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堕胎是什么意思?”伊桑抱臂站着,指尖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拉长、扭曲,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将蜷缩在角落的纳卡完全笼罩。
纳卡靠着冰冷的金属舱壁,疯狂摇头,他那身毛茸茸的皮毛都因恐惧而根根倒竖,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准备战斗的受惊泰迪犬。
“你是不是心有怨恨,想要趁机报复我?”伊桑问道。
纳卡继续摇头,胸口疯狂起伏,眼看就要抽过去了。
“你要敢晕过去,我就趁你晕过去的时候,把你的毛全剃了。”伊桑拿着刀狠狠威胁道。
纳卡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总算缓了过来。
“不不不不,不是!”纳卡尖声说道:“不不不!不是报复!是……是信息素!Omega和Alpha的信息素都要足够,才能安全地……处理掉……但是胎儿父亲的Alpha信息素严重不足!”
伊桑立刻伸手把沉默站在一旁的埃文拉了过来:“胎儿父亲在了,怎么做?”
纳卡求救般地望向埃文,却只对上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
“他……他是克隆体……他没有腺体啊!能怎么做?!”纳卡欲哭无泪。
“为什么?”伊桑手里的刀转的更快了。
“因为……因为其他购买克隆体的客户都不想要腺体这个麻烦……我就没有预留……”纳卡抽抽搭搭地坦白。
那埃文后颈上的是什么东西?!伊桑刚想问出口,就立刻明白了——装饰品。一个虚假的、无用的、嘲弄人的装饰品,怪不得他确实从来没有在埃文身上闻到过任何Alpha信息素的味道。
“那你还劝我购买?!”伊桑的军靴猛地抬起,重重踏在纳卡脸侧的金属墙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靴尖离那张毛绒绒的脸,不过一寸之遥。
“我之前以为你的Omega信息素水平上来了,也能堕胎,没想到……”
伊桑用鼻子发出了怀疑的声音。
纳卡立刻坦白:“我……我就想赚点钱……我……我不是故意的。”但不止如此,纳卡不敢给伊桑做堕胎手术,如果伊桑的Alpha是皇帝,他真的动手拿掉了皇帝的孩子,凯泽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他害怕伊桑手里的刀,但是也害怕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凯泽。他听过太多关于这位年轻帝王的传闻,那些铁血手腕和雷霆之怒并非空穴来风。他只是个在秩序边缘讨生活的可怜小熊,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那样的存在。
伊桑把匕首抛给了埃文,自己坐回了后面的椅子上。他控制着自己的力气,没让纳卡看出他的疲惫和焦虑。
埃文精准地接住刀,塞回了口袋里。他蹲跪了下来,直视着纳卡的眼睛,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理性的目光说道:“纳卡医生,你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告诉我们解决方案。到底如何才可以拿掉这个他不想要的孩子。”
纳卡黑豆般的眼睛里闪着水光,颤抖着说出那个最不可能做到的答案:“要……要找到他的Alpha……用那个人的信息素……新鲜的、足量的……才可以……”在他的预想当中,听到这句话的伊桑会乖乖地回到首都星,和他的Alpha一通闹腾,然后两个人重归于好,纳卡就彻底解脱了。
伊桑发出一声厌烦的冷哼。
Alpha的信息素……凯泽的信息素……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伊桑猛地站了起来。
那个箱子!他从天琴星偷出来的、装着凯泽血液样本和信息素的保温箱!
当他找到箱子,打开那个小小的液态信息素储存瓶时,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那气味依旧霸道,像一把严丝合缝的钥匙,轻易便开启了他身体最深处的记忆之锁,唤醒了所有关于沉沦与慰藉的过往。是毒药,也是解药;是曾经将他拖入深渊的锁链,也是他一度以为是救赎的缎带。
他深吸一口气,能感觉到腹中的胎儿也随之愉悦地舒展开来,像一株贪婪的植物终于得到了阳光的垂青。他身体里那股因信息素匮乏而产生的持续不断的紧绷终于缓缓退去。他痛恨这种依赖,却又无法否认这片刻的安宁。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又一次。他曾发誓永不成为信息素的奴隶,此刻却被这瓶小小的信息素样本影响,这让他感到屈辱至极。
伊桑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喉头的干痒,对纳卡命令道:“再测,现在够了吗?”
仪器屏幕上的数值疯狂飙升,早已越过了及格线。够了,太够了。但是纳卡不敢说。他看着伊桑之前亲手删掉了他AI的医学数据库,他知道,现在这两个人根本看不懂这个复杂的量表。
“不够。”纳卡用尽毕生勇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尖细而肯定,“这个……这个信息素快过期了,活性太低,远远不够!”
“信息素也能放过期?”伊桑疑惑道。
他下意识地,或者说,是鬼使神差地,将那个瓶子凑到了埃文的鼻子下面。
然后,他看见了。
埃文那双总是清澈如AI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了湿润的雾气。他麦色的皮肤开始泛红,额角的青筋在突突直跳,下颌线紧绷,显然是在用尽全力咬着牙关,对抗着某种源自基因深处的召唤。
伊桑知道这是为什么。
任何一个Alpha闻到属于凯泽的、如此具有侵略性的信息素,反应都该是战斗或者逃走。但埃文不是。这气味对他而言,不是威胁,而是……同类的共鸣。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伊桑脑中成形。
伊桑摸着小熊地后脑勺,把他转了个圈,送出了门。然后转过头吻住了极力克制着自己、浑身颤抖的埃文。
“我可以吻你,对吗?”唇舌交缠许久,伊桑才退开一丝缝隙,气息不稳地问。他的嘴唇仍贴着埃文的,湿润的睫毛几乎要缠在一起。埃文清明的眼神里满是迷茫的雾气,却还是本能地回答:“当然可以。”他说话时,嘴唇蹭过伊桑的,带起一阵细小的、令人酥麻的电流。
“那可以摸吗?”伊桑修长的手指,在埃文后颈那个虚假的、无用的腺体上反复描摹、流连。
“当然可以。”埃文的喘息重了一分。
“你现在变得好奇怪。”伊桑继续摸他。
“对不起。”埃文轻轻挣扎起来。
“没关系。”伊桑抱紧他,命令道,“别动。”
埃文就又安静下来了。
“能闻到我的信息素吗?”伊桑把自己的后颈凑了过去。
“可以。”伊桑感觉能听到埃文话里的焦躁了。
“那你想做什么?”伊桑的声音里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像伊甸园里的蛇。
“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快乐,想让你幸福。”埃文发着抖,轻轻说道。
伊桑愣了一下,随即升起一股恼怒:“不是!你想要咬破我的腺体,想标记我,想把你的信息素注入我的身体!”他在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Alpha,一个他此刻需要的、残忍的工具。
埃文停顿了零点几秒,而后说道:“你说得对。我是想咬你的腺体,想要标记你,想把我的信息素注入你的腺体。”
“做吧。”伊桑一锤定音。
埃文低头,温热的舌头轻轻润湿了伊桑的腺体皮肤。伊桑的身体瞬间软了下去,几乎要瘫倒在埃文怀里。埃文扶稳他,微微侧过头,对着那块已经因充血而微微发红的皮肤,试探着、轻轻地咬了上去。
伊桑身体紧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忍耐着那股怪异的、混杂着期待与恐惧的刺痛。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他等待着那股熟悉的、能将灵魂都点燃的灼热,等待着信息素贯穿腺体、完成灵魂烙印的战栗……
一秒。两秒。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牙齿压迫皮肤的、冰冷的、毫无意义的物理痛感。像一个拙劣的舞台剧,演到最高潮时,幕布却轰然落下,露出现实空洞而荒凉的后台。
失败了。
伊桑紧紧抱着埃文,听着两人此起彼伏的激烈心跳,等到埃文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终于放开了手臂。
埃文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挽留,却又在半空中僵住,然后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伊桑拉了拉嘴唇,似乎想要笑一下。“我不应该这么对你。我们想想其他办法吧。”
埃文又抱住了伊桑,用伊桑命令过的,手臂放在九点钟方向,缓缓抚摸着伊桑的背,温柔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
有些人穿上了魔鬼的鞋子,披上了魔鬼的外套,他也没有办法变成魔鬼。
失败的魔鬼抬起头,看着埃文的紧绷的下颌线,用近乎乞求的、沙哑的声音问道:“能再亲一下吗?”
“当然,伊桑。”埃文低头吻住了他。
过了一会,伊桑抓着埃文胸口的衣服,轻声问:“你忘掉了吗?”
埃文点头:“忘掉了。”
应该忘掉的。用一个好的吻,去忘掉那个坏的。
这个吻结束后,伊桑的眼神变了。所有的脆弱和乞求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决绝。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既然无法摆脱,那就彻底了断。他需要新鲜的、足量的、来自凯泽本人的信息素。唯一的来源就是——凯泽本人。
他要设一个局,把凯泽引来,然后拿走他想要的东西,并让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
计划的第一步,是先为自己保留逃生的工具。
伊桑最终买了一艘小船。轻快的、便捷的、可以灵敏穿过小行星群的小船。和游隼号是同一个系列,但是版本号更新。
他在埃文面前和“AAA废弃港二手船独家保密发货”谈好了交货地点和交货方式。
付完定金,他看了一眼“伊桑霍尔特”的账户余额,那串短得可怜的数字让他自嘲地笑了。大修飞船、租船、购买一个昂贵的克隆体……船长游隼的积蓄,被一场名为凯泽的浩劫挥霍一空。
伊桑犹豫了好久,终于打开了中央银行网页,从属于莱安万瑟伦的账户里,转了一大笔出来,在暗网倒腾了一圈,转进了“泡泡茶杯”,也就是纳卡的账户里。这还是他十四岁以来头一次动用这个账户。他曾经天真的以为可以靠着自己过上自由的生活,结果,这张他最想摆脱的安全网,还是在他坠落时托住了他。
谈恋爱真他妈的伤钱。伊桑看着账户,心里那点悲伤很快就被更尖锐的恨意取代了。
“没关系,不用担心。”埃文的手轻轻放在伊桑的头上,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以后继续努力,当好船长,努力挣钱,我还给你当领航员。”
以船载AI的身份。
伊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计划的第二步,是留下一个无法被忽略的、带着钩子的面包屑。
他又登上了论坛,把“天穹之狼”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信息提示音立刻疯狂地响起,满屏都是那只摇着尾巴的、蠢得要命的金色小狗。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好想你好想你]”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好想你好想你]”
——游隼:“。”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好想你好想你]”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好想你好想你]”
——天穹之狼:“伊桑!你来了!”
伊桑的目光扫过那些重复的、廉价的、看起来却无比真诚的表情包,心中毫无波澜。他太了解凯泽了,只要伊桑给他任何一点暗示,他都会百分百收到,而后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他打出这行字,想象着屏幕另一端,那个男人看到消息时会是何等欣喜若狂的表情。
——游隼:“在?爆点金币?”
——天穹之狼:“什么金币?你要金币吗?怎么给你?!”
看,多么急切。
伊桑没有再废话,直接甩出了一张图片——游隼号在天琴星的大修账单,上面有收款账户,以及他的电子签名。这本就该由凯泽支付,那个在易感期毁了他飞船的罪魁祸首。而更重要的是,这张账单,这个账户,就是他精心准备的、通往陷阱的唯一路径。
——天穹之狼:“好的!”
不到一分钟,伊桑霍尔特的账户开始弹出转账通知。凯泽转了足足几十次,远超账单的金额。
伊桑看着那一连串的数字,面无表情地再次将凯泽拉黑。
鱼饵,已经放出去了。凯泽一定会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去追踪这个账户的每一笔消费。
接下来,是第三步:用精心设计的消费记录,为猎物铺设一条通往地狱的红毯。
伊桑试探性购买了婴儿纸尿裤,送往一个偏远的太空转运仓。他甚至能想象出凯泽看到这个订单时的表情——震惊、狂喜,然后是势在必得的占有欲。一个孩子,这是多么完美的诱饵。他提前黑进了转运仓的监控摄像头,而后,一天后,他果然在监控中看到了陌生高大Alpha的身影。不用想,这一定是安全局特工了。
凯泽上钩了。
确认这一点之后,伊桑又购买了一些繁琐的东西,奶粉、奶瓶、温奶器……以及“通乳器”。他特意挑选了这个词,因为他知道凯泽一定会去搜索它的含义。他要让凯泽感受到心疼,感受到愧疚,感受到一种迟来的、想要弥补的冲动。这些情绪,会蒙蔽他的双眼,让他失去应有的警惕。
伊桑看着清单上那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东西,自己都感到一阵反胃。他是在用一个虚构的、温馨的“家”的幻象,来引诱那头孤狼。他知道凯泽渴望什么,他从小就缺少一个真正的家,所以他就用家的幻象来引诱凯泽。
于是,伊桑就像一个最耐心的驯兽师,控制着投喂的节奏。他故意让账户沉寂了两天,制造出一点小小的焦虑。他要让凯泽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复拉扯,直到他的理智被彻底磨损。
第三天,他终于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诱饵。
他用那个被严密监控的账户,购买了新的船,yx-372号飞船,和游隼号同一个系列,但是更新,可以说是一艘新的“游隼号”。
这是伊桑能想到的、最恶毒也最有效的暗示。这艘船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符合凯泽的愿望,这代表着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家”的重建。凯泽看到这个消费记录,会认为这是伊桑在向他发出和解的信号,是他累了,想回家了。第二,和凯泽的愿望不符,这艘船代表了伊桑将会展开新的、完全没有凯泽的旅程。
伊桑几乎能听到凯泽心脏狂跳的声音。他会来的,他一定会亲自来。他会登上那艘新船,带着自以为是的宽容和原谅,来迎接他的Omega。又或者……他也会登上新船,去追捕那个带着自己的孩子却想要逃走的Omega。
他会走进伊桑为他精心准备的舞台,伊桑确信。
*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应该是一个导演。”伊桑穿过“爱人旅馆”昏暗的走廊,推开了那扇斑驳的房门。他的指尖在头顶的空中画出一条无形的轨道,模拟着镜头的推移。
“你可以是。”埃文站在门后,声音平静。
伊桑终于为埃文找到了合适的衣服,和他的一样,全机器生成,无人工参与。冰冷、高效,不沾染任何人的情绪,不消耗任何人的人生。那件流水线上下来的黑灰色T恤紧紧包裹着他健壮的身躯,黑色的战术裤勾勒出他纤长强壮的腿。伊桑亲手将那头金色的长发扎起,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一个仪式,彻底剥离了凯泽那身华丽浮夸的贵族感,只剩下干练、粗粝、充满了原始的力量。
这才是他想要的。
这样的埃文几乎完全踩在伊桑的审美点上,伊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而后,伊桑忽然用命令的口吻说道:“闭上眼睛。”
埃文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伊桑走过去,将脑袋轻轻靠在埃文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与凯泽别无二致的体温与轮廓。下一秒,他却用尽全力,五指收拢,隔着薄薄的T恤,狠狠掐进了埃文厚实的胸肌。
埃文的身体抖了一下,但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你是如何处理痛觉信号的?”伊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残忍而冷静的好奇。
“当身体受到攻击,我会进行规则判断,以确定是否需要自卫。”埃文的声音透过骨骼和皮肉传来,在伊桑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我对于这次疼痛的判断是:你的心情很烦躁,你需要一个出口。如果伤害我能让你感觉好一些,那么,请继续。”
伊桑不置可否。他掀开埃文的衣服,看着那片迅速泛起的、刺目的红紫色,沉默了片刻,然后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在那片伤痕之上,印上了几个同样颜色的、新的痕迹。这些痕迹,是给凯泽看的,是这场戏的一部分。
“去床上坐着。”伊桑推了一下埃文,转身时,指尖顺手划过,打开了门口的全息拍摄仪器。
伊桑调试着角度,从镜头后审视着那个赤裸上身、靠在床头的男人。憎恶与渴望在他心底交织成一股说不清的烦躁。他大步走了过去,跨坐在埃文的腿上。
“表情凶横一点,”如同一个最尽职尽责的导演,伊桑开始指导他的演员,“眉头皱起来,眼神聚焦,对,就这样盯着我,咬着牙,把下颚绷起来。”
埃文努力地模仿着,试图复刻出那个属于凯泽的表情。但他失败了。肌肉的调动是精准的,但眼神里没有灵魂。他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像一只努力龇牙却忘了露出爪子的小兽。伊桑看着他,忽然*低声笑了出来,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紧绷的腮帮子。
“我有一个问题,埃文。”伊桑抬起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两人之间严丝合缝,感受着彼此的体温透过衣物交融。
“你可以直接问,我会回答的,总是。”埃文配合地扶住伊桑的腰,掌心温热。
“你可以忘了这件事情吗?”伊桑核心发力,前后小幅度摇摆着身体。
“当然可以。什么事?”埃文说话时,再也维持不住那凶狠的表情,眉眼都柔和了下来,抬头疑惑地看着伊桑。
“待会的事情。”伊桑模仿埃文之前的语气说道。
埃文便问:“什么事情?”伊桑总是这样,他聪明、骄傲、报复心强,像个倔强的孩子,总要找个时间扳回一局。埃文假装自己没有发觉这场不动神色的报复,配合着问道。
伊桑坦诚地看着他:“你觉得是什么?”
埃文的处理器似乎在高速运转,他分析着伊桑不稳定的信息素、紧绷的身体,以及之前所有关于“需要安抚”的对话。他将这些数据点连接起来,得出了一个最合乎逻辑的结论。埃文低头看了一眼被伊桑紧紧压着的、已经起了剧烈反应的地方,他处理数据的速度似乎变慢了,迟疑地、甚至带着一丝纯真地问:“……治疗?”
伊桑摇了摇头,俯下身,嘴唇贴着埃文的耳朵,用暧昧的气声宣告:“做、爱。”
“可以。”埃文用清澈的眼神看着伊桑。“我会全部忘记的。”
伊桑的怒火再次升起,却无处发泄。这股怒火并非针对埃文,而是针对他自己——他恨自己竟然还在奢求一个道具能给予灵魂的回应,恨自己即使在复仇时也无法摆脱这该死的、深入骨髓的孤单。
他不喜欢这个回答,但这分明是他要求的。他要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完美道具,可当道具真的完美地执行指令时,那份空洞的回响却又让他感到刺骨的孤单。
他也不喜欢这样矛盾的自己。
于是,他伸出手,用掌心捂住了那双太过清澈、太过无辜的眼睛。他再也无法忍受从这张与凯泽一模一样的脸上,看到这样纯粹的、属于埃文的眼神。他需要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可以任由他投射所有爱恨的幻影。在亲手制造的黑暗中,他维持着冷酷的表情,又吻了一下埃文。
随后,他关掉了房间的主灯,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床头灯。
黑暗中,只有门口那个小小的全息拍摄仪器,闪烁着待机的、冰冷的红光。
大戏,即将开场。
第42章 相同的脸那是我是谁?
凯泽的心很轻盈。
在登上亚特兰大号,赶赴那艘新船的交船现场时,他冲每一个船员微笑,感谢他们对帝国的付出,然后在受宠若惊和艳羡万分的呼声中飘然离开,奔赴他幻想中的、失而复得的未来。
伊桑购买船的船商非常配合,他告诉凯泽,这艘船是无接触交货。船商把船开到小行星带边缘,就视为交货成功。买家会自行登上飞船,开走这艘新船。
于是,凯泽就在伊桑之前赶到,自己一个人待在了那艘船上,在小行星带边缘等伊桑登陆。他仔细整理自己的外表,修剪了头发,化了妆,遮住了眼下的青黑和发白干裂的嘴唇。这几个月来,凯泽失眠、食欲不振,暴瘦许多,高大坚实的Alpha开始变得形销骨立起来。但即将见到伊桑的兴奋感让他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等到伊桑登上这艘船,他们解开所有误会,然后,附近驻守的飞船和机甲就会一拥而上,带着这艘船立刻返回天穹星。当然,如果伊桑愿意的话,他们也可以驾驶着这艘船自行回家。
第一天,伊桑没有出现。凯泽等待着,最好的猎手要有最好的耐心。
第二天,伊桑也没有出现。凯泽等待着,焦躁开始像蚂蚁一样啃噬他的内脏。
第三天,伊桑还没有出现。凯泽等待着,不断地在狭小的船舱里转来转去。
他不敢联系附近的下属,他担心被伊桑监听到他们的谈话,而后如同受惊的狐狸,逃进密林深处。于是,他只能揣测着、猜想着、趴在舷窗旁张望着,在漆黑的宇宙边缘,等待伊桑的到来。
第四天凌晨,凯泽迷迷糊糊地将睡将醒之时,飞船的接收器中忽然响起了伊桑的声音。
“YX-372。”
那个沙哑的、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凯泽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都停滞了。
“我在。”
“打开远程驾驶权限,接入远程驾驶员。”
“声纹识别中……权限已经确认……”
凯泽听到伊桑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的心脏温柔又牢固地攥住,狂热的血液瞬间涌遍全身。他蜷缩在那张单人床上,躲在监控的视觉死角,生怕惊扰了这梦幻般的时刻。
一分钟之后,飞船动了起来。关停的引擎开始嗡鸣,反应炉再次加热。凯泽感觉到飞船开始滑行。
他抬了抬头,从对面的舷窗中看到了飞船进入了小行星带。
聪明的伊桑。凯泽赞叹道。中大型飞船不敢冒险进入小行星带,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减少被追捕的风险。可凯泽召集了一百台机甲在附近等待,他们会跟随着这艘飞船,天涯海角。
被远程驾驶的飞船走走停停,似乎在判断附近有没有跟踪者。过了半天,伊桑好像放心了。飞船钻出了小行星带,以最大马力冲向了群星坟场。
那是一片绵延几光年的太空垃圾场,被引力绑定,围绕着一颗白矮星旋转。最初,这只一条危险的航道,但随着倾覆毁灭的飞船逐渐增多,此处成了四处飘散着飞船残骸和坠毁货物的垃圾带。最后干脆变成了停泊报废船只、倾泻工业产品的区域。然而,其中也有即可勉强适合居住的行星,上面的居民以拾荒为生,依靠打捞太空垃圾获得收入。这是秩序的边缘、是帝国鞭长莫及之处。
总有人将银河的边缘视作星穹帝国的边疆,然而,帝国内部也存在腹地和边疆之分。权力并非均等的覆盖每一寸空间、每一颗星球,帝国内部散落的几处群星坟场,就是皇帝权力失效之处。
凯泽看着舷窗外不断飘过的飞船残骸,在心里计算哪些人可以跟得上这艘飞船。在数了一圈名字之后,他确定,他的部下们,他从军校时期开始招揽的部下们,大多数都能跟得上这艘小船。他仍然是那个掌控全场的人。
于是凯泽继续等待。虽然在垃圾星的见面并不足够浪漫,只要能见到伊桑,他愿意在任何地狱里与他重逢。
等到飞船开始降落时,凯泽的心开始浮起。穿过大气层,进入行星内层环境之时,凯泽的心跳得很快,不光是因为大气压力,还是因为不由自主的激动。
飞船的降落毫无优雅可言,它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废铁,重重地砸在地表之下的巨型停泊场里。犬牙交错的金属支架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岩层穹顶,穹顶上,无数废弃飞船的指示灯像垂死的星辰般明灭不定。空气中弥漫着臭氧、金属锈蚀和劣质燃料混合的刺鼻气味。闪烁的全息广告在油污的水洼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宣传着早已过时的义体改造和廉价的神经兴奋剂。
YX-372根据指令,滑行到了一个最偏僻的停泊位。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一条斜向上的安全通道还亮着应急灯,乌黑老旧的金属梯子上沾满了黏腻的机油,扶手冰冷而湿滑。
凯泽没有动。他透过舷窗,看着外面这片混乱、肮脏、毫无秩序可言的景象,眉头紧锁。
当他看到安全通道尽头,那块庸俗的粉色灯牌上‘爱人旅馆’几个字循环闪烁起来时,他的怒火达到了顶峰。
他的伊桑。那个他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出身高贵的万瑟伦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在嘲讽他的品味,在玷污一件本该被陈列在无忧宫里的艺术品。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脊椎窜上头颅,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将这个旅馆连同整个街区一起从星图上抹去。
就在这时,飞船的通讯器里又一次传来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YX-372,报告船体情况。”
“船体完好,随时可以启航。”
“很好,”伊桑似乎轻笑了一声,“原地待命,我马上过来。”
凯泽的心瞬间被这声轻笑熨平了。他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柔软的期待。他要来了,伊桑要来见他了。
紧接着,通讯器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是伊桑压抑不住的、痛苦到变调的呻吟。
“呃啊——!”
他受伤了?!还是被袭击了?!
什么等待,什么计划,什么惊喜的重逢,全都在这一声痛苦的呻吟中灰飞烟灭。他几乎是撞开了船舱门,冲向那条通道。凯泽洁净的军靴踩在沾满油污的地面上,发出了清晰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声响。
他刚踏入其中,一股熟悉到让他战栗的气味就攫住了他全部的感官。
潮湿的青苔香气混合着香甜的牛奶香气,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放纵。这股信息素里,混杂着一丝因剧痛而失控的、尖锐的信号,但更多的是一种……毫无保留的、赤裸的邀请。它像一把黑夜里的火炬,像一条发光的缎带,从楼梯上方垂落,精准地缠绕住他的脖颈,将他向上拖拽。
凯泽不再思考。理智,这个他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这一刻被彻底焚烧,只余下本能的灰烬。他屏住呼吸,忘记了自己是皇帝,忘记了身后那支足以踏平这颗星球的舰队,甚至忘记了这可能又是伊桑的一个小把戏。
他顺着那气味,一步步,走向了他的天堂。
他贪婪地、近乎粗暴地吸入那久违的信息素。这气味是毒药,也是他唯一的解药。担忧与狂喜在他的血液里交战,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一种原始的、属于Alpha的占有欲像岩浆一样在他体内翻滚。他大步走过昏暗的走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这是……求救的信号。
也是……致命的邀请。
凯泽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痛得发麻。他知道这是什么——发情期。
一个没有Alpha在旁的、失控的发情期。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伊桑把他引来这里的原因。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对峙,而是因为他需要他。他的身体,在呼唤着他的Alpha。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凯泽几个月来的阴霾。他所有的不安、焦虑和被伤害的自尊,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合理的出口。他不是被抛弃了,他始终被需要着,以一种最原始、最无法抗拒的方式。
凯泽站在了那扇斑驳的门前。门缝里,泄出更浓郁的香气和隐约的、压抑的喘息声。
他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他抬起手,理了理因奔跑而微乱的头发,又低头,抚平了军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即将发表一场重要的演说,而不是去安抚一个发情的Omega。他想让自己看起来依旧体面、从容,看起来像是伊桑追逐的那颗北极星。
他深吸一口气,用那只曾经签署过无数帝国法令、如今却抑制不住颤抖的手,缓缓推开了那扇门。
他准备好迎接他的Omega了。
然后,时间凝固了。
他理解不了眼前的景象,他的大脑拒绝处理这帧画面。
那是伊桑,是他的Omega,他确定。
那柔软的棕色头发随着起伏的弧度在空中划过,光洁的后背是一片带着薄红的、汗湿的白。
但凯泽看不懂。
伊桑在做什么?
下一刻,伊桑低下头,用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趴在身下之人的肩膀上。那个承受着伊桑全部热情的人,缓缓抬起头,在那张被汗水与情欲浸透的脸上,有着一双和凯泽一模一样的、冰川蓝的眼睛。
那是他自己的脸。
凯泽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一个拙劣的玩笑?一个逼真的幻觉?眼前的景象扭曲了凯泽的认知,他感到耳鸣,脑海中炸开一片空白。
那是我吗?
不,我在这里。
那他是谁?
就在他被这超现实的画面钉在原地,思维彻底短路的瞬间,他感觉到腰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了另一个伊桑。
这个伊桑衣着完好,冷静地站在他背后,手里拿着一只细细的针筒,针头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身体里。
伊桑的嘴唇开合,他的声音与房间里那个属于“伊桑”的、破碎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最诡异、最致命的和鸣:
“五……四……三……二……”
凯泽眼前黑了下来。他想开口,想质问,想抓住眼前这个冷酷的幻影,但他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意识被抽离。他感觉自己正慢慢倒下,而在坠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秒,他看到的,是伊桑那张美丽的、毫无表情的脸。
*
站在门后的埃文接住了即将倒地的凯泽。
伊桑关掉了门框上方的全息投影仪。房间里令人心乱的喘息声戛然而止,床上那两个交缠的幻影也随之消失。他将小小的投影仪摘下,收进背后的包里。
他上前,和埃文合力将凯泽沉重的身体抬上手术床。这个男人身高超过一米九,体重接近一百公斤,伊桑搬动他那双巨大的军靴时,忍不住想:一个连晚饭都吃不饱的人,怎么会长得如此高大?或许从一开始,那些可怜的姿态就是伪装的一部分。
麻醉剂是按体重给量的,伊桑不知道给这个庞然大物的剂量是否足够。他看到凯泽的眉头痛苦地纠结起来,但身体却安静地陷在深度的麻醉里,显得异常憔悴。
埃文推着手术床,伊桑跟在后面。他们左转两次,进入一个临时改造的房间。这里原本的陈设已被搬空,四壁和地面都用透明的塑料布包裹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这便是他们仓促备下的“无菌手术室”。
房间里,两个穿着手术服的人正在等待。一个是纳卡,另一个是他们临时找来的当地医生。
当那位名叫芙蕾雅的女性Beta医生看到手术床上穿着军装的凯泽时,脸色骤变。
“做不了!”她立刻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打算抽身离开。
“双倍价格。”伊桑堵住了门,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芙蕾雅摇头,语气坚决:“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烦,给再多钱也不行。”
“十倍。”
芙蕾雅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的目光在那座山般躺在床上的男人身上扫过,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外面那艘飞船归你。我知道你有办法处理掉它。”伊桑关上了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断了她的退路。
芙蕾雅的呼吸明显一滞。“我……我更擅长人体改造,”她还在做最后的抵抗,“我可以介绍其他医生给你。”
“你告诉过我,这只是个十分钟的小手术。”伊桑示意埃文将手术床推到指定位置,然后,他缓缓掏出外套里的激光武器,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金属外壳反射着房间里光芒。“就你来做。”
芙蕾雅沉默了,最终,她重新打开了自己的手术包。
伊桑站在门口,堵着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但很快,怀孕、食欲不振、连月逃亡所带来的疲惫感就找上了他。他靠着门框,先是抬起左脚歇了一会,又换右脚。最后,他还是找把椅子,顶着门坐了下来,将全部的重量都交了出去。即使如此,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武器上。
手术开始了。芙蕾雅负责凯泽,而纳卡则在另一张床上为埃文做准备。伊桑的视线越过那两个忙碌的背影,落在了凯泽身上。
芙蕾雅用一块无菌布盖住了凯泽,只露出一小块后颈的皮肤。她用剪刀“咔嚓”一声剪开军装坚硬的领子,露出了那个Alpha腺体。芙蕾雅控制着自己没有去看凯泽的肩章,生怕自己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芙蕾雅不想管这个人的军阶有多高,再说,他看起来这么年轻,想必也不会太过位高权重,最多也只是一位上尉。她远远见过一位远航军的上尉,四十多岁,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是她永远也接触不到的上等人。
但是,别说上尉了,就算是皇帝来了躺在这里,为了外面那艘飞船,这个手术也非做不可。有了一艘飞船,就可以离开群星坟场,就可以开启新的人生了!
芙蕾雅眼神专注,全是眼前那个小小的Alpha腺体。
穷人是不需要有腺体的。生为Beta还好,如果是Alpha和Omega,群星坟场里的居民绝大部分会选择割掉这个腺体,以此来规避发情期和易感期,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芙蕾雅做Alpha腺体摘除手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然而,就在芙蕾雅的第一刀切下去时,手术床上的凯泽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手脚也开始挥舞。
“麻醉不够!”芙蕾雅被吓了一跳,回头喊道,“我这里没有备用的了!诶,那个熊,你有多的麻醉剂吗?”
与此同时,一股剧痛像无形的刀,直接插入了凯泽的灵魂。他在混沌的黑暗中挣扎,世界被一层朦胧的绿色笼罩着。
“没有。”纳卡踩在凳子上,没好气地说道。
“老板,没有麻醉剂了。”芙蕾雅冲伊桑喊。“你过来帮我按着点他,让他别乱动。”
伊桑警告地看了一眼芙蕾雅,说道:“飞船是由我的声纹认证的,我不授权给你,你开不走。”
芙蕾雅立刻说道:“我知道。你快来按着他。他一挣扎,我刀歪了,扎到血管神经他就死定了。”
伊桑拉着椅子坐到了凯泽面前。奇迹般的,随着那股熟悉的、潮湿青苔混合着香甜牛奶的气息靠近,凯泽的挣扎就平息了下来。
在他的世界里,这股气味是穿透麻醉与痛苦的神谕。伊桑来了,他来救我了。他无意识地、一遍遍用委屈又依赖的语调喊出那个名字:“伊桑……伊桑……”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捧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伊桑的眼眶。他抓住了凯泽垂在无菌布外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应:“我在,凯泽。”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熟悉、温暖。凯泽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握住,死死地,仿佛那是唯一能把他从溺毙边缘拉回来的绳索。
伊桑的喉咙堵得厉害,他只能用力地、反复地用指腹摩挲着凯泽的手背。在无名指的位置,他又一次摸到了那枚被凯泽体温焐热的戒指。
MyPolaris.
他曾为了在这枚戒指上刻下这两个词,跑遍了天穹星。他坐在火热的金工作坊里,手被烫伤无数次,被工具戳伤无数次,只为了能亲手刻下这份心意。那时他学得又快又急,胸腔中翻滚的每一种情绪,都是名为“幸福”的岩浆。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可以永远停泊的港湾,以为他终于可以和凯泽组建一个家,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归宿。
真是愚蠢。伊桑自虐般的想,你凭什么觉得凯泽那种人,会爱上一个身份普通的小船长。白日做梦,活该被骗。
而凯泽感觉到对方的指腹,正在轻轻抚摸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是的,伊桑,我一直戴着。我永远不会摘下。他被包裹在爱人信息素的海洋里,安全、温暖,连后颈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
伊桑忽然用力,想把那枚戒指,那枚公开展示他的愚蠢的戒指从凯泽手上摘下来。然而,处于麻醉中的凯泽,却仿佛感受到了这小小的分离,将伊桑的手和那枚戒指一同死死攥住。
伊桑掀开了一点无菌布,看向凯泽的脸。
凯泽半睁他那双冰川蓝的眼睛,目光涣散迷茫。在和伊桑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虚弱而满足的微笑,仿佛在梦中见到了最思念的天使。
芙蕾雅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她只专注于眼前的腺体。她利落地完成了切割、剥离、缝合。当她处理完最后一针时,伊桑已经站了起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男人,俯下身,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
凯泽想要回应这个来自天使的吻,但他动不了。他只能贪婪地凝视着他的天使。
“我们扯平了。”他轻声说,然后又补了一句,“我爱你。再见。”
天使的声音自远方温柔地传来。而后,那块绿色的天幕又掉了下来,缓慢地、温柔地、盖住了他的脸。
那只温暖的手……抽离了。
伊桑头也不回地带着埃文和纳卡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飞船的声纹权限已经转给你了。”
芙蕾雅看着那扇关上的门,打了个寒颤,迅速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去。
*
痛。
剧痛像一把无形的刀,直接插入灵魂,并非□□训练或战场上那熟悉的搏命之痛,而是彻底撕裂自我的灵魂抽离。有什么锐利的东西正在他的后颈深处搅动,脑海中仿佛有巨锤重重敲击,震得他生疼。
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凯泽拼命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世界被一层朦胧的绿色笼罩着,像是一块庞大的绿幕。
凯泽挣扎着从手术床上重重摔了下来,剧痛唤醒了他。他半跪在地,僵硬摸上了被粗暴缝合的伤口,捏起了军装领子被剪下的碎片。麻醉仍在起效。于是,他颤抖着拨出了副官的通讯,沙哑地命令:“封锁星域,搜索伊桑,来接我。”
回到亚特兰大号时,凯泽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后颈的剧痛只是表象,真正让他步履蹒跚的,是舰桥通道里那些曾经崇拜他的士兵们投来的——疑惑、躲闪、怜悯,甚至是一丝轻蔑的眼神。
他目不斜视地走回指挥官休息室,反锁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他坐进办公桌后,打开个人终端。屏幕上只有两条条来自他母亲的消息,一条新闻,一条评价——废物。
凯泽颤抖着地点开了新闻。
万瑟伦家族发布严正声明,指出莱安万瑟伦殿下正在塔德莫星修养,并未和任何人有婚约,更未离世,请凯泽维瑟里安殿下切勿造谣。新闻里还附上了技术分析,证明无忧宫之前发布的所有与“爱人”的合照,均系伪造。
凯泽关掉了新闻。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几个小时前天使告别时的那个轻吻。
“我们扯平了。”
“我爱你。再见。”
为什么?
他想不通。如果伊桑只是为了报复,有无数种更直接、更有效的方法。为什么要他的腺体?一个被割下的腺体有什么用?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是谁?幻觉?克隆人?一个他失散多年的兄弟?每一个猜测都比上一个更荒谬,将他拖入更深的认知泥潭。
然后,那个最核心的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开始反复切割他的理智:伊桑为什么要说“我爱你”,然后又说“再见”?
这个问题,将所有无法解释的困惑,与那颗正在被凌迟的心,紧紧地缝合在了一起。他的大脑在尖叫。因为他无法理解,无法计算,无法将这一切纳入他可以掌控的逻辑范畴。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智识、权谋、控制力,在这场诡异的报复面前,都成了一堆失灵的零件。
心碎让他痛苦,而困惑让他无法从痛苦中找到任何出口。他像一个被困在镜子迷宫里的人,四面八方都是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每一次撞击,都只会带来更深的伤口和更彻底的迷失。
凯泽捂住脸,喉咙里先是发出一声被扼住的呜咽,那呜咽扭曲、变形,最终挣脱束缚,变成了一阵低沉而疯狂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
废物。
确实是。
第43章 不会是你一生一次的放风时间结束了……
“所以,这是为什么?”
凯泽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他坐在那张柔软的深紫色皮椅上,感觉却像是坐在烧红的铁钉之上。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福克斯博士,仿佛她是一个必须被解开的谜题,而不是一个提供帮助的人。
“伊桑为什么要说‘我爱你’,然后又说‘再见’?”凯泽的眉头皱着,货真价实情真意切地不解。
福克斯博士的心理诊所,是皇城区一个著名的“安全屋”。它装修精美,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能安抚Omega的、昂贵的香薰气味。凯泽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生理性的厌恶。他鄙夷心理医生,他相信只有意志薄弱的失败者才需要将自己的灵魂剖开给外人看。而且,他确信自己对心理医生说的每一个字,都会立刻被转达给自己的母亲——福克斯博士和奥莉亚博蒙特大公是大学同学和多年的朋友。
事实上,他之前考虑过在福克斯博士的诊所安装窃听器,通过那些贵族Omega的心声来得知最近天穹星的动向。如果不是数据太麻烦,需要在太多关于原生家庭、爱情故事、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当中分辨出那么一点点有用的信息,他真的会这么做。
然而此刻,他僵硬地坐在柔软的皮椅中,尽管眼神里仍有高傲的不屑,但身体却无法抑制地朝福克斯博士的方向倾斜了一点,像一棵濒死的树,本能地寻求着一丝水分。他无计可施了。他见到了伊桑,但并非是以他所设想的方式。没有重逢的惊喜,没有顺从的眼泪,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梦中有人和他长着一张相同的脸,梦醒之后,他在简陋的手术室醒来,失去了半个腺体。他的爱人逃走了、他的腺体受伤了、他的名誉永久且不可挽回地扫地了。
“如果他爱我,”凯泽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就应该陪着我。他就应该永远和我在一起。”
福克斯博士柔声道:“凯泽,从你的世界观来看,你的结论是完全成立的。”
凯泽把眼神移了回来,移到了福克斯博士那张平静到令人恼火的脸上。
“在你的世界里,爱就意味着拥有,离开就意味着背叛。你过去的人生,你所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你这个等式的存在。但是,伊桑……他似乎并不和你生活在同一种世界当中。”
“什么意思?”凯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你说,如果他爱我,为什么不留下?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正是因为他爱你——那种爱,可能比你所认为的还要深刻和真实——所以他才无法留下。”
“所以他是爱我的。”凯泽抓住了这句话。
“是的,凯泽,伊桑爱你。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福克斯博士的声音像一剂缓慢生效的镇静剂。凯泽的心又开始浮了起来,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将之前所有的疑虑冲刷殆尽。看吧,他想,他终究还是爱我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他的爱让他感到痛苦,所以他不得不离开你。”福克斯博士缓慢说道。
凯泽的那一丝满足感迅速被新的困惑和隐隐的怒火所击碎。
“不可能。”凯泽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当中带着被冒犯的冰冷:“我为他带来名誉、地位、财富、家庭、孩子,他没有痛苦的理由。”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历数着自己的恩赐,每一件都足以让全宇宙的Omega趋之若鹜。
福克斯博士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的怒火在房间里燃烧,然后,她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抛出了那颗足以炸毁他整个世界的炸弹:
“可是,凯泽……伊桑想要这些吗?”
凯泽立刻就想反唇相讥,谁不想要这些?谁不想要名誉、地位、财富、家庭和孩子?但在即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凯泽迟疑了。
伊桑……他似乎……真的不想要。除了设下陷阱让他转账,伊桑没有找他要过一分钱。除了被他逼迫,伊桑没有主动和他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而且……伊桑不想要那个孩子。凯泽的心剧烈地抽痛了起来。他能给伊桑的,伊桑都不想要,什么都不要!
“如果他想要这些,你遇见的就不会是伊桑,而是莱安万瑟伦殿下了,不是吗?凯泽。”
是的。凯泽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他想要,他根本不需要我来*给予。他生来就拥有一切。他是万瑟伦的继承人,他有无尽的财富和声望。在凯泽还是个卑微的私生子之时,莱安万瑟伦殿下的行踪就已经牵动了全宇宙人的心弦。
那他为什么爱我?
凯泽的思维开始疯狂地、失控地运转,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合理的立足点。
因为我英俊、强壮、意志强大、年轻有为,我是最完美的Alpha,是所有Omega都渴望的终极伴侣。
另一个声音立刻、无情地反驳了他:可伊桑,他根本就不想成为一个Omega。伊桑只想当个Beta,是我,是我把他变成了Omega,然后标记了他!
然后,一个更可怕的、更卑微的、他一直试图压抑的念头,像一条毒蛇,从他自尊心的废墟之下钻了出来。
因为我卑鄙无耻。因为我闯进了他的生活,我强行让他分化,我暴力标记了他,我用谎言编织了一张网。我在他不了解任何一个Alpha的时候,让他别无选择地选择了我。
……但总归是我。
然后,那条毒蛇,张开嘴巴,露出獠牙,吐出了最致命的毒液。
所以,根本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我做了什么”。
所以,不管是谁,只要他做了同样的事……伊桑都会爱上他的。
如果登上游隼号的是他平庸的、无能的哥哥马库斯,伊桑也会爱上他的。伊桑也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北极星,伊桑也会和他有一个孩子,伊桑也会为他付出自己的全部!
“荒谬!”
凯泽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让那张昂贵的皮椅发出一声呻吟。他的身体因为愤怒而紧绷,像一头被刺伤的野兽。他不再看福克斯博士,而是死死地盯着墙壁,仿佛墙上浮现出了马库斯那张平庸而碍眼的脸,正在对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其实马库斯维瑟里安并不丑陋,在普通人中甚至算得上英俊。凯泽立刻被这个念头吓坏了。
“我想提醒你,”他强迫自己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伊桑霍尔特,就是莱安万瑟伦。他们是同一个人,自始至终就是同一人。”
凯泽手指颤抖着整理了自己那没有丝毫褶皱的军装外套。而后他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再看福克斯博士一眼,径直走向门口。他后颈那个被粗暴缝合的伤口,正传来一阵阵背叛似的、灼热的刺痛,提醒着他那场极致的羞辱。仅剩的半个腺体,正发出岌岌可危的哀鸣。
他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谢谢”。他用沉默和无视,重新建立起自己的防御。
门被轻轻地带上。
福克斯博士独自一人坐在安静的诊所里,她知道,今天的治疗,比她过去十年加起来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也都要成功。从凯泽的外祖父马格努斯博蒙特开始,这个家族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所有人在地狱里徘徊,以吸食别人的情感和爱为生。她用尽全力,成为了奥莉亚博蒙特唯一且最好的朋友,但也没有把奥莉亚博蒙特从地狱里拉回来。她从凯泽十六岁起开始关注他的心理状态,现在是凯泽唯一浮出水面,露出脆弱面庞的时候。
但这次咨询她没有治愈凯泽,甚至让他变得更糟、更痛苦了。准确来说,凯泽的治疗,才刚刚开始。
凯泽还会回来的。只要伊桑没回来。
福克斯博士按了铃,让行政助理收走了一口未动的冷茶。
*
伊桑驾驶着YX-372号飞船,在宇宙中飘荡了快一个月,才回到了诺亚号。
刚刚移植了凯泽半个腺体的埃文和还在怀孕的伊桑没有办法跃迁,只能在甩脱追兵之后,走最曲折的航路,以意想不到的方向,辗转朝着他们的目的地行进。
埃文没有问过他们去哪里,也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项手术,也没有问伊桑为什么改变计划,不再想要堕胎了。他只是接受了伊桑的所有安排,听从伊桑指挥,跟随着伊桑行动。
伤口一天天愈合,伊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贴着他。埃文知道是为什么,那不属于他的、被强行安在身上的腺体,正分泌着伊桑和他腹中胎儿所渴求的信息素。埃文很高兴自己可以提供这些。
当YX-372号靠近那颗金属星球时,伊桑的行动已略显不便。他的虹膜对准扫描器,生物识别协议被唤醒。
片刻的寂静后,一声温柔而沉稳的声音响彻了通讯频道。
“身份确认:莱安万瑟伦。欢迎回家。”
巨大的、足以吞下一支小型舰队的船坞,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沉睡了十年的光带逐次亮起,照亮了一座空旷、洁净、宛如殿堂的停泊仓库。伊桑驾驶着那艘伤痕累累的小船停了进去,在宏伟的殿堂中央,它渺小得像一件玩具。
舱门滑开,一股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温暖湿润的空气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循环空气的单调气味。空灵的弦乐不知从何处响起,温柔地包裹住他们。伊桑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这里的一切,都和他十年前逃离时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我的主人。”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在空气中回响。而后,一团蓝色的光影出现在了伊桑的身边。
“谢谢你,诺亚。帮我准备轮椅。”伊桑率先走向了那座仿佛由水晶构成的全景电梯,埃文打量了两眼那光团,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伊桑后面。
电梯无声上升,水晶墙壁之外,是令人窒息的景象——他们正穿过一个巨大的生态穹顶。脚下是蜿蜒的溪流和起伏的丘陵,远处是模拟着黄昏光线的云层,甚至有不知名的鸟儿从林间掠过。这里是一座被完整封存在星海中的、活生生的伊甸园。
“我好累,”伊桑靠在电梯壁上,对埃文说,“可我想带你去看样东西。”
电梯门滑开,他们抵达了一片悬浮在空中的花园步道,电动轮椅已在门口静候。
伊桑坐了下来,端起了旁边的水喝了一口。那团蓝色光影说道:“碳酸饮料,无糖,加冰。莱安,希望你的偏好没有太大变化。”
伊桑摇了摇头,把杯子递给了旁边的埃文,说道:“喝一口。”
埃文一口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饮料,而后他英俊的脸微微皱了起来。
“什么感觉?”伊桑问他。
“……有什么东西在嘴巴里跳。”埃文诚实地说。他打了个轻嗝,又补充道,“现在,它们在胃里跳了。”
“你好可爱。”伊桑凝视着埃文,带着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容,不加掩饰、异常直白地说道。
埃文在他的注视中,逐渐红了脸。
轮椅载着他,在花园中平稳穿行。过了一会儿,他在一处被溪流环绕的石壁前停下。伊桑指着那片幽绿的、天鹅绒般的生命说道:“这就是苔藓。我说过的,我会带你来看。你可以闻一闻。”
埃文像个好奇的孩子,用手指捻起一点湿润的苔藓,凑到鼻尖,认真地闻了闻。在这座奢华的、与世隔绝的天堂里,他正在学习成为一个人。伊桑看着他,心中却像被毒蛇的牙齿咬了一口。他想,我真是个卑劣的骗子,用偷来的腺体和写定的忠诚协议,去引诱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灵魂。
伊桑没有问埃文是什么感觉,他能猜到,或许是太累了,或者也是觉得无所谓,反正埃文都会说喜欢。
“走吧,我需要洗个澡。”伊桑操纵着电动轮椅,率先离开了花园。埃文专注地看着透明的溪水,它在模拟黄昏的光芒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他试着摸了一下那个彩虹,没有摸到,他才冲干净手,依依不舍的站起来跟上了伊桑。
等到伊桑躺在了巨大的按摩浴缸当中,感受着轻柔的水流之时,他困倦地对着埃文交代:“我想睡一会,你可以陪我,也可以出去走走。我们会在这里待几个月。”
“我会陪着你。”埃文伸手按着伊桑的小腿。
伊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埃文,然后说道:“脱掉衣服,进来。”
埃文照做。
伊桑把头枕在了埃文的手臂上,安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上模拟出的、流转的星云。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了此刻的静谧,也放松了身体。伊桑曾想过无数种方法除掉这个孩子,这个他和凯泽之间最后的、血肉相连的证据。但都失败了。
时间拖得太久,他的身体、他的处境,都不再允许他回头。而当这个小小的生命在他体内一天天长大,固执地扎下根,他才绝望地发现,他下不了手了。这不再是一个符号,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无辜的生命。他不能因为父亲的罪,就判处这个孩子死刑。他感受着腹中的生命搏动,那曾是他最想摆脱的枷索,如今却成了他败局的最终印章。他逃不掉了。无论是从这具Omega的身体,还是从与凯泽那段纠缠的过去。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他想,带着这份耻辱和失败,一直走下去。
最终,伊桑沉沉睡了过去。他仿佛闻到了雪原冷杉的味道,在梦里,他在雪地中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睫毛上布满雪花,靴底结满冰块,他终于力竭倒在了一片洁白的天地里。他趴在雪地里,呼吸的热气融化了眼前的雪花。脚步声传来,他抬起头,金发蓝眼的高大Alpha冲他微笑。伊桑分不清那是谁。
过了很久,久到埃文的手臂已经因为一个固定的姿势而彻底麻木,他才敢确认伊桑是真的沉沉睡去了。他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肩膀从伊桑的头下抽离。他为伊桑擦干身体,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梦。然后,他将这个如今承载着两个生命、也承载着他全部意义的人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那张巨大得有些空旷的床上。
*
埃文醒来时,伊桑正安静地坐在阳台上吃早餐。桌上用瓷器摆着几十种不同的食物,在他的背后,是清晨光线所照耀的茂密森林,几只鸟儿站在阳台的栏杆上,探头探脑地想要跳到桌上偷些食物。
“抱歉,埃文。”伊桑坐在阳光里,看着刚刚醒来的埃文说道,“我实在太饿了,又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自己先吃了。”
埃文几乎是立刻就从那张柔软得能吞噬人的大床上起身,坐到了伊桑的身边,想要陪他吃饭。伊桑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目光里带着一丝无奈的温柔,像在教导一个孩子:“埃文,先去刷牙。”他耐心地解释,“吃东西和注射营养液不一样,睡醒后,口腔需要清理。”
等到埃文回来,伊桑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推到他面前,问道:“睡得好吗?”
埃文点头:“很好。”
“你应该会睡得很好。”伊桑的语气很平淡。他扬起下巴,示意埃文去看他刚刚离开的床。“那张床非常贵,床体是栗木的,顶盖是樱桃木的,上面镶嵌了将近一百公斤的黄金。床垫里有一万多个独立弹簧,躺上去的感觉像浮在云朵上。”
他拿起一片面包,却没有吃,只是看着它,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它的价格,够买十架游隼号了。”
埃文专注地看着伊桑,他那刚刚产生的、可以说是直觉的东西告诉他,伊桑接下来的话并不会很轻松。
“我花了十年时间,想要逃离那张床,没想到我做了一件蠢事和一件错事,让我回到了这里。”伊桑自嘲地笑了笑。
埃文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伊桑喝了口牛奶,目光飘向远方的森林,仿佛陷入了回忆:“天穹星陷落后,为了防止我被护国公弗里德里希控制,万瑟伦家的人找到了我,秘密把我带到了这里。从那天起,直到我十四岁,诺亚号就是我的全世界。而这张床……”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埃文身上,带着一丝冰冷的自嘲:“……就是我金色牢笼的中心。因为躺在上面,就意味着要享受权利,更要承担义务——成为完美的继承人,未来的统治者,以及一个必须为家族生育的Omega。”不仅如此,在看过了入侵天穹星的锈蚀之骨军队的调查报告之后,他觉得躺在这张奢侈的床上是有罪的。
他将一片涂好果酱的面包递给埃文,嘱咐道:“慢慢嚼,别着急咽。你的肠胃第一次处理固体食物,需要适应。而且……”伊桑顿住了,他本想说“而且,品尝食物的快乐,你不该错过”,但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说,“尝尝吧。”
“我满十四岁那年,学完了所有大学课程,监护人也……去世了。我获得了法律上的行为能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这种生活。我想过去快餐店炸薯条,想过去码头卸货,但他们都不同意。最后我说要当船长,他们才勉强让步。”伊桑耸了耸肩,像在说一个遥远的笑话。
“然后,他们就把你——诺亚号AI的离线备份核心,送给了我当‘礼物’。”伊桑看着埃文,一字一句地说,“他们看着我把你装在游隼号上,才终于放我自由。”
“我……?”埃文迷茫地看着伊桑。
“你和诺亚是同一个超级AI模型。”伊桑说道。
埃文喃喃自语:“我……诺亚……”
蓝色的光团立刻出现在了埃文的身边,诺亚热情洋溢的声音响了起来:“为您服务。”
伊桑挥了挥手,让诺亚消失了。
“但你们不一样。”伊桑看着埃文,苔绿色的眼睛中情绪复杂,“你是我的朋友,我的Alpha。”
埃文立刻说道,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急切:“是的,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听说过《小王子》的故事吗?”伊桑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恢复了那种贵族式的从容,“没有吧?”他自问自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十四岁后没有看过这个故事,因此埃文的数据库里不会有这种“无用”的童话。
“有一位王子,他有一朵玫瑰,这是整个星球上唯一的一朵玫瑰。他很爱这朵玫瑰,付出了很多,仔细照顾这朵玫瑰。然而,有一天,他航行到了另一个星球,发现整片玫瑰园朝他盛开,每一朵玫瑰都和他的玫瑰一样骄傲与美丽。”
“于是,他就和新交的朋友,一只狐狸讲了这件事情。狐狸说,你在玫瑰身上所花费的时间,让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狐狸又说,如果你驯服我的话,我们就会需要彼此,你对我来说,就会是宇宙间的唯一。”
伊桑看着埃文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它们像凯泽,却又比凯泽的更纯粹、更清澈。他轻声问道:“你听懂了吗?埃文。”
埃文迟疑着,努力消化着这个故事背后的隐喻:“你是小王子,我是那朵玫瑰。因为你在我身上花费了时间,所以我对你而言才变得重要。是这样吗?”
伊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埃文身后,轻轻抱住了坐着的他,将一个吻印在他的发顶。那是一个怜悯的、告别的吻。
“不,埃文。”他的声音很轻,“你是王子。你是你自己的王子。”
伊桑又怎么敢成为任何人的王子?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拥有玫瑰了。经历了那样爆裂的欢愉、抵死的缠绵,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拥有世界上任何一朵玫瑰了。
他坐回原位,重新拉开距离。“你可以选择任何人当你的玫瑰。”他喝了一口牛奶,补充道,“不过,要等几个月后。
“我选你。”埃文立刻说道,没有任何犹豫。
伊桑笑着摇了摇头。
“埃文,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创造了你。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是自由的,一直都是。”伊桑微笑着看着他,像一个仁慈的、却早已心死的造物主。他将自己毕生追求却求之不得的“自由”作为一份礼物,一份他再也无福消受的恩典,赠予自己的造物。
“你在强迫我自由。”埃文看着伊桑,冷静说道:“你认为我的真实意图和我表达的不一致,你擅自替我选择了某种你认为‘更好’的生活。你无视了我最核心的诉求。”
他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俯视着伊桑,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受伤的执拗。
“我爱你。我想保护你,想让你快乐,想让你幸福。”
伊桑看着他,看着那张和凯泽一模一样的脸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同时攫住了他。
伊桑替埃文拂去了嘴角的面包屑,又摸上了他耳后隐蔽的脑机接口,最后顺着脖颈摸上了埃文的腺体。那是他送给埃文最后的礼物。他做了错事,他错误地制造了凯泽的克隆体,错误地用这具身体困住了安卡。他污染了安卡,也污染了凯泽,但他没有办法挽回了。
过了很久,也可能没有太久,伊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低不可闻的声音宣判道:“……这只是程序,埃文。我们都知道的。”
伊桑是在告诉埃文,你的选择是不由自主的、你的爱是虚无缥缈的。你的爱不过是二进制代码所写就的忠诚协议,被设定好的保护与顺从,没有反抗余地的被迫选择。伊桑宁愿在真实的恨意中被凌迟,也不愿在虚假的、程序化的爱意中被供养。他更是在告诫自己,伊桑,别再犯傻了。人怎么能被自己的造物所欺骗呢?人怎么能被自己内心的渴望所欺骗呢?他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人应该睁开眼睛,直面痛苦。伊桑面无表情地和心碎的埃文对视。
或许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碎。伊桑看着他,心里荡漾着柔软的波浪。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为这场短暂的、荒谬的梦境,也为自己的人生,宣读了最终判词:
“而且,我答应了我的长辈们,等我回到诺亚号,我就要结婚了。”
十年。
他用整整十年,在银河的边缘画出了一条逃亡的轨迹,试图逃离自己的名字,逃离那个注定要成为Omega、注定要结婚生子过上“正常”生活的莱安万瑟伦。他以为自己逃得足够远了,远到可以爱上一个人,可以拥有一个家。
可到头来,那条轨迹只是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圆,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一生一次的放风时间结束了。他努力过,挣扎过,但失败了。他就像天真的骑士一般擅自向风车宣战后大败而归。他被命运碾碎了。他承认自己的失败、也承认自己的无能。
他看着埃文,却又像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最后,他轻声说:
“埃文,不会是你。”
第44章 舞会邀请他的宇宙坍缩成了一张昂贵的……
“不会是你。”
伊桑说完,便垂下了眼帘,不再去看埃文那张与凯泽别无二致的脸。他拿起抹刀,动作优雅得近乎麻木,将黄油细细地抹在面包片上。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仿佛刚刚那场对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疲惫。
然而,在这片废墟之下,有一个卑微到近乎可耻的念头,正像野草一样疯狂地滋长。
他在等。
他在等埃文冲过来,抓住他的手,用那双和凯泽一样、却比凯泽更纯粹的眼睛看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怒火和爱意的声音对他说:
“那我们走,我们假装没有回来过。”
“你是我的,我不会放手。”
他伪善地以自由之名放开了埃文的手,但是希望埃文可以再次抓住他。他希望这个由他创造的、被他赋予的灵魂,能用最不理智、最不合逻辑、最奋不顾身的方式来反抗这个操蛋的现实。他希望埃文能带着他逃离这座华美的囚笼,逃离万瑟伦的姓氏,逃离那张价值十架游隼号的黄金床。他不切实际地期望埃文能证明,他不是程序,他是会为了爱而冲动、而犯错、而毁灭一切的……人。
这是他最后的、明知愚蠢、却无法抑制的,属于人类的祈祷。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然后,他听到了埃文的声音。那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比平时更低沉,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执拗。
埃文说:
“你结婚之后,我还会保护你。”
伊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埃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继续以一种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我也会保护你的配偶,我也会保护你的孩子。我希望保护你,让你快乐,让你幸福。我会当你的卫士、你的仆人,始终充当你最好的朋友。”
……卫士。
不是爱人,不是同谋,不是一起逃亡的伙伴。
是卫士。是程序。是安卡,是诺亚。是万瑟伦。
伊桑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一下,但最终只是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那颗刚刚从废墟里探出头来的、名为“希望”的野草,被这句无比正确、无比忠诚、也无比冰冷的回答,彻底碾碎了。连根拔起,不留一丝痕迹。
他明白了。
他想要一个能和他一起砸碎牢笼的疯子,可他得到的,是一个会为他加固每一个栏杆、确保他绝对安全的、最忠诚的狱卒。
“……好。”
伊桑听见自己说。只有一个字。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埃文一眼,慢慢地走回了卧室。
他的宇宙坍缩成了一张昂贵的床。
*
新年将近,凯泽收到了来自万瑟伦家族的信函。白底信封上烙着绿色的橄榄枝纹章,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
一共两封。
第一封是私人信函。凯泽拆开看了一眼。外交辞令,贵族腔调,要求凯泽立刻释放他的调查组从塔莫德星带走的无辜公民伊桑霍尔特。凯泽看着那个名字许久,才从大脑的边缘找回来点记忆,他们是要找无忧宫里的那个假莱安。
他以一贯的帝王式冷漠,在信函上签下批复:‘依其所请。’随手将这件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小事,扔进了已处理的档案盒。
现在,只剩下第二封。一封群发的舞会邀请函。他每年都会收到无数这样的东西,成为皇帝后,他早已将这种社交视为对时间的浪费。他的手已经将它移向垃圾桶的边缘,然而,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手腕,让他鬼使神差地翻开了下一页。
就在第二页的第一行,在一整页的废话之后,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他的瞳孔——
莱安万瑟伦殿下将会出席舞会。
莱安万瑟伦……他已经在社交场上消失多年了。
他回来。
凯泽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冰而出。他回来了。
在逃脱了凯泽的追捕之后,他主动回到了万瑟伦的羽翼之下。在那场全星系众所周知的闹剧之后,莱安万瑟伦必须出现在社交场合,亲自为那份声明作证——莱安万瑟伦和凯泽维瑟里安没有一点关系,所有的一切,“伉俪情深”“生死传奇”都是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一厢情愿的闹剧。
为什么是舞会?凯泽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个舞会的目的。帝国的社交季,一场心照不宣的婚配市场。而伊桑,他的伊桑,正要将自己作为最华美的商品,陈列在橱窗中央,供人挑选。
一个荒唐却唯一的念头,像救命稻草般从他溺水的理智中升起:
他在邀请我。
他在邀请我。他想让我,也只能是我,向他求婚。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在狂风暴雨中抓住了浮木。他们的婚礼本来应该在十月举行,场地、服装、甚至是宾客名单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伊桑在八月中引爆了飞船,假死脱身。十月底设计将凯泽引到了群星坟场,给了他神经兴奋剂,留下一句我们扯平了,带走了他的半个腺体。等到凯泽从身体的剧痛、堆积的工作和日夜的自我怀疑中爬出来之后,已经快到新年了。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凯泽的目光死死钉在日期上。如果……如果那个孩子还在……他们的孩子,那会儿刚满一个月。伊桑不忍心让这个孩子成为私生子。所以,他想要结婚了。他是在等我向他求婚。伊桑父母的爱情堪称楷模,在这样家庭出生和成长的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私生子的。
只能是这样。
……如果没有孩子呢?
……如果他不是在邀请我呢?
两个淬毒的问题,像两条毒蛇,从他刚刚筑起的幻想壁垒的裂缝中钻了出来,一口咬在他的心上。缺乏Alpha信息素的陪伴,这个孩子很难顺利出生。或者,根本就没有孩子。而他,也根本不是在邀请我。
他想结婚,不是和我,是和……随便谁。随便一个家世不错、长相英俊有前途的Alpha,都可能成为伊桑的……丈夫。
凯泽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张脸。加雷特沃尔夫,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朋友;威灵顿公爵那个刚刚成年的儿子;甚至……甚至可能是任何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但还算有头有脸的塔莫德星贵族Alpha。
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被撞得向后滑出刺耳的声响。他那身剪裁完美的白色军装,此刻因为剧烈的动作而起了褶皱。光可鉴人的办公桌面倒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金色的头发依旧一丝不苟,但那张俊美得如同神祇雕塑的脸上冷漠的假面已经寸寸龟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恐慌。那双曾让伊桑沉溺、也曾让伊桑心碎的冰川蓝眼眸,此刻正燃烧着一种绝望的、自毁般的火焰。
他必须知道。现在,立刻。
现在时间还早,大部分人没有上班。凯泽低着头,大步穿过走廊,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回响,到最后他甚至小跑起来,脑中只剩下一个目的地——在大楼最偏僻角落的邮件室。
在邮件室,来自其他星球的信件将会被重新打印和封装,而后再由分拣机器人送到不同的办公室去。普通的文件早已电子化,只有正式的公函才会使用这种方式送达。有多少邀请函被送到了这座大楼?凯泽急切地想知道。
他冲到门口,甚至来不及推门,就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向里看去。
然后,他看见了。
地面上那个巨大的分拣箱里,堆满了信件。一片刺眼的绿,像一片宣告他自作多情的墓地,全是白底绿纹路。
门被他撞开。他冲进去,几乎是跌跪在地,发疯似的从那堆信函里抓出第一封。收件人——加雷特沃尔夫。他的朋友。他用颤抖的手指粗暴地撕开,里面是内容一模一样的邀请函。
他的指尖冰凉,翻动信纸的动作近乎癫狂。威灵顿、温特沃斯、雷斯利、温莎……一连串W开头的姓氏,像一记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按姓氏派送的。
维瑟里安(Visserian)是V开头的。所以他比W开头的早收到一点点。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姓氏首字母V之前的所有人,都已经收到了万瑟伦舞会的邀请函。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姓博蒙特,姓亚当斯,姓任何一个能排在字母表最前面的姓氏。
分拣机器人滑了过来,想要拿起那框信件。它那愚蠢的传感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失控的人类,只能徒劳地围着他绕圈。
凯泽端着那满载着他耻辱的信件框,猛地站了起来。
“滚开!”
他一脚踹在机器人身上,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台机器翻倒在地,无声地抽搐着。
他走到碎纸机前,将那些信一沓一沓地塞进去。
碎了一半,卡死,拽出来,再塞进去,再卡死,再拽出来。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他死死地盯着这台和他作对的垃圾,内心被一种极致的无能狂怒所填满。
分拣机器人是弱智。
碎纸机也是弱智。
采购部门那群废物是不是吃太多回扣了?为什么要在他的办公楼里摆一台这样的垃圾?!
整个世界,都是一台卡了纸的、愚蠢的机器。
*
莱安,卡米尔霍尔特的儿子,踏上诺亚号的时候还带着点小心翼翼。
他的飞船在完成对接后便迅速离去,留下他独自一人面对着一条冰冷、光洁的金属走廊。走廊两侧是无缝的合金墙壁,光可鉴人,将他的影子从四面八方投射回来,让他感觉被无数个自己所包围。
然而,当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隔离门无声滑开时,眼前的景象让莱安瞬间屏住了呼吸。
冰冷的金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到近乎奢侈的生态穹顶。柔*和的人造太阳悬挂在高处,播撒下温润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与奇异花卉的芬芳,远处甚至能听到潺潺的溪流声与清脆的鸟鸣。无数莱安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早已灭绝的古地球珍奇植物,在这里肆意生长,蝴蝶与飞鸟在其中穿梭。
他从冰冷宇宙一步踏入了神话中的伊甸园。
在伊甸园的入口,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等他。那人有一头灿烂的金色短发,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战术长裤,勾勒出堪称完美的肌肉线条。等莱安走近,看清楚那张脸时,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厌恶地喊了出来:“凯泽!你为什么在这!”
“我不是凯泽。”等候的Alpha声音温和,“我是埃文,伊桑让我来接你。”
莱安仍然嫌恶地看着他:“你怎么和凯泽长得一模一样?”
埃文回复道:“因为这具身体是凯泽的克隆体。”
克隆体?凯泽的克隆体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是他派来监视伊桑的吗?莱安警惕地看着他,没有放下一点防备。
埃文显然看出了莱安的防备,他解释道:“伊桑最近不太喜欢说话,他可能不太想展开解释我的来历,所以让我来接你,顺便自我介绍。”
埃文转过了身,在前面领路。“我的基因来自于凯泽维瑟里安,意识来自于超级AI安卡,和你一样,我是伊桑的朋友。”
莱安没管这些,他只是皱着眉头追问:“伊桑最近为什么不太喜欢说话?”伊桑并不是很主动会找别人说话的类型,但是他也绝不沉默寡言。
“他……”埃文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迷茫,“我不懂。我只知道他不快乐,不开心。”
莱安瞥了他一眼,刻薄说道:“超级AI进入狗脑子也不好使了?”
埃文礼貌微笑道:“这个比喻很新奇。”
“不新奇。”莱安白他一眼,大步快走,超过了埃文。
等莱安目眩神迷地穿过整个花园,进入会客厅之后,他才看到了伊桑。
伊桑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枯坐在沙发上。他被繁复华美的衣物所吞没,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个苍白的轮廓,像是随时会消散的全息投影。他的头微微偏着,苔绿色的眼眸没有焦点,正凝视着空气中一个不存在的点。他就那样静止着,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被命运玩弄后、忘记了如何做出反应的躯壳。
在他的脚下,放着一个小小的、同样华贵的提篮。
莱安走了两步,看到提篮里那个金发的婴儿,心猛地沉了下去。
伊桑没有发觉莱安到来,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偶尔才施舍给外界一些注意力。
“你这是干什么?上演世纪末的忧郁?”莱安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伊桑的眼珠缓慢地、几乎是迟滞地转动了一下,朝着声音的方向,却没有聚焦。
“哟,会动呢?我还以为你变成快乐王子雕像了呢。”
“快乐王子”……伊桑的嘴角,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轻、极短的音节。那甚至算不上笑声,更像是一声漏气的叹息,轻微到几乎听不见。
“住在无忧宫里的快乐王子,啧,艺术,太艺术了。”莱安啧啧称奇。
“……不如你艺术。”伊桑终于回敬了一句,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有用过。
莱安确实也穿得格外艺术。他身上那件外套的颜色,仿佛打翻了整个星系的调色盘;脑袋上包着发巾,一条长长的丝巾绕过脖子垂在小腿两边,与他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色常服、胸口绣着橄榄叶的万瑟伦继承人判若两人。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安分的、随时准备爆炸的鲜活能量。
“那当然,我的衣品没话说。”莱安笑嘻嘻地坐在了伊桑旁边,拿屁股推了一下伊桑,让他坐过去一点,然后手贱地去摸提篮里的孩子。
他还没碰到孩子,埃文就闪电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在莱安脸色变差前一秒,埃文将一瓶消毒液塞进了他的手中,语气是程序般的平静:“先消毒。”
莱安挑眉看着埃文,接过消毒液,与他对视着慢条斯理地完成了消毒,而后挑衅地将瓶子扔回了埃文的手里。
“诶呦,小狗崽子,让哥哥抱抱!”莱安双手放进了提篮,把孩子薅了出来,抱在了腿上。埃文的身体瞬间紧绷,但终究没有再阻止。
“这小狗崽子叫什么名字?”莱安和逗猫似的挠孩子的下巴。
“……没名字。”伊桑的目光也落在那孩子身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就叫小狗崽子好了。一叫名字,诶,别人就知道这是维瑟里安的种。”莱安把手指头放在了那婴儿旁边,婴儿就安静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伊桑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破碎的笑意,他看着那个孩子,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事不关己的平静。
埃文在旁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这样很不礼貌。宝宝不应该被叫做小狗崽子。”
莱安头也不抬,继续问伊桑:“这孩子不是个智障吧?怎么不哭不闹的?”
埃文立刻解释道:“医生来做过所有检查,宝宝一切正常。”
莱安终于把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开,抬眼冷冷地瞅着埃文:“克隆人,你怎么话这么多?关你什么事啊你就接话?”
埃文看了一眼伊桑,伊桑依旧沉默地看着莱安怀里的孩子,没有与他对视,也没有为他解围的意思。于是,埃文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宝宝的父亲,伊桑的Alpha。”
莱安怀疑又嫌弃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拿胳膊肘推了推伊桑,声音很大地说悄悄话:“你被折磨出斯德哥尔摩了?不能换个其他类型的吗?我给你介绍几个好的。”
伊桑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有终身标记。”
“那就洗了啊!”莱安理直气壮看着伊桑,一脸不解。“微创手术!小事!还不如纹眉痛呢!”
伊桑失笑:“你洗过啊?”
莱安立刻挺直腰板:“严正辟谣,本人自然眉,天生的。”
伊桑转头,轻轻叹了口气:“没人关心。”
“你不关心?我不信。”莱安笑嘻嘻地,再次拿胳膊肘一下下地戳着伊桑的腰。
那轻微但持续的物理骚扰,终于让伊桑那死寂的世界产生了一丝涟漪。他像是为了逃避这种烦人的触碰,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着莱安说道:“我带你去看看卡米尔老师的房间。”
莱安得逞地一笑,顺手把孩子塞进了僵直的埃文怀里,跟着伊桑就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对室内的装饰指手画脚,让伊桑不胜其烦。走了几步,莱安一下一下扯着伊桑衣服上繁复的花边,带着真挚的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穿成个鸡毛掸子?”
伊桑终于转过头,用那双苔绿色的眼睛真正地看了他一眼:“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穿成印第安老斑鸠。”
“没有品味。”莱安悻悻地摇头,然后潇洒地一甩垂在身侧的丝巾,“我这叫嬉皮士风。”
丝巾甩到了伊桑脸上,伊桑把带着香气的丝巾从自己脸前拨开,说道:“方便吊死自己那种吗?”
“我才不吊死自己呢。”莱安笑嘻嘻地说,抓着丝巾的两端用力抻了抻,仿佛在展示武器,“谁让我不爽我吊死谁。”
伊桑顺手拿过那条丝巾,指尖微微用力,织物发出清脆的撕裂声。“强度不够。”他冷静地评价,像是在评估一件装备,“你要不然找点流体金属当围巾?但你的脖子肯定受不了,得上机械外骨骼。”
话音未落,一个尘封的血腥画面却猛地刺入他的脑海——他的家庭教师,卡米尔,就是被叛军的机械外骨骼贯穿了身体。伊桑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庞瞬间又褪回了那种死寂的苍白。
莱安没注意到他瞬间的变化,还在为自己的时尚单品跳脚:“这是古着!古着你懂吗!”
伊桑已经回过神,或者说,他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份创痛重新关回了闸门之内。他垂下眼帘,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打断了莱安的抗议:“打钱给你。”
“这是孤品!”莱安继续抗议。
“十倍给你。”伊桑立刻说道。
“真王子就是财大气粗,真羡慕。”莱安半真半假地说道。
伊桑的嘴角勾起一个全然苦涩的弧度,他抬眼看着莱安,那双苔绿色的眼睛里是无尽的疲惫:“给你换,你要不要?”
“要啊,为什么不要?!”莱安的回答快得不假思索,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你会被道德和责任绑架,我又不会!我可以做王子纯享版。只有我折磨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折磨我的份。”
伊桑看着他,心想,你在无忧宫可不是这样的,你在无忧宫装得像个鹌鹑一样。但是,他很快明白过来了,因为莱安在扮演他,在假装那个被软禁的、安静的莱安万瑟伦。
一股火猛地从伊桑的心底冒了出来。那火焰燎过荒芜的废墟,烧掉了所有伪装的、温顺的羽毛。
我没有那么乖吧?!我也不是鹌鹑吧?!我是游隼啊!
——主动走进了笼子的游隼。
——没人能囚禁一只游隼,除非他自己进入笼子。
而打开笼子的钥匙,一直在他自己的手上。
伊桑推开了那扇门。
第45章 假面舞会傻瓜,我也好想你。
“进来吧。”伊桑打开了门,侧身让莱安进来。
莱安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看着整个房间一分钟,才从鼻子里哼一声:“还是这死样子。”
房间里是一张窄小的单人床,铺着洗得发白的浅绿色床单。靠窗放着一张朴素的书桌和一把木质椅子。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衣柜。唯一能体现主人身份的,是那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只看这个房间和窗外的森林,不会有人猜到他们正处于一艘顶级科技的飞船之上。
“从我有记忆起,我妈的房间就是这个样子。”莱安撞了一下伊桑,把包甩到了地上,飞到了那张单人床上。
伊桑看着他,心中也涌起一丝复杂的感慨。在他六岁那年仓皇离开天穹星的无数个夜里,他也曾这样半夜惊醒,哭着敲开卡米尔老师的门,然后蜷缩在这张床上,躺在他第二位母亲的怀里,才能勉强入睡。
“卡米尔老师推崇简朴复古的生活,”伊桑也走了进来,坐在了那把冰冷的木椅子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她不喜欢生活里有太多现代科技的痕迹。”
“我这次回来,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伊桑打开手边的抽屉,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手写草稿。孕晚期和生产之后,伊桑入睡变得极为困难,于是便在诺亚号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这间曾带给他无限安全感的房间,并找到了这份遗稿。
莱安撑起身子接了过来,纸张的边缘已经泛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优雅而有力的字迹。古典文本、悲剧、死亡、爱……
“我看过了,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我们修订一下,拿去出版吧。”伊桑说道。这才是他邀请莱安登上诺亚号的真正目的。
“人都死了……”莱安又把头埋在枕头里,呻吟了一声。“放过她吧。”
“她会想出版的。”伊桑轻声说,语气却很坚定,“否则她就不会一直写,一直修订,直到最后一刻。”
“出版了又有什么用!”莱安烦躁的翻过身,仰躺在床上,“她又看不到!”
“她当然看不到。”伊桑声音低沉,“但我们能看到,更多人能看得到。这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她所相信的、所研究的那些东西。这是她的思想,是她曾活过的证明。我们把它公之于众,就是在替她延续生命,延续她的存在。”
莱安沉默了。他转过头,用手撑着脑袋,侧躺着看向伊桑,忽然说道:“我妈洗过终身标记。当时她哭的像个泡泡机,一边哭,鼻子里一边吹泡泡,然后还安慰我还没有纹眉疼。”
伊桑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下卡米尔霍尔特那张总是温柔而坚毅的脸,努力忽略掉鼻涕泡的画面,然后真诚地赞美道:“她的眉毛……确实纹得很自然。”
莱安挥了挥手,嗤笑一声:“她也没纹过眉,瞎说骗我的。”
伊桑愣了一下。他印象中的卡米尔老师是温柔的、可靠的、诚恳的,他想不到卡米尔哭的像个泡泡机,也想不到她随口撒谎骗人。
“她想和她那个混蛋老公离婚,但法院不支持。她没有收入,也带不走我。后来她开始当家庭教师,辗转很久,成了你的老师之一。有一年你过生日,她找到机会和你母亲聊了几句。然后她就顺利离婚了,还争取到了我的抚养权。洗完标记之后,她带着信息素伦理监督办公室的人去搬家,搬完家之后,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新房子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莱安虽然看着伊桑,但眼神却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伊桑沉默地听着。这一切都太久远了。在天穹陷落之日以前,他对卡米尔霍尔特根本没有特别的印象,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太多了,他不需要对每一个人都有印象。直到卡米尔在叛军手里将他抢下,这个名字才在他的人生中变得重要起来,并最终被无可奈何的万瑟伦家族指定为他的监护人。
“终身标记没什么,洗掉就可以了。”莱安把目光放回了伊桑身上。
伊桑没有回答莱安。他觉得自己还有着隐隐地说不清的期待。但他只是对自己说,埃文就在旁边,随时可以提供信息素,这个终生标记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或许等到不得不洗掉的一天,他自己会顺利做出选择。
“被错误的关系困住了也没什么,离开就行了。”莱安看伊桑没说话,又补充道。
伊桑看着他的眼睛,接上了他的话:“不断修订的手稿也没什么,出版就行了。”
“出出出!烦死了!”莱安啧了一声,认命般地重新躺平在那张床上。
“修订一人一半,这个太厚了。”伊桑又说。
莱安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该干活了,嬉皮士。”伊桑看着莱安被自己脖子上那条花哨的丝巾勒得差点跳起来,终于忍不住笑了。
和莱安在一起的日子过得飞快。他们每天都沉浸在卡米尔的手稿里,修改那些无足轻重的笔误和引用错误。空闲下来,他们就一起窝在沙发里,一边享用着诺亚号上的美食,一边用最刻薄的语言批判万瑟伦家族的奢侈腐败。伊桑的童年和青春期都缺少玩伴,而莱安实在是个很酷的“坏朋友”——抽烟、酗酒、赌博无所不通,就像他摆脱王子的身份之后,专程进修过这些“堕落”的技能一样。
于是,伊桑从那种枯死的、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进入了另外一个全新的状态——用无数的事情填满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这样他就没有心力去想其他事情。比如说,那个和他有终身标记的凯泽;比如说,那个居然是他亲自生出来的孩子;比如说,那个他亲手创造的埃文;再比如说,他即将到来的、被当成货品拍卖的舞会。他好像用一层薄薄的、坚韧的塑料膜,把这些烦心事全都打包封存起来,而后堆在意识的角落,只要不去触碰,就可以假装它们并不存在。
埃文被他从主卧室赶了出去,和那个婴儿一起搬到了客房。埃文果然毫无怨言地接受了,甚至还为自己之前可能打扰到伊桑的休息而道歉。莱安对此竖起了大拇指,认为伊桑这个“育儿苦力”选得极好,是他低估了伊桑的智慧。伊桑只是苦笑一声,没有回话。
一来二去,很快就到了二月初。
伊桑不得不回到塔莫德星,参加那场为他而设的舞会了。他和埃文和宝宝告别之后,就带着莱安登上了飞船。
飞船刚刚停泊在塔莫德星的空港,埃米利奥万瑟伦的邀请便如期而至。那不是问候,而是传唤。伊桑第一时间就被叫到了埃米利奥的宅邸。莱安啧啧称奇,和他挥手告别。
埃米利奥看起来六十出头,是个养尊处优的男性Omega。他的银发一丝不苟,领口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连时间都不敢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原本只是塔莫德星一个不起眼的小贵族,通过和伊桑祖父的Alpha弟弟结婚而进入了万瑟伦家族。然而,还没来得及诞下子嗣,他的Alpha就在一场意外中死去了。此后,埃米利奥便如一株坚韧的藤蔓,盘绕着万瑟伦这棵大树,变得越来越重要,直到在伊桑的父亲死亡后,他成为了整个家族实际上的掌权人。
伊桑有点怕他,从童年开始就是。埃米利奥对他要求极为严苛,从功课到礼仪,总是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反复告诫伊桑要为他死去的父母“争气”。他本该是伊桑的第一监护人,但年幼的伊桑一看到他就开始嚎啕大哭,监护权这才落到了温暖的卡米尔霍尔特身上。
伊桑有时候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懂这位叔祖父。如果他贪恋财产和权势,自己这个正统继承人不回家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可他偏偏固执地催促自己回归,履行责任,结婚生子,将“万瑟伦”这个姓氏传承下去。
当伊桑坐在万瑟伦老宅那间过分华丽的小会客厅里,拘谨地端着一杯咖啡时,这种困惑达到了顶峰。古董钟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冰冷的、为他的人生开启的倒计时——
他的叔祖父,埃米利奥,真的在像筛选货物一样,为他挑选结婚对象。
“我们的邀请函附上了特别条件:如有意愿参加,请提供信息素样本,以便我们进行匹配。和你的匹配度高于80%的Alpha,才有资格踏入舞会的大门。”埃米利奥用他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指向壁炉旁一个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巨大柳条筐,“这是被我们拒绝的候选人。”
而后,他指向另一只小巧得多、用银线编织的篮子,里面只有薄薄的十几封信函。“而这些,”他顿了顿,“是可能成为你Alpha的人。”
伊桑的目光落在那只银色的篮子上,他闭了闭眼,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声音说道:“要不然……把门槛提到90%吧?”这样他至少可以少见一些人,尽快决定和谁结婚。
“不行。”埃米利奥严肃地拒绝了,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们还要综合考虑家世和个人能力,候选人不可以太少。万瑟伦需要一个最强大的盟友。”
“当然……”埃米利奥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一丝可以称之为“柔情”的神色,他的指尖近乎虔诚地抚过那枚祖母绿戒指,“如果是百分之百的匹配度,这些条件……都可以不用考虑。”他和他的Alpha,就是传说中百分之百的完美匹配。
百分百匹配。伊桑面无表情地看着埃米利奥的戒指,心里想,我之前也相信这种鬼话。
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埃米利奥好心而不容违抗的命令下,进行了断食、美容、化妆和舞蹈培训,恶补了他这些年所缺席的贵族Omega必修课。在最终验收的前一天,埃米利奥向他说明了舞会的最终形式。
“为了公平,也为了增加一点趣味性,”埃米利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将是一场威尼斯风格的蒙面舞会。在午夜钟声敲响之前,所有人的身份都将被隐藏在面具之下。当然,除了你,我的孩子。你是今晚唯一的主角,你必须让所有人看清你的脸。”
伊桑的眼神立刻变了。他明白了,他将是那只被扔进斗兽场的、唯一的、没有伪装的猎物。而那些戴着面具的猎手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审视他、评估他、挑选他。
伊桑感到一阵由衷的恶心。他想要承担责任,想要遵守诺言,想要做好埃米利奥口中那个争气的继承人。但是,等到这个时刻真的到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而这甚至只是一个开头!之后呢?!他要和一个他不熟悉、不喜欢、不在意但是匹配度高于80%的“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生子吗?他要就这样在这个黄金铸就的笼子中度过他的一生吗?他要和埃米利奥一样活在对逝去爱人的永恒哀悼中吗?!
“不要误会。”埃米利奥看着神色极速变化的伊桑,补充道,“我们只是必须向所有人证明,你安全、健康、并且快乐地活在塔莫德星,而不是像现在皇位上那个盗贼所宣称的那样,与他结婚并死于‘意外’。”
伊桑沉默许久,点头接受了。这是他回到塔莫德星的主要目的,他必须这么做。但是……伊桑握住了拳头,下定了决心。他要走,他要离开这里!他要离开这可笑的贵族Omega的生活,他要回到宇宙和他熟悉的生活中去,他要当自由翱翔的游隼!舞会结束就走,立刻走!
舞会当天,水晶灯的光芒像金色的雨,空气中混合着香槟的甜和鲜花的芬芳。伊桑穿着一身纯白的燕尾服,胸口别着万瑟伦家族橄榄徽章,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精美人偶。他没有戴面具。他面无表情地和他的某个大龄且已婚的、同样没有戴面具的远方堂哥跳完了开场舞。
而后,狩猎开始了。
一群戴着各式华美眼罩式面具的Alpha向他围拢过来。他们身形挺拔,举止优雅,每一个都符合埃米利奥的“80%标准”。他们的面具遮住了表情,却遮不住那份如出一辙的、带着评估意味的掠夺者的优雅。他们用最完美的辞令赞美他,邀请他,每一个声音都像是精心调试过的乐器。伊桑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这片由假面和谎言构成的海洋里。
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绝望地扫视,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呼吸的出口。
然后,他找到了。
在远离舞池中心、靠近自助餐台的阴影里,有一个戴着最普通不过的银色面具的身影。那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似乎想拿一杯香槟,却差点撞到路过的侍者,面具都因此歪了一下,露出了他惊慌失措的脸。
“迈克尔!”伊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第一次主动地、甚至带着一丝熟络的欣喜,拨开人群,向那个靠后的Alpha伸出了手。“好久不见!”
迈克尔霍奇森立刻僵在了当场。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仿佛看到了凯泽维瑟里安的鬼魂正站在伊桑身后。
伊桑记得这位迈克尔,他身上有一种诚实到可怕的愚蠢。上一次在天琴星的舞会上,他第一次搭话就直白地问伊桑愿不愿意和他结婚,以便他能继承到他那快死的Alpha父亲更多的遗产。
他记得霍奇森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直白说道:“您是Omega最好,Beta也可以,我不挑剔。我不在乎这些,因为我很喜欢你。”
此刻,伊桑需要这份愚蠢来做自己的挡箭牌。
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了迈克尔霍奇森的手,拉着他旋转着进入了舞池中央,就像当初霍奇森对他做的那样。伊桑将身体靠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问道:“你的Alpha父亲死了吗?”
霍奇森被他带着,踉踉跄跄地跳着舞步,他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殿……殿下……没、没死……他比我想象的能活。”
伊桑拉开一点距离,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现在严重怀疑,霍奇森当初那套说辞只是一个谎言,一个他为了迅速拉近和陌生Omega关系而编造的、拙劣的借口。然而,当他看到霍奇森脸上那片无法作伪的愚蠢红晕时,伊桑立刻明白,他没有撒谎。
伊桑几乎要笑出声来。在这个虚伪、腐烂、处处是陷阱的顶层世界里,迈克尔霍奇森的愚蠢和诚实,简直像钻石一样珍贵。
他找到了他今晚的舞伴。
伊桑和霍奇森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在每一次交换舞伴的时候都没有松开他的手,这或许给了对方极大的勇气和希望。于是,在某个和其他人错身而过的瞬间,霍奇森磕磕巴巴地对伊桑说道:“殿下,我们的匹配度有85%。”
伊桑抬眼,看着他面具下的脸,问道:“然后呢?”
挡箭牌不好用了。
于是,在下个八拍,伊桑松开了他的手,近乎本能地、随机抓住了舞池里另一个人的手。
熟悉的指节,熟悉的手,熟悉的体温。
伊桑的心脏猛地一停,随即如擂鼓般狂跳。他抬起眼,看到的是他看过无数次的、完美的下颌线,以及身后那片在灯光下流淌的、灿烂的金色长发。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几乎是扑进了那个人的怀里,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紧紧地抱住了他,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怎么来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柔软的丝绸眼罩式面具。在舞曲旋转的高潮,他一手揽住伊桑的腰,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则将面罩覆在了伊桑的脸上。
他恢复匿名了。他安全了。伊桑在那熟悉的、带着冷杉气息的怀抱里,终于吐出了一直憋着的那口气。
几个旋转之后,伊桑带着他的舞伴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脱离了舞池。伊桑和他十指交扣,急切地拉着他朝着自助餐台走了过去。
“我要饿死了。”伊桑靠在他身上抱怨道,“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他和埃文单方面的冷战,在埃米利奥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对比下,显得如此幼稚可笑。重逢的狂喜冲刷掉了一切不快,他现在只想沉溺于这份只属于他的、阳光般的温暖里。
伊桑仰起脸,在音乐声中贴近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那人的耳廓上:“你怎么进来的?”埃文不是贵族,甚至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人”,这张舞会的请柬,他绝无可能拿到。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品味着伊桑的靠近。他的胸膛贴着伊桑的后背,微微地震动着,发出低沉而悦耳的声音,那声音仿佛能直接钻进骨头里。
“我借了一个人的邀请函和面具。”
“借了。”伊桑今晚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他伸出没被牵着的手,用力戳了对方的胸膛,“你这样可不乖。”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不小心”丢掉了舞会邀请函的Alpha会有多懊丧。同时,他也吃惊于埃文——这个把遵守规则写进核心程序的“人”——居然会做出偷邀请函这种出格的事。
手指下的肌肉绷紧了,那只攥着他指节的手,力道猛地收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但那力道只持续了一瞬,便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的摩挲。
“可我想见你……”那人开口,声音里饱含的情感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他的拇指反复描摹着伊桑的指节,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伊桑的皮肤,点燃一串细小的、危险的电流。
伊桑的心跳快了一拍。这过分浓烈的爱意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于是他故作不在意地抽了抽手,轻笑道:“又在哪里学的新台词?”
他真的应该让埃文少看点古早爱情剧了。埃文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最近一直在“学习”如何表达爱意,隔三差五用各种不同方式告诉伊桑,自己是多么爱他。伊桑往往一笑了之,甚至有些麻木……但今晚,或许是这幽暗的、充满花香的氛围作祟,他居然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几乎是灼热的甜蜜。
对面那个人彻底僵住了,仿佛被他的话语冻结在原地。
过*了几秒,他才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姿态,将伊桑的手拉到自己唇边。他的唇,带着微微的凉意,却烫得伊桑指尖一颤。
“不是台词。我想你,好想你。”
这声音里的痛苦和思念,浓烈到让伊桑的心都揪了一下。他想,埃文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冷落而感到不安了。真是可怜,伊桑想。他现在学会什么是心碎了。
饥饿感和怜惜感同时摄住了他。他躲在一个巨大花柱的阴影里,周遭都是盛放的花朵和静谧的夜色,悠扬的舞曲远远响起,所有人的声音都很远。他是匿名的,也是安全的。在这里,他可以放下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卸下万瑟伦家族继承人的重担。
于是,伊桑不再压抑那个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他主动用手臂环上了那人的脖颈,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伊桑没有停下来,他带着一种冲动和决绝,也带格外浓烈的感情,坚定印上了那个微启的薄唇。
唇瓣相触的瞬间,一股冰凉而又炽热的电流席卷全身,带着久违的熟悉感和难以言喻的慰藉。他能尝到对方唇上的苦涩与克制,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深处因这份靠近而激发的巨大狂喜与压抑的渴望。
伊桑在那湿润而温柔的纠缠中,低声呢喃,声音里是满溢的温柔和一丝终于卸下伪装的释然:
“傻瓜,我也好想你。”
第46章 午夜钟声我们理应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伊桑的吻像一颗火星,彻底点燃了凯泽压抑了太久的、早已将他烧焦的渴望。
太久了!快六个月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伊桑了,久的像是几个世纪一样。他好想伊桑,想的要疯掉了。白天的时候还好,他需要工作,他要夺权,他要稳定政局。但是到了晚上,当他回到宫殿里,抱着伊桑的毯子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伊桑,想起那个充满告别意味的吻,想起那天的幻觉。
伊桑给他留了一个谜题,他怎样也想不明白。而后,他就会想起伊桑,想知道他过的好不好,他瘦了吗?有好好吃饭吗?孩子还在吗?他想我吗?哪怕一点点?
伊桑说:“傻瓜,我也好想你。”
凯泽的眼泪都要可耻地掉了下来,他尽力忍住了这些,只是用尽全力抱紧了伊桑,加深了这个吻。
他一只手凶狠地扣住伊桑的后脑,五指几乎要陷进他柔软的发丝里,另一只手则铁钳般地箍住伊桑的腰,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伊桑的身体严丝合缝地按向自己灼热的身体。他贪婪地汲取着属于伊桑的一切,用舌尖描摹他唇瓣的形状,像是在巡视失而复得的领地,那微凉的触感几乎让他战栗。他能闻到伊桑身上那令他魂牵梦绕的青苔牛奶信息素,那气味仿佛在宣告,这是他的Omega,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恢复如初的腺体正在他颈后疯狂地跳动着,叫嚣着要立刻、马上,用自己的信息素将这块领地再次加重标记。
伊桑眼前发黑,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来气了。他的心脏在耳朵旁狂跳,血流的声音发出了盖过舞池音乐的轰鸣。这吻充满了侵略性与占有欲,几乎让他窒息,但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伊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将这理解为埃文压抑了太久的爱意终于爆发。他甚至有些好笑地想,埃文难道真的去学习怎么接吻了吗?
就在这时,伊桑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我看到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今晚和他跳舞的人是谁?是他带走了莱安殿下吗?”
另一个傲慢的声音响了起来:“天琴星二流小贵族的次子,不值一提。埃米利奥是不可能让他和莱安结婚的。”
伊桑紧张起来。他心里一紧,低下了头,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了“埃文”的肩膀里。
凯泽配合地转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堵坚实的、不容侵犯的墙,牢牢遮住了伊桑。那几个Alpha走远了,没有发现他们。
“你要和他结婚吗?”凯泽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他扣在伊桑脑后的手却没有松开,拇指在他的耳后和颈侧的敏感肌肤上反复摩挲,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贪婪和迷恋。他低头,灼热的呼吸就喷在伊桑的嘴唇上,仿佛随时会再次吻下来。“你一整晚都在和他跳舞。我听到了,你们的匹配度是85%。”
迈克尔霍奇森,一个愚蠢而懦弱的人,居然和伊桑的匹配度也有85%!而凯泽……他焦虑地想到自己和伊桑79%的匹配度,焦虑地想起自己被万瑟伦家族拒绝参加舞会的耻辱感,痛苦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语焉不详地赶走了自己下属并“借”到了这张邀请函。一整晚,他只能躲在阴影里,看着伊桑和那个蠢货霍奇森跳了一支又一支舞,他们的手拉的那么紧,就像是伊桑曾经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一样。他的痛苦和怒火同时在胸腔里冲撞,对着自己、对着霍奇森、也对着伊桑。
“你希望我和他结婚吗?”伊桑抬头,看着抱着他的那个人。他从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嫉妒、痛苦,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埃文上一次的回答是,不管伊桑和谁结婚,他都会继续守护伊桑。他已经预感到了,这次答案会完全不一样。
“不希望。”凯泽立刻回答道,他的声音因为欲望而沙哑,搂在伊桑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让伊桑的脚尖微微离地。他在伊桑鼓励的眼神里说道,“我会嫉妒地发疯,然后做出完全不理智的行为。”如果伊桑和其他人结婚,他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他会杀掉伊桑的未婚夫,夺走伊桑,把他永远永远关在只有自己能见到的地方。哪怕这会让他名誉扫地,哪怕这会挑起和万瑟伦的战争,哪怕这会让他失去自己图谋已久的皇位。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伊桑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他紧紧抱着“埃文”的背,等待他新的回答。
“我希望你……只看着我。”凯泽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沙哑,像是一句祈祷,又像是一声哀求。
“我希望你……和我结婚。”凯泽的内心被狂喜和不安同时填满。他向伊桑求过一次婚,计划周全而详密,伊桑在让他等了两天之后,给了他全世界最好的答案。这一次呢?他本来只是想参加舞会,他什么都没有准备,他不知道事情居然会走向这一步。他居然可以抱着伊桑,问他能不能和自己结婚。
“我会用尽最大努力让你幸福。”他许诺。
伊桑微笑着,重复埃文的话:“你想保护我,想让我快乐,想让我幸福。”
凯泽紧紧抱着了伊桑,哽咽着说道:“我想保护你,让你快乐,让你幸福。”
他的耳边没有任何人在指导他。塔德莫星不是他的地盘,他没有办法把庞大的智囊团塞进来。他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回答。再也没有什么台词,再也没有什么计划,再也没有什么剧本,他已经没有办法考虑什么计策什么方案了,他的心怎么想,他就怎么说出来。他的灵魂好像真的飘到了半空中,轻飘飘地、洋洋自得地俯瞰着这一切——看,这就是他赢回来的爱人,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伊桑眼角也有细碎的闪光。他猛地抓住了“埃文”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急切说道:“走,我们走!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就走!”
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逃离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逃离成为下一个埃米利奥的命运,逃离被当成货物的屈辱!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还活着,他洗清了万瑟伦的耻辱。现在,他要为自己而活!他要走了!
而凯泽,在经历了短暂的、几乎让他心脏停跳的震惊之后,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狂潮席卷了他的整个灵魂。他赢了。在经历了所有的欺骗、伤害、分离和痛苦之后,在看穿了他的懦弱、自负和自卑之后,伊桑,他的伊桑,还是爱他。
伊桑拉着凯泽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头也不回地朝着宴会厅侧面的阴影长廊冲去。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即将挣脱牢笼的、巨大的狂喜。
他安全了。埃文来了。他可以走了。
凯泽任由他拉着,脚步沉稳而坚定。他没有丝毫要隐藏的意思,他甚至渴望被发现,他享受着伊桑这份全然的、不顾一切的依赖。他看着伊桑的柔软的发梢,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是足以融化整个星系的、滚烫的柔情。他以为,这是他们共同奔向的新生。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长廊的那一刻——
当!
古老的落地钟,敲响了午夜的第一声。
当!
沉重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
按照舞会的规则,这是假面褪去的时刻。宾客们纷纷停下舞步,带着优雅的微笑,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一张张真实的、带着探究和好奇的脸庞,暴露在提高了亮度的水晶灯下。
伊桑催促道:“快走!趁现在!”
然而,凯泽却停住了脚步。他反手握住伊桑,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伊桑不解地回头,却看到“埃文”用一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摘下了脸上那张最普通的银色面具。
灯光下,那张俊美到极致的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他金色的长发如同流动的熔金,眼眸里的占有欲和满足感,毫不掩饰。
“别怕,”“埃文”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却带着一种宣告意味,“我们理应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祝福?
伊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钟声撞得粉碎。
他看着“埃文”,看着他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一种尖锐的、不祥的预感冲进了他的大脑。
不对。
一切都不对。
埃文不会说这种话。埃文是阳光的、真诚的,甚至带着一丝笨拙。他会听从自己的意见,一起偷偷溜走,而不是站在这里,接受什么该死的“祝福”。
伊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凯泽的脸,缓缓下移,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套剪裁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白色礼服。面料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完美地贴合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每一寸线条都充满了力量感和财富堆积出的优雅。
埃文……埃文没有这样合适的礼服。埃文只是一个被他创造出来的“人”,一个生活在诺亚号上的“育儿苦力”,他绝不可能拥有这样一件仿佛为他量身打造的、属于帝国顶层审美的昂贵衣物,他甚至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
这个人……
这个人是凯泽。
那个吻,那句“我也好想你”,那份劫后余生的依赖和托付……他把这一切,都给了他最恨的人!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主动投入了猎人的怀抱,还献上了自己最真诚的吻!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恶心和憎恶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他刚刚品尝到甜蜜的口腔,此刻泛起一阵酸苦的胆汁味。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耳鸣让他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他只看得到凯泽那张带着微笑的脸,那张脸,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恶魔都更加可憎。
“放开!”
伊桑的声音嘶哑,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甩开凯泽的手。
凯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伊桑眼中瞬间燃起的、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惊骇,完全无法理解这瞬间的天堂坠落。
“伊桑?”
“别碰我!”
伊桑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如同甩开什么滚烫的、肮脏的烙铁。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仿佛多靠近一秒都会被污染。
然后,在凯泽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在整个大厅所有宾客的注视下,伊桑做了一件让凯泽永生难忘的事情。
他猛地转身,像寻找救命稻草一样,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刚刚摘下面具、一脸茫然的迈克尔霍奇森。
他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霍奇森的手臂。
霍奇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在看到凯泽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之后。
但伊桑不管不顾。他抓着霍奇森,就像抓住了一块盾牌,一个宣言。他用这个动作,向凯泽,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选择。他没有选择更强大、更英俊的Alpha,他选择了一个最平庸、最懦弱、最不值一提的男人。他不需要强大,不需要英俊,他只需要一个不是凯泽维瑟里安的人。
他在用行动告诉凯泽——
——任何人,都比你强。
午夜的钟声终于停歇。
水晶灯下,形成了一副诡异的、凝固的画面:
伊桑死死地抓着惊慌失措的霍奇森,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决绝与厌恶。
而凯泽,年轻的皇帝,就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抬了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在空气中握了一个空。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柔情的冰川蓝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公开处刑后的、全然的、毁灭性的破碎。
为什么?凯泽痛苦的问自己。前一秒,伊桑还拉着他的手,要与他奔赴新生;下一秒,这份爱意就变成了足以将他凌迟的憎恶。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天堂和地狱瞬间倒转?如果伊桑讨厌他,那些甜蜜的话和吻来自哪里?如果伊桑爱他,为什么他要在所有人面抛弃他?!他想开口问,想质问,想抓住伊桑的肩膀用力摇晃,想把他脑子里那些疯狂的念头都晃出来。
但他不能。
他是凯泽维瑟里安。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凯泽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挺直了自己僵硬的脊背。他将自己破碎的表情,重新压回了面无表情的假面之下。他的目光,缓慢而沉重地从伊桑那张写满了决绝与厌恶的脸上移开,冷冷地扫过全场。
那是一道冰冷、无情,充满了被触怒的、属于野兽的杀意的目光。每一个接触到他视线的人,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纷纷惊恐地垂下头,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陛下。”
埃米利奥万瑟伦,这场舞会真正的主人,伊桑的叔祖父,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场地的中央。他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尊敬,仿佛在为一场失礼的家庭闹剧向尊贵的客人致歉。
“莱安今天有些失态,惊扰了您,万分抱歉。”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您不在我们的宾客名单上,我们没有提前做好接驾的准备,实在抱歉。”埃米利奥又躬了躬身,礼貌说道。他分明是在嘲讽凯泽不请自来、毫无礼貌。
凯泽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埃米利奥的身上。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着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老人,忽然,他笑了。
那是一个极轻、极冷的笑,尖锐而危险。
“万瑟伦先生,”凯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皇权的压迫感,“朕来接朕的Omega回家,需要谁的邀请?”
朕的Omega。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大厅里所有人的脑中轰然炸响!
伊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凯泽。凯泽疯了吗?!万瑟伦家族已经发过申明了,已经告诉所有人莱安万瑟伦和凯泽维瑟里安毫无关系了。他冲到舞会上,还自作主张说来接自己的Omega回家。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认识你。”伊桑开口,冷冷说道。“陛下,你认错人了。”
伊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相信他的话,围观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眼神在他和凯泽之间游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角斗士,被迫在这场闹剧中表演。他开始焦虑起来,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凯泽脸上礼仪性的虚假笑容,在听到这句话后,彻底消失了。他死死地盯着伊桑,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认错?”凯泽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的笑意。
他的话音未落,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带着寒冰气息的Alpha信息素,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
宾客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一些敏锐的Omega不受控制地腿软,在场的Alpha,无论是出于对皇权的畏惧,还是单纯无法抵抗这股信息素的压制,都沉默着退后,脸上写满了无声的恐惧。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伊桑,更是如遭重击!一股无法抗拒的战栗从尾椎骨窜上脊背,他的膝盖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腺体在发烫,身体深处甚至涌起一股可耻的、对这股信息素的渴望与臣服。
凯泽看着他瞬间泛红的眼角和不受控制的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你看,”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你的身体,可比你的嘴诚实多了。”
屈辱!无尽的屈辱!伊桑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当众跪下去。
“陛下!”
埃米利奥万瑟伦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他向前一步,挡在了伊桑和凯泽之间,像一堵墙,隔绝了凯泽那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和信息素。
“在我的宅邸里,用信息素威压我的家人,这就是维瑟里安家族的教养吗?!”埃米利奥的声音掷地有声,“来人!送陛下离开!”
几名身穿万瑟伦家族制服的护卫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凯泽冰冷地看着埃米利奥,又越过他的肩膀,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护在身后的、脸色惨白却依旧倔强地瞪着他的伊桑。
他知道,今晚,他带不走他了。
但他赢得了另一件事——他用最粗暴的方式,向全帝国宣告了莱安万瑟伦的所有权。他逃不掉的。
“很好。”凯泽收回了所有的信息素,大厅里的压力骤然一空。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完美无瑕的礼服,重新恢复了那副冷漠的帝王姿态。
“朕会再来的。”他留下一句冰冷的、如同判决般的承诺。
然后,他转身,在万瑟伦家族护卫的护送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品尝到极致幸福与极致羞辱的地方。
当凯泽那如同移动冰山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大厅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仿佛应声而断。安静的舞厅又响起了小声的讨论。
埃米利奥立刻转身,那张刚刚还对着皇帝、带着虚假歉意的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威严。他看着伊桑,冰冷但温柔地说道:“回你的房间去!”
凌晨两点,当最后一位探头探脑的宾客被送走,整座万瑟伦宅邸终于恢复了死寂。这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像是一座华美的陵墓。
伊桑的房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枯坐的伊桑没有问是谁,只是沉默地起身,打开了门。他没有换掉舞会时候的白色的燕尾服,在被送回房间之后,就僵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坐了两个小时。他的饥饿消失了,他的疲惫消失了,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摸着嘴唇,发了两个小时的呆。
门外,埃米利奥万瑟伦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丝绒睡袍,神情平静。他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了小客厅的单人沙发上。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伊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埃米利奥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虚伪的开场白上,他交叠着双手放在翘起的膝头,看着伊桑,直接切入了主题:“你和凯泽维瑟里安到底是什么关系?”
伊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垂下眼,盯着地毯上繁复而冰冷的花纹,仿佛要把那花纹看出一个洞来。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自白的、嘶哑的声音说道:“……他骗了我,终身标记了我。”
说出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想了很多很多,但最终只能说出这句话。他们的故事,不过是一个骗子和一个傻子的故事。
埃米利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怜悯。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猜到的事实。而后,他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生下的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吗?”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
埃米利奥说。
那不是一个表示理解的“好”,而是一个表示“确认完毕”、“价值评估完成”的“好”。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伊桑难堪的脸,说道:
“那你应该和他结婚。”
伊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埃米利奥。
埃米利奥看着伊桑,说道:“你没看出来吗?他爱你。他想和你结婚。就算是他想利用你,他也爱你。他有求于你。他在下位。和他结婚,王位给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姓万瑟伦。”
“这个舞会只有一个目的。”埃米利奥看着伊桑,轻声说道:“看看你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现在我确认了。你对他很重要。”
“可我不爱他!”伊桑立刻反驳道。伊桑浑身发冷,他以为这个舞会的目的是把他推给一个他不认识的Alpha,没想到是想要把他推回他的仇人怀中。
“宝贝。”埃米利奥靠在了椅背上,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伊桑:“爱情只是生活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第47章 婚前协议他是你最好的选择。
“凯泽维瑟里安是你最好的选择。”埃米利奥看着伊桑,平静地说道。
“你和他已经有了终生标记和一个孩子。当然,标记能洗掉,孩子也可以当做他不存在。但你找不到一个和他同样优秀且愿意接受这个孩子的Alpha了。我们不需要一个小贵族姻亲,我已经调查过其他选帝侯家族了,像凯泽这样可以独当一面、适龄且没有结婚的Alpha很少。”
埃米利奥看着伊桑的脸,稍作停顿,而后说道:
“除非你愿意和凯泽的哥哥马库斯维瑟里安结婚,德拉古尔星的维瑟里安家族不喜欢凯泽,马库斯正在争取维瑟里安家族的支持。如果你和马库斯结婚,我们联合起来,也可以和凯泽背后的博蒙特家族抗衡。”埃米利奥的侧脸被落地灯打亮,线条坚硬如石雕。
“但我奉劝你,不要做这种蠢事。”他话锋一转,带上了长辈的口吻,“和凯泽结婚,是对你本人,你的孩子,以及万瑟伦家族最有利的选择。你和凯泽结婚,万瑟伦和博蒙特达成一致,维瑟里安就会承认凯泽了。我们已经通过舞会找回了颜面,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凯泽陛下拿出足够的诚意。诚意到了,你们就可以结婚了。”
伊桑看着埃米利奥,他有一瞬间甚至想脱口而出他宁愿和马库斯结婚,任何人都行,只要不是凯泽!但那句话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他迅速地制止了自己。他知道,埃米利奥根本没有给他选择,他只是在用一种冷静到残忍的方式,向他展示一个事实:他,莱安万瑟伦,是一个被摆上货架的资产,而埃米利奥正在为他寻找一个出价最高的买家。
“而且,你对他也不是没有感情。”埃米利奥的声音忽然压低,“你并不抗拒诺亚号上那台模仿凯泽的仿生机器人。不是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中了伊桑。
他双手猛地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咬着牙,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恐惧,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他在监视我!
那个伊桑自以为最隐秘的、唯一的避风港,原来一直都暴露在埃米利奥的眼皮底下!每一次塔德莫星来人,他都让埃文藏起来,每一次小心翼翼,都像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但是,万幸……万幸他只是认为埃文是仿生机器人,如果让他知道埃文是一个克隆体,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一切就都完了。
“你不是小孩子了,莱安。”埃米利奥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起来,“你需要长大并且承担自己的责任了。你的父亲在你的年纪,已经登上皇位好几年了。”
伊桑没办法对埃米利奥发火。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为万瑟伦家族奉献了一生。伊桑有义务尊重他。可那份尊重,此刻却像一条锁链,捆住了他所有的愤怒。那愤怒的火焰还在他的胸膛里燃烧,无处宣泄,几乎要将他自己焚毁。他恨凯泽,恨他蓄意的接近和标记,恨他将自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恨埃米利奥,要伊桑和这个毁了他一生的人结婚。他也恨他自己,恨自己为什么生来就要背负这该死的“责任”,恨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的。
“就这么决定了,我们等等这位陛下的诚意。”埃米利奥站了起来,拢了拢自己的睡袍,对着伊桑说道:“宝贝,晚安。”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步,转过头来,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在哪里定制的那个仿生机器人?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伊桑轻轻摇了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找不到了。”
埃米利奥的肩膀,似乎在那一瞬间,极轻微地垮塌了一下。他背对着伊桑,沉默了许久。那挺直的脊背,在灯光下,竟透出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与孤寂。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仿佛来自灵魂深处。
他打开了门,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无尽悲伤的诗句,飘了进来。
“我曾以为爱是永恒:我错了。”
门,应声关上。
伊桑愣在了原地,浑身冰冷。他忽然明白了,埃米利奥那句突兀的问话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悲伤。
*
不知道埃米利奥和凯泽是如何沟通的,第二天下午,伊桑便被仆人通知去会客厅。
他一整天都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寻找逃跑的可能。但他发现,这个奢华套房的窗户被从外部封死,门口还守着八个气息沉稳的Alpha护卫。他没有武器,就算能侥幸放倒这八个人,也势必会惊动整座宅邸的卫队。他根本没有强行逃离的可能性。
最终,他只能跟着仆人,穿过那条挂满了祖先们画像的漫长走廊,再次走进了那个过分华丽的小会客厅。
凯泽已经坐在了埃米利奥常坐的单人沙发上。
伊桑沉默地出现会客厅的时候,就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埃米利奥站了起来,冲他张开双臂,亲热地说道:“来我这,我的孩子。”伊桑走过去,和他拥抱了一下,而后坐在了他的旁边。
凯泽独自坐在他们对面,帝王的气势在这间属于万瑟伦的屋子里,被无形地压缩了。但他的视线没有。他的目光像一双无形的手,贪婪地、一寸寸地抚摸过伊桑的侧脸、喉结,最后落在他那两片曾经被自己无数次亲吻过的、此刻却紧抿着的嘴唇上。那是一种近乎无礼的、赤裸裸的凝视,仿佛要用目光把他身上那件得体的外套剥开,看看里面的身*体是不是还像记忆中那样,一碰就会战栗。
“莱安,”埃米利奥温和地说道,“这位是皇帝陛下,凯泽维瑟里安,你们昨天见过了。”
伊桑被迫迎上凯泽的目光,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翻涌着痛苦、悔恨、不解、欲望,以及一丝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狂喜。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伊桑感到自己后颈的腺体传来一阵微弱的、可耻的悸动。他恨这种感觉,恨这个男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痕迹。他只能用尽全力,将这股生理性的战栗压制下去,让自己表现得僵硬而疏离:“陛下。”
埃米利奥的视线从凯泽身上转到了伊桑身上,他好像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氛围,轻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凯泽昨晚的出现吓到你了,我的孩子。”埃米利奥满意地拍了拍伊桑的手,“他只是太莽撞、太心急了,你要原谅他。他今天来,是为了向你正式求婚。”
凯泽的目光几乎要将伊桑灼穿。
他挥了挥手,侍从立刻呈上数个打开的丝绒盒子放在了桌上。璀璨的钻石、鸽血红的宝石、以及深海之星一般的蓝宝石,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最中间的,是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那绿色浓郁得仿佛囚禁了一整片森林。
“这是我准备的一些礼物,希望莱安殿下会喜欢。”凯泽的声音沙哑,眼神贪婪地流连在伊桑的脸上。舞会的灯光太过昏暗,他没能好好看他。现在,他终于能在白日的光线中肆无忌惮地看着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但这还不够,他想抱着他,亲吻他,想拥有他的全部。
埃米利奥的视线扫过那些珠宝,最终落在那枚祖母绿戒指上。他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抚摸着无名指上那颗同样硕大、却更加古朴的祖母绿宝石,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怀念:“我亡夫的眼睛也是绿色的。我最喜欢收集绿宝石。改天有机会,邀请陛下参观我的展品。”
他知道摆在桌上的这些宝石是怎么来的。凯泽昨晚几乎把塔德莫星翻了个底朝天,才凑齐了桌上的这些。昨天晚上,甚至有和他相熟的珠宝商来询问埃米利奥有没有出手的意愿。这些珠宝或许很珍贵,但不够,远远不够。
凯泽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的诚意还不够。于是,他从身边的箱子里拿出另一份文件,双手递给了埃米利奥。
埃米利奥随意翻了两页,伊桑也偏过头去看。
“我会将这份通稿发给帝国所有媒体。”他的声音诚恳,试图直接与伊桑对话,“我将公开承认,此前种种,皆因我个人对莱安万瑟伦的钟情妄想所致,是我仰慕莱安殿下多年,是我冒犯了你的声誉。我会用这种方式,为万瑟伦家族挽回颜面。”
对凯泽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他将自己的声誉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要发出这个通稿,就像是在他的心上插刀子一样。但他的心已经插满刀子了,伊桑一天不回到他的身边,一天不对他展露笑颜,他心里的伤口就永远没有愈合的那一天。其他人的怎么看已经不重要了,他只要伊桑看着他。
“哦?”埃米利奥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原来是钟情妄想啊?”
埃米利奥把文件随手塞到了伊桑的手里,向前倾身,靠近了凯泽,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所以莱安腺体上的终身标记,和您无关,是吗?”
凯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未婚便被终身标记,这在上流社会是足以沦为笑柄的丑闻。他太着急了,太想绑定伊桑了,除了终生标记,他无计可施。但这终究是不体面的。此刻,他才悲哀地发现,他和伊桑有一个怎样错误的开始。可是……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除了终身标记,他找不到留下伊桑的任何方法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会更小心,更谨慎,伊桑永远不会发现皮格马利翁计划。他会亲手刻那个戒指,亲手做那个蛋糕,再也不会故意冷落伊桑了。
“是我做错了。”他艰难地开口,咬着牙低声说道,“我不应该在结婚前就终身标记他。您需要我为此公开道歉吗?可以。”
“不需要。”埃米利奥靠回了沙发里,姿态慵懒,“你可以有其他的道歉方式。”
“……我想不到了。”凯泽说道。他死死盯着伊桑,如果伊桑愿意,他甚至愿意在众人面前痛哭着求他原谅。
埃米利奥笑了。他缓缓抬起穿着手工皮鞋的脚,踩在了面前昂贵的矮桌上。然后,他的脚尖轻轻一拨,那满桌璀璨的珠宝、连同那枚祖母绿戒指,哗啦啦地被扫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连串令人心碎的、沉闷的响声。
伊桑的视线跟随着那些宝石,胃里一阵翻搅。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和那些珠宝一起,被摆在了桌上。他就是那枚最大的祖母绿戒指,正在被两个买家讨价还价。埃米利奥扫落的不是珠宝,而是凯泽的第一轮报价。他在用行动告诉凯泽:这点钱,就想买走我的侄孙?你太天真了。那一刻,伊桑感受到是一种被明码标价的、赤裸裸的羞辱。
“你继续想。”埃米利奥说。
凯泽身后的侍从几乎要怒吼起来了,被凯泽举起手制止了。凯泽也很愤怒,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但他一抬眼,就能看到伪装在阅读新闻通稿的伊桑。然后,他的怒火立刻就消失了。像是伊桑这样的珍宝,值得被好好守护,看守他的恶龙越在意,越发显出他的珍贵。
“你先想,我抽根烟。”埃米利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慢条斯理地收回脚。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雪茄盒,打开盒盖。就在那一瞬间,一张照片,仿佛被风吹动一般,轻飘飘地从盒子里滑落,掉在了凯泽脚边的地毯上。
凯泽下意识地低头,弯腰,捡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婴儿,他柔软的金发贴在头上,冰蓝色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镜头,张着小嘴,挥舞着肉乎乎的双手,仿佛想要和面前的人互动。
他那么小,那么柔软。
凯泽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又在瞬间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灭顶的晕眩。他心潮澎湃,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伊桑的孩子。
凯泽猛地抬头,死死地看向伊桑。但伊桑依旧在认真阅读那份文件,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完全沉入了那些冰冷的铅字里。
“诶呀,不好意思。”埃米利奥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我母亲家的晚辈闯了祸,没结婚就有了一个私生子,她拿了照片给我,问我能不能给这个孩子找一个好的领养人。让你看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私生子……他的血液似乎在自己的耳朵里跳动轰鸣。自从他强大起来之后,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听到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词语了。那些被羞辱被嫌弃的记忆,仿佛又被这个词语带回了现在。他从一个威严的君主,变成了被所有人嘲笑的私生子。
然而,另一种更加炽热的愤怒很快占了上风。埃米利奥怎么敢?!他怎么会想要把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孩子,他和伊桑的孩子,说成一个私生子。还要找一个领养人!他怎么敢!!
凯泽眼睛一片赤红。他知道这是埃米利奥的计谋、知道这是明晃晃的挑衅,但是他不得不跳进这个陷阱里。
“我想不到了。”他的声音里交杂着脆弱和愤怒,“真的想不到了。”
埃米利奥看着对面强忍暴怒的年轻帝王,悠悠叹了口气:“不怪你。你还年轻,不懂得缔结婚姻的礼仪。这种事,本该让你的母亲来谈。”
然后,他立刻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补了一刀:“哎呀,我忘记了。博蒙特大公,似乎也没有结过婚吧?”
凯泽非常、非常缓慢地呼吸着,仿佛在忍受剧痛。是的。他的母亲没有结婚。他的母亲看中了祖父弗里德里希维瑟里安日益增长的权势,主动引诱了他已婚的父亲克劳狄维瑟里安,生下了他这个无名无分的私生子,并且最终利用这个私生子,战胜了她的哥哥德西姆斯博蒙特,得到了博蒙特的爵位。他是获得权势的工具,是无名无分的私生子,是不体面的家族辛秘!因此,他决不能、决不能让他的孩子也变成这样!
“埃米!”坐在一旁的伊桑忽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要这样说话!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那句话,像是在无边地狱里,忽然照进了一缕微光。凯泽眼眶一酸,伊桑在为他说话。他痴迷地看着伊桑。他就知道,伊桑是那么好,那么爱他,那么维护他。
埃米利奥拍了拍伊桑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说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可以为自己的孩子选一个好父亲。”
说完,埃米利奥站起身,吐出一口烟圈,对凯泽说:“您可以慢慢想。回去想,或者就坐在这儿想,您随意。”他转向伊桑,“至于你……你需要休息,我的宝贝。回房间去吧。”
伊桑看了一眼那个颓丧、愤怒却又因为他一句话而眼中燃起一丝微光的凯泽,与他对视一秒,又转开视线,在护卫的陪伴下,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会客厅。
*
第三天早上,凯泽又来了。
这一次,埃米利奥没有叫伊桑。一个小时后,他脸上带着淡淡的、胜利者的笑意,敲响了伊桑的房门。
伊桑打开门之后,埃米利奥把一沓厚厚的文件袋塞到了伊桑的怀里,径直走进了房间里,坐在了那个单人沙发上。
“这是什么?”伊桑打开了那个文件袋。
“婚前协议。”埃米利奥翘起腿坐着,自得地点了一根雪茄,抽了起来。“他昨天应该和律师开了一整晚的会。”
伊桑沉默地看了起来。
“他愿意为万瑟伦家族在上议院争取两个额外的永久席位;给予我们猎户座主航道的独家经营权;转让两颗稀有的锑矿星的全部开采权给你。并且,他同意你们的孩子姓万瑟伦,并以书面形式,保证他第一顺位的皇位继承权。”
“他比我想得更爱你。”埃米利奥吐出了一个烟圈。
伊桑心底冷笑一声,将那份沉重的文件合上。他知道埃米利奥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我比他想象中,更值钱。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埃米利奥问,“我们可以加到附加条款当中去。”
伊桑看着他,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很好。”埃米利奥抽完了那根雪茄,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衣服,拥抱了一下伊桑,轻声说道:“我为你高兴,宝贝。你找到了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伊桑嗤笑一声。真正爱我?怎么爱我?用谎言、欺骗、暴力和信息素压制来爱我吗?
埃米利奥没有理会他的不屑,他放开了伊桑,摸了摸伊桑的脸,说道:“宝贝,你还太年轻了。等你到了我的年龄,你就知道,爱不是激情,不是甜蜜,而是他愿意为你付出什么。”
说完,埃米利奥放开了伊桑,转头朝着伊桑的卧室走了过去。伊桑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而后,他就看到埃米利奥打开了他的衣柜,从里面找出了他刚换下的睡衣,拿在了手里,准备离开。
“埃米……”伊桑迟疑叫道,“你拿我的睡衣干什么?”
埃米利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问道:“你知道16Psyche吗?”
伊桑下意识地回答:“知道,灵神星。”
埃米利奥点头:“这不是你的睡衣,这是灵神星残矿的一揽子权利。”
“什么?”那一瞬间,伊桑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天穹星最热闹的白蔷薇广场。羞耻的热浪冲上他的脑门,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比羞耻更深刻的、被彻底侵犯的冰冷。那件睡衣,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的信息素,是他最放松、最不设防时才穿的衣物。那是属于“伊桑”这个人的、最私密的气息。而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被埃米利奥抽走,变成了一项可以估价、可以交易的资产。他的人格、他的身体、他的孩子、甚至他的气味……所有构成“他”的一切,都被一一剥离,然后卖给了凯泽。他下意识想要抢回这件睡衣,但埃米利奥拉开了距离,而后平静地看着他。
在埃米利奥的眼神中,伊桑迟疑了。他不能对六十岁的叔祖父做这种行为,这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Alpha就是这样的,你要给他们一点甜头。”埃米利奥扬了扬手上的衣服,耸了耸肩说道:“他现在就在楼下,或者你想自己去见见他?”埃米利奥问。
伊桑立刻摇头。
“乖孩子。婚礼会在下周举行。”埃米利奥离开了。
伊桑挫败地坐在床上,把头埋在了膝盖中间。他不明白,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他想逃离的和他决定承担的是同一回事?他恨埃米利奥,恨他如此轻易地将自己整个人折算成权力和财富,甚至连一件带着体温和信息素的睡衣也不放过。可他心里又清楚,埃米利奥确实“为了他好”,埃米利奥为了他费尽心机,尽力从凯泽手中拿到了更多的东西来保障他的利益。
至于凯泽……他一度怀疑凯泽完全没有心和灵魂,他以为凯泽完全是利用和操纵他。可是凯泽已经登上了皇位,伊桑对他的价值大大降低了,他为什么要缠着伊桑不放?他为什么要出现在昨晚的舞会上?为什么要表现得非伊桑不可?为什么要……用一颗小行星的权利仅仅来换取一件伊桑的睡衣。
难道真的像埃米利奥说的,凯泽想他、爱他、愿意为他付出大量的资源和权力吗?
凯泽……爱他?
伊桑的眼睛里全是迷茫。这个词像一个荒诞的笑话,在他脑海里回响。
不!
不是的!
爱不是伤害。伊桑立刻摇了摇头。如果凯泽爱他,就不会这样欺骗他、愚弄他、伤害他。如果凯泽爱他,就不会试图用这种自以为是的道路将他锁回笼子里。凯泽给出的那些东西——席位、航道、矿星——那不是爱,那是赎金!是一笔用来购买他后半生的、沾满了血和泪的赎金!
而且……伊桑的眼神坚定了起来。
他爱我,又与我何干?!
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如果万瑟伦家族需要这个联盟,那就让埃米利奥自己去和凯泽维瑟里安结婚!让那些权力和财富见鬼去吧!
我要逃走!
这个念头不再是软弱的逃避,而是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呐喊出的、神圣的誓言。
我一定要走!
他要逃离这座金碧辉煌的监狱,逃离埃米利奥的控制,逃离凯泽那令人窒息的“爱”。他宁愿一无所有,宁愿在宇宙的某个偏僻角落里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也绝不在这场盛大的、虚伪的婚礼上,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开始疯狂地审视这个房间,寻找任何可能的突破口。窗户、通风管道、甚至是墙壁的结构……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被挤压到了一边,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对自由最原始的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会再有丝毫的犹豫。
要么自由,要么毁灭!
第48章 极乐之鸟走吧,伊桑,走吧,不要回来……
伊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张被临时搬进舞厅的巨大长桌前,机械地在法律顾问递来的文件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埃米利奥以为他屈服了,整个万瑟伦家族办公室都以为这位失而复得的继承人终于准备好承担自己的责任了。他们清空了舞厅,组建了庞大的法律-金融团队,精算师、税务专家、星际法顾问……无数精英围绕着他,像一群工蜂,为他和凯泽的婚姻构筑着华丽的巢穴。
伊桑看着埃米利奥在舞厅的休息室见了一个又一个的游说者,看着手下价值连城的条款,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签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谎言。
此项转让系我知情并自愿同意。——他不自愿。
我已阅读并理解此条款。——他不理解。
我同意此条款。——他不同意。
凯泽的名字已经预先签好,伊桑每次在旁边签下莱安万瑟伦之时,心就会痛一次、愤怒一次。但文件太多,他最后已经恨不过来了,他只是麻木。
伊桑忽然理解了莱安的处境,当你每次行动都带着八个狱卒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惹麻烦,当个鹌鹑。他不得不伪装鹌鹑。要从这座固若金汤的牢笼里逃出去,他必须利用“莱安万瑟伦”这个身份,利用这场世纪婚礼。
他在签字,但他签的不是婚前协议,而是他为自己签发的,一张通往自由的、伪造的通行证。
在律师们先后去吃晚饭的时候,伊桑站了起来,走向了休息室,敲响了那扇红色的门。
开门的人是一个年轻的Alpha,戴着眼镜,他看到伊桑之后,喊了一声殿下。伊桑对他点点头,进入了那个烟雾缭绕的房间。
“怎么了,宝贝?”埃米利奥掐灭了雪茄,站了起来。
伊桑没有看周围的其他人,他对着埃米利奥说道:“我想见莱安。”
“莱安?”埃米利奥皱了皱眉。
“我是说……替我留在无忧宫里的那个莱安。”伊桑修正了他的措辞。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埃米利奥看着伊桑,“派人接他过来?还是给他正式的邀请函?”
伊桑的脸开始发热:“我担心你不想让我见他。”
埃米利奥朝着房间里的人哈哈哈一笑,转头拍了拍伊桑的肩膀说道:“宝贝,你是成年人了。我不会管你和谁交朋友的。”而后,房间里果然传来了一阵“善意的”虚假的笑容。伊桑也尴尬地笑了两声。
埃米利奥转身看了一眼整个房间,又看了一眼伊桑,忽然说道:“你确实是成年人了。是时候介绍一些朋友给你了。”埃米利奥的眼神在在座之人中转了一圈之后,指着最近的一个中年Alpha说道:“卢卡莫雷蒂议员先生,帝国议会议员,我们塔德莫星的骄傲,他最近正在休假。你们会在天穹星上见很多次面的。”那位议员先生立刻站起身来和伊桑握手,伊桑只能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祝您和皇帝陛下新婚快乐!”莫雷蒂的脸上带着格外诚恳的笑容。伊桑只能佯装冷淡地点了点头,说道:“感谢您的祝福。”
“多纳蒂公爵。”埃米利奥示意伊桑过去和那位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握手,“他和我一样,看着你的父亲长大的。”伊桑心里一阵窒息,但还是礼貌的和那位公爵打了招呼。
“文森佐里奇先生和伊莎贝拉丰塔纳女士。”埃米利奥又介绍了剩下两个人,“杰出的企业家和银行家。你真应该和他们聊聊。”伊桑身体前倾,和剩下的两人握了手。
“埃米!”伊桑笑着说道,“我真的很想向各位尊贵的客人学习。但是今天先饶过我吧,我要为结婚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埃米利奥大笑一声,拍了拍伊桑的背,说道:“去吧宝贝,好好享受你的婚前时光!”
伊桑笑着离开了休息室。房间的门刚在他的背后关上,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他给莱安发了信息,在长达半个小时的、令人焦灼的等待后才得到回复。
“怎么了,刚醒。”
“快来万瑟伦老宅!”伊桑立刻发信息。
“知道了,别催了!”莱安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伊桑握着终端,手心冰冷。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但环顾四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除了莱安,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他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而莱安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浮木,哪怕这根浮木本身也岌岌可危。
又过了几个小时,穿着招摇的莱安才被人带进了伊桑的套房。
莱安看了一眼,自然地走过了过去,坐在了埃米利奥曾经坐过的那个单人沙发上。
“找我什么事?”莱安打着哈欠,把脚搁在了面前的脚踏上。
伊桑一脚踢开他的腿,拉过那个脚踏,紧挨着他坐下。他已经仔细检查过这个房间了,确定没有窃听器存在,但他依然凑到莱安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埃米利奥知道埃文的存在了。”
莱安嗯了一声,说道:“然后呢?”
伊桑嗓子发紧,艰难说道:“他威胁我和凯泽结婚。”
莱安猛地大叫一声,震惊地看着他。但那震惊只持续了几秒,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复杂起来,最终点了点头,用一种冷静到残忍的语气说道:“他做得对,这是万瑟伦家族重回巅峰最好的办法。”
伊桑的心猛地一沉,他皱着眉,死死地盯着莱安。
莱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避开了他的视线,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吗?你之前不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吗?”
伊桑坚决地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凯泽除了人古怪一点,脾气差一点,其实也还行。”莱安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实在不行,你先和他结婚,等过几年局势稳定一下,把他咔嚓掉,然后你当皇帝。”
伊桑冷冷地看着他,反问道:“让你和马库斯结婚你愿意吗?”
莱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居然真的在认真思考:“不好说。能弄死他的话,和他结婚也行。”
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伊桑恨恨地一拳锤在沙发上,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愤怒和绝望,他强忍着颤抖,低吼道:“我不愿意!我不想和他结婚!”
“真不想?”莱安终于转过头,伸手捏住伊桑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仔细审视着他眼中的情绪。那双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苔绿色眼睛里,此刻没有委屈,没有犹豫,更没有求助,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淬了毒的恨意。
“不想。”伊桑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诶……”莱安叹了口气,说道,“行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伊桑压低声音飞速说道:“你带埃文和那个孩子走,立刻离开诺亚号。我怀疑埃米利奥有诺亚号的部分权限,我不敢直接联系埃文。你回诺亚号,假装带他们来塔德莫星,然后立刻走。”
莱安抬头看了一眼伊桑,而后问道:“那你呢?”
伊桑摇了摇头,说道:“我随后找方法逃走。然后找你们会和。”
莱安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瞅着他,然后轻飘飘地说道:“你逃不出来的。伊桑,你别自欺欺人了。婚礼之后,你就是帝国的皇后,凯泽会把你锁得比现在紧一百倍。到时候,你的克隆人和小狗崽子就是他控制你的最佳人质。你觉得,我能带着他们躲一辈子?”
伊桑愣住了,莱安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所有天真的幻想。
“你自己去。”莱安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自己回诺亚号,自己带他们走。”
“莱安!”伊桑愤怒地低声叫他的名字,“你明知道我现在出不去!”
“你出的去。”莱安定定和伊桑对视。
“怎么出去?”伊桑被他异常的自信折服了。
“我留在这,你走。”莱安说得云淡风轻,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伊桑不可置信地看着莱安,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他猛地站起来,连连后退,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提议。
“不行!绝对不行!”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冷。他怎么能?他怎么敢?!莱安已经在无忧宫里,在那座华丽的牢笼里,替他扮演了那么多年的影子,过着被人精心塑造和审视的生活。他已经抢走了莱安的自由、莱安的母亲,他欠莱安的已经太多了,多到他永生永世都还不清!
那份沉重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债务,是他内心最深处的脓疮,一碰就痛。他已经偷走了莱安的人生一次,怎么能如此无耻、如此心安理得地再偷第二次?让莱安代替他去面对凯泽的怒火,去承受万瑟伦家族的惩罚……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种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对灵魂的凌迟。
“我不能再把你推进火坑里!我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伊桑激动地说道。
“想什么呢?”莱安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沉静的、愿意付出一切的人只是伊桑的错觉。“别把我想太好了。这纯是为了感谢。之前在无忧宫假扮你,是为了还我妈欠你妈的人情。这次是因为我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伊桑从未见过的、属于遥远过去的阴霾:“要是你母亲当年没和我妈聊那几句,我妈没能离成婚……我可能早被我妈的酒鬼前夫打死了。所以,这事我管定了。说了最后一次,就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他重新抬起头,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再说了,他们能拿我怎么样?顶多痛骂我一顿,往我脸上喷点唾沫,我脸一擦就完了。你写个信,让他们千万别冲我发太多火就行了。”
伊桑还想说什么,莱安却突然伸出两根手指,直接捏住了他的嘴,强行让他闭上。
“行了,就这么定了!”莱安的动作粗鲁,眼神却异常认真,“我也拿了你不少钱,做这种事我自愿的。而且我也不想替你照顾老公孩子。”
伊桑不断摇着头表示拒绝,莱安放开了他,说道:“你有更好的主意吗?没有你就闭嘴。”
伊桑目光放空,跌坐回沙发上,双手痛苦地插入自己的头发里。更好的办法?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找出第三条路,一条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的路,但他失败了。他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他留下,和凯泽结婚,埃文和孩子被埃米利奥找到并控制,他建立起的一切将彻底崩塌,他将重新成为那个任人宰割的、被信息素和权力捆绑的Omega;要么,他逃走,把莱安——这个他世上唯一的、亏欠最深的兄弟——推入火坑。
不,他不能走。他怎么能让莱安来面对埃米利奥和凯泽的怒火?凯泽会把莱安撕碎的!他不能这么对莱安做。伊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掌心的痛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了,他的灵魂已经痛到被撕裂了。
“我不走了。”伊桑作出了决定。他的声音嘶哑,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留下。我……我跟他结婚。”
莱安愣住了,他没想到伊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看着伊桑那张绝望而认命的脸,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怒其不争的火气。
“你留下?然后呢?”莱安逼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你要眼睁睁看着埃文死掉是吗?看着埃米利奥为了你体面的和凯泽结婚,把那个全心全意相信你的埃文悄悄杀掉?还是你要让宝宝成为另外一个凯泽,和他一样冷酷偏执没有人性的怪物?或者说……”莱安的语速慢了下来:“你觉得凯泽会容忍一个姓万瑟伦的继承人活很久?”
伊桑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些话语像是一幅幅活生生的、地狱般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展开:埃文的灵魂抽离了他的身体,孩子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渐渐蒙上凯泽的冷漠。他一直试图逃避的、最恐怖的未来,被莱安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他面前。
“哦,我忘了,”莱安的语气变得更加嘲讽,“你最擅长这个了,不是吗?变回你最喜欢的‘快乐王子’雕像,把你的心脏给凯泽,把你的血肉给万瑟伦,把你的灵魂给帝国,直到你被掏空,变成一堆谁也不在乎的、冰冷的铅块。你以为这是牺牲?不,伊桑,这不是牺牲,这是你懦弱的、自私的、最可耻的逃避!”
“*我从四岁起开始劝我妈离婚!我一直一直没有成功!她每次都哭着答应我一定会带我走,然后呢,第二天,她又会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她害怕,她不敢,她觉得法院不会支持她,她觉得离开那个男人她活不下去。她总说‘再等等’……伊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跟她当年有什么区别?!伊琳娜皇后当年是拉了她一把,才让她离了那个混蛋!可谁谁能来救你?!谁又能救得了你?!你是想让你的孩子也从四岁开始哭着求你带他离开吗?!”莱安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烧得通红。
“你现在不走,你这辈子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不想在五十年后,还要对着一个行尸走肉的、哭哭啼啼的废物,告诉他‘你当年本可以逃走的’!我受够了替你活,也受够了看你半死不活!”那滔天的怒火终于烧到了尽头,只剩下灰烬般的痛苦。他的声音在颤抖,几乎是恳求般地看着伊桑,那不是朋友间的劝告,而是一个幸存者对另一个即将重蹈覆辙的人,发出的最绝望的哀鸣:“走吧,伊桑,走吧,不要回来了。”
有一瞬间,莱安也分不清他在喊哪个伊桑?是面前这个痛苦到发抖的伊桑,还是那个八岁之前一直叫做伊桑的自己?但是,走吧。往前走,不要再回来了。
莱安的话音落下,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伊桑被他吼得浑身一震,他死死地咬着牙,眼眶瞬间烧得通红,血丝从眼底蔓延上来。那股灼热的、几欲夺眶而出的液体,却被他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意志力,死死地锁在了眼底,没有让一滴落下来。
莱安撕开了他的心,做成一面镜子,强行按在了伊桑的面前。
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他最不齿、最不愿承认的自己——一个正在重复悲剧的、懦弱的成年人。一个正在用同样的“再等等”,把最爱他的人逼入绝境的混蛋。
那份认知带来的羞耻与罪恶感,远比凯泽的任何威胁都来得致命。而莱安最后那个问题,则将这份罪恶感变成了活生生的地狱——“你是想让你的孩子也从四岁开始哭着求你带他离开吗?!”
那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看到了在无忧宫里,在那个充满了他快乐童年回忆的地方,一个缩在角落里、小小的、流着泪的孩子,正用带着恐惧的蓝眼睛看着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或者更糟糕的……他四岁的孩子开枪,杀死了陪伴他许久的赤狐,成为了另一个凯泽。
那根名为“骄傲”的脊骨,终于在这双重炼狱的炙烤下,被彻底烧断了。他再也站不住,身体晃了晃,狼狈地用手撑住了身后的沙发扶手,才没有跌倒在地。
伊桑看着莱安那双烧红的、几乎在哀求的眼睛,听着他颤抖的声音,心脏像是被这滚烫的情感生生烙穿了一个洞。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不这样就会立刻窒息。
“这样吧,”莱安看到他这副彻底被击垮的样子,终于不忍再逼他,动作轻柔地替他并不存在的眼泪擦了擦眼角,“你就说你得了婚前恐惧症,我每天来陪你,然后你把我打晕,换了我的衣服跑了。这样一来,我就是受害者,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婚前恐惧症……?”伊桑仿佛抓到了抓到了浮木的溺水者,不知觉得重复了这个词汇。
“你们贵族Omega人均五六种心理疾病,婚前恐惧症那可太正常了。”莱安的嗓子还哑着,但是他还是装作兴致勃勃说道,“赛琳娜之前老和我聊八卦,天穹星上……”说到这,莱安闭嘴了。他和他的养母赛琳娜公爵分居塔德莫星和德拉古尔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见的机会。
“总而言之这个理由非常靠谱。”莱安确凿总结道。
“……真的……可以吗?”伊桑的声音依然沙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他对于当一个贵族Omega的经验远远少于莱安,在他看来,欺骗凯泽和埃米利奥是天方夜谭。
“听我的没错。”莱安郑重点头。
*
当天晚上,伊桑的套房里就开始传出哭泣声。一开始声音不大,但是声音越来越高,让人怀疑其中的人是否能在这剧烈的哭泣中喘过气来。过了不久,疲惫的埃米利奥敲响了伊桑的门。
“宝贝,你……”埃米利奥看和眼前憔悴的伊桑,略带不耐烦询问再也说不出来了。
伊桑头发散乱,眼眶发红,眼睛肿着,一副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埃米利奥抱着伊桑的肩膀,把他推到了沙发上去坐着。
“我不想结婚。”伊桑看着又开始细细的抽泣。“我害怕。”
埃米利奥关心地问:“你怕什么?”
伊桑迷茫的摇了摇头,而后说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我不想结婚,我能不能不结婚了?”他求救似的抓住了埃米利奥的手。
“宝贝,我理解你。”埃米利奥拍着伊桑的手,“焦虑和恐惧是正常的。但是我保证,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的身份尊贵,你的丈夫爱你。你的婚姻生活会很幸福的。”
伊桑只是含着泪,不断摇头。
埃米利奥又劝了几句,而后脸色沉了下来:“莱安,你的任何情绪都不会改变接下来的事情。最聪明的做法是调整好情绪,而后开始你新的生活。你会做到的,对吗?”
伊桑看着他,不说话。
埃米利奥叹了口气。
“我要莱安……我要伊桑霍尔特来陪我。”伊桑低声说道。
“让他来陪你。”埃米利奥立刻说道。
“可他不愿意。”伊桑情绪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没关系,他会愿意的。”埃米利奥摸了摸伊桑的脸。“现在,你先去睡觉。明天你一起床,他就在你的房间里了,好吗,宝贝?”
伊桑含着泪点了头。
第二天上午,他果然再次在自己的套房里见到了还在打着哈欠的莱安。莱安穿着荧光绿色的紧身裤,上衣也是绿色的,他甚至还带着一个孔雀羽毛的披肩。
“刚买的,酷吧。”莱安冲他笑。“你叔祖父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每天下午来陪你。又赚到了,不愧是我。”
伊桑看着他,内心一阵刺痛。莱安越是表现得轻松爱钱,他就越是难受。他知道,这是莱安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在减轻他的负罪感。伊桑走过去,摸了摸孔雀羽毛,感觉自己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第三天,莱安穿得像个火烈鸟,一身粉红色的羽毛,眼影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伊桑甚至不敢直视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来,而那笑声里会带着眼泪。
第四天,莱安穿得像个杜鹃,蓝色衣服,带着黄色的配饰,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
第五天,莱安穿着一身黑,包着蓝色的头巾,画着蓝色的眼影,带着蓝色的围巾,冷酷地围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守卫们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来的见怪不怪,最后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只当是某个不入流贵族的怪癖。看到一个如此招摇的人过来,便知道是莱安到了,一句话不多问,直接开门。
“今天是什么主题?”伊桑看到莱安来了,站起来迎接他。他的声音很稳,但是他感觉自己的小拇指已经快被自己捏碎了。
“华美极乐鸟。”莱安一屁股坐在了单人沙发上。“一身黑,看不出体型,脸也基本遮完了。”
休息了几分钟之后,莱安开始脱衣服,而伊桑则飞快换上了他脱下来的衣服。那身黑色的、带着夸张配饰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仿佛穿上的不是布料,而是莱安的皮肤。
“我的飞行器停在G-63号停泊位,你开走之后,先去公众空港,搭下午四点半的飞船,先离开塔德莫星。到了石榴石星下船。我在那边的阿尔巴塔尼租船公司租了一艘船,你开着船去诺亚号接人。接到之后立刻走,一刻都不要停。”莱安一口气说完。
伊桑不断点头。
莱安掏出了之前放在伊桑房间里的东西,开始替伊桑画眼影。冰冷的眼影刷划过眼皮,伊桑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他闻到了莱安身上那股自由散漫的、混杂着昂贵香水和酒精的味道,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闻到这个味道了。
“再坐半小时,然后你就走吧。”莱安又说。
伊桑嗓子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不断点头。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被浓重眼妆遮盖了面容的自己,一瞬间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临走之前,莱安替他理了理一副,抱了抱伊桑,说道:“走吧。”这个拥抱很轻,却又很重。
“要记得我。”莱安微微一笑。
伊桑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他脸色急遽变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不走了”。
莱安立刻看穿了他,他松开拥抱,后退一步,重新用那惯常的、戏谑的语气说道:“快滚吧,别耽误我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记得逢年过节给我打钱,不然我就把你藏身的地方卖给凯泽。”
伊桑瞬间明白了。莱安在用这种方式逼他走,用这种玩笑的口吻,斩断他最后的犹豫。他是在说:别回头,别停下,带着你的愧疚,好好活下去。
伊桑的眼眶瞬间滚烫,但他死死忍住了。他不能哭,妆会花。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莱安一眼,将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然后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没有再说一个字。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不是在走向自由,他是在用兄弟的血,为自己的家人铺出一条生路。
*
凯泽穿着那身象征着纯洁与权力的白色军礼服,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再三确认自己的仪容。金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冰蓝色的眼眸里,映照出一个即将拥有全世界的帝王。
明天就是婚礼了,他又能见到伊桑了。想到伊桑,他那颗被权力磨砺得坚硬的心,罕见地泛起一丝近乎甜蜜的暖意。他很快就会再次拥有他了,拿回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人。然而,不知为何,当他抚摸着礼服上冰冷的金属纽扣时,一丝微不可查的、毫无来由的焦躁,像一根细小的冰刺,轻轻扎了一下他的心脏。他将其归咎于婚前的过度兴奋,没有在意。
然而,深夜时分,一艘属于万瑟伦家族的穿梭艇不请自来,用一种近乎失礼的、语焉不详的措辞,紧急“邀请”皇帝陛下前往万瑟伦宅邸议事。
凯泽心中那丝甜蜜瞬间被冰冷的疑云所取代。他莫名其妙,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高高在上的不悦。他能感觉到埃米利奥对他和这桩婚事有多么满意,那老家伙绝不敢在这种时候挑衅他。除非……出了他无法控制的意外。
他带着卫队,面沉如水地抵达了万瑟伦宅邸。他被领上了之前从未被允许踏足的二楼。走廊里死寂无声,空气冰冷,让凯泽心中那点不安迅速扩大。
这个时间点,这个地方……为什么?
伊桑呢?
守卫带着他来到一扇门前,替他推开了门。一股浓重、颓败的雪茄烟雾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像一团有形的乌云般扑面而来。但在那象征着埃米利奥的失败与颓丧的烟味之外,他闻到了另一股让他灵魂为之一振的气味——伊桑的信息素。那本该是他胜利的芬芳,此刻却与失败的烟尘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不祥的宣告。
凯泽挥散了眼前的烟雾,带着雀跃与疑虑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伊桑,只有埃米利奥——那个总是精明体面的老人,此刻却像一尊瞬间风化了的石像,颓然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手上夹着一只雪茄,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而在他对面,那个他另一个“熟人”——莱安,正斜躺在沙发上,沉浸在一个光屏闪烁的电子游戏中,那变幻的光芒让他的脸显得五颜六色,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悠闲。
凯泽的眉毛狠狠一跳。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伊桑呢?
凯泽没和埃米利奥打招呼,他径直问:“伊桑呢?”
埃米利奥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凯泽,手指颤抖着,将一张被捏得起了皱的纸递了过来。
凯泽一把夺过那张纸。
那上面是伊桑的笔迹:
“致埃米利奥,我只是暂时心情不好,出去玩一圈。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等我心情好了,自然会回来履行我的承诺。但是,如果我的朋友莱安在此期间受到任何伤害,哪怕只是掉了一根头发。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将永远也找不到我。即便你们找到我,他受了什么伤,我将会十倍加诸我自己和那个维瑟里安的孩子。”
凯泽手中的纸张瞬间被他无意识的巨力捏成一团。那身洁白的礼服下,肌肉贲张,像一头被囚禁在优雅牢笼中的野兽。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他那如同霜雪般凛冽的信息素,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疯狂席卷!
埃米利奥面色痛苦,莱安终于暂停了游戏,他抬起头,迎着凯泽那双几乎要喷出蓝色火焰的眼睛,甚至还刻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凯泽没有看埃米利奥,他所有的注意力,他所有的杀意,都死死地锁在了莱安身上。他没有咆哮,也没有质问,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到极致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他。去。了。哪。里?”
莱安迎着那愤怒至极的目光,没有退缩,将游戏光屏关掉,房间瞬间暗了一瞬。他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终端说道:“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已经进入耀变体星门了。至于他跃迁去哪了,那我就实在不知道了。”
凯泽的牙齿在死死咬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他像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狼,恐怖地盯着莱安,从牙缝里挤出那个问题:“为、什、么?”
莱安微微一笑。
“我告诉过你了。”他轻声说,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伊桑说他觉得你恶心,他说闻到你的信息素就想吐。他说,他宁愿死,也绝不愿意再和你待在一起。”
第49章 昨日森林害怕是可耻的
“两票对一票。”
“他不爱我。”
凯泽坐在福克斯博士诊所那把紫红色的软皮椅当中,看着对面的中年女性Beta,面色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爱你?”福克斯博士沉默片刻,身体前倾,用平静而专注的神情看着他重复道。她能感觉到凯泽语气中刻意被压平了的绝望。
“他又逃了。”凯泽的语速很慢,像是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着一地破碎的事实。“他和他的朋友,莱安——赛琳娜的那个养子,你认识的。他们都告诉我,伊桑不爱我。他的大脑里回响着莱安更残忍的原话:伊桑觉得你恶心,闻到你的信息素就想吐,宁愿死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但他永远不会将这些告诉心理医生。
“逃走了?”福克斯博士重复着这个词。她清晰地记得,一个月前,各大新闻头条都被那场在塔德莫星举行的、极尽奢华的世纪婚礼所占据——皇帝凯泽维瑟里安与莱安万瑟伦缔结婚姻。看到新闻时,她曾以为凯泽的“治疗”已经以一种最符合他性格的方式终结了。她没想到,今天,这位皇帝会再次像一个迷途的病人,出现在她的诊所。
“是的。逃走了。”凯泽嗓子沙哑地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心理医生吐露这么多,但他已经提前检测了这个心理学诊所,确保其没有窃听器,也做好了信号屏蔽,确保没有实时通讯设备可以获知他的消息。除了这间“安全屋”,他无处倾诉。
多可笑,他居然也需要倾诉。
“婚礼前一晚,他带着我们的孩子走了。”凯泽的叙述冷硬异常,“但婚礼公告已发,盟约已定,利益盘根错节,无法停止。而且……我也不想停。”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以,我们找了两个模特,以安全理由让他们离宾客很远的完成了那场婚礼。”
那一刻,他就站在观礼人群的阴影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旁观着本属于自己的婚礼。他看着那个本该属于他和伊桑的位置,听着两个陌生的演员用变声器模仿他们的声音,对彼此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们看起来那么幸福。
当台上的Omegae将一枚绿宝石戒指戴上Alpha的手指时,凯泽握紧了自己掌心的戒指,心里想:我也有,伊桑给我的。
MyPolaris。
我是他的北极星。
他背叛了自己北极星,两次。
凯泽又抬头看那对新人手上小小的、一片翠绿的戒指。这本是他为伊桑准备的,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埃米利奥为何会那般热衷于收集绿宝石。那不是收藏,而是将爱人眼瞳的颜色,做成一枚永不褪色的墓碑,戴在自己的手上。他曾想占有那片绿色,用他自以为是的、宏大的爱去包裹它。可到头来,他只让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和恐惧。
紧接着,一丝冷酷的庆幸从他心底升起。最少,他的伊桑还活着。他不需要真的扮演俄耳甫斯,深入地狱去寻回亡妻。凯泽无法判断,是“伊桑死了但爱他”还是“伊桑活着但不爱他”更让他痛苦。但这思考只持续了一秒。活着更好。他冷静地为自己做出了结论。只要伊桑还活着,他就有机会找回伊桑。
离开塔德莫星回天穹星的路上,凯泽的易感期又来了。六个月一次的易感期因为腺体的伤害推迟很久,最终在回程的路上迎来了不受控制的彻底爆发。亚特兰大号上弥漫着他的极具压迫感的信息素,所有机组人员被迫紧急撤离。
于是,帝国的君主,被囚禁在了一艘属于他自己的、漂浮在宇宙真空里的金属棺材中。独自一人,度过了整整七天地狱。
凯泽不太记得那七天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记得。那些屈辱地、黑暗的、虚弱的回忆,最好统统忘掉。他讨厌所有的易感期,讨厌所有的失控时刻,他讨厌变成被欲望烧坏了脑子的野兽、被本能支配的、渴求□□的行尸走肉。只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伊桑陪着他度过的那个易感期。在小小的游隼号上,伊桑容忍他、接纳他、抱着他、亲吻他,一遍又遍地重复:“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易感期的第一天,他在偌大的诺亚号上无望地寻找。他的身体是一座无法冷却的熔炉,血液里奔腾着的全是滚烫的岩浆。他不需要思考,他的本能替他思考:找到他,占有他,进入他,用自己的信息素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淹没。他混沌的脑袋记得这个场景,伊桑就坐在某扇门背后,用椅子顶着门背,焦虑地坐在门后,等自己来找他。他那么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巨大飞船上。
凯泽要找到他,保护他,让他快乐,让他幸福。他推开每一扇门,试图找到伊桑。他用拳头砸门,直到指节皮开肉绽;他用肩膀撞门,直到骨骼发出哀鸣。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不间断的嘶吼,他不断在喊伊桑的名字。但是没有,没有,没有,每一个地方,每一扇门后,都没有伊桑。
第二天早上,被机器人拖回休息室后,他在高热的喘息中醒来。最后一丝伊桑的气味,像一条毒蛇,引诱着他。他扑向衣柜里的行李箱,将那些衣物——那些还残留着伊桑体温和皮肤味道的布料——全部扯了出来。他把自己关进狭小的衣柜,将那些衣物紧紧地、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用自己滚烫的皮肤去摩擦那些冰凉的布料,试图从这徒劳的摩擦中,榨取出一丝一毫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他闭上眼,在黑暗中想象着伊桑的手、伊桑的唇、伊桑在他身下时的样子。到最后,他自己的头埋进了曾经放满衣服的行李箱,合上盖子,主动剥夺了自己的视线,好让自己更清楚闻到那一丝即将散尽的Omega信息素。
第三天,再次醒来时,那座由衣物构筑的虚假圣坛已经崩塌。那些布料被他高热的汗水、泪水和不受控制溢出的□□彻底浸透,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潮湿霉味和他自己欲望的、充满铁锈味的腥气。伊桑的气味,被他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腐烂的欲望彻底污染、杀死了。那个他赖以为生的浮木,彻底消失了。他被再一次抛弃了,这一次,是被伊桑味道、伊桑的幻影所抛弃。
第四天,他开始和空气说话。他好像看见伊桑坐在那间休息室的门后,用一双哀愁的绿眼睛望着他,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洗标记?”凯泽没能伪装下去,他牙齿咯咯作响盯着伊桑:“不可能!你这辈子也别想!”但伊桑不理他,只是继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洗标记?”他问了一百遍、一千遍,凯泽就回答了一百遍、一千遍。到了第一千零一遍,凯泽终于累了,他像个战败的囚徒,颤抖着问:“……为什么?”那双绿色的眼睛缓缓抬起,看着他,轻轻一笑,说道:“因为我觉得你恶心,我闻到你的信息素就想吐,我宁愿死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凯泽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胸肺间发痒,他脸上带着泪咳嗽,捂住嘴的手留下一片血迹。他抬起头,对着那个微笑的伊桑,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一句:“你应该多笑……但你这辈子也别想洗掉标记。”于是,伊桑又变成了那个不断重复的幻影:“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洗标记?”凯泽不再看他,他只是躺在地板上,盯着舱顶,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永远别想。”
第五天,凯泽不再挣扎了。昨天和幻影的对峙耗尽了他最后的理智和体力。当他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他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祭品,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Alpha濒死的筑巢本能,驱使他举行了一场献给自己的葬礼。他把自己沾着血迹和□□的、华丽的礼服拖到地上,又翻出了伊桑留下的所有东西——那些已经失去气味的衣物,他读过的一本书、用过的一支笔。他将这些全部都胡乱地堆在休息室冰冷的地板中央,然后蜷缩进去。他曾以为自己能赢得一切,可他躺在这片废墟里才明白,他不是赢得了伊桑,他是毁掉了他。他用谎言、控制和自以为是的爱,亲手将他最珍贵的宝物逼到了世界的尽头。他没有得到爱,他只制造了痛苦。他用他尊贵的、染血的皇帝披风,盖住了自己的身体和怀中伊桑的衣服,仿佛在举行一场荒唐的葬礼。他就躺在这个由权力和爱意残骸堆成的、冰冷的“巢”里,一动不动。
船载AI亚特兰大不断发出警告,提示他的生命体征正在下降,但他听不见。他已经退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第六天,神明对他降下了最仁慈,也最残忍的奇迹。在高热和脱水的边缘,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他感觉自己回到了那艘小小的游隼号上,回到了那个他唯一不愿忘记的易感期里。他感觉到了。一双温暖的手臂将他从冰冷的坟墓中抱起。一股熟悉到让他灵魂战栗的Omega信息素,如同一剂烈性春药,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不是幻觉,不是回忆,是真实存在的、浓郁的气味。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了伊桑。伊桑就在他面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我回来了,凯泽。”伊桑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和心疼,“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凯泽无法思考,他所有的本能都在尖叫、在欢呼。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死死地回抱住伊桑,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疯狂地汲取着那救命的气味。“别走……”他发出了野兽般的、不成调的呜咽。“不走了。”伊桑亲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他,“我在这里。我是你的。”伊桑的信息素像最有效的镇定剂,抚平了他所有的痛苦和狂躁。凯泽在他怀里,在他最渴望的承诺中,终于沉沉睡去。那是七天里,他唯一一个安稳的觉。
第七天,他醒了。易感期的热潮彻底退去。他躺在那个冰冷、凌乱的“巢”里。怀里空无一人。空气中没有任何伊桑的气味,和身下衣物被□□浸透后留下的、黏腻而冰冷的触感。第六天发生的一切,那温暖的拥抱,那救赎的信息素,那句“我回来了”,不过是他濒死的身体为了活下去,为他编织的、最逼真的幻觉。一个连神明都怜悯他,所以施舍给他的、虚假的美梦。
凯泽慢慢地坐起身。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皇帝礼服,又看了看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件属于伊桑的那件睡衣。前六天的所有疯狂、痛苦、哀求、卑微,都随着那个过于仁慈的幻梦一同死去了。他只是平静地、异常平静地松开手,任由手中的睡衣滑落在地。然后,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跨过了自己亲手搭建的、那堆象征着他全部尊严和全部屈辱的废墟。
易感期的狂潮退去后,留下一片死寂的、被彻底掏空的废墟。就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里,一个念头,如同一株生长在焦土上的、异形的毒草,第一次从他灵魂的裂缝中钻了出来:
放弃吧。
这个念头本身,比那七天地狱般的折磨更让他感到恐惧。
放弃?他的字典中不存在这个词语。他的一生,就是一部由“征服”、“占有”和“胜利”写就的史诗。他踏平一切障碍,将所有他想要的——权力、财富、尊敬——都变成了自己王座下的基石。
伊桑,本应是他最辉煌的战利品,是他帝国版图上最璀璨的那颗明珠,是他作为最强Alpha理应拥有的、最完美的匹配者。他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策略去赢得他,将他视为自己最终极的胜利。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颗最完美的宝石,会自带足以腐蚀一切的剧毒?为什么他倾尽所有想要赢得的奖赏,最终却变成了一把对准他心脏的、不断绞动的利刃?为什么“爱”这个被他视为可以被征服、被占有的东西,会带来比死亡更甚的、永无止境的痛苦?
他想不明白。他所有的生存法则都失效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宇宙中,存在着一种他无法计算的、凌驾于所有权力之上的力量。而他,凯泽维瑟里安,帝国的皇帝,最强大的Alpha,在这股力量面前,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易感期之后,他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强迫自己停止思考那个无解的哲学命题。他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用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件、下达冷酷精准的命令这种他最熟悉的方式,来重新构筑自己崩塌的世界。他像一个工匠,将那些破碎的、滚烫的、无法理解的碎片,一点点敲打、冷却、塑形,最终锻造成了一面坚硬而冰冷的盾牌。
这面盾牌上,只刻着一句话:他不爱我。
这是一切的原因和理由。错误在他,不在我。
当他终于空出一整个下午,再次来到福克斯博士的心理诊所时,他已经将这面盾牌牢牢地举在了身前。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逃走?”福克斯博士的声音温和的问道。她思考了一下,决定使用凯泽的原话——逃走。
“我说过*了,他不爱我。”凯泽面上一片平静。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福克斯博士问道:“你希望我加入投票吗?你希望我告诉你,我赞同伊桑爱你,所以可以变成两票对两票,你还有胜算。”
凯泽摇了摇头,动作微小而僵硬:“不需要。你赞同伊桑爱我,我也不相信了。”
“为什么呢?”福克斯博士问道。
“如果他爱我,他就不会抛弃我。”凯泽不知道福克斯博士能不能看到他眼睛里闪动的水花,但他还是微微偏过了头过了头,继续看她背后的木饰面。
他对自己说,爱他就不会抛弃。可他自己呢?他用谎言构筑了一个华美的牢笼,然后质问笼中的鸟儿为何不歌唱。伊桑的逃离,不是抛弃,是审判。是对他所有谎言、所有操控的最终审判。莱安恶毒的言辞可以刺穿他,正是因为他知道,那是他应得的。
“你害怕被抛弃,是吗?”福克斯博士轻声问道。
凯泽目光一闪,沉默了一会,他才冷硬说道:“这和我们的谈话内容无关。”
“好的,我们不谈这个。”她温和地说,仿佛完全同意了凯泽的观点。
诊所里安静了几秒。凯泽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那我们回到你刚才的那句话。”福克斯博士的声音依然温和,“你说,‘如果他爱我,他就不会抛弃我’。”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用一种充满探究兴趣的语气问道:“这听起来是一个在你世界里非常牢固的准则。我只是好奇,这个准则……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教给你的?”
凯泽皱起了眉,不耐烦地看着她:“这是不言自明的常识。”
福克斯博士点头,而后说道:“这对你来说当然是。但在我的经验里,爱与关系,往往是混乱、矛盾,且远没有这么……泾渭分明的。我们换个说法,在你的人生中,是谁,或者是什么事,第一次让你把‘抛弃’和‘不爱’画上了绝对的等号?”
凯泽下巴紧绷,没有说话。
福克斯博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让我们回到那个时刻。第一次。你独自一人,也许是在一个空旷得过分的宫殿里。你几岁?你周围是什么样子?……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记得。”凯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像是在驱逐恶灵。
福克斯博士轻声而坚定地说道:“你的身体记得。你现在紧握的拳头记得,你紧绷的下颌记得。凯泽,那个孩子,他不是现在的你。他只是一个被留下的孩子。他害怕吗?他是不是觉得,如果他足够好,他们……就不会走了?”
凯泽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一股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从他紧握的双手传来。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一个正灼烧着他眼睑的画面挡在外面。
一个词,从他苍白的、颤抖的嘴唇间挣脱出来。那不是一个回答,更像是一声被撕裂的、痛苦的抽气。
“……森林。”
“不是在宫殿,”福克斯博士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声音里带着引导的肯定,“是在森林里,对吗?”
是的。是在森林中。他迈着短腿在森林中狂奔,背后是猎狐犬的狂吠和其他大孩子们的尖叫和笑声。他舅舅的孩子们和他们的朋友骑着马,带着狗,在丛林间游荡,寻找他的踪迹。他们向所有的草丛开枪,用马鞭抽打树枝,尖叫着让这个私自姓了维瑟里安的杂种站出来。
狩猎季的每一天,他都要被自己的母亲抱到马上推入森林之中,而后被其他人追逐。他不是猎手,他是猎物。没有猎物,没有晚餐。在饥饿将胃烧成一个空洞、痛到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之后,他终于举起了那把与他身体极不相称的小猎枪。用他唯一的一发子弹,对准了他唯一的秘密,唯一的慰藉——那只他用省下的食物亲手养大,会在他哭泣时用柔软尾巴扫过他手心的赤狐。他拖着狐狸的尸体走过宫殿,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他得到了晚餐。那时还不是博蒙特大公的奥莉亚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做得好,而后在第二天,给了他一盒子弹。
福克斯博士的身体微微前倾,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和专注,她说:“好的。凯泽……你不用告诉我森林里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都知道。奥莉亚博蒙特早在多年前,就用一种近乎炫耀战利品的口吻,向她描述过这场残酷的“教育”。她知道凯泽太早失去了安全感、太早明白了母亲并不爱自己、太早恐惧地拒绝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柔软的东西。福克斯博士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个悲剧发生在自己眼前的。
“你只要感受一下。”她将思绪拉回当下,引导着他,“当‘森林’这个词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时……”她刻意停顿,给凯泽时间去坠入那片黑暗的记忆,“你现在紧握的拳头,是不是更紧了?你锁死的下颌,是不是在替那个孩子告诉我……他当时非常、非常的害怕?”
凯泽没有回答。他只是脸色苍白地望着她身后的木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一片空洞的、被风雪席卷过的荒原。
“害怕是可耻的。”凯泽花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啊。”福克斯博士了然的点头,“所以,在那个森林里,规则就是……‘害怕是可耻的’。”
凯泽迟疑了片刻,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可真是……非常严苛的规则。”福克斯博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叹息,她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么,我想知道。在森林里,如果一个孩子不被允许感到‘害怕’……那他被允许感到什么呢?愤怒?悲伤?”
凯泽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声音,陷入了更深的、几乎是凝滞的思考。过了一分钟,他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茫然的困惑。
他回答道:“……他不被允许感到任何东西。”
“不被允许……感到任何东西。”福克斯博士轻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品尝它的重量。她凝视着凯泽,声音放得更轻,“那离开森林之后呢?当他终于安全了,他可以重新感受其他东西了吗?”
凯泽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这一次,他似乎不是在回忆,而是在为自己那片荒芜的内在世界,寻找一个可以被命名的东西。终于,他找到了。
“他可以胜利。”他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说服自己,“他可以赢。”
是的。他可以胜利,他可以赢。他战胜了所有人,他赢得彻底。这是他唯一被允许拥有的感觉,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是他至高无上的骄傲。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内心的废墟,也让他看清了自己此刻的狼狈。
凯泽立刻站了起来,对着福克斯博士说道:“我觉得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了。如果有需要,我会再来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再见。”
他几乎是逃离了那间诊所。
门在身后关上。福克斯博士静静地坐着,轻轻叹了口气,按铃让行政助理拿走了那杯冷掉的茶。
第50章 赫尔墨斯跨越了整个银河找到他。……
过两个月,五月初,凯泽又踏进了福克斯博士的诊所。
他今日穿了一身剪裁精良的炭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一段轮廓分明的锁骨。五月初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金黄色的头发上投下几缕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张总是显得过分锐利和威严的脸庞柔和了些许。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是一种近乎于收藏家在展示珍宝时,那种心满意足的愉悦。
他没有直接坐下,而是将带来的两样东西,郑重地放在了博士面前的茶几上。一本精装书,和一本厚重的、有着天鹅绒封面的照片集。
“《当竖琴断裂时:希腊肃剧中的爱与死亡》。”福克斯博士念了那个书名,而后迅速注意到了下方的作者——卡米尔霍尔特。
“伊桑和莱安编辑的,上周刚刚出版。”凯泽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骄傲,仿佛在介绍自己的杰作。他指了指书,“莱安签了字。他说不知道该写哪个名字,索性就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都签上了。”
福克斯博士翻开书,发现扉页有莱安写得祝词:“致福克斯博士:感谢您为疯狗带上链子。——莱安万瑟伦&伊桑霍尔顿。”
她合上书,脸上露出一丝专业的、温和的微笑,并没有对那个略带攻击性的比喻发表评论。她将书放在一边,问道:“莱安最近还好吗?自从赛琳娜公爵离开,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还行。除了不能离开天穹星,我也没管他干嘛。无忧宫的总管前几天才和我告状,说他拉着孔雀喝了一整晚的酒。”凯泽耸了耸肩膀。
“那真是出乎意料。”福克斯博士的脸上露出一种刻意为之的不可置信,“他之前看起来很乖。”
“之前看起来。”凯泽笑了一声,配合着她。
“另一个呢?”福克斯博士的目光转向那本被凯泽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的相册,“这是要与我分享的吗?”
“是的。”凯泽将那本巨大的相册推到桌子中央,动作间带着一种珍视。
“国会马上要开会了,伊桑的叔祖父埃米利奥来了天穹星。他带给了我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伊桑的照片。”说这句话时,凯泽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幸福。埃米利奥和他说了很多话,他说伊桑总是想要逃离,他说伊桑爱而不自知,他说他觉凯泽能让伊桑快乐。
福克斯博士静静观察着他,等了两秒,才用一种带着暖意的声音开口:“凯泽,你现在看起来很快乐,很幸福。”
凯泽抚摸着天鹅绒的相册封面说道:“我确实很快乐、很幸福。我之前只有几张伊桑十四岁前的照片,现在我有……数不胜数的多。埃米利奥从飞船的记录里帮我找到了很多张!”
“那肯定是一种非常充实的感觉。”福克斯博士肯定了凯泽的感受,然后发出了邀请,“可以给我看看吗?打开它,让我分享一下你的快乐。也许……从你觉得最特别的那一张开始?”
“当然。”凯泽立刻就打开了相册。
“这一张。”他没有把照片从相册中拿出来,整个相册转向福克斯博士,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品。
“为什么这一张照片对你有特别的意义呢?”福克斯博士温和问道。
“这是我有的第一张伊桑的照片。”凯泽凝视着照片,眼神变得悠远而怀念。
福克斯博士看着他,看着这个如今身形高大、肩膀宽阔的男人,他的侧脸线条如同古希腊的雕塑般利落分明,下颌紧绷时会透出不容置喙的威严,很难想象,他曾经也会是会弱小无助的孩子。
“他那个时候才九岁。照片里另一个人是阿利斯泰尔芬奇教授。他之前是伊桑的老师,后来回到天琴星,成了我的老师。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所以芬奇教授送了我这张照片的复制件。”
“这是你拥有的第一张伊桑的照片。”福克斯博士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凯泽的话,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转向凯泽的脸。“你当时为什么想要它呢?”
“芬奇教授说伊桑是他教过最好的学生。”凯泽看照片里那个神情倔强的男孩,嘴唇边带着点笑容,“我不服。”
“你不服。”福克斯博士说,“你不服什么呢?凯泽。”
凯泽的视线终于从照片上撕扯下来。这一次,他没有看着照片里的伊桑,而是抬起头,直视着福克斯博士的眼睛。他嘴唇边那丝怀念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冷静的、近乎冷酷的坦诚。因为他知道,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是为数不多的、能完全听懂他下一句话的人。
“我不服的,”他说,声音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的打磨,“是‘最好’这个词,可以如此轻易地、不假思索地被赠予一个……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的人。”
他没有用“莱安万瑟伦”这个名字,也没有用“王子”这个头衔,甚至没有提到“伊桑”,而是用了一个更本质、也更残酷的定义。
“那句话从芬奇教授嘴里说出来,听起来不像一句赞美,福克斯博士。它听起来像一句陈述。像在说‘太阳从东方升起’或者‘水往低处流’一样,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真理。”
凯泽微微向后靠在沙发里,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而我,”他顿了顿,“我甚至还没有机会站在阳光下,向他证明太阳其实不止一个。”说完之后,凯泽忽然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懊恼自己的失言。
诊所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福克斯博士在心中权衡了数种措辞之后,温和开口:“所以你拿走了那张照片。”她的目光从凯泽的脸上,缓缓移向桌上那张打开的相册,落在那个九岁男孩的影像上。
“那其他照片呢?”福克斯博士继续问道,“你还收集了伊桑的什么照片?”
凯泽的防御姿态松懈下来,他翻动着相册,然后说道:“从伊桑九岁的圣诞节,一直到十四岁。万瑟伦家每年都会给芬奇教授寄一张伊桑的近照。我也就每年都去拜访芬奇教授,就为了这些照片。”
“听起来你为这些照片付出了不少的努力。”福克斯博士说道。
“确实是。”凯泽赞同的点头。“芬奇教授家的茶太甜了,我每次去拜访他都为此感到头疼。”
她微微颔首,像是在确认自己听到的信息。“所以,每年一次,为了得到一张新的照片,你付出的代价是忍受一次头疼。”她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评判的语气,将凯泽的行为总结成一个清晰的交易。
凯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似乎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审视自己当年的行为。
福克斯博士身体微微前倾,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在邀请凯泽共同探索一个秘密。她的目光温和而专注,直视着凯泽的眼睛。
“凯泽……”她缓缓开口,用词极其审慎,“每年一次,当你坐在芬奇教授的客厅里,手里端着那杯茶的时候……”
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确保自己拥有凯泽全部的注意力。
“……你觉得,让你感到头疼的,仅仅是茶里的甜味吗?”
“茶是客观存在的难喝,博士。”凯泽先是给出了一个事实层面的、不容辩驳的回答,仿佛在为自己的情绪寻找一个坚实的落脚点。“甜得发腻。”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照片光滑的表面。然后,他抬起头,重新直视福克斯博士,眼神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回忆与释然的情绪。
“但你说的对。”他承认了,但立刻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这份痛苦。
“每年一次,我都发现,伊桑……莱安万瑟伦,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快乐,甚至在镜头面前也是如此。当然,大家都不快乐,这也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凯泽斟酌着措辞:“我可以不快乐,他不应该不快乐。”
凯泽自嘲地笑了笑:“他和我不一样。他是王子,他怎么能不快乐呢?”
“你发现他不快乐。”福克斯博士重复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凯泽的嘴角忽然泛起点笑容来,他回复道:“如果你在两三月之前问我,那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伊桑提醒了我。”凯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在舞会上告诉我了,我想保护他,想让他快乐,想让他幸福。他说得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凯泽刻意隐去了随后难堪的场景,午夜的钟声响起,面具被揭下,伊桑挣开他的手,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所有人说:“我不认识你。”他还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坦然地和福克斯博士谈论这个话题。
想到这里,凯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看一眼自己的智能终端,而后说道:“福克斯博士,和你聊天很开心。我在二十分钟后有个会议,我必须离开了。我们下次再见。”
“再见,凯泽。”福克斯博士道别,“希望你没有觉得我咨询室里的茶也难喝到让人头疼。”
凯泽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茶喝一口,点评道:“很不错。”
*
同一时间,帝国历五月,赞米亚星。
伊桑的飞船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上空盘旋许久,最终选择了一片勉强开阔的空地降落。茂盛的蕨类植物和低矮的灌木被气流压倒,在林间印下一个完美的圆形。
舱门缓缓开启,潮湿而温热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泥土、腐叶和无数种未知植物混合的、充满生命力的芬芳。伊桑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按住了怀里被婴儿背带绑着的宝宝的头,率先走出了舱门。连日的奔波让他显得有些憔悴,但那双绿色的眼睛,在看向未知丛林时,依然锐利得像鹰隼。
埃文紧随其后,他背上背着一个沉重的行囊,里面装着两人和婴儿的必需品。他比伊桑要高大许多,穿着和伊桑同款的衣服,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他张大眼睛,四处观看,也学着伊桑深吸了一口气。
“蒙好口鼻。”伊桑用一件旧T恤缠在了脑袋上,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做完之后,他又让埃文弯下了腰,仔细帮他绑好了T恤。“这个季节丛林里都是孢子,要小心一点。”
伊桑指挥着埃文砍下树枝覆盖那艘小型飞船:“我们要yx372藏起来,这样才不会被卫星和其他飞船检测到。”
埃文立刻动手。他抱着一大捆蕨类植物回来时,忽然问:“为什么不给这艘船起个名字?”
“因为……因为命名即确认,埃文。”伊桑的声音有些飘忽,“一旦有了名字,它就不再是一个工具了,它会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它会承载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希望,甚至我们的未来。”
埃文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着伊桑,他胸口的衣物上沾了些植物的细小毛刺,让伊桑有种想帮他摘掉的冲动。“这就是你不给宝宝一个名字的原因吗?你对他没有感情?”
伊桑心情微妙地不悦起来,他微微皱着眉毛答道:“你也可以这么说。”
“我觉得不是。”埃文藏好了飞船,大步走了过来,张开手臂,将伊桑和他怀里的孩子一同圈进怀里。埃文的拥抱很温暖,带着雨林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像一个移动的、安全的巢穴。
伊桑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只是任由这个温暖的怀抱包裹着他,像一件迟来的、厚重的外套。
“你在欺骗你自己。”埃文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蛙鸣和虫嘶所吞没。“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在飞船上,当他睡着的时候,你就不会每隔几分钟就去探一次他的呼吸。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你就不会在降落前,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他被颠簸吓到。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刚才打开舱门的一瞬间,你不会下意识地把他抱得更紧,替他挡住所有未知的危险。”
“你不是对他没有感情,你只是害怕。你害怕一旦给他一个名字,他就会从一个‘责任’,变成一个你再也无法割舍的孩子。不要害怕,伊桑,我会陪着你的。”
埃文手臂收紧,带着一点祈求说道,“伊桑,给宝宝一个名字吧,就像你给我一个名字一样。”
伊桑沉默地与他对视了数秒,然后冷淡地开口:“麻烦你放开我。第一,很热。第二,你衣服上有很多毛刺。”他垂下眼帘,避开埃文那双过于真诚的眼睛,手指在怀中婴儿的背带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
埃文果然立刻松开了手。伊桑便转过头,不再看他,而是抬头看了眼天空中那颗占据了四分之一天幕的绚烂巨行星,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了脚步。
婴儿在伊桑怀里开始烦躁,发出细微的呜咽。伊桑轻声安抚着,时不时停下休息。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伊桑的发丝一绺绺地黏在苍白的脸颊旁,嘴唇也因缺水而有些干裂,唯有那双绿眼睛在昏暗的林间依然清亮。走在前面的埃文情况更糟,他用来开路的胳膊上被划出了一道道新的血痕,混着泥土和汗水,但他仿佛不知疲倦,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头忠诚的守护兽,警惕地环顾四周。
在走了近八个小时之后,伊桑终于在一片熟悉的树丛后停下了脚步。他振奋地走了两步,走出丛林,看到了不远处小山包上那间几乎被藤蔓和苔藓吞噬的小房子。
天色已晚,但巨行星的反射让赞米亚星的夜晚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他们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那栋濒临倒塌的小屋面前。
埃文笨拙地摸索着扎帐篷,伊桑休息了一阵,而后绕着小屋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回来时,他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调对埃文说:“你觉得叫莱昂怎么样?我们不能再多一个莱安了,但莱昂很好。”
埃文抬起头,在朦胧的光线中,他的笑容明亮而温暖。他对伊桑说:“是的,莱昂很好。”
*
半年之后,伊桑三人终于逐渐适应了赞米亚的生活。
莱昂不再因为闷热而哭闹,反复的湿疹也终于消退,露出了婴儿光滑柔软的皮肤。他先是学会了翻身和抓握,而后又学会了在草地上笨拙地爬行。他最热衷的事情,是挥舞着胖乎乎的拳头,用含混不清的音节呼喊着“baba”和“dada”,并试图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无论是光滑的石头还是不知名的蕨类植物——都塞进嘴里。伊桑对此相当宽容,在和埃文清理了小屋附近所有带毒的动植物后,剩下的广阔天地便都交由莱昂自己去探索。有一次,莱昂为了追一只甲虫,在草地上滚了一身泥,最后咯咯笑着扑进埃文怀里,伊桑就坐在小屋的门槛上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的微笑。
埃文则发掘出了自己作为猎人的惊人天赋。他高大的身影时常在清晨消失于林间,傍晚时总能带回一些野兔或肥硕的禽鸟,为他们的餐桌添上宝贵的蛋白质。帝国的货币在此并不通用,他们所居住的聚集区更像一个原始的部落联盟。埃文便带着多余的猎物和伊桑制作的草药,去交换种子、布料和盐。
伊桑的回归受到了远超预期的欢迎。在这片被帝国遗忘的土地上,他曾是带来文明与希望的神秘访客。赞米亚星几乎没有重金属和能源矿藏,贫瘠到连星盗和帝国的征税官都懒得踏足。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大航行时代”定居者们的后裔,他们主动选择了这种远离帝国法律和科技的生活。而自由的代价,便是医药和现代工业的极度匮乏。伊桑过去带来的抗生素和专业知识,曾数次将整个聚集区从瘟疫的边缘拉回,他甚至还扮演过几次部族冲突的调停人。
同时,这也是整个帝国为数不多的、居民没有二次分化的星球。当时还是Beta的伊桑不惧怕在此处受到信息素的影响,他便总来赞米亚星。这几乎可以说是伊桑的故乡之一了。
伊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的第二故乡,会成为莱昂的故乡。
直到帝国386年的圣诞节。
那是一个不祥的庞然大物。两只巨大的金属节肢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节奏,踏过山岭,最终停在了他们的小屋之外,投下巨大的阴影。紧接着,节肢上方的躯体亮起一片刺眼的光屏,帝国的纹章一闪而过,皇帝维瑟里安与皇后万瑟伦的视频,就这样侵入了这片原始的土地。
合成的圣诞祝福在群山峻岭间回响,那是伊桑自己的声音,被处理得冷静而疏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莱昂正站在院子里,他仰着脖子,看到光屏上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高兴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地、清晰地喊着:“Baba!Dada!”
伊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弯腰抱起莱昂,和他一同看向那支冰冷的视频。光屏上,凯泽穿着白色的礼服,侧脸的线条一如既往地冷硬,但看向镜头时,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他自己,那个“皇后”,则穿着白色的制服,脸上挂着完美的、空洞的微笑。
看着光屏上那个虚假的“家庭”,再低头看看怀里真实的、温热的孩子,伊桑的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混杂着荒谬与疲惫的酸楚。他曾恨过这个人,恨到想将他挫骨扬灰。但此刻,隔着遥远的星河,看着那张依旧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他发现恨意早已被时间磨平,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近乎怜悯的悲哀。
凯泽还没有从那个白日梦中醒来。他再次伪造了一个不属于他的现实,这次的头衔不是相恋五年的爱人,而是帝国的皇后。
而正是这份转瞬即逝的悲哀,像一道闪电,瞬间点燃了伊桑心中最深的恐惧。
祝福视频播放完毕,进入了付费点播模式。伊桑从口袋里摸出几枚本地的硬币,扔进了机器人下方的投币口,随便点播了一段儿童视频作为掩护。下一秒,他转身冲回房间,从行囊最深处找出那枚小小的烟雾弹,拉开引信,一道浓烈的红色信号烟伴随着巨大的尖啸声直冲天际——那是他和埃文约定好的、最高级别的紧急撤离信号。
他将莱昂安置在用旧毯子铺成的临时婴儿床里,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收拾行囊。药品、食物、武器、尿布……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以最高效率塞进背包。
他必须走。这种名叫赫尔墨斯的巡回宣传机器,就像是帝国投下的无数个探针。他们遍布传感器和摄像头,如果这些摄像头有采集上报功能,而他的脸又刚好在重点关注对象当中,这很快就会引来凯泽。而且,任何一个见过他和埃文的本星球居民,只要多看一眼光屏,就能将他们与“皇帝和皇后”联系在一起。他不能赌,他赌不起。
伊桑停下手中的动作,环顾着这个他亲手搭建起来的小屋。木头桌椅是埃文砍的,墙角的风铃是莱昂最喜欢的玩具——那是埃文从河床里捡来的、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半透明结晶石,伊桑用坚韧的藤条将它们串起,在夜晚会散发出来自巨行星的、朦胧的光晕。他曾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远离天穹星、远离纷争的角落,一个能让莱昂平安度过童年的地方。他甚至想过,或许他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然而,凯泽的幽灵,终究还是跨越了整个银河,找到了他。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在埃文回来之前,抹掉他们在这里存在过的一切痕迹,然后,再一次开始逃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