娘一起”,璋儿说着说着就红了眼。
陆誉的心脏仿若被刀剐一般,他喉结*上下滚动,喉间一阵发紧,声音沙哑说道:“当然可以,我会好好抚养你们长大。侯府的马棚很大,容得下你们的小鹿。若你喜欢,我们还可以养上许多只小黑。”
“璋儿,含章其贞,又是家中珍宝,所以起名谓之璋。”
陆誉声音沙哑地缓缓说道。
璋儿是他第一次当父亲,朝思暮想了九个月的孩子,又怎么会嫌弃。
“我可以抱抱你吗?”
一向雷厉风行的陆首辅,在孩子面前小心翼翼问道。
璋儿点头的刹那间,瞬间被陆誉抱进怀中。
陆誉的力气很大似是要把他揉进怀中一般,但他宽厚的怀抱却是璋儿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璋儿轻轻推动着陆誉的肩膀,小声说道:“陆伯伯,好热。”
陆誉缓缓把璋儿放开,指腹轻轻抚摸着他眼下的小痣,眼眸中满是温情,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艰难开口道:“璋儿能唤我一声爹爹吗?”
璋儿向后退了一步,彻底离开了陆誉的怀抱,他眼眸澄澈,摇了摇头,小声说道:“先生说道,生我者谓之父,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爹爹。”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望向陆誉,认真说道:“我有自己的爹爹。陆伯伯,你不是我的爹爹。”
第46章
陆誉眼眸一怔,嘴角漫开一抹苦涩。
孩子天真的话语仿若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径直扎到了他的心上。
他睫毛微颤,喉结上下滚动,强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手指微颤着抚摸着璋儿的脸颊。
“好,好,好。”
“叫伯伯也好。”
璋儿似是察觉到了陆誉沮丧的情绪,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陆誉的大掌,腼腆地笑着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糖果放在陆誉的手心。
“伯伯吃糖。”
陆誉看着孩子澄澈的眼眸,他僵硬地将糖果放入口中。
一瞬间的辣味瞬间充斥着陆誉的口腔,再夹杂着心底的酸楚,他声音沙哑说道:“璋儿喜欢吃姜糖?”
璋儿摇了摇头,他捏起一个放入口中,面色如常,笑眯眯说道:“娘说我小时受过伤,身子弱。冬吃萝卜夏吃姜,应该多补一补。”
璋儿天真的话语仿若闪着寒光的利剑,反复剜割陆誉心底溃烂肿胀的伤口。
当年李娉婷下毒之事
是他害得璋儿没有及时医治,是他没有果断处理了李家,是他瞻前顾后妄想着息事宁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错。
陆誉的心脏已然泛起一阵阵抽痛,脸上温和的笑容已然撑不下去,他低头垂眸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湿意压了回去。
璋儿见陆誉不再说话,以为他不喜姜糖,小心翼翼说道:“霖儿和妹妹都不爱吃,但我觉得很好,这可是娘专程学来的方子。”
“伯伯若是不喜我这里还有莲子糖”
璋儿稚嫩贴心的话语,仿若细细密密的针扎向了陆誉的心脏,他心脏紧缩跳动的每一下都夹杂着钻心的刺痛。
他缓缓抬眸,一字一句说道:“璋儿的糖,很好吃。”
“唔!我就知道有人是同我一样喜欢。”
璋儿欢呼着笑出声来,他曾经把姜糖送给过许多小朋友,但却没有人同他口味一样,兜兜转转竟寻到了有缘之人。
虽然这个人很快便要成为娘亲的夫君。
想到此处,璋儿忽地想起今日最紧要的事清,他紧攥着陆誉的手掌,仿若像大人一样,郑重问道:“伯伯,你以后会对娘亲好吗?”
“你真的会对娘亲好吗?舅舅说她吃了许多苦,不能再受苦了。”
璋儿不懂什么叫受苦,但他觉得大抵和被先生打手掌一样痛——每次犯错之后,先生总是拿着又小又韧的竹条打手掌,打到手掌的瞬间,眼泪便止不住奔涌而出。
他不想让娘痛,也不想让娘哭。
陆誉望着璋儿粉嫩小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认真,他心头满是酸涩。
他轻轻将璋儿拥入怀中,沉声道:“我向你保证,会用一辈子对她好,对你好,对妹妹好。”
陆誉的胸膛很宽厚,但他说的话却不是璋儿想要的答案。
他眨着眼睛,缓缓推开陆誉,定定地看着眼眸,伸出小拇指认真道:“伯伯,我们要拉钩才算数。”
“好,拉钩。我陆誉向璋儿保证,会永远爱她保护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陆誉伸手钩住孩子小小的指头,声音沙哑说道。
璋儿心满意足地看着陆誉,正欲再说些什么,他猛然一惊,转头望向门外的漏壶,快速把怀中的荷包塞进陆誉的手中。
“这个是送伯伯的”,小人儿的话都没有说完,已然匆匆跑了出去,声音在院子回荡道:“伯伯再见!我上学快迟到了”
陆誉感受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瞬间跌坐在交椅上,看着孩子的背影,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满是浓浓的悔恨——
林舒蕴刚把璋儿从上书房接回府中,目光便被梧桐院里的景象吸引。
红绸,红缎已然披挂开来,小巧的灯笼悬在梧桐树的枝桠间,甚至连小黑的狗窝和小鹿的犄角上,都缠着正红色的绸子。
“娘?”
璋儿似是察觉道林舒蕴的走神,他赶忙扯了扯她的手掌。
她转头温柔说道:“怎么了璋儿?”
“为什么要弄这么多红色?”
“因为明天一早,陆大哥要来送聘礼。”
突然男声出现在他们身后,璋儿正欲询问,“聘礼是什么”,转头却看到了小舅林望舒叼着一根杂草,抱臂站在院子门口。
林望舒的身后突然又冒出两个毛茸茸的脑袋。
霖儿快速上前抱着璋儿,瑛瑛趴在林望舒的腿上,兴奋唤道:“哥哥,小舅的院子中有好多糯米糕糕和肉肉,哥哥我们去玩。”
璋儿眼睛瞬间一亮,但转头望向林舒蕴,小小眉头微蹙,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林舒蕴塞到了林望舒的怀中。
“璋儿去玩吧,莫要担心娘。”
璋儿三步一回头,望着林舒蕴站在梧桐院门口向他挥手的样子,不知怎得,他却觉得娘亲好像并不开心。
明日便是陆誉提亲下聘礼的日子,定王专门安排林望舒把三个娃娃看住,现在看来,大抵是为了照顾璋儿的情绪。
林望舒揉了揉璋儿的头,“走吧,小舅领你们去玩。”
璋儿转头看着林舒蕴离去的背影,小小地点了点头,“都听小舅的。”
自从皇帝的赐婚圣旨下达,限时一个月内完婚,林舒蕴的婚事已然成了整个王府头等要事。
纵然时间紧迫,但定王妃不容许女儿的婚仪出现任何纰漏,每天一睁眼便是在准备嫁妆操办婚仪的事情上。
她虽不喜陆誉,但此人办事却是稳妥。
短短几日便把婚仪事项彻底安顿好,并未因为时间紧迫便舍去三书六礼中的任何一项,甚至于比许多人家更为隆重。
乃至于需要女方家中备好的物件,他也早早便派人送了过来,不用王妃操心操办。
王妃原打算一腔热血好好准备一场,现在除了备好蕴儿的嫁妆外,根本不需要她来操心。
她转头看着呆站在梧桐院门口的女儿,伸手唤道:“蕴儿快过来,看看你明日的衣裙是否合身,绣娘就在院外等着。”
林舒蕴看着梧桐院的地面上布满了红色毡布,她缓缓走上前,却有种恍惚的感觉。
“明天不就是送聘礼我也要去吗?”
定王妃拿起手边的珠钗在林舒蕴的发髻上比划着,“那是自然,届时要和男方交换信物,你若是没有备好,母妃这里有一块羊脂玉的玉佩,你且拿去。”
“明月!你去我的院子里,问晓华取来我的一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
王妃怎么看都不满意,林舒蕴只得僵在原地让王妃搬弄着,她转头看着身后的妃红绣五福石榴衣裙,再次问道:“我明天真的要去吗?”
在屋内忙成陀螺的王妃,应道:“你坐在屏风后看着便好,前头的事情还有我和你父王。”
听着王妃的回答,林舒蕴轻舒了一口气,她就这么静静坐在院子中看着忙碌的众人,直至夜深后,小院才重回安静。
林舒蕴从几案上端起一壶米酒,慢悠悠走向了整个王府最高的地方——位于假山处的凉亭中。
她熄灭掉手中灯盏,掀开酒盅上的小杯,斟酒轻抿,微微的辛辣使得她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她深吸一口气,酒劲却涌了上来,眼眶泛着红晕,手指捏着酒杯,赏着月色一饮而尽。
不过三四杯,林舒蕴已经醉了。
她趴在凉亭的柱子上,眼泪却止不住流淌,细微的呜咽声回荡在王府的上空。
微凉的夜风吹拂着林舒蕴的身体,她微微颤抖,但心中翻腾的情绪却难以抑制。
“怎么一个人偷偷来这里哭?”
林舒宴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她蓦然回首,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已然如断线珍珠瞬间坠落。
她猛然扑进林舒宴的怀中,颤抖着哭道:“哥哥,我怕。”
第47章
林舒宴赶忙伸手环抱着林舒蕴,看着她瘦弱的身躯拱在他的怀中,眼底满是心疼。
“若不是我从父王书房出来,怎么能看到你比瑛瑛哭得还丑。”
他试图用调笑的语气缓解林舒蕴悲伤的情绪,但她委屈呜咽的声音便愈发得大。
她抽泣着哭诉道:“我害怕成亲”
明明是生在权贵之家,他的妹妹却从小受尽了苦楚,从江南被卖到西北,幸好云家夫妇心善,但却在及笄之后遇到了陆誉,她又抱着襁褓中的璋儿从西北千里迢迢来京城寻夫,却又险些丧命。
想到这里,林舒宴听着妹妹呜咽的哭泣声,他的眼眶也止不住地泛红,他僵硬的手臂不擅安慰地轻抚着妹妹后背。
“不哭不哭,明天只不过是下聘礼,成亲还早。”
“哥哥向你保证,以后不管出什么事情都有哥哥在,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林舒蕴眼中的泪水落得愈发快,“我不想嫁人但是没有办法”
“我之前那么相信陆誉他舍命救我”林舒蕴比划着当时伤口的模样,“那么长的伤,他昏迷了好几日,郎中都让我不要治了”
“他为了养我,每日去镖局教骑射,回家的时候手掌已经是血淋淋,他爱我,护着我,养着我。”
林舒蕴长叹一声,沙哑说道:“哥哥,那时候的真心是不用质疑的。”
林舒蕴仰着头,眼泪止不住的流淌着,她哽咽地说道:“日子虽然穷苦,但人心却是暖的。”
说罢,她端起手中的酒盅就要灌进口中,林舒宴赶忙伸手夺过,放到了她触及不了的地方。
“不喝了,不喝了。”
林舒蕴转头捂着脸哭泣道:“但京城太大了,他陆誉现在是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子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陆首辅,即将又要成为率二十万大军平定朔北的大将军。”
“他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在西北纯粹爱我的阿誉了。”
林舒宴不懂她的意思,但看着微微颤抖的妹妹,他缓缓脱下外袍搭在她的身上,轻声安慰道:“他已经记起来所有的事情了,蕴儿不用担心了。”
林舒蕴摇了摇头,空洞的眼眸中满是麻木,轻笑一声道:“他既然会因为权衡利弊放弃我一次,为什么不会再放弃我第二次?”
“他失忆一无所有的时候,全心全意只爱我一个人,现在他心中的东西太多了”
“哥哥,我已经没有第二条命敢拿去赌了。”
林舒蕴一字一句的话语仿若重锤一般砸向了林舒宴,他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现在他心底愧疚还想娶我为妻,若是五年后他的愧疚淡了,有更大的需要权衡利弊的事情出现,我和孩子们会不会再次被他放弃。”
林舒宴赶忙说道:“不,不会的,他怎么会放弃你们。”
林舒蕴流着泪笑了笑:“孩子都是越养越有感情,两个孩子不在他身边长大,对他感情也不深。他若是想和别人生孩子,这也不是我能阻止的。”
林舒蕴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踏进同一个陷阱。
林舒蕴倚靠着哥哥,流着泪水沙哑说道:“情爱的承诺化为泡影,又怎么能让我再相信呢?”
这是林舒宴第一次听到妹妹的焦虑,她面上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心底已然沟壑纵横。
他曾经思考过,璋儿年纪这般小,为何这么敏感,现在想来大抵是随了蕴儿。
他心中五味杂陈,如陈醋般的酸涩已然充斥着整个胸膛。
林舒宴半蹲着身子,眼眸定定地望向林舒蕴,“蕴儿,你告诉哥哥,你现在在哪里?”
“家里的凉亭。”
林舒宴揉了揉她的发丝,就像年幼时做过无数次那般,他扯出一抹笑容,认真道:“这次不一样了,你不是孤身一人了。”
“你不用像之前一个人抱着孩子流落在外,你还有整个定王府当作后盾。”
“若是怕父王母妃担忧,家中还有我和小弟,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定王府的小郡主,哪怕拼上性命,我们都会护你周全。”
林舒宴的话仿若一股暖流涌进了林舒蕴颤抖的心脏,她的泪水瞬间顺着眼角流下。
她已经哭得抽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说得对,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家了。
林舒宴看着月亮已经高高挂在枝头,他拢了拢妹妹披身上的外袍:“不早了,我送你回院子。”
“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人总是要睡好吃好的。”
林舒蕴走到院内,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缓缓转身走进了被红绸覆盖的院内。
第二日清晨,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定王妃已经风风火火来到了梧桐院内。
林舒蕴昨夜辗转反侧,未能安枕,直至天快亮了双眸才缓缓阖上,大抵不过一个时辰,明月已经轻轻推动着她的肩膀。
“郡主该起身了,王妃快要来了。”
“快要?”定王妃的声音已经比人先到达屋内,她已然梳妆完毕,匆匆走进屋内,唤道:“乖女儿,快醒醒,一会儿宣平侯府的人便要来了。”
林舒蕴被定王妃拉起来,她眼眸发直,回神的片刻却看到了定王妃今日身着一袭暗红色衣裙,面容上的妆容端庄典雅,头戴一朵明艳的红芍药,眼角细纹也没有阻挡着她美丽的容颜。
林舒蕴低声喃喃道:“母妃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
定王妃嘴角勾起难压的笑容,她摇动着手中的团扇,笑着说道:“想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京城的好儿郎可是都扼腕叹息”
“你又在给孩子乱讲什么”
定王无奈的声音逐渐传来。
定王妃当即反驳道:“我说的可是真的,你还算幸运娶到了我。”
“我也是有优点的。”
定王妃蹙着眉,缓缓说道:“你说的也对,当初你在马场救下了一只狸奴的时候,我便下定决心要嫁你了。”
定王怔住了,他转头看着成婚二十多年的妻子,难以置信说道:“我我一直以为你是看上我”
“看上你的容貌?可是京城比你俊朗的公子还有好多,你也太自信了吧”,王妃捂着嘴笑着,团扇轻扑女儿的后背,偷偷讲道:“蕴儿可还记得临安郡王?”
林舒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起那位已然染上白发,还苦受脱发困扰的伯伯。
“有白发的那位吗?”
定王妃笑眯眯说道:“当年临安郡王可是京城著名的美男子,就连太后见了都要赞一声玉面公子,可惜岁月催人老”
“嘘不要再乱讲了。”
定王拦着王妃不让她再乱说,王妃转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
林舒蕴端坐在铜镜前,听着身后父母的谈笑声,她如波涛的心绪也逐渐平和了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舒蕴感觉她已然要沉沉睡去时,明月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郡主,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
林舒蕴眼眸迷离,却在铜镜中看着自己的样子,却怔在了原地。
她的发髻上戴着母妃的赤金红宝石发冠,眉心的朱砂痣成为了花钿的一部分,粉嫩的面颊仿若芙蓉面,她脸上的红斑被脂粉轻遮,戴着红纱般的面纱已然能遮住一半。
她转动着身上的妃红色衣裙,微微蹙眉疑惑道:“我不是在屏风后面看,为什么还要穿的这么华丽。”
明月用梳子轻轻拢着她的发髻,笑着说道:“王妃吩咐了,这可是郡主的大日子,怎能草草了事。”
“郡主,届时还要同世子交换信物,你可有备下?”
“没有”,林舒蕴不想再费心思给陆誉准备,她心中的酸楚还没人解惑,她淡淡说道:“就拿母妃备下的玉佩吧。”
巳时一到,
林舒蕴就像吉祥物一样被安顿在花厅的纱制屏风后,不论是她,还是对面的人,只能模糊看清个影子。
不过片刻间,锣鼓喧天的声音已然在定王府的门口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愈发震耳欲聋。
大抵是环境影响,林舒蕴一颗心却莫名高高悬了起来,她紧攥着手中的锦帕,眼眸直直地看着花厅的大门。
喧闹的声音逐渐响起,花厅众人不约而同变得紧张了起来。
“小辈陆誉见过王爷、王妃。”
当一道清亮的行礼声响起,林舒蕴这才看清了陆誉的身影。
他今日身着一袭暗红色衣袍,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的金冠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端坐在屏风后,什么都看不清,声音也听不到,但是司仪官高呼宣平侯府带来了一百二抬嫁妆时,众人轻微的吸气声,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百二十抬,便是京城亲王郡王成亲都没有这般多。
侍人们开始匆忙寻找着红色的毡布,有道是财不落地,只能放在红布上。
没有人想到陆誉会带这么多的聘礼前来提亲。
一些人心里酸酸的想道:“莫不是轻物充数,虚抬聘礼冲门面罢了。”
当司仪官开始唱礼单,众人这才发现,陆誉的聘礼却是分外扎实
聘金万两,苏杭锦百匹,绸缎千匹
良田十顷,赤金头面,鎏金礼器,珊瑚盆景
定王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大抵是把整个宣平侯府都抬过来了。
林舒蕴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陆誉,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五年前,陆誉也是身着红袍前往安国公府提亲。
她现在还记得,那件衣袍在日光的照耀下还闪着金丝银线的光芒,祥云纹若隐若现,金冠熠熠生辉。
那天,他向安国公府提亲后,晚上还要同她欢好,浓情蜜意时还要让她去当侧夫人。
他说:“婚事结束之后,就把挽挽抬成侧夫人可好?”
后来,侯夫人为了给未来的世子妃立威,还要让她去端炙热的砂锅,她的一双手掌都被烫的通红。
林舒蕴越想心中的委屈便愈发的盛,眼眶逐渐泛红,眼泪难以控制地再次流了下来。
聘礼落在定王府的时候,婚事尘埃落定已经不容拒绝。
突然听着外面司仪官在喊着该交换信物时,明月赶忙帮她擦拭着泪水。
林舒蕴缓缓站起身来,脚步却仿若粘在原地,迈向陆誉的每一步都写满了委屈和酸楚,她已然不敢再向前而去。
陆誉目光灼灼,径直朝着她一步步走来。唇角的笑意如春水般漾开,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柔情。
“郡主今天很美。”
陆誉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磁性的声音轻柔的传到了林舒蕴的耳中。
他身后的侍卫恭敬地托着一个长方形的红漆木盒,形制古朴,雕花的样式看起来仿若前朝之物,沉甸甸的盒子中也不知装着什么物件。
林舒蕴泛白的手指紧攥着装着玉佩的锦盒,心中蓬勃而出的委屈使得她想把盒子砸在陆誉身上。
但花厅内宾客满座,无数道目光朝她投射过来。
林舒蕴强压下心中翻腾地情绪,紧咬牙关,僵硬地将那小巧的锦盒重重拍在了陆誉伸出的掌中。
陆誉唇角扯出一抹笑,转头郑重将那个沉重的红漆木盒递到了林舒蕴面前。
林舒蕴眼眸中满是疑惑,交换信物,不外乎是玉佩、香囊之类小巧之物,陆誉怎么备下这般大的东西。
林舒蕴下意识伸手拨开了木盒的铜扣,随着木盒缓缓打开的刹那,冰冷的铁片赫然躺在盒中,在看清上面写的字后,她的瞳眸紧缩,眼睛睁得巨大,呼吸几近停止。
她猛地抬头,眼眸中满是震惊,唇瓣上下颤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低沉的声音,质问道:“陆誉,你疯了吗?”
陆誉平静地帮她把盒子盖住,轻柔地遮住盒内物品的光芒,他垂眸唇角露出一抹浅笑,声音低沉且笃定说道:“这是我能给出最好的东西了。”
第48章
这可是丹书铁券。
林舒蕴一颗心脏已然在怦怦直跳,她紧攥着木盒,眼睛定定地看着陆誉。
第一代宣平侯在太宗统一天下时,年少成名,战功赫赫,横扫千军,还曾在交战的重兵战马下救过太宗性命。在开国初期,太宗大封功臣时,感念其贡献,特赐予宣平侯丹书铁券。
上面除了用丹砂写着太宗承诺给予宣平侯子孙世袭的勋爵外,最重要的便是承诺了子孙后代的免死次数。
“卿恕九死,子孙妇孺恕三死,谋逆不宥,余皆勿问。”
这物件唯有宣平侯府的嫡系及其妻儿才可继承,上面寥寥几句便能保他们一生平安。
偌大的京城只有寥寥几家才拥有太宗的恩赐,即便是同是从太宗时期承袭下的定王府都没有此等荣耀。
其余世家哪一个不是把这世袭罔替的传家宝藏着、掖着、供奉着。
但陆誉就这么把宣平侯府传承了百年的丹书铁券放在她的手中。
林舒蕴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紧抱着怀中的木盒,仰着头的刹那间,却看到了陆誉深邃的眼眸。
“挽挽,这是我给你和孩子们的承诺。”
陆誉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林舒蕴启唇正欲说些什么,陆誉已然拱手行礼离开了屏风后。
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眼眸定定地凝望着某一处,思绪不停地发散,竟一时失了神。
这是承诺吗?
璋儿和瑛瑛明面上不是陆誉的亲子,若是他一朝变心,让孩子们从嫡变庶皆有可能。
这不仅仅是一块铁券,连带着今日堆金积玉,司礼官足足念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念完的一百十二抬聘礼。
陆誉已然将整个宣平侯府都给了她,甚至于璋儿未来世子之位也拱手奉上。
他说:“这是我能给出最好的东西了。”
她抱着的不只是丹书铁券,而是整个宣平侯府的勋爵,的确是没有比这更厚重的聘礼了。
林舒蕴心中已然仿若如惊涛骇浪一般,奔腾而出的情绪仿若洪水一般,很快便要冲垮心中的堤坝。
“郡主,我们该离去了,王爷世子他们去纳征宴,我们该回院子了。”
明月轻声的呼唤声,使得林舒蕴缓缓回过神来,她抬眸望去才发现花厅众人已然离去。
她站起身的刹那,双臂发麻,她谨慎地把怀中的箱子交给明月,叮嘱道:“寻一把小锁,把这个盒子放在我的房内,谁也不得乱动。”
“奴婢遵命。”
林舒蕴走在抄手游廊中,眼眸空洞已然再次陷入了思索。
这就是男人的愧疚吗?
这句话在她心中细细思索着,却如同心绪却如同乱麻怎么都寻不到头。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躯撞进了她的怀中。
“娘,我想你了。”
璋儿脸上布满了委屈,一双眼眸湿漉漉地仿若在下一秒就要落下泪珠。
林舒蕴微微俯身,手指轻轻抚摸着璋儿的脸颊,温柔哄道:“娘的小宝怎么又要掉金豆子了,昨天我们不是才见到吗?”
璋儿扭着身子扑进林舒蕴的怀中,小娃娃心中被不安充斥着,他不懂也不明白究竟为何,鼻尖却总是酸涩难忍。
他眼泪无声的落下,嘟囔着说道:“就是想你了,想让你抱抱我。”
“璋儿告诉娘,你在害怕什么?”
被猜到心思的娃娃,扬着哭红的小脸,泪眼婆娑说道:“我听到大舅同小舅说,怕你成亲之后受委屈,璋儿害怕,璋儿不想让娘委屈。”
林舒蕴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心中仿若被重锤撞击一般,她紧紧把璋儿揉进怀中,就像五年前从西北来京城,总把年幼的璋儿绑在身前一样。
她手指轻抚着璋儿的后背,声音哽咽但试图平静说道:“没关系的,娘不会受委屈的,你也见过陆伯伯,他会对你好的。”
璋儿抱着林舒蕴的脖颈,小声哭诉道:“我我还和他拉钩了让他一定要对你好,不能欺负娘。”
林舒蕴抚摸着璋儿的后背,轻声说道:“娘的璋儿这么棒吗,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璋儿双目含泪点了点头:“之前他们说娘一个外嫁女不应该长住在外公家,璋儿便想着要努力学习,长大以后出人头地,带着娘和妹妹过好日子,不能再让他们说闲话。”
林舒蕴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她知晓璋儿心中压了许多的东西,却没有想到从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娃娃,已经想要成为一个强大到可以替代父亲的存在。
她抽出怀中锦帕,擦拭着璋儿流下的泪珠,看着他满是认真的脸颊,缓缓说道:“璋儿,娘今天要再告诉你一个道理,别人说的闲话都是过眼云烟,若是每个人的话我们都要在意,那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你在娘肚子的时候,那时候娘听说邻居生出来的小娃娃少了几根手指头。娘便想着我的孩子以后平安康健,快快乐乐便好。”
“不管娘的璋儿以后成了状元大将军,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娘便欣慰了。”
“璋儿可以像霖儿一样,给娘也闯闯祸,不要多思虑,你思索的东西都是大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你懂吗?”
璋儿脸上满是懵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舒蕴知晓他一定听进去,她揉了揉他的头,“走吧,我们回院子里寻妹妹。”
她话音刚落,瑛瑛已经站在梧桐院的门口伸手呼唤着他们,只见小丫头左手攥着一块饼,右手揣着一枚糕点,身后还跟着小黑快速跑了过来。
她笑眯眯把饼塞进璋儿手中:“哥哥吃饼。”
林舒蕴定睛一看,这便是陆誉今日送过来的喜饼,大抵是专门给孩子们备下的,其中的样式竟是兔子小狗之类的动物。
这动物样式的喜饼活灵活现,甚是可爱。
瑛瑛什么都不懂,她往嘴中塞着糕点,掉下来的残渣都被小黑舔走。
未了,她扬着满脸饼渣的脸,笑眯眯说道:“这个是瑛瑛爱吃的红豆馅,哥哥拿着的是绿豆馅。”
馅料也都是孩子爱吃的口味。
陆誉用了心思,没有因为婚仪的仓促而省略其中任何一步,甚至于还做得更好。
林舒蕴垂眸望明月手中的红漆木盒,转头看着一双儿女。
既然亲事也定下,丹书铁券交到了她的手中,那日后和陆誉当个貌合神离的夫妻罢了。
日暮西沉,天边逐渐被浓重的夜色所侵蚀。
林舒蕴带着两个孩子刚用过晚膳,一道急切的呼唤声便传到了林舒蕴的耳中。
“郡主,奴婢参见郡主!”
明月听着屋外急促的脚步声,赶忙走出屋内,厉声呵斥道:“在郡主的院子中,怎得急急忙忙没有规矩。”
负责花厅的侍女,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有劳姑姑通传一声,世子和陆世子不知怎得打起来了,王爷王妃不在府中,还望郡主想想法子。”
明月蹙眉问道:“宴席不是中午吗?怎得到了晚上还有。”
侍女回禀道:“别的客人已经走了,但世子一直拉着陆世子饮酒,怎么都劝不动,两人似是拼酒一般,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关着大门不让奴婢们进去伺候,里面一直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
林舒蕴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她长叹一口气,微微蹙眉,“走吧,我去看看。”
她脚步匆匆走至花厅外,此时大门敞开,浓郁的酒气瞬间窜进她的鼻腔,她蹙着眉秉着呼吸走上前去。
只见花厅的圆桌已然杯盘狼藉,林舒宴倚靠着廊柱坐在地上,陆誉则是俯身趴在桌子上。
林舒蕴手指扇动着难闻的酒味,高声唤道:“把哥哥抬到他的院子中,让厨房的婆子给他熬一碗解酒汤。”
林舒宴听着熟悉的声音,缓缓抬眸,在看到舒蕴的瞬间,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他呜咽着,大嘴巴磕磕巴巴说道:“我这般好的舒蕴,受了那么多的苦。”
“我一想到她在悬崖受伤的时候我就难受,瑛瑛出生的时候,还是我这个当大舅的第一个抱的。”
“你现在就要把她娶走你个负心汉。”
林舒蕴大抵知晓了他们在聊什么,她蹙着眉赶忙唤着小厮:“快把世子抬走,不要让他再说胡话了。”
林舒蕴总算是知晓了璋儿为什么总会掉金豆,大抵是像了他的舅舅。
林舒宴一边被抬走,一边哭着呜咽,他离开后,花厅中瞬间陷入了沉寂。
她凝视着趴在桌子上的陆誉,转头对着侍女吩咐道:“让门外宣平侯府的人进来,把他们的世子抬回家。”
说罢,林舒蕴就转身踏出了花厅,在她刚走至小花园中的月亮门处,她的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攥着。
随之而来的酒气瞬间萦绕在*她的身旁。
“挽挽,你能不能看一看我。”
陆誉低沉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声音中还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委屈。
林舒蕴僵在原地,不愿回头,只是淡淡了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世子该回府了。”
“挽挽,我今天很欢喜”,陆誉声音缓缓响起,“我把整个侯府都搬过来来娶你。”
林舒蕴感受着陆誉手腕愈发的用力,她缓缓转身,却看到了他长身而立站在月光下的模样。
方才大抵是他单方面被哥哥打。
陆誉暗红色衣袍已然微微敞开,金黄色发冠略显歪斜,但样貌生得甚好,脸颊泛着红晕,一双狭长的眼眸似含水般望向她,平日的清冷矜贵已经化为了秋水微澜。
林舒蕴心中微微一颤,但脱口而出的话却使得她猛然一惊。
“世子又不是第一次下聘礼,毕竟安国公府也接收过世子的聘礼。”
林舒蕴原以为自己已经想通了,心如止水不再有丝毫的波折,但听到陆誉说话的声音,她埋怨酸涩的语气便止不住地往外冒。
陆誉缓缓抬眸,唇角紧抿,沉默了许久后,哑声说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同别人定亲,晚上还要同我欢好,还要让我当妾室,不知世子爷还记得吗?”
“记得”,林舒蕴的话仿若利刃一般刀刀扎向陆誉的心,他眼眶已然布满了血丝,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自然都记得,在朔北的五年间,阖上眼眸的刹那,京城往事便止不住在脑海中重放。
夜晚他长坐在几案上思考着,百日他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厮杀着,若是能活着回去便罢了,若是死了也能在黄泉河边见到他们母子。
现在却不一样了,他们都活着,他还能在人世间看着他们、护着他们,爱着他们。
陆誉看着林舒蕴似是转身又要离去,他赶忙上前攥着她的手腕,沙哑说道:“挽挽,还能给我机会吗?”
林舒蕴没有说话,但陆誉心中翻腾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酒精冲上头的刹那,他伸开长臂紧紧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正欲说话,林舒蕴却猛然推开他,捂着嘴扶在抄手游廊上干呕了起来。
陆誉身上的酒气太浓,林舒蕴已然忍了许久。
在他抱住她的刹那,胃里恶心已然直窜喉咙,生理性的呕吐使得林舒蕴眼眶泛红含泪,她缓缓站起身来,声音委屈说道。
“陆誉,你真让我讨厌。”
陆誉眼眶瞬间泛红,心脏仿若被细丝紧勒着,连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
他望着林舒蕴的离去背影,沙哑唤道:“过几日,我外祖母从老家来京城,她大抵没有多少时日了,你能带着孩子们来看看她吗?”
林舒蕴顿了顿,声音模糊不清道:“自然,我会当好宣平侯府的世子妃。”
世子妃。
她甚至都不愿当他的妻子。
陆誉手指紧攥着,脚步虚浮着朝着门外走去,深邃的眼底满是浓浓的失落,唇角难以克制的扯出一抹自嘲。
听着陆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林舒蕴停下了脚步,靠着廊柱跌坐了下来,抚着胸口,一双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向来温言软语,从未对人说过一句重话,她竟对陆誉吐出那般刻薄的话语。
她心里就是委屈,就是要翻旧账。
她也知晓礼义廉耻,怎么就成了这副狰狞模样?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誉。
想到此处,林舒蕴仰着头望着天边皎洁的月光,眼泪瞬间滴落在地——
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八,距离下聘不到一旬的日子。
林舒蕴端坐在梳妆台前,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
镜中女子云鬓齐整,一双眼眸满是温柔,面庞除却那片碍眼的红斑,也算是粉嫩,她微微牵起唇角,笑意亦如往常温婉柔顺。
今日前往宣平侯府,她心中原是忐忑不安,但得知陆誉已经分家,倒也不用见到宣平侯夫人,心中的慌张便消减了几分。
突然,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传了进来,两个孩子牵着手跑了进来。
瑛瑛娇声唤道:“娘,你怎么这么慢?”
第49章
清晨,夏日的阳光还未灼人,空气里满是沁人心脾的清凉。
林舒蕴刚牵着两个孩子走到王府的门口,抬眸便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马车旁。
也不知陆誉站了多久,他藏青色衣袍已经凝结着淡淡的露水,眉眼间却不见丝毫疲惫,眼眸在望向他们母子三人的时候,满是温和的笑意。
他就那般长身负手而立,藏青色长袍上的暗纹在阳光下若影若线,头戴白玉冠,眼下的小痣总是带着一抹温柔。
林舒蕴胸口却莫名有些闷闷的,但一想到今日她在梳妆镜前的柔顺美丽的笑容,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心中的情绪。
今日不能再面目狰狞,要平静端庄。
她正欲说些什么,璋儿已经腼腆地笑着唤道:“陆伯伯!”
瑛瑛不懂也不知道发生了,但她记得面前的人是曾经送过她金项圈的伯伯。
她羞怯地抬眸,缩在林舒蕴的裙摆后,小小地冲着男人挥了挥手,学着哥哥的样子,粉糯地唤道:“陆伯伯。”
林舒蕴看着被唤伯伯的陆誉,笑着同孩子们问好的样子,五味杂陈的心中却有着一抹淡淡的快意。
从孩子出生后,都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怎能被唤爹爹。
陆誉缓缓抬眸望向林舒蕴:“想着你们今日来,我便早早来接你们。”
“哦,好。”
林舒蕴淡淡应道,转身正欲踏上马车时,身后却传来了璋儿兴奋的声音。
“娘!娘!我可以和伯伯一起骑大马吗?”
璋儿高声的呼唤使得林舒蕴回过神,她回首看着璋儿的眼眸中满是兴奋和欢喜,没有男孩子不喜欢骑马。
更何况陆誉这匹马身形高大健硕、四肢健壮、毛发乌黑发亮。
林舒蕴看着璋儿满眼放光的模样,想起了他小时候曾经趴在她的膝盖上哭诉道:“娘,霖儿有爹爹,璋儿没有。”
她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哄着孩子,心尖酸胀仿若岩浆不停地侵蚀着五脏六腑。
在这京城高门大户簪缨世家中,总需要有个成熟的男人带着璋儿长大,让他知晓世家子弟的为人处世。
她不在京城长大,平日深处内宅中,能教导孩子的终归有限;林舒宴就算再爱璋儿,在璋儿心中也同父亲的爱不同。
她既然要同陆誉成亲,他也该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了
“璋儿去吧,让你”
林舒蕴停顿了一下,面纱下的丹唇带着一抹笑意说道:“让你陆伯伯带着你骑,注意安全,莫要摔了。”
“哇哇哇!谢谢娘亲。”
璋儿欢呼雀跃着,陆誉却听出了林舒蕴的揶揄他是“伯伯”的话外音,他低头垂眸,狭长的眼眸中快速闪过一抹酸楚。
抬眸的瞬间,陆誉在面对孩子的时候,眼眸中又满是为人父的欢喜,他结实的手臂托着璋儿的小身体把他放到马上。
“好高。”
璋儿兴奋的眼眸中还有些隐隐的害怕,还不等他呼唤着,一具宽厚的身体已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仿若一堵永不可摧的城墙抵挡着他身后的危险。
“璋儿抓紧,我们走。”
陆誉低沉的声音在璋儿的头顶响起,他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兴奋地攥着陆誉的衣襟,欢喜到声音激动道:“伯伯,这是我第一次骑大马。”
孩子小小的身躯倚靠在陆誉的胸膛,闪着光的眼眸中满是崇拜,小手紧攥着他的大掌,时不时地望向左侧,又好奇地望向右侧。
此时,阳光正好,璋儿笑语萦绕在陆誉的耳边,他心脏仿若无形的大手攥得生疼。
他想起璋儿刚出生那天——二月二是个顶好的日子。
他双手颤抖着在卧房外等候着,屋内的稳婆时不时出来唤他备下热水剪刀之物。
他强撑着精神、脑袋却已经发昏,只得倚仗着邻居婶子的帮衬。
直至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他听到孩子的哭声,在看到小小的孩子被抱在襁褓中的时候。
他转头看着脸色苍白,额头布满汗水,分外虚弱的挽挽,看着简陋的环境,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日后,一定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那时,挽挽笑着虚弱,撑着身体倚靠在他的身旁,探着头看着皱巴巴的璋儿,“和阿誉在一起的日子便是好日子。”
陆誉心中的酸楚已然从血管中蔓延四肢,浑身冰冷。
那之后呢,他都干了点什么。
若非他的错,也不会错过璋儿长大和瑛瑛出生,甚至于连他的挽挽都险些命丧黄泉。
他喉咙发紧,回答璋儿的问题已然变得艰难。
从定王府到宣平侯府只需要经过两条街的距离,陆誉良心的拷问仿若经过百年之久。
“伯伯,我们到了,这是你的家吗?”
璋儿欢喜地指着宣平侯的牌匾打断了陆誉的思索,他敛眸收神,应道:“是,以后也是你们的家。”
侍女掀开车厢竹帘的刹那间,陆誉的话同样传到了林舒蕴的耳中,她抱着瑛瑛,眼眸却闪过一抹怨恨。
她抬眸望着宣平侯府高高的牌匾,眼眶却止不住的发酸。
这是她第一次从正门进入宣平侯府。
五年前,她想要典当玉佩换取回西北的路费,结果被侯府中人发现后,被人从后门绑进了侯府。
她想尽办法逃离侯府的时候,也是从后门坐上了死亡的马车。
“娘,我们下去下去。”
瑛瑛不喜坐车,扯着林舒蕴的手臂便要往外走。
当行至车厢外,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出现在了林舒蕴的面前。
她不用抬眸,便知晓是陆誉的手臂。
林舒蕴垂眼直视前方,手指却快速地一缩,避开那双手,转而稳稳扶住身侧明月的手臂,借力缓缓步下马车。
陆誉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臂,眉眼低垂。
林舒蕴却没有想到,整个侯府仿若换了个风格。
她端坐在花厅中等候老夫人的时候,入目的红木扶手椅、匾额、悬挂在花厅中央的山水画也被换成了花鸟图。
周遭的陈设一扫往日的沉郁古旧,处处都荡漾着鲜活盎然的生机。
陆誉似是察觉到她的疑惑,他说道:“怕郡主不喜,便从上到下都换了一遍。”
林舒蕴垂眸,指尖轻拢着茶盏,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的心底熨帖了些,陆誉深思熟虑,自然安排妥当,总好过日后常看着旧日的痕迹时,当年往事便如细针般扎进她的心中,让人心中不快。
“世子,老夫人来了。”
侍女话音刚落,一道苍老低缓的笑声已经传进了花厅中,林舒蕴赶忙带着孩子们行礼问安。
“林家舒蕴见过老夫人。”
“璋儿、瑛瑛见过祖奶奶。”
两个小家伙也有样学样的行礼。
“快些起来,莫要给老太太行礼了”,沈老太太笑着说道。
林舒蕴抬眸望向沈老太太,发觉她眼角纹路如同沟壑,眼眸浑浊却满是温柔,双手已然没有了脂肪,只剩下一层皮覆盖在骨头上。
她伸手招呼道:“这两个小家伙就是誉儿的孩子们吗?我怎么从未见过你们?”
老太太如同惊雷的话语瞬间在林舒蕴的耳边炸响。她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陆誉,心脏怦怦直跳。
陆誉究竟把他是孩子亲生父亲这件事告诉了几个人?
林舒蕴的手指死死紧攥,指甲深陷掌心,她不敢抬眸,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想,花厅内所有下人探究的目光一定都聚在她的身上。
第50章
陆誉看着林舒蕴失望和震惊的眼眸,他低头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一字一句的话从喉咙中艰难地挤了出来。
“外祖母您记错了,他们”
“他们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沈老太太眯着眼睛,“我难道记错了怎能不是你的孩子,这男娃娃同你小时候生的一模一样”
“诺诺呢?我的乖女儿,你说娘说的对不对”沈老太太笑眯眯地望着花厅空地伸手招呼着。
林舒蕴瞳孔紧缩,怔怔地望向空荡荡的花厅中央。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陆誉的亲生母亲似是名唤沈诺,但她早就在十几年前已经逝世了。
沈老太太大抵老糊涂了,方才的话语也是她思绪混乱所言。
林舒蕴心中有些不忍,原是她错怪了陆誉,她缓缓抬眸望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陆誉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她的刹那间。
林舒蕴又快速挪开了视线,唇角紧抿,手指不安地攥着锦帕。
另一边,
“沈诺”似是同沈老太太讲了什么,沈老太太笑得眼尾的皱纹都舒展开,她连连应道:“誉儿,你听见没有,你娘都说是你的孩子。”
说罢,她朝着两个孩子笑眯眯招呼着:“小家伙们,你们过来,让祖奶奶好好看看你们。”
璋儿不明白老太太在说什么,他有些害怕地缩在林舒蕴的身后,小声仰头问道:“娘?”
看着沈老太太年迈苍老的面庞,林舒蕴心中五味杂陈,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没有人能抵挡岁月的流逝,不过糊涂了也好,不用再面对现实的残忍,在幻想的世界中,她的独女依旧还留在她的身边。
“小家伙们怎么还没有过来。”
沈老太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林舒蕴的思绪。
她紧攥着璋儿的小手,右手拢着女儿的肩膀,微微俯身向下,轻柔地说道:“祖奶奶已经糊涂了,但见到你们却分外欣喜,我牵着你们的手上前去,让她好好看看你。”
璋儿重重的点了点头。
“真好,真好,誉儿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沈老太太怎么都看不够两个孩子,浑浊苍老的眼中满是欣喜,她急忙唤道:“雀儿,把我的一对儿翠玉兔给两个娃娃们玩吧。”
侍女雀儿大声在老太太耳边唤道:“老夫人
,这是先帝赐予您的宝贝。”
沈老太太蹙着眉,训斥道:“什么宝贝不宝贝,拿去给孩子们玩吧。”
“你们可饿了?可有想吃的点心?祖奶奶让人去做。”
璋儿体贴地摇了摇头,瑛瑛也学着哥哥摇了摇头。
沈老太太正欲说些什么,突然额头一阵眩晕,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林舒蕴赶忙问道:“您可是身体不适?”
沈老太太蹙着眉,虚弱说道:“无碍,都是老毛病了。”
话音刚落,她发觉问话的人不是她的侍女,她抬眸看着覆着面纱的女子,两个孩子紧紧牵着她的双手。
老太太恍然大悟道:“你…你就是誉儿的妻子。”
妻子?
林舒蕴手指紧攥,沉默了许久,艰难应道:“您说的对,我是…我是…陆誉的妻子。”
她话音刚落的瞬间,陆誉拢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停顿,眼眸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欢喜。
老太太却分外开心,她如枯树皮般手心,摩擦着林舒蕴的手掌,顺势从手腕上褪下翠玉麻花镯:“莫要嫌弃老太,这个便当做是给你的见面礼。”
“谢谢…”林舒蕴停顿了片刻,缓缓说道:“谢谢外祖母。”
陆誉倏然抬眸,唇角微微勾起。
之后,璋儿和瑛瑛奶声奶气的话逗得沈老太太乐得开怀,直至她的身体已经撑不住,疲惫困顿想要小憩时,才离开花厅。
花厅中,瞬间变得寂静。
林舒蕴也有些乏了,准备着牵着孩子们回王府时,陆誉却径直站起身来,大步走向他们。
林舒蕴眉头紧蹙,正欲说话,陆誉却没有一丝余光望向她。
只见他躬身向下,平视着两个孩子,手掌中放着两枚锦帕叠成的兔子。
“哇!小兔兔。”
瑛瑛接过陆誉手中的兔子,欣喜地捧到林舒蕴的面前,“和娘叠的兔兔一模一样!”
林舒蕴心里一沉,有种陆誉要夺走孩子的感觉,她脸色微沉,又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故作轻松道:“娘觉得…没有娘叠的好。”
璋儿点头应和道:“娘的最棒!”
“那是自然…郡主也是我的老师。”
陆誉声音低沉又带着一抹笑意,他继续说道:“璋儿和瑛瑛想去看看你们住的院子吗?…伯伯…给你们安了一架秋千。”
两个孩子眼眸中瞬间充满了渴望,不约而同地祈求着望向林舒蕴。
“娘,我们去看看~”
“坐秋千!坐秋千!”
林舒蕴这才发觉,陆誉竟然算计她。
这俨然便是擒贼先擒王,两个孩子在央求着,根本不容她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