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当福克斯博士刚刚度假结束回到天穹星,就接到了凯泽的预约。
凯泽还是抱着那本巨大的天鹅绒相册,但他的手上拿着一张照片。
“伊桑的新照片。”凯泽把照片像福克斯博士展示。“这次是我第一次拿到的,我给其他人——埃米利奥,芬奇教授和莱安——每人寄了一份。”
福克斯博士的目光温和,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张照片,而是轻声说:“谢谢你愿意第一时间与我分享,凯泽。这对我意义重大。请讲。”
照片上的伊桑,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一丝警惕与疏离的青年判若两人。岁月与为人母的经历,似乎终于磨平了他身上那些坚硬的棱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慈爱的、柔和的光晕。他抱着孩子的姿态是如此娴熟而放松,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与满足。那双曾盛满烈火与寒冰的苔绿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温柔的潮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散发着*一种……一种让凯泽心头发紧的母性光辉。凯泽下意识忽视了那双苔绿色眼眸深处对准镜头时一闪而过的陌生与警惕,也无视了他抱着孩子时,手臂线条下意识的紧绷。凯泽贪婪地描摹着伊桑的照片,坚信这是伊桑在漫长的分离后,终于愿意向他展露的、最柔软的内心。
“伊桑和宝宝看起来都很健康。”福克斯博士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温暖的语气说,“看到他这样,你感觉怎么样?”
“是的。他们都很健康,很有活力。还有一段视频的。”凯泽的唇角带着笑,“宝宝对着摄像头喊baba,声音好大。”
福克斯博士微微颔首,她的声音保持着平稳和好奇:“他喊你。那一定是一个非常……有冲击力的时刻。听到那个声音时,你身体里最先涌起的感受是什么?”
这段视频在赞米亚星赫尔墨斯机器人半个月一次的数据回收之时,被系统识别到了高预警等级面容,而后一路上报,送到了凯泽手上。凯泽把那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幸福地发晕,他的Omega和他的孩子,在他的领地上健康地活着。他心想,这应该是一份伊桑给他的近况报告,一声远远的问好。
凯泽击碎了自己造就的、写着“他不爱我”的盾牌,勇敢地拿出了自己的心,每一次跳动都在说,他爱我,他爱我,他爱我。
当然,等到安全局的人扑到了赞米亚星时,伊桑早已离开了这个星球。但是……凯泽还是得到了几件伊桑的残留东西——毯子,宝宝的玩具,简陋的家具。通过收集这些东西,凯泽好像感觉到了自己参与了伊桑的生活和育儿。就像他们始终是相爱的一家人,从未分开过。
再等等。凯泽想,再等等吧。伊桑闹够脾气了,就会回来了。等伊桑再踏上任何一颗帝国境内的发达行星,他就能找到伊桑了。等到找到了伊桑,他就能明白这一切的答案。他至今仍不理解,伊桑为何要引爆那艘他视若珍宝的游隼号、又为何要用那样残忍的方式夺走他的腺体、又为何在婚礼前夕决绝地逃走。他不理解,但他愿意等到那个答案。凯泽的耐心可以很长、很长,有十多年那么长。
在他十六岁夏天被送到天穹星前夕,他坐在芬奇教授的客厅里,听他讲了刚满十四周岁的伊桑主动离开了万瑟伦家族之事。他喝着甜腻的红茶,和芬奇教授聊着天,心里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伊桑会迫不及待地逃离他梦寐以求的生活。而后,十年时光匆匆而过。当他的父亲克劳狄强行登基成为皇帝之后,羽翼逐渐丰满的凯泽也成为了皇子——他又想起了那个不快乐的王子。
凯泽不能理解伊桑,不管是十一年前,还是现在。但这一次,他会试着理解的——只要这样能留住伊桑。
“我感觉……很幸福。”凯泽每次一看到那张照片,嘴角就浮起些笑容来,“不知道伊桑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一定很好。”
“幸福。”福克斯博士轻声重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接纳的暖意。“在经历了那么多不确定之后,能感受到幸福,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将照片轻轻放回了桌面,推到凯泽面前,但目光仍然停留在凯泽的脸上。
“凯泽,我很好奇。”她问道,“这份幸福感……和你以前的其他幸福,比如说,赢得一场战役,达成一个目标后的幸福感,有什么不同吗?”
这个问题让凯泽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滞。他习惯了将所有正向情绪都归类为“胜利”的果实,但福克斯博士的提问,像一束精准的光,照亮了他从未区分过的灰色地带。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天鹅绒相册的边缘。
“胜利的幸福……”他缓缓开口,像是在品尝一个词语的味道,“是滚烫的,像岩浆。它会填满你,让你感觉强壮、感觉坚不可摧。”他顿了顿,视线落回到那张照片上,眼神变得柔软,“但这份幸福……不一样。它不烫,它是温的。就像是在雪天泡进了温泉里,暖洋洋的,热气腾腾的,很舒服。它让我变得软弱起来了,但我不讨厌这种软弱的感觉。”
福克斯博士她没有打断他,而是让他完全沉浸在这个新的比喻中。她能看到,凯泽正试图用他有限的情感词汇,去描绘一个他从未体验过的、复杂的内心世界。
“一个温暖的、将你完全包裹住的庇护所。”福克斯博士用自己的话,温柔地呼应着他的比喻,“外面是冰天雪地,但你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你安全、放松、感受暖意的地方。”
凯泽用力地点了点头,福克斯博士精准的概括让他感到被深刻地理解了。“对,就是这样。一个……庇护所。”
“那么,”福克斯博士顺着这个意象,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平稳而温和,“当你在这个温暖的‘温泉’里时,你做了一件和以往非常不一样的事情。你把通往这个‘温泉’的地图,寄给了埃米利奥、芬奇教授和莱安。”
这个比喻让凯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什么让你决定与他们分享这个‘庇护所’的存在呢?你希望他们站在温泉边,看到里面的你时,会想些什么?”福克斯博士继续说道,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评判,看起来只有纯粹的好奇。
这个问题比“你为什么要分享”要更深,它绕过了行为本身,直指行为背后的、最隐秘的动机和渴望。
凯泽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他希望他们想些什么?
他希望他们看到,他不再是那个在雪地里横冲直撞、掀起冰雪风暴的破坏者。他希望他们看到,他也能守护一片温暖。他希望他们看到温泉里的伊桑和孩子,是安详的、快乐的,而这份安详和快乐,与他——凯泽——有关。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波澜。
“我希望他们……放心。”他最终选择了这个最安全的词语,“伊桑离开后,他们都很担心。埃米利奥觉得对我有亏欠,芬奇教授很后悔给我伊桑的联系方式,莱安……莱安一直说伊桑讨厌我。”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让他们看到,伊桑没有选错。他和我在一起,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是健康的,是……幸福的。这样,他们就不用再为他担心,也不用再觉得……是我的错。”
最后那五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了诊所安静的空气里。
福克斯博士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那份沉重被凯泽自己稍稍消化。然后,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凯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能够去体察他人的担忧,并愿意为此做出行动,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充满力量的改变。”她肯定了他的行为,然后将话题引向了那个最核心的萌芽。
“你说,你想让他们看到伊桑是‘幸福的’。那么,你呢?”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认为,要怎样才能让伊桑,获得真正的、持续的幸福?”
凯泽看着福克斯博士,坚定地说道:“回到我身边,我会让他快乐和幸福。”
“让他快乐和幸福。”她轻声重复了这句话的后半部分,声音里不带任何疑问,只有一种纯粹的接纳。“这是一个非常清晰,也非常有力量的目标,凯泽。”
“我们刚才聊到,这份幸福感对你来说,就像一个温暖的庇护所,一个温泉。而你的目标,就是希望伊桑能回到这个温泉里,和你一起感受这份温暖,永远地留下来。”
福克斯博士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在邀请凯泽共同进行一次思想实验:“凯泽,我们来想象一下。伊桑现在正站在温泉的外面,站在冰天雪地里。从他的角度看过来,他需要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才会相信这个温泉是安全的,才会愿意自己走进来,并且安心地……永远地留下来呢?”
凯泽仔细思考着。他要如何让伊桑走进这个温泉,远离一切风霜雨雪呢?为什么他一次次要回到冰天雪地当中去,而不愿意待在温泉当中呢?为什么呢?伊桑一开始明明是愿意的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宁愿自己孤身一人站在雪地里,也不走进温泉呢?
——皮格马利翁计划!凯泽忽然之间明白了。
伊桑自从发现了这个计划,就开始躲着他、远离他,到最后彻底离开。伊桑……不喜欢被骗。这也很合理,没有人喜欢被骗,凯泽也不喜欢被骗。
“他要相信……我不会再伤害他,也不会再欺骗他。”凯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犹豫着说道。
“是的,凯泽。”福克斯博士带着由衷地欣喜说道,“不伤害,不欺骗,我们才能和其他人建立真正的链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肯定,像温暖的手,扶住了刚刚在思想的悬崖边迈出一大步的凯泽。
“不伤害……不欺骗……”凯泽看着手中伊桑的照片。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但他分明记得那眼睛中曾经迸发出怎样的爱恋和憎恨。凯泽抬起头,看着福克斯博士喃喃道:“我好像明白了。”
*
伊桑和埃文带着莱昂,徒步了好几个小时,回到了他们停泊飞船的地方。
埃文去做起飞前的准备工作,伊桑则把莱昂仔细安置在了自带反重力立场的特制摇篮座椅中,这个摇篮将会让莱昂在一段时间内进入昏睡并保持静止,防止G力过载导致他受伤。
安排完莱昂之后,伊桑本来想开船,但他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疲惫和乏力。他犹豫了一会,把驾驶位让给了埃文。起飞之后,伊桑感觉自己瞬间被按在了座椅上,呼吸困难,血液下沉,耳边被巨大的轰鸣声所包围。这感觉如此强烈,让他记起了自己第一次起飞时候的情形。
一直等到飞船越过了卡门线,轰鸣声减小,血液回流,伊桑感觉自己逐渐失去了重力,即将漂浮起来。在埃文打开了重力场之后,伊桑感觉自己重重地跌了下来。他满头是汗,双眼失焦地看着前方,过了好久,他才在埃文焦急地呼唤中醒来过来,虚弱地说道:“我的……发情期到了。”
“我该怎么办?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埃文立刻打开了自动驾驶,让飞船绕着赞米亚星的外层空间公转。随后,帮伊桑解开了安全带,抱起了他,把他放在了休息室的床上。埃文和他一样,对于Omega生理学一无所知。
伊桑脑袋一片混沌。在他分化后不久便被永久标记,进而怀孕生产,他从未经历过任何一个发情期。
伊桑挣扎着打开了自己个人终端的光屏,颤抖着翻到了之前购买的Omega生理学教材,眼前发黑地找到了发情期那一章,翻过了什么定义啊、神经机制啊、阶段划分啊、社会影响啊之类的内容,一边翻一边在心里痛骂编书的人屁话真多,在他快忍不住骂出来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产后发情期的恢复与管理”这个小节。
“看!”伊桑蜷缩起来,皮肤滚烫,说话和呼吸的时候都会冒出一股热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四处逸散,很快就充满了整个飞船。
埃文也受到了这信息素的影响,他颤抖着抓住了伊桑的手,尽力去看清光屏上的小字。Alpha首先应该……释放信息素!埃文立刻开始释放信息素,在伊桑孕期和莱昂的成长过程中,他不止一次这么做,已经相当熟练了。
其次应该为Omega补充水分和营养。埃文立刻拆封了他们仅剩的几支营养针剂,为伊桑进行了注射。而后,他扶起伊桑,试图给他喂水。伊桑整个后背都靠在他的胸口,轻轻地打着摆子。埃文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高得吓人,隔着两层布料都像是在拥抱一块烙铁。但最糟糕的不是这个。最糟糕的是,当伊桑那不受控制的、带着湿润苔藓和牛奶气息的信息素钻入他的鼻腔时,他感觉自己的体温也在升高,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焦躁和攻击性的火焰,正从他的小腹深处燃起。
然而,那杯水,那支营养剂,就像是试图用几滴露水去扑灭一场森林大火。伊桑喝了半杯,撒了半杯子在衣服上。埃文打算去倒另一杯水,但伊桑用力拉住了他的手,用那双带着雾气的绿眼睛看着他,声音干涩地祈求道:“别走。”
“我不走……”埃文立刻转头抱住了他。他熟悉这样的拥抱,但这一次完全不同。怀里的身体不再是冷静的、克制的,而是一团柔软、滚烫、并且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火焰。他想起了在纳卡飞船上的“治疗”,但那时的伊桑是清醒的,而他自己是工具。现在,伊桑是迷乱的,而他……他快要变成一头野兽了。
但伊桑只是呜咽着,摇着头,紧紧抱着埃文,不让他走。
埃文回抱着他,继续去看那个护理指南——要和Omega有足够多的生理接触。
什么生理接触?埃文往后翻页,结果下一章已经开始讨论别的话题了。
“什么破书?!”埃文在心里怒吼,但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到怀里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人。
伊桑的手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抓住他的手臂。它们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开始在他的背上、腰侧游走,所到之处,仿佛都点燃了一串细小的火焰。布料成了最令人憎恨的阻碍,伊桑烦躁地拉扯着埃文的衣服,指甲无意识地划过,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他的嘴唇离开了埃文的脖颈,转而寻找着别的慰藉。他胡乱地吻着埃文的下颌、脸颊,最后停留在他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进去,伴随着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他隐约间知道伊桑想要什么,大众文化中充满了对于此事的隐晦描写,他也在纳卡的飞船上替伊桑做过“治疗”。但自从拍摄完全息影像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伊桑有过任何超过友情的接触了。
虽然缺乏经验,但他隐隐知道,伊桑想要的不是信息素,是□□。想到这,埃文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也冒出一股离奇的火气来,把他的内脏悬在空中灼烤。
“伊桑,伊桑……”埃文把伊桑从他的怀里拉了出来,强迫伊桑和他对视。
“你要我怎么做?”埃文问伊桑。“给我指令。”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指令,需要伊桑重新扮演那个运筹帷幄的导演,来为他此刻汹涌的、不知该如何安放的欲望,指出一条唯一的、被许可的道路。
“亲……亲我。”
伊桑的指令破碎而急切。
埃文的大脑一片空白。
当伊桑柔软的嘴唇贴上来时,他感觉自己体内那根名为“理性”的弦,被猛地拨动了一下,发出了濒临断裂的嗡鸣。他几乎无法思考,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这是他从未肖想和渴望过的东西。埃文的小心翼翼瞬间瓦解,他试探着去回应、去安抚……而后……去占有。
然而,对于此刻的伊桑来说,这滴甘泉只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一片怎样干涸的沙漠。
不够。这温柔的、带着迟疑的触碰,远远不够。
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从伊桑喉间泄出。他体内的野兽被这短暂的慰藉彻底激怒,咆哮着索求一场足以将他撕碎的毁灭。他猛地收紧了环抱着埃文脖颈的手臂,几乎是粗暴地将对方的体温、气息、乃至灵魂都拉向自己,试图填补那个深不见底的、渴求着解药的空洞。
他渴望的不是安抚,而是一场能将理智彻底冲垮的风暴。
伊桑的理智彻底崩塌,本能地寻求着唯一的庇护所。他向着埃文靠近,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埃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火山,而伊桑只想纵身跃入,在滚烫的岩浆中被彻底焚毁,以此获得永恒的安宁。
埃文立刻就感觉到了伊桑的失控。
但他没有被那股浓郁到足以将任何Alpha理智焚毁的信息素所支配。他做出了一个与这股新产生的、属于Alpha的本能完全的不同的决定。他还记得……他还记得伊桑在游隼号上是如何被伤害的,他记得伊桑如何拼死抵抗,也记得他的拼死抵抗是如何被当做无害的行为一笑而过。他不能这么做。
他停了下来。
埃文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轻轻地、却又不容抗拒地,将自己从那个已经变得混乱而绝望的吻中抽离出来。他温柔地握住伊桑那双正在撕扯他T恤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将它们完全包裹。
“伊桑,伊桑……”他把伊桑从他的怀里拉开一丝距离,强迫他看向自己。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定海神针,试图在风暴中稳住这艘即将倾覆的小船,“看着我。”
被迫中断的伊桑不满地挣扎着,绿色的眼眸里全是泪水和迷茫。他像一个被夺走唯一水源的旅人,只想重新扑回那个能给他慰藉的怀抱。
“下一个指令。”埃文凝视着他,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混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灼热,“伊桑,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他又一次将选择权交还给了伊桑。
指令。
这个词让伊桑浑身一颤。他想起了自己曾像个高高在上的导演,指导着埃文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让他扮演一个凶狠的、充满占有欲的Alpha。他也曾轻佻地、居高临下地贴在埃文耳边,用气声宣告那个词,那时他是掌控者,是施予者。
而现在,他却要亲口乞求。
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语言已经背叛了他。
最终,他放弃了挣扎。
伊桑颤抖着,松开了最后一丝抓握着理智的防御。他含泪看着埃文,抓住他的手腕,把那只温暖而结实的手,轻轻放到了自己微微颤抖的后腰上。
他的行动,就是最清晰的指令。
埃文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看着伊桑,看着他紧咬着下唇,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整个人因为羞耻和渴望而蜷缩起来,像一只献上自己柔软腹部的、濒死的野兽。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
埃文俯下身,轻轻擦去了伊桑眼角的泪水。
“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明白了。”
那股被他强行按下的陌生的、黑暗的占有欲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不是在索取一场欢愉,他是在举行一场注定失败的驱魔仪式——他要用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灵魂,去覆盖另一枚早已深刻入骨的、属于暴君的烙印。
他低下头,用那张与凯泽别无二致的脸,贴近了伊桑的耳廓。
他的气息滚烫,像一句无声的烙印,试图将属于“埃文”的印记,覆盖掉那个名为“凯泽”的旧日梦魇。他的手臂收紧,将怀中的人牢牢禁锢,那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守护,仿佛要通过这一次的紧拥,将自己的存在,楔入伊桑的灵魂深处。
然而,他越是用力,伊桑的灵魂就飘得越远。
伊桑双目失焦,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精神被彻底拖入了记忆的深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与过去的噩梦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泪水从他空洞的眼眶中不断滑落,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迫式地重复着,像是在念诵一句能够拯救自己、却又将自己推向更深地狱的咒语。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埃文抱紧了他,用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回应着他的宣言。
然而,就在那失控的洪流即将吞没所有理智的前一刻,伊桑在他耳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哭腔叫道:
“凯泽……”
埃文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灭。他瞬间僵住了。
伊桑却毫无所觉,他沉浸在这场迟来的发情期里,无意识地呢喃着那句唯一能让他好受一点的投降宣言:
“凯泽……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第52章 他们的家他可以假装不在意。
凯泽是在本地时间下午三点落地GJ357d的。
GJ357d是长蛇座的一颗半废弃的宜居星球。这颗行星围绕着一颗红矮星运行。由于潮汐锁定,行星的一半永远笼罩在极昼中,另一半则沉浸在永恒的极夜。GJ357d的人类聚集区在极昼区,通过巨大的天顶幕布来人为控制光线,制造昼夜周期。但近年来随着资源枯竭和人口外流,天幕已经永久失灵,将整个人类聚集区笼罩在一片黯淡的红光中。
距离凯泽在赫尔墨斯机器人的数据中看到伊桑和莱昂的影像,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
那段从赞米亚星传回的、短短十几秒的视频,成了凯泽这两年赖以为生的圣经。他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将莱昂那声含混的“Baba”解读为伊桑给他的、跨越星海的问候。那张照片,被他放在办公室、寝宫、飞船上所有他触目可及的地方。
这两年里,他成了福克斯博士诊所最准时的访客。他学会了新的词汇,比如“共情”、“安全感”和“非暴力沟通”。他甚至真的在那场关于“雪中温泉”的对话后,领悟到了什么。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直到半个月前,安全局终于在GJ357d星的一家儿科医院的监控里,再次捕捉到了伊桑的脸。当那段录像连同安全局的初步报告一同送到凯泽手上时,他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被视频里的影像攫住了,根本无暇,也无意去打开那份被标记为“高优先级”的、关于目标人物社会关系的初步报告。
他不需要报告。他只需要亲自去迎接他的Omega回家。
在飞往GJ357d时,凯泽一遍遍看那个视频。伊桑瘦削了许多,肤色白了回来,皮肤如同上好的珍珠和丝绸一般,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他抱着怀里的孩子,眉头紧锁,神情焦急,时不时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轻轻拍打孩子的背,哄他入睡。凯泽一边狂喜,一边心痛。他告诉自己,要坦诚,要沟通,要扔伊桑心甘情愿走进那个温泉。
然而,当飞行器开始下降,当舷窗外GJ357d那片被劣质燃料熏得灰蒙蒙的天空和破败的建筑群映入他的眼帘时,凯泽心中所有关于“坦诚”和“沟通”的脆弱理论,瞬间被那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无法抑制的占有欲的火焰烧成了灰烬。
他的伊桑,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福克斯博士的教导被立刻推翻。凯泽在一瞬间就回归了自己最熟悉的模式:控制。他要先用自己的方式,将这只受惊的鹿带回安全的无忧宫,之后有的是时间去坦诚和沟通。但凯泽告诉自己,这会是最后一次。
飞行器在伊桑住所附近降落。那是一座白色的木质二层小别墅,在周围灰败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突兀。凯泽站在门口的门廊下,军靴踩在木板上,发出单调的、如同倒计时的咔哒声。
他为这场“完美的久别重逢”排演了两年。
现在,舞台已经搭好。他只需要等待他的主角,在五点钟准时回家。
怎么开口?第一句台词至关重要。
凯泽抬手,粗暴地揉乱了自己精心打理的金发,又扯开两颗衬衣纽扣。他对着门廊玻璃上模糊的倒影,演练着憔悴与受伤,要让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盛满泪水,摇摇欲坠。他太了解伊桑了——心软得一塌糊涂。只要他摆出这副被世界抛弃的可怜模样,伊桑就会忘记一切,然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抱住他,吻他,用那双漂亮的苔绿色眼睛看着他,笨拙地安慰他,说永远不会离开他。
已经很久了。
伊桑已经发过脾气了,也惩罚过他了。
可以回来了。
还有三十分钟。他再次环视这个地方,眼中的鄙夷几乎要凝为实质。
这里不是伊桑的家。这里只是一间破败的、临时的、用来闹脾气的安全屋。伊桑的家,在天穹星,在无忧宫,在凯泽维瑟里安的身边。
他看着那片疏于打理、长得过长的草坪,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怜惜的火焰。伊桑,他的伊桑,他的莱安万瑟伦,是帝国失落的珍宝,是应该被他用牛奶和蜜糖包裹,用宝石和黄金点缀,用最纯粹的爱意浇灌的、娇贵的Omega。他怎么能忍受这种庸俗的生活?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凯泽开始激动起来。他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他已经是星穹神圣帝国最尊贵的人了,伊桑也会是。
他打开通讯器,联络了在附近守候的副官莱莉万斯,语气急迫地说道:“无忧宫的飞行器仓库有多大?多建几个,从我的私人账户扣款。把市面上所有最新款的陆地飞行器和中小型飞船,都给我买一艘!”
伊桑炸掉了那艘破旧的“游隼号”,没关系。他可以给他一百艘,一千艘更好的飞船!
挂断通讯,凯泽靠在墙上,试图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
还有十五分钟。
真的太久了。
他和伊桑的分离的时间,都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相处的时间了。
很痛苦。
尤其是易感期的时候。
抓着伊桑已经闻不到任何味道的旧衣服,凯泽也会胡乱想,要是没被他发现就好了,要是藏得再好一点就好了。那这个时候……
凯泽感觉自己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伊桑就会被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易感期,抱着他的脖子,摸着他的脊背,用漂亮的绿色圆眼睛看着他,然后一遍又一遍说:“我愿意,我在这里,我会永远陪着你。”
凯泽把自己从幻想中拔了出来。他要做点别的事情,他的信息素快失控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可笑的邮箱。他走过去,轻轻一拽,那把脆弱的小锁应声而断。他取出了里面的信件,像一个君主在审阅臣民的奏章。
水费账单、电费账单、购物广告、牛奶公司账单、医院缴费单……
医院?凯泽眼皮一跳。
圣玛丽儿科医院……
凯泽手指轻颤,撕开了那个信封。
莱昂霍尔特,三岁。
凯泽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没有再看下去。
凯泽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莱昂!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伊桑的孩子!是他留在这世上、无可抹除的血脉!是能将他和伊桑永远捆绑在一起的、最坚固的、用血肉铸成的锚!
他将一切物归原位,除了那把被他捏坏的锁。他不再需要演练了,因为他此刻拥有了宇宙间最坚不可摧的自信。就算是为了孩子,伊桑也会回来的。
当伊桑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时,他顺着门廊的柱子滑坐到地上,将自己藏在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大型犬。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憋住,不过几秒,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就蓄满了晶莹剔透的、饱含着委屈和痛苦的泪水。
听起来伊桑心情很好。凯泽有些残忍地想,待会他就会哭出来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
“怎么坐在地上?”
伊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关切。
凯泽缓缓抬头,时机正好,一滴泪珠恰到好处地顺着脸颊滑落。他用那双湿漉漉的、全世界最无辜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伊桑。
然后,他看到伊桑那双苔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混杂着关心和疑惑的神情。伊桑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然后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用一种纵容的、亲昵的语气,低声安慰道:“我只是迟回来一点点,不用哭的。你最近情绪乱七八糟的。”
凯泽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更多的泪水,*这一次,是真的混合着巨大狂喜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伊桑……就这样原谅他了?
他成功了?
凯泽像是梦游一般,跟在伊桑后面进入了那个小小的、劣等的安全屋。
然后,他看见了玄关墙上的那张照片。
一张他和伊桑的“合照”。
照片上的两人,幼稚地在飞船的舷窗旁用双手比了个心。舷窗外,是那片伊桑曾说过一次很美的玫瑰星云。这是合成的照片。凯泽没有拍过这样的照片。
凯泽深深看着那张照片,仿佛看到了固执而嘴硬的的Omega,依赖着这种虚假的、合成的照片,在每一个难熬的深夜思念他。正如他总是看着唯一的合照思念伊桑一样。伊桑比他还可怜。凯泽还有伊桑留下的衣物……而伊桑,就这样孑然一身遁入深空,只能依靠着虚假的慰藉维生。
他跟着伊桑走到玄关,伊桑顺手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拖鞋,放在他脚边。凯泽顺从地弯腰,换上鞋——那是一双半旧的、不大不小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尺码的鞋。
照片、鞋子……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伊桑在假装自己和他一起生活!这个家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等待着他这个男主人的归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简陋的安全屋,这是伊桑为他们打造的爱的宫殿!
凯泽心头的狂喜,像失控的星际风暴,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破!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喝水吗?”
伊桑的声音把他从狂喜中唤醒。他看伊桑率先朝着不远处的开放式厨房走了过去,打开了那个巨大的十字四门冰箱。
凯泽脚步不稳,跟着伊桑走了过去,几乎是扑到了伊桑背后。他的小腿、大腿和髋部几乎完全贴到了伊桑身上,他双手撑着冰箱,把伊桑牢牢困在了自己的怀里。在冰箱门打开时那微弱而冰冷的灯光下,伊桑那段白皙纤长的后颈,以及那个曾被他反复标记过的、微微凸起的腺体,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凯泽把头低了下去,凑近伊桑后颈的腺体,舔了上去。
伊桑的身体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抖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细小的喘息。
就是这个反应!凯泽的瞳孔骤然紧缩,一股暴虐的、混合着无上满足感的狂喜,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他等候多时的焦躁、分离数年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这声甜美的、象征着彻底臣服的喘息,涤荡得一干二净。
他成功了。
他曾像一个最严苛的工匠,一点点磨掉伊桑身上那些不合时宜的、属于Beta的坚硬和反骨。他曾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伊桑的愤怒、挣扎,乃至恐惧,并把那视为驯化过程中必经的、美妙的阵痛。伊桑逃走了,但是现在,他回来了,他不再反抗了,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僵硬都没有,他有的,只是对他的Alpha最本能的、最热烈的回应。
他就像皮格马利翁,亲手雕琢出了属于他的伽拉忒亚。
“别这样……”
“别这样……”伊桑转过身,声音颤抖,那推拒的力道却软绵绵的。那双曾让凯泽魂牵梦绕的苔绿色眼眸里,此刻氤氲着一层凯泽最熟悉不过的水汽,像雨后初霁的苔原。他主动环上了凯泽的脖子,微微仰头,凑了过来,献上了一个柔软而温热的吻。
凯泽扣住他的后脑,带着掠夺和宣告的意味,重重地吻了上去。这是一个胜利者的吻,一个君主的吻,宣告着他将永远、彻底地拥有这具身体和这个灵魂。
这是他的。
从三年前,到现在,到宇宙热寂的那一天,都是他的。
“我回来了。”门忽然开了,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
是谁?!这片街区已经被清场了!谁来打扰他!凯泽愤怒地转过头去。
他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他自己的脸。
一瞬间,时间仿佛倒流,将他狠狠地拖回了三年前那个充满铁锈和消毒水气味的、群星坟场的小旅馆。
那张脸……是伊桑曾经亲吻过的,是他在最深的梦魇中反复出现的脸。是那张在他被注射麻醉剂、意识沉入黑暗前,抬起来与他对视的脸。
那个他一直以来强迫自己忘记和相信不存在的、属于失败者的梦魇。
那个噩梦,此刻正提着一袋新鲜的蔬菜,怀里抱着一个金发的孩子,像任何一个刚下班回家的、平庸的丈夫一样,站在门口,自然地低头去找拖鞋。
凯泽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见那个赝品抬起头,看见对方冰蓝色的瞳孔里,同样倒映出极致的震惊。凯泽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拔出了腰间的激光武器对准了那个鬼魂。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怀里的伊桑动了。
那具刚刚还温顺得像一滩春水的身体,骤然绷紧,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别害怕……”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试图安抚。
但就是这个收紧的动作,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伊桑没有挣扎,反而顺着他的力道,身体猛地向他怀中一沉,同时手肘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向上急顶,狠狠地撞在了他的下颌!
剧痛!
凯泽的头被迫后仰,眼前金星乱冒。也就在这零点几秒的失神中,他感觉到伊桑的身体像一条挣脱束缚的蛇,滑出了他的禁锢。
下一刻,他的后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击中。凯泽的世界,连同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座名为“幸福”的宫殿,一同轰然倒塌,碎裂成一片黑暗的虚无。
*
当凯泽恢复意识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温柔的、仿佛能将他所有疲惫都包裹起来的黑暗。
他用力睁开眼,但那片绝对的漆黑依旧笼罩着他。后脑传来一阵阵搏动性的剧痛。
他试图回溯时间线:他找到了伊桑,伊桑原谅了他,他吻了他,那是一个胜利的、宣告所有权的吻。然后……
然后呢?
记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粗暴的、无法衔接的断层。像一段被强行剪断的录影带,最关键的画面消失了,只留下滋啦作响的空白。
大概是在做梦。凯泽想。梦总是这样荒诞不经。
为什么他身上黏黏腻腻,还有一股怪味?
凯泽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手感熟悉,应该是流血了。剩下的是什么味道?凯泽吸了一口气,而后反应了过来,是牛奶放久了后的酸臭味道,他在天琴星的童年经常能闻到这个味道。童年的故事,一定要混入和伊桑的梦境中吗?!
凯泽摸了过去,果然在地上找到了碎裂的厚底玻璃瓶。
牛奶瓶碎了,他流血了。人在梦中会痛吗?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流血?他也不知道。
他摸索着站了起来,靠着墙壁,离开了这个不重要的小插曲。
然后,他就闻到了另一个他朝思暮想的味道。
伊桑……
那味道,像黑夜里唯一的灯塔,温柔而又坚定地牵引着他。他循着这股让他安心的味道,一步步上了楼。
他摸到了一扇门,推开。瞬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伊桑那青苔牛奶味的信息素海洋里。浓郁、香甜,带着一丝雨后初晴的湿润,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这是一个好梦。凯泽幸福地想。一个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到、能感受到伊桑的梦。
他放任自己,跌跌撞撞地扑进了那张柔软的大床,就像扑进伊桑的怀抱。
床单上,是他和伊桑信息素完美交融的味道。冷杉的冷冽,与青苔牛奶的甜香,毫无间隙地缠绕在一起,像两条交颈而眠的蛇。这是他最熟悉、也最渴望的味道。
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伊桑的身边。
凯泽把头深深埋进那个柔软的枕头里,像一个终于找到母亲怀抱的、迷途的幼兽。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那份独属于他的、混合着爱意的味道。
他甚至还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幼儿的奶香。
是他们的孩子。凯泽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在这场美梦里,他甚至已经能闻到他们家庭的味道了。
他抱住了那床满是伊桑味道的、温暖的被子,仿佛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他什么都不用再想,什么都不用再怕了。
在绝对的安心和满足中,凯泽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三天,死寂般的三天。
莱莉万斯终于还是站在了那座白色小房子的门前。
凯泽维瑟里安陛下的命令是绝对的——在他主动联络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这片区域。然而,这栋房子像一座沉默的坟墓,整整七十二小时,没有一丝灯火,没有半点声息,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莱莉万斯对违抗命令的恐惧,终究没能压过凯泽陛下可能已经陨落在内的隐秘恐惧。
在她几乎要将那扇脆弱的木门敲碎时,门终于开了。
走出来的人让莱莉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凯泽,却又不像他。他的金发被血块黏合成一绺一绺,干涸的暗红色如同锈迹斑斑的王冠。苍白的面颊上布满血痕交错的裂口,衬得那双冰川蓝的眼眸空洞和冷酷。
“继续追查伊桑的下落,”他的声音平直,像一台机器在宣读指令,“突破点是莱昂霍尔特。”他没有看莱莉一眼,只是径直走向那个可笑的邮箱,从里面取出了圣玛丽儿童医院的信件。
“他在生病。去看他有什么病,重点关注儿童医院。”
莱莉万斯看着眼前的皇帝,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即将坍塌的冰山。
“……去找哪家机构有成体克隆人和仿真机器人,”凯泽的目光空洞地穿过她,落在虚空的某一点,“成体克隆人的几率比较大。我需要一份关于那个复制人的详细报告。”
一股无法遏制的、冰冷的怒火在凯泽的胸中燃烧。三年,整整三年!从群星坟场那次耻辱的“幻觉”开始,他身边所有的人——埃米利奥、莱安、他庞大的安全局——居然没有一个人,向他报告过这个赝品的存在!
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一个可以被随意蒙蔽的傻子吗?!这股被欺瞒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然而,就在他即将对莱莉发作的前一刻,他想起来了——
安全局的报告。那份在来时路上,他因兴奋而忽略的、附在视频后面的报告。
他为什么要点开它?他不知道。或许,就像一个死囚,在行刑前总要亲眼看看那把杀死自己的枪。
指尖颤抖着,点开了那个加密文件。
报告的第一页,就是一张清晰的、埃文霍尔特的半身像。下面详尽地记录了安全局对这个与皇帝面容完全一致的个体的初步调查、背景猜测,以及其与伊桑霍尔特共同生活的现状。
所以……不是他们没有报告。
是他自己,沉浸在找到伊桑的狂喜中,亲手将真相推开了。
那股足以焚烧整个星球的滔天怒火,在这一刻失去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倒灌而回,狠狠地灼烧着他自己。原来,最大的傻子,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凯泽维瑟里安。
凯泽猛地闭上眼,几乎要捏碎手中的终端。所有的怒火和羞辱像洪水般涌入,几乎将他淹没。
那个赝品……那个复制品……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他会和伊桑住在一起?伊桑会不会已经爱上了那个假冒他的赝品?他们的孩子会不会喊那个赝品父亲?
凯泽咬紧牙关,拒绝让这个念头继续蔓延。
“不可能。”他对自己说,声音冰冷而坚定。“伊桑需要的是我。他恨我,但他又无法摆脱对我的渴望。所以他只能造一个听话的、温顺的、永远不会背叛他的我,来满足他那可怜的、矛盾的欲望。”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稳住了他即将崩溃的精神世界。他那颗被踩进尘埃里的、属于皇帝的傲慢,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重新站立的支点。伊桑需要一个Alpha来扮演完美的父亲和爱人,而那个形象的蓝本,只能是他。
只要能找到伊桑……只要伊桑愿意回来……他可以假装不在意,他可以让那个赝品消失,让一切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他转过身,目光长久地、贪婪地落在那座白色的小房子上。他要把它收藏起来。
然后,他再次开口,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布最终真理的口吻,对莱莉下达了第三个,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命令:
“把这座房子……”
这座伊桑为他打造的、扭曲的爱巢。
“把它……搬进无忧宫。原封不动。”
“尽快。”
第53章 圣诞假期不是我也很好。
凯泽走进办公室之后,看到办公室沙发上蜷缩着的少女和小熊,心里涌出一股荒谬来。
他不知道这两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更可笑,还是他们联合盗走了他的半个腺体更好笑。他们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敌人!
安全局的效率很高。顺着成体克隆人的线索,他们迅速锁定了幽灵医疗船上的纳卡,并顺藤摸瓜找到了芙蕾雅。凯泽手中拿着的,就是对这一人一熊的初步审讯报告。
一个是还没毕业的医学生,一个是躲在幽灵船上的非法医生。他们居然有胆子做出这种事情来!
凯泽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将手中的审讯报告扔在桌上。他的动作很轻,但那份报告却像一块墓碑,重重地砸在了芙蕾雅和纳卡的神经上。
他没有看那个已经吓得快要融化掉的绿毛小熊——纳卡那身曾经蓬松的绿毛,此刻因为冷汗和污垢黏连在一起,变成一绺一绺的,散发着一股动物被囚禁过久后特有的、混合着恐惧的酸腐气味。他只是将目光锁定在那个少女脸上。
芙蕾雅。她从群星坟场走了出来,用一笔横财支持了她两年的生活,成功考上了天琴星医学院,成为了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但她此刻却穿着不合身的囚服,脸色灰败,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嘴唇干裂起皮。她努力地维持着脊背的挺直,尽力维持着镇静。
“是你为朕做了手术?”
芙蕾雅身体猛地一颤,她咽了咽口水,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是的,但是……”
“叛国罪。”凯泽轻声宣布。
芙蕾雅的身体又颤抖起来,她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只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叛国罪这三个字出现之后,她所有的努力全都化成了粉末。她痛恨自己,她怎么敢对一个明显是大人物的人开刀?!她宁愿在群星坟场待一辈子!而不是这样看到希望之后,又被完全剥夺。
“是你,”他转向那滩烂泥般的纳卡,“主动提议,让朕的皇后,克隆一个朕?”
“陛下!我不知道他是您的皇后啊!”纳卡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他说他的Alpha死了!我才……”
“他说我死了?他是什么表情?他哭了吗?”凯泽追问道。
纳卡被这诡异的审讯方向彻底搞懵了,他结结巴巴地回忆着:“他……皇后陛下没哭。他很冷静,就说,他的Alpha死了。”
“冷静?”凯泽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是啊,他总是这样。越是痛苦,就越是装作若无其事。”这句话像是在说服纳卡,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缓缓抬起眼,再次看向芙蕾雅。
“手术的时候,他有没有说什么?”凯泽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但那份平稳之下,是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暗流。
芙蕾雅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她抓住了一根稻草。她想起了手术时,那个Omega靠在床边,握着那个沉睡男人的手,低声说着什么。她根本没听清,但此刻,这成了她唯一的、可以取悦眼前这个魔鬼的机会。
“他……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芙蕾雅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才是皇帝想听到的答案。
“哦?”凯泽的眉梢轻轻挑起,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终于漾开了一丝真正的、愉悦的笑意。
“是吗?”他轻声问。
那丝笑意给了芙蕾雅虚假的希望。她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将自己所有的观察、猜测和想象都编织成皇帝最想听到的证词。
“他抓着你的手,喊你的名字,还……还亲了你!”芙蕾雅在慌乱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道。她确实看到那个Omega吻了这位高贵的皇帝,她当时嫌弃这人影响她的视野。
“我知道。”凯泽露出了个笑容来。这次的笑容,不再是纯粹的胜利者的满足,而是带着一丝苦涩和困惑。
他知道伊桑爱他,伊桑亲口说的。但他又下意识觉得不对,如果伊桑这么爱他,又何必求助于一个赝品?仅仅因为伊桑没有安全感吗?
凯泽没有办法对福克斯博士张开口,解释这件事情,他只能独自消化。
凯泽又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审讯报告,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他在做什么呢?他在向无关之人索求伊桑爱他的证据。他不要这些。他要伊桑站在他的面前,亲口告诉他自己爱他。
他把审讯报告扔到了桌子上,他对着两人说道:
“去法院接受审判,还是终身社区服务?”他看着芙蕾雅,说道:“回群星坟场当医生。我会批一笔经费,建几所正规医院。”
“社区服务!”芙蕾雅立刻抢着回答道。
“我也是!”纳卡看到了自由的曙光,立刻跟着说道。
“走吧。”凯泽挥了挥手,让两人离开了。
过了一分钟,他听到了芙蕾雅在门口压抑的哭泣声。这声音让他想起了伊桑。
*
那座白色的木质别墅,最终还是被搬进了无忧宫,被放置在宫殿一隅的恒温植物园里。
伊桑和那个赝品逃得很急,他们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在最初的几天里,凯泽是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踏入这栋属于他的“战利品”的。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伊桑为他打造的爱巢,每一个细节都是伊桑无法离开他的铁证。每天晚上,他走进那间卧室,将脸埋进那床柔软的被子里,贪婪地嗅着那让他安心的、混合着冷杉与青苔牛奶的信息素。这是他和伊桑的味道,是他胜利的旗帜。
但谎言是无法在绝对的寂静和独处中长存的。
当最初的狂喜和愤怒褪去,当无尽的、空洞的寂静开始包裹他时,他开始像是一个盗墓贼,试图从一座坟墓里,挖掘出逝者真正的秘密。
厨房冰箱的门上用一块可笑的星星磁铁,贴着一张蜡笔画。画上有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圈,每个圆圈都画着四条波浪形的线段,三个圈上的线段拉着彼此,共同站在一片绿色的三角形上,下面写着莱昂的名字。凯泽在第无数次扫过那幅怪异而拙劣的画时,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这是莱昂眼中的一家三口,站在草地上。
这么可笑的东西。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幅画上移开。
这么可笑的东西……
凯泽站在冰箱前想,我要请多少老师,才能让他画的好一点啊?凯泽的孩子,怎么能画得出这么可笑的东西呢?
他怎么能画出这样的一家三口呢?
他怎么能认其他人当做父亲呢?
他又想起了安全局那份报告,里面有一段曾经的邻居Beta老太太对他们的描述:
“霍尔特一家?哦,他们是很好的人。伊桑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但心肠很好。他的伴侣埃文,那更是个无可挑剔的Alpha,温和、有耐心,把莱昂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从没见过那么会带孩子的Alpha父亲。”
“温和、有耐心、无可挑剔的Alpha父亲。”
凯泽逃离了那个木质小别墅,逃回了皇帝的寝宫里。
也就是在此处,他亲手关掉了自己的父亲克劳狄维瑟里安维生系统的电源。
他躺在那张罪恶的床上,心想,画里不是我也很好。
*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凯泽继续寻找伊桑。然而,伊桑和那个赝品,像两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在六月份,伊桑的生日前,他在Kepler-186f的一家儿童医院监控里,再次捕捉到了那“一家三口”的踪迹。
莱昂似乎总是生病,这迫使伊桑无法像过去那样彻底消失在茫茫星海,他需要依托于文明,需要固定的居所和儿童医院。而凯泽刚刚通过了一个帝国范围内改造和升级儿童医院的法案,公开的理由是保障儿童权益,但其中大笔采购款用在了购买监控设备上。
国会会期结束之后,凯泽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带着几个亲信,偷偷地去了Kepler-186f。
这一次,凯泽没有惊动任何人。被现实反复抽打的傲慢,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害怕,如果自己再次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伊桑会再一次逃离,而这一次,他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福克斯博士那些关于“沟通”和“尊重”的教导,像幽灵一样重新浮现在他脑海。
于是,帝国的皇帝,第一次收起了他的爪牙。他像一个最卑微的信徒,偷偷地潜入了Kepler-186f,只为了远远地看一眼他的神明。他站在儿童医院的走廊尽头的墙后,看着那个赝品熟练地抱着发烧的莱昂,轻声安抚着焦急的伊桑。那一幕如此和谐,如此完整,仿佛他才是那个多余的外来者。
凯泽的心里涌起了一阵不屑,真正的Alpha,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妻儿待在这种平民的医院中。他看着发烧的莱昂,既不解于他的脆弱,又有些隐隐的心痛。
可能是盯着他们的时间太久了,伊桑抬头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凯泽立刻躲在了墙后。他不敢踏出去,他不敢出现在伊桑面前,他害怕伊桑再次逃走。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但是他留不住伊桑,他关不住伊桑的身体,更关不住伊桑的灵魂。
他不想让伊桑再流离失所了,他不想让伊桑再带着生病的莱昂逃走了。
他只要远远看着、守护着伊桑,一点点接近伊桑,直到伊桑愿意和他坦诚地沟通。那陪在他旁边的那个赝品呢?凯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先不去想。
凯泽为伊桑的生日准备了礼物,漂亮的绿宝石戒指。但他当然不能送这个。于是,在伊桑生日的上午,有人假装伊桑买东西中奖,给他送上门了一台儿童自行车。伊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礼物,而凯泽则没有理由不在里面放一个定位器和窃听器。
凯泽远远观察了伊桑几天,最终不得不回去处理公务。而后,过了一个月,他又回到了Kepler-186f,继续远远地观察着伊桑的生活。
但他看到的越多,他就越痛苦。他的胃里升起一阵绞痛,他肺里的空气被一寸寸挤了出来。
他看到莱昂不小心摔倒,那个赝品没有立刻去扶,而是鼓励他自己站起来,而伊桑就在旁边笑着,眼神里满是信任。他看到莱昂的脸颊沾上了冰淇淋,那个赝品会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熟练地帮他擦干净,动作温柔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那个赝品做得如此自然,如此熟练,仿佛他天生就该在那里。而凯泽想,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是会因为莱昂的摔倒而暴怒,还是会笨拙地用袖子去擦那点冰淇淋?他不知道。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他所有的童年,都在学习如何狩猎,如何胜利,如何不被爱也能活下去。
那阵不适变成了尖锐的、类似胃痉挛的绞痛,让他下意识地弯下了腰,用手撑住了身后冰冷的墙壁。公园里其他孩子尖锐的笑声,像无数根钢针,刺入他的耳膜。他看着那“一家三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自己却躲在阴影里,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是帝国的皇帝,他拥有整个星河。
但他此刻,连踏入那片阳光的勇气都没有。
他看着那副画面,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
那本该是我的位置。
那份爱,那份笑容,那个家……本该是我的。
我的!
凯泽试图安慰自己:
最少我的孩子有很多很多爱。
虽然不是来自于我。
但是……我有能力爱他们吗?我又能给他们什么呢?
没有吧。
那这样也好。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靠着墙壁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掌心。
这样最好。
从天穹星到Kepler-186f,如果全速跃迁,不在乎内脏和骨骼承受的压力和高能粒子辐射,只要二十个小时。凯泽用尽全力,把所有的工作压缩在一起,才能腾出几天,花四十个小时,只为了远远看伊桑一眼。
时间过去越久,凯泽闯入伊桑生活的勇气就越小。他就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远远地从伊桑的家庭生活偷到一点点慰藉。但他越来越忙,甚至连这种偷窃都显得力不从心。他的哥哥马库斯维瑟里安获得了维瑟里安家族的支持,呼吁调查先皇帝克劳狄的死因,在国会游说要求凯泽维瑟里安退位,还在试图召集选帝侯会议。赶路过程中完全不能接收消息的二十个小时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无比的折磨。他坐在飞船上,承受着最高速跃迁拉扯骨肉的痛苦,担忧一旦跳出星门,就收到首都星已经被马库斯占领的消息。但他没有办法停止去看伊桑。
有一次,在将半个月的工作压缩成一场不眠不休的战争之后,凯泽终于支撑不住。他草草交代完所有事情,便又一次跃迁到了Kepler-186f。此刻已是深秋,空气清冽,伊桑会在下午最暖和的时候,陪着莱昂在街心公园玩耍。
凯泽坐在户外露天的咖啡厅里,戴着宽大的墨镜,用帽檐压住那头过于耀眼的金发,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旅人。他喝了太多的咖啡,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医生严令他戒断。于是,这位皇帝,只能撑着头,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假装看风景,实则用全部心神,贪婪地描摹着伊桑的身影。
伊桑变了。
那个总是穿着深色、耐磨的作战服,眼神里永远带着一丝警惕和疏离的黑船船主,此刻却裹在一件宽松柔软的燕麦色羊绒衫里。那柔软的料子贴合着他放松的身体,衬得他的肤色愈发白皙,甚至在阳光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他的头发似乎也留长了一些,发梢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晃动,显得格外柔软。
他不再是那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了,安稳的生活磨平了他身上所有尖锐的棱角,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温暖而慵懒的气息,像一块被阳光晒透了的、散发着干净皂香的棉花。他靠在长椅上,专注地看着一本纸质书,阳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边。莱昂则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和其他小朋友追逐着一个皮球。
凯泽用银勺无意识地搅动着杯中的牛奶,他在想:伊桑……他到底喜不喜欢喝牛奶?他拼命地回忆,但他想不起任何关于牛奶的细节。凯泽不知道是时间太过漫长让他遗忘了,还是……他根本就从未知道过。
他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一颗皮球穿过树篱滚到了他的脚下,他都未曾发觉。
“哥哥,你能不能把球拿给我?”一张因为奔跑而通红的小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声音带着稚嫩的奶气。
凯泽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停了。他低下头,看见莱昂正站在咖啡店低矮的树篱外,仰着头,用那双和他*如出一辙、却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看着自己。
无数句话语涌上凯泽的喉头——“我是你的父亲”、“你叫什么名字”、“你过得好吗”——但最终,他只是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出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你怎么……叫我哥哥?”
他多希望,孩子会说“因为你看起来很亲切”,或者任何一个,能让他抓住一丝慰藉的理由。
莱昂却因为这个问题而大大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几颗小小的牙:“爹地说,没有白头发的人都要叫哥哥姐姐!”
凯泽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凯泽慢慢俯下身,帮莱昂拿出了那颗足球。
不行。他不能接受。
当莱昂捡起皮球,准备转身跑开时,凯泽几乎是本能地、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叫住了他。
“等一下。”
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露出一个他练习过千百遍的、温和而富有魅力的微笑。他压低身体,让自己与莱昂平视,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盛满了刻意营造的温柔。
“孩子,”他柔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莱昂抱着皮球,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哥哥。
凯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是在乞求:“你能不能……叫我一声‘爸爸’?就一声,好吗?”
莱昂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没有害怕,只有纯粹的困惑。他看着凯泽,认真地问道:“你没有自己的小孩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无声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凯泽。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帝王气度,都在这一刻碎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童年别无二致的脸,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句天真的问话抽空了。
过了许久,久到莱昂都开始觉得无聊的时候,凯泽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的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曾经有过一个,”他说,“但是……我把他弄丢了。”
莱昂脸上的困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子式的、庄重的同情。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好像快要哭出来的哥哥,觉得他好可怜。他想了想,然后用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点了点头。
“那好吧,”他说,“我愿意帮助你。”
然后,他向前走了一小步,抬起头,看着凯泽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叫了一声:“爸爸。”
凯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巨大的狂喜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终于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声音……
然而,下一秒,莱昂又开口了。他用同样认真、充满同情的语气,对他这位临时的爸爸说:“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你自己的小孩。”
说完,他抱着皮球,转身跑开了,像一只快乐的蝴蝶,重新飞回了那片属于他的、温暖的阳光里。
凯泽僵硬地站在原地,那一声“爸爸”的余音还在耳边,却已经被后面那句祝福,彻底变成了穿心刺骨的毒药。
他找到了。
他也永远地失去了。
凯泽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快到圣诞节的时候,街边的电子松树闪烁着温暖的彩灯,空气中弥漫着烤甜饼和热红酒的香气。这是一个属于家庭和团聚的节日。而凯泽,帝国的皇帝,正独自一人坐在街心公园露天咖啡厅的角落,远远地窥视另一个幸福的家庭。
然后,他看见了伊桑。
伊桑像一道劈开他灰暗世界的圣光,穿过人流,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及膝的、质地柔软的白色羊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实的、绿色围巾。那抹温暖的绿色将他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小,肤色更显白皙,被冷空气冻得微微泛红的鼻尖和脸颊,透着一种鲜活而健康的生命力。
他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柔软,那么……完整。
那一瞬间,凯泽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随即被一股无法抑制的、荒谬的狂喜攫住。他来了。他主动来找我了。他是不是……终于肯和我谈谈了?是不是因为节日的缘故,他心软了?
我们从未一起度过圣诞假期。凯泽悲哀地想。
他身体僵硬,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炸开。他想立刻站起来,整理一下自己也许有些褶皱的衣领;又想立刻转身逃走,躲进阴影里,维持自己最后一点可悲的体面。最终,他只是僵在原地,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不知道该怎么办。
伊桑在他面前站定,隔着矮矮的树篱,礼貌且疏远。
“节日快乐。”伊桑冲他礼貌笑了,“打扰了。但是你能给詹姆斯和大卫放个假吗?”
凯泽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变成一片空白。
他预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愤怒的指责,悲伤的质问,哪怕是冷漠的无视。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句……如此日常、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为他人着想的体贴的问话。
凯泽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又干又紧。他想说“伊桑,我好想你”,想问“莱昂今天穿得暖不暖”,想解释“我不是在监视,我只是想看看你们”。
但他最终,只是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失真的声音,问出了那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谁是詹姆斯和大卫?”
“你派来监视我们的特工。”伊桑平静地说道,“他们已经六个月没有休假了。詹姆斯的太太要生孩子了,希望你能体谅一下他。”
凯泽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他被发现了。他所有的小动作,所有自以为是的守护,在伊桑眼里,不过是一场扰人清静的闹剧。而伊桑,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他甚至懒得去关心这场监视背后的动机。他关心的,只是两个无辜特工的假期,和一个即将出生的、别人的孩子。
凯泽无法言语,只能僵硬的点头。
“谢谢你。”伊桑说完之后,又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街道和公园,而后补充道:“最近Kepler-186f的治安和环境好转不少,我希望你没有为此花费太多的预算外经费。”
他动用资源,他通过法案,他将这个偏远的星球打造成全帝国最安全的模范星球……他做了这么多,他几乎是把自己的权力和财富,像祭品一样,无声地、笨拙地,全部堆砌在了伊桑的生活周围。
他以为这是一种补偿,一种守护,一种无声的告白。而在伊桑眼里,这仅仅是一笔……需要被审计的“经费”。
他被看见了,被理解了,然后被……礼貌地感谢了。伊桑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陌生而热心的社区管理员一般。
凯泽摇摇头,感觉喉咙里的血腥味更重了。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句同样冰冷而官方的回答:“全都合规的。”
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了。他无法说“那是我为你做的”,因为那会显得像个笑话。他只能退回自己皇帝的躯壳里,用最官僚、最没有感情的语言,来掩饰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灵魂。
伊桑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那道穿着白色大衣的温暖身影,融入了节日的温暖灯火中,就像他来时一样平静。
凯泽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那句“谢谢你”,像一记耳光,一遍又一遍地抽在他的脸上。
他所有的权力,所有的财富,所有的深情,在伊桑的世界里,已经被折算成了一份需要合规的预算,和两个需要休假的员工。
仅此而已。
第54章 失落乐园你想换个姓氏吗?
新年假期的时候,埃米利奥万瑟伦和莱安登陆了Kepler-186f。
埃米利奥的到来,让伊桑瞬间绷紧了神经。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叔祖父,分析着他每一个看似温和的笑容背后可能隐藏的深意。然而,埃米利奥却表现得像个最普通的慈祥老人,他参观了他们小小的房子,对每一个角落都赞不绝口;他品尝了埃文做的每一道菜,甚至认真地向埃文请教其中一道汤的食谱;他被莱昂的童言童语逗得开怀大笑,浑浊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伊桑从未见过的温情。
伊桑看着这一幕,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发自骨髓的疲惫。他已经厌倦了这种需要时刻分辨真假的温情。
莱安的快乐则简单直白得多,他一整晚都拍着埃文的肩膀,宣称“你敢对伊桑不好就死定了”。然而,当他彻底喝醉,被伊桑扶到客房时,他又抓着伊桑的手,含混不清地絮叨:“其实……其实凯泽那混蛋……也还行……至少比他哥那个废物强多了……”
伊桑苦笑着把他扶到了客房床上,为他盖好了被子。
夜深了。莱安和莱昂都已沉入梦乡。厨房里传来埃文洗刷碗碟的、令人安心的水声。伊桑坐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他是个好Alpha。”
埃米利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宁静。他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伊桑的对面,目光穿过摇曳的灯光,沉沉地落在伊桑身上。
“比凯泽维瑟里安更适合你,也更适合当一个父亲。”埃米利奥平静地补充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伊桑也转过头看埃文,露出一个笑容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埃米利奥的视线扫过这个小小的、却处处透着温馨的家,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沉重:“但是,莱安,你在这里扮演‘霍尔特先生’的游戏,还要玩多久?”
他向前倾身,那双苍老的、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牢牢地锁住伊桑。
“我快八十岁了,莱安,我快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闭上眼睛之前,我还能看到你回家吗?我还能看到莱昂的姓氏,从‘霍尔特’,改回‘万瑟伦’吗?”
伊桑感觉自己的呼吸一滞,那杯早已冷掉的茶,此刻仿佛变成了冰块,寒意顺着他的指尖,一路冻结到心脏。
埃米利奥的眼眶,忽然毫无预兆地泛红了,那双曾见证了帝国半个世纪风云的眼睛里,闪动着真实的水光。
“你的叔祖父,你祖父唯一的弟弟,我的Alpha”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名字叫莱昂纳多万瑟伦。”
厨房里的水声停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答应了替他看护万瑟伦家族。”埃米利奥说道。“但死神快要让我们团聚了。”
伊桑低下头,去看那个小小茶杯里自己的倒影。
“责任应该放到你的肩膀上了。”埃米利奥站了起来,拍了拍伊桑的肩膀,离开了餐厅。
伊桑独自僵坐在椅子上,一种无力感从心底泛了上来。埃米利奥说得不错,他不能再躲在埃米利奥的身后了,他应该承担起责任了。他不能让这个老人在面对日益逼近的死神之时,还担忧着在外流浪的侄孙。更何况,还有依附着万瑟伦家族、受他们保护的人……即便再不情愿,伊桑也不能这么自私。
过了一会,毫无所知的埃文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他把牛奶放在伊桑面前,移走了那杯冷茶。
伊桑向后靠在了埃文的怀里,握住了他的手,抬头问他:“你想换个姓氏吗?埃文。”
埃文一头雾水,“换什么?”
伊桑看着埃文,替他擦掉了脸上的一点水渍,说道:“万瑟伦。”
埃文低头吻了一下伊桑,而后说道:“你要换回去的话,我当然跟着你换。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谢谢你。”伊桑转过头抱住了埃文,把侧脸贴在了埃文的腹部。
埃文摸着伊桑的头发,一向温柔的脸上满是阴霾。
过了一会,伊桑抬起头,绿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汪被搅动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我有点害怕……”伊桑低声而含混地说道,像是对自己耳语,又像是在挣扎着是否要说出口。
“我理解。”埃文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伊桑的。“不用害怕,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伊桑心里的惭愧和恐惧同时涌了出来,他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埃文,然后慢慢拉开了距离。但埃文没让他这么做,埃文扣住了他的后脑勺,加深了那个吻,而后摸上了他后颈的腺体。
伊桑推了推埃文,他的嘴唇和埃文的嘴唇摩擦着,轻声说:“埃米和莱安都在呢。”
埃文放开他,蹲跪了下来,用蓝色的眼睛看着伊桑,声音也很轻:“那你的声音要小一点。”
伊桑的脸立刻红了。
埃文在等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伊桑把手环到了埃文的脖子上。于是,下一刻,他被埃文腾空抱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伊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脸深深埋进埃文温暖的颈窝。那股熟悉的Alpha信息素,像最有效的镇定剂,瞬间抚平了他心底所有的惶惑与不安。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支点。
埃文抱着他,步伐沉稳地踏上了楼梯,走向他们的卧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伊桑狂乱的心跳上。
“咔哒”一声,卧室的门被轻轻关上,也将那个沉重的、属于“万瑟伦”的未来,和那个属于帝国、充满了阴谋算计的世界,暂时隔绝在了门外。
在这个小小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只有彼此纠缠的呼吸和逐渐升温的空气。
当一切归于平静,两人都已筋疲力尽。伊桑蜷缩在埃文的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宿的猫。他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声,感受着那份独属于他的珍宝般的爱意,无可奈何地、又是心甘情愿地放松下来。
*
第二天,伊桑送走了繁忙的埃米利奥。但莱安留在了Kepler-186f,说要再陪他们玩几天,然后换着花样欺负埃文和莱昂。
连着两三天,伊桑家里都是鸡飞狗跳。经常出现莱昂大叫着要爹地救命,冲进伊桑怀里,结果还是难逃被莱安拉出去挠痒痒的命运,连伊桑都差点没逃过。莱安对此非常自得,说自己专克金发Alpha。
一天早晨,莱安和莱昂还在呼呼大睡,整个房间只有厨房有些细碎的动静。伊桑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在厨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早餐的埃文。他从身后环住埃文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
“我去一趟空港。”伊桑说,“我要检修一下飞船,补充能源,校准仪器什么的。”
“我陪你去。”埃文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关掉火,转过身来看着伊桑说道。
“你在家里照顾莱昂和莱安就好。”伊桑摇了摇头。
“埃文,对不起……”伊桑把头埋在了埃文的胸口,“我不想把你牵扯到万瑟伦家族当中去的。但莱昂年纪也不小了,他需要受教育。而且,我也要承担责任……”
伊桑抬头露出了个笑容说道:“至少现在承担责任里不包括和谁结婚了。”
埃文摸了摸伊桑的头,说道:“我等你回家吃午饭。”
伊桑点头。
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伊桑又往街心公园看了一眼。一个红发的Alpha正坐在那里看报纸,这是安全局特工詹姆斯。自从他们被伊桑发现,并且双方都确认对方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意图之后,两个人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友谊”。有的时候,詹姆斯甚至会帮伊桑临时看护一会莱昂,作为回报,伊桑会请他喝杯咖啡。
詹姆斯和他挥了挥手,伊桑回敬一个冷淡的笑容,搭乘飞行器离开了。
詹姆斯和大卫,以及他们来换班的同事,永远都在提醒伊桑,他并非是真正的自由。他始终处于凯泽的监视之下。不管他逃到哪里,凯泽总会像鬼魂一样跟在他和他的家人后面。凯泽敢对伊桑霍尔特这样做,但是无法对万瑟伦大公做同样的事情。伊桑已经认识到了,没有力量支持的自由,始终是一个会被随时戳破的肥皂泡。
而且,他不得不考虑莱昂和埃文了。时至今日,他们尚未有正式的法律身份,莱昂没有办法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没有办法获得真正的安全。但是……埃文有着和皇帝一样的容貌,贵族圈子会轻易发现这一点。伊桑想,今晚回家可以给埃文染个头发。
两个小时后,伊桑站在空港的船坞里,仰头看着飞船流畅而矫健的线条。他检查了跃迁引擎,校准了导航系统。当一条通往塔莫德星的航线,在星图上闪烁出幽蓝色的光芒时,伊桑的心中充满了力量。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笼中的猎豹,烦躁地来回踱步,对未来感到无力。他已经准备好了。既然战斗始终无法避免,那就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他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驾驶着飞行器回到了他们的小屋。他甚至想好了要怎么跟莱昂说——我们不再是霍尔特了,我们是万瑟伦,我们要回家了。
然而,当他推开家门时,迎接他的,不是饭菜的香气,也不是爱人的拥抱。
是死一般的寂静。
屋子里空无一人。
“埃文?”
无人应答。
“莱安?莱昂?”
回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微风。桌上,莱昂喝了一半的果汁还放在那里,旁边是他最喜欢的玩具机器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向上猛窜。他冲出屋子,疯狂地环顾四周。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街对面的街心公园。
那个负责监视和保护他们的特工,詹姆斯,还坐在那张长椅上,姿势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睡着了。
但他的头,歪斜的角度太过诡异。
伊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甚至不敢呼吸。
“詹姆斯?”他试探着,用颤抖的声音呼唤。
没有回应。
伊桑伸出那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轻轻推了一下詹姆斯的肩膀。
那具身体,像是失去了所有骨骼的支撑,软软地向一侧滑倒,然后“砰”的一声,从长椅上摔在了地上。
在他的太阳穴上,一个被发丝巧妙遮掩住的、细小的血洞,暴露在伊桑的视野里。
一声不成调的、被极致恐惧扼杀在喉咙里的短促悲鸣。伊桑猛地后退,踉跄着,几乎摔倒。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连同他所有的勇气和计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环顾四周,平日里宁静祥和的社区,此刻在他眼中,每一扇窗户后面都仿佛藏着一双眼睛,每一片树丛的阴影里都埋伏着无形的杀手。
伊桑捏着激光武器,弓着背,试图找到任何一个攻击者。但是,什么都没有。
恐慌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呼吸。但这股恐慌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随后便被一股更汹涌、更炽热的火焰吞噬——愤怒。极致的愤怒烧毁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无助,只留下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叫嚣:找到他们!
伊桑不再犹豫,他调转方向,冲向停在路边的飞行器。他粗暴地拉开舱门,拽出了大卫的尸体,猛地发动引擎,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这片死寂。飞行器像一道离弦的箭,直奔最近的行政大楼。
如此准确地杀死了两个特工,悄无声息地将三个人带走,这绝对是有预谋的!不会是凯泽,他没有理由杀掉安全局的特工。不会是万瑟伦的敌人,否则他们会连伊桑一起带走。那就只能是凯泽的政敌了。肯定是凯泽频繁造访Kepler-186f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伊桑眼中的恨意几乎凝结成了实质。
一路无人阻拦,帝国安全局的车牌具有所有权限。他直接冲到顶层,一脚踹开了“行星执政官办公室”的大门。
一个头发花白的Beta执政官正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巨大的光屏后面玩消除类游戏。
“封锁所有航道!”伊桑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立刻!马上!”
执政官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更多的是不解和被一丝冒犯的恼怒:“阁下,您无权命令我——”
伊桑手中的激光武器瞬间顶在了执政官的眉心,冰冷的枪口带着死亡的威胁。“我无权命令你。但你知道我是谁,照我说的做!”
执政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冒出冷汗。
“立刻!”伊桑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枪口又向前顶了半分,“派出所有能动的人,搜查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帝国继承人在你执政的星球被绑架了!查阅所有航道起降记录,给我三个小时内所有船只的完整清单和目的地!快!”
执政官被他身上爆发出的强大气场和森冷杀意震慑,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和流程。他哆嗦着拿起通讯器,声音沙哑地传达着伊桑的命令。
伊桑紧握着武器,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执政官办公室的落地窗外,绿色的瞳孔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附近的闭路电视全都受到电磁脉冲损坏了。伊桑只在市政悬浮机器人录像中找到了一小段录像。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抱起了莱昂,还帮他提着那辆他最喜欢的单车。在画面的角落,莱安被两个人高马大的Alpha夹着,满脸焦急。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摄像头、过路人,都没有看到这几个人的去向。
20个小时一无所获的搜寻过后,凯泽到了。他几乎是带着一整支舰队来的。
凯泽的外套上还带着星舰跃迁引擎特有的、冰冷的金属与臭氧的气息,他显然是一路闯关,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他冲进了执政官办公室,在那里找到了同样不眠不休的伊桑。
伊桑的冷静只剩下一层岌岌可危的表层,他的嗓子已经哑到不成样子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破碎的声带,带着撕裂的沙哑。
看到凯泽进来,伊桑转头对其他人说道:“麻烦你们暂时出去一下。”房间里的其他人如蒙大赦,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这两座即将碰撞的冰山。
伊桑站了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一步步走向那个与他同样憔悴的男人。
凯泽屏住呼吸,下意识小幅度张开了双臂,他准备好了迎接伊桑的崩溃,拥抱他的痛苦。
然而,伊桑越走越近,他的脚步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颤抖,他的双拳在身侧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距离凯泽仅一步之遥时,他积蓄了全身所有力量的右拳,带着撕裂空气的厉风,猛然挥出。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骨肉撞击的巨响。
凯泽的头被这股巨力打得猛地向一侧偏去,他甚至没有躲闪,任由那记凝聚了伊桑所有绝望与恨意的重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剧痛让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但他强行稳住了身形。
“看看你干的好事!”伊桑剧烈地呼吸着,胸口不断上下起伏,“是你!是你把那些豺狼引到了我们的家里!引到了我孩子的身边!凯泽维瑟里安,我曾经以为你只是自私,没想到你是一场灾难!一场会移动的灾难!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为什么总要来摧毁我的生活?!”
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味,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被彻底燃尽的绝望和恨意。“如果他们有任何意外……凯泽,我发誓,我会亲手杀了你。我发誓!”
凯泽擦掉了嘴角的鲜血。他张了张嘴,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沙哑和破碎:“对不起……伊桑……对不起。”
伊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那声控诉和那记重拳中耗尽了。他精疲力尽地坐回了沙发上,手撑在膝盖上,用手捂住脸。看着伊桑终于像一尊破碎的雕像般坐倒,凯泽才仿佛敢重新呼吸。他抬起手,想要碰触伊桑,却又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休息了一分钟之后,伊桑又站了起来,找出了那段他看过千百遍的视频,在光屏上展示给凯泽。
凯泽抬着头,看了一分钟,而后看着那个高大的Alpha,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火气:“马库斯。”
“谁?”伊桑问。
凯泽指着画面上一手抱着莱昂、一手提着单车的那个高大男人说道:“马库斯维瑟里安。”
伊桑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捂住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痛苦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莱安……他带走了莱安……”他简直不敢想象莱安会遭遇什么。
“你答应我杀了他的!”伊桑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凯泽,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发出最后的诅咒,“你在好几年前就答应我要杀了他的!”在莱安笑嘻嘻满不在乎说自己被马库斯□□的当天晚上,凯泽就答应了伊桑去杀掉马库斯。
凯泽闭上眼,像是要承受另一次重击,声音低哑到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伊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冲上前死死揪住凯泽的衣领,用力摇晃着他,仿佛想把他从那片罪孽的深渊里摇醒,“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你找到他们!去找!!”
凯泽被他摇晃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伊桑那张因为痛苦而更加艳丽的脸,闻到他身上的香气,思绪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联系马库斯!”伊桑的声音因绝望而尖利,“问他要什么!让他把人送回来!”
直到伊桑快要把他勒断气,凯泽才像一个迟钝的机器人般,缓缓回过神来。
“……好。”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第55章 家族印信找回他,我们一家团聚。……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简直是地狱级的煎熬。
凯泽几乎是发了疯地通过所有能想到的手段联系马库斯——无论是和维瑟里安家族的接洽,还是通过帝国的情报网——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如石沉大海,只换来冰冷的碰壁。
他知道,这样做无疑是愚蠢的、自毁长城的,因为他每一次的急切,都在向马库斯赤裸裸地宣告,人质对他而言是何等的重要,这是他致命的弱点。可每当他转头望见伊桑那双焦灼而濒临崩溃的眼眸,所有理智便溃不成军,他只能将自己的软肋,毫无保留地暴露给那个对他知根知底的兄弟。
至少……至少马库斯没有带走伊桑。凯泽曾在心底生出过一丝脆弱的、自我欺骗般的侥幸,认为至少伊桑是安全的,这是他唯一的慰藉。
但很快,这份可怜的侥幸就被彻底粉碎。
第三天,黎明尚未到来。伊桑的个人终端忽然亮起,屏幕上显示出莱安的名字。
上一次的信息,还是莱安絮絮叨叨地要伊桑带本地特产的坚果回家。此刻,时隔几十个小时,下一条信息却只有一张图片,一张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华丽的花体字。
伊桑一目十行看了下去:
“诸位高贵而受尊崇之选帝侯,帝国之基石,万民之守护者——听闻此庄严之告谕!……篡位者凯泽维瑟里安,久坐于帝国之宝座……其降生……乃不洁之结合……其登位,以最不圣之行径为标志……其统治……因其手握暴政之沉,其心无真理之公正……彼非正统之帝王……汲取我国土与人民之生机……古老之盟约已然撕裂,神圣之传统惨遭践踏……故此,凭藉赋予我等之古老权利,以及帝国之精神……兹召集新一届之选帝侯会议……即刻聚首,重新投票,以裁决此不义之人!”
这份用最华丽的辞藻包装着最恶毒的指责的文件,字字句句都直指皇帝凯泽维瑟里安不正当的出生、不合法的登基、以及不合格的统治。它以一种煽动人心的语气,号召所有选帝侯召开新的会议,推翻他的统治。
最下方,赫然签上了三位选帝侯的冰冷名字和印信:马*库斯维瑟里安大公、安托万罗什福尔大公和卡珊德拉阿塔纳索斯大公。而第四个签名位空着,底下赫然打印着——莱安万瑟伦大公。
卡珊德拉阿塔纳索斯……伊桑的外祖母。她的名字为什么在上面?
选帝侯会议需要七位选帝侯当中的四位共同提案,才可以发起会议,认可或者罢免皇帝。在护国公弗里德里希维瑟里安和短命皇帝克劳狄维瑟里安时期,从未有人能成功凑齐四位选帝侯的支持,是以选帝侯会议从来没能成功召集和举行过。
伊桑的指尖在光屏上无意识地颤抖着,刚看完这致命的文本,下一条信息立刻弹了出来:
“中央银行37756号保险柜,文件将会在22个小时后销毁。”
这是一个死亡倒计时!从Kepler-186f到天穹星仅仅跃迁就需要20个小时!
伊桑几乎是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粗暴而急促,直接打断了正在和部下通讯的凯泽。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望和疯狂:“回天穹星!立刻!”
凯泽闻言,浓眉紧蹙,不解地望向他。
伊桑没有多言,他收缩了光屏,将那致命的画面放大到只有凯泽一人能看清的大小,而后,将通讯器递到了凯泽面前。
在凯泽阅读这份倡议书之时,伊桑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从发出倡议到选帝侯会议召开,最少还需要半年的时间。半年后,马库斯维瑟里安还需要伊桑在选帝侯会议上的一票。也就是说,至少马库斯在这半年时间里不会真的伤害被他绑走的莱昂、莱安和埃文。
想清楚之后,伊桑才分出些心思给凯泽。凯泽的目光还落在光屏上,他原本憔悴的脸色变得肉眼可见的苍白,紧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伊桑收回了自己的光屏,于是,凯泽缓缓抬起头,脸庞此刻写满了震惊、痛苦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心碎的绝望。他的嘴唇颤抖得更加厉害,沙哑地问道:“你要……签吗?”
他以为他不会再被这些恶毒的言论所伤害,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面对所有的攻击。但是想到“莱安万瑟伦”的签名可能会出现在这封倡议书之上,一阵剧烈的眩晕攫住了他。他耳中轰鸣作响,所有被伤害的时刻,所有他曾精心掩盖的自卑与屈辱,在这一刻尽数复苏,将他淹没。
伊桑和他对视着,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天边降临,刺穿了他的耳鸣雾障:“我必须签。”
凯泽猛地低下了头,像一头被击中了要害的困兽。他想质问,想嘶吼,想抓住伊桑的肩膀问他:你忘了你说过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吗?你怎么可以和我的敌人站在一起,用我最痛恨的方式来攻击我?但这些咆哮只在他的颅内轰鸣,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一把刺刀旋转着贯穿。谁都可以!谁都可以!但你不行……你不能这么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随后,伊桑没有再看凯泽,而后立刻开始向莱安发起视讯通话。在被挂断几次之后,伊桑发了文字过去:“我要知道他们是安全的。”
一条语音发了过来,伊桑点开了,里面是马库斯沉稳的声音:“他们是安全的。”背景里有什么嘈杂的声音。
伊桑把声音放到了最大,又点了一遍,而后整个执政官办公室里响彻着马库斯的声音:“他们是安全的。”背景声里是莱安的怒骂,里面充满了各种生殖器和动词。原本嘈杂的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伊桑很短地、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他将信息转发给凯泽:“转发安全局分析背景音。”
“走吧。”伊桑又看了一眼那个仿佛被抽走了灵魂、颓唐的凯泽,率先离开了执政官办公室。
凯泽用拳头撑着桌子,缓慢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工作人员:“继续分析航道,定位马库斯。”
离开的电梯里挤满了人,空间狭小而压抑。伊桑能清晰地闻到凯泽身上那股混杂着血腥味、汗水和信息素失控的颓败气息。他看到凯泽撑着电梯墙壁的手在微微发抖,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崩塌的脆弱。他低着头,不让部下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站在旁边的伊桑一览无余。
“冷静。”伊桑向前凑了半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沙哑的声音说道,“我需要你清醒一点。”
凯泽猛地抬起头,对上伊桑那双燃烧着怒火却又异常平静的绿眼睛。
“从倡议书发布到开会要六个月,你不会废物到六个月都赢不了他吧。”
这句话,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交流。
回到天穹星需要二十个小时的星际跃迁。跃迁通道中,时间与空间被扭曲拉长,伊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寸寸地撕扯,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横跳。飞船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引擎单调的嗡鸣,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死亡倒数。他能感觉到凯泽就在不远处,沉默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伊桑闭上眼,拒绝去看,拒绝去想,可眼前浮现的,却全是莱安、埃文和莱昂被囚禁的画面。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每一次意识回笼,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令人作呕的眩晕。
当飞船脱离跃迁、进入天穹星轨道的瞬间,伊桑猛地睁开了眼。他与凯泽几乎是同时行动,没有片刻喘息,立刻换乘了停泊在外的皇室专用穿梭飞行器。飞行器以突破安全极限的速度,发出一阵尖啸,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向中央银行。
他们冲进那座象征着帝国财富的宏伟建筑,皮靴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银行经理早已等候在此,他甚至来不及进行标准的问候,看到他们出现的瞬间,便猛地转身,用嘶哑的声音催促道:“这边!快!”
他带着他们在贵宾通道里飞奔起来,这位经理此刻也顾不上仪态,领带歪斜,脚步踉跄。一部专用的电梯早已静候,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的瞬间,便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加速度飞快下行。
光线骤然消失,从透明的电梯望出去,只能看到厚重的岩层。楼层数字在飞速地跳动着,像一串血红色的倒计时。在失重感的包裹下,伊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凯泽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三分钟,文件就会被保险柜内的高温装置自动焚毁!”经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因紧张而变调,他不断地看着手腕上的表,“这是客户设定的最高权限指令,我们无权干涉!”
电梯“叮”地一声停下,门还未完全敞开,两名安保人员已经按住了开门键。经理第一个冲了出去,带着他们在冰冷、空旷的地下金库长廊里再次飞奔。这里空气稀薄,每一声脚步都带着沉闷的回音,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终于,他们在一排闪烁着幽光的保险柜前停下。经理指着其中一个,柜门是特制的透明合金,伊桑能模糊地看到里面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快!”凯泽低吼道。
经理立刻激活了验证程序。屏幕上出现了伊桑的脸,一个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
“身份验证开始。请将权利人将面部对准扫描区域。”
伊桑立刻上前,将脸凑近冰冷的识别器。
“请抬头,扫描下颌线。”
他照做了。时间在飞速流逝,他能看到保险柜一角,一个微小的红点正在规律地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在抽走他的一丝力气。
“请低头,扫描虹膜。”
“请向左转动三十度。”
“请保持微笑表情三秒。”
这该死的、复杂的程序,仿佛是马库斯精心设计的、充满了恶意的羞辱。在生死关头,他却必须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对着一台冰冷的机器摆出各种姿势。
“验证失败,表情幅度不符合标准,请重新开始。”
凯泽的拳头狠狠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伊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一次将脸对准扫描器。
“请抬头……”
“请低头……”
“请……”
“滴——”
在最后几秒,一声清脆的、宛如天籁的解锁声响起。保险柜门应声而开。伊桑几乎是扑了上去,伸手将那个文件袋抓了出来。
伊桑颤抖着打开了文件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倡议书。倡议书后面,用回形针别着一张字条,上面是手写的笔迹:签字,盖印,送到《天穹晨报》。
《天穹晨报》……伊桑的脑中恍惚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曾在这家报纸的旧刊里,寻找自己家族覆灭的真相。
他下意识地随手关上了保险箱的柜门。
就在柜门闭合的下一秒,保险箱内猛地喷射出炽热的蓝色火焰!隔着厚重的合金柜门,伊桑都能感觉到一阵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伊桑退后半步,靠在了墙上。那份薄薄的倡议书,此刻在伊桑手中却重如铅块。他脱力地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溺死的边缘被捞起。金属柜门内焚烧的余温,还在提醒着他方才那几秒钟的惊心动魄。
死寂。
只剩下他和凯泽两个人,以及他们之间那片广袤而荒芜的沉默。
良久,伊桑撑着地面,摇晃地站了起来。他转头,对那位一直恭敬地等候在不远处的银行经理说道:“我要提取万瑟伦家族的印信。”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这份印信,是他家族几百年荣耀与血泪的凝结,一直由中央银行用最高等级的安保措施守护着。需要虹膜识别、活体检测,以及那道无法被任何人伪造的、独属于万瑟伦直系血脉的基因锁。
伊桑的脑中一阵恍惚。就在几年前,他第一次回到天穹星时,还曾天真地幻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手拿出这枚印信,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他和凯泽的婚礼,为了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为了帮助凯泽彻底坐稳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多么可笑的、属于过去的幻梦。
他梦游一般地,跟着银行经理,前往更深的地下,在三重验证后,取出了那枚冰冷的、沉重的星金印信。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印信上那熟悉的家族徽记时,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莱安。在他第一次和马库斯见面的那一天,莱安就是被强行带到了这里。结果毫无意外,莱安无法打开万瑟伦家族的基因锁。而第二天,当伊桑再见到莱安时候,莱安满不在乎地说自己被马库斯强奸了。
伊桑感觉自己一阵心痛。
伊桑抬起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静静看着他的凯泽。
凯泽的视线没有落在伊桑的脸上,而是死死钉在了手上的倡议书和印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凯泽脸上的痛苦消失了,凝聚成了一种死寂的平静。
伊桑和凯泽对视一眼,立刻感觉头皮发麻。那是一种被毒蛇盯上后的不由自主的警惕和恐惧。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伊桑的脊椎升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凯泽,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现在……我们占据主动了。我们可以和马库斯慢慢讨价还价,我们有时间。”
凯泽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残酷的笑容:“是吗?”
伊桑的心脏被这声反问狠狠攥住。他知道,凯泽的理智正在告诉他一个更简单、更一劳永逸的方案:将伊桑和这份印信一起留在天穹星,撕毁倡议书,那么马库斯手中最大的筹码就将彻底失效。至于那些人质……他们会变成一个“可以接受的损失”。
莱昂、莱安和埃文……他们对伊桑是重要的,但对凯泽,未必。
伊桑不能让他做出那个选择。他要把凯泽从政客变回伴侣,从皇帝变回父亲。
他肩膀沉了下去,身体紧绷,一副即将攻击的姿态。但他只是走了过去,轻轻抓住了凯泽冰冷的大手,抚摸着他的指节,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马库斯绑架了我们的孩子。”
凯泽垂下眼,视线落在伊桑紧抓着自己、骨节发白的手上。而后缓慢地重复道:“我们的孩子?”
伊桑的心跳得像要逃出胸膛,他看懂了凯泽眼中的挣扎和交战。他只能用更强的力量回握住凯泽,重重地点头:“我们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凯泽又用那种缓慢地语气重复道:“我和你的孩子?”
伊桑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自己只剩下最后的机会。他猛地踮起脚,用额头死死抵住凯泽的额头,低声说道:“莱昂,我和你的孩子,出生在婚姻之内的孩子,你的头生子和继承人。”
他能感觉到凯泽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座雕像,他闭上眼,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最后的祈求:“我们要把他找回来。”
伊桑感觉凯泽搂住了他的腰,他便紧紧地贴着凯泽的胸膛,轻柔地摸着凯泽的背,温柔地说:“把莱昂找回来,我们一家团聚。”
一家团聚……
家……
凯泽紧紧抱着伊桑,越抱越紧,几乎快把伊桑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凯泽的心在他耳边狂跳,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越来越不满足,他开始低下头,啃咬着伊桑的肩膀。伊桑没有呼痛,只是温柔地抱着他,抚摸凯泽的发抖的脊背。
“没关系,我在。”伊桑的声音像哄莱昂入睡一般轻柔。
但他怀里的人并非他的孩子。坚硬如铁的身躯不容他认错。
等到凯泽开始抚摸伊桑颈后的腺体时,伊桑发着抖、僵硬地摇了摇头,嘴唇轻颤地说道:“不要在这。”
凯泽猛地松开他,但手腕却像铁钳一样死死攥着。他什么也没说,拖着伊桑就往外走。他的步伐又快又急,伊桑几乎是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他们离开了冰冷的地下金库,穿过银行空无一人的大厅,回到了飞行器上。
他们起飞时,周围停下的十几个飞行器也一同起飞了。
伊桑和凯泽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两个人各自看着窗外,但凯泽紧紧捏着伊桑的手。
飞行器没有飞向皇宫的主殿,而是在一片静谧的花园上空盘旋,最终降落在一片被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
草坪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栋小小的、与周围宏伟的皇家园林格格不入的房子。
伊桑的瞳孔,在看到那栋房子的瞬间,猛地收缩了。
那是他的家。是他和埃文的家。他们在GJ357d的那座小房子。
凯泽拖着他,一步步走向那栋房子。门被推开,一股陈旧木香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的一切,都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客厅的沙发上还扔着莱昂的外套,餐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坚果盘,冰箱上还贴着莱昂三岁时的画。
伊桑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凯泽就猛地关上了门。
下一秒,他被狠狠地抵在了冰冷的门板上。凯泽疯狂地吻了上来。
这不是一个吻,这是一场吞噬,一场暴虐的掠夺。凯泽的唇舌间没有任何温柔,只有惩罚性的力道和不容抗拒的占有。他的牙齿磕破了伊桑的嘴唇,铁锈味的血腥气在两人交缠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这是Alpha对Omega最原始的、不加掩饰的征服。
凯泽身上那股雪原冷杉味的信息素,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暴风雪,在这个小小的门厅中疯狂地翻涌。
伊桑的双手被凯泽用一只手死死地按在头顶的门板上,他被迫仰起头,承受着这个几乎要让他窒息的吻。他的视线越过凯泽的肩膀,看到了那张贴在冰箱上的、幼稚的儿童画。
那是他的家。
伊桑忽然开始挣扎起来,他不想在这里。
凯泽感受到了他的挣扎,放开了他,在他的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随后,伊桑的纽扣被扯得崩飞,砸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令人心惊的声响。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上伊桑裸露的皮肤,让他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不……不要在这里……”伊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这里不行。哪里都可以,就是这里不行。
这里是他和埃文的家,是莱昂蹒跚学步的天地。
“为什么不行?”凯泽的手贴着伊桑的腰侧,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个不是我们的家吗?”
他一边问着,一边强硬地将伊桑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卧室。
一脚踹开房门。
那张不大的床,整齐地铺着干净的床单。床头柜上,甚至还放着一本伊桑没看完的书。
凯泽将他狠狠地扔在了床上。
床垫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而深深下陷,又将他无力地弹起。伊桑下意识地想爬起来,却被凯泽压了回去。凯泽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沉沉地压在他身上,双腿强势地挤入他的膝盖之间,将他彻底禁锢。
“你不是说,我们一家团聚吗?”凯泽俯下身,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掉落在伊桑的脸颊。他的声音轻柔得像魔鬼的低语,每一个字却都带着最恶毒的倒刺,“在我们的家里,做我们该做的事,不是很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湿热的吻沿着伊桑的下颌线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那道因为他的标记而变得格外敏感的腺体上。
然后,他张开嘴,用最凶狠的力道,再一次咬了下去。
伊桑一声呼痛,感觉自己眼前一阵发黑。
等到伊桑眼前的黑暗散去,他只能看到凯泽汗湿的胸膛。凯泽胸口那条细细的银色链子,穿起的两个戒指,正随着他不知餍足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冰冷地、有节奏地,敲打在伊桑的脸上。
伊桑空洞地睁着眼,感到一阵由衷的悲哀。
第56章 国王肖像和一间干净的办公室。……
伊桑睁开眼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像是被人从里到外拆开,又粗暴地装了回去,每一寸骨缝都叫嚣着钝痛。
他盯着头顶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恍惚了许久。这曾是他的家,但他在异星球的漂泊了太久,久到每一次醒来,都要重新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楼下厨房里传来细碎的、属于日常的响声,一阵混合着咖啡与培根的香气。伊桑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双脚落入那双柔软的半旧拖鞋。
他打开卧室门,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像一个幽灵,俯瞰着自己的生活被他人占据。
开放式的厨房里,摩卡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个金发的Alpha背对着他,身上系着一条可笑的、印着卡通飞船的围裙,正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将一个用模具煎好的五角星煎蛋盛入盘中,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它和培根的位置,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伊桑抱着双臂,在阴影里静静地看了他几分钟。
最终,他走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悄无声息地,在沸腾声即将失控的前一秒,伸手关掉了摩卡壶的火。再晚两秒,这台可怜的机器就会把滚烫的咖啡喷得到处都是。
“双倍浓缩加冰?”伊桑顺手拿了个玻璃杯,拉开冰箱门,让冰箱门遮住自己,若无其事的问道。他记得很清楚,在游隼号上,在他被标记的第二天,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子喝咖啡就是这个习惯。
身后哼唱的曲调戛然而止。下一秒,一具温热的胸膛便紧紧贴了上来。凯泽关掉火,不由分说地从背后环住伊桑的腰,手臂如铁箍般收紧,将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禁锢在自己和冰箱之间。然后,他才越过伊桑的肩膀,伸手从里面拿出那瓶玻璃牛奶。
伊桑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他当然记得,就在这个冰箱前,他曾用冰冷的玻璃瓶砸向凯泽的后脑。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担心凯泽也会拿这瓶牛奶砸他。
但他多虑了。
“咖啡要加牛奶吗?”凯泽的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汲取着他的气息。
伊桑没有抗拒,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从冰箱的冷气里飘出来:“我不喝咖啡了。”
凯泽圈着他的手臂顿了一下。“哦……哦……”他连着应了两声,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为什么?”
伊桑没有回答,他自顾自从冰箱里铲出一勺冰,叮叮当当地倒进玻璃杯里。他巧妙地侧身,从凯泽的禁锢中滑了出去,然后将摩卡壶里滚烫的浓缩咖啡浇在冰块上,发出“滋啦”一声响。
“怀孕的时候戒掉了,后来就不喝了。”伊桑耸了耸肩,将那杯为凯泽准备的咖啡递了过去。
凯泽关上冰箱门,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他伸手,拿过伊桑刚刚为他准备好的那杯冰咖啡,说道:“医生也不让我喝。”
伊桑在心里叹了口气,才问道:“为什么?”
凯泽与他对视,试图从那片死水里找到一丝裂痕,一丝关心。他坦然地、甚至带着一丝乞求般地袒露自己的弱点:“焦虑症和睡眠障碍。”
“有病的话,那就不该喝。”伊桑拉开椅子坐下,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关系。”凯泽微微一笑,看着伊桑,喝了一口咖啡:“我的病已经好了。”
凯泽把早餐端了上来,放在了伊桑面前,而后又单独给他倒了杯牛奶。
伊桑看着那杯冰牛奶,胃里一阵翻搅。他站起身,端着牛奶走向微波炉。凯泽立刻也跟了过来,像一颗无法摆脱的卫星,紧随其后地站着。他没有触碰伊桑,却用自己的身体将伊桑笼罩在他和微波炉之间那片狭小的空间里。温热的体温、Alpha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还有那道无法忽视的、胶着的视线,构成了一座无形的牢笼。伊桑面无表情地看着牛奶在微波炉柔和的光芒中旋转,听着那单调的嗡嗡声,仿佛在欣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我以为你会喜欢喝冰的。凯泽在微波炉的工作声中问伊桑。
伊桑没有回话,只是等到微波炉“叮”的一声结束工作,才端着温热的牛奶坐回原位。
“莱昂肠胃不好,只能喝热的。我们……”伊桑顿了顿,那个停顿短得几乎无法察觉,“……我和莱昂就都习惯喝热的了。”伊桑喝了口牛奶,然后才咬了一口煎蛋。“而且,是莱昂喜欢五角星煎蛋,你不用特意为我做这个。”
凯泽也开始缓慢地吃东西,他注意到了伊桑的停顿,但是没有追问,反而问道:“那你呢?你喜欢什么形状的煎蛋?几分熟?”
伊桑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真挚的冰蓝色眼睛,看到了他手臂上被热油溅出的水泡,再到垃圾桶里的四五个形状奇怪颜色焦黑的鸡蛋,摇了摇头,说道:“凯泽,你没必要这样。”
凯泽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微微一笑,他伸长手臂,指尖穿过伊桑柔软的发丝,用一种近乎迷恋的姿态轻轻揉了揉,低声说:“不痛的。”
伊桑枯坐一分钟之后,伸出手,拿走了凯泽面前的冰咖啡,将自己的热牛奶推了过去。他抬起眼,迎上凯泽错愕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让凯泽心跳漏拍的笑容,模仿着哄劝孩童的语气说:“爸爸要以身作则。莱昂只喝热牛奶,你也要陪着他哦。”
凯泽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没有去碰那杯牛奶,而是站起身,俯下身在伊桑的侧脸印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极尽温柔地说:“好。我去再热一杯。”
*
到了中午,终端一声轻响,一条视频像一枚无声的炸弹,将伊桑伪装了一上午的平静炸得粉碎。他几乎是弹射而起,立刻冲出休息室,闯进了凯泽的办公室,却发现对方正在会客。凯泽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说道:“马上。”
伊桑点点头,强迫自己退了出去。
在沉重的隔音门关上之前,他扫了一眼凯泽的客人,其中一个男人让他觉得非常眼熟。对方也正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甚至冲他眨了眨眼。
这是谁……伊桑的记忆飞速搜寻,埃米利奥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突兀地响了起来:“这是卢卡莫雷蒂议员先生,帝国议会议员,我们塔德莫星的骄傲……你们会在天穹星上见很多次面的。”
塔德莫星籍的议员,和万瑟伦家族关系匪浅。
伊桑缓缓坐回了凯泽办公室内附带休息室的沙发上,开始仔细思考。
几分钟后,凯泽推开隔音门,大步走到了伊桑身边,坐在伊桑旁边,不由分说地将他揽进怀里。他将头埋在伊桑的颈窝,深吸了一口属于伊桑的气息,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怎么了,宝贝?”
伊桑没有回答,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那个视频。
晃动模糊的画面里,莱昂正坐在一块华丽的地毯上,艰难地读着一份《天穹晨报》。他还那么小,根本不认识几个字,只能在那堆密密麻麻的、属于成人世界的复杂单词中,努力辨认出几个他认识的,然后用稚嫩的声音念出来。
莱昂努力地又辨认了一会,终于沮丧地抬起头,那双冰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委屈:“叔叔,爹地在哪里?你不是说报纸上有爹地吗?”
马库斯的镜头里莱昂越来越近,他声音低沉而危险:“本来该有的。爹地骗了叔叔。”
他刚说完,视频就被掐断了。
伊桑反复播放着这段只有十几秒的视频,每一次播放,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然后拧干。理智告诉他,马库斯暂时不会真的伤害莱昂,孩子是他最重要的筹码。但情感早已崩溃,那种火烧火燎的痛楚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凯泽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伊桑紧绷的后背,那是一种安抚,更是不足餍足的碰触。“转给我,我让安全局分析。”
伊桑摇了摇头,看着凯泽说道:“有个群聊,对吗?拉我进去,我自己发。”
凯泽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把伊桑拉了进去。
“我还要一间办公室。”伊桑乘胜追击。
凯泽看着他,说道:“可以,但是以什么名义?”
“皇后,万瑟伦大公,随便什么。”伊桑说道。“但要干净。”
伊桑说干净的时候,紧紧盯着凯泽的眼睛。凯泽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开了一瞬,他当然记得自己过去是怎样对待伊桑的——天穹军事学院那个由杂物间改造的、充满了监视设备的小小办公室。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凯泽。”伊桑伸手转过了凯泽的下巴,和他继续对视。伊桑要一个干净的、没有任何窃听器和摄像头的、绝对安全的办公室。
凯泽定定和他对视着,过了一会,他才抓住了伊桑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
*
下午四点,新的《告选帝侯书》制作完成。
凯泽的前公关团队负责人、现任内阁秘书处特别顾问艾瑞斯墨瑟起草了这份文件。这份新的倡议书,字斟句酌地删掉了所有对凯泽本人的直接攻击,转而将矛头指向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天穹陷落之后,神圣帝国的选帝侯会议再也未能成功举行。为了帝国的未来与明天,四位选帝侯决心倡导召开新的会议。
文件末尾,四个签名位已经印好,静待着墨迹与印章的落下。
伊桑率先签上了“莱安万瑟伦”——那个他已经阔别许久,却不得不重拾的身份。而后,他拿起那枚代表着家族数百年荣光与血泪的印信,重重地盖了下去。绿色的橄榄环拥抱着纯白的鸽子,在纸上留下一个清晰而决绝的烙印。
随后,凯泽的母亲,博蒙特大公,也在艾瑞斯的指引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博蒙特家族那枚冬琴花环围绕着巨鹿的印信。
剩下的两个签名位,分别留给了马库斯维瑟里安和他忠实的盟友安托万罗什福尔。
伊桑给这份新的倡议书拍了张照片,而后发给了莱安的账号。
“如果你在天穹星的话,我们还来得及把这份文件送到晚报去。”*他加上了这条信息。
凯泽看着他发出了这句话,从喉咙里发出声笑来,桌子下,他猛地抓住了伊桑的手,五指用力收紧,搓揉着他的指节。要不是在场还有其他人,他恨不得把伊桑抱在怀里狠狠搓揉一番。
“你报复心还是那么强。”凯泽在伊桑耳边低声说道,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迷恋。他太喜欢这样的伊桑了。他会永远记得伊桑曾与他对视,一边用指尖划过他胸口的肌肉,一边模仿他的口吻,残忍又性感地对他说:“呼吸,凯泽,呼吸。”那种生机勃勃、野性难驯的姿态,才是他真正为之疯狂的毒药。
他确实是。伊桑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迎着凯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伊桑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告选帝侯书》上,大脑已经开始了冰冷的计算。马库斯维瑟里安同意这个版本的可能性有多大?
——答案是百分之百。
马库斯想要的是召开选帝侯会议,这是他唯一的、能够动摇凯泽皇位的机会。一旦会议召开,凯泽的合法性将立刻受到最严峻的质疑。
皇帝,必须是七大选帝侯之一。而凯泽,他什么都不是。他姓维瑟里安,但他从未在德拉古尔星生活过,也从未获得维瑟里安家族的支持;他的母亲是博蒙特大公,但那位女士显然还想在自己的权位上再坐几十年。凯泽的皇位,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之上的空中楼阁,是靠着他母亲家族的支持和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和一场骗来的婚姻才勉强维持的幻象。只要有人抽掉一根支柱,他就会立刻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不管是什么名义、怎样的口吻,马库斯最重要的目标,是让召开选帝侯会议,而不是公开侮辱凯泽。他会签的,伊桑想。
伊桑的思绪还停留在选帝侯会议的权力棋盘上,等他回过神,才发现凯泽的手已经顺着他的手腕,一寸寸地攀上了他的小臂,带着灼人的温度,极其缓慢地抚摸着他的大臂。
“你干什么?”伊桑一把扣住了凯泽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条企图缠绕上来的蛇。
凯泽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眉,那双冰川蓝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的灵魂从躯壳里剥离出来看个究竟。他的手在伊桑的钳制下,固执地、一寸寸地继续着那缓慢的抚摸。
“还有其他人!”伊桑急促地低声说道。
“没有了。他们都走了。”凯泽靠了过来,滚烫的气息喷在伊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蛊惑的沙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伊桑眉头一跳,立刻站了起来,想离开凯泽的办公室。
但他晚了一步。
凯泽扣着他的手腕,只用力一拉,伊桑便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坐下去,压在了凯泽的腿上。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Alpha身体的变化,宣告着这位帝王不容拒绝的意志。
这是他们在天穹星凯泽宅邸生活时,凯泽最喜欢的姿态。这个姿势,这个囚笼,如此熟悉。凯泽用自己的腿、胸膛和手臂,将他天衣无缝地包裹起来,形成一个亲密的、令人窒息的包围圈。
“我想你……伊桑,我快要想疯了。”凯泽依恋地把自己的头颅埋在伊桑的颈窝,呼吸滚烫而急促,像个濒死的病人贪恋着救命的氧气。他深深地、满足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伊桑身上那混合着苔藓与牛奶的信息素尽数吸入肺腑,刻进骨血。他的手掌贴着伊桑的腰,在那片紧实的肌肉上缓慢地、带有安抚意味地画着圈。
伊桑难堪地坐着,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抗拒而僵硬。他知道凯泽想要什么,凯泽想要重温旧梦,想要那些亲昵的搂抱,紧密的接触,以及无时无刻不纠缠在一起的、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眼神。
剧本过期了。演员也不愿意配合了。
伊桑无法给予,他最多只能做到不反抗。
在被放在那张巨大的黑曜石办公桌上的时候,伊桑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凯泽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僵硬,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翻涌着潮湿的、近乎哀求的欲望。他凝视着伊桑,问道:“我们去休息室可以吗?”
伊桑不认为这是一个选择。于是他僵硬的点头。凯泽一整天都在节节败退,伊桑知道,必须适度地退让,才能让这头失控的野兽暂时平静下来。
下一秒,凯泽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推开休息室的门,将他放在那张宽大的床上。床垫柔软,却像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住。
凯泽俯下身,灼热的唇舌落在伊桑的脖颈和锁骨上,留下一个个湿润的、带着占有意味的印记。他贪心地汲取着伊桑的气息,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岁月全部补偿回来。
“我搬进这个办公室第一天,”凯泽的声音在伊桑耳边响起,沙哑而危险,“就想这么做了。”
伊桑想要保持无动于衷的。但当凯泽的信息素在这个不大的休息室爆裂之时,伊桑的气息就开始变乱了。
明明只有79%的匹配度……伊桑低低地喘息着,身体本能地向后躲开了凯泽的手。
凯泽强硬地追了上来,继续他的进攻。他像一头终于捕获失落猎物的野兽,用啃咬来确认真实,用自己的气息去覆盖、去净化那些不属于他的痕迹。他吻着他的耳朵,在他的颈动脉血管上轻轻啃咬,那力道暧昧而致命,像是即将咬断猎物喉管前的最后厮磨。
伊桑的心脏狂跳,脖颈上的血管几乎要从皮肤下跳出来了。他伸手想要推开凯泽,但是他的四肢发软,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
凯泽从背后环着伊桑,隔着衬衣舔吻着伊桑的后颈的腺体,让那里变得水淋淋一片:“我一整天都在想你。想到你就在一墙之隔,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伊桑含混地嗯了一声。
“你想我吗?”凯泽把伊桑翻了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两人鼻息交缠。明明是再近不过的距离,但凯泽偏偏从伊桑纠缠在一起的眉头和紧闭的双眼里读出一丝拒绝来。
他捧着伊桑的头颅,像是捧着最易碎的圣物,虔诚地、反复地去吻他皱起的眉头。
“你想我,对吗?”凯泽的拇指按在伊桑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脆弱而急促的脉搏,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需要这个答案,比需要皇位更甚。
“轻……轻一点。”伊桑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的双手抓住了凯泽的手腕,艰难地说道几个字。他快要被凯泽掐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凯泽立刻放开了手,迭声道歉,随即又像无法忍耐般,继续如同野兽般凑过来亲吻伊桑修长的脖颈。
“慢一点……”伊桑用带着水雾的苔绿色眼睛朦胧地看着面前的凯泽。他有一张和埃文一模一样的脸,可是伊桑绝不会认错。
“我喜欢你……慢一点。”伊桑声音沙哑地说道。每一个字、每一个刻意制造的停顿,都像是钩子一样勾住了凯泽即将脱缰的理智。
凯泽的动作缓和了下来,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已经紧绷到了极致。但是他控制着自己,极为缓慢地复制了伊桑的停顿:“你还喜欢我……怎么样?”
伊桑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不到一秒钟,这笑容就消失了。他主动环住了凯泽的脖颈,把胸膛贴上了凯泽的胸膛,柔声说道:“我喜欢你温柔一点。”
于是,本该掀翻一切的狂风骤雨,在这句话里被奇迹般地消解了。它化作漫长而连绵的细雨,不大,却足够缠绵,足够引发一场滔天洪水。在被洪水吞噬的瞬间,伊桑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凯泽的金发,想起了埃文。
——应该早点去给他染个头发的。
那他怀念的,就可以是另外一个最少略微不同的人。而不是一个表现的同样温柔、同样细致、同样虔诚的人。
*
比马库斯的回复更先到来的是埃米利奥万瑟伦。
他带着祖先的画像、巨大的硬木办公桌、宏伟的帝国星图、绣着家族纹章的布制品抵达天穹星伊桑的办公室——在一个小时之前刚刚获得的,距离凯泽所允许最远范围的办公室。
埃米利奥万瑟伦踩着梯子,亲手把星穹神圣帝国的第一任皇帝亚历山德罗万瑟伦的画像挂在了伊桑的办公室里,自得地欣赏了很久。
“如果没有亚历山德罗,就不会有后航行时代宪法,也不会有星穹神圣帝国。”埃米利奥骄傲地拍着伊桑的肩,“我们的家族擅长法律和议会政治。”
伊桑看着画面上挺拔的祖先,微微笑了一下。
第57章 执剑骑士扳机上压着的是成年Alph……
埃米利奥万瑟伦用手帕再次擦拭了画框边缘一点微不可见的灰尘,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穿过安静的办公室:“你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伊桑。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们都失去了所爱之人,但生活必须继续。你现在有自己的爱人、孩子和朋友需要守护。”
他终于转过身,和伊桑对视着。“要守护他们,你的手里就必须有一把剑。”
埃米利奥忽然放低了声音。“名字叫做维瑟里安的剑。”
“奥莉亚博蒙特尝试过握住这把剑,但是她只成功了一半。”埃米利奥说道:“你会成功的。因为这把剑……心甘情愿地,想把剑柄递到你的手里。”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猛地攫住了伊桑的胃。他说不清这恶心是针对谁,是针对埃米利奥,针对奥莉亚,针对凯泽,还是针对即将把手伸向那柄血腥剑柄的自己。
半晌之后,伊桑忽然开口说道:“埃米,可是你说过埃文是个好Alpha,你说他比凯泽维瑟里安更适合我,也更适合当一个父亲。”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喊过埃文的名字了,再次叫出这个名字,他感觉像是在讲述一个秘密。在有凯泽的地方,他们心照不宣地假装埃文并不存在。
埃米利奥摇了摇头说到:“埃文适合伊桑霍尔特先生,或者……最多适合塔德莫星上的莱安万瑟伦。但当你在天穹星上,宝贝,你只能选择凯泽。”
“我向你保证,宝贝。”埃米利奥说道,“我们和凯泽联手,很快就能把莱昂和你的朋友从马库斯手里救出来的。”他没提埃文。
伊桑沉默着,没有说话。
埃米利奥陪了一会伊桑就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合上,将白日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伊桑一个人被留在了这间“干净”的办公室里,四周只剩下空调系统轻微而均匀的送风声。
埃米利奥那句“你只能选择凯泽”像一根冰刺,深深扎在他的脑海里。
伊桑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幅祖先的画像上,画中人坚毅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赞许着埃米利奥的冷酷。
“我们的家族擅长法律和议会政治。”
一丝冰冷的、近乎痉挛的笑容浮现在伊桑嘴角。是的,我们擅长在牌桌上优雅地分配利益,却对牌桌下那些真正的、从未被提及的痛苦视而不见。
他的视线猛地从画像上移开,像被灼伤一样,落在那张宏伟的帝国星图上——一张更宏大、更美丽的谎言。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名字,Kepler-186f,一个又一个中产阶级社区的幻梦,建立在被遗忘的赞米亚星和被榨干的GJ357d的尸骨之上。
用边境的燃料,去维持帝国这台巨大机器的运转和模范社区的日常生活。伊桑仿佛能听见那引擎过热的、濒临极限的轰鸣声,就在他自己的血管里,在他的耳膜里。这台机器不能停下,也无法继续,它唯一的结局就是爆炸。
就像十八年之前天穹陷落之日一样。
帝国的轰鸣、家族的利益、埃米利奥的逼迫、凯泽的欲望、马库斯的威胁、爱人挚友和孩子的存亡,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股无法承受的重量,狠狠地压向他的头颅。
这一整天的疲惫,此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终于踉跄地坐进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将头埋进掌心,用指节用力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想把脑中那台即将爆炸的机器强行按停。
就是这个动作。
这个将自己头颅的重量,完全交托给双手的动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
那一瞬间,办公室消失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混在被迫围观的人群里,又累又饿,被死死捂住嘴巴。他听不见周围的嘈杂,只看得见高台上,他那慈爱而滔滔不绝的父亲,费德里科万瑟伦,还在尽力维持着皇帝的尊严,对着叛军发表演讲。就像他在议会做得那样,就像他的祖先们在议会做得那样。
然后——
笃、笃、笃。
三声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声,突兀地响起。
伊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那是什么声音?是那颗带血的头颅,在从高高的石阶上滚落时,撞击在冰冷台阶上发出的声音。
笃、笃、笃。
声音还在继续,执拗地、不依不饶地敲击着。伊桑猛地抬起头,手掌仿佛被灼伤一般抽离了太阳穴。他眼前不再是光洁的桌面,而是粗糙的、染血的石阶。一颗带血的头颅,顺着台阶骨碌碌地滚下来,每一次撞击,都和那敲门声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最终停在他的脚边。
他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办公室那扇厚重的门上。
“伊桑?”
凯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他过去无数次在得不到回应时所表现出的、那种近乎恐惧的不确定感如出一辙。“我进来了?”凯泽又问了一句,门把手被轻轻转动。
伊桑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坐在那里,浑身冰冷。
他环视着这间崭新的、属于他的办公室。祖先的画像,帝国的星图,巨大的办公桌。
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干净”。
现在,伊桑要开始复制他父亲死前的生活了。
而那个亲手为他拉开这场悲剧序幕的人,正站在门外,一无所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朝门口走去,在那一刻,他脸上所有因回忆带来的痛苦与苍白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滴水不漏的、恰到好处的温暖笑容。他迎了上去,亲手打开了门。
门外的凯泽身形一晃,几乎是扑了上来。一个滚烫的拥抱将他裹挟,那双环住他的手臂收紧,肌肉线条瞬间绷紧到极致,几乎要将伊桑的骨骼勒入自己体内,但又在最后一刻强行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只留下一个滚烫而微微颤抖的框架。
“我好想你。”他叹气般说道。
“我也是……”伊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刚刚回过神来的沙哑。他非但没有推开,反而主动收紧了手臂,将自己的后颈送到了凯泽的鼻尖底下。
凯泽的呼吸瞬间停滞。
随即,伊桑感觉到有温热的唇,极其轻柔地、印在了他贴着抑制贴的腺体上。他用自己的头发,轻轻蹭了蹭凯泽的下巴。
一声满足的叹息从凯泽的喉咙深处溢出。
“等了我很久,是吗?”凯泽低头,想亲吻他的额头,同时试图把伊桑推进这个办公室里。
但伊桑用这个拥抱巧妙地拦住了他,他微微仰起头,注视着凯泽,声音温柔而不容置喙:“是。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回家吧。”
在悬浮车平稳地驶向无忧宫的途中,伊桑安静地靠着窗,看着窗外天穹星璀璨的光带。凯泽则紧紧地贴着他坐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手包裹着伊桑的手,指腹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我想过好多次我们一起下班回家的样子。”凯泽凝视着伊桑被窗外流光照亮的侧脸,声音里是近乎不真实的憧憬。“我去接你下班,我们坐在同一架飞行器上,讨论回家之后要吃什么。”
伊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我和埃米利奥已经用过晚餐了。”
凯泽的声音戛然而止。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飞行器平稳的嗡鸣。他握着伊桑的手收得更紧了,几乎有些发疼。
“……我是说以后,”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笨拙地补救道,“以后……每一天。”
伊桑终于转过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苔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深不见底的湖水。就在凯泽几乎要被那沉默压垮时,伊桑的嘴角忽然向上弯起,化作一种柔软的、几乎能溺死人的温柔。
“可是会很辛苦哦。”他轻声说。
凯泽的呼吸一滞。他审视着伊桑的表情,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探究,仿佛在分辨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是恩赐还是陷阱。最终,他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一般,低声笑了,声音沙哑而纵容:“如果是通往你身边的路,那它叫什么都无所谓。”
“那你做饭。”伊桑说。
“好。”
“我陪莱昂玩。”
“好。”
“然后我去打扫。”
凯泽沉默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不需要做这些,我们有家务机器人、有管家和仆人。但当他对上伊桑那双闪着期待光芒的眼睛时,他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剩下一个字,一个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的字:
“……好。”
伊桑看着凯泽的眼睛,知道自己得到了一把锋利的剑。
于是,他吻了自己的剑。
*
凌晨四点,一声尖锐而短促的鸟鸣——伊桑为莱安的账号设置的特别提示音——划破了卧室的死寂。
伊桑立刻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前倾,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个人终端。然而,一只更长的手臂越过他,先一步将那个终端攥入掌心。
是凯泽。
伊桑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他缓缓撑起身体,按下了床头小灯的开关。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也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却冰冷的深渊,照得轮廓分明。
他与揽着他的凯泽对上了视线。
伊桑胃里一阵翻搅,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涌到嘴边的嘲讽与恶心尽数咽下。凯泽触碰他终端的这个动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最不堪的回忆。他几乎能听见数据流过服务器的嗡鸣,看见自己的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句梦话,都变成冰冷的分析报告,呈在“皮格马利翁”团队的桌上,供人观赏、剖析。
凯泽或许是看懂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屈辱与恨意的火苗,握着终端的手指僵硬了一瞬,然后缓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了伊桑伸出的手里。
“他怎么说?”凯泽也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表情。
伊桑垂下眼帘,避开了那双冰川蓝的眼睛,也藏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绪。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输入密码,说道:“密码是860109。”
“嗯?”凯泽发出了个代表疑问的语气词。
伊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这是莱昂的生日,他在帝国历386年1月9日出生。”
“前天?”凯泽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像被扼住喉咙般沙哑下去,“他的生日……是前天?”
伊桑点了下头,连一个多余的音节都懒得施舍。
凯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是在那一天,在莱昂生日的那一天,他站在中央银行的地下金库,他冷静地、残忍地,思考着彻底放弃这个孩子的利弊。他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曾痛恨过忘记他生日的母亲,却成为了一个甚至不知道自己孩子生日的父亲。
“对不起……”凯泽的声音低若蚊蚋,充满了自我厌弃。
伊桑立刻回复:“没关系。”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将凯泽所有的忏悔都压了回去。
“我是说,对不起!”凯泽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急切的恳求。
伊桑的目光依然专注地落在终端屏幕上,又说了一句:“没关系。”
凯泽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这句“没关系”是一堵光滑、冰冷、无法攀爬的高墙。它在说:我早已为你定罪,你的任何忏悔都毫无意义,我甚至懒得再为你动一丝情绪。
他攥住伊桑的胳膊,强迫他抬头,却在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苔绿色眼睛时,所有怒火都化作了虚弱的、绝望的乞求:“我……我真的很抱歉。”
伊桑甚至对他安抚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然后,他第三次说:
“真的没关系。”
随后,伊桑打开光屏,幽蓝的光芒立刻照亮了这个完全不符合凯泽审美的小小卧室。
光屏上,是马库斯用莱安的账号发来的信息。
【莱安:我可以签新的《告选帝侯书》,但要在德拉古尔签。】
伊桑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舞。
【伊桑:想都别想,在天穹星签。】
片刻的沉默后,马库斯发来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紧接着,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场景似乎是在一张凌乱的床上,镜头聚焦于两只交握的手和紧贴在一起的小臂。一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属于Alpha的侵略感;而另一只手纤细苍白,手腕处有一道清晰的、尚未愈合的擦伤。
伊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道擦伤……是莱安和莱昂玩时给自己搞出来的伤口。
【伊桑:莱安?】
马库斯又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一瞬间,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杀意沸腾的空白。
伊桑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找回了控制权。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那力道仿佛要将光屏戳穿。
【伊桑:马库斯,我会杀了你。】
信息发出后,他猛地关掉了光屏。
回完信息之后,伊桑才注意到了旁边脸色晦暗不明的凯泽。他还没来得及收敛脸上的怒色撞进了凯泽的眼睛里。
“还要睡一会吗?”凯泽已经恢复了冷静,他说道:“天亮之后我们找谈判专家来再谈。”
伊桑僵硬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睡不着。”伊桑胸口的火焰和忧虑让他无法入睡。但他需要睡眠,他明天将会面对一场艰难的谈判。
凯泽看着他,他的眼睛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去散步吗?”凯泽问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去散步。”
伊桑犹豫了一分钟,而后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就穿着睡袍——那种工业制造的、凯泽根本不屑于穿着、原本属于埃文的衣服,一起踏出了那个被从异星搬来的小房子。
天穹星的第二太阳已经露出了地平线,周围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薄雾和微光当中。
凯泽拉着伊桑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因此两个人走得很近。
“之前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在无忧宫里散步。走到一个地方,我就想,我的伊桑有没有来过这里。”凯泽的声音在晨雾中飘散。“二十多年前,你是不是也走过同样的路。”
伊桑的手上出了些汗,他想抽出手,但是凯泽牢牢地握着他的手,他做不到。
“我不记得了,太久了。”伊桑说了谎,他不想大半夜不睡觉和凯泽回忆往事,更不想回忆无忧宫里的生活。
“我说过吗,我是十六岁才来到天穹星的。”凯泽问。
“说过。”伊桑答。
“但是来了天穹星之后,我也没在无忧宫住很久,我很快就搬到学校去了。”凯泽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当中,“我来到无忧宫的那一周,也有一个欢迎晚宴。然后我第一次见到了马库斯、哈德良,和那个莱安。”
凯泽低头看了一眼伊桑,而后说道:“我很早很早就知道那个莱安不是真的莱安万瑟伦,但是马库斯和哈德良似乎不知道。他们都喜欢莱安。”
伊桑冷笑了一声。这些人的喜欢算什么,所有的喜欢都建立在对权势的贪婪之上。
“所以,你不需要担心莱安,马库斯不会伤害他的。”凯泽说道。
伊桑的冷笑扩大了。
“说到这个,”伊桑一副才想起来的表情,“我其实和马库斯聊过几句,在中央图书馆的地下书库。”伊桑感觉到凯泽抓着他的手变得僵硬了起来。
“马库斯说,他尝试过和你交朋友,但你是个恶魔。”伊桑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马库斯告诉我,你在天琴星养过一只赤狐,然后在狩猎时杀掉了那只赤狐。马库斯说,你不需朋友,因为你唯一的朋友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
伊桑微微侧过头,那双苔绿色的眼睛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澈,他用一种纯粹探究的目光看着凯泽,补上了最后一刀:“他认为我对你来说,和那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
凯泽的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几乎是痉挛。一种本能的、被撕裂的恐慌从他喉咙里挣脱出来:“不……不是这样……这不一样!你和它不一样!”
伊桑是不一样的,是绝对不一样的。他必须不一样。这是他荒芜世界里唯一的真实。但是哪里不一样?他极度慌乱,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像那个在森林里被追逐的孩子,被剥夺了所有感受,只剩下恐惧的本能。
伊桑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悲悯的神性,仿佛在看一个无法自救的罪人。他没有再追问如何不一样,只是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不容拒绝地将自己的手从凯泽那冰冷、颤抖的手中抽离。
他率先转头,走回那座小房子。那座位于无忧宫植物园草坪上的房子,那座曾经是他和埃文的家的小房子。每一步,都像是在将凯泽彻底遗弃在他自己制造的地狱里。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几秒。凯泽追了上去,再次强硬地握住了伊桑的手。
“我绝对不会对你那么做的,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的声音沙哑、破碎。
伊桑微微笑着,那双眼睛平静地倒映出凯泽此刻所有的狼狈与不堪。他轻声问道:
“那莱昂呢?”
“砰——”
那是想象中,猎枪开火的声音。
他看到蜿蜒的血痕从莱昂小小的身体下蔓延开来,他听到猎犬的狂吠,但那声音却变成了伊桑冰冷的质问。他几乎能感觉到那把小猎枪冰冷的触感,但扳机上压着的,却是成年后自己的手指。
他把自己的孩子推进了森林,然后朝着他开枪。
凯泽松开了他的手。
当伊桑回到床上,决定再睡一会儿的时候,凯泽如同一个亡灵般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卧室。
他从另一侧上了床,躺在了那个属于埃文的枕头上。他隔着被子,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着伊桑温热的身体,像是在汲取最后一丝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暖意。
他将嘴唇贴在伊桑的耳后,用一种被彻底击垮的、孩童般的语调,一遍遍地重复着:“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伊桑……再也不会了。”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变得更轻,带着无法抑制的、灭顶的恐惧。
“别离开我。”
伊桑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什么也没说。
第58章 两种法则文明人和野蛮人的计划。……
等伊桑再次醒来之后,凯泽已经离开了卧室。楼下的香气和细微的响动传来,伊桑知道,凯泽又在试图扮演一个温和、耐心、试图照顾好自己的家庭的Alpha了。
凯泽几乎一夜未眠。昨夜伊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毒的刀,一刀刀割在他的身上。他受了伤,但是他没有远离这个让他受伤的人。他必须依偎在这个带给他伤害的人身边,甚至去祈求更多伤害。只要不是……“真的没关系”,什么都可以。
当伊桑终于睡去,他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那具温热身体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不能再用过去的方式了,那只会带来毁灭。他答应了伊桑,再也不*会这样了,绝对不会了。他必须做点什么,做点“正确”的事。他想到了埃文,想到了这个小房子。于是,天不亮他就爬起来,笨拙地研究着厨房里的一切。他绝望地、毫无头绪地试图复制那一份不属于他的、但能让伊桑感到幸福的生活样本。
他要保护伊桑,让他快乐,让他幸福。
伊桑躺在床上,转头抱住了床上的另一个枕头,把头埋了进去。昨夜凯泽那被彻底击垮后、孩童般的哀求还在耳边回响。一种混杂着报复的快感、和一丝对自己冷酷的陌生感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搅。他恨凯泽。恨他将马库斯这头恶狼引到家门口,恨他让莱安和莱昂陷入险境。这份恨意像冰冷的铁锚,沉沉地坠在他的心底。
但同时,一种背叛理智的、不合时宜的渴望也在悄然滋生。他不想再和凯泽针锋相对了。再多一点对抗,他担心凯泽这把被他亲手磨砺的剑会彻底断裂。而且,一个站在厨房里的凯泽……光是想一想,就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烦躁。他不需要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他要一头可以去为他战斗的狮子。
伊桑又躺了一会,换好了衣服才推开卧室门。凯泽已经做好早饭,正站在那个小厨房里和什么人通话。
“早上好。”凯泽看到了伊桑,立刻挂掉了通讯。他心中一阵狂跳,像等待审判的囚犯看到了法官。他冲着伊桑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的眼下有着青黑的痕迹,眼皮有点肿,但已经收拾过自己,头发也扎在身后,虽然他还带着那个愚蠢卡通围裙,但看起来仍然是那个矜贵的皇帝。
伊桑居高临下看着凯泽。明明长相一模一样……凯泽甚至还穿着埃文的衣服,但是伊桑就是觉得他和埃文哪里都不一样。他站在厨房里的时候,那个不大的厨房一下显得更加局促了。
他不应该站在这里。伊桑想。他也不应该穿这种衣服。伊桑还记得在凯泽穿着深蓝色的军服,金色的长发在夜风里拂动,他站在无忧宫的停机坪上,地灯的照射让他像神明一样高大,像是全宇宙的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伊桑仅仅是看他一眼,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那时的凯泽自信且夺目,而不是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仰着头等伊桑的下一个表情。
“早上好。”伊桑下了楼。他靠近凯泽,然后环住了凯泽的腰。
一股狂喜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凯泽。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伊桑……抱住了他。这个动作像一道赦免令,将他从昨夜的地狱中暂时拯救出来。凯泽欣喜异常,想要抱回去,但他低头看到自己摸过黄油的手,动作猛地一僵,担心自己的手太脏,只能翘着手用小臂拢着伊桑的背。
伊桑只是替他解开了围裙,后退半步,把那个围裙从凯泽头上摘了下来。
在伊桑抬头摘掉围裙的时候,凯泽大概以为伊桑想吻他,已经半眯起眼睛凑了过来,希望像疯长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他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能将他彻底救赎的吻,结果被伊桑立刻躲开了。
伊桑有点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
“哥们。”伊桑退后半步,拍了拍凯泽的肩膀,说道:“别费劲了。我之前爱上你,也不是因为你会做饭啊。”
那瞬间的希望碎裂成冰片,扎进凯泽的四肢百骸。“哥们”,这个词比任何辱骂都更伤人。凯泽的身体微微顿了一顿,显然被伤害的不轻。但伊桑的话却也给了他新的希望。“之前爱上你”——他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立刻撑住了伊桑身后的桌子,把还捏着围裙的伊桑困在了自己的身体和桌子之间。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凯泽心里犹豫,但动作很快。这是他熟悉的、属于过去自己的动作。他不知道这是对是错,但他不能让伊桑就这么转身离开。不能让“爱”这个话题没有得到回应就草草结束。
“那你之前为什么爱上我?”凯泽又往前靠了点,让伊桑不得不后退一步,坐在桌子上了。
他问得很快,因为他害怕沉默,沉默会让他昨晚的恐惧卷土重来。伊桑此刻任何一点拒绝,都会立刻让他溃不成军。他在脑海中立刻翻出了福克斯博士关于沟通的说法,那成了他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于是,他紧张地看着伊桑的眼睛说道:
“听到你说你之前爱上我,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答案。你可以告诉我你之前为什么会爱上我吗?这对我真得很重要。”
伊桑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能从凯泽口中听到类似的话。
“用标准的句式,表达感受,提出请求……你学得很快,凯泽。真的很快。”伊桑微微推了推凯泽的肩膀。凯泽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一个作弊被当场抓获的学生,但还是让开了。
“我很难说清楚。”伊桑的走到桌子另一面坐下,开始切自己的煎蛋。
伊桑手下不停,抬头看着桌子对面的凯泽说道:“但我可以帮你排除一个错误答案。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穿着卡通围裙给我做早餐,我就爱上他的。”
“谢谢你帮我排除错误答案。”凯泽的肩膀略微放松了下来:“可以再多排除几个吗?”
伊桑微微一笑,说道:“不行,因为我没有那么善良。”
凯泽的心又沉了下去,但他强迫自己凝视着伊桑。他想说,你比你想象中善良很多,他又想问,你可以更善良一点的吗?他还想问,你是不爱我了吗?为什么不爱我了?最重要的是,你现在,或者不是现在,随便什么时候,还会爱上我吗?
但是,这些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凯泽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然后问:“那我现在可以吻你吗?这也对我很重要。”
这是一个赤裸的、几乎是脆弱的请求。他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全部押在了这个问题上。他知道这很可悲,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曾是一个何等傲慢的掠夺者,认为亲吻与拥有是他的天生权利,是他标记所有物的勋章。而现在,他成了一个乞丐,乞求一个吻,只为得到一个真实的、哪怕是带着怜悯的回应。他希望伊桑在知道了这一切,甚至有了一个“更好的凯泽”之后,还能垂怜于他。
伊桑的目光对上他,在那双熟悉的冰川蓝的眼睛里,看到了压抑的欲望,和一丝孤注一掷的乞求。那眼神让他想起某种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所有的凶猛都已褪去,只剩下暴露在外的、柔软的喉咙。
有那么一瞬间,伊桑几乎要以为自己会点头。怜悯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但伊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
吃完早饭之后,伊桑和凯泽坐着同一架飞行器去了政府总署大楼。凯泽和伊桑在大楼电梯前告别,去和各自的团队开会。不管是莱昂被绑架,还是重开选帝侯会议,对双方来说都是目前最重要的议题。
伊桑在路上联系了埃米利奥,告诉了他马库斯的动态。埃米利奥便立刻安慰他,没关系的,我们会能救回你的朋友的。伊桑说自己需要一个谈判团队,埃米利奥的文字看起来相当愉悦:“宝贝,我们多的是谈判专家。”
伊桑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不到半个小时之后,万瑟伦家族的首席法律顾问敲响了他的门。不到两个小时,埃米利奥已经为他找到了一个十多人的团队。埃米利奥自己造访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先来的人正在向后来者介绍目前的情况。
伊桑的故事被小小的润色了一下,变成了莱安万瑟伦大公在Kepler-186f度假时候,他和皇帝的孩子莱昂万瑟伦,他的朋友伊桑霍尔特和埃文霍尔特,被马库斯维瑟里安大公“邀请”前往其他地方“做客”。现在,马库斯要求召开选帝侯会议,才愿意让这几位尊贵的客人回到天穹星。
这个故事显然错漏百出,比如说Kepler-186f绝非度假胜地。再比如说,谁都知道伊桑霍尔特和莱安万瑟伦大公是同一个人。再比如说,他们从未听说皇帝还有个名叫莱昂的继承人。但没有人指出这些问题来。
这场会议的重点是如何与马库斯达成一致,让他送这些客人回家。在两三个小时的会议之后,伊桑的团队得出的结论是,他们需要将这场可能爆发为军事冲突的不愉快、转变成一个友好的协商,在谈判桌上解决一切问题。因此,签字的地点必须在某个公众的、非军事的、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空间站上。莱昂的另外一位父亲,需要提供信息、安保、后勤的全部支持。
随后,伊桑敲响了凯泽办公室的门,提出了这套方案。凯泽却只说:“伊桑,我爱你,我尊重你,但是这个方案不行,你不了解马库斯。”凯泽再清楚不过了,在维瑟里安的逻辑里,谈判桌只是个一个幌子,桌下永远是明晃晃的刀子。谈判桌上有谈判桌的法则,丛林有丛林的法则。
尽管凯泽在办公室里发出了那般恳切的警告,但伊桑最终还是采纳了他团队的方案。
在中午的时候,双方都拿出了自己可以接受的谈判地点。而后双方地谈判团队又进行了一次交锋。和埃米利奥说得一样,凯泽的团队在埃米利奥的人面前几乎可以说毫无胜算。那些人优雅、精准,将凯泽花重金请来的“专家”们打得溃不成军。
凯泽坐在谈判桌前,却像个无关紧要的旁听生。这不是他习惯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也绝不是能解决马库斯的方式。他看着伊桑和他的顾问们运筹帷幄,心中升起一股荒谬的无力感。这支团队是帝国最锋利的刀,却被用来给一块石头修剪枝叶,简直是自杀行为。
但这把刀……本身是无价之宝。
凯泽对于埃米利奥的谈判团队印象深刻,他们几乎卷走了凯泽四分之三的个人财产。他意识到,在自己看不到的战场上,这种力量远比一个军团更可怕。
中场休息的时候,伊桑和法律顾问聊着天。中场休息时,埃米利奥推开侧门去了休息区,凯泽跟了出去。
门外是一处开阔的室内中庭,种植着巨大的绿色植物。高大的玻璃穹顶下,一座空中廊桥连接着大楼的不同区域。埃米利奥就站在廊桥边,凭栏而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他身后,便是会议室的整面落地玻璃墙。
凯泽走进了埃米利奥身边的那片云。埃米利奥打开了自己的雪茄盒子示意他自己拿一根,凯泽再次摇了摇头。
“埃米。”凯泽转头看着埃米利奥,“我必须承认,你的团队是艺术品。虽然我认为用他们去对付马库斯是在浪费时间,但在任何文明的谈判桌上,他们所向披靡。”
他顿了顿,看着埃米利奥:“我很好奇,这样的团队,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为什么我动用整个帝国的资源也找不到这样的人。”
埃米利奥享受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眼角的皱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弄。“陛下,这些人不是用钱能买到的。他们需要的是信任、时间,以及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人脉和资源。”他顿了顿,将雪茄夹在指间,“不过你不需要担心,我会在死前,把这些都教给莱安的。”
凯泽:“我以为我们是盟友了。”在伊桑“失踪”期间,埃米利奥对凯泽几乎异常热情,但等到伊桑回到了天穹星,埃米利奥就对凯泽冷了下来。
“哦?”埃米利奥终于笑了。“陛下,如果你愿意改姓‘万瑟伦’,那我们就是真的盟友了。”
“我已经同意莱昂姓万瑟伦了。”凯泽回道。
“那很好,”埃米利奥点了点头,掐灭了雪茄,“那莱昂将来也会掌握这一切。”说道莱昂的时候,他终于有了点笑意。
埃米利奥转身准备离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凯泽,给你一个建议。不用担心,这个是免费的。这些人,永远不会对一个姓维瑟里安或者博蒙特的人忠诚。别总想着从我这里挖东西,去看看你的母亲,抓住她手里那些真正属于你的资源吧。”
埃米利奥走了,他又推开那道小门走了回去。凯泽没有立刻回去,他站在原地,目光穿透会议室的隔音玻璃,落在了伊桑身上。
伊桑正侧着身,和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Beta顾问说话。他听得很专注,脸上带着一个凯泽许久未见的、全然放松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他的眉眼,让眼角的弧度都变得柔和,像冬日里最暖的一束阳光。
他笑得那么开心。
凯泽想,伊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他这么笑过了。当伊桑对着他的时候,他的唇角会上扬,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荒原。他的笑容和他童年时期拍的那些圣诞照片一模一样,是一种精心校准过的、不快乐的礼节。
凯泽能发现,能看懂,凯泽是全世界最懂伊桑的不快乐的那个人。
仿佛被那道过于沉重、几乎带着灼痛感的视线刺到,伊桑转过头,与他对上了目光。仅仅一瞬间,他脸上那抹真诚的暖意就如潮水般褪去。眼中的光熄灭了,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停顿、凝固,随即,又被重塑成一个无懈可击的、礼貌而疏远的假面。
凯泽猛地转开了视线,仿佛再多看一秒,就会被那面具上的冰冷割伤。这不是他要的伊桑,也不是他想看到的笑容。
中场休息结束的提示音响起。凯泽走回谈判室,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我同意万瑟伦大公的所有方案。”
他的法律顾问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凯泽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一眼让所有反对的话都冻结在了喉咙里。
凯泽垂下眼帘,掩去其中复杂的情绪。他想,让他们玩文明人的游戏好了。
他当然知道伊桑的计划有多么优雅、多么符合旧贵族的体面。但在他看来,用这套规则去对付马库斯,无异于派一个诗人去和角斗士肉搏。他无法说服伊桑,更无法阻止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伊桑看不到的地方,准备好自己的刀。
他有自己的,完全不同的解决方案。一个不需要谈判,只需要精准坐标和一支秘密舰队的方案。他不是要和伊桑对抗,他只是要在伊桑的计划失败时,能有足够的力量将他、莱昂,还有那个他不愿意承认却又必须拯救的赝品,从地狱里捞出来。
协议达成后,伊桑立刻要求与马库斯进行三方视讯。
马库斯回信息回的慢慢悠悠,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视讯。
马库斯显然以为这只是一次私人通话,当他打开摄像头,看到屏幕对面坐着一整个谈判团队时,他脸上表情瞬间凝固了。居中而坐的,是身着深色西装、神情冷峻的伊桑,他的身旁,是气定神闲的埃米利奥。
马库斯对埃米利奥并不陌生,他曾经试图用他所认识的“莱安万瑟伦”和埃米利奥搭话,但是对方只是露出个冰冷而无可挑剔地笑容,对着马库斯说道:“很高兴你们相处融洽。”马库斯一度以为是万瑟伦家族已经放弃了莱安万瑟伦,直到几年之前,他才意识到,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个“莱安万瑟伦”并非是那个古老家族的继承人。
而伊桑……马库斯看着对面绿色眼睛的青年,微微笑了笑。伊桑会得到他想要的,在一切结束之后。
伊桑没有让他开口,他非常清晰地陈述了最终的签字方案。伊桑提议在南十字座地十字架二号星附近的大型自由贸易港“十字星环”签字。这一港口并不属于任何一个选帝侯,也相对独立于帝国的领星。同时,因为贸易协议,所以进入该港区域的飞船都不得配备大型武器。
马库斯立刻拒绝了这个方案。但在一番拉锯后,双方终于达成共识:可以在十字星环贸易区,但必须在马库斯的船上。
通话的最后,马库斯提出了新的要求:“凯泽维瑟里安,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在签字现场。”
凯泽心中冷笑。
于是,一直沉默地站在画面外的凯泽走进了镜。“我可以不去,”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下来,“但是,你必须带上所有的人质——”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冰川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痛楚,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从血肉里剜出来的。
“……莱昂,伊桑,还有埃文。一个都不能少。”
伊桑心里猛地一动,但他强迫自己没有去看凯泽。这是凯泽第一次喊出了埃文的名字。
最终,协议敲定。双方将在四十八小时后,在十字星环贸易区会面。
*
在各自准备之后,凯泽带着人登上了万瑟伦的飞船。
伊桑看着那些机甲登船,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如果马库斯可以做个文明人,伊桑愿意用文明人的办法的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他不愿意做个文明人,伊桑不会阻拦野蛮人之间的对决。
启程之后,凯泽回到了伊桑旁边的座位。埃米利奥把他们的座位安排在一起,离其他人都很远,像是在一个孤岛上圈出了两个囚徒。伊桑什么也没说,只是礼貌地帮迟来的凯泽扣好了安全带。
跃迁通道形成的瞬间,巨大的轰鸣和震动吞噬了一切。就在这片混沌之中,凯泽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才能勉强穿透噪音的屏障:“我给你买了很多飞船!”
伊桑转头看他。
“游隼号的同系列,所有型号,我都买了!”凯泽大声说道,“天琴星的修理厂有全息扫描图,我……我按照游隼号的配置,改装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
伊桑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嗯。”
“我还准备了礼物给你!”凯泽不顾飞船的颠簸,固执地要去掏口袋里的东西。
“别乱动!”伊桑厉声呵斥凯泽,“你想在跃迁里骨折吗?!坐好!”
凯泽摇了摇头,固执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丝绒小盒子。
凯泽像是没听见,只是摇了摇头,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丝绒小盒子。
伊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眼神冰冷。他以为自己已经看过了凯泽所有的手段,但对方总能拿出新的、让他疲于应对的东西。
“伊桑……”凯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几乎是抢在伊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急切地解释道:“这次不一样!你听我说,这个……这个是我自己刻的,不是原来那个了。”
他打开盒子,将那枚戒指捧在掌心,像捧着一个一碰就碎的梦。凯泽不想这么早就拿出这个戒指,但是他已经无计可施了,他走的每一条路都被伊桑否定了。他只能捧出唯一剩下的、那颗千疮百孔、仍在为伊桑跳动的心。
伊桑的目光落了上去。戒圈内侧的“MyCaptain”字迹,不再是他自己刻下的那种带着生涩力量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流畅而优美的字体,漂亮得像一件艺术品。
“很漂亮。”伊桑说,声音平静,像在评价某个博物馆里的展品。
这句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赞美,却像一道赦免令,让凯泽紧绷到极致的肩膀瞬间垮塌了下来。他误读了这句评价,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凝视着伊桑,将自己彻底剥开,露出最柔软的内里:“在你离开后……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去学这个。你离开之后,我好想你,只有做这些,才能稍微好一点。”每次刻字的时候,他都能想起伊桑送给他戒指那个瞬间的喜悦。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可你现在回来了,我还是觉得……好想你。”
跃迁的轰鸣褪去,舰桥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运作的微弱嗡鸣声,衬得这片空间空旷而冰冷。凯泽的目光紧紧锁着伊桑,仿佛一个溺水者,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望着岸上那个唯一能拯救他的人。
“我们是不是……永远都回不到过去了?”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最让他恐惧的问题。“我还能……当你的北极星吗?”
伊桑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个躺在凯泽掌心,闪烁着微光的戒圈上。他看到了那流畅的字体,看到了凯泽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看到了这个男人笨拙而绝望的努力。怜悯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理智的堤坝冲垮。
“伊桑……”凯泽的声音已经低到近乎耳语,充满了自我厌弃的绝望,“告诉我,我还有办法让你开心,让你幸福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伊桑漫长而沉重的沉默。
他不能回答。
因为“是”是谎言,他无法对自己、也无法对这个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他身上的男人撒谎。
而“不”,是处决。他不能在奔赴战场的前夕,亲手折断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剑。
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用这无声的、最残忍的仁慈,将两人一同钉在这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名为“过去”的十字架上。
第59章 专属陷阱他一定会来。
伊桑无法回答凯泽。
恨意早已燃尽了。曾经,那恨意是灼热的岩浆,在他身体里奔腾,叫嚣着要将凯泽焚为灰烬,要饮其血、啖其肉,要砍下他的脑袋装饰自己的舷窗,要用尽世间最严酷的刑罚来报复那场彻头彻尾的欺骗。但当他亲手设下陷阱,割下凯泽半个腺体的那一刻,那场焚烧了他许久的烈火,便已耗尽了最后的燃料。
在那之后,是漫长的、为了生存而奔波的疲惫。他要躲避追查,要照顾莱昂,要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扎下临时的根。恨是一种太过奢侈的情感,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供养它了。而他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那些被欺骗和绝望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都已经被埃文用他沉默而坚定的温柔,一一抚平。埃文用一种全新的、踏实的幸福,填满了那些被恨意烧出的空洞。
但恨意燃尽的灰烬上,也无法再开出爱恋的花。
他没办法再爱上凯泽了。或者说,他无法再用当初那种方式去爱任何人了。那种被古地球文学作品过度滋养的、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浪漫幻想,那种将一个人视为救赎、视为信仰、视为航行于黑暗宇宙中唯一坐标的感情……人的一生,只能燃烧一次。而他已经燃尽了。
他曾将凯泽当做自己的北极星。可如今,在后航行时代,在更精准的导航系统面前,北极星早已褪去了神圣的光环,不过是满天星斗中平平无奇的一颗。
他必须把那个不切实际的、耽于幻想的自己从脑海中彻底剔除。
而后——成为埃米利奥,一个冰冷而务实的万瑟伦。
因此,伊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其中所有的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作战服、身形挺拔却姿态卑微的男人,最终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伊桑只是伸出手,合拢了凯泽那只摊开的、捧着戒指的手掌,将那刺眼的光芒连同其中承载的沉重过往,一并关进了黑暗里。
“我们先救人。”伊桑声音冷静,将这场审判无限期延后。
在Kepler-186f一年多安逸的生活,早已磨平了他掌心因常年驾驶飞船而留下的硬茧。他的手指因而显得纤长白皙,此刻正包裹着凯泽那骨节分明、属于战士和帝王的手。
凯泽的呼吸一滞。他低下头,像是看到了神迹,凝视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拳上的、属于伊桑的手。他几乎是贪婪地、顺从地张开了那只手,用尽全力,与伊桑十指交扣,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融入对方的掌心。
那枚被他亲手雕刻、承载着他所有悔恨与希望的戒指,此刻正硌在两人紧握的掌心,刺得伊桑生疼。但伊桑没有抽回手。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只是拉着凯泽的手,任由那份尖锐的痛楚提醒着自己所有不能忘记的过去,也用这份被默许的、带着痛楚的相握,暂时稳住了他身边这把即将为他出鞘的、最锋利的剑。
他们就这样交握着手,直到飞船抵达目的地的前一刻。
*
万瑟伦的旗舰比马库斯的飞船提前数小时抵达了十字星环。当飞船无声地滑入泊位时,凯泽和他那几十个如同鬼魅的亲卫,便已脱离了大部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巨大贸易港迷宫般的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伊桑以莱安万瑟伦大公的名义,拜访了十字星环的总督——一个以“自由人索尔”之名著称的传奇人物。在总督府那可以俯瞰整个星环的办公室里,伊桑平静地转达了“埃米利奥的问候”。随后,他礼貌地“建议”总督配合清空特定的港口区域,以供一场“重要的和谈”使用。他的言辞无可挑剔,态度优雅谦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他知道马库斯维瑟里安的底细。那是一个在深空中成长起来的、纯粹的维瑟里安,他的作战经验,他的家族荣耀,全部来自于庞大舰队在太空中展开的宏大战争,就像他的祖父护国公弗里德里希一样。他们是深海的巨鲨,习惯了无垠的猎场。所以,伊桑将谈判的地点,死死地钉在了这座贸易港——这个由狭窄通道、密集舱室和复杂地面结构组成的钢铁丛林。
他亲手将那头深海的巨鲨,拖上了陆地。在这里,舰队的优势被无限削弱,取而代之的,将是血腥的、面对面的舱内作战和地面渗透。
而这,恰好是凯泽最擅长的领域。伊桑比任何人都清楚凯泽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凯泽的军事天才,正是在传统舰队战和地面固守战的夹缝中诞生的。他创造了一套全新的、协同太空、空中与地面的立体作战体系,并为此组建了一支帝国前所未有的军队——天穹星近地卫队。而正是他的天穹星近地卫队,帮助他在一片慌乱当中控制了局面,并且趁乱登上了那个至高的位置。
因此,伊桑相信凯泽的能力。这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信任,纯粹基于对事实的判断。
马库斯之所以会接受这个对他不利的地点,代价是伊桑的另一项妥协:孤身一人,不携带任何武器与护卫,登上他的旗舰。凯泽对此暴怒不已,但伊桑却笃定马库斯不会伤害他。他需要莱安万瑟伦在选帝侯会议上的投票。
在登上舷梯之前,伊桑最后一次与马库斯确认人质的安全。片刻后,影像传来。画面中,是一脸仇恨的莱安死死抱着莱昂,站在巨大的舷窗旁。窗外,十字星环的灯火璀璨,甚至能依稀辨认出码头上那个孤身站立的、属于伊桑的身影。
影像的角落,金色长发的lpha被绑在椅子上,头垂了下去,但胸口仍有平稳的起伏。
伊桑关掉了个人终端。
他迈开脚步,独自一人,登上了敌人的船。
舱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飞船开始缓慢起飞,将十字星环的港口区抛在身后,像一座移动的、隔绝一切的孤岛。伊桑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却沉了下去。凯泽……他是否也登上了这艘船?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个人终端——没有信号。从踏入这艘船开始,他耳中的微型接收器便陷入了死寂。
船舱内部是一座死寂的、为他一人准备的冰冷迷宫。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循环系统特有的、毫无生气的味道。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中激起唯一的回音,一个没有生命的引导机器人无声地在前领路,带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相同的合金闸门。
这个飞船太空了,空到像是一个陷阱。但伊桑并不畏惧。马库斯需要他这个万瑟伦大公活着,作为一把刺*向凯泽的、合法的政治匕首。他,伊桑,此刻是棋盘上最有价值的棋子,而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弃子。这不过是一场下马威,一场幼稚的心理战。他如此对自己说。
当机器人停在一扇门前时,伊桑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平静。他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一个可以容纳二十人的会议室,此刻却空无一人。
伊桑在门口停顿了数秒,目光扫过整个房间。而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穿过空旷的房间,在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力的主位上,坦然落座。他把那份倡议书原件放在了桌子上,而后背靠着舒适的椅背,微微合上眼,开始等待。在这一刻,他不是伊桑霍尔特,他是莱安万瑟伦,他正试图从这个被他抛弃多年的姓氏中,汲取一丝冰冷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他相信埃米利奥的话,在谈判桌上,没有人能赢得过万瑟伦家族。
马库斯没有让他久等。片刻之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他和安托万罗什福尔大公的代表一同步入。罗什福尔的代表——一个神色紧张的Beta——在与伊桑简短问候并迅速签署完文件后,便像是在逃离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般,匆匆离去。
马库斯签完字,将那份薄薄的、却足以撼动帝国的倡议书,不轻不重地放回了桌上。他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说道:“我亲爱的弟弟凯泽到哪了?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进入这艘船了吧。”
“如果你的记忆稍微可靠一点,”伊桑的目光冷如冰锥,“你就会记得,是你要求凯泽不得靠近。”
“但如果我的理智稍微可靠一点,我就会知道,我亲爱的弟弟绝对会来。”马库斯微笑着,那笑容里满是猫捉老鼠的戏谑。他当然知道凯泽会来,他见过那个男人在中央图书馆是如何因为自己与伊桑的几句交谈而怒不可遏。他刻意提出的要求,对凯泽而言,无异于最响亮的战鼓。
“我不需要为你的理智负责。”伊桑的脸冷了下来,心中警铃大作,“我的人呢?”
这是一个陷阱。马库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进行一场平等的谈判。这张桌子,这间会议室,都是为凯泽准备的捕兽夹,而自己,就是那个被绑在夹子中央、无法动弹的诱饵。伊桑的血液瞬间冰冷,他想立刻联系凯泽,但他身上所有的通讯装置都已失效,一种熟悉的、被算计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马库斯看了一眼自己的个人终端,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他来了。”他抬起头,对着伊桑说道:“你的白马王子……哦不,皇帝,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伊桑强作镇定,“我的朋友和孩子呢?”
马库斯忽然凝视着他,脸上绽开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用力地、清脆地拍了两下手。
会议室的门应声而开。
是凯泽。
门口站着的身影,让伊桑的整个世界瞬间失声。时间仿佛被凝固、拉长,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视野里的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身形挺拔如松的身影。伊桑的大脑被海啸般的恐慌吞噬。我的武器,我驯服的猛兽,怎么会站在我的敌人身边?他听从马库斯的指令?他们联手了?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只为我而设的、天罗地网般的陷阱!为什么?为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伊桑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扭曲。
来人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向他走来。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翻涌着伊桑看不懂的风暴。他走到伊桑面前,拉起了他的手,引导着它,抚上自己的耳后。指尖触到那个微小而坚硬的凸起,像一道闪电击穿了伊桑的脊髓。
脑机接口。
这不是凯泽。
这是……埃文!
“埃文!”伊桑失声叫道,那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瞬间的狂喜盖过了一切疑虑,他猛地站起身,扑进了眼前人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恐怕你弄错了,”马库斯轻柔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这是凯泽。”
怀里的人轻轻推开了他。那声音,那语调,是一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完美的模仿,是凯泽在官方讲话时那种特有的华丽腔调,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平静,一字一句地宣告:“伊桑,你弄错了。我是凯泽。”
一道无形的深渊在伊桑脚下裂开。他指尖还残留着脑机接口那坚硬的、真实的触感,但耳边听到的,却是最荒谬的谎言。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埃文,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那个接口是只属于他们的秘密,是他区分真实与虚假的唯一坐标。埃文为什么要说出和真相完全不同的话?
只听那个“凯泽”继续说道:“待会儿马库斯会放我们离开。我和你回去,等选帝侯会议时,我们投票给马库斯,他就会把莱昂还给我们。然后,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谁投票?我们投票是什么意思?埃文要怎么投票?他用什么名义投票?埃文要以凯泽的名义,让出皇位给马库斯维瑟里安吗?
“你信他?”伊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干涩。“你听他的?!”
“我只能信他。”埃文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伊桑从未见过的、沉重的平静,“除了这条路,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伊桑愣住了。其他的路?他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什么“其他的路”。自从所有人被马库斯绑架之后,他一心想着和凯泽联手救出所有人,却从未真正想过救出埃文之后,该怎么办。他无法对埃文做出任何承诺,因为他用来驱动凯泽这把刀的全部合法性,都建立在他是凯泽的皇后、莱昂是凯泽的继承人这个叙事之上。
——在这个叙事里,没有埃文的位置。没有属于伊桑和埃文的“我们的路”!
“这不对……”伊桑喃喃自语,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混乱,“那凯泽呢?凯泽怎么办?”
马库斯轻笑一声。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揭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凯泽维瑟里安,那个为了救你的孩子和朋友而愚蠢地登上这艘船的男人,当然是会死了。十五分钟后,这艘船会爆炸,他和他的部下会一同化为宇宙的尘埃。一场不幸的、令人扼腕的事故,不是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毒蛇一样吐出最恶毒的计划:
“但是,伊桑,你,莱安万瑟伦大公,会带着‘凯泽维瑟里安’,从火焰中逃生。没有人知道埃文霍尔特长什么样子,他们只会看到皇帝和他的伴侣幸免于难。一个完美的、感人至深的故事。所以你看,”他摊开手,仿佛在展示一个既定的未来,“不用再问凯泽在哪。你站在谁的旁边,谁就是凯泽。”
“十五分钟倒计时开始。莱安还在等我,现在,我要走了。”马库斯微微一笑,“我建议你和‘凯泽’也要尽快离开。”他必须立刻离开了,他一点都不想和凯泽碰上。他已经为凯泽准备好了埃文这个礼物,就不需要亲自领略凯泽的战斗能力了。
“别走!把莱安还给我!”伊桑立刻试图拦住马库斯。
马库斯站了起来,拿起那张《告选帝侯书》,轻飘飘说道:“我邀请了三位客人,现在,我还给你第一位。我想,这笔交易已经足够慷慨了”
说完,马库斯就离开了会议室。他已经拿到了《告选帝侯书》,如果凯泽能顺利死在这艘船上,那自然是意外之喜。就算凯泽不死,埃文这个炸弹也足够彻底离间凯泽和伊桑了。
“别走!”伊桑想要去追马库斯,却被埃文死死地拉住了手腕,仿佛被铁链锁住。
“埃文!放手!去救人!”伊桑疯狂地挣扎,他感到一股熟悉又令人恐惧的无力感,就像当初在游隼号上,他被凯泽的信息素彻底压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这是何等的讽刺,那个曾是他的避风港、他的守护神的人,居然会变成了一个禁锢者。
“不,我们要离开这艘飞船。”埃文强硬地拉着他,“我们去逃生舱,这艘飞船要炸了。”
“飞船上还有其他人!我们要提醒他们撤离!”伊桑冲着埃文喊道。
“没有了,这艘飞船上原来的人都撤离了。”埃文拖着伊桑的手,在走廊里大步前行。
“船上还有凯泽和他的部下!我们得救他们!埃文,你不是这样的人!”伊桑痛苦地哀求,“你是个好人!”
“所以呢?!”埃文猛地停下,转过身,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伊桑从未见过的、毁灭性的火焰,“凯泽可以想杀了我,他可以是坏人,而我,就必须永远当那个该死的好人,对吗?!我不能反抗,不能报复,只能等着被他抹除,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伊桑恐惧地抗拒着。凯泽已经变了!他在变好!他承认埃文的存在了!他不会轻易对着埃文拿出武器了!或许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呢?!或许埃文一定会被抹除的局面呢?!
“伊桑,”埃文逼近他,声音嘶哑,像恶魔的低语,“你想我被凯泽杀掉吗?”
伊桑立刻、痛苦地摇头,心头剧痛。
“那我们就杀了他。”埃文平静地宣判,“一了百了。”
伊桑再次摇头,脸上血色尽失,心跳如擂鼓。
“凯泽不能死……”
“那就可以是我死,对吗?!”埃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破碎,“为什么?!就因为他是皇帝,而我谁都不是?!”
他眼中涌起巨大的悲哀,几乎要将伊桑淹没:“在诺亚号上,你问我,如果你和别人结婚怎么办。我说,我会守护你和你的家庭。但现在,伊桑,”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烙铁,“我的回答变了。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看着你和凯泽生活在一起!”
他死死地盯着伊桑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最后的、最残忍的问题:
“这是你想要的答案,不是吗,伊桑?!”他嘶吼道,像是在拷问,又像是在乞求,“你内心深处,一直希望我能这样回答!你希望我能不顾一切地带你走!在诺亚号的时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冷落我。我好痛苦!我学习了很久、想了好久,我明白了。我愿意,我愿意变成你需要的样子!我们走吧,伊桑!”
是!
是!
一声声无声的、毁灭性的“是”,在伊桑灵魂的废墟中轰然炸响。
他想起来了。在诺亚号上他曾卑微地、可耻地祈祷过。他祈祷埃文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为了爱而冲动、而犯错、而毁灭一切。他希望埃文能不顾一切地砸碎他身上所有的枷锁,带他逃离这一切。但埃文只说自己会守护他,会守护他的家庭,他为此而痛苦过、失望过。
几年过去了,伊桑已经接受了!他已经痊愈了!他不再需要埃文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了!
可现在,埃文却将他早已愈合的伤口,重新剖开,血淋淋地掏了出来,捧到他面前,告诉他——你看,我变成了你想要的样子。
太迟了。
而且,全错了。
他曾告诫自己,不能为了反抗魔鬼,而让自己也成为魔鬼。可现在,他最可爱的、最善良的埃文,为了他,主动走进了地狱。这份他曾渴望的、不顾一切的爱,不应该用凯泽和几十条无辜的生命来献祭!
“现在,我们走。”埃文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柔,那是一种剔除了所有犹豫和软弱之后、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如同魔鬼的蛊惑,拉着他走向深渊。“离开这艘船,我们会永远快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他俯下身,用那张与凯泽别无二致的脸,轻柔地吻去伊桑眼角一滴冰冷的泪。
“伊桑,不要怕,”埃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餍足的、占有欲十足的温柔,“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不管是什么名字,安卡、埃文……或者凯泽,都可以。”
第60章 还有你吗那就倒下吧,凯泽。……
“埃文!”伊桑拉住了埃文,看着他的眼睛,异常严肃地说道:“我们绝不可以把自己的幸福和自由建立在其他人的性命之上!任何人都不行!即便是凯泽!”
话音未落,伊桑立刻听到了身后沉稳和熟悉的脚步声,军靴敲在走廊地板上发出的闷响。他猛地回头,心立刻慌乱了起来。
也就在凯泽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拐角处的那一刻,头顶的光源发出一阵电流的滋滋声,猛地熄灭了。周围瞬间陷入了厚重的黑暗,只有地板边缘的备用电源指示灯,投射出几道苍白、微弱的、几乎没有温度的白色光芒。
凯泽就站在那片光影的交界处,直直的看着伊桑。他的视线扫过伊桑,扫过伊桑旁边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扫过那个男人紧紧拉着伊桑的手,最后,定格在了伊桑刚刚说出那句残忍话语的嘴唇上——“即便是凯泽。”
……即便是……凯泽……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他该对此感到庆幸吗?他依旧是伊桑心里那个最特殊的、不可取代的选项。他是最肮脏的底线、是最邪恶的刻度、最需要被包容的恶魔。他还是独一无二的。凯泽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他几乎要被自己这瞬间的自作多情恶心到吐出来。
醒醒吧……凯泽劝自己。看那一对爱人,看他们拉着的手、刚刚接过吻的嘴唇,看他们是多么惊慌、多么团结,他们站在一起就是一个世界,他们在警惕你这个恶魔的到来。
凯泽的目光胶着在伊桑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曾盛满星辰与爱意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惊惶、无措,与一种……想要逃离的躲闪。
真傻。凯泽想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伊桑说。
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多想问出口。我这个被你一句话就能宣判死刑的阶下囚,还能对你做什么呢?你拥有伤害我的全部权利。别说只是一句话,你甚至可以现在就拔出刀,剖开我的胸膛,来看看里面这颗为你学会跳动、又为你痛到痉挛的心脏,看看它是不是真的。看看上面的每一道裂痕,是不是都刻着你的名字。这是你的战利品,这是你的权力。
你为什么在发着抖?为什么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难道这把被你亲手喂养的、如今为你所弃的剑,还能反噬主人吗?
“马库斯说飞船马上要爆炸了。”伊桑最终开口,打破了这个极短的沉默。他想向凯泽解释什么,但是他又惴惴不安地想,或者凯泽什么都没听到……又或者,凯泽根本不在乎。
“我知道。”凯泽冷静回应,那声音仿佛并非来自自己的身体。“驾驶舱没人,引擎上有炸弹,刚刚好几个逃生舱离开了。我们也要快走。”在凯泽说话的时候,他盯着伊桑的脸,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埃文。仿佛他是一粒尘土、一个幽灵、一个不存在于此处的幻影。
说完之后,凯泽就转过了头,打算在前面带路。
“莱安!”伊桑立刻快走两步,想要跟上凯泽,“马库斯说他要带莱安走!”
“有人去追了。”凯泽冷静说道,继续往前走。
伊桑还想要追上凯泽,告诉他莱昂也在船上。但是走到第三步,他已经完全无法移动身体了。伊桑回头,发现埃文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眼睛紧紧锁在凯泽的背影上。
“埃文!”伊桑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他从未使用过的严厉语气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了!重要的是救出莱昂和莱安!
“我知道该怎么做。”埃文盯着凯泽的背影,冷酷地重复道。“伊桑,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唯一一个彻底摆脱掉凯泽的机会。”
下一刻,毫无预兆地,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船舱!猩红色的警示灯开始疯狂闪烁,将狭窄的走廊变成了一个明暗交替的地狱。冰冷的机械女声在警报的间隙中,用毫无感情的语调播报着:
“警告!警告!引擎过热!引擎过热!船体将在十分钟后解体……”
埃文就在这片红光与尖啸中放开了伊桑的手,冲着凯泽的背影猛地扑了过去。
凯泽听着身后人行动带起来的风声,悲哀地想——他要杀我。为了伊桑。
而这是伊桑的命令。
下一刻,身后的风声撕裂空气,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厉,向凯泽撞来。凯泽甚至没有完全转身,仅凭本能便侧身避过,埃文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整个走廊都仿佛为之一颤。他旋身一记鞭腿,精准地劈在埃文的肩胛上,骨骼错位的脆响在警报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埃文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剧痛化作了更疯狂的燃料,他嘶吼着再次冲上。他没有任何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牙齿、他的拳头、他不顾一切的疯狂!他要毁灭眼前这个人!毁灭这个深深伤害了伊桑的人!毁灭这个作恶的源头、罪恶的巢穴!!
当凯泽的手摸向腰间的军用匕首之时,伊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失声喊道:“凯泽,不要!”
那一声尖锐的制止,像一道无形的圣旨,更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瞬间钉住了凯泽的动作。
看,伊桑在保护他。
一切都清楚了。伊桑在乎他胜过在乎我。
凯泽放弃了匕首,这个决定让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哀鸣。他选择了用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去迎接一场野蛮的肉搏。
拳头砸在埃文的脸上,凯泽却仿佛看到了伊桑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埃文的拳头击中他的肋骨,沉闷的痛楚传来,他却想,这或许是伊桑希望的。
他的格斗是杀人的艺术,但此刻,这门艺术却被伊桑的每一个抽气、每一个紧张的眼神所束缚。他的体力在飞速流逝,不是因为战斗,而是因为心脏正在被绝望一寸寸地凌迟。他每一次出击,都像是在伤害伊桑;每一次防守,都像是在纵容敌人。汗水浸透了他的作战服,黏在背上,又冷又重,像一件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裹尸布。
终于,他抓住一个破绽,用一个过肩摔将埃文狠狠掼在地上。他用膝盖死死压住对方的胸膛,扼住他的咽喉。
战斗结束了。他赢了。这场毫无意义的胜利。
然后,他看到了伊桑。
伊桑正不顾一切地向他冲来,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为他,而是为被他压在身下的那个人。
他要来救他。从我这个恶魔手里。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这一瞬间灵魂被彻底抽空的虚无,让他忽略了身下那只在绝望中疯狂摸索的手。
他感觉到自己腰间的匕首被一只颤抖的手握住,他感觉到那刀柄带着他身体的温度离开。他感觉到那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武器,被一股陌生的、充满恨意的力量,从下至上,狠狠地、连着刀柄,尽数送进了自己的腹部。
那不是尖锐的刺痛。
那是一种冰冷的、空洞的撕裂感。仿佛他的灵魂,被这把属于他自己的刀,从身体里硬生生撬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刀柄。那个和他拥有一样面容的克隆人拔出了刀,温热的、带着铁锈味道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将他的脸染得一片血红。
埃文利用他这瞬间的僵直,翻身而起,在船体又一次剧烈的震颤中将他死死压倒在地,高高举起了那把沾满了他鲜血的匕首。
凯泽用尽了最后燃烧的生命,一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扼住埃文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用全部的体重和意志,抵住埃文不断下压的手腕。刀尖在他的抵抗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一寸寸地、颤抖着,向他的心脏刺来。
他的世界正在剥离。警报声、机械的倒计时、船体解体的呻吟……所有的一切都在褪色远去,只剩下两样东西无比清晰:伊桑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以及那把即将刺穿自己心脏的、属于他自己的刀。
“放手!放手!”伊桑冲了过来,他绝望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握住了凯泽与埃文交缠的手,想要从那致命的僵持中夺走利刃。
然而,在凯泽眼中,这一幕被分解成了最残忍的慢动作。
他感觉到自己对抗着埃文那股疯狂力量的手,又被另一重温暖而熟悉的压力所包裹。他抬起头,对上了伊桑那双绿得惊人的眼睛。他看到伊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股力量,施加在了刀柄之上。
伊桑在帮他。
帮埃文、帮那个赝品,把这把刀,插进自己的心脏。
你想要我死吗,伊桑?
连你也想要我死,是吗?
这一瞬间,所有恶语、所有伤害,都在他耳边复活。母亲狰狞的诅咒,表亲们的尖叫,父亲临死前的喘息,政敌们的谩骂……但最终,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汇成了唯一一个、他最恐惧听到的声音——伊桑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温柔地低语:去死吧,凯泽。
不!
一股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他挣扎着,想要推开这压在他身上的整个世界的恶意。我不能这样死去!不能死在这样一个屈辱的、被所有人背弃的终局里!
激烈的撕扯中,他胸口用细链穿着的戒指挣脱束缚,飞了出去,在冰冷的地板上滚了两圈,最终停在了一小滩温热的血泊当中。
那一点银色的光芒,像一颗坠落的星辰,瞬间刺穿了凯泽眼前血红的视界。
他知道那是什么。
MyPolaris。我的北极星。
那是伊桑亲自为他雕刻,亲手送给他的戒指。他永远记得,伊桑用他亮的惊人的眼睛看着他,郑重地告诉他:“凯泽,你就像北极星一样坚定不移,它的位置是如此真切和固定,天空中没有别的东西能与之相比。”
曾经,他是他的天极,是他浩瀚宇宙中唯一的方向与光芒。怎么就这样了呢?
怎么就这样了呢?
怎么就这样了呢?
我不是你的北极星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是你亲手将我从天上摘下,碾碎在泥泞里?
他想起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伊桑忽然失去血色的脸,伊桑摇着头,说道:“不行,我不能说这句话。”在伊桑“死亡”的那些岁月里,他去重读了《尤利西斯凯撒》,才终于明白了那份突如其来的惊慌。因为就在那句台词的下一页,自诩为恒星的罗马皇帝,被他最信任的人用匕首刺穿了身体。
不可一世的凯撒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视若己出的孩子,问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悲鸣:“还有你吗?布鲁图。”
我的孩子、我最忠诚的伙伴、我以为永不背叛的后方。
还有你吗?
凯泽的目光越过刀锋,越过交缠的手臂,死死地锁在伊桑的眼睛里。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嘴唇翕动,无声地问出了那句话:
“还有你吗?伊桑。”
你想要我死吗?
你想要在我死亡之后,去街上高呼自由和解放,宣传着暴君已死吗?
“还有你吗,布鲁图?那就倒下吧,凯撒。”凯撒的遗言,此刻成了为他自己谱写的墓志铭。
——那就倒下吧,凯泽。
——那就倒下吧,凯泽。你已经有了安息的理由。
——那就倒下吧,凯泽。让你的爱人,去拥抱他渴望的自由,去拥抱他选择的光明。和另一个你,永远快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凯泽手指微颤,但坚定地松开了手。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如果我的死亡,是你获得自由的最后一步。
那么,这便是我能献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去欢呼吧,去解放吧,去向全宇宙宣告,暴君已死。
等待死亡的那一秒很慢、很慢。凯泽盯着伊桑的脸,那张他用尽一生去追逐、去渴望、去伤害又去弥补的脸。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得像初雪,毫无杂质,仿佛洗尽了所有罪孽与苦痛,只剩下对伊桑最深沉的祝福与告别。
剧痛的到来没有想象中的快。他先是看到埃文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再用力刺了下来。他看到伊桑的手臂以一种决绝而悲壮的姿态,如同一道血肉铸成的盾牌,横亘在他的胸前,护住了他的心口。
他先是听到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切开皮肉筋骨的闷响。紧接着,一股滚烫的、不属于他的鲜血,喷溅在了他的脸上。在刀尖和金属的碰撞之后,那把刀的余威,才像一个迟到的、被减震过的钝击,轻轻地、几乎是怜悯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持着刀的埃文立刻停了下来。
“伊桑!”他声音发颤,“你受伤了!!”埃文的手上沾满了血,他不知道这是谁的。是……伊桑吗?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只为了保护伊桑、拥抱伊桑而存在的手,此刻正浸润在伊桑的鲜血里。
从他诞生之起,从他有记忆有理性起,从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起,他只有一个目标,他要让保护伊桑,让伊桑快乐,让伊桑幸福。但他居然亲自伤害了伊桑,他的手上还扎着伊桑的血!
悖论!目标和手段冲突!预警!严重预警!
埃文的颤抖的手松开了刀,他站了起来,后退几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曾为伊桑烹饪,曾为他整理衣领,曾与他十指紧扣,感受着家的温度。而现在,这只手上,沾着他的血。
是他亲手所为。
轰——
他脑海中那段由凯泽的基因和安卡的逻辑共同编写的核心指令——保护伊桑,让伊桑幸福,不惜一切代价——正在与眼前这滚烫的现实发生最猛烈的撞击。
不是警报声,是比警报更尖锐的、撕裂灵魂的静默。
目标:保护伊桑。
行为:伤害伊桑。
结论:悖论。
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代码深处就铭刻着唯一的真理:让伊桑快乐,让伊桑安全,让伊桑远离一切伤害。那是他的“创世纪”,是他存在的“第一因”。
可他做了什么?
他用自己的手,将匕首送向了伊桑。
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对伊桑的伤害。
这是一种逻辑上的自杀。
如果“保护伊桑”是宇宙的公理A,那么“我伤害了伊桑”就是反公理B。当A与B同时为真,他的世界便不再是宇宙,而是一个正在坍缩的奇点。
“我……”他想说话,却发现发声模块不再听从他的指挥。
他站起来,一步步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的生物处理器正在被这个悖论疯狂地灼烧,他能“听”到自己代码深处传来无数玻璃碎裂的声音。
危险源分析……
最高级别危险源锁定:埃文
应对协议:清除……隔离……清除……
“清除……”他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个词。他看着自己沾满伊桑鲜血的双手,那红色,是他永恒的、无法被格式化的诅咒。
他必须离开。
一个被污染的程序,必须被隔离,以免它进一步感染整个系统。而伊桑,就是他绝对不能、也绝对不敢再靠近的那个“系统”。他最后看了一眼伊桑痛苦的脸,然后决绝地转身,将自己放逐进了那片被警报红光与黑暗交织的、不断震颤的走廊深处。
伊桑想叫住埃文,那个名字已经冲到了嘴边,却被他死死地锁在了牙关后。他不敢,他怕埃文再次拿起那把刀。
手臂上那根仿佛烧红的铁棍在疯狂地叫嚣着痛楚,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首先要处理的,是那把贯穿了两人的凶器。痛。手臂上的痛楚像一条毒蛇,钻心刺骨。
视线穿过血雾,他猛地对上了凯泽的眼睛。
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冰蓝色眼眸,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玻璃,涣散,破碎,像两颗沉入深海的星辰,所有的光芒都在熄灭。可就在那片即将永寂的星云里,却依旧固执地、清晰地,映出了他伊桑完整的、惊慌失措的倒影。
然后,他看到了一滴泪。
那滴泪从凯泽涣散的眼角滑落,像一颗滚烫的钻石,在他脸上的血污中冲刷出一条干净的、刺眼的轨迹。那不是绝望的泪,不是痛苦的泪,而是一种……一种伊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疲惫到极致的、终于卸下所有防备的温柔。紧接着,凯泽的嘴角,竟然试图*向上牵动一下。那是一个破碎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笑容。一个在死亡的废墟上,为他绽放的笑容。
然后,他听到了凯泽的声音。
“你不想杀我。”
那不是疑问,不是质问,甚至不是陈述。那是一个答案。一个他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为他们之间所有纠缠、所有误解、所有痛苦,寻找到的、最终的答案。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血沫的碎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磐石般的肯定。
“闭嘴。”伊桑低吼,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是在命令凯泽,更像是在命令自己不要在此刻分崩离析。他咬紧牙关,用手握住那湿滑冰冷的刀柄,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忍着灵魂被撕开的剧痛,将那把连接着他们两人的刀,一寸寸地拔了出来。
利刃脱离血肉时发出一声令人作呕的闷响。
剧痛让伊桑几乎跪倒,但他只是晃了晃,便立刻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地上的人。凯泽的身体因为抽刀的动作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身上流逝。他的呼吸变得那么轻,轻到伊桑要凑得很近,才能在那片血腥气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
然后,伊桑看到凯泽在动。
他看到凯泽挣扎着,用那只没有被血完全浸透的手,极其缓慢地、固执地,伸向自己的战术包。
那一瞬间,伊桑的心脏被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要做什么?
他看到凯泽掏出的,是一卷干净的、雪白的绷带。
然后,伊桑看到了他此生永世难忘的一幕。
那双曾签署过帝国法令、曾握紧过象征最高权力的刀剑、曾用绝对的力量将他按在墙上亲吻的手,此刻正被死亡的寒意侵蚀,抖得不成样子。那卷小小的绷带,在他颤抖的指间,像一个不听话的、想要逃走的孩子。
他试了两次,才终于抓稳了它。
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卷绷带,朝着伊桑受伤的手臂,递了过来。他的双手颤抖着,想要把那卷绷带缠到伊桑的胳膊上。
他快死了,他流的血已经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湖泊。可他,却还想着为伊桑包扎伤口。
“别动!”伊桑吼道,他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角,胡乱地勒紧手臂,然后发疯似的将止血贴死死按在凯泽胸口的伤处。然而,他很快就看到了凯泽腹部那道更早、更深的伤口,那里正在无声地、致命地向内吞噬着他的生命。
伊桑自己的血也混着凯泽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甲板上。
它们汇聚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就像他们的命运。
飞船快爆炸了!警报声越来越急促,头顶的金属板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要走!要带凯泽走!
伊桑用尽全力去架凯泽的胳膊,但那具身体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沉重躯壳,第一次,他滑倒了。第二次,当他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甲板上时,那声闷响,敲碎了伊桑最后的力气。当他第二次用膝盖撑地,却再也无法将那沉重的身体抬起分毫时,一种比死亡更冷的绝望攫住了他。
也就在那时,走廊尽头的灯光猛地熄灭,只有远处的紧急出口标志和不断闪烁的警报红光,映照着这条通往死亡的通道。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终于从黑暗中传来。凯泽的部下终于赶到了。
当几个人开始接手那具已经开始变凉的身体时,伊桑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他感觉到,凯泽正被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彻底地、无法挽回地,带离他的世界。
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忙碌的军靴,最后一次落在了不远处。
那枚曾被凯泽用生命珍藏的戒指,正静静地躺在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泊里。
像一颗被他亲手从天上摘下,又失手摔碎的、冰冷的星星。
他眼前一黑,坠落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