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这是凯泽恢复意识之后,所能感到的全部。
痛楚像是一片冰冷而黏腻的海洋,用节律的潮汐无声将他淹没。在阵阵痛楚间,他偶尔能浮上海面换气。他试图睁开眼,但眼皮重如铅铸;他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里只有无声的气流。他被困在了一具残破的躯壳里。一个由黑暗、痛楚和无尽寂静构成的活棺材。
也并非全然的寂静。他能感觉到冰冷的、维持着他生命体征的凝胶包裹着他,能听到医疗舱维持系统那单调而催眠的嗡鸣,以及床边生命监护仪规律的、节拍器般的滴答声。
而且……有的时候,他能听到伊桑说话。隔着医疗舱,模模糊糊传了过来。凯泽并不当真,在某些过于痛苦的时候,他听到过伊桑说话的声音,甚至见到过伊桑的幻觉。这是魔鬼的引诱,他绝不会当真。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浮上海面,听得更清楚一点。
“还要半个月才能回到天穹星。”伊桑的声音在他侧面响起。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伊桑好像是叹了口气,好像在抱怨一个偷懒的同事。“我不想替你工作了,你知道你攒了多少活没干吗?”伊桑的声音低了下去,凯泽听不太清,大概是在说月底之前有好几个公开活动要出席。而后,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总而言之你要快点醒来!”
凯泽用尽全力浮上海面,他想说好,想立刻醒来,想要把所有让人烦心的事情都从伊桑身边拿走。他用尽全力对抗身体的禁锢,但是他的灵魂在嘶吼,□□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生命监护仪上的心跳数也没有变化。
“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啊。”伊桑的声音近了一点,他好像是趴在了医疗舱的舱盖上,直直地盯着凯泽的脸。那视线仿佛有重量一般,凯泽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热意。
“那会你也躺在休眠舱里,闭着眼睛,头发乱飘。”伊桑的声音轻且低,要凯泽废尽力气,才能从嗡鸣声中捕捉到。“中间人把休眠舱交给我,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谁了。你不知道吧,我研究过你和你所有的兄弟。”
“我本来绝不运输活物的……”伊桑叹了口气。
“但看到你躺在那里,我的心就跳得好快。”伊桑沉默了一会,说道:“人不应该违反自己的原则的,否则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我把你的休眠舱放在了游隼号底舱,我只允许自己每天去看你一次。”伊桑的声音带上了点梦幻般的自白,“但是那天空气循环系统坏了,我特别开心,因为我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的借口,可以去底舱检修,再去……多见你一次。”
凯泽感觉自己停滞的血液,开始以一种灼热的速度奔流。他想见我,他想见我!
“你听说过睡美人的故事吗?或者白雪公主?随便。我一直怀疑那些王子有些恋尸癖。他们为什么想要亲吻一具尸体,甚至和她结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伊桑的语气里满是自嘲,但凯泽听不到。他只听到了那句——“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他明白了什么?
一个荒谬的、狂妄的、他连在梦里都不敢奢求的答案,像一颗超新星,在他黑暗的意识里轰然炸开。难道是……难道伊桑明白的,是和他一样的东西?
凯泽感觉一股狂喜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浪潮席卷而来。他所有的计划,他精心组建的团队,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揣摩伊桑喜好的研究……全都是一场笑话。一场彻头彻尾的、愚蠢的、多此一举的笑话。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要躺在那里,他只需要是他自己,就够了。
这简直是个神迹。一个降临在他这个不信神的罪人头上的、奢侈到让他想哭的神迹。
“埃米利奥一直想让我结婚。我想。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
可以。
可以!伊桑!当然可以!
凯泽在自己的头颅里疯狂地嘶吼着。一场沉默而暴烈的战争,正在他颅内的囚笼里上演。他想告诉伊桑,他愿意,他什么都愿意。他愿意抛弃皇位,他愿意改姓万瑟伦,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伊桑愿意用那种带着认命和欢喜的语气,再说一次“如果是你的话”。
他曾以为伊桑的爱,是他用谎言和信息素精心构筑的华美牢笼,是他算计来的战利品。可现在他才知道,那座牢笼的门,从一开始就是伊桑为他虚掩着的。他只需要推门进去,就能得到一切。
他这个自诩为猎手、将算计刻入骨血的男人,这个曾以为只要流下几滴眼泪就能被原谅的傲慢的蠢货,却用对待敌人的方式,对待了他唯一的信徒。他这个在血与背叛里爬出来的蠢货,却只懂得用最暴力的方式去夺取,愚蠢地选择用炸药,将整座牢笼连同里面那个他最爱的人,一起炸得粉碎。
伊桑能相信他,不是因为伊桑轻信。而是因为伊桑想要相信他。他愿意相信凯泽一见钟情的鬼话,因为伊桑自己就是这样。这份迟来的真相,是世间最甜美的蜜糖,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本来不想说。但反正你也听不到。”
不。
不——
那股灭顶的狂喜,在这一瞬间,化作了冰冷的、刺穿骨髓的恐惧。
不是过去!没有过去!求你,伊桑,不要让它过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对抗这具身体的禁锢。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在震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肌肉在痉挛,却无法动弹分毫。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将他彻底钉死在黑暗地狱里的名字。
“不知道埃文怎么样了……”伊桑的声音轻得像随时会碎掉,“我好担心他。他登上逃生舱了吗?凯泽……我把他弄丢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我害了他……是我对不起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伊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钉,穿过医疗舱,穿过凯泽的耳膜,将他残破的灵魂,死死地钉在了这具活棺材里。凯泽不再挣扎着想要浮到海面上来了,他不想用尽全力出现在伊桑面前,只为了倾听他到底有多关心另一个男人。想到伊桑的愧疚、担忧、心碎……以及未来可能会有的爱都将属于另一个人,凯泽想要把自己放逐于最深的海地。
过了许久,伊桑才长长叹了口气。
“我做了一件错事和一件蠢事。我不该让你登上游隼号,也不该创造埃文。我做错了,我会负责。”
说完,伊桑站了起来,离开了。就像是前几次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别走……别离开我……
那原本还算平稳的心电监测仪,忽然发出尖锐而持续的蜂鸣,那条代表心跳的绿线,在剧烈地、无序地抽搐了几下后,无力地、慢慢地沉静下来,近乎拉成了一条直线。
生命预警的红光和刺耳警报响彻了整个船舱,伊桑是第一个冲回来的。他撞开门,看到的却是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医疗舱平稳的嗡鸣声被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受力过度的呻吟打断。那扇本应由外部程序控制的舱门,正被一股来自内部的、纯粹由意志力驱动的蛮力,一寸寸地强行撬开。
一只手,率先从缝隙中伸了出来。那只手骨节分明,青筋毕露,上面还黏连着无数维持生命的管线和粘稠的医用凝胶。它像垂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猛地攥住了医疗舱冰冷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一样的惨白。
紧接着,是凯泽的身体。
他几乎是挣扎着、翻滚着从那狭窄的开口中“爬”了出来。那具曾被伊桑在记忆里描摹过无数次的、如同古希腊雕塑般完美的躯体,此刻正以一种屈辱而破碎的姿态,暴露在刺眼的红光之下。他的胸口有大片可怖的青紫色瘀伤,像泼洒的墨迹,玷污了苍白的皮肤;新愈合的、蜈蚣般狰狞的缝合伤口,野蛮地割裂了平滑的肌理。粘稠的医疗凝胶混合着血丝,正从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上滑落,他赤裸的脊背上,肌肉的线条依然流畅而充满了力量感,但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动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每一寸纤维都在尖叫着抗议。
粘稠的凝胶像一层肮脏的胎衣,包裹着他苍白的皮肤,顺着他金色的长发与脸颊滴落,让他狼狈不堪。他无视了冲过来的医护人员,甚至无视了那些被他粗暴扯断、正滋滋作响地漏着营养液的管线。他只是用手臂支撑着医疗舱的箱体,艰难地抬起头,用一双野兽般的、濒死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伊桑。那双曾经盛满算计与傲慢的冰川蓝眼眸,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不加任何掩饰的乞求。
伊桑的理智在尖叫着让他后退,退后,交给医护人员!但他的身体却先一步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扶他。
下一秒,凯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是揽住他,而是像溺水者一样,死死地、痉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向自己。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骨头都嵌入伊桑的血肉里。
伊桑被这股力量扯得一个踉跄,耳朵凑近了他张开的嘴。
“伊桑……”凯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咳血,“……遇见我……不是错事……我会证明的……再相信我一次……”
他没有说“我爱你”,没有说“对不起”,他只是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乞求伊桑收回那句将他打入地狱的审判。
伊桑看着他,看着他渴求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他感觉到了一种混杂着怜悯、战栗和巨大疲惫的窒息感。他想抽回手,却被那份力道禁锢着,动弹不得。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看着凯泽的嘴唇无声地开合,重复着那个词——
“求你。”
伊桑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凯泽,声音很轻,但是很稳。“你要活下来。”
而后,他就立刻后退,将位置让给了急救人员。
他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后,整个世界的声音与人影都模糊成了背景。视野的尽头,只剩下凯泽那双眼睛——一双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的眼睛。他就这样与他对视,跨越人群,交换着无声的审判与乞求,直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终于支撑不住,沉入黑暗。
再次醒来之后,凯泽不愿意再躺回医疗舱当中——除非伊桑愿意在旁边陪着。
凯泽脏器破裂,而伊桑主动脉破裂,失血过多。两人都身受重伤,无法进行跃迁,因此,他们只能以一种令人心焦的缓慢速度返回天穹星。
凯泽半躺在无菌医疗舱中,透过透明的舱壁,看着在他旁边处理公务的伊桑。军队、政府和皇室的工作都积攒了一大笔,伊桑无权处理政府和军队的工作,只能替凯泽先把皇室的工作应付过去。他们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提到伊桑在凯泽醒来之前的话。
凯泽的助手们——莱莉万斯、艾瑞斯墨瑟每天向伊桑汇报,而后再由伊桑转达给凯泽。伊桑想要他们自己和凯泽汇报,但被凯泽严肃拒绝。他的理由极其充分,自己是Alpha,而属下是未婚的女性Beta,他怎么能不穿衣服和这些人交流呢?于是伊桑每天不得不和凯泽说话。
在他们离开十字星环四天之后,马库斯将那张四位选帝侯大公签署的《告选帝侯书》同时发给了帝国所有重要的媒体,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无数的消息飞到了莱莉和艾瑞斯身边,而后再转达给伊桑,最后才被凯泽听到。
伊桑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向凯泽摊开了马库斯的计划——那个用埃文替代凯泽的、恶毒的阳谋。
他憎恨自己此刻的软弱。但一想到埃文可能会被马库斯当成一个傀儡,在政治的棋盘上被肆意摆弄,他就开始不受控制的紧张。他不能让凯泽毫无准备地面对马库斯的下一次攻击,因为帝国的混乱最终会波及到每一个人——而一切的起源仅仅都是伊桑。
而且……伊桑在心底承认了那个最卑劣的私心:他需要凯泽的力量。他需要这个帝国的君主,动用他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去找到埃文,找回莱昂和莱安。他完全不相信马库斯的鬼扯,马库斯一旦成功,等待他和埃文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也只有埃文那种傻瓜,才会相信马库斯、被马库斯说动。
他也怕。他怕凯泽会因此对埃文痛下杀手,永绝后患。但当他抬起头,对上凯泽那双冰川蓝的眼眸时,他看到的不是算计,而是一种近乎破碎的、可怜的专注。那种眼神,仿佛他是他沉溺的深海中,唯一的光。
伊桑的心颤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厌恶淹没。他厌恶凯泽的这种示弱,更厌恶自己竟然会为此而产生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他不是要再相信凯泽一次。他只是在两个魔鬼之间,选择了一个他暂时能控制的。
听完伊桑的说明,凯泽沉默了许久。病房里只剩下维生系统单调的嗡鸣。马库斯确实走了一招好棋,一句“伊桑站在谁身边,谁才是凯泽”,精准地戳在了所有问题的核心。
但反过来说……
凯泽的目光从光屏移开,落在了伊桑因焦虑而紧绷的脸上。
“如果马库斯还没有找到埃文……”凯泽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显得异常嘶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在解剖自己的平静,“我可以去假扮他。”
“什么?”伊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凯泽,像在看一个疯子。
凯泽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只是用一种纯粹阐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继续说道:“这是唯一能知道马库斯完整计划的方法。也是……最快能找到埃文在哪里的方法。”
他把这个提议,包装成了一种实用的方法、合理的计谋。
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当“假扮埃文”这个念头从脑海中冒出来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残破的身体。他可以再一次,用“正当”的理由,拥抱伊桑。他将亲口品尝那些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爱语,亲身感受那些本该给予另一个人的温柔。他将成为自己最嫉妒的那个人的影子,饮下那杯全世界最甜美的毒酒。
伊桑在思考许久之后,接受了凯泽的说法。这个做法的没有任何成本,如果马库斯相信,那他们可以提早知道马库斯的计划。如果马库斯不相信,那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当然,前提是——马库斯没有找到真的埃文。
于是,在断联很多天之后,伊桑给马库斯发去了第一条信息。
——他醒了。
马库斯很久之后才回复,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谁?”
——凯泽。
马库斯:“恭喜。”
伊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强迫自己用最急切的语气回复:“那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莱安和莱昂还给我?”
马库斯回:“还给你?”
伊桑的心沉了下去,他打出了那句既是提醒也是威胁的话:“你答应我了。你说过,我站在谁旁边,谁就是凯泽。”
下一秒,马库斯的视讯请求粗暴地弹了出来。
“清退周围所有人,”马库斯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给我看他的脑袋。”
伊桑知道,他要看的不是脸,而是那个象征着控制与身份的脑机接口。
他依言清空了病房,室内只剩下他和躺在医疗舱里、一动不动的凯泽。伊桑强迫自己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将通讯器的镜头对准了凯泽的耳后。那是一个新做的、足以以假乱真的仿生皮肤贴片,模拟着脑机接口的样式,在医疗凝胶和舱体玻璃的几层折射下,几乎可以骗过所有人了。
“他呢?”马库斯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这个“他”,可以是在问“真正的凯泽”,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问的是埃文。
伊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死了。”
他面无表情地编织着谎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他们两个搏斗,凯泽受了重伤。当时飞船警报乱响,我一着急……就用了热武器。他死了。”伊桑坚持用“凯泽”这个名字,来定义那个活下来的、他身边的这个人。飞船里是绝对禁止使用热武器的,不管是为了航行安全还是自身安全,但一艘快炸了的船,就没那么多说法了。
通讯那头,马库斯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伊桑不寒而栗。
“弑君者,”马库斯轻声说道,“你抢走了我的称号。”
通讯那头沉默了片刻,就在伊桑以为自己赌赢了的时候,马库斯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而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我不会‘还给’你莱安。因为那是我的莱安。”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过,晚一点你可以见到他和那个孩子。我希望他能和你一样,学会识时务。”
随后,马库斯挂断了视讯。病房重归寂静。他看着漆黑的屏幕上自己冰冷的倒影,马库斯的话语却像跗骨之蛆,在死寂中回响。
识时务?
他会的。他会让马库斯知道,自己究竟识的是谁的“时务”。
凯泽缓缓推开了医疗舱半开的盖子,沉默地坐起身,用手背仔细擦拭掉脸上残留的冰冷凝胶。这个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将那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彻底剥离,重新成为那个冷静的君主。
“你觉得马库斯相信了吗?”伊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凯泽摇了摇头,他甚至没有看伊桑,开始擦拭自己的手。“没有。”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分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棋局,“这只是开始。他还会来测试和验证的。”
“他会怎么验证?”
“最简单的,是约定暗号。”凯泽说,“但这个太容易破解了,我们可以用重伤失忆来搪塞。马库斯不会放弃这么好的牌的,他还会找别的方法验证的。”
“什么方法?”
他抬起眼,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是一片清明的冷酷,“他会要求我,做一些侮辱我的事,或者蠢事。”
凯泽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弧度:“如果我是真的凯泽,我绝不会做,那他就能确认你在说谎。可如果我做了……不管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会很开心。因为一个愿意自取其辱的皇帝,比一个赝品更有价值。”
伊桑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他为了救回自己的爱人,正在将凯泽推向一场必将鲜血淋漓的公开处刑。他想到了凯泽曾有的骄傲,想到了他作为君主的尊严,而这一切,都将因为这个计划而被踩在脚下。
“……对不起。”这三个字从伊桑的喉咙里挤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如千钧。
那句“对不起”,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凯泽一直紧锁的、不敢与伊桑对视的眼眸。他终于敢看向伊桑,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和痛苦。
“他还有别的牌,”凯泽的声音因为强行压抑情绪而变得嘶哑,“他会利用莱昂。他知道那是你的软肋,也是埃文的软肋。他会让我们通话,然后从旁边观察,看我是不是知道一些只有‘父亲’才知道的细节。”
凯泽停顿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语更加难以启齿。
“或者……”他的呼吸一滞,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他会提前问过埃文,你们是如何相处的。他会观察我们……那你就需要像对待埃文那样对我,”凯泽的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碾过,“而我,也必须学会……如何像埃文那样回应你。”
这就是凯泽全部想要的。
第62章 双重交易交给我,相信我。
两天了,凯泽的身体指标终于稳定下来。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允许他将头颈部移出医用凝胶的覆盖范围。他金色的长发像一团被水草缠住的、失去光泽的海藻,乱七八糟地黏在脸上和医疗舱冰冷的透明外壁上,狼狈不堪。
伊桑手臂上的伤也在好转,纳米机器人已经替他修复了绝大部分的断裂的肌肉、破碎的神经,伤口正在迅速的愈合。他每天定时吃止痛药,不去碰触那发热发痒的伤口。
看到凯泽难受的样子,伊桑默不作声地端着一盆温水帮他清理头发。因为手臂使不上全力,他拧不干毛巾,只能用那块湿漉漉的布,一遍遍地带走凯泽脸上和发间的医用凝胶。
消毒水和凯泽信息素的味道混在在一起,随着水汽蒸腾开来,将这个小小的空间变成了一个暧昧不明的囚笼。
凯泽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躺在哪里,微微仰着头,一眨不眨地、专注地凝视着伊桑。那道目光太烫了,像无形的烙铁,烫得伊桑无法呼吸。当伊桑的手指穿过凯泽的发丝,无意间触碰到他耳后的皮肤时,凯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下来,甚至本能地、极其缓慢地,朝着伊桑手掌的方向,轻轻地、依恋地靠了过去。
这个动作点燃了伊桑的烦躁。
“别这么看着我。”伊桑皱着眉,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手里的湿毛巾往下一放,直接盖住了凯泽的整张脸,隔绝了那道让他心慌的视线。
世界清净了。
伊桑松了口气,手上继续着清理头发的动作。
然而,他很快就感觉到身下的人开始轻微地挣扎,喉咙里发出被压抑的、模糊的声响。伊桑猛然惊醒——他在干什么?那块湿毛巾几乎能拧出水来,他这是要让他窒息吗?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他连忙一把扯开那块毛巾。
凯泽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眼角也被憋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但即便如此,他那双赤红的、水汽氤氲的冰蓝色眼睛,依旧死死地、固执地,盯着伊桑。
眼神和刚才,一模一样。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纯粹的、执拗的凝视。
伊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缓缓松开。
他看着凯泽这幅狼狈又可怜的样子,终究是败下阵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重新将毛巾浸入水中,这一次,他用尽力气,将它拧得半干。
然后,他俯下身,用一种近乎于温柔的、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妥协的力道,重新擦拭起凯泽的脸颊。
伊桑替他吹干了头发,把所有的长发在头顶扎成了一个包。
“丑丑的。”伊桑评价。
“那你快拆掉。”凯泽开始着急,甚至想要挣扎着自己拆掉。
伊桑连忙按住了他的肩膀,防止他弄脏自己刚刚清理完的头发。
“丑丑的,”伊桑想着措辞说道,“意思是很可爱。”
凯泽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是真的。”伊桑转过了头,没看凯泽的眼睛。
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伊桑几乎是逃离了医疗室,他需要空间,需要远离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但整个舰船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他无处可逃。凯泽的存在,就像背景辐射,无处不在,持续灼烧着他的神经。
第二天,当莱安的通讯请求亮起时,伊桑终于避无可避。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推开了医疗室的门。
伊桑接通视频,光屏亮起的瞬间,莱昂那张可爱的小脸撞入他的视野。孩子的眼睛紧紧闭着,小手用力捂着耳朵,一副拒绝倾听全世界的姿态。而在他身后,莱安正抱着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对着画面外咆哮着什么。
看到视频接通,莱安才停止了谩骂,他低头,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安抚着莱昂:“没事了,宝贝,睁眼,现在不用捂耳朵了。”
莱昂放下手,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光屏中的伊桑。
那一刻,伊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所有的坚强、伪装、冷静,都在莱昂那一声激动又委屈的“爹地!”中,碎成齑粉。孩子扑向屏幕,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仿佛想用尽全力穿透这冰冷的电信号,投入一个真实的拥抱。
“莱昂……”伊桑的声音瞬间沙哑,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他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模糊了视线。
莱安放在镜头前,自己则暂时退出了画面。伊桑能听到他压低声音和马库斯的争执。他一边努力挤出笑容安抚着屏幕里不明所*以的莱昂,一边用耳朵捕捉着莱安那边的每一个音节,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
几分钟后,莱安带着一脸压抑的怒火回到镜头前。
“你们怎么样了?”伊桑急切地问,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莱安身上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事,”莱安满不在乎地回应,但那份故作轻松,在伊桑眼里却更加刺眼,“这疯子没把我们怎么样。”
“真的没事吗?”伊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莱安脖颈间那一块暧昧的、青紫色的痕迹上。他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一样。
莱安想要盖住那个印,又立刻放弃了,他耸耸肩:“他不会杀我的,没死就不算大事。”
这句话,让愧疚的洪水彻底淹没了伊桑。如果不是为了来看他,莱安应该在安全的天穹星,而不是落入马库斯这个疯子的魔爪,承受这种……屈辱。
“对不起……”伊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莱安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可能是我对不起你……”他一边说,一边心烦意乱地揉着莱昂的头发,“马库斯是跟踪我找到Kepler-186f的。”
“不是凯泽?”伊桑本能地回头,对上了凯泽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凯泽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无辜。
伊桑刚想转过头和莱安再说两句话,就在这时,莱昂眼尖地看到了画面一角的凯泽,立刻着急地喊着“爸爸”,不停追问:“爸爸怎么了?爸爸为什么躺在那个大盒子里?”
凯泽看了一眼伊桑,似乎在征求他的许可,然后才对着屏幕另一头的莱昂,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模仿着埃文的温柔语气答道:“爸爸没事。”
“真的吗?”莱昂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凯泽显然慌了手脚,只能笨拙地、用埃文的方式承诺:“真的没事。你见到爸爸的时候,就全好了。”
这句话,像一个错误的按钮,瞬间引爆了莱昂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吵着闹着现在就要见爸爸。
莱昂的哭声,让伊桑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了。他猛地回头,用一种几乎是怨毒的眼神瞪着凯泽了——都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提什么见面不见面!
凯泽被他眼中的恨意刺得一僵,立刻焦虑起来,只能无措地、笨拙地重复着:“不可以哭,不要哭。不哭爸爸给你买礼物。”
这火上浇油的安慰让莱安也烦躁起来。他皱着眉头,视线在伊桑和凯泽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确认什么。
他低头哄了莱昂几句,让他重新捂住耳朵。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问伊桑:“埃文呢?他没和我们一起回来。”
伊桑的心如刀绞。他必须撒谎。当着可能正在监听的马库斯的面,他必须说出那个最残忍的谎言。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全是玻璃渣。他强行把镜头转向凯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自己的声带上活生生撕扯下来的:“这就是埃文。”
伊桑说完,他绝望地、用力地眨着眼睛,祈求莱安能读懂他眼神里的信息。
莱安沉默了。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医疗舱里的人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他见过埃文如何抱着莱昂,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是凯泽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好了。别担心我们啦。其实马库斯对我们很不错的,你看看这个休息室。”莱安把莱昂放了下来,拿着那个终端四处拍摄,好像要单纯展示一样。
“你看这个沙发,好软的。”莱安把镜头对准了沙发,“你看这个床,”他把镜头扫了过去。
“还有洗手间,我给你看看。”莱安明晃晃朝着舷窗走了过去。
伊桑看出了他的意图,心跳一下子变快了。只要有一张舷窗外星球的照片,他和安全局的人就能定位到他们停泊的星域。
“莱安,时间到了。”马库斯的声音出现在画面之外,莱安停下了移动。下一刻,他快走两步,想要冲到舷窗前,但紧接着,伊桑就感觉到那终端应该是被摔倒了地上。对面的摄像头被遮住了,只能听到莱安的怒骂。
伊桑焦急地等待着,过了一会,他感觉凯泽还带着医用凝胶的手抓住了他手。
过了好几分钟,摄像头另一边才亮了起来。
马库斯发型凌乱,脸上还有一个红印,他抓着智能终端,飞快离开了那个房间,从始至终,伊桑都没找到机会看到舷窗外面的风景。
“好了。”马库斯进入了另一个房间,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我给你们看过人质了。到你们表现诚意的时候了。”
伊桑用冰冷的声音问:“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马库斯发出一声介于苦笑和自嘲之间的声音:“你应该问他把我怎么样了。”
“既然你这么关心他,接下来的事情,你会愿意做的。”马库斯重新找回了掌控感,“我要你们宣布,莱安就是莱安万瑟伦。”
凯泽捏着伊桑的手收紧了。
“什么意思?”伊桑皱眉。
“承认他是万瑟伦家族的一员,”马库斯的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狂热,“随便你们怎么说他是谁。你的兄弟,你父母的养子,我不在乎。我有他在无忧宫长大的所有记录,你们只要发出来并且承认他是莱安万瑟伦就可以了。”
伊桑皱着眉头说道:“为什么?”
马库斯说:“因为我要和他结婚。他有这个姓氏的话,会更容易。”
伊桑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秒。随即,一种荒谬到极致的、冰冷的愤怒,从他的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
“很好的计划。”伊桑冷笑着说道:“他愿意和你结婚吗?”
话一出口,伊桑就想起了莱安曾经那句带着似真似假的回答——“说不准,如果能杀了他,可以考虑。”一股尖锐的刺痛贯穿了他的心脏。他把莱安拖进了何等的地狱?
“他会的。”马库斯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病态的自信,仿佛他讨论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势在必得的战利品。“他最终会明白,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视线穿透屏幕,刻意地扫过伊桑,又落在了他身后医疗舱里的凯泽身上。
“你看,你和你的‘伴侣’,”马库斯刻意加重了“伴侣”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施舍般的怜悯,“你们想要的,不过是平静安稳的生活。那就让我和莱安,来替你们背负起这个帝国的重量。我给他荣耀和姓氏,把他变成真的万瑟伦,他给我继承人。而你们,可以得到你们梦寐以求的……自由。”
凯泽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伊桑的骨头,但伊桑没有挣扎。这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马库斯不仅想窃取凯泽的皇位,他甚至想窃取伊桑的身份。他想把他们所有人,都变成他疯狂剧本里的傀儡。
“《告选帝侯书》已经发出去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马库斯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只要你们公开承认莱安的身份,我就把你的孩子——莱昂,完好无损地还给你。然后,你们就可以带着他离开,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永远不用再理会帝国的纷争。”
伊桑冷笑着。但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埃文。埃文的牺牲,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马库斯是不是也用这种语气,用这种虚假的承诺,欺骗了埃文呢。
伊桑感觉到一阵反胃。他不能再看马库斯的脸。
“……我要考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慢慢想。”马库斯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离选帝侯会议还有六个月。我等得起。”
通讯被挂断,光屏暗了下去。
马库斯重看了一遍刚才的录像回放。他截取了其中一段,保存了下来。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即将欣赏杰作的愉悦表情,离开了房间。
他穿过光洁明亮的指挥区,走下层层阶梯,进入了冰冷、昏暗的舰船腹地。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腐朽气息。最终,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的、由高强度合金打造的门前停下。
权限验证通过,厚重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门后,是一个狭小的囚室。埃文被绑在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属椅子上。
他不再是那个干净、温柔的埃文了。他的头发纠结油腻,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嘴巴被止咬器禁锢着,连张嘴说话都做不到。唯一还燃烧着的,是他那双眼睛。当他抬起头,看到马库斯时,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是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凝固的仇恨。
“好消息。”马库斯完全无视了那道视线,悠闲地拉过另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你的Omega,”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埃文眼中瞬间燃起的火焰,“他过得不错。”
他打开个人终端,将刚才截取的那段视频,投到空气中的光屏上。
画面里,是伊桑的侧脸。他指着自己身后的医疗舱,对屏幕另一端的莱安说——“这就是埃文。”
墙壁上,伊桑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囚室里,埃文的呼吸猛然停滞。他的瞳孔,在看到医疗舱里躺着的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时,剧烈地收缩了。
“你看,”马库斯欣赏着埃文脸上血色尽失的表情,用一种充满惋惜的、戏剧化的语调摇了摇头,“你的爱人,已经接受了你的‘替代品’。或者说……他终于接受了那个‘正品’。”
他将画面切换到莱昂哭泣的片段,孩子的哭声在小小的囚室里回荡,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埃文心上。
“你的孩子,还在叫那个男人‘爸爸’。”
埃文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束缚带深深地勒进了他的皮肉里。
马库斯看着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无辜表情。他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轻声问道:
“啊……说起来,我差点忘了。”
“那是你的孩子,对吧?”
看着埃文眼中瞬间爆开的血丝,马库斯满意地笑了。他直起身,用一种悲天悯人的、仿佛在为神明叹息的语调,轻声宣判:
“真可怜。你用尽全力去爱的人,去保护的孩子……他们都不是你的。你的爱,甚至你的脸,你作为Alpha和父亲的身份,全都是从凯泽那里偷来的。”
他顿了顿,给出了最后一击,声音轻柔而残忍:
“你不是一个人,埃文。你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现在已经被遗忘了的、失败的影子。”
“现在。凯泽拿回了一切。还拿走了你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牢房,把埃文一个人留在了那片由他亲手制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两天后,飞船进入天穹星的近地轨道。舷窗外的天穹星还是老样子,但伊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凯泽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已经可以离开医疗舱自由活动,但每晚必须回到那个冰冷的维生仪器中休息。他那曾经如同神祇般坚不可摧的身体,如今需要依靠机械来维持。
伊桑几乎是在舱门打开的瞬间就冲了出去,他的脚步急切而沉重,凯泽的电动轮椅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他们换成了穿梭舰,回到了皇城。
埃米利奥早已等候在伊桑的办公室。他先是礼貌而克制地问候了凯泽,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凯泽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转向伊桑,听他用最简练的语言复述完马库斯那疯狂的要求。
“愚蠢!”埃米利奥的声音不大。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以为给那个赝品冠上万瑟伦的姓氏,我们就会摇着尾巴去支持他?痴心妄想!”
这声怒斥,与其说是在骂马库斯,不如说是在斥责伊桑的天真。
“我知道这很荒谬。”伊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们要先稳住他。”
“莱昂在他手上,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我们只是承认莱安是万瑟伦的一员,万瑟伦大公的印信还在我手里。”
埃米利奥看着他,说道:“宝贝,你知道的。下次,他就会用莱昂的命,来换你手上万瑟伦大公的印信了。你的退让没有办法换回莱昂,只能换来下一次退让。”
伊桑沉默了。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就在办公室陷入死一样寂静的时候,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开口了。
“伊桑。”坐在轮椅上的凯泽忽然说道,“我想和埃米利奥单独谈谈。”
伊桑猛地看向他,又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埃米利奥。埃米利奥和凯泽对视一眼,埃米利奥几不可察地、却毫不犹豫地,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伊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被客气地请出了这间本该属于他的办公室。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一切。
那不过是十几分钟的等待,对伊桑来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完全不知道凯泽要和埃米利奥说什么。
当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埃米利奥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甚至没有多看伊桑一眼,只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宣布结果:
“我同意了。我会去处理这件事。”顿了顿,他补充道,“我需要离开天穹星一段时间。”
伊桑的脑子嗡的一声,完全无法理解这戏剧性的转变。他越过埃米利奥,望向他身后的凯泽。
凯泽只是仰头看着他,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没有解释,没有邀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平静。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交给我,相信我。
第63章 溺水之吻那你做了什么?
当伊桑送凯泽回到属于帝国君主的寝宫时,他几乎本能地想要离开。
这里华丽地让他窒息。
这里曾是他父母的居所,墙上那副由星尘和宝石拼成的北冕座星图,是他父亲曾指给他看过的第一片星空;窗边那个由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卧榻,是他母亲曾抱着他,哼唱摇篮曲的地方。后来,这里属于篡位者克劳狄,凯泽的父亲。而现在,它属于凯泽。
这里是权力的坟场,埋葬着万瑟伦的过往,也埋葬着克劳狄的罪孽。他每一次在这里呼吸,都是在呼吸自己家庭的骨灰。
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凯泽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还没洗澡。”凯泽仰头看着他,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于乞求的脆弱。
“所以?”伊桑挑眉问他。
“不清理干净的话,医用凝胶会受到污染,伤口就会发炎,就没办法好起来。”凯泽指着房间中央那个突兀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医疗舱说道。
伊桑不说话,只是等着凯泽把话说完。他隐隐知道凯泽要说什么,但在那个越界的要求被提出来之前,他不能预先拒绝。
“你能在这陪我一会儿吗?”凯泽的声音很轻,“我怕摔倒。”
居然不是帮他洗澡?伊桑有些意外。
“你不用进来,”凯泽仿佛看穿了他的戒备,立刻补充道,“就在外面……陪我聊聊天,可以吗?”
这种无足轻重的请求,伊桑没有办法拒绝。
于是,他只能认命般地,帮凯泽解开衣服的扣子。他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去看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但衣物滑落的瞬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用余光瞥见了。那曾如同神祇般坚不可摧的身体,青紫色的淤伤已经多半褪去,细密的缝合线正在被血肉所吸收。胸口的伤已经结痂,但腹部那道几乎将他开膛破肚的伤口,依旧在提醒着伊桑,那把刀曾如何贯穿了他的身体。
伊桑看着凯泽自己驱动轮椅,消失在了沐浴间的门后。他环顾四周,最终选择坐在了那个由一整块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的洗手台上。
然而,伊桑刚刚坐上那大理石台,他立刻就想起了自以为早就被遗忘的记忆。
他记起了那个高傲的Alpha是如何跪在他的面前,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狂热的眼神仰望着他,将他所有羞愤的命令都当作最甜美的恩赐吞下。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彻底剥光了所有伪装,从身体到灵魂,最终溃不成军地投降。
他记得的,不是被迫,而是屈服。不是憎恨,而是战栗。
伊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洗手台上跳了下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那空无一人的洗手台,仿佛那前面还跪着那个穿着整齐军装的的Alpha,正在用狂热的眼神仰望着他。一股灼热的浪潮猛地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大脑,让他浑身滚烫,指尖却冰冷得可怕。
为什么?
这只是一个相同的场景而已啊……甚至都不是同样的地方。
为什么只是一个相同的场景,就能让他辛苦筑起的防线瞬间崩塌?他的人生一直在与命运的恶意抗争,他本该向前看,永不回头。可那个男人留下的烙印,就像刻在骨头上的魔咒,无论他逃到哪里,都无法摆脱。
他逃离的不是洗手台,他逃离的是一种恐惧——他恐惧的,不是凯泽如今这副需要他怜悯的脆弱模样,而是记忆中那个能让他彻底失控、溃不成军的、强大的凯泽。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身体的深处,竟然还在为此而战栗。
沐浴间里,细细的水流声响起,将他从记忆的深渊中打捞出来。伊桑压低声音喘着气,他必须转移注意力,说点什么。
“你和埃米利奥,”他开口,声音因为缺氧而有些不稳,但内容却冰冷而实际,“到底说了什么?”
水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响起。“伊桑……”凯泽的声音隔着门和水汽传来,显得有些迟疑和疲惫,“你会知道的。再等一等,可以吗?”
伊桑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回答。如果他们要告诉伊桑,当场就会说,如果这个交易需要隐瞒他,那他就不会轻易知道。但伊桑并没有太多的抗拒与恐惧,他知道埃米利奥和凯泽不会伤害他。
“好的。”伊桑回答。但他还需要下一个话题,一个打破暧昧氛围转移注意力的话题。
“我一直想知道……”这一次,是凯泽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在水汽中显得闷闷的,“你为什么要离开。”话音刚落,凯泽像是怕被误会,立刻补充道:“我是说,你十四岁的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万瑟伦家。”
这话题并不让人愉快,但是在目前的安全区内,伊桑可以回答。
“因为觉得不公平。”伊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什么不公平呢?”凯泽缓缓问。
“天穹降落之日之后,我一直非常仇恨锈蚀之骨。他们封锁了天穹星,杀掉了我的父亲,害死了我的母亲,还杀死了无数多的人。我把他们当成纯粹的、需要被消灭的邪恶。”伊桑像是陷入回忆当中一样,缓慢地说道。
“虽然他们已经被护国公弗里德里希,你的祖父,所击溃杀死。但是我并不能停止恨他们。我问过我的老师们,为什么锈蚀之骨要这么做。但他们可能觉得我太小了,或者觉得不应该看这些,我始终没有答案。直到有一天,我偶然间看到了关于锈蚀之骨的调查报告。”
伊桑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量,而后,他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锈蚀之骨’吗?”
水声中,凯泽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气音般的、微弱的声音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做了义体改造,有机械外骨骼。但他们住的垃圾星,大气环境极其恶劣,永远在下酸雨,永远高温潮湿。他们的机械外骨骼,永远是生锈的。所以才叫……锈蚀之骨。”
伊桑顿了顿,扯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微笑。
“我当时很惊讶,你知道的,我当时只是一个孩子,我的第一个念头天真得可笑。我想,他们为什么不换一颗好一点的星球住呢?天穹星就很好。我居住的诺亚号也很好。我愿意把我的房间分一半给他们。”
“伊桑……”凯泽的声音里压抑着止不住的颤抖。
伊桑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残忍地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就明白了。”他的声音轻了起来,却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碎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
“因为我过得好,所以他们就过得不好。”
“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过得越好,他们就过得越差。帝国上层贵族的奢侈生活,都是建立在锈蚀之骨这样的人的牺牲之上的。”
“卧室里的那块白玉的卧榻,你有注意过吗?”伊桑问。
凯泽说:“它怎么了?”
“这种石头叫做星泪石。产自北冕座刻尔柏洛斯星系的第五颗行星,产量稀少,是宇宙中最坚硬、也最纯净的玉石之一。普通人会用这种玉石来做戒指、项链或者耳环。但是在这个寝宫里,它被用来做卧榻。”
“我看到的另一份报告,就是关于‘星泪石’的开采记录。刻尔柏洛斯-5,是一颗高重力行星,大气中充满了剧毒的酸性气体。任何机械都会很快生锈,最高效的开采方式,是人力。矿工们穿着最低劣的防护服,在毒雾中工作。但最致命的不是毒气,也不是塌方。”
“是这种玉石本身。它在未经处理时,会持续释放一种低频的亚声波共振。长期暴露下,矿工的神经末梢会开始‘溶解’,先是失去触觉,然后是痛觉,最后整个中枢神经系统会像被温水煮化的蜡一样,慢慢崩溃。当他们的手脚失去知觉时,为了不被淘汰,就会加装机械外骨骼,继续工作。”
“一份附录报告里说,一个矿工的平均工作寿命,是三年。而为了开采出这么大一块、毫无瑕疵的原石……需要数千名矿工,用他们的神经和生命,像蚂蚁一样,在黑暗的地下挖掘数十年。”
“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曾经抱着我,坐在那张卧榻之上,给我唱摇篮曲。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这块石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如果这些人永远无法从帝国的统治中受益,他们凭什么要服从这种统治?”
伊桑转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那扇门,落在了里面的皇帝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一声审判的钟鸣:
“易地而处,如果我是锈蚀之骨,我也会想推翻星穹神圣帝国。”
“可是他们杀死的,是我的父母、老师、朋友。”伊桑说:“我没有办法彻底的同情锈蚀之骨,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继续过原来的生活了。”
沐浴间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久到伊桑以为凯泽已经昏过去的时候,一个平静到可怕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你做了什么?”他问。“你走了,带着痛苦,假装逃离了这种生活。你的亲人和老师关心你,而你同情的人会继续开采原矿。你做了什么?”
“我……”伊桑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他脑海中闪过给赞米亚星送去的药瓶、在GJ357d呼吁重建的画面。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在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他不是没努力过,但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他只是个逃兵。
“我什么都没有做。”他终于坦然承认,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的父亲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伊桑的声音逐渐低沉,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将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像一个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孩子。“我愚昧……懦弱……我什么都做不到……”
凯泽轻轻笑了起来,他说:“那让我们等着马库斯替你去消除不公吧。”
伊桑被激怒了。凯泽怎么敢这么说?伊桑又能指望马库斯做什么呢?发起战争?掠夺资源?绑架人质?
“对!我就期待你们维瑟里安当上皇帝!”伊桑咬牙切齿地说道,“对!我就期待你们把局面弄得一团糟糕!我就期待下一次天穹陷落之日尽快到来!”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嘶吼着,说完,便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凯泽的寝宫。
第二天,伊桑一夜未眠。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早上好,陛下。”
他在门口就被艾瑞斯墨瑟拦下了。
“凯泽陛下说您要在今年的国会上提出一项新的法案,他让我来配合您的工作。”艾瑞斯把最上面的文件夹递给了伊桑。
伊桑不明所以地接过,指尖能感觉到文件夹崭新的、带着棱角的质感。他打开。
扉页上,一行简洁、清晰的黑体字——
——《关于全面禁止“星泪石”开采及改善刻尔柏洛斯-5星系人权状况的法案(草案大纲)》
伊桑合上了文件夹。
过了不到几秒钟,他又打开了文件夹。
选帝侯会议会在六月底召开,国会会期是五月初到六月。现在不过一月底,伊桑有时间。
伊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抬起头,对上艾瑞斯探寻的目光,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沙哑却坚定的声音说:“谢谢。”
他进入办公室,在自己的终端上,联系了卢卡莫雷蒂——那位塔莫德星籍的议员先生、万瑟伦家族的挚友。
伊桑邀请他共进午餐。
*
几天后,万瑟伦家族办公室和无忧宫共同发表了联合声明,澄清了此前关于万瑟伦家族继承人的误会。声明指出,外界一直将两位名字相似的家族成员混淆。一位是在塔莫德星长大的莱安万瑟伦(RyanVancerene),另一位则是在天穹星无忧宫长大的莱安万瑟伦(RainVancerene)。正是姓名的相似性,导致了公众的误解。
至于哪一位才是真正的万瑟伦继承人和万瑟伦的大公,这份声明并没有提及。
伊桑看着那份声明,觉得好笑。马库斯说得对,伊桑站在谁身边,谁就是真正的凯泽。而现在,埃米利奥站在谁那边,谁就是真正的万瑟伦大公。
埃米利奥迟迟未归,伊桑试图联系他,但埃米利奥却只在繁忙的间隙偶尔回复伊桑。他说自己很好、很安全、很忙,他远远地指示伊桑应该去找谁,怎么做,如何联合其他议员提出一个动议,如何完善草案法案,如何游说关键议员。
伊桑联系了马库斯,马库斯诚意满满地告诉伊桑,当然了,他当然非常愿意把莱昂送还给伊桑,但是他过于繁忙,以至于没有时间亲自来天穹星。如果伊桑愿意去找他,他自然是非常乐意的。
伊桑气到破口大骂但又无计可施。凯泽便安慰他,他们还有机会,迟早有一天,他们能把莱昂救回来的。
凯泽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的时候,他都坐在轮椅上。但当凯泽半是祈求、半是强行搬进了无忧宫草坪上曾经属于埃文和伊桑的房子时,他又好像恢复不少。
伊桑劝他最好待在自己的寝宫,凯泽却执意要和伊桑挤在小房子里。他的理由是充分的,伊桑和他有一个终身标记,在他身体虚弱的时候,Omega的信息素有助于他的恢复。替他给出这个理由的医生正是塞缪尔劳埃德。
这位凯泽的私人医生在伊桑送他离开之时,向伊桑请求一个拥抱。伊桑大度地拥抱了他。
这一幕被凯泽看到,成为了他抱着伊桑入睡的理由。
——虽然伊桑没有搞懂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是伊桑愿意给凯泽这个拥抱。关于凯泽的各种谣言四处流传,从他不体面的出身到不光彩的登基,再到他和莱安万瑟伦成迷的婚姻状况。这些谣言从星网流传到办公大楼的茶水间。当面的冒犯自然是没有的,但有好几次,伊桑都能感觉到其他议员助理眼神里对他的探究和好奇。
伊桑心里清楚,这一切的起源都是他发起的《告选帝侯书》,他把凯泽推到了谣言的中心。他对凯泽的愧疚感让他无地自容,只能接受凯泽日益亲密的肢体接触和不断入侵地生活边界。
凯泽的个*人终端已经响了三分钟了。来电人是莱莉万斯,凯泽之前的副官。现在已经很晚了,如果不是紧急状况,莱莉不会在这个时间点的打扰凯泽的。但凯泽已经进入浴室快二十分钟了。
伊桑犹豫了很久,最终拿起了个人终端,敲响了浴室的门。
“凯泽,莱莉的紧急通讯。”
门内传来凯泽的声音:“进来,拿给我。”
伊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滚烫的蒸汽瞬间将他吞没。视野所及之处一片白茫,空气里饱和的Alpha信息素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劈头盖脸地将他罩住,让他呼吸一滞。透过朦胧的水汽,他能看到凯泽高大的身影站在淋浴的水幕之下,许多狰狞的伤疤在他的背上纵横交错,像一幅残忍的战功图。
伊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终端递了过去。
凯泽转过身,那双冰川蓝的眼眸在水汽中显得格外深邃。他没有立刻接过终端,而是先伸出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握住了伊桑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伊桑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颤。
凯泽却仿佛毫无所觉,他关掉了水,从伊桑手里拿过了终端,另一只手却丝毫没有松开。他就这样握着伊桑的手腕,当着他的面,用那种沉稳冷静的、属于帝王的声线,对另一头的莱莉讲话。
伊桑想要回避,这不是他适合听的话题。但是凯泽牢牢抓着他的手。
“……封锁消息源,让第五舰队的发言人出面澄清,重点强调这是为了应对星盗活动的常规调动。是的,是的。”凯泽对电话那边的莱莉说道。
他处理着帝国的军机要务,却赤裸着身体,将自己最脆弱的伤口和最强势的控制欲,同时展现在伊桑面前。
伊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被困在这片狭小的、充满对方气息的浴室里,手腕被禁锢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听着这个男人用最理智的声音下达工作命令。
终于,通讯挂断了。
凯泽随手将终端丢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但他握着伊桑的手,却收得更紧了。下一秒,凯泽再次打开了热水,而后猛地一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拽进了淋浴的水幕之下!
“凯泽,你疯了!放开!”伊桑终于压不住心底的惊怒,低吼道。温热的水流瞬间打湿了伊桑的衣服,布料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因为震惊而僵硬的身体线条。他想挣扎,却被凯泽用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死死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伊桑害怕戳到凯泽的伤口,只能小幅度地反抗着。
“别担心,”凯泽低下头,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伊桑的耳廓,声音因为压抑而沙哑得可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感觉很糟,”他将头埋在伊桑的颈窝,像一头寻求慰藉的受伤野兽,“伤口很痛,伊桑……我需要你的信息素。”
伊桑的身体僵住了。理智在尖叫着让他推开这个男人,但身体的本能,在终身标记的绝对支配下,已经开始可耻地战栗。他能清晰地闻到凯泽身上医用凝胶和冷杉信息素混合的味道,夹在清洁产品和浴室水汽当中,这味道让他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凯桑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引导着伊桑冰冷的手,抚上了自己滚烫的、布满伤疤的腹部。“伤口好痒……帮帮我……”他用气音般的、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伊桑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的手被迫在那具坚实的躯体上游走,指尖划过狰狞的缝合线。他在想被控制的莱昂、下落不明的埃文和受尽委屈的莱安,无尽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可身体却背叛了他。
在饱和的Alpha信息素的蛊惑下,他的身体,这个被终身标记过的Omega的身体,可耻地起了反应。
凯泽确实没做什么,这甚至让伊桑更恨他了。
……
当他在一阵剧烈的战栗中溃不成军时,他听到了凯泽压抑的喘息。
伊桑浑身脱力,几乎要顺着墙壁滑下去。
然而,下一秒,凯泽却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在他最脆弱、最失神的瞬间,一个深吻落了下来。
伊桑猛地惊醒,像是被扔进冰水里一样,浑身打了个寒颤。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凯泽。因为用力过猛,他自己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
他狼狈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充满了屈辱和背叛的浴室。他冲进莱昂的卧室,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濒死的鱼。在黑暗中,伊桑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膝之间,发出了野兽般的、痛苦而绝望的呜咽。
而沐浴间里,凯泽独自一人站在水幕之下,任由热水冲刷着他依旧滚烫的身体。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仿佛在回味刚才那个吻。他没有去管被伊桑推搡时可能再次裂开的伤口,只是安静地站着。
片刻之后,一个复杂的、混杂着满足、痛苦与势在必得的微笑,在他脸上慢慢浮现,又最终被水流冲刷得无影无踪。
第64章 与敌共枕埃文,别闹了。
二月中下旬的一天,凯泽来接伊桑下班。
凯泽已经不再坐着轮椅了,而是换上了一根黑檀木嵌银的拐杖。那根拐杖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沉稳而有力。
伊桑刚刚拐进走廊,就看到了那个倚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的身影。
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变得粘稠。凯泽不再穿军装,一套剪裁流畅的铁灰色西装包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躯体,将那宽阔的肩膀和窄瘦的腰线勾勒得淋漓尽致。灿烂的金色长发随意披散,与深沉的衣色形成强烈反差,衬得那双冰川蓝的眼眸愈发深邃。他只是站在那里,即使拄着拐杖,也像一尊无法被忽视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雕塑。
伊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转头,对身边的助理轻声说:“我们明天再聊,可以吗?”
那位助理的目光在凯泽身上小心翼翼地一瞥,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带着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容匆匆离开。伊桑感到脸颊一阵发热,热度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脸颊。他深吸一口气,打开办公室的门,侧身邀请凯泽进去。
凯泽走过的时候,看到了伊桑烧红了的耳廓,他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他径直走到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伊桑背对着他,将手中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他抬起手臂,将文件夹放在高层的架子上,这个动作让剪裁合体的西装下摆微微上提,露出了一截瘦削但柔韧的腰线。
凯泽转开眼睛,用手握拳锤着自己的大腿问道:“今天去哪了?”
“和矿业公司的人开会,”伊桑一边解开领带,将它挂进衣柜里,一边回答,“《星泪石法案》会影响到他们施工标准和运营成本。我们正在和几家大的矿业公司谈判。”
他做完这些,倒了杯水递给凯泽。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凯泽敲打腿的动作,唇角浮现出一抹嘲讽的弧度。伊桑解开西装下摆的扣子,坐在凯泽对面的沙发上,将身体的重量完全沉入柔软的靠枕,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将一整天的疲惫都吐出来。
凯泽还在敲着自己的大腿,声音回响在伊桑的办公室里。
伊桑莫名烦躁,他抬起眼,用那双漂亮的苔绿色眼睛盯着凯泽,语带讥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受伤的地方应该不是腿?”
“是的,”凯泽喝了一口水,语气平静地回复道,“我受伤最深的地方是心。”
伊桑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回应了这句糟糕透顶的调情。
“什么事?不可以回家再说吗?”伊桑问。
“接你去吃饭。”凯泽喝完水,将杯子放在桌上,而后站起身,冲着伊桑伸出了手。
伊桑“啪”地一声打开了凯泽的手。他疲惫地站起来,重新扣上西装下摆的扣子,声音低沉而平淡:“走吧。”
凯泽看着伊桑走到门边,他慢吞吞地拿起那根拐杖,有节奏地敲着地板,跟上了伊桑。
在前往餐厅的飞行器上,伊桑坐在后座,无声无息地睡着了。他本只想闭眼小憩,却立刻睡了过去。等他从梦中惊醒时,只看到凯泽坐在他的对面,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到了?怎么没叫醒我?”伊桑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到了。”凯泽伸出手,轻柔地揉了一下伊桑的头发。那头被发胶精心打理过的浅黑色短发瞬间变得蓬松凌乱,几缕发丝垂下,遮住了他的额头。伊桑那张年轻而俊秀的脸庞,瞬间褪去了谈判桌上强势的精英感,露出几分脆弱来。
“云霄餐厅?”伊桑看向窗外,立刻认出了这个餐厅。这是他之前离开天穹星之前,和莱安在一起吃最后一次晚餐时候的餐厅。
“是。走吧。”凯泽下了飞行器,想要扶伊桑一把。然而伊桑却打开了另一侧的门,避开了他的碰触,独自下了飞行器。
走进餐厅的瞬间,伊桑就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
整个云霄餐厅,被成千上万支白色与香槟色的玫瑰簇拥着,那馥郁甜腻的花香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侵占了餐厅内每一寸清冷的空气。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在落地窗边最远的位置,一支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着温柔而抒情的曲目,那乐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怎么没人?”伊桑转头问凯泽。
“我包场了。”凯泽说。
伊桑心头立刻生出强烈的退意,他不想在这样刻意营造的浪漫氛围里和凯泽共处,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温水慢煮的傻瓜。然而,一整天的疲惫和腹中叫嚣的饥饿感,又像两条无形的锁链,将他钉在原地。
凯泽察觉到了伊桑的犹豫,他伸手拉住了伊桑的手,温热的掌心包裹着他冰凉的手指。“我今天过生日,陪我吃顿饭,可以吗?”
伊桑愣了一下:“对不起,我没有准备生日礼物。”
说完这句,他立刻想起了凯泽曾经为他准备过的生日礼物,当时他是如何的感动,甚至生出些自卑来,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热烈的感情。可后来有人告诉他,所有的礼物都不是凯泽自己选的,那个小小的蛋糕也不是凯泽自己做的,那枚求婚戒指,也不是凯泽自己刻的。假的,全部都是。伊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差极了。
凯泽微微一笑说道:“没关系的,伊桑。我已经习惯了,我没收到过什么像样的生日礼物。”
一句话,就让愧疚感再次战胜了伊桑的愤怒。虽然这与他无关,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欠了凯泽什么一样,这让他痛恨自己的心软。他只能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跟着凯泽,坐到了那张被玫瑰花海包围的、靠窗的位置。
凯泽为伊桑倒了一杯琥珀色的利口酒,向他举杯。伊桑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很甜,于是他又喝了一口。
这次云霄餐厅的服务生非常懂眼色,没有推销任何质子料理之类的东西。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上着前菜,动作轻柔得几乎没有声响。
伊桑用勺子粗暴地戳着盘子里的鹅肝酱,把它抹在面包上。他饿极了,头晕眼花,只想快点填饱肚子,然后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凯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将自己那份未动的前菜,也推到了伊桑面前。
等到热汤上来,伊桑喝了两口,胃里暖了起来,紧绷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这才抬起眼,将目光重新放在凯泽脸上。
“我之前……应该是记得你的生日的,”伊桑端起酒杯,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后来忘了,不好意思。”
凯泽握着酒杯的手指,在那一瞬间,不易察觉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本应该的。
伊桑本应该记得的。
在他一手策划的剧本里,在他曾经幻想过的、那个没有埃文的未来里,伊桑会记得他的一切。会记得他喜欢的酒,会记得他睡眠时的习惯,会记得他每一个眼神的含义。更会像珍藏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一样,珍藏这个日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伊桑顿了顿,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耐心,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烦躁说道:“想要什么礼物?我回头补给你。”
那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难缠的下属,又像是在施舍一个乞讨者。
凯泽感觉自己那颗破碎的心再次被刺痛了,但他表情没有变,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凝视着伊桑,那目光专注而滚烫,用一种低沉而认真的语气问:
“戒指,可以吗?”
伊桑的手顿了顿,而后继续低头喝面前的浓汤。
于是凯泽就开始轻轻地笑起来。
“别紧张,”凯泽单手撑着头,姿态慵懒地看着伊桑喝汤,话锋一转,“说起来,这家餐厅和我很有缘分。”
他刻意停顿,直到伊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三十年前,我的母亲,就是在这里,引诱了我的父亲。”凯泽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有趣的睡前故事。
伊桑震惊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我外祖父马格努斯有两个孩子,”凯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伊桑的脸,他像个最高明的猎手,享受着猎物每一丝细微的反应,“我舅舅德姆西斯是长子,还是Alpha。而我母亲,只是个年纪很小的女性Omega,没人指望她能继承爵位。但她不甘心。”
“然后呢?”伊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所以,她不能结婚。一旦改掉姓氏,她会立刻失去继承权。但她需要一个血统足够高贵的继承人,作为她入局的筹码。”凯泽看着伊桑,忽然很短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恶劣的、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于是,她引诱了来天穹星开会的克劳狄维瑟里安,有了我。就在这间餐厅。”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像情人间的耳语:“顺带一提,我的母亲,当年也考虑过费德里科万瑟伦陛下。”
“啊?”伊桑彻底震惊了。他差点和凯泽成为兄弟?这荒谬的念头让他一阵晕眩。
“可惜,你父亲那时还未婚,而且皇室守卫森严,她没机会下手。”凯泽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一场失败的商业投资。他端起红酒,给伊桑倒了一杯,伊桑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来喝了一大口,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攫住了心神。
“然后呢?”他追问道。
“后来她就躲在天穹星,一直到我出生了,才回到天琴星,告诉马格努斯,她有了一个维瑟里安家族的孩子,并且她不会结婚。马格努斯非常生气,所以她那几年过得很不好。我母亲以为自己走了一步错棋,所以……我也跟着过了几年很糟糕的日子。”
“凯泽……”伊桑握住了凯泽的手。他以前听凯泽讲过自己的故事,一直以为这些都是真假参半,只是博取同情心的工具。但此刻,他却能感受到那些话语背后沉甸甸的真实。
“但她还是很努力,虽然马格努斯和我的舅舅都看不起她。”凯泽看着伊桑,问道:“你知道她成功的契机是什么吗?”
伊桑迟疑地摇了摇头。
凯泽转回头,目光重新聚焦在伊桑脸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答案:
“天穹陷落之日。”
伊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在瞬间凝固。
“天穹星被占领之后,我的祖父弗里德里希维瑟里安,成了护国公。我的父亲克劳狄从偏僻选帝侯的继承人,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从那之后,我的母亲才获得了更多的重视,最终在马格努斯死前,让他立下遗嘱,让我的母亲继承了爵位。”
伊桑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端起了酒杯。他没想到,自己父母的死亡,他前半生所有苦难的源头,竟然是凯泽母子命运翻身的契机。
“敬命运。”他举起杯子,和凯泽碰杯,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凯泽喝光了杯中的酒,凝视着他,也轻声感慨道:“是啊……敬命运。”
伊桑盯着凯泽的脸,只觉得酒劲儿上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这种晕眩感不只是酒精的作用,更像是被凯泽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给蛊惑了。那双眼睛,危险又深邃,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艘在浓雾中迷航的船只,而凯泽就是那座若隐若现、充满致命吸引力的灯塔。
就在这时,凯泽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身体微微前倾,凑到伊桑耳边。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冷杉信息素气息瞬间将伊桑包裹,像某种无声的宣示。在伊桑耳边,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几乎是气声的低语说道:“但是我一直很怀疑,我外祖父那份遗嘱的真实性。”
伊桑猛地向后一退,拉开了距离。他看着凯泽那张英俊的、带着浅笑的脸,终于也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微笑。
凯泽便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切着羊排,那动作优雅而从容。他对着伊桑说道:“伊桑,你看,我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长大的。信息素是工具和武器,感情是纽带更是锁链,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利用。”
伊桑端着酒杯,看着他,不说话。
“我爱你,”凯泽放下刀叉,这是一个表示坦诚的姿态,“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我只学到了这些方法,我的工具箱里,也只有这些工具。”他微微一笑,餐厅柔和光线柔和,让凯泽令人心折的英俊更加显眼。伊桑感觉自己的心,重重地、不合时宜地跳了一下。
凯泽继续说道:“但是,非常幸运,我是个聪明人。”
伊桑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会有人这么说话。
凯泽也笑了,他眸光闪动,看着伊桑说道:“我会学习,我会改变,我会进步。我会用你喜欢的方式来爱你。”
伊桑不再压抑自己的笑容,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最终,他带着点调侃说道:“真的吗?我不信。”这句“不信”,说得又轻又快,像是在急于否定自己内心那可耻的动摇。
凯泽只是低下了头,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切割那块已经完美的羊排。“我会让你相信的。”他轻声说。
既然气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伊桑也不再紧张。他吃着东西,喝着酒,和凯泽闲聊。从今天开会的矿业公司代理人团,聊到了之前共同认识的人。
“前不久朱利安勒布朗联系我了,”伊桑说,“他说他弟弟从天穹星军事学院毕业了,他自己也在继续读书。”
“小O茶话会?那恭喜他了。”凯泽随口应道。
“朱利安弟弟的事情,和你有关吗?他说要让我感谢你和莱莉。”
“我不知道,”凯泽说,“应该没太大关系。我不需要通过这种方法来让他为我工作。”
“为你工作。”伊桑意味不明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笑了笑。为凯泽工作,为那个将他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的“皮格马利翁计划”工作。
凯泽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放下刀叉,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伊桑:“是的,为我工作。你是我遇到的最重要、最珍贵的项目。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珍贵的东西都需要去争抢,去谋划。伊桑,老实说,如果我没有做好万全的计划和准备就去见你,那才不是我。”
“只不过我不能想象……你居然真的会爱上我。”凯泽自嘲一笑。
伊桑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尴尬地笑着。酒精让他的大脑反应慢了半拍,他甚至无法组织起一个像样的反驳。
“所以……是真的吗?还是我在做梦?”凯泽趁胜追击,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我躺在医疗舱里的时候,听到你说,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心跳很快。”
伊桑感到自己的心跳再次剧烈地加快,那感觉像是在打鼓,敲得他胸口生疼。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即便他此刻清醒,他也会这么回答。他看着凯泽那双带着期待的眼睛,坦诚地说:“是的。”
“所以你对我一见钟情。”凯泽立刻宣告着自己的胜利,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你就当我有恋尸癖。”伊桑继续对付自己的食物,刻薄地回应道。
凯泽于是又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而愉悦,在伊桑的耳边震颤。他凝视着伊桑,问道:“那我死了,你会不会再爱上我?”
伊桑心头一跳,只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混乱的神经。下一刻,他感觉到凯泽站了起来,带着一股冰冷的、冷杉般的信息素气息靠近。伊桑下意识地想躲,但凯泽已经用一只手轻柔地勾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另一只手则拿着餐巾,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替他擦掉了嘴角残留的酒液。
伊桑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全身紧绷,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然后,他感觉到凯泽的唇,温柔地、试探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当天晚上,伊桑和凯泽住在了云霄餐厅楼上的酒店里。在晕晕乎乎的酒意里,在情欲翻涌的间隙,伊桑听到凯泽贴着他的耳朵,用一种近乎祈祷的、卑微的语气对他说:“今天……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虽然,你早就不记得了。”
第二天早上,伊桑从混沌中醒来。
入眼是巨大的落地窗,以及窗外那片一望无际、被晨光染成金色的云海。他愣怔了片刻,昨晚那些模糊、混乱、又带着沉沦快感的记忆,才如潮水般涌回脑海。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以及……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伸出手,触碰到凯泽箍在他赤裸腰间的手臂,那肌肉紧绷而有力,像一个不容挣脱的、由骨骼与爱意打造的牢笼。伊桑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得不可理喻,他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从一顿生日晚餐,竟然演变成了此刻的赤身相对,肌肤相贴。
他试着动弹了一下,立刻察觉到身后那具温热的身体也醒了。下一秒,凯泽开始慢慢地、眷恋地用脸颊蹭他的后颈,温热的呼吸在他敏感的皮肤上,留下一阵细微的、无法忽视的颤栗。
那一刻,出于一种伊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混合着愧疚与恶意的混乱情绪,他闭上了眼睛。他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浓浓的睡意与依赖,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低声呢喃道:
“埃文……别闹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或许是出于一种残忍的、想要确认自己还爱着另一个人的自我证明;又或许,是想用这把刀,刺向身后这个人的同时,也刺向自己。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让那份背叛的、折磨他的痛苦,变得稍微好受一点。
但并没有。
他没有变得好受起来。
他只感觉到,身后那条手臂在一瞬间收紧,那股力量大到恐怖,几乎要把他的肋骨勒断,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伊桑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出声,假装没有感受到那股绝望的力量。
过了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的几秒钟,那手臂忽然松开了。
紧接着,伊桑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一滴滚烫的液体砸中,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那片皮肤,很快就变得湿润而灼热。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凯泽在流泪。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自恋到骨子里的帝王,正抱着他,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崩溃决堤。
伊桑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本能地想要转身,想要安慰他,可这明明就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不是吗?他想让凯泽难过,他想让凯泽受伤,他想要凯泽也尝尝那种天堂坠落、被瞬间掏空所有希望的绝望滋味。
于是,他一动不动,任由凯泽的泪水,一点一点,将他的后颈彻底浸湿。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伊桑开始感觉到一种灭顶的悲哀。
他赢了这场幼稚又残忍的战争,可战利品,却是另一颗破碎的心,和自己胸腔里空洞的回响。
他为什么要让凯泽难过呢?凯泽的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和凯泽几乎一样痛苦,不,他甚至比凯泽还要痛苦。
他忘不掉生死未卜的埃文,也没有办法彻底推开凯泽。全都是他的错。如果没有创造出埃文就好了,如果没有遇到凯泽就好了。如果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他本可以继续在宇宙中流浪,然后在某个时候,回到他的星球,和一个他不认识但足够匹配的Alpha结婚生子。那个人可能是凯泽,也可能不是,但他总会平顺地过完这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痛苦地,在不同的炼狱之间,挣扎着求生。
于是,伊桑也躺在枕头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泪水从右眼溢出,无声地滑过鼻梁,流进左眼,最终汇成一小片冰冷的湖泊,沾湿了身下的枕头。
他无声无息地哭泣着,在他背后,凯泽也在无声无息地哭泣着。
他们紧密地靠在一起,被困在云海之上同一张床上,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名为埃文的深渊。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试图去安慰对方,只是任由这无声的哀恸,将这个华美的清晨,彻底淹没。
*
又过了一个礼拜,在一次气氛尚可的晚餐后,伊桑将一个迟来的生日礼物推到了凯泽面前。那是一个小小的、天鹅绒的盒子。
凯泽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跳。他怀着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惧的不安与期待,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枚戒指。一枚设计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朴素的银色戒指。
他的呼吸停滞了,指尖发着抖,几乎是虔诚地,将那枚戒指拿了出来。在灯光下,他看清了戒圈内侧刻着的两个单词——“最好的朋友”。
这刻字是如此的潦草而随意,上面的字迹甚至远不如许多年前伊桑亲手为他雕刻的那一枚清晰。
凯泽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看了一分钟。然后,他抬起眼,对上了伊桑那双带着明显挑衅的、苔绿色的眼眸。凯泽忽然笑了。
他将那枚刻着朋友的戒指,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而后,他又解下了挂在脖子上的、那枚伊桑送他的、刻着“我的北极星”的旧戒指,也一同套了进去。两枚戒指,一枚潦草,一枚更潦草,一枚代表着曾经的爱,一枚代表着此刻的羞辱,就这么并排戴在了象征着婚姻的手指上。
他抬起手,展示给伊桑看,用一种刻意温柔的语气说道:“你下次可以直接在戒指上刻——‘我的狗’,然后送给我,我也会戴的。”
伊桑立刻反击道:“我真的会送。”
“我真的会戴。”凯泽的目光变得滚烫,“但你要刻‘我的小狗’。”
伊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眼凯泽,那眼神里的暗示非常明显——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Alpha中的Alpha,没有任何资格被叫做“小狗”。
凯泽被他这轻蔑的眼神一激,所有的理智瞬间崩断。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大型犬,猛地扑了过去,将伊桑死死地按在沙发上,然后报复性地、又带着一丝委屈地,去舔他的脸。
伊桑笑着推他,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但凯泽纹丝不动,用绝对的力量将他禁锢。等到伊桑终于用尽全力推开凯泽那张俊美的脸时,他才发现,凯泽正趴在他的身上,用一种深沉得可怕的目光凝视着他。
那目光里,有翻涌的欲望,有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脆弱。
伊桑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在伊桑移开视线之前,凯泽吻了过来。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得令人心碎。
当一切归于平静,伊桑躺在凯泽的臂弯里,闻着那熟悉的、冷杉般的信息素气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
完了。我不是被胁迫的,我也没喝酒。
这一次的沉沦,完完全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
凯泽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恰恰是这种温柔,成*了最残忍的酷刑。因为凯泽的每一个吻,每一次轻柔的抚摸,都在逼着伊桑想起另一个人。
他会想起埃文。
他会想起埃文那双清澈的、永远只看着他的眼睛;会想起埃文笨拙地、毫无保留地触碰;会想起埃文身上那股让他安心的气息。
凯泽越是温柔,伊桑就越是痛苦。
他正用着这个赝品的原版,来怀念那个赝品。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荒谬、最可悲的背叛。
第65章 御座致词他又是伊桑的北极星了。……
伊桑下楼的时候,凯泽已经结束了早餐,正坐在餐桌前,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光屏。晨光透过厨房的窗户,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轮廓。
凯泽听到了伊桑的脚步声,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早安。”他开口,声音平稳,“今天要去录节目,对吗?”
伊桑点了点头,拉开了椅子,坐在餐桌旁开始吃早饭。谢天谢地,凯泽终于放弃在厨房表演完美爱人,不再折磨煎蛋和他自己了,现在的早饭由无忧宫的厨师做好送过来。
“主持人是莉迪亚陈?”凯泽打开了伊桑的日历。几天前,凯泽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建议”他们合并日程表,理由是“方便安排彼此的时间,避免不必要的等待”。伊桑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最终选择了同意。他主动分享日历,好过凯泽去询问他的助理。
“嗯。”伊桑回了一句,将抹好果酱的吐司送进嘴里。
凯泽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她是你的熟人了。”他说,“你大概不记得了。几年之前,你在亚特兰特号上接受过一个女性Omega记者的采访,那就是她。现在她在天穹台有了自己的访谈节目,做得相当不错。我去年也去过一次。”
“我记得。”伊桑喝了口牛奶,“我的记性非常好。”
凯泽撑着头,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纵容和心动的笑容。他知道伊桑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他们之间的一切,伊桑都记得。而他为此感到一种病态的、近乎战栗的欣喜。
“穿那套深绿色西装去吧。”凯泽建议。
“好。”伊桑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吃完早饭,伊桑转身回到卧室,打开衣柜。因为公众活动的增加,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西装,将他过去那些属于船长伊桑霍尔特的便服挤到了最角落。他找到了那条领带,在镜子前沉默地换上。
再次下楼时,凯泽的目光里流露出真诚的欣赏。他站起身,自然地走到伊桑面前,伸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带。
“你会成功的,伊桑。”凯泽整理好领带,退后一步,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伊桑独自搭乘飞行器前往电视台。凯泽近来极少在公众面前露面,而作为“莱安万瑟伦”的他,反而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聚光灯下。谁能想到一个会因为话筒和相机而感到僵硬和恐惧的人,会需要出现在新闻访谈节目中,一个需要把听众想象成大南瓜才能出席小型发布会的人,现在居然要在镁光灯下宣传自己的法案。
伊桑又低头复习了两遍台本。
正片部分他早已烂熟于心,他真正担心的,是最后那个无法预演的环节——观众问答。那才是观众真正想看的,也是电视台真正的噱头。
“莱安。”坐在伊桑对面的主持人莉迪亚陈眼神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非常感谢您为我们带来关于《星泪石法案》如此深刻的解读,”她的话语流畅而专业,“下面,就进入我们最受欢迎的观众留言环节。您知道的,这是我们节目的惯例。”莉迪亚朝着现场观众俏皮地一笑,心照不宣地引发了一阵友善的、充满期待的低呼。
“好的,我们来看看这位……”莉迪亚的目光滑过眼前的屏幕,然后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一位名叫‘游隼请你嫁给我’的网友留言问道:‘请问莱安万瑟伦陛下和凯泽维瑟里安陛下近期感情如何?’”
她念完,故意摇了摇头,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对伊桑说道:“看来这位网友的热情很高涨。不过我觉得,她的机会可能不大了,您说呢?”
那一瞬间,整个演播厅的灯光似乎都聚焦在了伊桑的脸上。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来自现场,来自屏幕之外,也来自……无忧宫里那个正在观看直播的男人。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博弈,而他,是舞台中央唯一的演员。
被问到这种问题,伊桑微微低头,随即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些许羞涩、些许无奈,却又无比温柔的笑容来:“我们感情很好,谢谢这位网友的关心。他对我非常支持,我们都认为我在做正确的事情。”
“这么说,凯泽陛下是支持《星泪石法案》的,是吗?”莉迪亚陈适时问道。
“当然。凯泽和我一样关心帝国公民的健康和福祉。他愿意支持这法案。”伊桑一笑,“他已经迫不及待见到《星泪石法案》在议会三读通过,然后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了。各位关注可以写信给自己的议员,建议他们通过这个法案。”
莉迪亚陈哈哈大笑,接话道:“看来我不得不写信给我的议员了。毕竟这是两位陛下共同的心愿!”
伊桑也配合着笑了起来。
网友们又问了一些小问题,伊桑依次回答。最后,莉迪亚陈说了总结词,这个节目访谈节目结束了。
马库斯关掉了光屏,房间里恢复了安静。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埃文。
“天造地设,不是吗?”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赞叹,“他和凯泽陛下站在一起的样子,就像是天生一对。”
埃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马库斯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伪善的“同情”:“说真的,我为你感到难过,埃文。他看起来……更像是‘莱安万瑟伦’了,不是吗?而不是伊桑霍尔特。你有没有觉得,他好像正在一点点忘记那个属于你们的姓氏?”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他推动这个法案,背后一定有更宏大的计划。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一定都告诉你了吧?毕竟,你是他最亲密的……家人。”
“家人”这个词,被他刻意放慢,咬得又轻又重。
埃文的指尖冰冷。马库斯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伤口——那个被强行撕开的、属于伊桑和莱昂的空洞。他被马库斯的飞船从十字星环的稀薄大气中“打捞”起来,从那一天起,他就被单独囚禁在这里,彻底失去了与莱昂的任何接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安好。
而伊桑……伊桑从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法案的事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埃文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极致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马库斯笑了,露出了狐狸般的、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想帮你,埃文。”他说,眼神里闪烁着狂热而危险的光,“你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吗?你的爱人,你的孩子……你的名字。”
埃文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像是在嘲笑马库斯,更像是在嘲笑自己。“我的‘一切’?”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满是自嘲,“我的‘一切’,现在正在电视上,向全宇宙宣告他属于另一个人。而你,马库斯,你觉得你能帮我什么?”
“我不能帮你赢回他的爱,那是你的事情。”马库斯坦诚得近乎残忍,“但爱能做什么?爱能挡住战舰的炮火吗?爱能阻止我从你身边带走你的孩子吗?”
埃文猛地抬头瞪着他。
“你和凯泽拥有同样的基因,同样的面孔,你甚至拥有他一半的腺体。”马库斯站起身,踱到埃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魔鬼的诱惑,“但你知道你缺少什么吗?权力。是那种能让你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夺回你所失去的东西的权力。是那种能让你不再是一个影子,而是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人的权力。”
他俯下身,凑到埃文耳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毒液:
“埃文。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不再用爱做武器,而是用权力来武装自己的机会。想一想……如果你有一支军队呢?”
埃文猛地抬起头,他的眼中,那仅存的一点光彻底熄灭了。他想起了莱昂被带走时无助的哭喊,想起了伊桑痛苦的脸,想起了自己除了给予一个拥抱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爱,是不够的。从来都不够。
他的迟疑,他最后的挣扎,在马库斯描绘的那个黑暗而充满力量的未来面前,土崩瓦解。
埃文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将灵魂抵押出去的沉重。
“我绝对不会伤害的伊桑的……”
马库斯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你不会伤害到伊桑的。”
*
在伊桑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忙碌,试图填满时间的每一个缝隙时,四月悄然走到了下旬。
这两个月,那根名为马库斯的弦,始终在他脑中紧绷着,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响起的拨动。马库斯没有再提出任何要求,他只是像一个仁慈的绑匪,偶尔投喂几张莱安和莱昂的照片。那些影像既是证明他们还活着的希望,也是提醒伊桑他有多么无能为力的枷锁。伊桑清楚,马库斯在等,在等选帝侯会议那张最终的牌桌。而他能做的,只有继续埋首于事务,强迫自己不去玩那场注定会输的猜谜游戏。
四月底,万瑟伦家族的埃米利奥议员与卢卡莫雷蒂议员,终于将那份承载着无数亡魂与希望的《星泪石法案》,正式提交至国会秘书处。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它很快就会激起滔天巨浪。
法案提交前的那个夜晚,伊桑彻夜无眠。过去的梦魇与未来的恐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其中。就在这时,凯泽从身后覆了上来,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他揽入怀中,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里。
“只是第一步而已,”凯泽的声音在他耳边低沉地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也带着上位者对权力游戏的熟稔,“国会的会期总有几百个动议,你会习惯的。”
伊桑推拒过,但那具曾与他抵死缠绵的身体坚硬如铁,像一座无法撼动的、温暖的牢笼。最终,他只能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在仇人的体温与心跳声中,带着满腹忧虑,坠入一个算不上安稳的梦境。他的身体需要休息,就像当初在绝境中需要信息素一样,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务实的妥协。
他必须休息,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公众只看到了《星泪石法案》这个温和的名字,却还未嗅到它背后那股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血腥气。那些与矿业公司血脉相连的资本幽灵,那些靠着锈蚀之骨和天穹陷落的悲剧大发横财的利益集团,绝不会坐视不理。
糟糕的历史记忆很快就会被从坟墓里挖出来,被锻造成最锋利的武器,用来攻击这部法案。
而到那时,他,莱安万瑟伦,就必须独自走上那个审判台,在全宇宙的注视下,再一次亲手剖开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将里面的情感与信念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人看。他必须这样做,才能为法案争取到一线生机。
伊桑不愿意承认,但在很多个深夜,当他从法案的条文中抬起头,感到孤立无援时,心中总会升起一个可耻的念头:
还好有凯泽。
他们的晚餐,已经演变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夜课。伊桑在前一晚的餐桌上随意抱怨某个议员与矿业公司的可疑勾结,第二天,一份薄薄的文件夹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餐桌上。
凯泽会推给他那份文件夹,用一种近乎指导教师的口吻说:“他最大的软肋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是他在‘极乐星港’的赌债,我已经买下来了。”
伊桑起初对此报以最激烈的抗拒,这违背了他所信奉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地对凯泽说,他需要的是基于理念的赞同,而不是藏在阴影里的威胁。
而凯泽只是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冰蓝色的眼眸里盛着了然的笑意,像一个棋手在欣赏对手终于走进了自己预设的棋局。“伊桑,”他用一种近乎温存的语气说,“理想主义是用来悬挂在旗帜上的,但只有权力才能让旗帜不被风吹倒。”
凯泽继续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用。但你会在下次与他握手时,不经意地提到,你最近很关注‘年轻人的不理性金融行为’。这就够了。”
伊桑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他知道自己会这么做。每一次妥协,都像吞下一口混着玻璃渣的蜜糖,痛楚又带着一丝病态的甜美。他曾以为自己最恨的,就是被凯泽当成工具,可如今,他却主动从凯泽手中接过了这些工具。
于是,伊桑发现自己开始“渴望”与凯泽的晚餐。那不再是单纯的进食,而是一场战略会议,一次灵魂的交易。他白天与埃米利奥在阳光下讨论法案的条文,晚上则与凯泽在阴影中学习如何清除路上的绊脚石。这种分裂感曾让他痛苦,如今却成了一种危险而高效的日常。
但也有例外。当正式的晚宴邀请函送来时,凯泽反而会最大方地放手,用眼神示意他独自前往。他像一个教会了雏鹰如何捕猎的看护者,满意地看着它飞向丛林,去实践那些刚刚学会的、残酷而有效的生存技巧。
*
五月五日,国会正式开幕。
伊桑没有任何正式职位,也拒绝了坐在旁听席。他选择留在了那个地方——那栋被凯泽原封不动地从GJ357d搬来,孤零零地立在无忧宫花园中央的小房子里观看直播。
伊桑蜷缩在沙发上,打开了光屏。
凯泽做了御座演讲。他穿着最正式的、纯白的礼服,在万众瞩目之下,在无数镜头的聚焦中,回顾前一年。当他展望今年的议程时,他用那平稳而富有魅力的声线说:“我们必须关注帝国公民的福祉,正视那些历史遗留下的伤痛……”
伊桑知道,这是在支持《星泪石法案》。
他坐在沙发上,紧紧抱着膝盖,看着巨大光屏上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凯泽依旧是那个凯泽,健谈、优雅,拥有让整个宇宙都为之疯狂的魅力。
伊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一声声,敲击着胸腔。凯泽用一场全世界都能看到的演讲,将他们的目标,将伊桑的理想,和他自己永远地联系在了一起。
凯泽讲话结束之后,开始了其他议程。他意犹未尽,一种连他自己都憎恶的渴望,驱使着他的手指。他情不自禁地开始翻看凯泽往年的演讲。
先是前一年的国会演讲、再前一年的、再前一年的……然后是作为凯泽准将的演讲,再然后是凯泽上校。
直到翻到一个视频,伊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他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他曾经在纳卡的幽灵船上,看着凯泽讲军校招生的采访视频,强迫自己分泌出Omega信息素。
一阵灼热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
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是他身为Omega,被Alpha本能支配的最屈辱的证明。
他感觉难为情,想要关掉光屏,可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他非但没有动,反而忍不住将视频的进度条,又往前拉了一点,再看了一遍这个视频。
等到凯泽推开家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
伊桑蜷缩在沙发上,巨大的光屏上正播放着他多年前的就职演说。听到开门声,伊桑猛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凯泽站在门口,伊桑坐在沙发上。他们隔着一整个客厅的距离,视线却像两道被无形引力捕获的星辰,在空气中猛烈地碰撞、燃烧,映照出彼此灵魂深处的废墟。
在那一双他曾以为再也无法点亮的绿色眼眸中,凯泽看到了他最熟悉也最渴望的光芒。
那光芒里,混杂着被撞破秘密的慌乱,无法抑制沉沦的羞耻,以及……在这一切挣扎与不堪之后,最终选择投降的,最纯粹的爱意。是一种认命般的、脆弱的、全然的专注。
凯泽的心脏被巨大的、毁灭性的狂潮淹没。
凯泽用一种近乎庄重的、缓慢的动作,关上了门,将两个囚徒锁进了同一个笼子。
那一瞬间,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Alpha信息素,如迟来的暴风雪般轰然爆发。那不是过去那种刻意收敛的安抚,而是充满了原始占有欲的、不容置喙的君王气息,却又裹挟着树木燃烧后的苦涩和金属般的血腥味。
那是痛苦的味道。
空气的压力陡然升高,伊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这股霸道而悲伤的气息扼住,四肢百骸窜过一阵战栗的酥麻。
然后,他开始一步一步,沉稳地、坚定地,走向他的Omega。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伊桑狂跳的心脏上。
他的视线,始终胶着在伊桑的脸上,仿佛只要移开一秒,眼前的人就会化为泡影。
他一边走着,一边他抬起手,指尖勾住领带的丝结,用力一扯。那条深色领带被他粗暴地扯开,随意地扔在了地毯上。
紧接着,是身上那件剪裁合体的西装外套。他脱下它,甚至没有看一眼,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手腕上那块的昂贵手表,被他用指尖解开,“啪嗒”一声,金属表带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他将手表扔在了沙发上。
然后,是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第二颗纽扣。他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解开,露出了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伊桑就那样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褪去所有的坚硬外壳,将一颗同样千疮百孔的心,小心翼翼地捧到自己面前。
凯泽屈起一条腿,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单膝跪在了伊桑面前的沙发上。柔软的沙发因为他的重量而深深陷落,将伊桑困在了他和靠背之间,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充满占有欲的包围圈。
他俯下身,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伊桑的唇上,用一种沙哑到极致的、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的声音,低声问:
“可以吗?”
伊桑紧紧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意志的束缚,从他紧闭的眼缝中决堤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
凯桑终于吻了下去。
他尝到了那滴泪的咸涩。
那是一个充满了掠夺意味的、却又无比悲伤的吻。他不是在亲吻,而是在确认,在撕咬,在乞求。他用牙齿厮磨着伊桑的嘴唇,仿佛要将那滴证明着彻底投降的泪水,连同伊桑所有的痛苦,都尽数吞入腹中。
伊桑那些原本僵硬地放在身侧的手,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手臂,环住了凯泽宽阔的、坚实的后背,他用尽全力,将这个同样在风暴中飘摇的男人,拉向自己。
这个拥抱,像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赦免。
凯桑的吻开始变得深入而急切,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思念、悔恨与爱意,都尽数吞入腹中。
在唇齿交缠的间隙,伊桑的手开始不满足于仅仅隔着一层布料的拥抱。他摸索着,找到了凯泽衬衫的下摆,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动作,将它从西裤里扯了出来。
然后,他冰凉的手,终于毫无阻碍地,从凯泽的背后探了进去。
肌肤相触的瞬间,凯泽的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压抑的、满足的叹息。
伊桑的手指贴着他温热的皮肤,顺着那条结实挺拔的脊椎线,一寸一寸,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抚摸。
那只手,抚过旧日的伤疤,抚过颤抖的蝴蝶骨,最终,落在了他后颈那块脆弱的、缺了半块的、艰难恢复了的Alpha的腺体上。
他用指腹在那里轻轻地、安抚地摩挲着。
凯泽的吻停住了。
他将脸深深地、狠狠地埋进了伊桑的颈窝,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终于找到了可以埋葬自己的巢穴。伊桑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湿意迅速浸透了自己的衣领,紧接着,是身下这具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他没有发出声音,却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尽数埋进了伊桑的血肉里。
伊桑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我回来了。
——我接受你的全部。
——我原谅你了。
——我爱你。
第66章 战后和解你想说你从十一岁开始暗恋我……
伊桑是被热醒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身后那个巨大的、堪比火炉的人形抱枕给活活热醒的。
凯泽的手臂和长腿霸道地将他圈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整个人像一只八爪鱼般将他缠得结结实实。皮肤相贴的地方,因为一夜的纠缠而变得黏腻潮湿,蒸腾着暧昧的热气。伊桑试着挣动了一下,那钢铁般的臂膀却立刻收得更紧。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大型犬强行搂在怀里、动弹不得的猫。
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伊桑带着一丝报复性的赌气,翻了个身。这个动作让他得以摆脱汗津津的后背,却也让他无可避免地,将脸埋进了对方坚实的、同样汗湿的胸膛。一股混杂着Alpha信息素的、带着侵略性的冷杉木质气息,和皮肤本身散发出的、淡淡的咸味进入伊桑的鼻腔。
鬼使神差地,伊桑的鼻尖在那片起伏的胸肌上轻轻蹭了蹭,然后,他伸出舌尖,在那片滚烫的皮肤上,极轻地、极快地舔了一下。
就在舌尖碰触到的一瞬间,伊桑感觉凯泽柔软的胸肌绷紧了。
伊桑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一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深邃如海的冰蓝色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欲望,和一丝哭笑不得的纵容。
凯泽醒着!他一直都醒着!
一股热流“轰”地一下冲上伊桑的脸颊,从脸红到了脖子根。然而,慌乱过不到一秒钟,伊桑严重的尴尬和羞窘就立刻褪去,迅速变成了一种更加恶劣的念头。
他和凯泽对视着,眼神一刻也没有松开,他张开嘴,露出牙齿,在因为他的注视而紧绷的胸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齿印。
在凯泽积蓄已久的火山即将彻底爆发、翻身将他吞噬的前一刻,伊桑却抢先一步,用手掌不轻不重地推着他的胸口,阻止了那股雷霆万钧之势。
他坦然地迎上那双快要喷火的眼睛,用一种纯粹又无辜的语气,宣布道:“我饿了。”
凯泽被他堵得不上不下,又想下床给他准备食物,又想干脆不理会这几个字。他死死盯着伊桑,感觉他完全是故意的。
伊桑看懂了。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胜利者般、却又纯然无辜的表情。他凑近凯泽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沙哑气音的语调,轻声喊道:“小妈妈。”
那一瞬间,凯泽的脑袋轰然炸开,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冲刷,让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他记得,这是伊桑刚检查出怀孕时,他们之间带着些许笨拙和试探的玩笑。在经历了背叛、死亡与重逢之后,他以为这片记忆的区域早已沦为禁区,是他永远不敢碰触的、证明着他过往谎言的伤疤。他刻意回避了所有过去的细节,生怕勾起伊桑的憎恨。
但是现在……伊桑亲手,将这片禁区的钥匙,交还给了他。这声称呼,是一份迟来的、毫无保留的许可和接纳。
这股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凯泽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强装的、充满压迫感的气势。
他俯下身,将滚烫的脸深深地埋进了伊桑的颈窝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失控的表情。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像一头被彻底驯服的猛兽,在爱人面前卸下了所有铠甲,露出了最柔软脆弱的腹部。
伊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湿热的、急促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皮肤上。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凯泽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几乎是在乞求的声音。
“再咬一口。或者……吃掉我也可以。”
伊桑看着他这副几乎要献祭自己的模样,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他伸出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凯泽宽阔的后背,然后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果断拒绝了:“不吃狗肉。”
凯泽只能无奈地、认命般地抬起头。他眼里的情欲还未完全褪去,混杂着一丝被拒绝后的委屈,让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看起来湿漉漉的。他用鼻尖蹭了蹭伊桑的脸颊,低声问:“你要吃什么?”
“五角星形状的煎蛋,两个,全熟。还要咖啡,加奶不加糖。”伊桑像在发布命令,语气理直气壮。
凯泽不可置信地看着伊桑,仿佛自己听错了。这曾经是伊桑用来划清界限、提醒他过去不可原谅的工具。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不是不喝咖啡,也不要吃五角星的煎蛋吗?”
伊桑迎着他的震惊的目光,坦然承认:“我骗你的啊。”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凯泽的脑海中炸开。他明白了。伊桑在告诉他,那些曾经用来互相折磨的过往,他亲手将它们翻篇了。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晕眩的狂喜从心底涌起,让他一瞬间忘了呼吸。
他强压下心中的巨浪,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卑微的乞求:“那你之前说……不会因为我会做饭而爱上我……”
“这句倒不是骗你的,”伊桑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顿了顿,在凯泽的眼神即将彻底暗下去的前一秒,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补完了后半句:“但你会做,我会更爱你。”
“……”
凯泽彻底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熔岩,又被瞬间抛进冰海。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冲刷,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答案。伊桑,原谅他了。还在说……爱他。
“……真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盯着伊桑眼睛的力道,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吸进去。
“真的。”伊桑微微点了点头。
“再说一遍。”凯泽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感觉四肢百骸都窜过一阵酥麻的痒意,整个人处在一种狂喜和焦躁的边缘,他需要再听一次,他需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伊桑故意拖长了声音:“但你……”
“跳过这句!”凯泽几乎是立刻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哀求。
“那从哪里开始?”伊桑明知故问。
凯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念一句能将他救赎的神圣咒语,一字一顿地迎引导着:“……你会,更爱我的。”
伊桑凝视着他眼中那片燃烧的、充满期待的星海,他微微一笑,凑到了凯泽耳边,用气音轻轻说道:“我……好饿。”
名为希望的火焰被冻结一瞬之后,再次疯狂地燃烧起来。凯泽脑中那根因为狂喜和焦躁而绷紧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没有得到它想要的答案,于是发出了不成调的、嗡嗡的余响。在几秒的对视之后,凯泽低低笑了一声。再次把头埋进了伊桑的颈窝里。
过了一两分钟,凯泽控制好了表情,脸上所有的狂躁和乞求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驯服后的、温柔的、带着水光的无奈。
“好。”凯泽盯着伊桑的眼睛,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先喂饱你。但是伊桑,你记住……”
他翻身下床,赤裸的背部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等会儿,就轮到我了。”
凯泽还没站起来,伊桑就开口喊他:“等等。”
凯泽的动作停住了,他疑惑地、带着一丝新的期待看向伊桑。
伊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你还没给我早安吻。”
凯泽被他折磨地够呛,对着伊桑理所当然的眼神,俯下了身体,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吻住了他。伊桑轻轻咬了咬他的嘴唇,立刻把凯泽推开了。
“现在可以去给我做早饭了。”伊桑命令道。
凯*泽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他赤着脚走向衣柜,一边找睡袍一边头也不回地、用一种宠溺又无奈的语气抱怨道:“伊桑霍尔特,你简直是个暴君。”
伊桑躺在床上,看着那个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你爱死暴君了。”
凯泽转头看他,系上了腰带,非常温柔地笑了起来,他说:“是。我爱死你了。”
*
御座致辞之后,按照法律,凯泽不需要再出现在议会中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办公室,和伊桑一起挤在那张小小的沙发里,观看后续的国会直播。
他的整个身体都放松地靠在伊桑身上,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伊桑修长的手指,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比屏幕上那些议员的唇枪舌剑要有趣一万倍。
“今年换了新议长?”伊桑的目光在屏幕上搜寻着,没有找到前任议长那标志性的、一丝不苟的白发。
“嗯,好像是。”凯泽的语气懒洋洋的,心不在焉,视线完全没有离开伊桑的手。
等到镜头给到议长席一个特写时,伊桑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埃米利奥?!”伊桑看了一眼光屏,又看了一眼凯泽。“可他告诉我他要退休了!”
埃米利奥替万瑟伦家族在上议院工作多年,但是从未担任过议长。在年初来探访他的时候,埃米利奥亲口对伊桑说,他老了,他快死了,他要退休了。
“可能是……放心不下你吧。”凯泽终于抬起头,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伊桑此刻的表情。
这个回答太过轻描淡写,也太过暧昧。伊桑的眉头瞬间蹙起,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身体微微坐直,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沙发上的气氛瞬间从温情脉脉变得紧绷起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审问的冷意。
“那就要问他了。”凯泽坦然地迎上伊桑的审视。
伊桑沉默地与他对视了数秒,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检察官,缓缓地、一字一顿地抛出了最后的质询:“凯泽。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凯泽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凝视着伊桑那双不容欺骗的眼睛,他知道,任何谎言都会被面前这个人看穿。于是,他选择承认另一个秘密。一个真实的、却又无害的秘密。
“埃米利奥给了我你的童年照片和影像资料,很多。”
“啊?”伊桑愣了一下。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政治交易、权力同盟、甚至是对付共同敌人的阴谋——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如此私人、如此荒谬的答案。大脑因为这个匪夷所思的“交易”而陷入一片空白。
“我坦白。”凯泽看他愣住,摆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说道,“但我不是恋童癖,这点你要相信我。”
“什么?”伊桑被他弄糊涂了。一时之间已经忘记自己在问什么了。
凯泽站了起来,从壁橱里取出了一本巨大的、有着深蓝色天鹅绒封面的相册。他捧着它,就像捧着什么神圣的法器。他走回伊桑身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紧张、炫耀与虔诚的表情,低声问道:“你要看看……我的收藏吗?”
伊桑看着他坐回旁边,将那本沉甸甸的相册摊在了两人的膝头。
凯泽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从里面抽出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旧照片。那正是伊桑和他的老师芬奇教授在诺亚号上的合照。穿着藏蓝色毛衣和短裤的小男孩站的笔直,苔绿色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倔强。
“这张,”凯泽的声音有些干涩,仿佛在诉说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是我有的,你的第一张照片。”
伊桑的目光从照片上那个遥远的自己,缓缓移到了身边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看着凯泽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怀念与爱意的冰蓝色海洋,忽然勾起唇角,用一种纯然无辜的语气,轻声问道:“真的吗?”
凯泽反问:“什么真的吗?”
“你真的,”伊桑拖长了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不是恋童癖?”
凯泽脸上的深情和温柔瞬间凝固,然后转为错愕,最后化为一种被深深冒犯的恼怒。他磨着后槽牙,冰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故意使坏的伊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我拿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只有十一岁!!”
“哦。”伊桑故作恍然大悟:“你想说你从十一岁开始暗恋我吗?”
凯泽脸上的恼怒,像一个被针尖轻轻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泄了个干净。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一种被完全看穿的、赤裸裸的窘迫感攫住了他。他慌乱地想要否认,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口猛地冲上大脑,烧得他眼前都有些发黑,耳根更是烫得惊人。
他张了张嘴,舌头却打了结,最终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毫无力度的、几乎是在嘴里咕哝的声音:“……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否认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飞快地、几乎是仓皇地瞥了伊桑一眼。他完全不敢与伊桑对视,立刻将视线逃回了那张泛黄的照片上,仿佛只有那个九岁的、沉默的男孩,才是他此刻唯一的、温暖的庇护所。
一股失控的红晕从他的脖颈疯狂地向上攀爬,烧红了他的脸颊和耳廓。他看着照片,最终放弃了所有抵抗,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重如磐石的声音,承认了。
“……是。”他说完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伊桑本来歪着头,凑在凯泽面前,准备欣赏凯泽更多的窘态。可当这个字轻轻砸在他耳膜上时,他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凝固了。
玩笑失控了。
空气中暧昧的、轻快的氛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他只是想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一脚踩穿了冰面,看到了下面那片黑暗、汹涌、翻滚了十几年的真实海洋。那份过于沉重的真诚,像无形的枷锁,让他浑身僵硬,手足无措。
他下意识地就要从沙发上站起来,他需要空间,需要呼吸,需要逃离这个让他感到莫名恐慌的真相。
然而,他刚动了一下,手腕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凯泽抓住了他。伊桑转头,对上了一双写满惊惶和偏执的冰蓝色眼睛。凯泽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窘迫,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他不能让他走,绝不能在这个时候!
“别走……”凯泽的手慢慢松开了,手指虚虚地圈着伊桑的手腕上。
伊桑低下了头,重新坐回了沙发上。他感觉自己的脸皮也烧了起来,那股热度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锁骨。 他低下头,避开了凯桑那过于灼热的视线,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相册上。
此刻的沉默,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空洞,也不尴尬,而是被一种滚烫的、全新的认知填满了。他们像两个不小心点燃了森林的孩子,被眼前的火光吓得不知所措,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看照片吧。”伊桑把头埋得很低,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嗯。”凯泽应了一声,声音沙哑。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将相册翻到了第二页。
凯泽将自己的身体更紧地贴了过来,直到两人的肩膀和手臂都严丝合缝。然后,他找到了伊桑的手,用一种不容拒绝、却又无比珍视的力道,将自己的手指嵌了进去,十指相交。就着调小音量的议会辩论背景音,凯泽开始展示自己的藏品。
“这是你十岁生日,埃米利奥寄给芬奇教授的。他说你那天不高兴,因为你不想做功课。”
“这张,十三岁,你第一次驾驶飞船,偷偷溜走的。埃米利奥吓坏了,他说可能你天生就属于星海。”
伊桑没有说话,他只是被迫地,一页一页地,重新走过自己那段早已模糊的少年时代。他知道这些照片的存在,却不知道它们被另一个人如此郑重地收藏着。他更不知道,在每一个他看向镜头的瞬间,还有另一双眼睛,在另一个时空,如此偏执地凝视着他。
当相册翻到中间,凯泽的声音瞬间卡住了。
那是一张被单独放在正中央的照片,伊桑抱着还是婴儿的莱昂,在赞米亚星郁郁葱葱的林间,被赫尔墨斯的宣传机器人抓拍到的瞬间。
凯泽紧紧地握着伊桑的手,喉结滚动,用一种混合了无尽向往和苦涩的、几乎是闹别扭的语气说道:“我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和你一起拍圣诞照片。然后寄给……所有人。”
伊桑记得这张照片。他记得凯泽曾经如何固执地,用技术手段合成了他们两人的虚拟影像,让他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向全帝国发送圣诞祝福。他当时只觉得那是帝王荒唐的占有欲和政治宣传,被帝国的宣传机器人吓到望风而逃。
直到此刻,看着这张真实的照片,听着身边男人那句充满酸涩的话,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场荒唐的“合成”,或许只是源于一个简单到可笑的、却又从未被满足的愿望。
他想和他,拥有一个家。
这个念头只在伊桑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秒,就被更尖锐的现实刺穿。
伊桑有过一个家。就在这张照片里。现在,已经没了。
凯泽没有感觉到伊桑瞬间的僵硬和冰冷。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指尖拨弄着相册的边缘,低声说道:“我一直以为我想要赢,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比所有人都强。但是我错了,我其实不需要这些。”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剖白后的脆弱:“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快乐,想让你幸福。”
伊桑听着耳边的话,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甚至想笑。
因为这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曾是他溺水时的浮木,是他黑暗中的灯塔。那是埃文的原话,是埃文在他被凯泽亲手推入人生最低谷时,最坚定不移的表白。而现在,埃文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他记得这句话,他在塔德莫星的舞会上,一字不差地讲这话为了给他以为是埃文的凯泽。伊桑悲哀地发现,凯泽说得是对的,他确实非常善于学习。
但这句话从凯泽的嘴里说了出来,像一场滑稽又恐怖的模仿秀。
伊桑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抽回了自己被凯泽握住的手。他看着凯泽,看着这个男人脸上真诚的、痛苦的、试图改变的表情,却只感到一阵灭顶的晕眩。
他无法表达此刻万分之一的恐慌和痛苦,那份悲伤和荒谬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看着凯泽的眼睛,嘴唇颤抖着,僵硬地挤出两个字:“莱昂……”
伊桑的反应让凯泽瞬间从自我的情绪中惊醒。他看到了伊桑脸上的苍白和眼中的惊恐,却错误地将这一切都归结于孩子的担忧。他立刻张开双臂,将伊桑紧紧抱在了怀里。
“别害怕,”凯泽在他的耳边,用一种混合了安抚与命令的语气说道,“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伊桑面色苍白地微笑着。
他合上了凯泽的相册,轻飘飘地说道:“看直播吧。”而后把议会辩论的声音调高。
凯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沙发上的温情和窘迫,连同那点可悲的真心,一同被议会辩论那公事公办的嘈杂声所淹没。
伊桑本来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光屏,试图用冰冷的政治逻辑,来覆盖掉内心那片烧得他无处可逃的、名为“真心”的火海。然而,他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卢卡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弹劾财政大臣?这个《帝国儿童健康法案》是什么东西?”伊桑皱着眉头问道。卢卡莫雷蒂是万瑟伦家族的忠实盟友,最近一直在和他合作,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伊桑听着卢卡莫雷蒂越发激烈的言语,听到他说要求要重新调查预算案,感觉完全莫名其妙。
直到卢卡莫雷蒂将他手中的材料呈给了议长,那是一份足有几十页的预算细则表格。议员卢卡莫雷蒂声音激昂地说道:“请看这一项!K-312项!监控设备采购!这花费了五十个亿!军用级别的监控网络!为什么儿童医院需要这种精度的监控?!部长先生,您需要给所有的纳税人一个解释!”
窘迫的财政部长用一块手绢擦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五十个亿?军用级别的……监控网络?在儿童医院?那一瞬间,伊桑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让他四肢冰冷。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凯泽连着好几次,都能在不同的星球精准地找到自己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身旁那个专注地看着光屏的男人,那张英俊的侧脸在光屏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冷静。
“凯泽,”伊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这和你有关,是吗?”
凯泽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是的,所有的法案都需要我的最终批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伊桑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个法案是你主导的,对吗?卢卡是在借着攻击财政大臣,来攻击你,对吗?”
凯泽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坦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伊桑立刻追问,他疑惑至极。他想不通,在他们合作如此紧密的当下,卢卡攻击凯泽的理由。埃米利奥和凯泽没有任何决裂的迹象,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卢卡对凯泽的攻击,是凯泽知情、同意、甚至是亲手授意的。
“你迟一点就会知道的。”凯泽的视线回到光屏上,“我保证。”
伊桑没有再问,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光屏,心里却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凯泽和埃米利奥到底在做什么?他想不明白,只是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第67章 星泪之石你休想离开我。
国会开幕一个礼拜之后,《星泪石法案》经过了一读和二读,在二读经历了异常激烈的辩论,而后被送到了帝国公民健康与环境委员会。
委员会由十五名成员构成,主席正是埃米利奥。其余成员则由环保、医疗领域的专家,以及与各大选帝侯家族关系密切的议员组成。作为法案发起人,卢卡莫雷蒂邀请了伊桑作为特别证人出席听证会,并参与立法讨论。这桩合作堪称奇景——就在几天前,莫雷蒂议员还在猛烈抨击由伊桑的丈夫、皇帝凯泽所推动的另一项法案,转眼间,两人却为了《星泪石法案》站在了同一战线。
前往议会那天的清晨,天光正好。凯泽为伊桑扣上最后一枚袖扣,状似不经意地问:“《星泪石法案》通过之后,你的下一步是什么?”
伊桑正在整理领带,闻言动作一顿,只淡淡道:“先把这个法案推过去再说吧。”
“它一定会通过的。”凯泽的语气非常笃定,他凝视着伊桑的侧脸,“我只是真的想知道,如果你要继续推动立法,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伊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抬起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让凯泽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心慌。
“你真的想知道?”伊桑问。
凯泽毫不犹豫地点头,仿佛这是一个丈夫对伴侣事业的全然支持。
“改变护国公时期的生育政策,”伊桑的语气平静无波,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精准的钉子,敲进凯泽的神经里,“开放堕胎限制,普及终身标记清洗,减少离婚的法律门槛。”他自己想过这问题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答案。
凯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这些……这些全都是他当初用来“捕获”这只游隼的罗网。是他借以行凶的、整个帝国的法律与体制。开放堕胎,是为了那个他没能保护好的孩子;清洗标记,是为了抹去他强加的枷锁;减少离婚要求,是为了让“离开”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的选项。伊桑的每一个目标,都精准地踩在他过往的罪刑之上。
伊桑低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我劝过你别问了。”
凯泽闭了闭眼,压下了自己的惊惶。伊桑在讲法律问题,这不是对他个人的否定。
“好。”凯泽听到自己说,“我们订个计划,你觉得需要几年?”
这一次,轮到伊桑真正地诧异了。他审视着凯泽,试图从那张他曾以为自己无比熟悉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这种立法的社会影响更广泛,需要更长久的立法计划。”凯泽凑过来亲了一下伊桑的侧脸,继续说道:“我们要尽早开始准备。”
……我们。伊桑看着凯泽,然而,凯泽只是回望着他,带着一种近乎赤诚的微笑。
“等你的好消息。”凯泽看着今天穿着格外隆重的伊桑,哥们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
下午三点二十,一场本该被归入冗长议程档案的委员会听证会,在帝国议会大楼一个不起眼的小会议厅里准时开始。
伊桑只有五分钟。
他今天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胸口绣有万瑟伦家族的橄榄白鸽族徽。顶级的面料和剪裁完美地包裹着他劲瘦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彰显着一种优雅的力量感。今天,他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件最锋利的武器。所有的头发都被精心梳到脑后,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他那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漂亮的绿眼睛。
当伊桑站上演讲台时,会议室里只有二十几个人。但他知道,有无数道目光正通过无处不在的直播镜头,聚焦在他身上。
他伸手,将话筒微微调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滋”声。那一瞬间,他想起了父亲费德里科万瑟伦在断头台前的最后一次演讲。父亲在讲什么来着?平等?尊严?推动立法?那些未尽的篇章,现在,轮到他来写下结尾。
“各位议员,各位观众,下午好。”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全场,平静而沉稳,“我在此为《星泪石法案》作证。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不是吗?因为如果这个帝国里,有谁最有立场站出来反对这项法案,那个人,应该是我——莱安万瑟伦。”
在天穹星一间大学宿舍里,一个历史系的学生正百无聊赖地刷着光幕,议会的直播推送弹了出来,她本想划过,却被这句开场白钉在了原地。她停下手指,皱起了眉。
伊桑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或惊愕或审视的脸。
“《星泪石法案》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动用国库,保护一群恶棍、一群罪人,一群杀害了我的父母,一群给天穹星甚至全帝国所有居民无与伦比创伤的罪犯。他们被叫做——锈蚀之骨。”
在边境工业星球的一个工人食堂里,几个刚下工的男人正吃着饭。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新闻屏幕,嗤笑一声:“听听,这小王子是要替他爹妈讨债了。”周围的人发出了几声附和的哄笑。
伊桑停了下来,在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忽然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的微笑。
“别紧张,他们也是我的童年噩梦。我当时只有六岁,被困在天穹星,没有食物和水,混在人群中……”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极快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要将某个画面从视野里驱逐出去。
“……看着他们,砍掉了我父亲的头。”
——在这一刻,整个帝国都安静了下来。
工人食堂里,刚才还在嗤笑的男人,嘴巴微微张开,手里的勺子悬在了半空。整个食堂的嘈杂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落针可闻。
大学宿舍里,那个历史系学生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在天穹星的一家疗养院里,一位在当年的暴乱中失去了亲人的白发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了一行泪水。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坐在主席位的埃米利奥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弯曲的中指,有些狼狈地擦掉了不受控制涌上眼角的水光。现场直播的观看人数正在以一个不可置信的速度增加。
“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能平静地讲出这段话。”伊桑又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是俯瞰过深渊之后的强大与悲悯。
伊桑收起了那个微笑,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肃穆。他无视了满室的震惊与骚动,声音再次响起。
“我看到了你们眼中的震惊和不解。你们会问,一个儿子,为何要为杀父仇人请求医疗和工作防护的权利?一个王子,为何要为颠覆帝国的叛军寻求生机?”
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演讲台的两侧,目光如炬,直视着正前方的镜头,仿佛要穿透屏幕,与帝国亿万公民对视。
“因为我的父亲,费德里科万瑟伦,他毕生所追求的平等、尊严与相互尊重,是面向所有智慧生命的——无论他是圣人还是罪犯!他所希望建立的帝国,是一个依靠法律与文明来彰显伟大的国度,而不是一个依靠仇恨和报复来维系统治的囚笼!”
那个历史系学生,此刻眼中正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她颤抖着手,将直播链接分享到了所有的同学群里,只打上了一行字:“见证历史。”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锈蚀之骨’是罪犯,他们必须、也正在接受帝国法律最公正的审判!但是,‘星泪石’是一种疾病!我们不能因为一个罪犯杀了人,就任由另一种疾病去折磨他、杀死他!因为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就把自己降格到了和他们一样的位置!我们不能用他们的残忍,来证明我们的正义;我们必须用我们的文明,来审判他们的野蛮!”
工人食堂里,那个男人放下了勺子,他死死盯着屏幕,粗糙的脸上满是震撼。他旁边的工友碰了碰他:“嘿,他说得……”
“……妈的,有模有样的。”男人低声说。
“所以,《星泪石法案》不是一份赦免令,它是一份诊断书!它诊断的不是‘锈蚀之骨’的病情,而是我们整个帝国的良知!”
天穹星的疗养院里,那位老人闭上了眼睛,长长地、释然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没有了仇恨,只有一种被深刻理解后的平静。
伊桑直起身,退后一步,向着台下的议员们,向着镜头,微微鞠躬。
“通过它,不是为了拯救他们,而是为了拯救我们自己。我的话讲完了,谢谢。”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而这片死寂,正通过亿万块光幕,蔓延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将伊桑最后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每一个注视着他的公民心中。
伊桑离开了会议室,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剩下的是卢卡莫雷蒂的事情了。他要讨论数据、讨论预决算、讨论具体执行。
而在他身后,一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思想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整个帝国。
伊桑走后,会议室里的听证会仍在继续。卢卡莫雷蒂议员正站在质询台前,独自面对着代表着能源和重工业利益的议员的轮番攻击,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衬衫。每一个法案条文,都像是一场血淋淋的阵地战。
与此同时,在议会大楼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里,伊桑的另一场战争也已持续了三个小时。他见了五拨人,他们中有的是财团的代表,有的是手握选票的政客,还有的是背景不明的“中间人”。
他们的诉求惊人地一致:要求将《星泪石法案》的适用范围严格限制在采石工业,绝不能扩展到整个能源和重工业领域。因为一旦法案推行,整个产业的成本最少会增加三倍。
而这场风暴的余波,早已穿透厚重的岩层和信号干扰,抵达了帝国最被遗忘的角落——刻尔柏洛斯五号行星的地下采掘营。
在一间永远弥漫着汗臭、机油和劣质消毒水味道的金属营房里,十几个矿工挤在一起,围着一个屏幕裂开的光幕。他们刚脱下那身能把人活活闷死的笨重防护服,正把一管管散发着藻类腥气的绿色营养膏挤进嘴里。
“他说的……能通过吗?”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一边死死盯着光幕里伊桑那张干净得不像话的脸,一边下意识地揉捏着自己那条因为神经受损而日夜抽痛的小腿。如果法案能通过,他或许就不用在三个月后,用积攒的薪水去换一条冰冷的义体。
“指望‘他们’?”躺在对面铺位的一个中年男人嗤笑一声,那笑声像是破风箱里挤出来的。他的四肢只剩下左臂,剩下的部分,都是帝国统一配发的、早已锈迹斑斑的笨重工业义体。他正用那只仅存的、布满老茧的肉手,费力地给自己的金属“右手”指关节上油,发出“吱嘎吱嘎”的酸涩声响。
“万一呢?”年轻人没有回头,他的眼睛里,映着伊桑的身影,也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滚烫的火花。
咖啡馆里,最后一个游说者刚刚离开,那人临走前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万瑟伦先生,您在挑战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游戏规则。有时候,太理想化的英雄,结局通常不会太好。”
一直陪在旁边的艾瑞斯墨瑟,直到此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低声问:“你还好吗?”
伊桑只是看着窗外议会大楼的尖顶,淡淡地说:“我见过更糟的结局。”他的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从高高石阶上滚落的、带血的头颅,但他此刻无比平静。
*
委员会的讨论,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持续了整整七天。
伊桑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他,灵魂被钉在议会的直播光幕前,为《星泪石法案》草案里每一个标点符号的修改而揪心;另一半的他,则在为即将到来的选帝侯会议铺路,心力交瘁。
当那份经过妥协、小幅削减了对能源工业要求的法案草案,终于重新回到国会进行最终表决时,伊桑感觉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凯泽坐在他旁边。
投票开始的那一刻,他死死盯着光幕上疯狂跳动的数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反对”票的增加,都让那只手收紧一分。他甚至已经点开了几个摇摆派议员的通讯号,随时准备用早已拟好的、更大的妥协去交换那最后几张关键的票。
在极致的紧张中,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来稳住自己快要失控的心跳。
然后,他抓住了一只手。一只温暖、干燥、比他的手大上一圈的手。
伊桑的动作一僵,视线却依然无法从光幕上移开。他知道那是谁的手。凯泽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他冰凉的指尖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那份热度,通过交握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一个最坚实的锚,将他从焦虑的浪涛中稳稳地固定住。
当计票器最终停止时,那串数字——325:287:5——像一道赦令,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通过了。
伊桑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直到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长长地、几乎是虚脱般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带走了连日来所有的焦虑与紧绷。
直到此刻,他才将目光从光屏上移开,缓缓地、低头看向他们依然交握的双手。然后,他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凯泽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冰川蓝眼睛里,没有了他曾经熟悉的、带着算计的温柔,也没有了刻意表演的脆弱与泪水,只有一种被风暴洗礼过的、沉淀下来的平静与专注。凯泽也在*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近乎坦诚的赞许。
“恭喜。”凯泽先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语,然后用一种更确定的语气补充道:“这是你的胜利。”
伊桑松开了紧握的手,凯泽以为他要抽离。
然而在下一秒,伊桑站了起来。他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疲惫不堪的头,深深地埋进了凯泽的肩窝。
他的手臂环上了那宽阔的后背,隔着衬衫,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随之而来的、小心翼翼的放松。
这个拥抱,无关情爱,无关欲望。
它是一个战士在赢得惨烈战役后,终于卸下所有盔甲的彻底脱力;是在无边旷野中独行许久后,终于找到的一处可以暂时倚靠的岩壁。
“谢谢。”
伊桑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呢喃。
*
法案通过的那个夜晚,胜利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最终都消融在了一个滚烫的拥抱里。空气中信息素的交缠,比任何语言都更坦诚。伊桑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沉溺在凯泽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
当伊桑在第二天清晨的阳光中醒来,浑身酸软地陷在凌乱的床铺里,枕边还残留着凯泽信息素的味道时,他恍惚间觉得,那些过往的伤害和欺骗,似乎真的可以被抚平。
带着这份宿醉般的、不甚真切的安宁,伊桑开始计划一场小型的庆功派对。他想郑重地感谢那些陪着他推动《星泪石法案》的所有人。然而,当他联系自己最大的合作伙伴卢卡莫雷蒂时,对方却只用一句“太忙了”作为理由,拒绝出席。
这突如其来的冷淡,像一根微小的刺,扎破了伊桑还漂浮在半空的喜悦。他随口问正在整理新闻的艾瑞斯:“你知道莫雷蒂先生在忙什么吗?”
艾瑞斯看着他,那眼神复杂得让伊桑心头一紧。她反问道:“你不知道吗?”
伊桑茫然地摇了摇头。
艾瑞斯愣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随后,她沉默地将一个新闻链接传送到了伊桑的光幕上。
标题是黑色的,加粗的,像一纸战书——《〈星泪石法案〉的胜利背后:莫雷蒂议员联合在野党,对皇帝陛下法案发起全面绞杀》。
伊桑的心猛地一沉。
他一目十行地扫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报道称,就在《星泪石法案》通过的第二天,卢卡莫雷蒂联合了十几位在野党议员,对凯泽上任以来推动的几乎所有核心法案,发起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毁灭性的政治围剿。
伊桑的手指变得有些冰凉,他立刻打开星网的公共频道。
所有的大标题都和凯泽有关。
“青年帝王的滑铁卢?七项核心法案被弹劾,凯泽维瑟里安面临信任危机!”
“蜜月期结束,无能本质暴露无遗:凯泽维瑟里安的支持率一夜跌停!”
一夜之间,舆论的天平发生了毁灭性的倾斜。凯泽的声望一落千丈,他已经从一个功勋卓越的青年帝王,变成了星网上人人唾骂的“无能昏君”、“软弱的草包”。
他想起了昨夜的温存,想起了凯泽落在他身上的吻,想起了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情欲和……一丝他当时没看懂的、沉痛的决绝。
然后,另一个被他忽略的记忆,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就在不久前,他曾质问过凯泽,为什么卢卡会攻击他。凯泽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坦然地承认了那是他授意的。面对伊桑的追问,他只是说——“你迟一点就会知道的。我保证。”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被向后推开,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但他充耳不闻。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他必须要知道真相!
用自己的声誉为他铺路?把他和卢卡莫雷蒂绑在一起,然后将自己推向所有人的对立面?这算什么?一场更宏大、更残忍的告别?
不。
伊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可以接受谎言,可以接受利用,他甚至可以接受凯泽那该死的、混杂着算计和控制的爱。他曾以为自己最恨的是被当成棋子,最怕的是没有自由。
但直到这一刻,当他意识到凯泽可能要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将他推开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真正的底线。
他已经准备好了和凯泽在权力和爱泥沼里纠缠一辈子,无论是作为盟友还是敌人。
但他绝不接受这个——凯泽单方面地,宣判他们关系的死刑。
但他绝不接受,自己被独自撇下。
伊桑冲出了办公室的门,快步走向凯泽的办公室。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他要去抓住那个混蛋,揪着他的领子问个清楚。
你可以利用我,可以算计我,可以用爱作囚笼,用恨作武器。
但你休想用这种方式,结束我们的战争。
你休想离开我。
第68章 埃文回归那把刀也分毫不差地捅进了凯……
伊桑抵达皇帝办公室门前时,那股被背叛的怒火几乎要从他的胸膛里烧出来,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强行压下所有情绪,抬手敲了敲门,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的几位大臣和侍从见到伊桑,纷纷躬身行礼。伊桑的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利箭,越过他们,径直钉在那个坐在办公桌后,身上还盖着一条薄毯的男人身上。
“我想和陛下单独谈谈。”伊桑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众人如蒙大赦,迅速而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凯泽始终没有站起来,维持着他那副病弱的、需要人精心呵护的伪装。他抬起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面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公务繁忙而产生的疲惫。
伊桑一言不发,反手冷静地锁上了门。“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审判开始的讯号。
而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无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一把揪住凯泽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几乎将他从椅子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凯泽踉跄了一下,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伊桑的手上。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顺势靠近,抬头看着伊桑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绿色眼眸,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笑意,轻声问道:“怎么了?”
这一声无辜的“怎么了”,像一盆冷水,让伊桑沸腾的怒火瞬间卡了壳。他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生气冲过来,根本没想好要如何措辞。一股热意从脖颈烧上脸颊,他有点尴尬了。
揪着领带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些力道,伊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丝绸纹理,眼神也飘忽了一瞬。他清了清嗓子,生硬地开口:“没什么,就是想问你点事。”
“你要问什么?”凯泽纵容地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耐心。
凯泽的配合让伊桑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那份被抛弃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怒火重新占领了高地。他再次用力收紧了手中的领带,将凯泽拉得更近,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你什么意思?”伊桑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你和埃米利奥到底商量了什么?你打算推开我?凯泽维瑟里安,你想都别想!”
凯泽的心在这一刻软得一塌糊涂,巨大的狂喜几乎要从胸腔里满溢出来。他想立刻抱住眼前这个凶狠地宣告着占有权的爱人,但另一个更恶劣、更贪婪的念头占了上风。他想要更多的证据,来填补内心的那片空虚的黑洞。
于是,凯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呢。”
“高兴?”伊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我高兴什么?高兴你这个混蛋终于要滚出我的生活了吗?”他拎着凯泽的领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凶狠的警告:“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
凯泽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伊桑的眼睛,那里面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他最渴望看到的、连伊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哑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欠我的!”伊桑立刻找到了最顺理成章的理由,“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变成Omega!而且他妈的还和你有了终身标记!你想一走了之,不负责任吗?!”
凯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狠狠捏碎。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但他不能退缩,他还要再试试。他看着伊桑,声音低沉下来:“可你之前说过,我们扯平了。”
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在那个冰冷的陷阱里,伊桑割掉了他的腺体,却给了他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然后告诉他:“我爱你,我们扯平了。”他不要听“我们扯平了”,他要听另一句,那句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再听到的话。
伊桑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难堪,像是被戳穿了最狼狈的伪装。他避开凯泽的视线,语气少见地显现出几分蛮不讲理来:“总而言之就是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我偏要推开你呢,你要怎么办?”凯泽步步紧逼,声音轻柔得像魔鬼的低语。他看到伊桑的眼眶微微泛红,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头骄傲的野兽逼到了悬崖边。快说点什么吧,他在心里疯狂地呐喊,随便说点什么,说你要把我绑起来关起来,说你绝对不会让我离开你。
伊桑的内心焦躁到了极点,巨大的恐慌让他口不择言,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会做出完全不理智的行为。”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愣住了。这是在塔德莫星舞会上凯泽的原话,他说,如果伊桑要和凯泽结婚,他会做出完全不理智的行为来。
凯泽几乎要放弃了。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多了,多到他几乎要溺毙在这份幸福里。他想起了那个场景,盛装的伊桑与他共舞,那双绿眼睛里闪烁着他不敢奢望的希望与爱意。那记忆像一把淬了蜜的刀子,甜蜜又让他痛彻心扉。可他还是不知足,他是个贪婪的、无可救药的赌徒。
于是,凯泽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伊桑被他看得更加恼羞成怒,但这个问题,他必须回答。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那句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凯泽心里的希望在疯狂扩大,只差最后一步了。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近乎哀求的蛊惑:“为什么你希望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伊桑深吸了两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凯泽,像是要用目光把他凌迟。
“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成了吧?你满意了?!”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凯泽抬头看着他,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瞬间被极致的、满溢的幸福所填满。但那幸福是如此巨大,如此不真实,以至于它像一个脆弱的、一触即碎的泡沫。他怕这是一个梦。他怕他一眨眼,伊桑就会收回这句话,会露出嘲讽的、冰冷的表情。他害怕他一眨眼,伊桑就会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希望你没有为了监视我花费太多的预算外经费。”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都在战栗。他抬起手,轻轻地、珍重地抚上伊桑揪着自己领带的手背,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破碎的声音,问出了一个无比卑微的问题:“能不能……再说一次?”
伊桑愣住了。他看着凯泽眼睛,里面全是祈求。伊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尖锐的疼。
他沉默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凯泽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以为伊桑后悔了,他以为那句话只是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求你了,伊桑,再说一次。”凯泽有点慌乱地说,“我刚刚没听清!你再说一次吧。”
伊桑看着他,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崩潰的姿態,向他乞求一句爱的证明。所有的怒火、所有的羞恼,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一阵无声的、巨大的叹息。
伊桑只是微微向前倾身,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凯泽所有未尽的、卑微的乞求。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甚至不带任何激情。它只是一个轻柔的的确认。它像一个印章,烙在了凯泽冰冷的嘴唇上。
片刻后,伊桑微微退开,额头抵着凯泽的额头。他看着那双因为震惊和狂喜而微微睁大的蓝色眼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听见了,凯泽。”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同样清晰的声音,给出了最终的确认。“我爱你。”
凯泽彻底愣住了,眼中的狂喜和泪水交织在一起,让他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捧着伊桑的脸,指尖还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用一种近乎幼稚的、可怜巴巴的请求,沙哑地问:“我……我可以把这句话录下来吗?”
话音刚落,伊桑眼中刚刚浮现的、那丝混杂着心疼与温柔的情绪,瞬间凝固了。他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绿眼睛,语气陡然变冷:“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还想着有一天要离开我?”
凯泽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他困惑地看着伊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伊桑看着他那副茫然的样子,心中的火气和委屈一起翻涌上来。他凭什么觉得一句录音就能解决问题?他凭什么觉得他可以靠这种东西来度过没有自己的日子?
“你不需要录音,”伊桑的语气生硬,,“因为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对你说。”
凯泽的心,像是坐着过山车,从上一秒的冰点,瞬间冲上了狂喜的云端。巨大的幸福感让他几乎要晕眩。他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伊桑打断了。
伊桑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凯泽的嘴唇上,阻止了他所有即将出口的、感激涕零的话。他凝视着凯泽的眼睛,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但是,凯泽,你也要这么对我说。每一天,我是说,每一天。”
凯泽甚至来不及点头,就看到伊桑的眼神变得更加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催眠般的力量。
“跟着我念,”伊桑一字一顿,像是在教一个初学语言的孩子,“我爱你。”
凯泽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虔诚地重复道:“我爱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凯泽的声音开始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正从他的心脏深处破土而出。
伊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烙铁,烙在他的灵魂上:“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凯泽终于明白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骄傲的、别扭的、却又无比坦诚地向他索要着安全感的爱人,心中所有的狂喜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无比厚重的宁静和爱意。
他被需要着。
他被渴望着。
凯泽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将伊桑拥入怀中,力道大到几乎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将脸埋在伊桑的颈窝,用一种压抑着极致情绪的、沙哑到破碎的声音,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那个神圣的咒语:
“我爱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绝对不会抛弃你……伊桑。”
*
两天后,《星泪石法案》被送到了凯泽的办公室,在经过他签署之后,这份法案将会自动生效。
伊桑斜靠在凯泽宽大的办公桌一角,双腿交叠,姿态闲适。他看着凯泽在《星泪石法案》的烫金标题下,用那支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沉淀,一个时代就此尘埃落定。
凯泽仿佛未受任何影响,无缝衔接地打开了下一份来自军部的加密文件。他并不避讳伊桑,目光在文件上停留了片刻,便提笔签字。
伊桑的视线被那份文件吸引,他微微倾身,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恰好看到委任状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嘲弄:“嚯,真厉害。皇帝陛下自己任命自己呢。”
凯泽合上了笔盖看着他。那双冰川蓝的眼睛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像融化的春水。“那不然,”他靠向椅背,好整以暇地回望,“由你来任命我?”
“我看看。”伊桑来了兴致,伸手将那份委任状抽了过来。他看到凯泽刚刚任命自己成为了星穹神圣帝国的元帅,便故作嫌弃地“啧”了一声,将文件随手扔回桌上:“不行,这个职位太小了,没什么意思。”
“哦?”凯泽的笑意更深了,他纵容地看着眼前人,“那不知伊桑陛下,打算赏我一个什么职位?”
“我想想……”伊桑煞有介事地垂眸思索,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片刻后,他抬起那双漂亮的绿眼睛,一本正经地宣布:“怎么也得封你一个御座侍膳官吧。”
凯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凝视着伊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蛊惑的沙哑:“只是侍膳?‘御座侍寝官’,不行么?”那个“寝”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充满了不言而喻的暗示。
伊桑的耳根微微一热,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优雅地耸了耸肩,从桌子上滑了下来,理了理自己一丝不苟的衣角。他转身,丢下一个轻飘飘的、决定着对方“前途”的判词,“那就要看你今晚侍膳的表现了。”
毕竟,他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接他的御座侍膳官,一起回家吃晚饭的。
*
《星泪石法案》颁布之后,相关部门开始组建调查组、制定开采禁令,伊桑缺乏一个正式的法律身份参与其中。伊桑一度想要以特别顾问的身份参与,但是凯泽拦住了他,凯泽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选帝侯会议。
那份由伊桑亲手签下的《告选帝侯书》,像一柄倒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帝国上空悬挂了近六个月。如今终于要召开了。
这场足以颠覆帝国的会议,理应在帝国的权力心脏——天穹星召开。但马库斯维瑟里安,这位野心勃勃的挑战者,以一种近乎偏执的警惕,拒绝让自己的旗舰踏入凯泽的势力范围半步。经过数轮充满了猜忌与妥协的艰难斡旋,最终,七位选帝侯将决战的舞台,定在了一个绝对中立的、也是绝对孤立的领域。
那是在北冕座R型变星附近的一片死寂星域。
届时,七艘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旗舰,将如远古的钢铁巨兽般汇集于此,共同接入一座巨大的中立空间站。那座空间站在完工之后,会彻底封闭,直到会议当天才会启用。这一空间站将成为他们的罗马斗兽场,成为一座隔绝了所有退路的、华丽的钢铁囚笼。
凯泽本人并非选帝侯,如果他要出现在这场合,只能是以万瑟伦大公的Alpha丈夫或者博蒙特大公的儿子的身份作为随从出现。然而,凑巧的是,铁腕的博蒙特大公身体欠佳,不愿意离开地表进入太空,凯泽便顺理成章拿到了博蒙特大公的印信,代替她前去开会。但即便他有博蒙特大公的代表权,他也无法作为选帝侯之一,被推举成为皇帝。
伊桑问凯泽:“真是凑巧?”他半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审视。他清楚地记得这家人那堪称灾难的家庭关系。
凯泽答道:“她确实需要修养身体。”
伊桑怀疑地看着他,凯泽便只能有些狼狈地解释:“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和她讲了道理,劝她不要去。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伤害她。”凯泽害怕被伊桑当做六亲不认没有感情的怪物。他曾经被伊桑看出过想要放弃莱昂,但是他在伊桑心中的形象决不能再降低一分一毫了。
伊桑的内心掀起了一阵无声的波澜。
他当然想过那种可能性。以他对时局的判断,凯泽要保住皇位,最快,最有效,也最冷酷的办法——就是让奥莉亚博蒙特“意外”身亡。这样,凯泽就能顺理成章地继承博蒙特大公之位,成为名正言顺的选帝侯,彻底扭转牌局。
过去的凯泽,或许真的会这么做。但他没有。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急于辩解、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恐慌模样,伊桑意识到,凯泽放弃了那条捷径。他为了顾及自己在伊桑心中的形象,选择了更艰难、更曲折的道路。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感到虚脱的欣慰感淹没了他。他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凯泽没有那么做。
他只能胡乱点头,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凯泽那份急于自证的恐慌,更无法告诉他,自己刚刚在脑海里预演了一场弑母夺权的冷血剧本,并为他没有出演而感到庆幸。
于是,他将这个沉重的话题轻轻放下,转向了他们共同的未来。
“你是说马库斯一定会带着莱安和莱昂来开会,对吗?”伊桑又确认了一遍。
“是的。”凯泽立刻将注意力转移过来,耐心解释道,“第一,我了解马库斯,他就是这种人,他觉得自己身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第二,我埋在哈德良身边的探子发过消息,他说在马库斯和哈德良的视讯当中见到过莱安。”
凯泽捏着伊桑的手,补充道:“北冕座附近是我的地盘,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拦住马库斯,救回他们的。”
伊桑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听着他沉稳的承诺。那份刚刚在心底确认的信任,此刻找到了一个清晰的出口。他反手回握住凯泽的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相信你。”
*
当伊桑坐在那块镌刻着“莱安万瑟伦”姓名的铭牌后时,感觉整个中立空间站的巨大议事厅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的心脏在他的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擂动着。
一阵极轻、却极富节奏的“叩、叩”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凯泽拄着一个黑银的手杖,以一种近乎夸张的缓慢姿态,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演得很好,将一个因伤病而行动不便、不得不代替母亲出席的恭顺儿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径直在伊桑右侧的席位坐下,他面前的铭牌,冷冰冰地展示着“奥莉亚博蒙特”的名字。
议事厅尽头的巨门无声地滑开,刺目的光线投射进来,将一个高大的身影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马库斯维瑟里安,带着无与伦比的傲慢,踏入了这片属于他的猎场。
然而,真正让伊桑如坠冰窟的,是跟在马库斯身后半步之遥的那个人。
伊桑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站起身,身体的动作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他身后的重椅被撞得向后顿挫,深深地陷进那厚重而华贵的地毯里。
埃文。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廉价夹克、眼神清澈的克隆人。他身上穿着一套剪裁精良、一丝不苟的盛装礼服。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抹伊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微笑。他像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最华丽的战利品,被马库斯骄傲地展示给全世界,也展示给他这个……被抛弃的“前主人”。
伊桑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被压缩、被定格,视野里只剩下那个向他走来的、熟悉的陌生人。
他还活着!他居然还活着!!埃文居然没有死!!
伊桑没有看见,也不可能看见,在他身侧,凯泽正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脸上那瞬间褪尽血色的震惊与痛苦。
那把插向伊桑心脏的刀,最终,也分毫不差地,捅进了凯泽的胸膛。
第69章 真假皇帝你真是一朵棘手的玫瑰。
埃文没有看伊桑。
他甚至没有向那个方向投去哪怕一瞥,只是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完美的雕像,安静地在马库斯身后的席位上坐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宣告。
伊桑死死地盯着他,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燃烧的炭。他想开口,想叫他的名字,想问一句“为什么”,但声带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完全不听使唤。无数的质问、怒吼和哀求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看着,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那张曾对他展露过无数次温柔笑意的脸,试图从那优雅矜贵的面具下,找到一丝一毫属于他们过去的痕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
其他选帝侯或其代理人陆续落座,议事厅里响起一阵礼节性的、压抑的寒暄。阿塔那索斯家族的代表,伊桑那位印象模糊的表姐,甚至还对他点头致意,让他代为问候埃米利奥。
但这些声音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所有人的目光,或隐晦,或赤裸,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受控制地在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来回逡巡。一张带着病态的苍白,拄着手杖,是现任的帝王;另一张则优雅矜贵,带着胜利者的从容,是挑战者的利刃。
这荒诞而惊悚的画面,让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而稀薄。
终于,最年长的罗什福尔大公轻咳一声,以临时主席的身份,敲了敲桌子,沉声道:“既然诸位都已到齐,会议现在开始。”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马库斯维瑟里安的身上。
“维瑟里安公爵,”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在讨论正题之前,请让你身后的随从离场。容我提醒你,这是选帝侯会议,不是什么家族聚会。”
马库斯的脸上露出一抹堪称愉悦的、冰冷的笑容。他靠向椅背,用一种欣赏戏剧开幕的语气说道:“多谢您的提醒,罗什福尔阁下。但是,恕我无法从命。因为他不是我的随从,他,才是我亲爱的弟弟,凯泽维瑟里安,现任皇帝、博蒙特大公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他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如同一颗无声的炸弹,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轰然引爆。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马库斯和他身后的埃文,再猛地转向凯泽,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骇。
凯泽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着马库斯那张写满了恶意与算计的脸,几乎要气笑了。他还没有放弃他那套恶劣的、孩童般的恶作剧。但当他的视线触及伊桑那瞬间煞白的脸时,所有的笑意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针扎似的疼。
“马库斯,”凯泽的声音冰冷如铁,“你是不是在德拉古尔星被伽马射线照坏了脑袋?还在北冕座星云吸入了太多有毒气体,以至于神智错乱了?”
“肃静!”罗什福尔大公用手杖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严厉的目光扫向凯泽,“陛下,现在是维瑟里安公爵的陈述时间。请您让他把话说完。”罗什福尔大公和马库斯维瑟里安交好,凯泽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偏向,但是……凯泽暗自恼怒,早知道让博蒙特大公亲自来,那主持人就会落在她的身上了。
这句警告,像一道枷锁,瞬间锁住了凯泽所有即将出口的、更尖锐的反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库斯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他那*场精心准备的、对伊桑的公开处刑。
凯泽的双手在桌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陷进掌心。他被迫沉默,被迫聆听,被迫看着伊桑的脸一寸寸失去血色。
马库斯环视全场,像个即将揭晓惊天秘密的魔术师,他甚至对着伊桑,露出了一个悲悯的、猫哭耗子般的表情,“诸位,今天,我要给大家讲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
“我的弟弟凯泽,与我们尊敬的莱安万瑟伦阁下,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可惜,双方闹掰了。但我们这位痴情的万瑟伦阁下,因为太过思念我的胞弟,竟然不惜触犯帝国法律,克隆了一个凯泽,来陪在他的身边。”
马库斯话音刚落,他面前的光屏瞬间亮起,将一幅幅清晰的全息影像投射到会议厅中央——那是伊桑和埃文在Kepler-186f上共同生活的画面,他们一起出门、一起散步、喝同一杯咖啡,凑近耳边说话。
伊桑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那些是他视若珍宝的记忆,是他从废墟中重新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家园。而现在,这些记忆被钉在公开的十字架上,被马库斯用一种轻佻而残忍的语调,定义为“痴情的万瑟伦阁下”和他的“克隆人玩物”之间的桃色故事。
羞耻和愤怒像两只滚烫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想站起来,想砸碎那些影像,想对所有人咆哮!但他的身体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只能僵在原地,任由那些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将他凌迟。他下意识地看向埃文,而埃文,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凯泽的心,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他看着那些被公之于众的亲密画面,一种混杂着嫉妒的、尖锐的自我憎恶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嫉妒那个赝品曾拥有过伊桑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他愤怒于马库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伊桑的伤口公开展览。但在这嫉妒与愤怒之下,一种更深、更冷、更熟悉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担心伊桑会透过马库斯此刻这张嘴脸,彻底看清凯泽过去的模样。他害怕伊桑会忽然转过头,用一种全新的、恍然大悟的憎恶眼神看着他,然后意识到——原来,凯泽维瑟里安和马库斯维瑟里安,在根源上,是同一种怪物。这种恐惧,远比失去皇位更让他战栗。
“为了完成这个禁忌的造物,莱安阁下找了一位被吊销执照的无照医生,”马库斯的声音充满了优越感,他放出了纳卡的船只和个人照片,“而作为回报,这位医生现在拥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医院,正在无法无天的‘群星坟场’里,继续着他那肮脏的勾当。”
“而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我们相约于十字星环度假时,我真正的弟弟,凯泽,发现了莱安阁下的所作所为。在双方的冲突中,莱安阁下竟然纵容他豢养的克隆人,重伤了凯泽,并将他抛入了冰冷的太空!这简直是毫无人性的谋杀!”
一段监控画面被播放出来——一个金发的男人被从稀薄的空气中打捞起来,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他躺在飞船的地上、带着氧气面罩剧烈地喘着气,五官中都冒出些血迹来。
最后,马库斯放出了他的杀手锏。
那是一段视频,拍摄视角有些晃动,背景是医疗舱。视频里,伊桑对着镜头,脸上带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指着身后那个躺在医疗舱里、浑身插满管子、奄奄一息的人,亲口说道:
“……这就是埃文。”
伊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喊,想说那是个谎言,那是为了欺骗马库斯才说出来的谎言!但那句话,那个苦涩的笑容,确确实实是属于他的。
他想去看凯泽,又不敢。他想去看埃文,却发现对方的冷漠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整个世界的帷幕仿佛在这一刻轰然落下,露出现实空洞而荒凉的后台。
这几乎是决定性的证据。马库斯说得对,伊桑站在谁身边,谁就是凯泽。但是反过来也成立,伊桑承认谁是埃文,谁就是埃文。
整个议事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马库斯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官,敲下了定罪的法槌:
“诸位都看见了。我亲爱的弟弟,真正的凯泽维瑟里安,重创了那个赝品。但那个无耻的克隆人,却顶替了我弟弟的身份,窃取了他的名字,住进了他的宫殿,甚至试图窃取他用血和泪换来的无上权柄!”
马库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那个拄着手杖、脸色惨白的男人,向整个帝国宣告:“坐在诸位面前的、只是一个赝品。”
“而他,”他又指向自己身后那个优雅矜贵的金发青年,“才是现任皇帝凯泽维瑟里安。”
“说完了?”凯泽异常冷漠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随便找个仿生机器人,制作些假视频,就拿出来攻击一位皇帝?维瑟里安大公,你失心疯了?”
马库斯轻蔑地笑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埃文。
埃文立刻心领神会。他站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袖口,然后用那种与凯泽如出一辙的、华丽而冰冷的贵族腔调,向整个议事厅宣告:“我,凯泽维瑟里安,愿意在此接受任何形式的、由选帝侯会议认可的基因检测,来证明我的身份。”
这是在反驳仿生人的说法,埃文和凯泽的基因序列完全一致,根本不是什么仿生机器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一尊雕像的伊桑,忽然开口了。伊桑没有试图打破这个痴情Omega为爱克隆Alpha的故事,他只有一个念头,让事情回到他原本的位置去,他不能让马库斯得逞。
“埃文,”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你不能这么做。”他试图唤醒那个曾经在Kepler-186f上,会因为他皱眉而紧张的埃文。
埃文终于第一次,将他那双冰川蓝的眼睛,落在了伊桑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旧情,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近乎残忍的轻蔑。“万瑟伦阁下,”他刻意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别再自欺欺人了。”
伊桑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缓缓地低下头,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要将所有的软弱和痛苦都关在眼睑之后。当他再次抬头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死寂的、燃烧着灰烬的荒原。
“埃文,”他平静地说道,那份平静,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惊,“你右耳后面,有一个脑机接口。这是你载入安卡意识的地方。”
整个议事厅陷入了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埃文的右耳上,等待着谎言被戳穿的那一刻。
然而,埃文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和纵容。他微微侧过身,用一种近乎优雅的、表演般的姿态,将自己的右侧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那里的皮肤光洁无瑕,和凯泽没有任何区别。
“万瑟伦阁下,”他用一种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您可以自己过来,亲手确认一下。”
凯泽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哥哥马库斯维瑟里安能做出什么事。为了让这个“赝品”变得完美,他绝对做得出……做得出派人对埃文进行手术,将那个唯一的破绽、那个脑机接口,彻底抹去!而且,他心中有着隐隐恐惧,他害怕伊桑和埃文单独相处,他不想让伊桑的任何一根手指头碰到埃文的皮肤。
“马库斯!”凯泽的声音有着隐而不发的愤怒,“这没有任何意义!只要稍微核对我们的人生经历,你的谎言就会被立刻拆穿!”
马库斯立刻对着罗什福尔大公,几乎是带着一种残忍的愉悦说道:“尊敬的阁下,我请求选帝侯会议发起调查委员会,确认到底哪位才是真实的凯泽维瑟里安。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暂停他的所有权柄,直到真相水落石出。”
罢免废黜一位皇帝需要漫长的弹劾审议流程,但暂时冻结他的权力,却只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和一个无法辩驳的危机。眼前这桩“真假皇帝”的闹剧,就是最好的理由。几位选帝侯的代表面面相觑,他们预想过会议的艰难,却从未想过会亲眼见证如此荒诞的戏剧。
就在这凝滞如死水的寂静中,靠近凯泽的那扇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凯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说道:“我提议立刻休会,各位代表可以咨询选帝侯本人的意见。”
议事厅内隔绝一切信号,他们必须暂停会议,才能联系到外界。
这提议出乎马库斯的意料,但他自然乐见其成。罗什福尔宣布暂时休会后,凯泽便撑着手杖,用一种几乎是自我惩罚般的、颤巍巍的姿态,朝着他身后的门走去。他的背影在奢华的议事厅里,显得单薄而脆弱。
马库斯讥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是你扮演皇帝的代价吗?赝品。”
凯泽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消失在门后。整个议事厅有七个不同的门,通向不同人的飞船。
伊桑对着他那位忧心忡忡的表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像一道影子般,快步追上了正要离开的马库斯。这是他和凯泽的计划,他负责拖延,凯泽负责营救。凯泽的匆忙离开,只可能是一个信号——他的人找到了莱昂和莱安。
“马库斯,我想和埃文说句话。”伊桑的声音带着一丝忐忑。
马库斯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靠在属于他的那扇门上,像个欣赏斗兽的贵族:“当然,万瑟伦阁下。你想对‘凯泽’说什么,悉听尊便……如果他愿意理你的话。”
议事厅里的人知趣地散去,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埃文……”伊桑转向那张他曾无比熟悉的脸。然而,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埃文的表情,只有属于凯泽的、冰冷的矜贵。
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像沙砾一样堵在喉咙里。最终,伊桑只挤出了一句近乎哀求的话:“埃文,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埃文脸上那层坚冰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这个默许,已经耗尽了伊桑所有的力气。他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将自己埋进了那个曾给予他无数慰藉的怀抱。这个怀抱,曾是他逃离黄金牢笼后唯一的家,是他疲惫航行后停泊的港湾。
几分钟,又像是几个世纪那么长。伊桑终于抬起头,他强迫自己直视着埃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埃文,回来吧。不要和马库斯站在一起……伤害我。”
埃文终于开口了。他没有再用那种刻意模仿的贵族腔调,他变回了埃文,声音低沉而沙哑,像大提琴断裂的弦。他抚摸着伊桑的后背,轻声问道:“回到哪里去,伊桑?回到Kepler-186f吗?”
伊桑的心脏被狠狠地攥住了。他想说“是”,但他不能对埃文撒谎。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割着他的舌头:“埃文……不行。现在不行了。”
“你爱上他了,对吗?”埃文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哀。
这个问题,像一根探针,精准地刺入伊桑最深的痛处。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几乎要让他昏厥的痛苦。他艰难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残忍的真实:“对。”
埃文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他像是完全没听懂一样,又固执地问了一遍:“那我们……还能回到Kepler-186f吗?”
伊桑痛苦地看着他。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最自私、也最诚实的话:“埃文,我可以为你去死。但是,我爱上别人了。”
“感人至深。”马库斯在一旁夸张地鼓掌,“听见了吗,我亲爱的弟弟?你的Omega,已经彻底背叛了你。”
埃文却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是专注地、悲伤地看着伊桑。
他想起了伊桑曾教他什么是哭泣,什么是微笑。他想起了伊桑曾蜷缩在他怀中,无意识地、像梦呓一样念着凯泽的名字。他想起了伊桑看着星空时,那双苔绿色眼睛里,总是藏着一片他无法抵达的、名为“过去”的深海。
他所有的学习,所有的模仿,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让伊桑快乐。而此刻,他终于明白,他永远无法填补那块名为“凯泽”的空白。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一个足以决定他核心程序运行方向的问题:
“他……让你快乐和幸福吗?”
伊桑含着泪,在那双冰蓝色的、满是悲伤的眼睛的注视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点头之后,他就永远、彻底地失去了埃文。他亲手杀死了那个只为他而存在的、纯粹的灵魂。
然而,埃文脸上却没有伊桑预想中的愤怒或怨恨。他只是用指腹,轻轻抹去伊桑脸颊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我曾经短暂休眠过。醒来之后,就看到你要逃离他,看到他强迫你,让你痛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的迷茫,“我一直以为你恨他。我们也一直在逃避他,不是吗?你怎么会……爱上他呢?”
伊桑无法解释。他要怎么向这个为他而生的、纯粹的爱人,解释那些混杂着恨意、利用、欲望和依赖的、名为“爱”的混乱情感?
他只能哽咽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埃文……爱,是很复杂的东西。”
“爱,是很复杂的东西……”埃文恍惚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愿再明白。
马库斯开始不耐烦了,他用皮鞋的鞋头敲着地毯,发出笃笃的轻响。
就在这时,埃文忽然低头,在伊桑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你真是一朵棘手的玫瑰。”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温柔与释然。然后,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选你。我永远选你。”
不管你相信与否,不管你是否认为这只是程序,我已经努力地用尽每一分自由意志去爱你了。我不是王子,只是暂时替他看管了一下这朵棘手的玫瑰。
埃文松开了手。那曾给予伊桑无限温暖和安全感的怀抱,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抽离了。伊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活生生抽走了一块,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埃文!”他失声叫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哀求。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顿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伊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一瞬间,伊桑看见了。在埃文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那个名为“埃文”的灵魂,像一颗流星般,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温柔,迅速地燃烧、坠落、直至熄灭。
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冰封的深海。
那张脸上,所有属于“埃文”的悲伤、温柔和挣扎,都像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伊桑既熟悉又恐惧的、完美的、冰冷的矜贵。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旧情,只剩下属于帝王的、高高在上的审视。
他看着伊桑,就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需要被安置好的物件。
然后,他对着伊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不是埃文阳光的、带着一丝笨拙的笑。那是一个属于更年轻的凯泽维瑟里安的、礼节性的、带着淡淡疏离和傲慢的、无懈可击的皇室微笑。
那微笑,像一块洁白的墓碑,立在了刚刚死去的爱情之上。
“再见,万瑟伦阁下。”他冷淡地说完,再也没有回头,跟着马库斯离开了议事厅。
第70章 星海回声所有这些瞬间,都将消逝在时……
伊桑在空无一人的议事厅站了一分钟。
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快到不正常的心率降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己来时的那扇门。高大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所有的政治博弈。他沿着漫长的走廊快步疾行,步伐越来越快,几乎变成了一场无声的奔跑。在他抵达对接舱口之前,属于万瑟伦家族的飞船已经识别了他的身份,打开了物理锁定的舱门,像一个忠诚的巨兽,迎回了它的主人。
伊桑大步流星地冲进上层的休息室,推开门时,正看到埃米利奥在与人通讯。
埃米利奥用眼神示意他稍等,对着通讯器低声交代了两句,迅速切断了联络。“情况如何?”他开门见山,眼神锐利如刀,“你和马库斯埃文说了什么?”
“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伊桑摇了摇头,克制着内心的焦虑坐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我已经知道了。”埃米利奥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多萝西娅刚刚把一切都同步给了我。马库斯绝对不能带着这个故事离开北冕座,我们好不容易为你建立的声望,不能被他这样毁掉!”
伊桑没有理会他的政治考量,他抬起头,苔绿色的眼眸里满是血丝,紧紧盯着埃米利奥:“凯泽呢?有消息吗?”
埃米利奥的回答,证实了他最坏的预感。“没有。”
伊桑的心沉了下去。焦躁化作了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绞紧了他的心脏,榨出名为恐惧的汁液。凯泽离开得太久了,久到让他不安。他曾信誓旦旦,说能把莱昂和莱安带回来。可现在,埃文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人生里,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孩子、朋友和他仅存的爱人。
就在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伊桑的视线越过埃米利奥的肩膀,透过休息室的舷窗,捕捉到了一点异常的光。在马库斯那艘旗舰的船体附近,如同一朵沉默的蒲公英,在死寂的真空中无声地绽放、然后绚烂地湮灭。
伊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太空中没有空气作为介质,爆炸就是这样,一团沉默而致命的、献给死亡的光之礼赞。凯泽和马库斯的人,已经交火了!
伊桑转过头,看到马库斯黑金涂装的飞船和空间站的物理链接正在解除,他要跑了!
伊桑立刻跳了起来,他甚至没有再看埃米利奥一眼,转身如同一阵风般冲向了舰桥驾驶室。
莱安!”埃米利奥的惊呼被他甩在身后。
这艘中大型飞船的操作系统对伊桑来说如同自己的掌纹般熟悉。他急切地推开了原本的驾驶员,无视了所有安全协议在屏幕上发出的尖叫,双手闪电般在控制台上操作,将能源杆一把推到了过载的红色区域!
“警告!物理对接锁尚未解除!强行启动引擎将对船体和空间站造成不可逆的结构性损伤!”
伊桑充耳不闻。飞船的引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金属哀嚎,巨大的能量强行撕开了与空间站的物理连接!这是最粗暴、最不计后果的强行脱离,是他作为船主,对所有规则最彻底的蔑视。
爆炸的余波像一记无声的重锤,将无数金属碎片化作致命的弹雨,狠狠砸在飞船的护盾和装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但伊桑只是死死咬着牙,将操纵杆拉到底,驾驶着这头被他唤醒的钢铁巨兽,精准而疯狂地横插进去,用自己的船身,死死堵在了马库斯的航道上。
他什么都不管了。不管什么选帝侯会议,也不管什么政治声望。
他只知道一件事。
他不会让马库斯,带着他的家人,从他眼前逃走。
刺耳的警报声和强制脱离的金属哀嚎还未平息,舱内通讯就接了进来。一个带着浓重德拉古尔口音的男声在咆哮道:“万瑟伦家的疯子!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死?立刻从我的航道上滚开!”
伊桑任由对方的污言秽语冲击着耳膜,对着通讯器,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傲慢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注意你的态度,年轻人。我是莱安万瑟伦大公。让马库斯维瑟里安滚过来跟我说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剃刀,瞬间切断了对方所有的咆哮。通讯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更气急败坏的叫骂和飞船引擎试图强行突破的轰鸣。但伊桑只是死死地盯着航道图,他驾驶的飞船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礁石,死死挡在了马库斯的船前。
与此同时,在马库斯旗舰那间混乱的休息室里,这位年轻的选帝侯根本没空理会驾驶员的呼叫。
飞船内部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如同断续的血色脉搏,将他对面那个人的脸,在光明与阴影间反复撕扯。
莱安一只手紧紧牵着莱昂,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把闪着惨白寒光的餐刀,锋利的刀刃,正紧紧贴着他自己颈侧的皮肤。他没有歇斯底里,只是沉声重复着一句话:“让开。”
就在今天早上,莱昂找到了他,神秘兮兮地说自己最喜欢的玩具自行车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莱安拆开车体空腔,发现了一个小巧的军用级通讯设备。当凯泽部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让他保护好莱昂、随时准备接应时,莱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他从床上的抱枕里,取出了这把早已被他磨得无比锋利的餐刀。无数个日夜,他都幻想着将这把刀捅进马库斯的胸口,但理智告诉他,他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更无法保证能带着莱昂全身而退。他只能忍,用各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去折磨马库斯,像一只被困的野兽,徒劳地撕咬着笼子的铁栏。
而现在,凯泽的救援,就是他等待已久的信号。他终于可以将这把刀,对准他唯一能完全掌控的武器——他自己。
在红色应急灯的照射下,马库斯的脸变得无比煞白。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道:“莱安,把刀放下。我们之间不用这样。”
“我说了,让开。”莱安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马库斯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狰狞无比,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劝你别做蠢事。就算你现在砍掉了自己的头,我也会立刻冷冻你的大脑,给你制造全新的、更听话的身体。你这么做,除了让你自己更加痛苦之外,什么也改变不了。”
莱安却扯出一个极尽讥诮的笑容,他甚至抬起下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马库斯:“那你重新制造身体的时候,记得把我们的匹配度调高一点。现在我闻到你的信息素,就恶心得想吐。”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马库斯的脸上。他的脸色由白转青,最后换上了一副阴冷的笑容:“哦?那你要当着这个孩子的面,让他看着你自杀吗?”他将目光转向正死死抱着莱安大腿、浑身发抖的莱昂。
“莱昂,到叔叔这里来。”马库斯刻意放柔了声音,像一条吐着信子、准备捕食的毒蛇。他想用信息素压制,但又怕那瞬间的刺激,会让莱安失手割开自己的大动脉。
“别动!”莱安喝道。
莱昂立刻僵在原地,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飞船里刺耳的警报和闪烁的红光,都比不上眼前这两个成年人之间无声的对峙来得可怕。他小小的手,死死地攥着莱安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不敢哭出声,只能用一双被泪水浸满的、和凯泽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哀求地看着眼前的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爆炸声,瞬间撕裂了走廊侧面的合金墙壁!那不是战舰主炮的轰鸣,而是一种更精准、更致命的、来自小型战术爆破装置的声音。灼热的气浪和扭曲的金属碎片向内翻滚,紧急气压平衡系统发出尖锐的啸叫。
莱安连着后退两步,但那把餐刀,依旧像长在他手上一样,稳稳地贴着自己的脖子。马库斯紧紧盯着他,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在那片被爆炸的火光和闪烁的红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里,无声地滑入了几个鬼魅般的人影。他们穿着最简便的、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高性能太空服,如同水银泻地,在半秒之内就占据了所有战术优势位置,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为近身屠杀而设计的致命阵形。他们身上的衣服上溅着新鲜的血污,显然已经用匕首清理了外围的守卫。
空气中压抑的混乱,瞬间被一种更冰冷、更原始的杀气所取代。仿佛连警报声都被这群幽灵的气场吞噬了。
为首的那个人影,缓缓摘下了头盔。
是凯泽。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沉淀着比外太空更深沉的寒意,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马库斯身上。
莱昂的眼睛在看清楚凯泽的瞬间爆发出光彩,他带着哭腔的、开心的喊声划破了这片死寂:“爸爸!”他挣脱了莱安的手,像一只归巢的幼鸟,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莱安反应极快,一把攥住了他的后衣领。
“莱昂,别动。”凯泽厉声喊了一句,莱昂才停在了原地。
“让开,马库斯。”凯泽声音冷静。“让莱安和莱昂过来,我可以保证不杀你。”
马库斯看着他那身染血的装束和矫健的姿态,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病态的冷笑:“不是瘸了吗?”
凯泽冷声道:“与你无关。”
马库斯的冷笑声更大了,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用一种极尽嘲弄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带走我的Omega,你说——和我无关?”
就在下一刻,马库斯出其不意地释放了Alpha信息素,凯泽周围的几个部下身体猛地一滞,马库斯如猎豹般冲了上去,死死捏住了莱安持刀的手。莱安本能地将刀刺向他,他堪堪偏过头,餐刀深深刺入了他的肩膀。马库斯僵硬了一下,却借着这股力量,立刻捏着莱安的手往前冲去,想要冲到逃生舱——只要能到罗什福尔大公的飞船,或者回到自己的主舰,他就彻底安全了!
温热的鲜血飙到了莱昂的脸上,让他吓得说不出话。
马库斯一脚踹向挡路的孩子,让他在走廊里滑了出去,滑向了那个被凯泽的部下用爆破装置制造的、通往死亡的缺口。在那里,飞船为了防止失压,制造了一道压力巨大的透明气幕。
与此同时,下层囚室里,剧烈的爆炸让埃文的囚室大门猛烈变形。他用肩膀狠狠撞开摇摇欲坠的金属门,冲入闪烁着红光的混乱走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莱昂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气流卷出了那个致命的缺口!
他没有思考。他没有犹豫。
他像一颗追逐着光点的流星,从那道隔绝生与死的气幕中钻了出去,毫不犹豫地、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无垠的、温柔而致命的宇宙!
没有太空服。没有氧气。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用尽全力蹬着冰冷的飞船外壳,冲向了莱昂。在宇宙绝对的、慈悲的寂静中,他用尽此生所有的力气,将那个已经昏过去的孩子,用力推向了同样冲出飞船的凯泽。凯泽像接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心脏一样,精准地接住了自己的儿子。
而那股巨大的反作用力,将埃文自己,推向了更遥远、更黑暗的深空。
失压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他的肺部在无声地尖啸,血液在他的皮肤下,奏响了沸腾的死亡序曲。
——我曾见过……
眼球的水分被瞬间抽干,视网膜上却烙印般清晰地映出那片空中花园。
——我见过悬浮步道旁,透明溪水中折射出的、永远也抓不住的细小彩虹。
舌头因失压而肿胀,味蕾却违背物理规则地记起了那种味道。
——我尝过一种会让舌*尖跳舞的气泡,那是他第一次,带着温柔的笑意递给我的。
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一根根爆裂,绽开无声的血花,指尖却仿佛还拼命地想留住那种触感。
——我触摸过天鹅绒般的苔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命,可以是如此柔软而潮湿的。
宇宙的极寒正从他的指尖开始,窃取走最后一丝属于生命的温度,但他不在乎了。因为那些柔软潮湿的记忆,足以温暖他的整个灵魂。
——我感受过爱。不是被设计好的程序,不是为了慰藉谁而存在的工具之爱。
——是深夜里,他枕着我的手臂沉沉睡去时,那种全然交付的、无声的重量。是莱昂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仿佛我是他的整个世界。那是比血缘更深刻的亲情。
——他说我是谎言的产物,一个影子,一个回声。但所有的这些瞬间……这些瞬间是真实的。
——现在,所有这些瞬间,都将消逝在时间里……就像这具被爱过的身体,即将化为星尘。
——没关系。
——我死而无憾。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这些温暖回忆的瞬间,他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球已经无比干燥,几乎要裂开,但他还是认出了那个冲着过来的人是谁。
伊桑。
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驾驶舱里,伊桑看着在真空中的埃文,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咬住马库斯的船!不准让他跑了!”他对驾驶员吼完,就疯了一样冲向了逃生通道。他胡乱地抓起两个氧气头盔,将一个扣在自己头上,另一个抱在怀里,扯过一根安全绳胡乱地扣在身上,就从那个狭窄的通道,一跃而出!
他用力一蹬船体,朝着埃文的方向飞去。然而,为了阻挡马库斯的旗舰,他的飞船猛地一晃,船体的移动让他和埃文的轨迹瞬间错开!
就差一点点!
伊桑看到埃文越来越远,他眼中的血色和泪水一同涌出。千钧一发之际,他毫不犹豫地解开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安全绳!
他几乎要碰到埃文的手了!那只他曾牵过无数次的手!
埃文没有去接那个头盔,也没有去抓他的手。他只是看着伊桑,那双和凯泽一模一样的、冰川蓝的眼睛里,此刻却满是纯粹的、温柔的爱意。他已经知道了,伊桑真的可以为他去死,但他不需要。他只想要伊桑快乐和幸福。
他对着伊桑,露出了一个安心的、漂亮的笑容。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推了伊桑一把。
这一推,将他此生所有的彩虹、气泡、苔藓和爱,连同伊桑一起,推向了生的那边。而他自己,带着一个完整而满足的灵魂,心甘情愿地,彻底沉入了永恒的、寂静的星海。
凯泽的部下已经制服了马库斯。他将惊魂未定的莱昂交给身边的卫队,一转头,就看到了他此生最恐惧的一幕——伊桑,没有系安全绳,正飘在船外!
他带着安全绳,如同一只愤怒的猎鹰,纵身跃入太空。他一把抓住伊桑,将他推向身后赶来的部下。
然后,他伸出手,几乎就要拉住近在咫尺的埃文。
两个长着一模一样面孔的男人,在死寂的宇宙中对视。
埃文的眼神平静而坦然,他甚至主动收回了自己那只即将被冻结的手。
凯泽的心脏,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他犹豫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一个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察觉到的、可耻的停顿。
就在这一瞬,马库斯旗舰的驾驶员,在绝望和崩溃中,终于按下了开火键。一发炮弹嘶吼着,擦着伊桑飞船的边缘而过。
炮弹没有击中原定的目标。
但是它带起的能量和碎片,精准地、无可挽回地,将埃文的身影,像吹散一粒星尘那样,彻底吹进了星海的深处。
没有爆炸,没有声音。
他这个诞生于谎言与利用的赝品,却在爱中找到了最真实的自我,并将在死亡中获得永恒的完整。
他像一滴落入大海的眼泪,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彻底地、干净地,消失在了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茫茫星海之中。
再也,找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