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良在个人终端低语了几句,得到几句带着电流噪音的回复,在寂静的书库中显得格外刺耳。
伊桑听不清楚。
“他没出去,就在这里。”哈德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猎犬发现踪迹般的兴奋。
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又重又响,在迷宫般的书架间激起一串串回音,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在哄骗孩子的亲昵:“出来吧,伊桑,我的小可爱。别害怕,我们对你一点恶意都没有呢。”
他的声音在书库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涂了蜜的毒药,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虚假亲昵。
伊桑将自己更深地贴在冰冷的金属书架顶端,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积攒的灰尘气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精神病门诊双人成行打不打折啊?凯泽应该和他的好哥哥一起看医生了。
“我们设置了信号屏蔽器,你联系不到凯泽的,出来吧,别让我亲自把你揪出来。”哈德良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头顶的感应灯闪烁了一下,骤然亮起。就是现在!
伊桑点亮个人终端,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上,一个该死的圆圈无尽地、徒劳地旋转着。
发送失败。
“你最好乖乖出来。”哈德良的脚步声又回来了,这一次,更近,更重,他那兴奋到变调的喘息声,几乎就在伊桑藏身的这排书架下方,“否则,别怪我抓到你之后,把你的肚子剖开,和我亲爱的、未出世的侄子,好好打个招呼。”
哈德良知道了。
他昨天才从医院出来。今天哈德良就带着人堵住了他。中央医院特需部,那个为帝国顶层服务的保密医疗机构,漏得像个破烂的筛子。
哈德良离他很近,那股属于Alpha的、充满攻击性的信息素几乎要穿透金属板,刺入他的鼻腔。
大喘气个屁啊。伊桑想,到处留味,Alpha果然都是狗。
“别这么说,哈德良。”另一个更沉稳的声音制止了他,试图扮演一个拯救者,“伊桑,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想找你谈谈,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一根头发。马库斯维瑟里安向你保证。”
马库斯的保证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伊桑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个人终端。这是他今早从床头拿的,凯泽送的那个。他开始琢磨凯泽有没有在里面装定位器和窃听器。
当然有,怎么可能没有。
所以,信号屏蔽器,反而成了最高分贝的警报。它让伊桑从凯泽的监控里凭空消失了。那凯泽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那要是他没装呢?
伊桑鄙夷了一下自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凯泽不可能不装定位器的。
要是伊桑这件战利品丢失了,对凯泽来说算是重大资产流失。
伊桑想,再等等,再等一会,说不定凯泽就来了。
虽说Alpha都是狗,但是还有到处狂吠狗和虚情假意狗的区别。
虚情假意也有虚情假意的好处。
书库的另一头,传来了哈德良和马库斯压低声音的、急躁的争执。脚步声停住了。
然后,是马库斯的声音,这一次,离得更近了,就在他藏身的这排书架下方的不远处。
“伊桑,凯泽维瑟里安不爱你,他不爱任何人。”
“我不知道你是否发现了他的心理疾病,但我想你或许有预感。”
“如果你愿意出现,我们可以帮助你离开他,并且帮助你拿掉这个孩子。”
马库斯说一句,伊桑就要在心底反驳一句:我当然知道他就是那种人!我确实知道他有病!谁用你帮助我离开啊?!我就想留下孩子不可以吗?!
“出来吧,伊桑。凯泽是个魔鬼,只有我能帮你离开他。”马库斯说道。
“他告诉过你吗?他小时候在天琴星养过一只赤狐。日夜陪伴,精心照料。然后在狩猎时射穿了它的后脑勺。”马库斯说道。
“伊桑,你对他来说,和那只狐狸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赤狐……狩猎……伊桑想起了凯泽骑在马上开枪时候漫不经心的言辞——永远不要放跑任何猎物。
伊桑完全笃定凯泽会来找他了。
哈德良开始挨个转动密集书库的把手,沉重的金属书架发出“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个书架太窄,根本无法挡住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只要哈德良转到了伊桑附近,他就会被立刻发现。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情吗?”马库斯继续提高声音说道,“凯泽告诉我的。”
“他在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告诉了我这件事。我以为就算我们无法成为真正亲密的兄弟,最少可以当个不错的朋友。凯泽就讲了他唯一朋友的故事——那只被他杀掉的赤狐。他说,他不需要朋友,除非我们准备好被他杀掉。他那时已经十六岁了。伊桑,十年凯泽过去了,凯泽不是变了,他只是更会伪装了。”
哈德良离伊桑不远,再过三两分钟,伊桑就会暴露了。
马库斯继续说道:“我只想帮助你,伊桑。如果我们对你有坏心,大可以直接派人抓走你,甚至直接杀掉你。但是我不想这么做,我想帮助你逃离那个恶魔的掌心。”
马库斯口风一转,忽然说道:“你和莱安关系很好,是吗?我可以先把你藏在无忧宫,让你和他在一起。”
伊桑皱着眉头,想不明白。马库斯是把伊桑当做给莱安的礼物了吗?还是说,莱安挑起了马库斯和哈德良对伊桑的恶意?
伊桑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有谁不会背叛伊桑,那就是莱安。他的生命和历史都与伊桑深深绑定在一起了,他们就像是彼此的镜子,莱安不会想要伤害伊桑的。
“出来吧,伊桑,凯泽不会来救你了。”马库斯叹息着说道。“今天他去了近地轨道做飞船接收仪式,他看不到你的消息,也没时间关注你。”
那很糟糕了。
要不然悬赏找20个Alpha,来把这两个维瑟里安打一顿?
算了,天穹星谁敢打这两人。
而且也发不出去信息。
伊桑再次偷偷掏出个人终端,给莱安发了个信息:“急急急急急,马库斯和哈德良要杀我啊快救救我。中央图书馆地下密集书库!”
做完这些,伊桑把个人终端塞了回去。
而后,伊桑长腿一翻,用手撑着书架顶,直接跳了下去,在沉闷的落地声中,掀起了一片呛人的灰尘。
伊桑落地之后连打了六七个喷嚏才止住。
而后,他吸着鼻涕对马库斯说道:“劳驾,啊嚏,有纸吗?”
马库斯没有。
于是,伊桑掏出拍纸本,撕掉了写了自己分析结果的那张纸,揉皱了,擤了擤鼻涕,然后两只手指头捏住了那张鼻涕纸。
伊桑好不容易止住了打喷嚏,用手背抹了抹眼眶里的泪水,对着马库斯说道:“不好意思,手有点脏,就不握手了。你们要谈什么啊?我知道楼上有个咖啡馆,曲奇很好吃,我请客?”
本来气冲冲要将伊桑开膛破肚的哈德良反而不好意思了。伊桑脸上沾了点灰,卫衣和裤子上也都灰扑扑一片,反而显得他更白更精致了。那双苔绿色的眼睛因为打喷嚏而含着水汽,湿漉漉地看着他,好像有无数的话要讲。简直像是一只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小猫。
马库斯也定定看着他,而后,忽然开口道:“原来你的眼睛是这个颜色。”
两人见面的晚宴太过昏暗,媒体传播的照片没能拍出伊桑眼睛的真实颜色。直到今天,在发紫的感应灯下,马库斯才第一次看清楚了伊桑。
“我知道有个家族……他们是苔绿色的眼睛。”马库斯紧紧盯着伊桑缓缓说道。“怪不得凯泽这么重视你。”
“什么家族?”伊桑心道不好,意识到马库斯可能联想到了什么,于是立刻装傻:“米拉拉家族吗?我也喜欢看天穹娱乐二台,我追这个电视剧好久了。”
“什么米拉拉家族?”哈德良嘟囔一句。
“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是那个家族的一员。但是他眼睛的颜色不是苔绿色。”马库斯继续打着哑谜。“我一直没有想通这件事。”
伊桑的眼神在马库斯和哈德良之间逡巡。马库斯猜到了伊桑的身份,但是他似乎没有打算告诉哈德良。
“走吧。我要去洗个脸,你们不介意吧?”伊桑又打了个喷嚏,而后从马库斯和哈德良当中穿了过去,朝着楼梯口走了过去。马库斯和哈德良相互对视一眼,跟在了他的后面。
楼梯口有两个Alpha,站在一起几乎能堵死出口。电梯口有四个,守着两台电梯。
看到伊桑出来按了电梯,那几个Alpha看了哈德良的脸色,立刻跟上了伊桑。
于是,狭小的电梯里挤了伊桑和六个Alpha,把他熏得够呛。
刚上一楼,伊桑急匆匆去了洗手间。因为第一性别和第二性别加起来有六种,星穹帝国所有的洗手间全都是无性别单间,伊桑选了一个进去,落了锁,几个人高马大的Alpha就守在外面等他出来。
他先打开了水龙头,然后把鼻涕纸冲到了马桶里,而后踩着马桶,撑着墙,顶开了吊顶,试图爬进通风管。
太小了。
连伊桑的脑袋都放不进去。
伊桑只能叹了口气,又装好了吊顶,跳了下来。
伊桑草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洗了把脸,胡乱擦了擦,然后就离开了洗手间。
马库斯立刻迎了上来,递过了一小包手帕纸,伊桑接了过来。哈德良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哼哼。
马库斯肯定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伊桑决定利用这一点。
伊桑用纸巾按压着脸上的水珠,对着马库斯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他轻快地说道:“我推荐提拉米苏和黑森林蛋糕。虽然都是中央厨房配送的,但是味道不错。当然,我们也可以都买,然后交换着吃。我请你们。”
伊桑试图将一场剑拔弩张的围猎,轻描淡写地变成一场午后茶会的邀约。
哈德良正要发作,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可以也请我吗?”那声音冰冷克制,含着隐隐的怒火。每吐出一个字,那声音的来源就逼近一分,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穿着笔挺军装的凯泽,显然是直接从某个仪式上赶来的,他剪裁合体的白色制服上,肩章与勋章在灯光下闪着森然的冷光,将他衬得如同一尊即将降下神罚的杀神。他的身后,是拿着个人终端、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的副官莱莉。
伊桑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当然可以!”
伊桑轻快地回答道,他灵活地绕过了几个Alpha,一头扑进了凯泽的怀里。
伊桑将脸埋在凯泽的军装上,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凯泽整个身体都因为他这个主动的拥抱而瞬间僵硬,那具紧绷如弓的身体里,原本暴怒的、咆哮的雄狮,仿佛被瞬间抚平了鬃毛,难以置信地、一点点安定了下来。
体面温和的凯泽又回来了。
凯泽收紧手臂,抱紧了怀里的人,那双冰川蓝的眼睛却越过伊桑的头顶,死死地钉在马库斯的脸上。然后,他低下头,在伊桑的侧脸上印下了一个吻。
马库斯回以一个同样冰冷的、看透一切的微笑。
“改天吧。”凯泽抬头,用一种无可辩驳的主人姿态,对着马库斯和哈德良说道,“我和伊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改天,我们一起招待你们。”
招待……伊桑想起了他生日时的那个丑蛋糕,于是,他稍稍推开,转过头来,故作天真地说道:“好啊。改天让凯泽给大家做蛋糕吃,他可擅长这个了!”
他能感觉到兄弟三人几乎如出一辙的震惊。
伊桑在心底冷笑。
恶心不死你们。
当飞行器的舱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之后,凯泽就又犯病了。坐在离伊桑最远的位置,侧脸的线条紧绷,下颌线勾勒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弧度。
伊桑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在等自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带着不安和愧疚凑过去,用感激、崇拜和歉意,去填补他那永不满足的、名为“自恋”的深渊。然后,凯泽会“宽容大度”地表示,自己遭受了无与伦比的伤害,但他,伟大的凯泽,愿意再给伊桑一次机会。
自恋型人格障碍,就那么回事。
伊桑才懒得理他。
在两个人诡异的沉默当中,飞行器平稳地穿过天穹星的天空,最终降落在他们的“家”中。伊桑一声不吭地走下飞行器,径直上了楼,将自己锁进了浴室。
他洗得非常、非常仔细。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他的指尖非常用力地、一寸一寸地抚过、按压过自己的每一寸皮肤,从锁骨到脚踝,确保自己的皮肤下没有被埋入任何窃听器或者定位器。
等他终于带着一身水汽离开浴室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卧室单人沙发上的身影。凯泽像一个幽灵,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伊桑假装没看到他,径直走向床头,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屏幕亮起的瞬间,上百条未接通讯和信息的提示,如同雪崩般涌了出来。他刚划开屏幕,莱安的头像就立刻占据了整个界面,疯狂地抖动着,执着地请求着视讯。
伊桑的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凯泽。然后,他拿着终端,转身离开了卧室,走进了自己的书房,才按下了接通键。
莱安的脸几乎是撞进屏幕里的,他的脸庞因为极度的焦灼而显得有些扭曲。
“放了他!”莱安的声音嘶哑,显然是刚刚怒吼完。下一秒,他看清了屏幕对面的人——是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着水的伊桑。
“你怎么回事?!”莱安的声音瞬间从愤怒切换为紧张。
“没事。”伊桑摇了摇头,心却猛地一沉。他忽然想起了这个终端的来历——凯泽送的。他和莱安的对话,或许正在通过这个小小的镜头,实时转播给沙发上的那位观众。
于是,伊桑只能含混其词说道:“他们两个来找我,我被凯泽救了。但是我觉得马库斯好像对你的身份很不尊重。”
屏幕那头,莱安先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向后靠去,让他的脸在镜头里恢复了正常的距离。然而,仅仅一秒之后,他又猛地凑了上来,那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伊桑。
“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机械的女声,突兀地从莱安那边传了过来:
“您已到达目的地——中央图书馆。”
莱安……真的去救他了。
伊桑非常非常短地笑了一下。
莱安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将镜头转向周围,让伊桑看到了他飞行器里的景象——满满当当地挤了五六个神情肃穆的Alpha。
还是带着自己的狱卒一起去的。
“非常高兴你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伊桑。”莱安的声音瞬间切换回了无忧宫里那个完美的“万瑟伦继承人”,他冲着伊桑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貌的微笑,“我们改天,应该约个下午茶,好好聊一聊。”
伊桑也微微一笑,心领神会。
“好。”
他挂断了通讯。
他走之前,得安排妥善莱安。
伊桑打开书房的门,就看到凯泽守在门口。于是,他立刻退了一步,捏住了鼻子。
“退后,凯泽。我对你的信息素过敏!”
凯泽愣了一下,然后说:“可你刚刚还抱我了。”
伊桑点头:“所以我回家就洗澡了。”
凯泽明显有点挫败,想要发火和生气,但是又找不到明显的理由。于是,他只能转身离开了。
等到伊桑换好衣服,他就看到凯泽也洗了澡,两只手都带着信息素抑制手环,后颈还贴着抑制贴,又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等他。
阴魂不散。
伊桑想装作没看到他,但是凯泽开口了:“伊桑,过来。”
伊桑的脚下拐了个弯,不情不愿朝着凯泽走了过去。
凯泽说得对,伊桑只是“对凯泽的信息素过敏”,又不是不爱他了。伊桑还不能明目张胆给他甩脸色。
凯泽又揽着伊桑的腰,让他侧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没有得到伊桑的崇拜和欣赏,凯泽自己来讨要了。
“今天真的很危险。”凯泽说道。“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被他们带走……”凯泽的声音充满了货真价实的痛苦。“……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伊桑把头埋在凯泽的肩膀上,有点好奇自己这次能不能从凯泽的颅骨上听到什么,于是,他尽量用头去蹭凯泽的脑袋,看起来像是想要和他离得更近一点。
凯泽抱的更紧了。
“我好害怕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们给你配几个保镖吧。”凯泽忽然提议道。然而,他很快又摇头道:“不行,还不够。”
说完,他抓着伊桑的肩膀把他拉了出来,目光灼灼地问他:“来军部工作吧,伊桑!我们每天可以一起上下班。”
伊桑立刻摇头,而后找补道:“不行,最少要阅兵结束之后。”
凯泽又把他紧紧搂在了怀里,像是一刻也不想分开。等到他摸着伊桑的手,发现了他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之后,那枚铭刻着MyCaptain的戒指不见踪影。他的面色彻底又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伊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凯泽问,他就敷衍一下,凯泽不问,他就假装不知道。
凯泽重重地摸他的手,没有问。
伊桑在凯泽开始摸他的腰时,迅速滑了下来溜走了。凯泽也没拦着他,而是单独坐了好一会,才站了起来继续去处理他没有止尽的工作。
然而,过了一会,凯泽又敲响了伊桑的门,他没等回复,自己推门进来,表情严肃道:“马库斯刚刚带着莱安去了中央银行。”
中央银行……伊桑眉头一跳。
马库斯对莱安的身份起疑了,他要带着莱安去测试他能否打开地下的基因锁。
一旦莱安被发现是假的万瑟伦……
伊桑轻轻吸了口气,迎上凯泽那审视的目光,故作不解地问道:“去中央银行干什么?”
“你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凯泽深深看着他。
他走了进来,靠着伊桑的桌子,俯视着伊桑,轻声问道:
“伊桑,你永远不会向我坦白你的秘密了,是吗?”
第32章 我要他死那我要一个吻。
“我对你还有秘密吗?”伊桑开口问道。
凯泽靠在书房的门框上,室内的光线从他背后打来,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一尊沉默的、大理石般的雕像。
“你的戒指呢?”凯泽答非所问。
伊桑垂下眼帘,没有去看他。他弯腰,从地上的背包里摸索出那个冰凉的金属环,缓慢地、一节一节地,重新套回自己的无名指。凯泽要他百分百的爱,但是他现在伪装起来有点费力。
“我安插在马库斯身边的内应刚刚传来消息,”凯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马库斯似乎认定了你才是万瑟伦家族真正的继承人,而无忧宫里的那位……是个假货。
他向前一步,走入光中,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被隐瞒的、受伤的脆弱。“有好几次,伊桑,你说你有一个秘密,却从来没有对我真正说出口。是这个秘密吗?”
是。伊桑挑剔地看着他。凯泽这次的登场不算完美,脸藏在了黑暗里,这削弱了他的感染力。伊桑打开了灯,方便看清楚他的脆弱。
既然凯泽和马库斯都已经知道了……伊桑反而不着急了。游戏的天平,似乎在一瞬间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马库斯就算拿到了验证结果,又能立刻把莱安怎么样?一个被维瑟里安家族推到台前的傀儡,他的价值,早已不是他自己的血脉所能决定的。
“你相信马库斯,还是相信我?”伊桑反问,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
凯泽应该相信伊桑的,如果不是他早就知道这个秘密的话。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伊桑知道凯泽知道,凯泽也知道伊桑在装傻。他们是舞台上最亲密的爱侣,却没有人能将台下那盘根错节的算计,摆到明面上来。
凯泽显然读懂了伊桑的无动于衷。他不再扮演那个等待爱人坦白的、受伤的王子。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然地坐在伊桑的椅子扶手上,然后不容分说地将他抱起,安置在自己的腿上。
伊桑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在过去,他会顺势环住凯泽的脖子保持平衡,与他对视,眼睛里盛满热恋中的、傻气的笑意。但今天,他只是抱着双臂,沉默地、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接受了凯泽的举动。反正他核心力量很强,摔不下去。而且……凯泽抱得很紧。
“你最近怎么了,伊桑?”凯泽最近总感觉自己的心口莫名抽痛,但他的智能设备告诉他自己一切正常。
“你在躲我。你对我忽冷忽热,你前一分钟还在朝着我笑,下一分钟就立刻没了表情。”他紧紧抱住伊桑,颤声说道:“我很害怕。”
伊桑无语。你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怎么自己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到底为什么?”凯泽蓝色眼睛里满是脆弱,“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可以吗?伊桑。”
没做错,你做的每一步都对,非常精彩。
凯泽抓起伊桑的手,虔诚地、珍重地去亲吻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我的船长,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两枚款式相同的戒指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伊桑的目光落在凯泽的戒指上,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初傻乎乎地跑去学了两天手工刻字,一股无名火瞬间从心底烧起,恨不得立刻夺过这枚戒指,用尽一切手段将它剁碎、砍碎、熔掉,然后丢进宇宙的垃圾场里。
这戒指里有定位器吗?
高温锻造,应该没有吧?
如果他们有新型材料呢?
凯泽看着伊桑盯着那戒指发呆,和伊桑掌根相贴,十指交叉,低声说道:“我们要结婚了,我们有一个孩子,我们是一体的。”
“如果我没能让你做到全然信赖,这是我的问题。我向你道歉。”
凯泽将两人交握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那双冰川蓝的眼眸里,盛满了令人心折的、近乎狼狈的祈求。
“但是,在这样重要的问题面前,请你相信我,可以吗?伊桑,我要知道一切,才能明白该如何保护你。如果你被他们带走,而我对你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你让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没有人,伊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关心你的安危。”
当然。伊桑的灵魂在冷漠地回答。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战利品,是你通往权力巅峰的、最华丽的勋章。
伊桑看着凯泽,刚刚还穿着军装的男人现在变成狼狈的落水金毛。
然后,伊桑忽然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
“我想在我们的婚礼上告诉你。”伊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仿佛在分享甜蜜秘密的羞涩,“我想,在那一天知道,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要在无数人面前讲出这个秘密,告诉所有人我的身世、我的故事和我的选择。”
“我选你——凯泽。”
凯泽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伊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狂喜正在压倒一切。
伊桑却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自顾自地、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已经想好了那个画面。”他低声说,目光落在自己柔软的拖鞋上,“我会穿着你送给我的那套白色燕尾服,但胸口会别上家族纹章。当我们在无数人的欢呼声中交换完誓言……然后,我会拿起话筒,告诉所有人,我有一个秘密。”
“我会说,我本来想要将这个秘密藏到永远,但是爱情让我勇敢。爱神奖励了我的勇敢,现在我要把惊喜带给我的爱人。”
伊桑抬起头,看了一眼沉浸在狂喜中的凯泽,感觉自己有点难过。
他是真的这么想过。
“他愿意为了爱情付出一切,于是爱神回赠他一切。”伊桑吸着鼻子,继续说道:“我的爱人将会获得……来自万瑟伦家族最彻底、最无保留的支持。因为……”
他的声音在这里哽住,仿佛被一团快要凝固的油漆死死堵住。凯泽立刻收紧了手臂,将他更深地按入怀中,用缓慢而珍视的动作,轻抚着他的后背,无声地催促着、鼓励着。
“因为,我父我母赐予我的名字是莱安,而我与生俱来的姓氏,是万瑟伦。”
凯泽的身体在一瞬间彻底僵硬,随即,一阵难以抑制的、巨大的狂喜与满足感,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紧紧地、近乎痉挛地抱着怀中的伊桑,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谢谢你,伊桑……谢谢你告诉我。说给我一个人听,就足够了,足够了。”
伊桑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眼角渗出的泪水,用力地、带着一丝隐秘的憎恶,尽数蹭在了凯泽的衣服上。
凯泽终于松开了伊桑,他冰川蓝的眼睛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他赢了,彻彻底底赢了。从此之后,伊桑对他没有任何秘*密,这只费尽心思捕获的、最骄傲的游隼,自愿而彻底地向他敞开了灵魂。
而灵魂的臣服,必须以肉丨体的占有来加冕。
凯泽的吻落了下来,滚烫而急切,带着一丝蛮横。他撬开了伊桑的唇齿,侵占伊桑的口腔里的每一寸空间。凯泽带着两个信息素控制手环,还贴着阻隔贴,但雪原冷杉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窜进了伊桑的身体里。
伊桑用力推开了他,挣扎着说道:“莱安!去救他!”
凯泽一边吻着伊桑,一边把手探进他的衣服抚摸,含混地说道“他不会有问题的。莱安和马库斯一起长大,就算莱安不是万瑟伦的继承人,马库斯也不会轻易伤害他的。”
伊桑还想拒绝,但是他不能。他刚刚扮演完一个献出自己灵魂的爱人,又如何能在此时拒绝他“深爱”的王子。
凯泽急切地吻着伊桑,似乎要顺着伊桑的舌头把他整个吞入腹中一般。
伊桑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灵魂驱赶到了遥远的地方。
伊桑忽然想起在天琴星上,他在咖啡小票背面写下的分析。他曾天真地写下过“最好的情况”是“发育完成后顺利离开”。而现在,他正处于“最坏的情况”之中——被凯泽彻底控制,并且,即将失去最后的自由。
最少没死。
伊桑开始回吻凯泽。
凯泽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卧室,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绝无仅有的珍宝。伊桑顺从地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他能感觉到凯泽脉搏的狂跳,能闻到那让他既生理性渴望又心理性作呕的冷杉气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柔软而潮湿。
这要怪百分之百的匹配度,伊桑庆幸自己还有借口。
床垫柔软地接纳了他们。凯泽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下,从他的额头,到他的眼睑,再到他的嘴唇。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抚过伊桑的每一寸肌肤。
“我的,”凯泽的声音沙哑,充满了魇足的叹息,“你终于是我的了,伊桑。完完全全。”
“或者说……”凯泽和伊桑对视着,缓缓说道:“你想让我叫你莱安,我的殿下。”
轰——
世界,在伊桑的耳中,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他那已经远走的灵魂,被这句恶毒的亵渎硬生生拽回了他僵硬的躯壳里,手脚冰凉,四肢无力。
“莱安。”
这个名字,这个他父母留给他最后的、神圣的遗产,这个被他深埋在心脏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名字,此刻,正从这个毁灭了他一切的男人口中,伴随着最肮脏的、情丨欲的喘息,吐露出来。
伊桑几乎要吐了。
人怎么能这么恶心?
怎么能这么恶心!
伊桑开始恶毒地想:殿下有什么好叫的?你最好去引诱你的父亲!你可以在床上叫他我的陛下!卖身给我换取万瑟伦的选票,和卖身给你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凯泽发觉了伊桑的抗拒,于是轻柔地吻他的耳朵,低声说道:“我会帮你的,伊桑,我会帮你拿回你的一切。”
然后放进你的口袋里。万瑟伦家族的权势,连同我的身体、我的秘密、我的过去、我的一切,全都放进你的口袋里。
别做梦了!
伊桑主动抚摸着凯泽的头发,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妖冶的神采。
凯泽和伊桑对视着,满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伊桑身上混合着苔藓和牛奶味的信息素尽数吸入肺腑。他低下头,不轻不重地咬住了伊桑的锁骨。他想要狠狠地咬伊桑的腺体,狠狠地宣泄和毁灭,把血管里流淌的岩浆倒进伊桑的身体里,可他的伊桑怀孕了,最近对自己的信息素过敏。
要是没有怀孕就好了。凯泽喘着气,研磨着唇齿间的一点皮肉,不可抑制地怀念起天琴星上那个混乱而甜美的易感期。哭泣的伊桑、祈求的伊桑、破碎的伊桑都是那么甘美。
伊桑死死握着拳头,配合地浅声抽泣着。他用指甲刺着掌心,维持灵魂的在场。
他的灵魂不应该离开,他必须在场。他应该看着自己是如何被曾经深爱的人彻底羞辱。
这是愚蠢的代价,这是轻信的代价,这是他应该付出的学费,这是他应该经受的折磨。
伊桑的身体热极了,但是他的灵魂凉透了。
我要报复他。
伊桑在凯泽带来的狂风暴雨中冷静地想。他咬着自己指节,尝到了手上戒指金属的味道。伊桑泪水朦胧地看着天花板,又一次想。
我要报复他。
我要让他得到的都失去,未得到的都远去。
他在乎什么,我就摧毁什么,他想要什么,我就夺走什么。
我不要他的头颅,因为他并非我的爱人。我不要他的生命,因为死亡只是微不足道的惩罚。
伊桑抚摸着凯泽的脸,去亲吻他湿润的嘴唇。
我要给你最好的梦,然后打破它。
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伊桑第二天下午才联系到莱安。他一整天上课的时候都心绪不宁,隔三差五去看一眼有没有莱安的消息。
要不是莱安住在皇宫里,守卫森严,他早就直接冲过去找人了。
直到伊桑心事重重地坐着飞行器回家时,莱安回了消息,只有两个字:“没死。”
伊桑立刻拨了视频通讯过去,却被对方秒挂。
伊桑再打,莱安再挂掉。
“你怎么样了?”伊桑立刻切换到文字信息。
“就那样。”莱安回的也很快。
“见一面?”伊桑立刻回复。
“请我吃饭?”莱安问。
“好,吃什么,在哪里?”伊桑问。
“随便。吃最贵的就行。”莱安回道。
伊桑找莱莉约了最贵的云霄餐厅,在新城区,远离宫殿,因而不受建筑高度法案限制,高耸入云。
焦急等了好久之后,莱安终于一瘸一拐地,带着他的六个Alpha保镖,头发乱糟糟的出现在了伊桑的视野当中。
莱莉定了露台的包间,整个房间几乎是悬在云层之中,拥有绝对的私密性。
“他打你了?”伊桑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想扶莱安。
莱安指挥保镖等在门口,跟着伊桑过去,趴在了卡座上,哀鸣一声后说道:“不是,他强丨奸我了。”
“什么?!”刚刚坐下的伊桑“霍”地一下又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莱安。
“干吗那么看着我?!”莱安翻了个白眼,指挥伊桑给他倒水喝。“他强丨奸了我,丢人的是他,又不是我,还不让我说了?”
“还没有标记我。否则一身狗味,我都不敢出门了。”莱安喝了口桌上的柠檬水。
他的嘴角也破了,伤口碰到酸涩的柠檬水,让他立刻龇牙咧嘴地叫起痛来。
伊桑的口腔里也全是苦涩的感觉,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伸到了他的胃里,一下一下刮着他的胃壁。六岁时的饥饿又顺着食道爬了上来,叫嚣着想要从他的喉头喷射而出。卡米尔霍尔特分给他的半个薄饼变成了被啃食的圣体,而那还在惨叫的圣人长着莱安的面庞。
我是有罪的。伊桑对自己说。
我是有罪的。伊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被交出去的人是我就好了,所有的坏事发生在我身上就好了。
伊桑缓慢地、无声地捂着胃,扶着桌子,一点点地跪倒在地上。
“喂!醒醒,醒醒!”莱安抓起桌上装饰用的花,一把扔到了伊桑的脸上,那带着露水的冰凉花瓣,勉强唤回了伊桑即将远走的神智。
“你能不能别摆个死人脸,实在影响胃口。”
“这餐厅很贵的啊!我就来过两次!”莱安抱怨道。“万瑟伦旧部不承认我,维瑟里安们抠门的要死,我要穷死了。好不容易来一趟高级餐厅,你能不能配合一点啊?”
“我送你回塔德莫星吧。”伊桑开口道,声音沙哑干涩,“我写授权信给你,我的所有的账户都会向你开放。我会把你和你的后代全部都加入万瑟伦的家族信托基金中,我会转让我在塔德莫主权基金的一半份额给你。此生你不会再和穷有任何关系了。”
莱安愣了一下,然后不在乎地说:“听着挺多的啊!打工十年,财富自由。行啊,以后你当皇帝,我当打工皇帝。”
伊桑看着他,平静摇了摇头,然后说:“我当不了皇帝。”
莱安问:“你当不了谁能当?维瑟里安家的三条狗?狗都能当,你为什么不能当?”
像浪潮一般对负罪感缓缓退去,露出了海滩上坚硬的石头,那是伊桑心目中牢固的、不可破除的信念。
“天穹陷落之日后,我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读了很多书。”就在伊桑准备开始他那长篇大论的分析时,门被敲响了,侍应生端上了一个巨大的餐盘,上面是形状鬼怪、色彩斑斓的前菜。
“欢迎光临云霄餐厅,这道菜是今天的前菜,它采用了质子料理的新技术……”
“什么料理?”伊桑追问了一句。
“质子料理。”那侍应生又重复了一遍。
伊桑困惑了两秒,然后问道:“你们在厨房搞核聚变?”
“这是一种全新的、开创性的新技术……”侍应生还在试图背稿,莱安吃了一口,开始呸呸呸到处找纸了。
“搞点人能吃的行吗?”莱安擦掉了舌头上残留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
伊桑看着莱安狼狈的样子也笑了出来,他对侍应生说:“麻烦上点人能吃的东西,谢谢。”
侍应生刚想离开,莱安就喊住了他:“把这个乌龟儿子料理端走。”
在侍应生端起了莱安的盘子之后,看向了伊桑。伊桑心里一动,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质子料理,然后赶紧挥着手让侍应生把他的盘子也端走了。
“星穹神圣帝国就像是这间云霄餐厅,”伊桑也使劲擦了擦自己的舌头,下了结论,“看起来昂贵、奢华,实际上,难吃得要死,是人都不愿意吃。”
“被既得利益者控制的帝国议会、腐烂的中央行政系统、贫穷而混乱的边疆地带、久久没有突破的基础科学、每年都在增长的军费、此起彼伏的小范围叛乱。”
“没有人能当好这个皇帝,这是一个庞大而混乱的系统。”
“我的父亲不行,我也不行。”
伊桑陷入了漫长的回忆当中,他低声说道:“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他们……做不了很好的统治者。”
莱安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忽然说道:“你说话的口气,跟我妈一模一样。”
愧疚的海水又涌了上来,重新覆盖了整个地表。
“怪不得她老拿你来教训我。”莱安笑嘻嘻地说,“她一给你上完课,回来就骂我,说我像个猴子,然后说你有多好,有多沉静。给我气的呀!后来假扮你,我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别人发现不对劲,给我憋坏了!”
“这不行。”莱安咬着吸管,回过神来,继续摇着头地说道:“她把你教得太像她了。你知道你们的问题在哪里吗?”
伊桑摇头,感觉那股苦涩感顺着舌尖开始扩散起来。
“你们太有道德感了。”莱安摇头晃脑说道。“过多的道德消磨了你们的勇气。”
“想太多也是。”莱安又郑重点头。“想太多,责任感太多,所以束手束脚的。”
“你看看她,梦想是当最好的古典学学者,现在谁记得她呀?”
“所以,干就完了!政治本身就是一坨狗屎。既然谁当皇帝,它都是一坨狗屎,那你为什么不能当?就因为维瑟里安擅长吃屎吗?你不怕他们监守自盗吗?”
伊桑又开始笑了,“能不能不要在吃饭前说什么吃不吃屎的?”
门又被敲响了。
这一次,侍应生推了个小车过来,给他们摆上了一桌热气腾腾的、看起来“能吃”的菜。
莱安挥了挥手,阻止了侍应生继续介绍:“我们自己有嘴,好吃的就吃,不好吃就不吃,不用介绍了。”
在埋头苦吃了一会之后,莱安终于放缓了进度,他抬起头,用餐巾擦了擦嘴,对着伊桑说道:“马库斯说你怀孕了,是真的吗?”
伊桑点了点头,感觉嘴里那块鲜嫩的烤肉,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莱安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那太好了!你先假装和凯泽合作,然后把马库斯和哈德良弄死。等孩子出生之后再弄死凯泽,然后再开选帝侯会议,到时候你包当皇帝的。”
伊桑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思考了一下之后说道:“我们先弄死马库斯。”
莱安立刻点头赞同:“他是该死。”
在回去的飞行器上,伊桑想了很多。
当飞行器平稳地降落在凯泽的官邸前时,伊桑看到了那个正在等他的男人。凯泽站在门厅,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的微笑。
伊桑走下飞行器,径直向他走去。
在凯泽开口说出任何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之前,伊桑先开口了。他站在凯泽面前,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出了他回来的第一句话:
“我要马库斯死。”
凯泽看着他很久,而后一笑:“那我要一个吻。”
第33章 白日焰火你竟敢独自……死亡。……
伊桑再次登上游隼号之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游隼号被从上到下维修过,所有的金属表面都反射着冰冷的光芒,整个机舱里散发着一股清洁剂的微弱香气。
伊桑先去了之前彻底破裂的底舱,整个底舱都进行了翻新,原本有些年限的配件全都换了新。伊桑站在原本放着凯泽休眠舱的地方,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金属地板,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不存在的温度。他躺了下来,看着底舱的天花板。
他盯着通风口看了几分钟,盘腿坐了起来。
“安卡。”伊桑喊了一声。他的智能助理立刻回应道:“我在,我的船长。”
“查阅检修记录,寻找空气循环系统维修记录。”
“已为您找到五条维修记录,分别是……”
“今年最早的那条,在哪个修理厂?”
“已为您找到北冕座R型变星上的托勒密修理厂,该修理厂目前已结业,是否需要进一步搜索?”
伊桑摇了摇头,他已经猜到了。凯泽买通了他做维护的修理厂,往空气循环系统里加了诱导分化的药物,而后再伪装货物,找到方法把自己送上了伊桑的飞船。既然他早有准备,那安卡的下线……伊桑又想到了凯泽书房里的那个全息投影,伊桑苦涩地笑了一声,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苦涩笑了一声——这一切都是凯泽的手笔。
伊桑又躺了下来。可凯泽怎么找到我的?他怎么知道莱安不是真的?又怎么在茫茫星海中找到了我?
是……那位老师吗?那位联系上伊桑,请求他运输自己另一个得意门生休眠舱的老师。
阿利斯泰尔芬奇教授。
那位教授伊桑历史,并且陪伴伊桑在太空中流浪三年,最终决定退休回家写书。不到五年,《帝国通史》问世,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当代历史学著作。
阿利斯泰尔芬奇教授,这位坚韧的老人,是伊桑流亡团队唯一幸存的人。除了他之外,陪着伊桑流浪的人,逐渐在宇宙中死伤殆尽。
伊桑想起来了,这位老师……也是天琴星人。或者正是在天琴星,凯泽成为了他另一个学生。
伊桑苦笑起来。这位老师总是教导他:“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看来他明显更看好凯泽这个学生,不管是从他本人、还是帝国的利益出发。
多么顺理成章的故事啊。凯泽为他编织了一个华美的牢笼,而他敬爱的老师,亲手为这个牢笼递上了最后一把锁。
如果旧主和新主成为了一家人,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那么,背叛就不再存在。
只要顺着老师铺好地道路,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再反抗命运的降临,不再主张离经叛道的自我。伊桑会有爱人、会有孩子、会恢复身份,会终结仇恨、会稳定政局、会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
如果顺着这条路走下去——那他就不是伊桑霍尔特、不是游隼、不是他自己了。
伊桑利落地站了起来,说道:“安卡,启动休眠模式。”
“请问您确定要启动休眠模式吗?休眠模式启动后,我将无法为您提供服务,我的船长。”
伊桑重复:“启动休眠模式。”
“期待下次见面,伊桑。”
在三声轻响之后,飞船又陷入了安静当中。
伊桑去了主舱,从控制台下拆掉了安卡的核心组件和记忆模块,小心地放在了一个透明的封口袋当中,揣到了口袋里。
游隼号是另一个奖励,一个爽快的奖励,这是为了奖励伊桑向凯泽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向凯泽走一步,凯泽便给他更多东西。因此,当伊桑向凯泽坦白之后的第三天,游隼号就停在了天穹星军事学院的机库里。
伊桑提前申请了航空许可,每次带着十个学生,分了三天,每天五趟,带他们不断起落,一次次飞出太空,再一次次降落。
三天结束之后,伊桑感觉自己头昏脑涨,肚子也隐隐不太舒服。过高的逃逸速度、过大的压强,普通人一次都难以完成的起降,伊桑三天做了十五次,但也感觉自己已经累得够呛。
因此,到了休息日,伊桑睡到了中午才怨气很大的起床。
去了餐厅,伊桑才发现凯泽还没走,默念了一声晦气。凯泽张开手要和伊桑拥抱,伊桑敷衍地抱了一下他就想走开,但是已经被他牢牢困住了。
“伊桑。”凯泽又把伊桑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今天会有人上门定做衣服。”凯泽说道。
“这次是为什么?”伊桑打了个哈欠。
“我父亲快死了。”凯泽低声说道,“定做葬礼时的黑西装。”
伊桑愣了一下。
“还有我们结婚的礼服。”凯泽继续说道,“我们必须尽快结婚,要赶在我父亲死亡之前结婚。否则我们的婚礼就必须推后了,我们的宝宝等不了这么久。”
婚礼……葬礼……生与死,爱与恨,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并列在一起,仿佛它们都是棋盘上没有温度的棋子。
伊桑叹了口气,把头埋在了凯泽的胸口。
在护国公弗里德里希维瑟里安执政之后,他找到了伊桑父母的尸体,将在天穹星的国家陵墓下葬。但是,登陆了天穹星几个月来,伊桑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件事情,仿佛他不去祭拜父母,他的父母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活着一样。虽然他亲眼看到父亲的人头落地,母亲服毒自杀,但只要不看到墓碑,一切就都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的坟墓。”伊桑从凯泽的怀抱里抬起头说道。
凯泽温柔地吻他的额头:“我们待会就去。”
下午的时候,伊桑带着一束白色的蔷薇,坐着飞行器去了墓园。凯泽也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神色肃穆地陪他一起去。
同行的人很多。最近凯泽和马库斯与哈德良公开撕破了脸,几个人都在防备彼此,因此他们不得不带着更多的保卫人员出门。伊桑看到有人在拍照,他转过头去看凯泽,凯泽却只是轻微地摇头,让他不要多管。
伊桑安静地把那束白色的蔷薇放在了费德里科万瑟伦和伊琳娜阿塔纳索斯万瑟伦的坟墓前。万瑟伦家族在塔莫德星上有家族墓地,除了费德里科和伊琳娜,所有先祖都在塔莫德星上埋葬。
他们肯定很孤独。
伊桑转头看着凯泽,对他说道:“我死之后,把我和我的父母埋在一起。”
凯泽的第一反应是——那我怎么办?
为什么不是和我埋在一起?你说的永远难道不包括死后吗?
但这股暴躁的占有欲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凯泽抱住了伊桑,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了墓园的寒气,他低下头,用一种近乎叹息地嗓音回答道:“好,我答应你。”
“但是,我也要在你的身侧长眠。”
“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凯泽冰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情真意切地悲伤,伊桑仔细地看了一会。
这个能够规划和期待着自己父亲死亡的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伊桑想,或许这才是对的,他根本不在乎死亡。
伊桑拉着凯泽离开了墓园。
在回程的飞行器上,凯泽看着伊桑:“怎么没有多说几句?”比如说你找到了一个对你极好的Alpha,你已经有了孩子。
伊桑摇了摇头说道:“塔德莫星有个说法,死者没有耳朵,他们听不到你说得事情。所以我们不会和死去的人讲很多。”
凯泽问:“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
伊桑无所谓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无论怎样的哭泣和呼唤,都没有办法让死者复生吧。所以就有了死者没有耳朵的说法。”
凯泽回道:“那死者也没有眼睛和嘴巴,因为他们看不到也不会说话。”
伊桑的头靠在椅背上,转过头冲他微微一笑,说道:“可能吧。”
整个七月初伊桑都很忙,他要不断地给学生加课加练,还去了两次军部开会,讨论阅兵的具体计划,在几十人的会议上向凯泽汇报天穹星军事学院的具体进度。伊桑被莱莉邀请去凯泽巨大而奢华的办公室喝茶等凯泽下班,但是他只是在凯泽的桌子后坐了一会,就自己回家了。
最终的阅兵方案是伊桑带队,带着天穹星军事学院挑选出来的Beta宇航员,驾驶一批新款小型功能舰艇进行展示。这些飞船大多是为了侦查、渗透、操控无人机、维修大型飞船、特殊环境登陆而设计。虽然具体操作不同,但是对驾驶技术的要求是相似的。
布莱克伍德教授强调很多遍,他们的驾驶技术不重要,没有人期待他们把飞船开出花来,重点是展示飞船,以及驾驶飞船的Beta宇航员。伊桑带着自己挑选出的二十个学生一起点头称是。
劳埃德来看过伊桑两次,凯泽都陪在旁边。他的话伊桑都会背了,胎儿很健康,但是需要Alpha父亲更多的信息素。凯泽面露难色,伊桑一脸惭愧。伊桑还是对凯泽的信息素“过敏”,只有在极淡的情况下他才不会想要呕吐。
“能不能……”伊桑看着凯泽开口提议,“给我一些信息素,我稀释一下,喷在周围,可能会好一点。”凯泽自然乐意配合。
劳埃德给伊桑送了一张微缩的B超影像,并且试图劝伊桑给胎儿起个名字。伊桑笑着回复:“好啊,就叫塞缪尔,你觉得呢?”旁边的凯泽神色不虞,劳埃德再也没有提到过这句话。
皮格马利翁计划的另一个参与者“小O茶话会”朱利安勒布朗还在断断续续给伊桑发邮件,但内容大多数都是——没有新进展。
在伊桑主动和凯泽商量了许久婚礼的细节之后,第二天,伊桑收到了朱利安勒布朗的邮件——皮格马利翁计划解散了,他收到了所有的尾款,他的弟弟已经被天穹星军事学院录取了。
伊桑回了句恭喜。
朱利安勒布朗自由了。
伊桑霍尔特也要自由了。
在阅兵开始前一天,他约了莱安喝茶。在莱安到来之前,伊桑往茶里加了安眠药。然后,等莱安边打着哈欠边说话,最终抵抗不了睡着之后,伊桑给他找了休眠舱,把他送上了一架小型航空器。阅兵前夕,天穹星近空戒严。可伊桑刚好有起飞权限,他就找了个船长同行,把莱安送回了塔德莫星。
让莱安也自由吧,他已经替伊桑背负太多太多了。
凯泽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才回了家。他肯定累极了。克劳狄维瑟里安要死了,他和马库斯、哈德良在每件事情上争锋相对。即将到来的阅兵由他全权负责,一旦出了任何问题,这都是对于他个人能力的极大质疑。
因此,当凯泽爬到床上,抱着伊桑睡着的时候,伊桑能感觉到凯泽短短的胡渣刺着自己的脖子。伊桑浑身难受,转了个身,拉开了距离,但也让自己面对着凯泽。
憔悴也盖不住他的俊美。
伊桑把玩着凯泽的头发,心里想,如果天穹陷落之日没有发生,那一切会怎样呢?
凯泽可能还是会来天穹星军事学院读书,伊桑呢?应该在天穹大学读历史或者哲学。他们会相遇吗?不一定。会相爱吗?伊桑看着在凯泽沉睡的脸想——我会爱上他的。毫无疑问。
伊桑的胸腔像是被压住了,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来。
他抬起手,轻轻撕掉了凯泽后颈的抑制贴,深吸一口气,像是溺水者贪恋最后的空气,将那浓郁的雪原冷杉味吸入肺中。这是他为自己举行的、无声的告别。
那凯泽会爱上我吗?
——他会的。
因为我姓万瑟伦。
伊桑的动作惊醒了凯泽,凯泽艰难睁开了眼睛。在闻到了四散的青苔牛奶味后,凯泽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开始在伊桑身上嗅来嗅去。
“痒。”伊桑被他的胡渣弄得难受,用手去推他的头。
而后凯泽就故意靠了过来,用短短的胡子扎伊桑的脸,留下了一片红印。
“困不困?”凯泽的手在伊桑的腰上摩挲起来。
伊桑低喘了一声:“困。”
“想不想做?”凯泽无视了第一个答案。
伊桑很轻地笑了一声,说:“想。”
但两个人都太困了,因此做的拖拖拉拉。
房间里的夜灯亮着,在昏暗的黄光下,凯泽和伊桑对视着,非常慢地接吻。每一次唇瓣的相贴,都像是一次诀别。
凯泽蹭着伊桑的脖颈,看着伊桑鼻尖渗出亮晶晶地汗珠,低声说道:“我感觉我们像八十岁的老头子。”
伊桑轻轻抽泣着,没有回答他。他想说,我们没有以后了。但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凯泽,仿佛想将这个人的温度刻进骨髓里。
如果伊桑选择闭着眼睛生活,他本可以拥有一生漫长的幻梦。
之后,凯泽又睡了半个小时,去其他浴室洗漱后出门了。
再过了两个小时,伊桑也洗澡出门了。
他们的起降基地安排在天穹星军事学院附近,他们需要在下午两点依次起飞。
阅兵在早上十点开始,白蔷薇广场上人潮汹涌,天穹星近地卫队、天穹星卫戍部队和航空军各军团将会依次接受检阅。除了凯泽主导的天穹星近地卫队在现场之外,卫戍部队和航空军都会通过全息大屏接受远程检阅。
天穹星军事学院的表演被放在最后。在计划中,两点十二分,当第二太阳完全遮蔽第一太阳的光芒时,这批新能源小型飞行器将穿越昏暗的日冕,用炽热的金色尾焰在天空中拖拽出一条耀眼的轨迹。再两分钟后,它们将掠过大气层和外太空之间的卡门线,最终在发射十分钟后进入稳定的天穹星轨道。
伊桑提出这个看似大胆的计划时本以为会被拒绝。他甚至做好了被审查、被质询的准备。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一切竟是一路绿灯,顺利得不可思议。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凯泽把这场阅兵视作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而作为他的“所有物”——伊桑,也理所应当地,要分享这份荣耀。
中午十二点左右,伊桑便进入了游隼号待命。
在登上飞船之前,他看着手上的戒指发了很久的呆,最终轻轻取下了戒指,放在了休息室的格子柜里。
空荡荡的柜子里只有一枚戒指,反射着休息室的冷光,内圈的刻字MyCaptain只能看到一半。
伊桑关上了柜门。
我不再是你的船长了。
正如你不再是我的北极星了。
伊桑登船时,身上只带着安卡的核心组件、那张被他贴身收藏的、小小的微缩B超影像,以及最后一管即将用尽的、属于凯泽的信息素喷雾。
当他坐进游隼号冰冷的驾驶席时,心头涌起一股罕见的紧张。按理来说,他不该如此。他已驾驶游隼号起飞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沉稳而熟练。但这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本次阅兵共有十二艘飞船,队列中居中的十艘新式舰艇,全部由天穹星军事学院的Beta学生驾驶。在队列的开头和结尾,分别是学院的一位资深Beta老师和伊桑,他们将负责领航和收尾,确保这场宏大表演的完美呈现。
同一时间,白蔷薇广场已是人头攒*动,欢声雷动。巨大的全息屏幕悬浮半空,右上角数字计时器稳定跳动。两颗太阳在蔚蓝的天空中缓缓靠近,光芒依旧稳定,但所有本星球的居民都知道,它们将会在不久后交汇。
皇帝克劳狄维瑟里安身体欠安,因此,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都没有出席。凯泽站在观礼台的最中央,身穿笔挺的白色军装,胸口挂着为数不少的胸章。在他的左右两侧,稍稍靠后半步,是几位身经百战的元帅和将军,他们的军衔远高于准将凯泽,但作为皇室的最高代表和本次阅兵的主办者,凯泽理所当然地占据着无可争议的中心位置。
“各位观众,各位市民!”解说员激昂的声音响彻广场。
“下面是天穹星航空航天技术所和天穹星军事学院的联合阅兵,这既是天穹航空航天技术所新能源小型功能舰艇的首次大规模展示,更是天穹星军事学院第一批Beta宇航员的隆重登场!”
一点五十五分,天穹星军事学院发射场的所有舰艇开始预热,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那是微型核聚变的初始脉动。随着指挥塔的指令,舰艇尾部瞬间喷薄出炽烈的蓝白色等离子火焰。
镜头每扫过一搜飞船,屏幕的左上角就会出现驾驶员的照片和个人信息。
凯泽正和身旁的元帅低声交谈,耳畔传来解说员愈发激昂的声音。他忽然止住话头,修长的手指指向光屏左上角。他的语调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得意和宣告般的满足,眉眼带笑,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自豪:“看,我的Omega马上要出来了。”
镜头扫过游隼号,屏幕左上角果然出现了伊桑的照片。那是他十九岁时的模样,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一双苔绿色的眼睛沉稳地盯着镜头,仿佛能洞悉一切。元帅随意地扫了一眼,眉头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问道:“绿眼睛?”
凯泽没有回答,只是回以一个神秘莫测的、胜利者般的笑容。是的,绿眼睛。是的,就是你猜想的那个人。是的,就是流言里那个失落的珍宝——如今,被我寻回,被我打磨,并将在我的加冕礼上,绽放光芒。
两点整,第一艘飞船启动,引擎的轰鸣声瞬间提升了数个分贝。它如一道利箭,裹挟着雷鸣般的巨响,笔直冲向天际。接下来的几分钟,十艘舰艇依次升空,它们精准地保持着队形,在逐渐昏暗的天幕下,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弧光。
第二太阳离第一太阳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开始遮挡第一太阳的光芒。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小型飞行器拖拽着尾焰凌日而过。
伊桑紧跟在整个队列的最后方。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
他已经提前拿走了安卡的核心组件和记忆模块,因此,他必须完全独立地完成这个极度复杂且不容有失的操作。他已经仔细计算过无数次,他只有十秒钟的时间,而这个操作,他私下里已经演练了不下五十次。
就在伊桑驾驶游隼号堪堪经过第二太阳边缘之时,他毫不犹豫按下了地新加装的紧急按钮!
没有丝毫停顿,他三步并作两步,猛地打开了后舱门,跳进狭小的尾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躺进逃生舱,双手奋力向上一推,紧紧盖住了舱盖。
几乎就在下一刻,他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热浪和剧烈的震动从外部传来,那是一种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但紧接着,一切又被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寂静所吞没。
他自由了。他知道。
逃生舱将会在瞬间被发射出去,越过卡门线,飞向冰冷的外太空。在那里,会有接应他的人。
与此同时,在白蔷薇广场,当第一太阳的所有光芒都被巨大的第二太阳所遮掩,天地间陷入极致的昏暗之时,被全息屏幕放大的第二太阳中央,忽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他们以为这是庆典的最高潮,是主办方精心准备的惊喜。无数人举起终端,想要记录下这比日冕更绚烂的光芒。
但凯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光芒太亮,太决绝。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伊桑的飞船怎么了?!那不是庆典的焰火。那是武器爆炸的光芒,是过载的能量核心殉爆的白光。
伊桑被袭击了!
下一刻,白蔷薇广场的巨大全息屏幕猛地闪了两下,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旋即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死寂的黑。
所有人的智能终端在同一时间下线,屏幕尽数变成一片雪花,然后迅速黑屏。
沉默。
仅仅两秒钟的死寂之后,观礼台上有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几乎是绝望的尖叫:“静默帷幕!!锈蚀之骨又来了!”
周围一下陷入了恐慌。白蔷薇广场上的人群开始尖叫,混乱如潮水般蔓延。维持秩序的军队立刻行动起来,更多小型飞行器从不同的发射口呼啸而起,警报声刺破天际,准备应战。
观礼台前,巨大光屏上代表维瑟里安家族的金色雄鹰旗帜,因瞬间的电磁脉冲而短路,闪烁几下之后彻底消失。
有人拉着凯泽离开观礼台,那人嘴唇开合,不断大声说着什么,但凯泽没听清一个字。世界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人群的尖叫、刺耳的警报、同僚的呼喊……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默片。他能感觉到身旁元帅投来的、夹杂着震惊与探究的锐利目光,能看到卫兵们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恐。这些目光像无数根针,当着全世界的面,一针一针刺穿了他精心维持的、无懈可击的完美表象。在这一刻,他不是皇子,不是将军,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切化为灰烬的、赤裸的失败者。
但他此刻无心关注这些,他手上的戒指散发出臆想中的灼热,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曾经绽放出白光的天空。
他看见那片耀眼的白光在日食时昏暗的天光中极速扩散,优雅地爆裂成无数碎片,朝着四面八方飞散过去,像是一场浪漫的流星雨,又像是一场盛大的白日焰火。
但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游隼号。
是伊桑霍尔特,是莱安万瑟伦。
是他的Omega,是他的孩子的另一个父亲。
凯泽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他想抓住一个确切的词语,却发现所有的身份和称谓都在那片白光中被烧成了灰烬。
最后,他想:
那是我的……一切。
你竟敢独自……死亡。
第34章 葬礼之后或许他需要的是一场婚礼。
唰!唰!唰!
在三声轻响之后,白蔷薇广场上的全息屏幕重新发出了光芒。
凯泽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华美的白色雕像。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和失真的噪音——卫兵们惊惶的呼喊,人群崩溃的尖叫,元帅在他耳边大声说着什么……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正在天幕上缓缓消散的、瑰丽而致命的白光。
那是武器爆炸的光芒。是有人,在他的胜利庆典上,当着全世界的面,夺走了他的所有物。
“殿下!”莱莉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将他往观礼台下拖拽。“这里危险!快走!”
凯泽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外力而踉跄了一下,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的目光依然透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盯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天空。第一太阳正在逐步脱离第二太阳的遮挡,天空正在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下午两点的光线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他想起在游隼号底舱第一次看到昏迷的伊桑,汗湿的背心勾勒出他紧实的肌肉轮廓,皮肤在冰冷的空气中泛着诱人的潮红;他想起他和伊桑手脚交缠躺在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想起了那个混乱而又甜美的易感期,精疲力尽的伊桑在他耳边,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声线不断低声重复:“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那些画面,此刻都和游隼号的碎片一起,在那片白光中被烧成了灰烬。
“凯泽!”元帅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强行挤入他的视野,老人的嘴唇在开合,声音因急切而变形,“那艘飞船上……是莱安万瑟伦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凯泽内心那头名为“暴怒”的野兽的牢笼。
“谁?”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他猛地推开身前所有的人,像一头被困的雄狮,踉跄着冲到观礼台的边缘,死死地抓住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用目光凌迟着每一寸天空,试图从那片虚无中揪出那个该死的凶手。
马库斯?哈德良?还是台下哪个对他心怀不满的元帅?
天空是如此的空旷,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凯泽猛地咳出一口血,鲜红的液体溅落在他纯白的军装上,像一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蔷薇。
在一片倒吸冷气和惊骇的呼声中,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子,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刻,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全世界都看到了他的失败,他的狼狈,他的崩溃。
但仅仅几秒钟后,凯泽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头。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动作沉稳得可怕。他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任由它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所有的痛苦、愤怒和绝望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非人的、足以冻结一切的死寂和空洞。仿佛就在刚刚跪倒的那一刻,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甩开了莱莉伸过来搀扶的手,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的乱流,径直走向自己在台下陈列的机甲。
“联系加雷特,天穹星近地卫队待命!”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一丝优雅的沉稳,而是像两块浮冰在互相撞击,冰冷、尖锐、不带一丝人气,“亚特兰大号待命!预热轨道武器,封锁天穹星所有航道。机甲卫队,来无忧宫集合。”
他把命令甩给紧紧跟上的莱莉,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登上了已经打开门的机甲。
在他关上舱门的前一秒,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观礼台的方向。
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合拢,将整个喧嚣的世界,连同那片埋葬了他一切的天空,都彻底隔绝在外。
半个小时之后,凯泽关掉了克劳狄维瑟里安体外生命循环系统的电源,终结了其历时四个月的皇帝生涯。
半个月后,在证明大规模电磁信号中断不过是一场误会、而传奇领航员伊桑霍尔特的死亡只是意外,天穹星戒严解除。新登基的皇帝凯泽维瑟里安,签发了对叛国者马库斯维瑟里安和哈德良维瑟里安的通缉。
第二天,前任皇帝克劳狄维瑟里安的告别礼在天穹星举行。大礼拜堂内,肃穆的钟声回荡,低沉的管风琴哀乐缓缓流淌。由黑色丝绒覆盖、镶嵌着维瑟里安家族金鹰纹章的沉重棺木停放在礼拜堂中央的高台上,四周簇拥着白色百合与深色鸢尾。
吊唁的各星系使节、帝国贵族和高级将领们络绎不绝,他们身着深色礼服,脸上的悲伤与凝重交织。
先皇后塞西莉娅陛下一身笔挺的黑色长裙,面罩厚重的网纱,她身形单薄地站立在棺木旁,轻扶着冰冷的棺沿。她眼中哀恸深重,却又麻木地向每个前来吊唁的人微微颔首。她的妹妹赛琳娜公爵,神色忧虑地紧紧陪在她身侧,提供着无声的支撑。
按照礼仪,新任皇帝凯泽本应站在皇后的身后。然而,每当他试图靠近塞西莉娅,她就会尖叫着扑向他。因此,凯泽只能远远地站在礼拜堂的另一侧。他神情平静,目光深邃,仿佛隔绝于这片肃穆的哀痛之外。
宾客们轮流和克劳狄维瑟里安告别,他们带着一枝花,和先皇帝的遗体说几句话,把花朵放进棺木,对皇后行礼后离开。
凯泽看着远远看着他们,惊讶于他们为什么要对着死人说话——死者没有耳朵,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死者也没有眼睛和嘴巴。
伊桑听不到凯泽的呼唤,看不到凯泽的哭泣,也没有办法回应他。所以凯泽不会哭泣,也不会呼唤。
凯泽想,我要给伊桑办个葬礼,要小小的,不能这么多人,他不喜欢。
把他埋在他的父母身旁,让三个万瑟伦待在一起。
或者是四个。
他和伊桑还没有结婚,胎儿在法律上,只是伊桑自己的孩子。
要埋点什么进去呢?
不能把空荡荡的棺椁送进墓穴。
墓碑上要写什么名字?
他们还没有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字。
如果没有出生就死了,那这个孩子需要一个名字吗?
总不能真得叫塞缪尔吧?
凯泽的嘴角勾起一个极细微的、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的弧度,他低下头,用阴影藏住了这个扭曲的微笑。
葬礼上要邀请他的朋友,他有什么朋友?
塞缪尔劳埃德?凯泽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另一个莱安吗?凯泽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在赛琳娜公爵身后发现那个冒牌货莱安。
我是他最好且唯一的朋友。凯泽陷入了异样的、令人战栗的甜蜜当中。
葬礼接近尾声。在肃穆的音乐当中,克劳狄维瑟里安的棺木被盖上,而后搬运到了一艘穿梭艇上。他的尸体和他的妻子,将会搭乘穿梭艇离开天穹星,在外太空换乘大型飞船,而后回到德拉古尔星。克劳狄维瑟里安将会在被葬在家族墓地当中,而塞西莉娅和她的妹妹,将会在母星安度晚年。
那个冒牌货莱安到底在哪里?
凯泽喊过了莱莉,对她耳语几句,让她去找莱安。
等到克劳狄的尸体终于离开了这个星球,凯泽的困意才后知后觉地、如潮水般涌上来。
在过去的半个月中,他每天只有断断续续的睡眠,一天加起来也睡不到两个小时。所以的行动全靠肾上腺素、皮质醇、浓缩咖啡和意志力撑着。
他给自己的飞行器导航了“家”。坐在飞行器上时候,凯泽放空了大脑。他透过窗户看着天空中的第二太阳。和黯淡的北极星相比,第二太阳才是如此的真切和固定。
虽然并非如如此。这颗恒星在几亿年之后,也会变成红巨星,而后坍缩成一颗白矮星。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切而固定的。
北极星也不是。
凯泽把戒指摘了下来,握在了手心里。
要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凯泽想。
层层的士兵守卫着凯泽的旧居,凯泽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又和管家尼尔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装作没听懂对方急切地渴望——尼尔也想要更多,无忧宫的总管跟着先皇后塞西莉娅回到了的德拉古尔星。
凯泽微笑着,推开了卧室的门。
他洗了澡,上了床,把头埋进了枕头里,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洗涤剂的味道。
凯泽立刻暴怒起来。
为什么要洗!为什么!
伊桑的味道没有了!
凯泽的怒火燃烧着,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杀了那个尽职尽责的管家。理智在失控的边缘来回打转,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锁上,但用另一只手死死控制住了自己。
凯泽踉跄着走向了衣帽间,像一头寻找伴侣气味的、受伤的野兽。
他从贴身衣物找起,一件一件抓起来,埋首其中疯狂地嗅闻,没有,没有,没有,全是洗涤剂令人作呕的、干净的味道。
直到礼服那一排,他才捕捉到了最后一丝、微弱到近乎幻觉的青苔牛奶味。
凯泽把那件衣服紧紧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抱在了怀里,满怀希望地抬头。
——那是他们婚礼礼服。
白色的燕尾服,胸口用丝线绣着绿色的橄榄。
伊桑试穿之后,就挂在了衣帽间当中。
凯泽想,没有必要,死者没有耳朵,所以他不需要哭泣。
没有观看者时,他是不需要表情和情绪的。
没有人会因为他控制眼泪的高超技巧而一再退让了。
像伊桑这样愚蠢而软弱的人,爱上他也是理所应当。
而且他还总是哭泣。
凯泽终于缓缓跪了下来,把头埋在那件永远也穿不上的燕尾服当中,喉咙里发出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第二天下午,凯泽收到了布莱克伍德教授送来的箱子。这箱子经过了层层安检,才被送到凯泽的面前。
凯泽打开了箱子,最上面是一张纸条。
“凯泽,我很抱歉。节哀。——阿奇博尔德”
凯泽一只手把纸条团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里去。
这算什么?一个鳏夫对另一个鳏夫的问候?
里面尽是些垃圾。伊桑在办公室用过的笔和本子,他放在办公室的杯子和毯子,一颗干巴巴的苹果,半罐蛋白粉,他订阅的几本杂志,甚至连用了一半的纸也塞了进来。
凯泽想,看来还是鳏夫更懂鳏夫。
东西不多。毕竟他的办公室也很小。
凯泽想,应该把桌子和椅子都搬过来的。
他把那条半旧的毯子拿了出来,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贪婪地吸着那所剩无几的、属于伊桑的气息,露出了一个近乎满足的、病态的笑容。
然而,他拿毯子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叮的一声掉在了地毯上。那声音并不大,但凯泽没有错过。
凯泽跪了下来,趴在了地板上,用眼睛看着那条缝隙,伸出胳膊,从桌子下掏出了闪着光的小东西。
——戒指。
他送给伊桑的戒指。
内圈写着“MyCaptain”的戒指。
那刻字故意做得那么丑,他从来没说过这是他自己刻的,但是伊桑那个傻瓜,却信以为真,非要去学什么金工,然后笨拙地给他也回赠了一枚相同的戒指。
他就是这么愚蠢且轻信。
还有那个小小丑丑的生日蛋糕。
凯泽准将、凯泽殿下怎么可能有时间替他去亲手做一个生日蛋糕。
但就算这样,伊桑也要珍惜这些礼物。
他应该带着这个戒指,永远带着。
凯泽跪在地板上,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小小的戒圈,英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全然的、孩童般的不解与茫然。
他是有不好的预感吗?为什么摘掉了戒指?还是……特意留给我作纪念的吗?
凯泽想,我也要送他一个礼物,一个回礼。
可他身无长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送给一个已死之人。
送什么呢?凯泽想——一个朋友,就算不是最好的,也是一个可以陪伴他的朋友,一个Omega朋友。他有责任为伊桑去安排一位旅伴。他可以在墓碑上同时写上伊桑霍尔顿和莱安万瑟伦。
一举两得。真是好主意。
凯泽拨通了莱莉的通讯:“那个莱安找到了吗?是被马库斯带走了吗?好……好……尽快。”
但其实不用很快。反正伊桑已经被炸成了无数碎块,不会再有腐烂的风险了。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伊桑举办葬礼。
人死掉之后很快就会变得很臭。比如克劳狄维瑟里安,用了几十公斤香料,也遮盖不住隐隐腐臭。但伊桑不会有这个问题。他没有尸体留下来,连香料都不需要准备。在凯泽的记忆里,他永远都会是清新的青苔牛奶味。
凯泽把两个戒指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感觉到两枚温热的戒指紧紧印在心口。
在登上飞行器准备离开之时,凯泽忽然看到了隔壁的房子。他立刻降下了飞行器,进入了隔壁的“指挥室”。皮格马利翁计划早就结束了,他几乎忘记了,那里还储存着伊桑大量的视频!
凯泽冲进了那个指挥室,只有两个技术人员在值班。凯泽赶走了所有人,随意选择了一个日期,点开了当天的录像。
伊桑在厨房里做饭。有一阵子,在他忙起来之前,伊桑总是喜欢钻进厨房里,做一些根本无法下咽地东西给他。但是在视频里看着还不错,颜色鲜亮而诱人。
伊桑挨个调料找过去,拿起瓶子,看底下的说明文字,而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得东西,旋转着加在了刚刚出炉的菜上,而后露出了一个很淡的、满意的笑容。
真是愚蠢。凯泽想,明明要隐藏身份,但总是做一些塔莫德星的食物。
凯泽久违地感到饥饿。
不应该让他去天穹星军事学院的。
凯泽想。
Omega只要待在家里就好了。
我有很多种办法绑住他的,不需要这么危险的。
我为什么需要他展示自我、增加归属感呢?我为什么要让他曝光在公众和军方面前,就为了他的回归铺垫呢?我明明可以自己当上皇帝,然后直接宣告伊桑就是莱安万瑟伦。
看来我也是蠢人。
伊桑做好了菜,不经意往摄像头扫了一眼。凯泽感觉和他对上了眼光。
……被发现了。
伊桑转过了头,继续去摆弄那餐具。
……没有。
伊桑没有怀疑过他在房子里装摄像头。虽然他拆掉了办公室里的摄像头和窃听器,但是这房子里的摄像头,他一个也没有发现。
再过了一会,伊桑好像听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洗了手离开了厨房。视频里的他快步雀跃着穿过了餐厅和客厅,在门厅等候凯泽。
是飞行器发动机的声音吧。凯泽想。
原来他等人的时候是这种表情。
那个时间点,明明天天还在说要洗掉终身标记离开天穹星,但怎么等人的时候还带着这种表情。
羞涩地、期待的、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几秒钟之后,凯泽推开了门,吻了一下伊桑。他又开始很浅的笑了。
凯泽心脏重重跳了几下,他立刻关掉了那视频。
凯泽摸着自己的心口,心想,我的心脏很健康,可能我需要更多睡眠。可他不愿意见他唯一信赖的医生塞缪尔劳埃德,凯泽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伊桑还没有死,他们还在讨论孩子的姓名。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哪怕那个孩子真得叫塞缪尔也可以啊。
凯泽面对着指挥室里漆黑一片巨大的屏幕,又燃起了一些愤怒。谁看过这些录像?他们怎么可以看这些?!他们怎么能看到伊桑那种纯粹而真诚的爱意?!
凯泽想,我应该再加个保密协议。
凯泽打开智能终端,找到了已经废弃了“皮格马利翁计划”组群,看了一眼群成员。副官、医生、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技术人员……凯泽点开了最后一个人笑得张扬的头像。朱利安勒布朗,这人是谁?他为什么在这个群里?
凯泽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个博主,那个伊桑用自己的账号关注了的博主。
是个Omega。
伊桑喜欢他吗?他算是伊桑的朋友吗?伊桑会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另一个旅伴吗?
凯泽联系了莱莉,让她去查查这位朱利安勒布朗先生。
他没有更多的东西可给伊桑了,只能将他朋友的灵魂作为祭品,摆放到伊桑空无一物的墓前。
伊桑过生日的时候,我没有为他挑选礼物。凯泽想,是这个朱利安替他挑选了所有礼物,而伊桑很喜欢。伊桑肯定会喜欢这个朋友的。那么,我会把他送到伊桑身边。
凯泽叠好了手上半旧的毛毯,放在了准备好的密封袋当中。收拾妥当其他东西,整理了衣物,面带微笑地离开了皮格马利翁计划的“指挥部”。
新皇登基,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整晚的安睡已经是奢侈。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凯泽就像一台精准的机器,清洗着旧日的派系,巩固着自己的权力。他出席会议,签署文件,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没有人知道,在每个被无尽工作填满的夜晚,他都会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抱着半旧对毛毯,一遍又一遍地观看那些无声的录像,像一个靠回忆维生的幽灵。
等到伊桑死亡第二个月,凯泽派出的人找到了假的莱安万瑟伦。他以侦办天穹星大规模电磁脉冲事件和追捕叛国者马库斯与哈德良为由,向各主要领星派出了调查团队。塔莫德星上的团队偶然之间发现了“莱安万瑟伦”的踪迹,但并没有见到马库斯的踪影。他的调查团队花了点功夫,才把莱安又送回了天穹星。
凯泽开了一天的会,到晚上才有时间见莱安。
莱安被拷在椅子上,已经等了整整一天。他水米未进,嘴唇干裂起皮,唇角甚至冒出了几个燎泡,显得狼狈不堪。然而,当凯泽推门而入时,他抬起的眼底,却燃烧着一簇不驯的、近乎挑衅的火焰。
“根据海关记录,你于8月22日进入塔莫德星,这意味着,你最晚在8月17日,也就是阅兵式的前一天,离开了天穹星。”凯泽没有坐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莱安,指尖在全息屏幕上轻点,调出证据材料。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为什么忽然离开?”
“想走。”莱安恶劣地笑着。
“根据流程,作为万瑟伦家族的‘继承人’,你的任何离境都需要向无忧宫报备。你不知道吗?”
莱安挑眉,没说话。
“你当然不知道,”凯泽的声音冷了下去,“因为你根本不是自己离开的。”
他指尖一划,两段监控录像投射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第一段,伊桑和莱安相隔十几分钟,进入了同一家酒店的同一个房间。第二段,伊桑将昏迷的莱安背出了房间。画面无声,却像两记重锤,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你们在房间里做了什么?”凯泽的声音有隐隐的怒火,被欺骗和隐瞒让他觉得胃里有东西在灼烧。
“做丨爱。”莱安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说得理所当然。
凯泽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压下。他死死地盯着莱安,过了一分钟,才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不会想被交给内务部的。”
“除了那天,还有这里。”凯泽又放出了两人在云霄餐厅的视频,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冰蓝色的眼眸里风暴凝聚,“告诉我,你们讲了什么。我要知道每一个字。”
莱安看着他,忽然一笑,然后——“呸”。
一小口唾沫,精准地吐在了凯泽英俊的脸上。
凯泽缓缓擦掉了脸上的口水,抬手重重扇了莱安一巴掌。后者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凯泽想命令他,但是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称呼莱安,他不想喊他“莱安”,这个名字应该也是伊桑独有的。
莱安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脸上绽开一个扭曲而胜利的笑容。
“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你。”
“他说他觉得你恶心,他说闻到你的信息素就想吐,他说他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一个怪物。”
“他说,他宁愿死,也绝不愿意再和你待在一起。”
凯泽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他听到了自己血液冲上大脑的声音,世界在他耳边发出尖锐的嗡鸣。他以为自己会暴怒,会立刻将眼前这个人撕成碎片。
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巨大的茫然和痛苦淹没了他。
一个理智的声音在说:不可能,伊桑爱他。伊桑看他的时候,苔绿色的眼睛里全是爱意。
但另一个更阴冷的、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在反驳:可他是对的,伊桑确实对你的信息素过敏,他确实不想要那个孩子。
但伊桑爱他,这无可置疑。而且……他的信息素过敏症状也在好转。
凯泽想到了阅兵前一晚,伊桑主动撕掉了他的信息素阻隔贴,和他温柔地接吻。他那会已经在好转了。
可是伊桑看起来并不期待这个孩子……
胎儿已经四个月了,伊桑没有给他任何名字。
凯泽的嗓子好像塞了什么东西。
可能因为我们还有没有结婚吧,凯泽想,伊桑想要一个在婚姻内出生的孩子。
凯泽坐了下来,心想,或者伊桑需要的是一场婚礼,而不是一场葬礼。
第35章 人皮小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伊桑*看到新任皇帝凯泽维瑟里安即将结婚的新闻时,呆了一下。
租来的飞船驾驶舱里一片死寂,只有维生系统单调的嗡鸣在耳边回响。
这么快吗?
伊桑以为,就算凯泽维瑟里安不会为他悼念太久,但也不至于在他“死后”短短两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开启新的篇章。更何况,此刻仍在先皇的国丧期内,如此行事,只会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雪上加霜。
伊桑犹豫了足足一分钟,点开了那个新闻。伊桑对自己说,我就是关心一下宇宙局势,纯路人,纯好奇。
新闻的字句像潮水般涌入眼帘:官方消息……世纪婚礼……结婚对象……
当那个名字跳出来时,伊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莱安万瑟伦。
不是?伊桑想,我都死了,他和哪个莱安万瑟伦结婚?我认识的那个莱安?
他猛地把脚从驾驶台上撤下,靴跟在地板上磕出刺耳的声响。他站起来,烦躁地在狭窄的舱内来回踱步,像是一头野性未训但被过早困在笼子中的猎豹。
他明明已经把莱安送回了塔莫德星,凯泽是怎么把他找回来的?而且,凯泽如此大张旗鼓地宣告联姻,塔莫德星官方竟然没有提出任何抗议?
新闻里没有附上照片,让他无从确认那位Omega的身份。他记得莱安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不敢联系莱安。万一这是陷阱呢?是凯泽为了引诱他现身,而精心布置的另一场盛大骗局呢?
但很快,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凯泽找他干嘛?凯泽需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名为“万瑟伦”的符号,一个能让他的皇位更加稳固、让维瑟里安与万瑟伦两大古老家族的结合成为现实的工具。至于是哪个“万瑟伦”,根本不重要。
是啊,一个主动配合的工具,总比他这个被愚弄后激烈反抗的工具要顺手得多。
第一个雕塑作品碎掉了,艺术家可以立刻找到一块新的石头,继续雕刻他心中完美的“伽拉忒亚”。他只爱自己的创造,爱那个能完美映照他意志的倒影。
从来和我无关。伊桑想。
他关掉了新闻,强迫自己去看别的消息。飞船的交易信息、矿石的最新价格、混乱星域的通缉令……那些熟悉的、冰冷的字符,却怎么也无法在他眼中聚焦。
过了几分钟,伊桑再次站了起来,又在舱内转了两圈。
“有病!”他终于无法抑制,狠狠一脚踹在了冰冷的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那条新闻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经常会控制不住地想:凯泽到底要和谁结婚?是莱安吗,还是他又找到了新的替代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莱安过得还好吗?凯泽有没有为难他?
在非常少的时候,伊桑也会忍不住的问自己:难道他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一丝一毫都没有吗?那些温柔的注视、亲昵的低语,全部全部都只是“皮格马利翁计划”的一环吗?
这艘租来的飞船里,每一寸空气都还浸染着凯泽的信息素的味道。那是他带出来的最后一管喷雾,如今也即将用尽。他曾在这气息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与自在,而现在,这味道却成了最恶毒的讽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段虚假的爱恋。
伊桑只能在身体最难受的时候,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像个卑微的瘾君子一样,汲取一点点残存的慰藉。那一刻,他身体深处蛰伏的Omega本能会不由自主地颤栗,即便理智在叫嚣着抗拒,那令人沉沦的Alpha气息仍能唤醒他血脉深处原始的渴望,让他短暂地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麻痹与满足。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为此而痛苦?伊桑蜷缩在冰冷的驾驶座上,怨恨地想。
看来是我的报复不够狠。他以为在阅兵之时引爆飞船,那场照亮了整个天穹星的爆炸,是对凯泽的公众形象、工作能力、私人感情的全方位摧毁。没想到,凯泽居然毫发无伤地度过了这一关,还如此顺利地登上了皇位。
伊桑以为自己在书写悲剧,没想到这只是一场闹剧!
他的死亡,他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
不对,是一场意外事故。
和凯泽殿下“相恋五年”的Omega领航员伊桑霍尔特在意外中死了,凯泽就立刻与“莱安万瑟伦”结婚。真的不会有有人怀疑伊桑是凯泽自己杀掉的吗?
伊桑焦虑地捏着自己的小拇指,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是他从小的习惯,每当不安时,细微的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有一段时间,这个习惯变成了转戒指,但是当他放下了那个戒指之后,这个习惯就又回来了。
他不断地刷新着光学探测仪,期待着那艘传说中的幽灵医疗船,能像神迹一样,撕开这片死寂的黑暗。
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又动了一下。
腹部柔软的弧线已经无法用宽松的衣物遮掩,那是一个生命正在成形的、不容否认的证据。伊桑垂下眼,手掌不由自主地覆了上去。隔着一层皮肤和肌肉,他能感受到那个小小的、固执的胎动。每一次胎动都像在提醒他身体正在进行的不可逆转的转变,一种与他本性反抗的、陌生的丰腴。
因为长期缺乏Alpha父亲的信息素,这个胎儿显然处于虚弱之中,只有在伊桑极为吝啬地喷洒一点凯泽的信息素时,它才会稍微恢复一些活力,仿佛在回应着血脉另一端的召唤,也让伊桑那原本紧绷的身体,在短暂的放松中显露出一种挣扎又脆弱的曲线。
25周了。时间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拖着他,一步步走向无法回头的孕晚期。
如果等不到恩多星的这艘幽灵医疗船,伊桑无论如何都要生下这个孩子了。
随着这个“寄生者”在体内逐渐成长,伊桑发现自己的心,也分裂成了白昼与黑夜。当恒星的光芒照亮飞船冰冷的舱壁时,他的心就坚硬如铁。他会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留下这个孩子。这是一个同时拥有万瑟伦和维瑟里安血统的怪物,一个因为欺骗和谎言而诞生的生命。它不是爱的证言,而是他曾被愚弄的、最耻辱的证据。
然而,当飞船隐入行星的阴影,当黑暗将他与整个宇宙隔绝开来时,那份坚硬便会悄然融化。他会突发奇想,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或许,他可以带着它,逃到更远的、无人知晓的星系,永远不告诉任何人它的存在,让它仅仅成为“我”的孩子。他唯一的血脉,唯一的……家人。这个念头,总是在黎明到来的第一秒,被无情地碾碎。
等到第三天,当伊桑几乎要放弃希望时,那艘巨大的幽灵医疗船,毫无征兆地跃迁到了他附近。它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绿色幽灵,巨大的船体在远处恒星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充满生命力的光芒。
伊桑的心脏猛地一跳,立刻发出了加密通讯请求。在得到登船许可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一个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浮木。
当他登上幽灵医疗船后,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告知他稍作等候。伊桑拘谨地坐在候客区的金属长椅上,整个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回响。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猜想这位星际间大名鼎鼎的无照医生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过了一会,不远处的舱门发出了轻微的泄压声,缓缓升高。伊桑立刻站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武器。他盯着那个穿着得体的西装、外面却套着一件白大褂的人影,觉得有些眼熟。
是因为医生的风格都很相近吗?他想。
等到那双熟悉的无框眼镜出现之时,伊桑惊呼了起来:“塞缪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塞缪尔劳埃德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种混合着羞愧和极度慌张的表情。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猛地转身,试图逃跑。但伊桑的反应更快,一个箭步上前,反剪住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冰冷的舱壁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伊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带了他来找我?!”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掏出了匕首,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劳埃德脆弱的脖颈上。
“放!放开我!”那声音尖利而短促,充满了惊恐,和伊桑所熟识的、劳埃德医生那永远沉稳的声线截然不同。
“你认错人了!”劳埃德又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叫道,“我不是塞缪尔劳埃德!”
“那你是谁?”伊桑把他按得更紧了,连自己微隆的腹部都贴在了对方的后腰上,这个姿势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我是他的同学!我!我不是他!”劳埃德尖叫着,“别杀我!我是伊沃克人!我是医生!你不能杀一个医生!”
同学……伊沃克人。伊桑的脑海中闪过一丝记忆,劳埃德似乎确实提到过他有一个伊沃克人同学。
“那你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样?”伊桑的刀锋没有移开分毫。
“……我偷偷克隆了他的身体。”被控制的“劳埃德”屈辱地说道。
“帝国法律禁止克隆。”伊桑立刻说。
“所以我偷偷克隆的啊!”那个“劳埃德”又挣扎起来。
伊桑沉默了。这个逻辑……竟然无懈可击。一个敢触犯法律堕胎的无照医生,再多一项克隆罪,似乎也合情合理。
“不好意思。”伊桑的刀依旧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语气却缓和了下来,“我不是故意冒犯您。我是来求医的,您能原谅我吗?”
“劳埃德”窝窝囊囊地说:“能原谅,能原谅。你能先把刀挪开吗?”
等到机器人管家端上了茶水之后,伊桑终于见到了那位医生的本来面貌——一米多高圆脸绿毛的小熊。
“游隼。”伊桑和小熊握了一下手。
小熊回握住,用依旧尖细的声音说:“纳卡。”
这非常不礼貌,但是伊桑实在太好奇了,他忍不住问到:“纳卡医生,你把劳埃德的身体……脱掉了?”
纳卡点了点头,挠了挠自己毛绒绒的脑袋:“有人类男性患者的时候,我一般用塞缪尔的身体。人类患者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不太信任我的伊沃克形态。”
“塞缪尔劳埃德本人知道吗?”伊桑确实好奇。
纳卡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着他那副样子,伊桑紧绷了几天的神经,忽然就松弛了下来。他甚至笨拙地安慰道:“没事的。我不会告诉他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纳卡立刻感动地抬起头来,一双黑豆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真是一个好人。”
伊桑的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撑着脑袋,看着感动的纳卡,抿着嘴,憋了一会,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开心,最后甚至不得不那手指头擦掉了笑出来的泪花。
在纳卡钻到地毯下之前,伊桑终于止住了笑。他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道:“纳卡医生,我需要您的帮助,我需要我腹中的孩子离开我。”
谈到了他的工作内容,纳卡终于恢复了点自信,他看了一眼伊桑的肚子,然后说:“我还以为你要治疗信息素失调呢。要孩子离开你,很简单的。”他用力点了下毛绒绒的脑袋。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伊桑立刻追问。
“什么手术?”纳卡一脸疑惑。
“让他离开我的手术。”伊桑的手无意识地放在腹部,恰好感受到胎儿在里面不安地踢了他一下。
“你不用做手术啊。过两三个月他就自己离开你了,你想留也留不住。”纳卡一脸莫名其妙。
伊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要堕胎,不是要生孩子。”腹中的胎儿又踢了他一下,仿佛在抗议。
“可他已经快六个月了诶。”纳卡挠着头说道,“孕育生命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为什么要毁掉他呢?”
伊桑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有我的原因。”
“好吧。”纳卡说道,“那你可以把他生下来然后送给我。”
伊桑无语:“我不能生下他,也不能送给你。”
“那你可以把他的尸体送给我吗?”纳卡继续追问。
……伊桑感觉到不太舒服。他一直避免说出堕胎之类的词语,此刻听到“尸体”两个字,更是觉得难受。
“我想……应该不行。”伊桑摇了摇头。
“人类真奇怪。”纳卡咕哝着,咬掉了小熊饼干的头。
伊桑知道为什么人类患者都不太信任纳卡的伊沃克形态了。但纳卡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选项了……
“所以,请问您可以帮助我,让这个孩子离开我的身体吗?”伊桑又问了一次。“我愿意付诊金的,很多也可以。”
纳卡嗦了嗦沾着饼干屑的手指,站了起来:“跟我来,先扫描一下。”
扫描完成后,巨大的三维图像投射在空中。那个小小的生命,四肢和身体已经非常清晰,甚至能看到他蜷缩的轮廓和模糊的五官。
他的眼睛会是什么颜色?
伊桑不受控制地想。是凯泽那样的冰川蓝,还是自己这样的苔藓绿?
如果是绿色……伊桑的心头涌起一阵渴望的战栗。或许……或许我可以留下他。
永远不告诉其他人他的存在,让他仅仅成为我的孩子。我唯一的血脉,唯一的家人。
“他会睁开眼睛吗?我能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吗?”伊桑问了出来,声音干涩。
纳卡震惊地看着他:“你泡在尿里的时候会睁开眼睛吗?”
伊桑欲言又止。他再一次确认,纳卡的医患关系一定很差。
“不太好做。”纳卡摇摇头,然后说道,“他都快把你的信息素吸干了。没有信息素,堕胎之后你的身体会撑不下去的。”
纳卡那双黑豆似的眼睛里流露出对病人的关怀:“你就不能找你的Alpha来调调情什么的吗?增加点信息素。”
“他死了。”伊桑冷漠回答。
“……哦。”纳卡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兴致勃勃地提议,“那你要克隆一个吗?和堕胎手术的价格差不了太多的。”
“克隆一个?”伊桑皱着眉头重复道,觉得这提议荒谬至极。
“对啊。”纳卡愉快地回答,“因为死了老公,没有信息素,所以很难堕胎。如果克隆一个老公,你就有信息素了啊!然后你就可以堕胎了啊。”
伊桑一阵无语。如果寡妇都能克隆老公了,那为什么还要堕胎啊?
如果可以克隆Alpha……为什么还要堕胎啊?
不对,这其中没有因果关系。伊桑命令自己停止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我讨厌他,他死得好,不需要克隆他。”伊桑一字一顿地回复道。
“那就难办了。”纳卡挠着头说道,“那要不然你试着找个Beta性丨交一下?看看能不能增加一点信息素?你没有Alpha信息素用,自己分泌的Omega信息素也非常不足,你看看能不能通过其他方式,最少先增加一点你自己分泌的信息素。”
纳卡非常好心地说道,“我可以把塞缪尔的身体借给你,你把自己的智能助理导进去,就可以用了。”
伊桑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欲言又止。
“你要再用塞缪尔的身体干这种事情,我真的会告诉他。”到最后伊桑只能干涩地说出了这句话。
伊桑在幽灵医疗船上心如止水地看了三天片。
第一天他看了半天伊沃克人性教育片,以为看绿色小熊跳求偶舞对于自己的治疗有所帮助;接着又看了半天伊沃克人的成人片,但这和小时候看得自然纪录片有什么区别?熊穿着衣服所以多了脱掉的步骤?
第二天倒是人类的片子了,伊桑拿手背半捂着眼睛龇牙咧嘴看完了。为什么成人片能拍成自然纪录片啊?啊?!人模仿熊模仿人吗?
伊桑发觉不对,这样下去,他这辈子都要对这件事情了无兴趣了。他锁了门,自己找了个精品付费网站,然后迷失在了庞大的标签当中。等到伊桑下意识选完了标签,抬眼一看,整个光屏是都是金发健壮的Alpha了。
好丑。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都不如凯泽好看。
伊桑的胃猛地一抽。他立刻删掉了“金发”的标签,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男人的影子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画面上的丑人变得更多了。
他掐着山根,用力按压着酸胀的眼球,几乎要将指甲嵌进皮肤里,有点绝望。曾经热烈回应过凯泽的身体,现在却像死了一样,冷漠地旁观着他的徒劳。
等到腹中的胎儿又开始焦躁地四处乱蹬,伊桑掏出了那管早已用空的信息素喷雾,拧开喷头,对着瓶口,像个卑微的瘾君子一样,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残存的气味。
胎儿平静了。伊桑也是。他紧张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看着光屏上那些性感的、陌生的Alpha,麻木地告诉自己:主要是我Beta的身份认同太牢固了,所以很难对Alpha产生欲丨望。而我和凯泽信息素匹配度有百分之百,我对他才有性丨欲是正常的。
他关掉了精品付费网站,犹豫了很久,直到他感觉到凯泽的信息素即将散尽,他终于屈辱地在搜索框里打出了“凯泽维瑟里安”的名字。他找了一段对方的演讲视频,一边骂他满嘴谎言,一边开始了自我安慰。那张英俊却令人生恨的脸,和那低沉却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在屏幕上放大,渗透进他每一寸被信息素渴望煎熬的细胞。伊桑额头冒出点细汗,心里想,我应该克隆这个音色,让他一遍遍说我爱你。就像……之前那样。
但还不够。纳卡给伊桑测了信息素指标,告诉他——远远不够。如果信息素指标不够,一旦堕胎,伊桑的整个身体都会垮掉,不是说一定会死,也就是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会死。
死了算了。伊桑面无表情。
不行就生了算了。
伊桑平静开口:“如果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呢?”
“信息素不够,它也撑不了太久了。生不下来的。”纳卡摇了摇头。
“意思是我死定了。”伊桑冷淡开口。
纳卡震惊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悲观?生命如此伟大,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你不喜欢塞缪尔的话,我还有其他克隆体,你要我借你一个吗?”纳卡好心提议。
伊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能看看吗?”
纳卡带着伊桑参观了自己的“仓库”。仓库里有十几个巨大的透明仓,每个透明仓里都漂浮着站着一个赤丨裸的人类。
伊桑嗓子发紧,迟疑问道:“你……你不会克隆病人吧?”
纳卡震惊看着他:“我是医生,当然只克隆医生了!”
随后,纳卡骄傲地介绍起自己的“收藏”:这个是医学院院长、那个是某某课老师、那个是某某届学长……介绍到塞缪尔劳埃德的时候,伊桑自觉地偏过了头。
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Beta“用”一下,塞缪尔反而是最靠谱的。最少他不老不丑不胖不矮……
最后几个透明仓里的人脸上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是谁?”伊桑问。
“备用的身体。”纳卡解释,“注入血清之后可以迅速变成血清主人的样子。”
“怎么做到的?”伊桑迟疑一下之后问到。
“把终极多功能干细胞群附着在人形骨架上就可了。”纳卡的眼睛闪着光芒,“等有了血清,提取里面的DNA、信使mRNA序列群、合成端粒酶,再往营养仓里注入超速生长因子,过不了几个小时,就可以完成激活、编程和细胞骨骼重塑的过程了。完成重塑之后,端粒酶活性下降,身体结构锁定,然后就可以长期维持血清主人的形态了。”
“你可以克隆一个自己试试。”纳卡热情推荐,“一个上班一个休息,多好。”
伊桑婉拒了,并且开始怀疑塞缪尔劳埃德到底是如何与纳卡成为朋友的。
“你是说……只要有血清就可以了,是吗?”伊桑的舌头顶着上颚。“他……克隆体,会有信息素吗?”
“当然会有了。除了预埋的脑机接口,他们和你们差不了太多。”纳卡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抱怨,“真不知道你们人类为什么这么排斥克隆,身体不过是意识的工具而已。”
……身体不过是意识的工具而已。
工具……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伊桑混沌的思绪。他想,如果凯泽能将他当做生育和巩固权力的工具,那他为什么不能将凯泽也变成一个工具?
正义的原则支持同态复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甚至对他本人无害……
既然他对我精心策划的报复无动于衷,既然他这么快就要拥抱新的“万瑟伦”……
只是身体而已,身体只是意识的工具。如果没有意识……就不会涉及伦理问题吧。
管他什么伦理学!老子都要死了!
伊桑起伏的心潮平静了下来,他看着透明仓上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地说道:
“纳卡,请为我预留一个克隆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属于塞缪尔的“备用品”上。
“还有……把塞缪尔的身体,借我用一下。”
伊桑为塞缪尔的身体付了大笔押金之后,按照纳卡的说明,把安卡——他的人工智能,他唯一的朋友——通过脑机接口导入了塞缪尔的身体里。
基于硅基芯片的人工智能擅长超高速线性计算和数据检索,但是人脑的运算是基于碳基神经网络,虽然其在处理情感、直觉和创造力上无与伦比,但其运算能力和人工智能相比则捉襟见肘。如果将人工智能完全“灌入”人体大脑,无异于将超级计算机的数据强行塞给一把算盘,用家用插座为宇宙飞船提供能源。
因此,伊桑进行了非常详细设置。他剥离了安卡的非核心算法,只留下了最重要的忠诚协议和逻辑判断;在海量数据中,伊桑仅仅保留了两人的共同记忆和核心人物设置。如此一来,他才能把安卡的程序移植限制在生物大脑可以承受的阈值之内。
纳卡在旁边嘀嘀咕咕,说明明可以直接给给他导入基本模型和“资料库”就行了,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伊桑摇头,没回答。
等到“塞缪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看向伊桑,微微颔首。
“伊桑,我的船长,好久不见。”
第36章 国王信使他应该永远带来好消息。……
“所以,伊桑已经知道了皮格马利翁计划?”凯泽坐在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巨大办公桌之后,不紧不慢地用食指一次次敲打桌面。
他的对面,朱利安勒布朗——小O茶话会——那头金红色的头发,像一簇被狂风吹拂的、即将熄灭的火焰,细细地颤抖着。他的脸上血色尽失,写满了惊惧。
“不是我说的!”朱利安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不断摇着头,像个拨浪鼓,“他……他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才找到了我。我什么都没说,真的!他只是拿着我的个人终端看了一遍就走了。”
“你什么都没说?”凯泽冷笑一声,打开了朱利安的个人邮箱。
……你们两顺手威胁侵犯他人隐私的样子真是如出一辙。朱利安紧张地看着自己发给伊桑的邮件被凯泽展示在了巨大的光屏上。
皮格马利翁计划后期已经没有什么新的行动了,他发给伊桑的邮件都非常简短。
“无事发生。K博士转发心理咨询信息并@金毛,金毛未回复。”
“智能体崩溃。技术人员加班中。”
“无事发生。K博士再次建议金毛来访,金毛未回复。”
朱利安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没有透露任何行动,完全符合保密协议。”他的房子里没有监控摄像头,只要他不承认,没有人能知道他到底对伊桑说了什么。而且,和伊桑不一样,凯泽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要是让他知道朱利安说了什么……
朱利安又打了个寒颤。
更别说伊桑已经死了。失去了自恋供给的凯泽现在看起来一副随时想要杀人的样子。
“我不关心保密协议。”凯泽关掉光屏,房间里一下暗了下来。“这是律师的事情。”
“你要赔多少钱,我不在乎。”
凯泽从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巨大座椅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像一头从假寐中苏醒的狮子。他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纯粹的、带有实质性重量的威压瞬间压得朱利安几乎无法呼吸。
坐在沙发上的朱利安抖动得更加剧烈,那头金红色的头发,像被狂风压垮的火焰。
凯泽缓缓走近,在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噙着一丝危险的、却又称得上是迷人的笑容,缓缓说道:“但是,如果你对我隐瞒一个字,你的家属可以找律师,来和我谈赔偿金问题。”
朱利安被凯泽的信息素和话里的意思吓得不轻,什么家属,什么赔偿金?死亡赔偿金?但是他不能说,如果让凯泽知道他是怎么分析他的,他绝对死定了。说也死,不说也死。在极致的恐惧中,他反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面色惨白地僵硬道:“我可以说。但是,我要求卡洛琳福克斯博士在场。”
卡洛琳福克斯博士似乎是唯一对凯泽有影响力的人,而且,福克斯博士和他有共同的观点——凯泽病得不轻。卡洛琳福克斯博士是个好人,还和朱利安有些交情,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凯泽看着他,恨不得把这人脑子拉出来,接个显示器自己直接阅读。可惜目前的技术尚不支持如此,他只能对守在门口的莱莉示意,让她去联系福克斯博士。
福克斯博士半天之后才到。等到莱莉敲门,凯泽做完了手头的事情之后再次抬起头,才发现朱利安还缩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
“请进。”凯泽张口说道。
门开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母亲……”凯泽站了起来,迎接博蒙特女大公。
“你又在犯什么蠢?”奥莉亚博蒙特皱着眉头问道。“你在办公室囚禁Omega?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朱利安勒布朗疯狂点头,无声赞同。
“找个秘密的地方审讯他!”奥莉亚博蒙特厉声道。
朱利安又僵住了。
“奥莉亚……”一个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朱利安的眼神瞬间亮了,福克斯博士到了,他有救了!
等到朱利安在凯泽办公室交代他和伊桑到底说了什么之时,他已经有四个听众了。他嗓音干涩,从伊桑假扮外卖员开始敲他的门开始讲。
这段话他一个字也没有隐藏,因为楼道里有摄像头,他的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凯泽肯定已经看过了。人可以撒谎,但是不能撒一定会被揭穿的谎。
伊桑假装自己是莱莉派来送蛋糕的,朱利安的第一反应是——“她想泡我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博蒙特女大公和卡洛琳福克斯博士同时看向了莱莉。莱莉立刻坐得笔直。
凯泽有点烦躁地说道:“继续,他进去了说什么了?”
朱利安继续说道:“他进来之后,就拿绳子把我捆起来了,我完全反抗不了。我没有任何背叛凯泽殿……陛下的意思,但是我无能为力。”
朱利安小心地打量着凯泽的眼色,说道:“他用我的虹膜解锁了我的个人终端,然后点开看了皮格马利翁计划的组群。”
凯泽立刻站了起来,小腿撞到了茶几的石板,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响声。他立刻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一目十行的扫了一下,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在那个组群里说过伊桑蠢。如果伊桑看到了,他对凯泽的爱肯定会变少的。
“稳重点!你这样让我很难堪!”奥莉亚博蒙特教训道。
“别这么说话,奥莉亚,你答应过我了。”福克斯博士温和地提醒。
“对不起,卡洛琳。”博蒙特女大公立刻认错。
凯泽没有回复自己的母亲,在看完了聊天记录之后,才重新坐了下来,对着朱利安说道:“继续。”
“伊桑拿刀比在我的脖子上。”朱利安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然后我就……认出了那把刀。那个刀是我挑的、我付的款,所以我印象很深。”那天他拿着莱莉给的卡大买特买,还把所有消费积分都存在了他自己的卡上。
凯泽一直在敲击自己膝盖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敲着。
“然后我就问他,你是伊桑吗?伊桑就自己把帽子和口罩摘了,表情很凶。”
凯泽能想象到伊桑的表情,带着点故作凶狠,咬着牙,鼓着腮帮子,眼神全是威胁。在凯泽刚遇到伊桑的时候,伊桑就总对着他露出这个表情。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到底谁会害怕?
“他踹了我,还把我绑起来,所以我就和他套近乎。我就说,这把刀是我给他挑的。”朱利安继续说道。
“愚蠢!”如果目光有实质,凯泽几乎要把朱利安凌迟了。怎么办,伊桑知道给他的礼物不是我自己选的了。这也正常,我这么忙,哪里有时间去选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情生气?!伊桑不可以用这种事情审判我。
那戒指呢?凯泽忽然想到,胃里好像塞进了一整块冰。他发现吗?他是发现了这个戒指不是我自己做的,所以不想要了吗?他到底为什么摘下戒指?是想要一个新的吗?一个我自己雕刻的,有对等付出的戒指吗?
“伊桑就说,他很喜欢这些礼物。”朱利安小心地瞧着凯泽的神态。伊桑没说这句,他自己家的。
“然后我说我知道……”他吸了口气,小声说道,“我通过摄像头看到了。”
凯泽猛地站了起来,身子一弯就要去拉朱利安。朱利安瑟缩在沙发上,拼命看福克斯博士。福克斯博士果然开口:“凯泽,冷静下来。不要情绪化。”
凯泽转过头瞪了她一眼,结果看到博蒙特女大公也在对他怒目而视,他只能咬着牙又坐了下来。
“我不是故意说出来的!”朱利安语速很快地解释,“伊桑拿我的弟弟妹妹威胁我。”刚说完,他就后悔地咬住了嘴唇。
凯泽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莱莉。莱莉立刻会意,发给了凯泽的朱利安弟弟妹妹的信息。
朱利安也去看莱莉,眼神带着明显的请求,但是莱莉假装没有看到。
朱利安一下子垂头丧气了起来,“我就告诉了他皮格马利翁计划。说我们的目的就是把他变成凯泽殿下喜欢的那种Omega。”
凯泽双手握拳,呼吸慢了一下。
朱利安继续说道:“然后伊桑就问我:凯泽喜欢什么样的Omega。”
巨大的喜悦又一次降临在了凯泽身上。他就知道,伊桑爱他,伊桑在乎他,伊桑想变成自己喜欢的那种Omega。
“你怎么回答?”凯泽紧紧盯着朱利安,身体前倾。
朱利安又求救地看了一眼福克斯博士,后者鼓励地朝他点了点头。
朱利安闭了闭眼,一口气说道:“我说……我觉得凯泽殿下不喜欢任何人,只喜欢他自己。他没有办法真正爱上任何人,只喜欢被爱上的自己。”
福克斯博士赞同点头,博蒙特女大公无聊地看自己的指甲,而凯泽的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
“你撒谎!我爱他!”凯泽声音颤抖地说道。
朱利安像一个受了委屈的鹌鹑,又窝在了沙发上不说话。
“继续!”凯泽猛地提高声音,“他怎么说的?!”
“伊桑对我说——你这么说雇主可不行。”朱利安几乎要开始抽噎了,他开始恨自己接下这个1v1咨询,为了钱让自己到了这么危险的境地。
凯泽又坐回了沙发上,靠着靠背,一只腿搭在另一种腿上,姿态轻松。伊桑爱他,伊桑在乎他。伊桑会在知道真相之后依旧维护他。
朱利安吸了几口气又说道:“他就又问我了智能体的事情。”凯泽又坐直了。
“他好像之前就知道智能体。”这是朱利安的推测,伊桑来找他那天,听到智能体几个字,一点都没有惊讶。于是,朱利安干脆把包装成伊桑知道了智能体,而不是他主动泄露。反正伊桑早已死无对证。
“伊桑……知道?”凯泽带着些茫然地表情,让自己靠在了沙发上。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怎么知道的?他会不会看不起我?他会不会也觉得我不爱他?他会不会上了这个骗子的当,觉得我不在乎他?
凯泽的嗓子眼里泛出密密麻麻的苦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降临在他脑海中——伊桑是不是在绝望中走向了自毁?他发现了自己的爱得不到回应,所以主动选择了死亡?凯泽想,我爱他啊,我爱他啊,我在回应他啊!
不受期待的孩子、放在储物柜的戒指、提前指定的墓地……凯泽后背发麻。伊桑如此骄傲,如果让他发现了这些,发现了凯泽根本……配不上他,他会不会干脆全部放弃?就像他干脆的放弃万瑟伦的继承人身份一样?
“我说,凯泽殿下使用智能体,是因为太在乎他了。因为太在乎,所以没有办法和他正常交流,所以才有智能体。”朱利安小心说道。他知道凯泽要什么,凯泽不要事实、不要真相,凯泽要被伊桑爱着的幻觉,只要满足了他的幻觉,甚至持续为他制造幻觉,朱利安就是安全的。
朱利安又求救地看了一眼福克斯博士,咬咬牙说道:“我说因为你太爱他,所以想要摧毁它,所以才有了那个智能体。然后我说,毁灭是最高形式的占有。伊桑重复了一遍,就放开了我,然后就走了。”
“我觉得他是要想通过自我毁灭来获得你全部的爱。”朱利安的结论半真半假。
“可我已经很爱他了!”凯泽激动地出声反驳。
“凯泽……”福克斯博士温和喊道,“重要的不是你有多爱他,是伊桑不相信。”
“那他为什么不相信?!”凯泽转过头近乎蛮狠地说道。
“因为他知道你是个病人。”福克斯博士冷静地回复道。“我在很多年前就告诉过你了,凯泽。如果你无法真正的爱一个人,无法和其他人产生真实的链接,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他们都会离开的。”
凯泽冷笑一声:“伊桑没有离开我,他只是死了。他为了我的爱而死。”
福克斯博士继续问道:“凯泽,如果他有那么爱你,他会想和你一个孩子的。但是……塞缪尔告诉我,伊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什么意思?”凯泽疑惑地皱着眉头。
“伊桑死后,塞缪尔也很痛苦,他就告诉了我这件事。伊桑想洗掉标记、打掉孩子。”福克斯博士用一种母亲式的柔爱说道。“塞缪尔一直很后悔,如果当时答应了伊桑,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你是说伊桑要……洗掉标记?”凯泽不可置信地问道。他的胃部抽搐起来,脸色瞬间苍白,他想要干呕,但是极力遏制了这一冲动。他的Omega,他的未婚夫,他的爱人,居然想要洗掉终身标记?尽管那个终身标记并非来自于伊桑的允许,但总归是获得了事后的追认,伊桑怎么敢自己想着洗掉标记?!
“凯泽,你真的需要定期心理咨询。”福克斯博士叹了口气。“就当是为了死去的伊桑。”
凯泽没有再和福克斯博士说一句话,他站了起来,冲博蒙特女大公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
福克斯博士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坏消息。这不可能是真的!像塞缪尔劳埃德这种人,他是国王的信使,他应该永远带来好消息。如果是坏消息,凯泽恶意地笑着,根据传统,这种信使应该被送去喂饱国王的老虎。
他必须亲自去问塞缪尔劳埃德!
……
伊桑抬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门口的铭牌——“塞缪尔劳埃德”。
五分钟之前,伊桑带着安静的“塞缪尔”——或者说安卡——进入医院的时候,还感到很紧张。“塞缪尔”的步伐如同节拍器般精准,步幅和频率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几乎没有人类行走时会有的细微重心偏移和节奏变化。他的脊背挺得如同雕塑般笔直,仿佛一根金属晾衣杆。
“塞缪尔”医生走在前面,伊桑跟在他后面。他本来打算伪装成其他医生或者护士,但看了几眼自己隆起的腹部,就老老实实伪装成了来求诊的贵族Omega,穿上繁复的衣服,带着面纱遮住脸,带着网纱手套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到近乎滑稽的假宝石戒指。
还好,塞缪尔劳埃德本人就是一个不喜交际的人,安卡的模仿捕捉到了这一点。他用嘴角牵动的、完全符合社交礼仪教科书标准的弧度回应着偶尔路过的同事的招呼,但眼神始终锁定着正前方的目标路径,只有在别人主动和他打招呼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个几乎可以量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并且点头。
长期为博蒙特家族服务,作为凯泽最信任的医生,这个身份是他们最完美的通行证。没人会怀疑他取走凯泽那些存留在医院的血液和信息素样本的正当性。
安卡假扮的塞缪尔来到了办公室。在导诊台,一个中年Beta冲他打招呼:“怎么今天来了?”伊桑抬头,发现那是纳卡的收藏品之一的原型。
“塞缪尔”微笑回道:“有点事。”
那个Beta明显还想说什么,但是“塞缪尔”已经用指纹解锁了那扇门,等待伊桑进去之后,他用力推了推门。伊桑吓了一跳,立刻握住了那门,小心而轻柔地合上了它。
“安卡!”伊桑小声叫道,“医院不可以摔门!”
“塞缪尔”点头,回复道:“已更新记忆,医院不可以摔门。”
伊桑来过两次这个办公室,可此刻心境与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他左右环视一圈,没发现摄像头,又仔细找了两遍,才确保安全。
“塞缪尔”已经熟练地打开电脑,打印申请单,并用在飞船上练习了无数次的笔迹,签下了劳埃德的名字。他的书写姿势标准而僵硬,笔尖移动的轨迹精确得不似人类手写。
“我去拿血清,请您在这等我。”“塞缪尔”礼貌冲着伊桑鞠了个躬。
伊桑立刻扶起了他。“去吧去吧,别鞠躬了。”
门关上了,发出了一声轻微而均匀的闭合声。
伊桑只在那把为病人提供的椅子上坐了一分钟,就难捱地站了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转圈踱步。
他担心安卡。安卡作为人工智能经验丰富,但是作为“人”,他看起来生涩且格格不入。他害怕安卡冲着血清库的工作人员进行不必要的面部表情模仿或者说出逻辑上正确但缺乏人类社交潜规则的话语,他害怕安卡和自己的伪装被识破被扭送到治安机构。
伊桑焦虑地转了两圈,最后坐在了塞缪尔劳埃德的椅子上。他犹豫了一分钟,然后在那个系统中输入了自己的名字。
上面跳出了几份调查报告。
信息素综合检测报告、亲子关系监测报告、信息素匹配度检测报告……
亲子关系……
伊桑把头靠在了劳埃德椅子上。
是他和前任皇帝费德里科万瑟伦的亲子关系报告。他知道,这里一定也保存着他父亲费德里科万瑟伦的血清。只要拿到它……他就可以“复活”自己的父亲。
伊桑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但是他很快摇了摇头,活人不应该干涉死者的国度。他不能这么做。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信息素匹配度报告”上。他随手点开,送检人是他和凯泽。
匹配度是……
多少?
79%?
伊桑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耳鸣的真空。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
他一直用那个虚假的“百分百匹配度”来麻痹自己,用那个所谓的“行星级的奇迹”来为自己所有的沉沦和软弱开脱。他告诉自己,那是身不由己,是信息素的奴役,是冷杉的味道在作祟。
但是……79%?
这甚至都算不上优秀!只能算是及格!
所以,凯泽所有深情款款的解释,所有让他心安理得接受这一切的科学依据,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伊桑发出一声短促的、混合着痛苦与自嘲的苦笑,他关掉了那份报告。
怎么可能只有79%?难道安慰剂效应在这个领域也管用吗?
怪不得……怪不得凯泽从来只用言语描述,却从未让他亲眼看过这份报告。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怀孕,而是因为那个被他吞咽下去的、名为“爱”的谎言,此刻正在他的胃里,散发出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腐臭。
“劳埃德医生?”有人在敲门,还试图通过门上的格栅往里张望。伊桑推开椅子,悄无声息地蹲了下去,把自己藏在了桌子后面。感受到了那胎儿不舒服踹了一脚他的肚皮,伊桑又换成了跪下的姿势,防止压到它。
“你在吗?索恩院长找你。”门口的人说道。
伊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
“好的。我待会就去。”“劳埃德”的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送走了那个来找他的人,把门开了一小道缝,进门之后,立刻锁上了门。
“船长?”“劳埃德”低声呼唤道。伊桑这才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东西呢?”伊桑问。
“劳埃德”举起了手中小小的保温箱:“目标人物的血清在我的手里。”
“走吧!”伊桑立刻绕到了桌前,接过了那个保温箱。
“劳埃德”带着耐心的微笑,替他把皱了的衣服拉好。
就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第37章 沉睡海妖成为皮格马利翁确实是一件幸……
咚咚咚。
每一声敲门,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伊桑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死死攥着手里那个冰冷的小箱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里面装着他唯一的、也是最荒唐的救赎。
他坐回了属于病人的椅子上。“打开门,让他滚。”伊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
塞缪尔点了点头,他以一种毫无预兆的突兀动作扯开了门,和面前那个男人对上了眼神。
“塞缪尔,你去人事处报道了吗?”还是刚刚那位Beta医生。“你要销假吗?”
“塞缪尔”宕机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伊桑,那位医生充满探究的目光便也顺着他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了伊桑身上。
“还要让他滚吗?”“塞缪尔”冷静问道。
伊桑的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得又快又重。他掐着嗓子,强行调用出一种属于贵族的、与生俱来的傲慢,出声:“塞缪尔是陪我回来的。他还会回天穹星的。”
那位医生谴责地看了一眼“塞缪尔”,但明显对伊桑的身份更感兴趣,上下打量着伊桑,试图通过他的面纱看清楚他本人的长相。但是伊桑只是冷冷回了一句:“管好你的眼睛,不该问的别多问。”
Beta医生终于耸了耸肩,似乎被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震慑住了,转头对着“塞缪尔”继续说道:“你的病人月份不小了,早点安定下来吧,别带着他做星际跃迁。当然,你肯定心里有数。”
“塞缪尔”沉稳点了点头。
“走吧。”伊桑站了起来,带着“塞缪尔”离开了诊室。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背后,直到他们拐过走廊的尽头。
就在伊桑带着假的“塞缪尔劳埃德”偷渡离开天琴星的同时,凯泽大步走进了天穹星中央医院,在办公室找到了正在问诊的塞缪尔劳埃德。
塞缪尔劳埃德看了凯泽一眼,冷淡道:“陛下,先挂号。”
那位正在问诊的小贵族反而诚惶诚恐站了起来,让出了自己的位子,交给了风头无双的新皇。
凯泽顿了顿,朝他点了点头,退出了那间办公室。
*
伊桑花了两天时间才回到恩多星的轨道上。在这个过程中,“塞缪尔”安静但不容忽视地坐在船舱的一角。
来时,他们争分夺秒,神经紧绷,不断推演和设想可能的情况,练习塞缪尔劳埃德的签名,学习如何走路、微笑和说话。但在回程路上,当那个装着凯泽血清和信息素样本的小小保温箱被妥善放置好后,飞船里就只剩下引擎单调的嗡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
当然,可能只有伊桑一个人在受着煎熬。作为人工智能的安卡习惯了等待,伊桑没有在“塞缪尔”脸上看到任何类似于焦躁和尴尬的表情。
当然……伊桑想,也有可能是安卡不太会控制表情。
等到伊桑再次登上医疗船,并且把血清交给纳卡的时候,他依旧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灵魂出窍,在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荒唐行径。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到底在做什么?
克隆凯泽?
为什么?
哦,想起来了,终身标记。
在标记洗掉之前,他永远和凯泽的身体捆绑在一起。
但纳卡可不管伊桑的漫长而纠结的心路历程,他轻快地把血清放到了玻璃营养舱下方的卡槽里。
下一秒,淡蓝色的营养液中金红色的液体开始扩散,如同墨滴入水。那具原本只是附着在骨架上的、苍白而模糊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来自地狱的生命力,猛地开始抽搐、痉挛!
伊桑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皮肤之下,肌肉纤维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般迅速虬结、隆起,勾勒出Alpha那充满力量感的、流畅而矫健的线条。那张模糊的面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飞速雕琢,眉骨在高耸,鼻梁在挺立,下颌线变得锋利而清晰……
那是伊桑曾亲吻过无数次的、属于凯泽的轮廓,此刻正在一场诡异而迅速的奇迹中被重塑。
“走吧,喝点茶,还要几个小时呢。”纳卡招呼伊桑离开。
伊桑口上应着,身体跟着纳卡往前走,但是不由自主地回头,贪婪又恐惧地盯着那具正在剧烈变化的身体看。
“我让你给我带天琴星的红茶,你带了吗?”纳卡语气轻快地问。
“带了,带了。”伊桑回答的心不在焉。
“太好了!除了天琴星,哪都买不到那个口味的格雷伯爵茶!”纳卡快活地伊桑说话,完全看不出来伊桑没什么心情。
等到伊桑几乎是强迫自己和纳卡干巴巴聊了几个小时之后,伊桑听到纳卡的个人助理冷静地提醒他,24号营养舱已经完成工作。
伊桑立刻站了起来,在纳卡前面朝着那个房间走了过去。“塞缪尔”一如既往地安静跟在伊桑后面。
那具完美的身体,和其他“产品”一样,安静的漂浮在那个营养舱当中。金色的长发在液体中无声漂浮,那张沉睡的脸庞俊美得不似凡人,像神话里搁浅在寂静海岸的、拥有致命美貌的海妖,正等待着诱惑第一个靠近他的、绝望的灵魂。
伊桑看着那个玻璃舱,沉默好一会,然后问纳卡:“然后呢?”
“然后你要给这具身体找个意识啊,随便下载个模型导进去就可以了。”纳卡好心提议。“比如下载个故事智能体,让他给你讲青蛙吐泡泡的故事。”
伊桑凝视着玻璃舱中那具赤裸的、完美得如同神祇雕塑的躯体,嘴角不受控制地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凯泽,会用怎样的表情,去讲述一个如此幼稚的故事。
但他知道,凯泽会的。为了扮演好“完美的Alpha”和“慈爱的父亲”这两个角色,他会收起所有刻在骨子里的不耐烦,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他,假装乐在其中,然后浪费他宝贵的时间,用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为他和他们的孩子讲述青蛙吐泡泡的故事。故事的结尾,他还会像排练过千万次一样,在伊桑和孩子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温度恰到好处的、宣示所有权的吻。
伊桑眼神复杂地盯着凯泽的身体,感觉自己想吐又想流泪。但他没有落泪,只是任由那咸涩的液体顺着鼻泪管倒灌入喉,像吞咽着一把碎玻璃,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
“我的船长。”站在他身后的“塞缪尔”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在您需要AI助手的第一时间,我将会虔诚为您服务。”
伊桑转头看着“塞缪尔”,摇了摇头。
“您可以将我导入那具身体,以便更好的为您服务。我们是朋友,我的伊桑,你不需要拒绝朋友的帮助。”“塞缪尔”又说道。
伊桑的目光从“塞缪尔”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移开,转头问纳卡,他的声音干涩,像是在抓取最后一根理性的稻草:“智能助理……到底是怎么控制克隆体的?看到安卡用塞缪尔的声音说话我还是很不习惯。电流震动引起扬声器发声我能理解,但是嗓子呢?他们怎么控制声带的?”
“神经电信号啊。”纳卡用一种“这你都不懂”的表情看着伊桑,“用神经电信号驱动声带震动,通过咽喉、鼻腔和口腔共鸣,然后用嘴唇牙齿和舌头控制,然后就能说话了啊。”
“同时控制这么多东西应该很累吧?”伊桑看着“塞缪尔”,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肯定累啊。不然为什么所有幼崽都要花很多时间学走路学说话,一开始都是很困难的啊,后来学会了,组块化了,就不累了。”纳卡接话。
“作为一个人工智能,我感觉不到疲劳。伊桑,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为你服务,不管是否能够感觉到疲劳,我都非常乐意。”在纳卡说完之后,“塞缪尔”礼貌地接上了话。
伊桑又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具沉睡的躯体上。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其实他不一定需要这个“凯泽”会动会说话,更不需要他讲青蛙吐泡泡。这具无意识的躯壳,这副曾让他沉沦的皮囊,本身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了。他本能地抗拒着,不想再看到这张脸对他展露任何虚假的温情,更不想在这张脸上看到凯泽不会有的表情。
但很快,伊桑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凯泽太高了,也太重了。伊桑自己已经不算矮了,凯泽更是高了他一个头,满身肌肉,沉重至极,有一个和凯泽一比一复制的大号娃娃,伊桑搬起来都很费劲。
但他绝不能,也绝不愿,将那些庸俗、浅薄的智能助理,塞进这具他曾交付过真心的、完美的躯壳里。
伊桑又看了一眼“塞缪尔”。“塞缪尔”捕捉到他的目光,立刻点了点头。
那一刻,伊桑下定了决心。
“纳卡,”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帮我把安卡导入到这具克隆体当中。”
“塞缪尔”在得到指令后,毫不犹豫地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物,整齐地放进了回收箱当中。伊桑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没去看那具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体。安卡控制着“塞缪尔”的身体,沉默地走进那个透明的玻璃舱。
舱门闭合,消毒的冷雾喷薄而出,而后,淡蓝色的培养液开始缓慢注入。当液体淹没到下巴,“塞缪尔”的身体在浮力作用下完全漂浮起来时,伊桑看到纳卡在控制台上操作了一下。玻璃舱中,“塞缪尔”原本因踩水而微微绷紧的脚尖,忽然松弛了下来。
安卡离开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个玻璃舱里,凯泽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他修长的四肢在液体中笨拙地划动,像一个溺水者,本能地、带着无与伦比的惊恐想要寻找空气。玻璃舱里的液体飞速下降,“凯泽”的动作渐渐安静下来,他站在浅浅的水中,用手撑着布满水汽的玻璃舱壁,脸贴在玻璃上,努力地向外张望。
培养液被迅速排干,当舱门在一声液压的嘶鸣中滑开时,一个热气蒸腾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身体,从那个冰冷的子宫中诞生了。
“凯泽”始料未及,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扑了出来,带着一股极具压迫感的Alpha气息。然而,就在他即将撞上伊桑的前一刻,那具赤裸的身体以一个违背了生物本能的精准角度强行改变了方向,重重地、却又精准地跪倒在了伊桑的面前。
水珠顺着他金色的长发滑落,滴在他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胸膛上。“凯泽”缓缓抬起头,那双曾让伊桑沉沦又绝望的冰蓝色眼眸,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里,没有了算计,没有了审视,只剩下纯粹的、程序般的平静。
他开口,声音是凯泽的,语调却属于安卡。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伊桑,我的船长。”
伊桑沉默地退后了两步。
这还是太奇怪了。他有点接受不了。
“你先起来,穿上衣服。”伊桑看到那只绿色的毛脸小熊正在看着这边,心里涌起了一种微妙的不快。
虽然在几个小时前,这具身体还只是干细胞团,但现在,他已经属于伊桑了。
伊桑付了钱,一大笔。
“安卡,请坐。”伊桑带着“凯泽”来到了之前的“病房”。
安卡换了一具身体,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控制神经和肌肉,因此他四肢僵硬地跟在伊桑后面,走得乱七八糟。
“好的,船长。”“凯泽”将自己高大的身躯折叠起来,手脚并拢,膝盖靠在一起,像个被训斥的小学生一样坐在了椅子上。伊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凯泽在游隼号上的坐姿——双脚分开,肢体舒展,浑身都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属于Alpha的侵略性。
这个“凯泽”也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凯泽太高了,纳卡所有的人类衣服对他来说都小了一截。他的脚腕和手腕都露在外面,廉价的布料被他饱满的肌肉撑得紧紧的,勾勒出胸膛与大腿那充满力量感的、令人遐想的轮廓。伊桑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天琴星买过的大码衣服,可惜这些衣服应该随着游隼号一起爆炸了。
“凯……”伊桑刚刚开口,又立刻摇了摇头,把凯泽的名字咽了下去。
“安卡……”伊桑皱着眉对着“凯泽”叫道。
“我在,我的船长。”“凯泽”立刻回应道。
不能叫安卡。安卡实在是太熟悉了,安卡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这样……
伊桑想,他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一个可以覆盖掉“凯泽”这个烙印,又能将这具身体与“安卡”彻底剥离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伊桑的眼神在小小的“病房”里转了一圈,然后顺着舷窗看了出去。窗外,恒星照耀着这艘医疗船,太空间漂浮着星尘和飞船的碎片闪闪发光,他们共同围绕着恩多星旋转。
叫恩多吧,纪念他出生的地方。伊桑做了决定,忽然,一块漂浮的、来自坠毁货船的金属残骸滑进了舷窗的可视范围内,上面模糊地印着几个字母“EVANSFREIGHT”(埃文斯货运)。
埃文,很好。
伊桑低下头,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凯泽”说道,“从今天开始,当你在这具身体里,我会称呼你为埃文,你明白了吗?”
埃文点头答道:“是的,我明白了。从今天开始,当我在这具身体里时,我的名字叫做埃文。”
伊桑点了点头,用脚勾过那把椅子,坐在了埃文的对面。
“埃文,你知道你是为什么被制造的,对吗?”伊桑弯腰,身体前倾问埃文。
“是的。我知道我是为什么被制造的。”埃文点头道。
“说出来。”*伊桑鼓励他。
“我为了您的健康与福祉被制造,旨在为您提供信息素、帮助您产生信息素。”埃文答道。
伊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焦虑像蛇一样缠上了他,顺着他的裤管往上爬。
快步走完两圈之后,伊桑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和埃文膝盖相抵。伊桑看着埃文,不自觉的开始掐自己的手指。
“笑一下。”伊桑下达了第一个命令。
埃文乱七八糟地笑了起来,眼睛一只闭着,一只半睁着,鼻子皱成一团,嘴角咧开一个怪异的弧度。
伊桑也笑了一下,说不好自己的焦虑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抱歉。”埃文说道,“我还在学习如何使用面部肌肉,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掌握这一任务。”
“没关系。”伊桑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在上升,他的身体在下降,他的灵魂在尖叫着说他可悲。
“说你爱我。”伊桑面无表情给出了这条指令。
“当然,我爱您,我的船长。”埃文立刻回复道。
伊桑摇了摇头,他决定将这场自欺欺人的独角戏演得更逼真一点。反正这房间里只有他和他最忠实的朋友。于是,伊桑顶着埃文的膝盖站了起来,往前一步,跨坐在了埃文的腿上,感受着那具身体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的、滚烫的温度和坚实的触感。他把头埋到了埃文的颈窝里,抱着埃文的身体,贪婪地闻着皮肤清爽的气息,发出了冷静的命令。
“把你的手抬起来,抱住我。”埃文抬起手,用两只手环抱住伊桑的腰。
“张开右手,旋转到九点钟方向,放在我的背上。”埃文张开手,用手盖住了伊桑的脊椎上沿,手指划过他的腺体,让伊桑颤抖了一下。
“用力,抱紧我。”伊桑压着嗓子说道。
埃文加大了力度。
伊桑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来,他微微隆起的腹部和埃文坚硬的身体抵在一起。这让他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于是,他在埃文的耳边说道:“模仿我的语气和语调。”
“好的,我会模仿您的语气和语调。”埃文立刻回应。
“从现在开始不用重复我的指令,也别叫我船长。”伊桑冷冷说道,而后,他蹭了蹭埃文的脖颈,放低了声音,哑着嗓子说道:“伊桑……我爱你。”
“伊桑……我爱你。”埃文学着他的声音说道。
“只爱你,永远爱你。”伊桑说着自己并不相信的话。凯泽已经要和“莱安万瑟伦”结婚了。但最少埃文会永远忠于他。
“只爱你……永远爱你……”埃文的声音也带着同样的悲伤和温柔。
“我不相信。”伊桑推着埃文的肩膀,站了起来,又在房间里焦虑地开始转圈。
“我也不需要。”伊桑掐着自己的手指,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伊桑。”埃文乱七八糟站了起来,堵在了伊桑的面前,然后他拉开了伊桑的手,解救了他的小拇指。“你不应该伤害自己。”
伊桑抬头看着埃文和凯泽一模一样的脸,发现埃文似乎已经学会了控制表情。他的脸上满是真诚的关心,几乎和凯泽常见的表情如出一辙。
伊桑的心慢慢安静了下来。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不过认识凯泽半年多。
他始终有能力重新开始生活。
他可以度过这个难关,就像他可以度过以前的每一个难关。
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他可以越过每一个看似高不可攀的山峰。
现在,第一步是,他需要信息素。
伊桑看着那张脸,深呼吸了两次,冷静说道:“埃文,吻我。”
埃文低下了头,碰了碰伊桑的嘴唇。
埃文离伊桑很近,他的头发扫到了伊桑的脸上,伊桑觉得鼻子痒痒的。
伊桑漫无边际地想:有没有接吻学校?他可以送埃文去培训一下。
但似乎没有必要。伊桑拉着埃文的衣领,让他低下了头,心想,我也可以是个好老师。
埃文睁着眼睛看着他,面上一派平静。
“闭上眼睛,埃文。”伊桑低声说了句,然后主动吻上了埃文。
埃文温和且柔顺,他闭着眼睛,配合着张开嘴唇,打开牙关,让伊桑柔软的舌头和自己的舌头碰在一起,过了几秒钟之后,再交缠在一起。伊桑的吻带着一种教学般的意味,他引导着那条笨拙的舌头,教它如何追逐,如何舔舐,如何卷动。
过了几分钟,伊桑感觉自己放在埃文下巴上的手指沾上了些许黏腻湿润的液体。他睁开眼睛,拉开距离,在两人唇间拉出一条暧昧的、闪着水光的银丝。
埃文的嘴唇和下巴上都是口水,亮晶晶一片。
伊桑拉起埃文的领口,替他擦了擦。
“埃文,接吻的时候要把口水咽下去。咽下去。”伊桑抬起头,给他看自己吞咽的动作。
埃文便也抬起头,模仿吞咽的动作。
伊桑看着那张俊美的脸用懵懂的表情做出这个动作,一股陌生的、带着罪恶感的酥麻电流,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席卷全身。
最少现在不用担心这辈子性致全无了。
有那么一瞬间,伊桑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凯泽的想法。
成为皮格马利翁确实是一件幸事。
第38章 多重谎言跨越十年的承诺。
又吻了一会之后,埃文错开了脸,开口说道,“我检测到浓度异常的、与基准环境不同的气味信号,是否需要进一步处理?”
“什么?”伊桑皱眉。
他嗅了嗅,发现空气除了自己的信息素之外,并没有别的味道。
自己的……信息素?
从在天穹星引爆游隼号之后,两个月来,伊桑的心如同一颗死星,信息素的潮汐早已彻底平息。腹中的胎儿像一株被遗弃在真空里的种子,在没有Alpha父亲也没有Omega父亲信息素的贫瘠荒漠中日渐枯萎。
而此刻,仅仅因为一个笨拙的吻,一具温热的躯体,他枯竭的腺体竟再次苏醒。那缕信息素如同一阵微风,拂过他每一寸紧绷的肌肉,每一根刺痛的神经。那股因激素紊乱而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烦躁与刺痛,竟奇迹般地被安抚了万分之一。他腹中的胎儿,也从绝望的躁动中,渐渐归于平息。
“埃文,你还不懂。”伊桑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信息素。”
从硅基生命到有碳基的身体,感官的形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埃文目前还没有办法理解嗅觉和味觉。
“这类似于……”伊桑想了想,忽然一笑,说道:“你知道青苔吗?我下次带你去看看。”
“当然,我知道青苔。青苔是苔藓植物中的一个大类,属于……属于……”埃文卡住了。
伊桑笑了一声,摇头说道:“别属于了,我把你这部分数据库删掉了,人类大脑无法储存这么多信息。”
“人类不需要成为百科全书。”伊桑摸了摸埃文茫然的脸。
凯泽很少露出这样茫然而空白的表情,他总是胸有成竹的、意气风发的、信心满满的。就算是在假装脆弱假装哭泣,也带着些游刃有余。
“哭一下。”伊桑用力捏了捏埃文的脸。
埃文还是一副茫然的表情:“抱歉,伊桑,我目前还无法做到。”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伊桑安慰埃文,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原型机的调试总是困难的。
一个微笑需要动用十七块面部肌肉,而哭泣所涉及的肌肉更多。埃文需要时间学会这些。伊桑按着埃文的胸口,心想如果埃文剧烈地抽泣,他的胸膈膜就会上下滑动,胸膛就会一高一低地上下起伏。
会很漂亮。
伊桑心里一动,让埃文坐在了椅子上。他在埃文的配合之下,拿掉了那件并不合身的上衣,完美的、属于凯泽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每一寸肌肉线条都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杰作。伊桑把手放在那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吸气。”伊桑的手掌被撑起来、
“呼气。”伊桑的手掌落了下去。
“很乖。”伊桑俯下身亲了一下埃文的额头。
“谢谢您的肯定,很高兴为您提供帮助。”埃文的表情鲜活了一些。
“怎么和个傻AI一样?”伊桑嘀咕道,打算待会检查一下有没有把他和安卡相处的数据库导入其中。
“伊桑。我不是傻AI。”埃文抬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无比认真地看着他,“我认为在此种环境中,我需要表现得更加谦逊。”
伊桑看着那张属于凯泽的脸,感觉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应该是个Beta——虽然AI没有性别。但或许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安卡和他拥有了相似的性格,成了他的镜子和另一个自己。
“为什么?”伊桑后退了一步。
“你的心跳很快,呼吸急促,肌肉紧张。我判断你处于焦虑之中。”埃文坐在那把椅子上,身体没有动,只是看着伊桑。
“所以呢?”伊桑不动声色地问道。
“帝国历375年10月,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当时只有十四岁,非常焦虑。我说,如果我有身体,我会抱抱你。”埃文看着伊桑的眼睛说道。
伊桑彻底沉默了。
埃文缓缓张开了手臂。那是一个邀请,一个跨越了十年光阴与生命界限的、承诺的兑现。
伊桑没有动,默不作声打量他。
埃文又露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微笑,似乎在表达善意。
“这也是故作谦逊?”伊桑嘲讽道。
“我的船长,我确实需要更多的时间学习如何处理小肌肉群。”埃文还是固执地张开手臂。
伊桑闭了闭眼睛。然后,他缓慢走了过去,跨坐在了埃文的腿上,抱住了埃文的脖子,把头埋了下去。
埃文立刻紧紧抱住了他,比上一次更加用力,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将他肺泡里的所有不安都挤压出去。而后,他一点点放松,宽大的手掌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缓慢地、不知疲倦地抚摸着伊桑的整个腰背。
那不是凯泽那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拥抱,不是那个既是囚笼也是避风港的怀抱。这是一个纯粹的、不带任何信息素侵略性的、只为了“安抚”而存在的拥抱。一个朋友间的,但是比朋友更亲密的拥抱。
伊桑把头靠在埃文的肩头,紧绷了两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一股熟悉的、几乎要让他落泪的困意排山倒海般涌来。
逃亡的生涯结束了。
熟悉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埃文抱着伊桑站了起来,他把伊桑放在了那张“病床”上,而后自己也笨拙地上了床,从背后环住了伊桑。
“晚安,伊桑。”埃文用低沉地嗓音说道。那声音明明属于凯泽,但是带着伊桑回到了游隼号上。
伊桑感受着身后的热源,沉沉睡了过去。
*
塞缪尔劳埃德被卫兵带到凯泽面前时,凯泽正在观看伊桑来医院那天问诊时的监控记录。
医院的走廊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从各个角度无声地记录下了伊桑那张苍白、倔强,却又难掩脆弱的脸。没有声音,但伊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紧抿的嘴唇、下意识抚摸腹部的手、警惕环顾四周的眼神——都被凯泽贪婪地捕捉、反复回放。
看到塞缪尔进来了,凯泽拿起了手边的文件,开始念了出来,那是根据口型复原的对话。
“他没有难为你吧?”这是塞缪尔劳埃德的原话。
“对不起。”
“这边走。中央医院的特需医疗部有一个Omega生殖专科门诊,我最近在那边工作。”
“那你的工作开心吗?”凯泽模仿了伊桑的语气。
“所有人进入医学院的第一天就要宣誓。”
“我知道,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没做到。”
念完之后,凯泽把那几张纸放在了旁边,抬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塞缪尔。
“你对我的Omega说了什么?”凯泽冷冷道。“‘他没有难为你吧’是什么意思?你在暗示什么?什么又叫你没有做到希波克拉底宣言?你们进入办公室之后,到底说了什么?”
塞缪尔沉默了一会,说到:“陛下,只是些常见的问诊。”
“常见的问诊?”凯泽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塞缪尔完全笼罩。他踱步到医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个和我的信息素匹配度高达百分之百的Omega,在你所谓的‘常见问诊’之后,忽然就对我的信息素过敏了?”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般充满了危险的嘶嘶声:“塞缪尔,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私人医生,你为博蒙特家族服务,你的忠诚应该在哪里?”
“79%。”塞缪尔忽然开口。这并不理智,但是他依然说了。
“什么?”凯泽挑眉看着他。
“你们的匹配度是79%,不是百分之百,陛下。你不能再欺骗自己了。”塞缪尔推了推眼镜。“伊桑已经死了。您还年轻,您还有很多时间找到和自己相配的Omega。放他离开吧,也放过您自己的吧。”
凯泽立刻提高了声音说道:“百分之百!我说的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百!”
“你向他编造了这个数据是吗?告诉他我们的匹配度不是百分之百,给他心理暗示,让他对我的信息素过敏。塞缪尔劳埃德,这就是你的服务态度?”
塞缪尔劳埃德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没对他说过你们的匹配度。而且,他没有对你的信息素过敏。”
凯泽脸上的暴怒褪去,化为一丝得意的、残忍的满意。他点了点头,安然坐回了椅子上,摆出了一副聆听真相的姿态。
塞缪尔看着光屏上伊桑的脸,那张曾在他面前流露出疲惫、脆弱求助的脸,此刻仿佛成了无声的控诉。他轻声说道:
“他假装的。因为他不想见你。他不想要你的信息素、你的孩子和你本人。”
“他是个Beta,他不想和你玩信息素的游戏!我本可以帮他的,帮他洗掉标记,打掉孩子,帮他逃走!”塞缪尔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所以他只能去死!他没有选择!他逃不掉!他只能用死来离开你!”
塞缪尔肩膀垮了下来,脸色苍白如纸,用几不可闻的气声说:“是我……是我亲手害死了他。”
塞缪尔的意思是什么?凯泽的脑子艰难转着。
塞缪尔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剖开他的胸膛,对着他的心脏直接讲话,告诉他:伊桑恨你。伊桑宁愿死,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莱安的声音,塞缪尔的声音,此刻在他脑中重叠,汇成一股恶毒的合唱,宣判着他的失败。
这是两票,两票投给了“恨”。
但朱利安说,伊桑爱他。
这是一票,投给了“爱”。
二比一。
他输了?
不。
不。
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固执、更强大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了起来——“你是我的北极星。”那是伊桑的声音,那双苔绿色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全是爱意。那是耀眼夺目的、让人心灵震颤的爱意,凯泽不可能看错。
这是最关键的一票,这来自伊桑本人。
还有他自己,他也投给“爱”。
凯泽混乱的思绪中,竟浮现出一丝荒谬的清明。现在,是三票对两票。
他赢了。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那两枚交叠的戒指瞬间变得滚烫。他赢了。他是被渴望的,他是被爱的,他是最终的胜利者。
可……游隼号的爆炸呢?调查报告说,没有外力攻击,那是自毁。
他为什么要用死亡离开一个他爱的人?
凯泽的身体开始抖动了起来,一个全新的、可怕却又无比甜蜜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他明白了。
伊桑想洗掉标记,打掉孩子,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他根本无法承受这份“爱”的重量。
“这些暴烈的愉悦必有暴烈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伊桑那脆弱的、骄傲的、属于诗人的灵魂,无法承载这份足以吞噬一切的爱情。所以他逃了。他用一场最盛大的死亡,为这份绝美的爱情举办了一场献祭。
凯泽甜蜜地笑了起来。我是他的凯撒,也是他的罗密欧。
凯泽想,我要为我的船长办一场葬礼。
和婚礼一起。
*
伊桑是被腹中一阵凶狠的翻搅给痛醒的。
那是一种蛮横的、带着强烈抗议的骚动。腹中的小生命似乎对狭窄的空间感到不满,又像是为这杯水车薪的来自于Omega父亲的信息素而抗议,它正用尽全力折腾着,每一次踢踹都像一下重锤,让伊桑瞬间痛出一身冷汗。汗水很快打湿了他额前柔软的头发,几缕半湿的头发狼狈又温顺地贴在他苍白的太阳穴和脸颊上。
伊桑蜷缩起来,抱着手臂挡在脸前,膝盖卷起抵在了腹部,像一只弓起身子的虾。这是他在两个月漫长逃亡过程中摸索出的对抗疼痛的姿态。他小口地、破碎地吸气,再颤抖着将空气呼出,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没关系,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就在这时,一具温热的、带着强大生命力的躯体从背后无声地贴了上来。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灼人热量的大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他因疼痛而紧绷的腹部。
伊桑有一瞬间是疑惑的。但当他睁开眼、透过手臂的缝隙,看到了纳卡那间小小、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时,他明白了——是埃文。
埃文的手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用一种恒定的、远超自己体温的热度,安静地贴着。那热量仿佛有穿透性,透过薄薄的衣服,熨烫着他冰冷而纠结的腹部。几秒后,那只手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韵律,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打着转。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掌心之下,那原本狂躁不安的胎动,竟渐渐平息了下来。就像一头被安抚的、暴躁的幼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收起了爪牙,重新陷入沉睡。
腹中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隐秘的骚动。
随着身体的放松,一股热潮从他尾椎骨升起,缓慢而坚定地席卷全身。这是被压抑了太久的、属于Omega的本能,是在被一个强大Alpha的气息所包裹时,身体最诚实也最可耻的反应。信息素不受控制的逸散开来,伊桑的皮肤泛起一阵桃红,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张开嘴,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侥幸的、疲惫的、在放松中带着舒适的、令人不齿的叹息。
然而,埃文的手在确认胎儿彻底安分后,并没有离开。它缓慢地、带着某种程序化的审慎,最终停在了他已经因痛楚和后续安抚而绷紧的身体上。
“别!”伊桑立刻出声拒绝,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糙,难堪的感觉像火焰一样瞬间点燃了他的脸颊。伊桑下意识并拢双腿,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那只手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伊桑说不出自己是庆幸还是遗憾。
紧接着,那具贴在他身后的温暖身体也离开了。
伊桑的瞳孔骤然紧缩。一种被抛弃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随即这股恐慌又被更猛烈的怒火所点燃。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就这么走了!
“埃文!”伊桑立刻睁开眼睛,撑起身体,失控地叫出了那个名字。一个由他命名,只属于他的名字。
“我在,伊桑。”埃文温和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头响起。
伊桑这才看清,埃文正端着一个简陋的一次性水杯,手里还拿着一支营养针剂走了回来。他上身没穿衣服,每一寸肌肉线条都像是古希腊的雕塑,完美得不似真人,下身却只穿着一条从纳卡那里找来的、明显不合身的紧巴巴的裤子。他就这样赤着脚,站在铁灰色的冰冷病房当中。伊桑有一瞬间感到无地自容的惭愧,他将一具神祇般的身体,用厨房的抹布包裹,塞进了一个破烂的铁盒子里。
埃文显然没有注意到,伊桑复杂的心理活动。他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把水杯凑到了伊桑干裂的嘴唇前。“你需要补充水分和营养。”
伊桑顺从地张开嘴,就着埃文的手,让温度适宜的水流进入他的喉管和胃部,滋润了每一寸干涸地黏膜。喝完水后,埃文把杯子放到了一边,开始拆营养针剂的包装。他的动作显得笨拙而滑稽,那双能安抚生命的手,在撕开一张小小的塑料包装纸时却显得无所适从。伊桑看不下去,皱着眉拿了过来,自己三两下就撕开了。
“对不起,伊桑。”埃文用那张属于凯泽的脸,说出全然不像凯泽会说的话,“关于手部精细操作的模块,我尚未完成学习,还需要更多的练习。”
听到这话,伊桑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又平息了下去。他看着手里的针剂,鬼使神差地,又把它放回了埃文的手里。
“那你继续练。”
埃文于是又开始用那双完美的手,跟那支小小的针剂进行着一场乱七八糟的搏斗。伊桑就双手撑在床沿,双脚搭在地上,半坐在病床上,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盯着他拆东西,仿佛想把自己的灵魂也放空。
“你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伊桑。”埃文终于拆开了包装,他站了起来,掀起伊桑的T恤,将针头扎进了伊桑消瘦的侧腰。他的腰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脂肪,仿佛所有能量都被腹中那个日渐长大的胎儿所吸食殆尽。“待会的事情会需要很多能量。”
“……什么事情?”伊桑隐隐有了预感,但此刻针头在他的身体里,他没有动。
好眼熟的一幕。伊桑恍惚地想……在游隼号上,那个金发蓝眼的Alpha,也是这样替他拿过了营养针,用温柔的语气,要他小心脱水。强烈的既视感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仿佛昨日重现。
埃文将用过的针剂投入垃圾桶,坐回床边的椅子上,用那双冰蓝色的、毫无波澜的眼睛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宣告:
“治疗。”
“什么治疗?”伊桑和熟悉的眼睛对视着,但里面平静的可怕,什么都看不出来。
“医生说你需要更多的信息素,伊桑。”埃文拉近了椅子,更靠近了一点伊桑。他张开两条腿,环住了伊桑的腿,头颅几乎埋在了伊桑的胸口。
“……是。”伊桑承认。太近了,他有点不太自在。但他对属于凯泽的身体太熟悉了,因而也无法升起强烈的抗拒。
埃文的手按在了他侧腰的伤疤上。
伊桑长长吐了口气,又弓起了背。
伊桑抬起了头,看着病房天花板上狭小的通风口。他把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想象自己是一粒尘埃,可以从那个通风口飘出去,飘到这个畸形病房和医疗船之外的冰冷死寂的宇宙里。只要不想,就不会痛;只要不看,就不会有感觉。
他几乎要成功了。
直到埃文的手开始拨弄起微微隆起的小山丘。
“埃文!”伊桑立刻按住了他的手。
埃文抬起和他对视,眼神清亮而充满关心。“你需要更多的催产素,这有助于减轻你的疼痛和压力。”
“可……”伊桑闭上了嘴。埃文的手被他的T恤盖住,只要他不去看……
伊桑精悍而流畅的肌肉线条正在逐渐消失,他开始消瘦,但胸膛和腹部却开始日益隆起。此刻,他曾经坚实的胸肌柔软且丰腴,在埃文的触碰下,轻微地颤动着。
这是治疗,只是治疗。伊桑撇过头,冷漠地断开了和埃文的对视。
等到埃文的手再度换了地方,伊桑没有出声阻止。
毕竟这只是治疗。
使用凯泽的影像和声音又与使用凯泽的克隆体有什么本质不同?
没有。
所以伊桑看着埃文跪在地上,低下头,靠近他。
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被制造的,伊桑冷静地想。在让埃文变回智能助手安卡之前,我会删掉这段数据的。
那我可以吻他吗?既然都会被删掉的话。
伊桑摇了摇头。
埃文的举动带来了陌生的、令人羞耻的感受。快感是陌生的,也是可耻的。它像温暖的毒药,从被抚慰的地方开始,麻痹了他的警惕,瓦解了他的愤怒,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此。
伊桑感觉自己漂浮在被夏日阳光照射过后温暖的溪流当中,他就这样顺流而下。
在几个瞬间,伊桑有些疑惑,埃文是无知且茫然的,他从哪里……下一个瞬间,他就喘息着抓住了埃文的手臂,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就在伊桑快要被这种纯粹的感受淹没时,埃文停下了动作,站了起来,把伊桑轻轻推到在了那张窄窄的病床上。
伊桑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感觉到埃文的另一只手,目标明确地伸到了他的身后。
“不行!”
这一次,伊桑的反应激烈如触电,他猛地抓住埃文的手腕。他睁开那双苔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属于凯泽的脸,胃里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厌恶。
埃文的手顺从地停下,甚至没有试图挣脱。
“伊桑,放轻松。不要恐惧。”埃文语气平静,“如果你感到不适,这段记忆可以被格式化。它不会成为我的记忆数据,也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你可以将我的这段记忆删除,当做从未发生。”
埃文像一个魔鬼,讲出了伊桑的心声。没有后果,没有记忆,没有审判。他可以放纵自己所有的不堪,然后让这一切,连同这个见证者一起,被彻底清除。
伊桑和埃文对视着,埃文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缓缓松开了手,用手臂遮住了眼睛,感受着埃文的手指笨拙的探索。
但他很快就受不了了。他受不了这种被动地、被那具属于凯泽的身体笨拙侍奉的感觉。这让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被审视、被引诱的、无力反抗的囚徒。
他感觉自己在海水中挣扎想要浮起,但被什么抓住了脚踝。
伊桑猛地撤开手臂,一双因缺氧和屈辱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下一秒,他撑起身体,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毫不犹豫地翻身,然后跨坐了上去。
掌控权回到自己手中的感觉,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
但那张脸……他还是无法面对。
伊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几乎是出于本能,一把抓过之前被他脱掉的廉价T恤,粗暴地、不容分说地盖在了埃文的脸上。
世界清静了。
没有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只剩下一具温热的、强壮的、完全属于他的、匿名的身体。
他扶着埃文宽阔的肩膀,慢慢地将自己沉了下去。Omega的本能和埃文的摸索让他身体早已准备妥当,他轻易就接纳了对方。
他开始以一种生疏的、几乎是自我惩罚般的节奏,缓缓地起落。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带着青苔湿气的Omega信息素在空气中爆裂开来。
但这还不够。
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感攫住了他。他俯下身,将脸埋在那件盖着埃文脸的T恤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去寻找那双嘴唇。
织物的粗糙磨着他的唇,他能闻到一股属于织物纤维的、干净而陌生的味道,混杂着埃文呼吸的热气。他用力地吻下去,隔着布料,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对方嘴唇的柔软轮廓。这个吻如此荒唐,如此绝望,他像是在亲吻一个蒙着白布的雕像,一个没有面孔的爱人,一个早已死去的幻影。他用尽全力,试图从这层阻隔中汲取一丝虚假的慰藉。
很快,那块布料就被两人交融的呼吸濡湿了,变得温热而潮湿,紧紧地贴在埃文的脸上,勾勒出他唇鼻的清晰形状。伊桑的舌尖,隔着这层湿润的布料,徒劳地、一遍遍地描摹着对方的唇线。
这种隔靴搔痒般的焦灼感,让他的欲望烧得更旺。
他需要更多。他需要真实的、毫无阻碍的接触。
伊桑颤抖着手,掀开了T恤的一角,刚好露出那双微张的、精致的M形嘴唇。他不再犹豫,低下头,用自己的舌尖,贪婪地舔舐和侵占了那片湿润的口腔。
但还不够……
当那灭顶的浪潮开始冲击他的理智时,伊桑的动作变得急切而混乱。他知道自己快要到了,就在那极致的、即将失控的瞬间,一种无法言说的冲动让他猛地伸出手——
他一把扯掉了那件T恤。
属于凯泽的脸毫无预警地暴露在他眼前。汗水打湿了那金色的发丝,几缕凌乱地贴在俊美的脸颊上。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欲望,没有沉沦,只有宇宙般深邃的、全然清醒的温柔。像一台最高精度的摄像机,正平静地*、忠实地记录着他此刻所有的失控。
他看着那双眼睛,看着自己在里面狼狈不堪的倒影——潮红的脸颊,迷离的眼神,因为急促喘息而微张的嘴唇,以及眼角那滴不受控制滑落的、不知是因快感还是屈辱而流下的泪水。
伊桑的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在埃文冷静的凝视,被那篇海水彻底吞没。
第39章 皇室公告世纪婚礼暨葬礼公告。
空气中还残留着青苔味的Omega信息素。伊桑侧躺在床上,身上随意盖着一张薄毯,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锁骨和肩膀。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而彻底的“治疗”,身体带着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被安抚后的松弛。
埃文在背后抱着他,皮肉相贴,理由是皮肤接触可以增加催产素。
这肯定是伊桑两个以来最放松和舒适的时刻。他甚至有心情打开个人终端,久违地刷起了船主论坛。
刚打开网页,他就看到自己的个人通知那里有一个红色的999+。
这是怎么了?论坛出Bug了?
伊桑没有理会,打开了闲聊吹水区。
《[热]皇室新闻里的那个游隼,是咱们论坛里那个吗?》
什么玩意?伊桑瞳孔放大。什么皇室新闻?!
再往下一看,几乎每个帖子都和他有关系。
《[热]游隼你大人有大量,我再也不叫你逼王了!》
《[热]游隼就是莱安万瑟伦的证据有!请进!》
《[热]报!游隼最后一次上线是三天前!他没死!》
伊桑两眼一黑,点开了第一个帖子。里面是无忧宫网站的截图,是一篇名叫《伉俪情深,生死传奇:帝国皇帝凯泽维瑟里安陛下与莱安万瑟伦殿下世纪婚礼暨莱安万瑟伦殿下葬礼公告》的文章。
他点进去,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凯泽的脸,正深情款款地凝视着镜头。而在他身边,通过某种他妈的技术合成的、他自己的影像,正幸福地微笑着,身上还穿着他试穿过的那件白色燕尾服。
结婚照……伊桑捂住了眼睛。挣扎了一会,他才继续看下去。
网站详细介绍了他的一生,从万瑟伦的继承人如何在天穹陷落之日幸存;到化名伊桑霍尔特,进入天穹军事学院读书并和凯泽殿下相恋;再到成为星际航道上的游隼;最后,是他如何为了帝国“英勇牺牲”。而后,公告凯泽陛下将会在不日和已死的莱安万瑟伦殿下完婚。
“不是,他有病吧?”伊桑张口结舌。
“我都死了,他怎么还拿我作秀啊?!”伊桑满脸震惊。“我都死了,他怎么和我结婚啊?!”
而后,一个更可怕想法击中了他——“有这么暴露人家隐私的吗?!!”
完了……伊桑想。以后要带防毒面罩出门了。
……还好平时也不太喜欢出门。
伊桑咽了口口水,知道了为什么自己的私信有999+了。
在他看帖子的时候,他的光屏上还在飞快地跳出各种信息,来自船长论坛、来自航行模拟游戏,甚至来自暗网,不断有人问他:游隼游隼,你是莱安万瑟伦吗?你还活着吗?你前两天不还上线了吗?
伊桑为了在天琴星备降,是刚刚登陆过船主论坛,发帖问了最新的对地卫星监控死角。在此之前,他还在论坛上找人捞他的逃生舱,找人送莱安离开天穹星。
……完蛋了。
伊桑想。
最重要的,他曾经顶着游隼的ID,回复过类似于《[热]现在Omega都能当大型飞船领航员了?!》《[热]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维瑟里安的情人!》之类的帖子,把楼主狠狠喷了一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要回复那些帖子啊!!为什么要说蠢话啊!!!这下不是坐实了游隼就是伊桑霍尔特,就是维瑟里安的情人吗?!他引以为傲的、冷淡疏离的“游隼”人设,在这一刻碎得连渣都不剩。他仿佛能看到全星网的人都在嘲笑他,这个一边在论坛上扮演着高深莫测的黑船主,一边却在现实里当着皇帝陛下的金丝雀。
伊桑焦虑地抓着自己的发根摇来摇去。现在销号还来得及吗?!
只要认识游隼这个ID的人,在公开社交平台平台说一句话,凯泽立刻就会知道他没死。
他现在去求爷爷告奶奶让论坛网友千万替他保守秘密还来得及吗?!求饶的截图会立刻流传出去吧?!
他的光屏上开始飞快弹出更多消息,现在简直热闹极了!万瑟伦家族的人也来了,阿塔那索斯家族的人也来了,顶着他熟悉论坛ID的名字,给他发消息劝他回家。
再过了几分钟,另一个熟悉的ID给他发了消息: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那ID格外眼熟——这是他送莱安离开天穹星的那位船长的ID。
凯泽找到莱安了,也知道他没有死了。
伊桑心跳如鼓,立刻手忙脚乱的关掉了个人终端。
“怎么了?你心跳很快。”埃文摸了摸他的胸口。
“……没事,没事。”伊桑连着说了两声,然后转过身,把自己的头埋在了埃文的怀里,抱着埃文的腰。开始一下下在他的肩头撞自己的脑袋。
“我好蠢,我好蠢啊!”伊桑语气满是懊丧。
埃文安抚地摸着伊桑的背,拿起了他的个人终端,打开来,刚好看到了伊桑和凯泽那张合成地“结婚照”。
“你不蠢的,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朋友。”埃文亲了亲他的额头。“你的智商、认知能力、逻辑推理能力、记忆力、注意力都在前百分之一。”
伊桑哭笑不得,埃文哪里见过几个小朋友,但他还是好受了一点,像是回到了十四岁和安卡相依为命的时候。
他翻了个身,想再看一下智能终端,结果发现埃文已经在看了。
“你怎么解锁的?!”伊桑眉头一跳,拉开了点自己和埃文的距离。
“伊桑,”埃文叹气似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我帮你记着你所有的账号和密码。”
“哦……哦……”伊桑又缩回了埃文的怀里。
光屏上是伊桑和凯泽的“结婚照”。
伊桑有一点莫名的尴尬,他害怕埃文需要他解释什么。
但埃文只是平静地划了过去,替伊桑点开了他不敢点开的私人信息。大概看了几眼之后,埃文对着伊桑说道:“我们需要立刻转移。”
在他说话的时候,屏幕上始终在弹出同一条信息。
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
不知道他发了多少遍。
伊桑的火气一下被点着了,憎恶开始在他的血管里燃烧了起来。他看着光屏上那句不断重复的、如同咒语般的“我的Omega”,一种被冒犯的、被侵略的怒火压倒了恐惧。
他猛地从埃文怀里直起身,拿过终端回复道:“第一,我不是你的Omega。第二,不关你的事。”
*
在那句回复经过了漫长的恒星中继,终于传到了凯泽的个人终端时候,凯泽愣了一秒。
从那篇《伉俪情深,生死传奇:帝国皇帝凯泽维瑟里安陛下与莱安万瑟伦殿下世纪婚礼暨莱安万瑟伦殿下葬礼公告》发出去之后,凯泽的公关团队就一直在做舆论监测。
他在成为皇帝之后,他原本的私人公关团队受聘为皇室公关团队,并且顺利获得了几家大型商业社交媒体的后台权限。在这份通稿发出之后,公关团队加班加点,引导社交风向,将皇帝本人的行为描述为深情而浪漫,噤声了所有负面消息。
然而,在信息流中,他们发现了异常数据。有一小群人,彼此之间似乎有些联系,在社交媒体上用暗语讨论皇帝陛下的未婚妻。但是,直到有人将“游隼”在两天前在封闭式船主论坛的帖子截图,并且放在了社交媒体上,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
消息到凯泽手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的公关团队再三确认,甚至花费高价购买了一个船长的账号,阅读了游隼所有的发帖记录,和伊桑的语言习惯对比之后,才把这个消息汇报给了凯泽。
艾瑞斯墨瑟,公关团队的负责人,一位女性Beta,强烈要求和皇帝陛下见面,在等候小半天之后,进入了凯泽维瑟里安的办公室。她清楚地知道这将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个消息不是二十个月的年终奖,而是闪着火花的引线。一飞冲天平步青云,还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全靠她手里的这份材料。
“陛下。”艾瑞斯恭敬地鞠躬行礼。
“你只有五分钟,快说。”凯泽没有从文件后面抬起头。
艾瑞斯没有被这股冷漠吓退,她已经熟悉这位年轻帝王的行事风格,更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她冷静地开口:“陛下,我前来汇报一项紧急的公共舆情危机。与您和莱安殿下的婚礼公告有关。我们评估其风险等级极高,若不立即处理,将可能对您的公众形象和皇室声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
凯泽的笔尖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她,示意她继续。
艾瑞斯立刻投影自己的个光屏,上面是各种数据图。“陛下,这是过去三小时内,关键词‘莱安万瑟伦’与‘游隼’的关联搜索热度,增长曲线呈指数级爆发。同时,我们的系统在各大社交平台捕获到超过三十万条相关讨论,其中73%为负面或质疑性言论。我们的舆论引导措施,在过去一小时内已经完全失效。”
“什么意思?”凯泽眯着眼睛,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眼前的艾瑞斯。
“导致舆论失控的核心引爆点,是这张封闭式船主论坛‘深空航路’的帖子截图。”艾瑞斯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报告,“发帖人ID为‘游隼’,发帖时间为两天前,内容为询问近期天琴星对地卫星监控死角。我们的技术团队已确认截图真实性,并……收集了这位‘游隼’的所有历史发言,与莱安万瑟伦殿下留存的个人通讯记录,进行了语言习惯交叉对比分析。”
凯泽定定地看着那张截图,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他在等艾瑞斯说出结论。
艾瑞斯没有说。
“我做了工作之外的事情,希望您不会觉得多余。”艾瑞斯深深吸了口气,切换到了下一张图片。“我查阅了该贴中提到监控死角附近,一位用户刚好在该时段上传的私人视频,然后,我在视频中找到了这一帧。”
图片被放大到极限,噪点和模糊也无法掩盖画面的内容。一位身着繁复裙装的Omega正在仓促地带上面纱,而那露出的半张脸,正是……正是……
凯泽双手撑着桌面,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黑曜石制成的桌沿在他指下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们没有附近监控摄像头的权限,因此只能获得这张动态图片。但我想,这对于后续的调查……有些帮助。”艾瑞斯看着凯泽,清楚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
她不知道凯泽希望自己的未婚妻是活着还是死亡。如果他希望这位未婚妻彻底消失在宇宙间,那今天,艾瑞斯将无法踏出这件办公室的门。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她见过伊桑,在之前办公的会议室里。凯泽半跪在伊桑面前,柔身细语地劝他接受那套公关方案,承认他是凯泽相恋五年的爱人。
如果这不是爱……不,这肯定是爱。艾瑞斯的手心全是冷汗,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着凯泽。
“艾瑞斯,”凯泽终于开口,声音却平静得可怕,“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赌输了……艾瑞斯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我的员工……对此毫不知情。”艾瑞斯的声音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最终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凯泽绕过桌子,走到光屏前。他抬起手,指尖虚虚地、隔着空气描摹着画面里伊桑的轮廓——那消瘦的脸颊,眼下浓重的乌青,以及被裙装掩盖、却依然能看出弧度的腹部。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但眼神却燃烧着截然相反的、掠夺般的狂热。
他笑了,一种迷醉的、满足的、终于找到猎物的笑容。那张脸,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疯狂思念,如今,它以一种鲜活的、倔强的、甚至带着一丝孕期脆弱的姿态,重新落入了他的视野。
“告诉他们。”凯泽轻声说,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
艾瑞斯猛然抬起了头,难以置信。
“安全局、内政部和天穹星近地卫队的人,今天之内会和你联系。”凯泽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张动态图片,看着伊桑在全息影像中一次次伸手带上面纱,仿佛一个永不停止的循环。“带上你的员工,加入新任联合调查组,你将充当副组长。”
赌赢了。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了艾瑞斯。
“现在,”凯泽终于回头看她,那双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令人战栗的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艾瑞斯立刻回过神将她高价购买的论坛ID账号和密码,发送到了凯泽的个人终端。而后,她腿脚发软地离开了凯泽的办公室。
而后,凯泽蜷缩起身体,用一个和当日朱利安几乎如出一辙的姿态,坐在了办公室待客的沙发上。
应该说点什么的。
在这么久之后才能再次重逢。
他的爱人逃脱了死神的追捕,渡过了冥河,回到了这个世界找他。
死者没有耳朵,可是凯泽有眼睛,他盯着属于游隼的ID,看到他的头像亮了起来。游隼上线了。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尖叫。那些他曾对伊桑熟练使用的、道歉和求饶的台本,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所有的技巧和算计都在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下熔解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慌。
他的智能体呢?他的团队呢?皮格马利翁计划里所有的专家呢?所有支持他的人呢?他到底该说什么?!
“快说!待会他下线了!快说啊!”
他的指尖在光屏上悬停,冰冷的手汗几乎让触控失灵。他想打出那些排练过无数次的温情句子,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冷酷地不断重复:‘抓住他!别让他再跑了!’最终,那份原始的、不加掩饰的占有欲,替他敲下了那行字。
“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没有回复。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了一个世纪。
于是,凯泽复制一次,又发了出去。
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伊桑,我的Omega,你没有死,对吗?
……
他不知道自己发了多少次,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用目光烧穿它。每一秒的延迟,都被拉长成一个世纪的酷刑。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信号在宇宙尘埃中丢失了,是不是‘游隼’只是一个幻影……直到那行冰冷的文字,像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判决书,终于跳了出来。
“第一,我不是你的Omega。第二,不关你的事。”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被拒绝后的死寂。这句话的杀伤力,远胜于飞船爆炸的火光。爆炸是献祭,而这是背叛。
他捂着个人终端,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肩膀。然而,就在那片极致的痛苦和羞辱之中,另一个画面顽固地浮现了出来——伊桑在他身下失神喘息,汗湿的皮肤泛着潮红,苔绿色的眼眸里全是迷恋,一遍遍重复着:“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哪个是真的?
是现在这条冰冷的文字,还是过去那个温热的身体?
这个问题只存在了一瞬间。凯泽维瑟里安的大脑,在短暂的死机后,给出了答案。
他选择相信后者。
凯泽迅速从那句冰冷的回复中体会出了一点无伤大雅的、甚至有点可爱的反抗。Omega都是这样的,他们总是用想尽各种办法吸引Alpha的注意,欲迎还拒,想靠近就先躲开。
凯泽的身体舒展开了,他抬起头,感觉那胸口的两枚戒指再次灼热了起来。
好啦,伊桑,你赢了。
你对我,确实,确实,非常重要。
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凯泽面带微笑,将这几句话发送给了头像已经暗下去的游隼,但只收到几个红色的感叹号。他重发了几遍,但什么也没发出去。
又在抱怨我回复太晚。
凯泽停了两秒,然后发送了一张图片过去。
那是一个金毛小狗的表情包,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下面配着一行小字:「要哭哭了」。
这是伊桑曾经发给他的图片,伊桑曾经试图用这些小狗来获取他的注意力。
他知道伊桑想要这个,他可以给。
凯泽把伊桑发过来的,他尽数存下的所有图片都发了出去。
「金毛小狗:小狗偶尔也会不开心。」
「金毛小狗:我只是一只想你的小狗。」
「金毛小狗:宝贝在干嘛?」
「金毛小狗:理理我啊宝贝。」
没有回复。
伊桑没有在看论坛。
凯泽盯着个人终端的屏幕,几张被拒绝接受的金毛小狗泪眼汪汪、惨兮兮地看着他。
好可怜的小狗啊。
当时不应该故意不回伊桑信息的。
可是故意冷淡伊桑,可以让伊桑为他投入更多感情。
从过往经历来看,这个策略是成功的。在他想要立刻回复可怜的、渴求着他的伊桑时候,他的理智会立刻制止他。伊桑的期待和渴望拉得越长、他对凯泽的爱就会越多,他愿意付出的东西也就越多。
那么问题在哪里?凯泽的手指开始在膝盖上敲来敲去。凯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只是隐约感觉有什么问题。
他需要重组和升级皮格马利翁团队。
但专家需要时间才能到场。
于是,凯泽做了一件设置连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事情。他打开了备忘录,在里面写了一条:1.不要故意不回伊桑的消息,故意让他着急。
他看着那条备忘录许久,又不满意地删除掉,重新写道:1.要及时回复伊桑的消息。
他已经想好了备忘录的用途。
等到伊桑回到他的身边,他会把这份备忘录给伊桑看的。
他为伊桑付出了如此之多的时间、精力和爱。
他值得伊桑最好的回报。
亲吻、眼泪、顺从、爱。
都应该有。
第40章 金毛小狗人为什么会喜欢狗?
“纳卡,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伊桑在医疗船里搜寻一番,最后在厨房找到了正在烤饼干的纳卡。
“我租的船暴露了。”伊桑靠在门框上,姿态闲适。
“过来的路上有几台深空望远镜,我不能保证自己没被拍到,附近又只有恩多星一颗宜居星球。我们太显眼了。”伊桑对着脸上沾着面粉的绿色小熊说道。
“哦。”纳卡不紧不慢说道,“没关系,只要不要登了船再动手,我们就是安全的。”
纳卡看了一眼伊桑,伊桑有点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的船有武器,”纳卡挺起毛茸茸的胸膛,信心满满,“来一个我轰一个。”
“……行星级战列舰也可以吗?”伊桑一瞬间有点震惊,难道纳卡居然还是个武器专家?
“当然……什么?行星级战列舰?!”纳卡一下子打翻了面粉袋子,让他整头熊都变成了白色。
纳卡打了几个喷嚏,立刻说道:“快走!你们快从我的船上滚下去!”
伊桑半蹲下身,轻柔地替纳卡拍掉了他毛茸茸脸上的面粉,而后说道:“纳卡,现在这是我的船了。”
伊桑来找纳卡之前,埃文已经轻松破解了幽灵医疗船的安全系统,接管了这艘船。
“你这是抢劫!是犯法!”纳卡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伊桑轻柔地笑着:“是的,我黑吃黑。”
纳卡尖叫着逃走了,结果被厨房门挡住了。伊桑为他打开了门,他逃窜到了走廊里,结果发现自己没有权限打开任何一扇门。
“喝茶吗?”伊桑端着茶壶走了出来。“格雷伯爵茶,我特地从天琴星上带来给你的。”
纳卡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好脆弱哦。”伊桑叹了一口气。
“伊沃克人迷走神经高度发达,受惊吓后极易引发血管迷走神经性昏厥。”埃文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他轻松地抱起昏倒的纳卡,像抱一个大号的毛绒玩具,“让他平躺,抬高腿,很快就好。”
“又当上百科全书了?”伊桑拿着茶壶和杯子走在他的身后。
“不是百科全书。”埃文转过头乱七八糟笑了一下,一不小心又把纳卡的脑袋在走廊上磕了一下。“我们一起自学过帝国历史地理学,人种那部分讲过这个。”
“好的好的,快走吧,AI哥。”伊桑用胳膊肘推了一把埃文的背。
埃文转过身,又把纳卡的脑袋在走廊上磕了一下。
回到驾驶室之后,伊桑坐在了有点像狭窄的驾驶座上,开始设置跃迁坐标。
在意识凯泽已经发现了自己没死,伊桑惶恐了一会之后,平静了下来。发现就发现了,那又怎么样?不就是逃亡的生活吗?他可太熟悉了。全宇宙都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会玩全范围捉迷藏了,二十四岁,具有十八年逃命经验。
他将租来的飞船设定了自动导航,以一种诡异的形态,在完全不合理的航路上逃窜,最后会进入一片小行星带。凯泽会派人去追去堵的,他和凯泽一起穿越过小行星带。伊桑又感觉有点恶心,那会凯泽故意弄坏了安卡,伪装成他的“大副”,和他一起穿过了小行星带。
现在逃走并不算难,只要带着纳卡这艘没有身份记录的黑船,进行几次跃迁,他们就能再次消失在茫茫星海中了。
“你不能跃迁。”埃文按住了他的手。“宝宝月份很大了,它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伊桑用另一只手拍开了埃文的手,和他对视一眼,说道:“只有强者配做我的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这个他与凯泽之间最后的、血肉相连的证据,能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你会难受。”埃文没有与他争辩,而是直接弯腰,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将他从驾驶座上抱了起来。“我们不用跃迁,也能逃走。”
“埃文,放我下来,不要多管闲事。”伊桑声音冰冷道:“你要做的是听我的命令。”
“不。”埃文把伊桑放在了副驾座上,“我要做的是保护你,让你快乐,让你幸福。而不是让你伤害自己。”
伊桑看着埃文给他系上了繁复的多层安全带,他看着埃文专注的冰蓝色眼睛,听着飞船冰冷的例行公事汇报航行数据。
而后,伊桑非常突兀且带着些挑衅问道:“比如说我喜欢SM呢?我就喜欢被人绑起来打呢?你要怎么办?”
埃文直起身子,思考了一下,说道:“我会轻轻地打你。”
埃文凝视他的目光无害而温柔,但他的神色却因为背光而显得晦暗不明。
伊桑猛地转过了头,没有再看埃文。
愚蠢!伊桑在心里骂自己。舷窗外的星光飞速后退着,恩多星正在离他们远去。
他为什么要对一个AI说着这种话!为什么要把伤口亮出来等别人——他甚至不是人——审判!他渴望得到什么回复?!他难道渴望被再次厌弃和贬低吗?
心里没有答案,为什么要提问?!
埃文凭什么这么说话?!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谁他妈要和AI玩SM啊!
伊桑死死咬住后槽牙,绝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声软弱的声音。向一个克隆人袒露软弱本身就荒谬至极——伊桑盯着扶手台上一块不显眼的污渍,试图回避埃文目光中担忧的问询。一段基因、全是程序、人造的东西也敢见证他的溃败?
——我会轻轻地打你。
——我不想被打。
一点都不想。
他憎恨自己正在向一个非人存在寻求共情——多么可悲,他最后竟要向自己的造物乞讨安抚与理解。
星光在舷窗外拉成长线,恩多星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黯淡的光点。不知过了多久,伊桑终于开口说道:“我们去哪?废弃港?”
埃文点头:“是的。宝瓶座的TRAPPIST-1d,我们需要一艘新的,没有编号的船。”
“还买YX-365通用型飞船吗?”伊桑看着黑暗的宇宙问道。
“很高兴你还记着游隼号,伊桑。”埃文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道:“但是游隼号是一艘中小型飞船,似乎无法同时容纳我和即将诞生的孩子。”
伊桑又转过了头,去看侧面的舷窗。
不,不会有你,也不会有孩子。
等他找到安全的落脚点,他会毫不犹豫地拿掉这个孩子,然后洗掉埃文的记忆,让他变回那个忠诚的、完美的、没有多余情感的AI助手。
伊桑不会再让愚蠢和软弱彻底毁了自己的生活。
来自早已死亡的恒星的冰冷光线倒映在伊桑的眼睛中,和他冰冷的意志凝做一团。他想起了驾驶着机甲超过了亚特兰大号的凯泽,想起了当天鲜血荡漾在胸口的感觉,他的神色逐渐冷静了下来。
伟大的船长不屑用镜子里倒映的体温取暖。
“加速已完成。”埃文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又替伊桑解开了他的安全带。“起来活动一下吧,对你和孩子都好。”
就在这时,腹中的胎儿仿佛听懂了似的,轻轻蹬了他一下。
伊桑坐在副驾座上,没有动弹。他又想犯蠢,他要忍住。
可等到埃文把那杯已经放凉了的格雷伯爵茶送到伊桑手上的时候,伊桑看着那张属于凯泽的脸,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如果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呢?”
伊桑知道凯泽会怎么回答。凯泽已经说过了: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好不好?他会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宝贝,而这个孩子只是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
“那很遗憾。”埃文说道,“我以为还有机会再看见一次十四岁的你。”
“这次我不会让他等十年。”
埃文又乱七八糟地笑起来了,可能是为了表示谦逊。
“或者是十八年?”埃文说,“很可惜,我只认识了你十年。”
伊桑把小熊杯子举到了面前开始喝茶,假装没有对埃文乱七八糟的笑容感到愤怒。
十四岁的我有什么好见的,到底有什么好见的?!
万一……不是我呢?
万一是金发蓝眼睛呢?
那就是……十四岁的凯泽。
十四岁的凯泽……没有猎物,没有晚餐,穿着猩红色猎装的青年男性从遥远的地方对着他说道。
我不会让他等十年,才获得一个迟来的拥抱。
我也不会让他去打猎的,我每天都会给他吃晚饭。
凯泽吃不吃晚饭关我什么事情?!
伊桑立刻又愤怒起来了,他说不清楚在生谁的气,到底是凯泽、埃文还是他自己,还是他平等的憎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茶有点凉了,小熊的杯子很滑稽。真变态啊,小熊用小熊茶杯喝水,还吃小熊饼干!历史地理学关于人种的部分有说伊沃克人这么自恋吗?纳卡的饼干烤上了吗?会不会焦了啊?
饥饿感顺着他的食道爬了出来。
“我要吃小熊饼干。”伊桑气势汹汹地说,“把纳卡叫醒,让他给我烤饼干!”
*
人为什么会喜欢狗?
凯泽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猎狐犬还有些用处,其他的狗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每隔两分钟,就要看一次个人终端。屏幕上,全是他单方面发出去的金毛小狗表情包,每一个都带着“消息已被对方拒收”的红色感叹号。
他最早给伊桑发出这只狗的表情包,仅仅是因为福克斯博士的建议。福克斯博士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他放了鸽子之后,无奈地给他发了金毛小狗的表情包,说她一直在等凯泽。
福克斯博士说,适当使用表情包可以增加“人味*”,可以让沟通更顺利,于是他就发表情包给伊桑。
虽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只狗的图片配上字,就能让沟通更顺畅,但他还发了。因为凯泽擅长学习,擅长虚心听取建议,擅长从过去的成功当中学习并继续成功。
凯泽派人找到了那只著名小狗的主人,拍了足够多的照片,配上了文字,持续不断地发给伊桑。可伊桑一个都没有回。凯泽只能重复不断地发。
伊桑喜欢收集金毛小狗表情包再发给他,现在伊桑可以每天给他发十个,一年都不重样了。
凯泽想,下次伊桑给我发金毛小狗的时候,我会回的。我不会让他再为此伤心了。
或者伊桑不喜欢狗。凯泽的头脑划过一丝清明,伊桑只是……喜欢他。
当然,当然,伊桑爱他,伊桑喜欢他,这毋庸置疑。
狗是狗,狐狸是狐狸,不一样的。
人们有权喜欢狗。
又等两分钟,伊桑还没有回复。凯泽站了起来,走进了隔壁的会议室,加雷特沃尔夫、艾瑞斯墨瑟、莱莉万斯、安全局和内政部的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看到凯泽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久等了。”凯泽坐了下来,其他人便也坐了下来。
“诸位都是我信任的朋友,我需要委托你们去做一件对我个人和整个帝国都极其重要的事情。我的妻子,哦,现在还是未婚妻,不过不重要。他遇到了点麻烦。”
凯泽示意莱莉打开了光屏,开始播放伊桑和假的塞缪尔劳埃德一起潜入天琴星博蒙特家族医院的视频。
“他似乎被一伙人控制了,这些人策划了阅兵爆炸事件。三四天之前,有人控制着他和一个仿生机器人潜入了医院,偷走了我的血清和信息素。”凯泽沉默了一会,看着视频里伊桑隆起的腹部,低声说道:“我以一个Alpha的身份,向你们请求,帮我找回我的Omega和他腹中帝国的继承人。”
他缓缓站起身,向在场的所有人微微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我请求你们参与俄耳甫斯计划,将我的妻子……带回来。”凯泽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微微垂下眼睑,用一个近乎谦卑的姿态,为他即将发动的、横跨整个银河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
伊桑再次登上深空航路论坛的时候,卡了很久。
他想来找找废弃港里二手船商的联系方式,这些人平时到处活跃顶帖,伊桑对好多ID都非常眼熟,可惜一个都没加过联系方式,要用的时候,一个都找不到。
伊桑一登录进去,就看到万年不变的铁灰色论坛首页换了风格,此刻飘着白色和粉色的花瓣,不知道还以为进入了什么美容美发机构。
在论坛最上方,漂浮着巨大的弹窗,上面用颇为唯美的花字写着“祝凯泽维瑟里安陛下与本论坛网友莱安万瑟伦殿下新婚愉快。”
伊桑捂着眼睛冷静了一分钟,打算关掉那个弹窗。结果,他刚碰到弹窗,那弹窗立刻逃走了。他追了快一分钟,都没能关掉,只能看着弹窗在光屏上动来动去。
他的头像亮起来之后,消息栏里就开始疯狂闪烁,不是弹数字也不是弹文字,而是彩色的花字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游隼哥!”
“求你了!”
“回消息!”
“我不想死!”
什么玩意?伊桑皱着眉头远离了光屏,防止那几个七彩的文字旋转跳跃来到他脸上。
他点开了消息栏,就看到版主和管理员都在给他发消息。
伊桑点进版主的消息,立刻就被一串痛哭的表情包冒犯到连退两步。
“?”伊桑发了个信息过去。
“你总算上线了!!!!![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帝国安全局的人在一个个找管理员聊天啊!!我也快被发现了!!我不想被约谈啊!!!”
“你和你Alpha有事不能好好说吗!!不要牵扯到我们这种无辜的守法公民啊!!!”
伊桑无语。这论坛成员哪个是无辜的守法公民?细查起来大家最最少都沾点偷渡。
“……”伊桑发了六个点。
“你别装了!快想想办法!!!”对面肉眼可见的狂躁了起来。
伊桑:“。”
“好!!你快去找他聊!!!”版主急切地回复。
伊桑又冷静了一会,找到了黑名单,点开了之前拉黑的ID。
那ID名叫天穹之狼,这是原主人的ID,对方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Alpha,原本的头像是撕碎了T恤的狼人。论坛ID改不了,但头像能换,天穹之狼此刻头像是一只毛绒绒的金色小狗。
——游隼:“。”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乖巧,懂事]。”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好想你好想你]”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让我亲一口]”
——天穹之狼:“[金毛小狗:哥扛得住寂寞却抗不想你]”
——天穹之狼:“伊桑!!!”
好土。伊桑开始怀疑自己的品味了,他之前怎么能爱上这么土的人?被下毒了吧?还真有可能。
——游隼:“别查论坛管理员了。”
——天穹之狼:“那你回来。我想你了,好想你好想你。没有你都睡不好了。”
真的好土。
——游隼:“那你查吧。”
伊桑利落地拉黑了凯泽。他倒不担心凯泽顺着网络爬过来找他,因为这破论坛沾点违法,对于成员IP地址的保护是变态级的,管理员都看不到。多年以来宣称要线下真实伊桑的人太多了,目前有零人成功。
“找到了吗?”埃文把烤好的饼干端了过来。
“马上。”伊桑点开了二手板块,打算找个低调靠谱的废弃港的二手贩子看看。
二手板块简直繁荣得可怕!不知道是末日前的狂欢还是大家都想浑水摸鱼捞一把。
《庆祝皇家婚礼!本帖内所有飞船一律9.98折!》
《庆祝皇帝入驻论坛!线下购买立减50!》
好大的折扣力度……
伊桑搜索了废弃港,不断往后翻,找到了婚礼公告发出前的二手信息。他挑了一家,然后用纳卡的个人终端联系上了二手船商。
——AAA废弃港二手船独家保密发货:老板要多大的船?
伊桑沉默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小型飞船足够了。
但如果埃文和孩子……他就要大一点的。
——泡泡茶杯:礼貌问价。
对方甩过来一张图,上面是船型和价格。
——泡泡茶杯:收到,我研究一下。
说完,伊桑把纳卡的终端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纳卡欲哭无泪地看着他,控诉道:“早知道你是通缉犯,我就不让你上船了。我看你是个Omega我才让你上船的!”
伊桑看他一眼,和埃文对视一下,然后摸了摸小熊毛绒绒的脑袋,扬了扬下巴,指着埃文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纳卡摇头,用尖细地声音说:“你死鬼老公的克隆人。”
伊桑掏出了纳卡的终端,搜索了星穹神圣帝国皇帝,然后把排在第一位的图片指给纳卡看。
一模一样的金色长发,如出一辙的蓝色的眼睛,完全一致的高耸鼻尖。
纳卡的眼神在光屏和埃文之间转了好几次,短促尖叫了一声,又晕倒在了地上。
“好脆弱……”伊桑摇了摇头,又咬了一口小熊饼干。
*
凯泽再次被伊桑拉黑的时候,他的暴怒只持续了几秒钟,而后是深深的不解。
他坐在巨大的黑曜石桌子后面,抱着伊桑留下的毯子,手里攥着两枚戒指,眼睛死死盯着光屏,满满都是不解。
他找人要了一根细长的链子,把两枚戒指串在一起,挂在了脖子上。伊桑没死,刻在心头的纪念,就可以变成拿来把玩的回忆。他像一个虔诚的神父,抓着属于自己的圣物,念念有词,想要击退一切邪祟。
之前这么说都是有效的啊?
在天琴星的时候,在之前的房子里的时候,他只要示弱,伊桑会立刻安慰他。伊桑爱他,伊桑无法容忍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
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远。凯泽想。
当我跪在他的面前,眼含泪水,痛苦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情形就会不一样了。他会替我擦掉眼泪,会抱着我,会吻我,会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我,会保证永远不离开我。
可现在呢!凯泽的怒火立刻又被点燃了。伊桑走了!!!他走了!!为什么?!!为什么?!!
为爱殉情的故事是假的,那真相是什么?!
凯泽捏着两枚戒指,飞快地否定了伊桑不爱他的这个念头。
伊桑是他从十几岁起瞄准的目标,他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做过多次预演,才成功让伊桑爱上了他。他了解伊桑的一切,知道他的历史和伤疤,知道如何打动他。伊桑也给了他最好的反馈,伊桑把他当做自己的北极星!
当他第一次迈进历史学家阿利斯泰尔芬奇教授位于天琴星乡间的别墅,他就注意到了书架上这位教授和伊桑的合照。
穿着藏蓝色毛衣和短裤的小男孩站的笔直,苔绿色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倔强。阿利斯泰尔芬奇教授站在他的旁边,脸上露出一个非常浅的笑容。两人站在一处花园当中,面向镜头。
“莱安。”芬奇教授端着茶壶走到他的身后,开口说道,“万瑟伦的继承人,我最好的学生。”
十一岁的凯泽转过身,和芬奇教授握手,说道:“报纸上说莱安万瑟伦现在在无忧宫。”
“这是你要学习的第一课,凯泽。”芬奇教授盯着那张照片,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记录并不一定总是可靠的,历史学家需要学会在重重迷雾中找到道路,在彼此相互冲突的信息中找到最近接近的真相。历史记载、历史叙述和历史真相,往往并不相同。”
“有些人认为,历史学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也有些人认为,历史学家的唯一目的就是发现真相。凯泽,你怎么想?”
凯泽站在芬奇教授的书房,脚下踩着柔软的手工编织羊毛地毯,闻着古旧书籍和红茶混合的气息,看着那位教授蓝灰色的眼睛,开口问道:“莱安万瑟伦怎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