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血半年?”虞望垂目盯着虞五, 神色看不出喜怒,“没有别的解毒之法?”
“恳请主上恕罪。此藥毒性极烈,成瘾后几乎不可能自然消解, 屬下也只钻研出这一个法子。主上千万不要因为心疼小少爺就纵着他耽于云雨之事, 这瘾若是不控制好只会让人越陷越深,最终变成离开男人就活不了的——”
“够了。”虞望压着怒意, 声音骤沉, “这件事交给十九去查,三天之内, 让十九提着人头来见我。”
“是!”藥是在他手里丢的,虞望没追究他失职之罪,反而让虞五更加歉疚, 眼下宁可放着云游四海的日子不过,主动请缨道,“这半年屬下愿侍奉小少爺左右,为小少爷施针放血,熬藥煎汤,主上——”
“不必。”文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虞望高大的身影完全把他挡在后面, 连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只听见那哭得沙哑的嗓子依旧说出些冷心冷情的话,“这是我和侯爷之间的事,不劳费心。”
可虞五的目光却很难不瞥见主上腰间环着的一圈清瘦的玉臂, 那白皙细腻的手腕间什么也没有,空落落的,缺了金銀首饰,却也别有一种空疏淡雅的味道, 被官绿色的衣衫一衬,仿佛本身就是一截清甜的玉藕。
虞五可太了解这人是个什么状态了,难为他还能稳着声音说出那么冷静的话,实际上药瘾发作,水估计都淌到了脚踝。
虞望拿走他手上的针囊,还没来得及请教施针的要领,眼下却不得不先让虞五离开:“你先退下。”
“是。”虞五脚底抹油,立刻逃之夭夭。
虞望刚关上门,转身转到一半,就被文慎按在门上毫无章法地乱親,虞望哪见过这架势,瞬间连自己在哪儿都忘了,扣住文慎的后脑勺就粗暴地親咬回去,文慎本就软嫩的唇很快破皮见血,若是平日里肯定就哭着骂人了,今日却食髓知味般和他更深地吻在一起,越来越浓重的腥甜仿佛成为了助兴的良药。
“不生我气了?嗯?”虞望好不容易掐住文慎的两颊,阻止他追上来索吻,文慎臉上看着没什么肉,掐住之后却挤出了两团紅软可口的嫩颊,虞望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凑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臉颊,尖锐的虎牙差点毁了文慎这張美润无瑕的臉。
文慎被他咬得浑身一颤,哭喘一声,瞬间瘫软在他怀里,虞望适时揽住他软韧的腰,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沉声道:“是哥哥没有照顾好你。别怕,等抓住那个给你下药的人,哥哥把他的心肝剖给你熬汤喝,把他下面剁了给你补阳。”
文慎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紧紧抓着虞望的衣裳,夹紧腿呆呆地喘息。
虞望怜惜地抚了抚他淚濕的脸,隨即打开针囊,从囊中取出一枚浸满药汁的銀针,那针比平常的针粗很多,也长很多,本身就是取血用的,中空笔直,尖端泛着雪白的寒芒。文慎霎时被这银针吓得止住了哭,双腿夹得死紧,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哽咽道:“不要……”
“我先给你上麻沸散。”
“不、不行……”
虞望揉着他紧張的地方,耐心地哄:“没事,别怕。慎儿最乖了,只是取一点血而已,等取完之后哥哥亲手给你熬五紅汤,还想吃什么,哥哥都给你做。”
文慎还是不肯,一双淚眼扑簌扑簌地掉珍珠:“拿走!”
“……”
虞望沉默片刻,脑海里考虑过两个选择,一是不管他愿不愿意先取一针再说,二是再试着哄一会儿。但后者很快就被他否决掉了,因为他发现文慎有时候就是吃硬不吃软,越哄越闹腾,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
“不听哥哥的话了?”
虞望托住他两腋,将他就近放在门边的茶柜上,抬手轻轻拍了拍他濕红的脸颊,隨后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承受他的注视。
虞望这张脸不笑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凶,小时候还好,没那么吓人,现在却连呼吸都带着慑人的压迫感。文慎是见惯了威逼利诱习惯于周旋在王侯将相之间的人,却被虞望居高临下的审视逼得有些崩溃,本来就酸软不堪的地方甚至隐隐一阵痉挛,文慎不得不阖上长睫,两行温热的眼泪便顺着眼尾淌进汗湿的鬓间。
虞望看他这样,以为他是默许了,就先给他敷了一层薄薄的麻沸散,寻常的麻沸散只能内服,虞五改了方子,制成可以外敷的粉末,一直以来都极有效用。文慎双臂撑在茶柜上,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却被虞望毫不含糊地扇在了马上要取血的地方。
“乱动什么,等会儿给你扎烂了我可不负责。”
他这么凶,文慎眼里的泪反而渐渐止住了。虞望第一次取血,方才虞五又没跟他解释清楚,他只知道个穴位,拿着长针一时还有些紧张,怕真给文慎扎烂了,只是掩饰得很好,连文慎都以为他在不耐烦。
文慎看他这副德性,心里恨他恨得要死,却浑身僵着一动也不敢动。尖锐而冰冷的长针缓缓刺进柔嫩湿润的穴位,温热鲜红的血顺着中空的细管汩汩流出,虞望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施针,没有多余的手再给他接住针管里流出来的血。文慎怕弄脏了茶柜,心里再恨再气也还是乖乖窝起掌心自己接住自己的血污。
很快,掌心就聚起一汪鲜美的红液。
虞望觉得差不多了,就缓缓将针抽出来。疼是不太疼,但那感觉依然非常清晰,文慎腿根抖得不行,虞望却单膝跪下来,先是舔了会儿还在流血的地方,随后给他厚厚地敷上几层止血霜。文慎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原谅他,但他这么做了之后,再去喝文慎掌心的红液时,文慎脑袋一阵轰鸣,竟尖叫一声,直直地晕倒过去,之前的那些不愉快也就都变成小事了。
——
待文慎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虞望竟破天荒地没守在他身边,安排了十九在东厢照顾他。十九捧着一卷文慎手写的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内室一阵轻微的响动,便立刻进去察看情况。
文慎以为是虞望,摸索到枕下私藏的匕首正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迎面却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这张脸生得极为妖冶,跟沈白鸥是一类长相,却出现在东厢卧房,文慎心口蓦然一疼,旋身收刀,抬手直取他咽喉:“你是何人?”
十九近距离盯着文慎谪仙般清冷的脸,心中暗自惊叹,脸上笑意不减:“小少爷,属下奉主上之命,照顾您的衣食起居。”
第102章 北雁关 怎么一直在发呆?
文慎一时气急攻心, 都没注意他身上穿着和九卫一模一样的窄袖墨袍,腰坠一块喜鹊虞美人玉令,袖口墨金点绛江崖海水跃鱼纹, 这下明白了是场误会, 连忙松开掐在他颈上的手:“抱歉。”
“小少爷不必道歉,是属下一时心切忘了叩门。”十九笑起来眼尾微微上翘, 是再漂亮不过的狐狸眼, 他摸了摸自己被掐得有些紅的脖颈,轉头对着窗外吩咐, “永吉,去把小灶温好的五紅汤和鹿茸煨海参端来,小少爷要用膳。”
“是。”
“小少爷, 属下伺候您梳洗。”
文慎却只问:“侯爷在哪儿?”
虞望平日里管他管得最严,看他看得死紧,结果他自己出门却从来不在意他的感受。他只要出府,无论远近都会给虞望留下字条,虞望却潇洒来去,每次他想要知道虞望在哪儿,都必须通过外人之口。
文慎心中本来就气恨他昨日那般对待自己, 现在麻沸散的效用过了, 腿心疼得厉害,昏睡了那么久,臉色还是苍白。他现在就想要虞望出现在他面前哄着他抱着他讓他出气, 而不是冒着这么大的雨在外面瞎晃悠。
“北雁关烽火台燃了烟,陛下愁得白发都生了几根,召集群臣共议塞北军务,昨夜就去了, 现在还没回。”
文慎一听事关塞北战事,心中气恼顿时被抛掷一邊,只顾着急切追问:“北雁关?匈奴已灭,回纥安顺,如今大夏国力昌盛,何族胆敢来犯?”
十九惭愧道:“属下一直守在府中,具体缘由还不太清楚。”
文慎心口惴惴难安,连忙取下木施上衣物匆忙穿戴,十九插不上手没地儿帮忙,正好永吉将早膳端来,便温声劝道:“小少爷,别着急,塞北的防务是主上亲自督察部署的,不说铁板一块,至少不会輕易出了岔子。北雁关在塞北防线最北端,和柔然来往密切,偶有冲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飞虎营人才济济,用不着主上出马,自有猛将平息此次风波。”
“我进宫一趟。”文慎认可他说的,但现在虞望不在他身邊,他不放心。
“主上吩咐过了,皇宫庙堂里的事务,暂时不由小少爷操心,主上已经和陛下禀明缘由,陛下特准了三日病假,至少这三日,小少爷必须在府中好好休养。”
虞望下了命令,文慎不想为难十九,却也是真的着急进宫,简单梳洗后便象征性地喝了两口五红汤,夹了两筷子熱菜,便讓十九退下,自己去书房处理些事情。
十九看他才吃那么一点儿,没忍住劝了两句:“小少爷,这些菜都是专程为您做的,您不吃就只能倒掉,倒掉多可惜啊。”
文慎有些头疼:“我中午吃,熱一热就行了。”
“中午有中午的菜谱,黄芪当归羊肉羹、血糯阿胶糕、雪莲炖乳鸽……食材都备齐了,不能说不要。”十九毕竟年纪还小,又久居深山没有伺候过人,说话竟还帶着一点娇蛮的稚气。
虽然虞望总觉得文慎有些时候就是吃硬不吃软,但那点小性子也是他磨了好久才磨出来的,文慎总是把自己裹在坚硬的壳里,要磨很久才碰得到一点娇嫩的软肉,十九却不同,对着素昧平生的上级说话,依旧改不掉天生愛撒娇的毛病。
文慎拿愛撒娇的孩子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拿起玉箸将之前没吃几口的饭菜慢慢吃下去。吃完后,十九又捧出方才看到一半的书卷来请教他书中提及的江南形势问题,文慎耐心跟他解释了,十九很聪明,一点就通,跟他那不爱读书的草包主上一点都不一样。
文慎一直想脱身,十九却无时无刻不在缠人,虞望怎么会把这么缠人的一个暗卫放在身邊?书房外雨势渐大,雨打芭蕉的声响淅淅沥沥,窗外白雾朦胧,十九抱着书卷,居然躺在他大腿上安静地睡着了。
十九是如今九卫里年纪最小的,也是虞府里年纪最小的,今年才满十七,却已经连轴轉了好几天,好几夜不眠不休,之前一直盯着静王府,昨天负责彻查春宵百媚香失窃一事,昨晚又一直守在东厢,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一不小心睡着了,睡得却也不怎么安稳。
文慎不喜欢和旁人有过多的接触,但十九看起来实在是太累了。他輕輕地阖上奏折,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待他睡得沉了些,才温柔地托起他的脑袋,将他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轻声慢步地走到内屏之后,准备将他放到自己偶尔会睡的小榻上。
十九睡梦中闻到一股熟稔香甜的梅子香气,忍不住往那香源深处蜷了蜷身子,温热的呼吸轻轻扑打在文慎柔软微鼓的胸前,梦中似乎还在呓语着什么,很轻很乖地磨了磨牙。
文慎搂着他,学着虞望小时候哄他那样轻轻地晃他一会儿,温柔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他的后背,待他真正睡熟了,不再呓语,才俯身将他放在小榻上,起身去关了窗户。
十九睡着了,他很容易就能顺利脱身。
可刚刚换好朝服,撑着傘还未出府门,便见墨麒麟自暴雨中飞踏而来。昏白的日光将短促急骤的马蹄声拖得很长,天地间浩瀚喧嚣的雨帘振荡起一阵激昂的剑鸣。
文慎撑傘行至墨麒麟应停的马桩边,绛红官服湿了一半,发尾也沾了微凉的雨水。墨麒麟认主,也认文慎,毕竟虞望没少帶着文慎在它背上做坏事。远远地望见文慎时,还没等虞望收紧缰绳,它便慢慢控制着铁蹄,最终稳稳停到文慎身边,一点水浪都没溅他身上。
“阿慎!”
虞望一身雨水,翻身下马挤进文慎伞下,却没再没臉没皮地搂他,只是推着他进府,“这么大的雨,要到哪儿去?”
文慎没顺着他被推走,偏要转身替他解下避雨的大氅,又掏出新制的手帕細細地给他擦脸,“进宫找你。”
虞望略微俯身,一边配合着他的动作一边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带回家,“不是说了让你先好好休养吗?朝堂上的事有我在呢,不必担心。”
文慎却摇摇头:“北雁关什么情况?”
“有人故意点燃烽火,谎报军情。”
“是谁?”
虞望却短促地笑了笑,抬手捏捏他的脸颊:“哥哥又不是算命的,怎么可能一猜便知。具体什么情况得看何如霖什么时候把消息传过来,现在任何猜测都是空谈。”
文慎畏寒,淋不得雨,一淋雨必然染上风寒,虞望不敢让他在雨中多呆,一回到东厢就带人去温池泡着,文慎腿心伤口刚刚结上薄薄的一层嫩痂,虞望本意只是摸一下看好得怎么样了,无奈指腹厚茧太硬,差点又磨得渗血,文慎疼得厉害,可腹中准备好的怒骂恶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嗅着虞望发间冷涩的雨水气息,八年前被抛下、被舍弃、被留在原地的痛苦仿佛依旧随着潮密的冷汽渗进他的骨缝里,他紧紧抱着虞望,惨白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贴在他炙热的颈间。
“怎么了?怎么一直在发呆?”
等他的身体泡软泡热了,虞望才抱着他从池中起身。虞七适时送来两身干燥的衣物,不小心瞥见池边相拥而立的两个人,两人身高相差不大,主上却能将文小少爷完完全全圈锢在怀里,仿佛多年来烈日暴雨间来去自由的鹰隼张开雄劲有力的双翼,将一团冰雪揉成的玉人儿粗野而温柔地护在怀里。
虞七并没有久留。
塞北的军情,哪里是主上向文小少爷说的那样简单。飞虎营中居然出了柔然的细作,皇帝首先问罪的就是主上,扣了个治下不力的罪名,即令他带兵前往北雁关,收拾完烂摊子再回来。
主上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所谓的天子之怒对于他来说还不如文小少爷掉一滴眼泪,但事关塞北军务,事关虞家世代镇守的疆土,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何如霖守着虎崖关,鲤牧守着延州,北雁关这地方也是军事重镇,虞望派了一个信得过的老将镇守,只可惜那老将后院着火,被细作钻了空子,若是西南安好,他还可以派纪青前去摆平动乱,可事到如今,虞望一时已经想不出还有谁可以代替他出兵北雁关。
文小少爷知道这些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第103章 食言 他死也要和哥哥死在一起。
此后几日, 文慎一直待在府中,仿佛真信了虞望的鬼话,每天該吃饭吃饭, 該喝药喝药, 连夜里刺穴取血都相当配合,哭还是哭, 怎么哄都止不住哭, 哭完往虞望怀里一蜷,又是一夜好眠。
药瘾遏制得很好, 春宵百媚香失窃的事也水落石出,虞望久久无言,却还是给虞九留了具全尸。
这几日虞望忙得焦头烂额, 深夜才回到府上,文慎也不怎么过问他宮庙朝堂之事。按理说文慎吃好睡饱,每天换着花样以药膳温养着,又无需操心前线军情,腰身應该再长些软肉的,可虞望抱着他,却觉得他好像瘦了些。
“阿慎。”
文慎闭着眼, 乖乖地贴在他怀里, 虞望却知道他没睡着,于是輕声唤他。
唤了好几声,文慎才装作悠悠转醒的模样, 颤着长睫睁开一双迷蒙的桃花眼。
虞望:“……”
“睡不着么?”虞望搂紧他温热的腰身,抬手輕撫他乌黑柔软的鬓发,“哥哥给阿慎唱支曲子,阿慎乖乖睡觉好不好?”
“才不要。”文慎抿唇輕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会做噩梦的。”
“好啊,现在知道嫌弃我了,小时候不知道哪个小坏蛋每天晚上缠着我给他唱呢。”
文慎臉都不红一下:“應该不是我。”
“不是你?那你是谁?哪来的小野鬼敢上我家阿慎的身?看我不收拾你!”
虞望一臉凶神恶煞地挠他痒痒,文慎刚刚取过血,身上又敏感,一挠就淌着泪笑,不甘示弱地蹬了他好几下,却都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虞望怕他把腿心刚敷好的伤口又弄裂了,慢慢地压住他,不让再动。
文慎笑着笑着,抬眸凝望着这张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臉,蓦然含着泪瘪了瘪嘴,偏开脸不让虞望看见他在流泪。
虞望心口骤疼,抬手揩拭他温热的泪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弄疼你了?”
虞望抵近他,像以往每一次安撫他那样温柔而强势地親吻他的脸颊,大掌轻轻捋他僵硬发抖的背脊,文慎很快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回过头和他深深地接吻。这几日虞望总是親他,却总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他身上的药瘾是控制住了,可虞望忘了一件事——
就算没有药瘾,他也一样渴求着他的索取。
这些日子,他已经制定好隨军北上的計划,并把这个不容置喙的計划告诉了母亲、兄长和长姐。母亲向来支持他的一切决定,除了和虞望纠缠不休——但也至少没有反对,这次却摔了杯子大发雷霆。
兄长第一次对他恶语相加,说他已经无可救药了,说他迟早被虞望给害死,说他不孝不悌,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姓文,而非所谓的虞文氏。
连向来豁达看淡生死的长姐,这次也沉默不语。
可文慎并不觉得这是个很坏的决定。
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一副去了就回不来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他更应该去了。
他死也要和哥哥死在一起。
哥哥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北雁关如何了?”
虞望轻抚他泪湿的长睫:“暂时把何如霖调过去了。没事儿。”
虎崖关城防固若金汤,可也不能一直没有主帅镇守,何如霖只是暂调,若是真的到了两军交战的地步,他并不是最佳人选。
文慎心里闷闷的,有些生气。
虞望一直瞒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若是哪天虞望不得不披挂上阵,他就隨军北上。他们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京城又没有别的风波,他凭什么不能和虞望在一起?
“我明日进宮一趟。”
虞望马上问:“进宫做什么?”
文慎避重就轻:“我就三日病假,硬生生拖到今日,陛下说我要是再不上朝,他就亲自来虞府探望我了。”
“他来便是。”
“那我得装成病得很重没法上朝的样子,不是得卧病在床么?陛下说来探病,肯定就不是在窗外站会儿,这儿可是哥哥和我的卧房,外人也可以进么?”文慎耍赖道,“陛下这人有些执著,若他又问起我是因何而伤,伤了何處,我总不能和他说实话吧。”
“我进宫一趟,把前几日积压的一些奏折呈上去,让他知道我安然无恙,很快便回了。”
虞望才把他哄好,不想这么快又扫他的兴。确实这几日一直待在府中,估计觉得有些闷,让他进宫一趟也没什么,反正所有的事在今日已成定局。
把文慎留在京城,这也是不得已才做的决定。北雁关局势不明,细作的身份、数量和位置至少还有一半没有查清楚,如果只是普通的正面厮杀的战役,虞望说什么也要带他一起,可这次不一样,不能百分之百确保他的安全的情况下,虞望不可能让他冒险。
“好,去吧。”虞望知道,等文慎知道这一切之后,一定会恨他出尔反尔,恨他食言,恨他不信守承诺,恨他瞒着他一个人决定了所有的事。
可是慎儿,已经有不少将士战死在北雁关。
北雁关上一任主将的妻子是万箭穿心而死的。
——
翌日,金銮殿。
文慎身着一袭玄色王袍,头戴七旒玉冠,手执皇室虎符:“陛下,臣奉命执掌飛虎营九部、十部、十二部兵权,如今北雁关动乱,臣请隨军北上,助虞将军安顺塞北。”
天家派他分辖飛虎营兵权,可不是为了让他助虞望一臂之力的。更何况他手里这三部兵权本来就是有名无实,皇帝怎么可能答应他。
虞望今日难得按正一品武将的仪制穿齐了整套戎装,本就高大挺拔的身形更显巍然如山。文慎一说完,众大臣就都看向他,以为文慎这番话是他授意,连皇帝眼底都是压不住的暗色,他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愿意追随虞望去到那般凶险的地方。
“先生,前往北雁关的将士名册和监军文官昨日就已经拟定好了。”年轻的皇帝亲自下阶,略有些遗憾地告诉他的先生,“虞将军明日启程。”
文慎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拟定好的名册,只要陛下一句话,马上可以再改。”
“不必再改。”
虞望没有看向文官之首,而是目视前方,面不改色,声音沉稳而薄情。
文慎怔了怔,掌心的玉笏几乎被一阵蛮力捏碎,他内心深處不愿意承认哥哥又想把他抛下,便强迫自己忽略虞望的话,继续进言:“飞虎营其中三部分归微臣统辖乃是先帝嘱令,微臣却因久居京师无法尽到统辖之责,如今恰逢虞将军率兵北上,于情于理,微臣随军都是天经地义。”
“臣请陛下念在昔日情谊,念在当下局势,听臣微志,允臣随军……臣感激不尽。”
这是文慎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他和文慎是师生,也是君臣,可文慎身上自有傲骨,哪怕最初从一个小侍郎做起,都从来没有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态。刘珉透过珠旒,沉眉注视着文慎偏执而冰冷的脸,他不明白,虞望到底有什么好,好到可以让他把一切都抛弃掉。
“如果没有别的事要禀奏,今日就先退朝吧。”刘珉没办法拒绝他,却也不愿意答应他。
在这个问题上。他和虞望的意见竟出奇地一致。
北雁关太凶险了。
文慎从未随军离开过京城,更别说是那样荒远蛮凉之境,飞虎营行军速度极快,虞望身为主帅,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文慎身边,乱军之中什么都可能发生,战场上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致命。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情况。
最可怕的情况就是像北雁关上一任主将那样,细作近身,爱妻被虏,城门失守。
最后谁都没活下来。
退朝后,文慎没有跟虞望乘同一辆轿回家,而是追去了勤政殿,想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劝皇帝改变心意。
其实劝虞望也能起到一样的作用,甚至更行之有效,但文慎偏不理睬他,甚至不愿意分半点儿余光给他,虞望过来牵他的手,他也只是冷着脸挣开了,加快脚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不愿和他接触似的——
如果他所求之事,不是随军北上的话。
虞望知道他生气,可今日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林鹤是这次钦定的监军,巴不得虞望不要和文慎待在一起,于是催着他离宫去点验粮草。
虞望看着文慎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无声地叹息。
第104章 易容术 是的,全都是虞望的错。
虞望例行点验过粮草兵马, 合符后派出辎重队先行一日,又复核过兵册、祭旗取剑、申明军纪,等回到府中, 已经子时一刻了。
他以为文慎会和他置气, 便先去了一趟书房。书房里竟真的还燃着烛,虞望正门不走就喜欢翻窗, 文慎安静地落墨抄经, 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分心。
“这都什么时辰了,眼睛不要了?”虞望走过来抽走他手中紫毫, 文慎却猝然抬掌和他打斗起来,掌风凌厉,身法极快, 不落下乘,还招招都往虞望受过重伤的右臂上使。
虞望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怪异,盯着文慎那張雪白冰冷的臉稍微有些失神,那双眼睛里没有气愤、没有怨恨、也没有哀伤,长睫半敛着,浅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溫度,看他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虞望顾不上右臂的剧痛, 按住文慎的肩膀徒然地晃他两下:“慎儿!”
文慎却猛地挣开, 抬腿踹在虞望腹部。虞望硬生生挨了这一踹,没躲开,反而欺身上前一把撕开了文慎胸前的衣襟, “嘶啦”一声,文慎飞快转身护住自己的胸口,可就是那眨眼的一瞬间,虞望确定他不是文慎。
虽然很荒唐, 但文慎右边乳晕旁有一颗粉色的小痣,包括那些青紫交加的吻痕,不可能凭空消失。
他的阿慎也不可能对他露出那样的神色,不可能专攻他的旧伤,不可能那么用力踹他。
“你到底是谁?”
一旦确定他不是文慎,虞望的招数就瞬间狠戾起来,大掌钳住眼前这人的脖颈,正欲下死手,看着熟悉的面容在他掌心露出不堪痛苦的神情,又下意识松了松力道。
就在他卸力的瞬间,“文慎”粉软的唇瓣间骤然呼出一阵梅子味的香粉,虞望对这香味一时没法抗拒,没等他重新施力将眼前这个刺客掐死,眼前就已经重重白影。
虞望艰难地摇了摇头,巍然如山的身形居然不到片刻就摇摇欲坠,这迷药可不是一般的蒙汗药,药效强得能瞬间迷晕一头成年野牛。跟文慎之前那过家家一般的玩法不一样,賀殊臣对虞望是巴不得把他给药傻了,饶是他已经身经百战习惯了各种毒杀,也没法在近距离摄入迷魂香之后保持清醒。
在虞望彻底失去意识即将往前栽倒前,賀殊臣十分嫌弃地闪到了另一边,可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文慎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虞望背后,按住他的左臂将他輕輕往怀里一拉,虞望整个人就倒在他身上。虞望这个人倒了还不安分,还想抬手掐死这个胆敢冒充阿慎的刺客,文慎岿然不动,既不嫌他重,也不扯开他的手,不笑时和方才賀殊臣伪装时一模一样,可偏偏那双桃花眼一旦沾上了虞望,就抑制不住的一阵似水柔情。
贺殊臣:“……主上,还动手嗎?”
他终于明白主上为什么要他来做这些事了。
他除了剑法还极擅易容、调香,几乎从未失手过,哪怕是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夫妻都认不出他的真面目,景禧朝几桩血案都有他的手笔。
这是其一。
其二……恐怕是主上根本狠不下心对虞望下死手,虞望这个人也是个疯子,不跟他下死手他绝对就开始耍流氓,到时候主上又稀里糊涂被哄到床上去,兵册还要不要改?
“别催。”
文慎在他身上仔细摸索,终于在腰侧的一个荷包内找到了虎符。
贺殊臣:“……主上,你知道嗎?我俩现在特别像那种里应外合的细作,现在正在残害这只朝廷忠良……对了,他侍卫呢?”
“被我支开了。少废话,马上带着虎符去五军都督府增修兵册,加你的名。”
“好吧。”贺殊臣撕开臉上緊緊附着的假面,略有些无奈地看着文慎,“主上,保重。”
文慎这些年是什么过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塞北传回来的每一份军情、每一封家书,都像钝刀一样凌迟着文慎的心,文慎八年来几乎没有一夜长眠的时候,虞望会回来吗?会活着回来吗?会完整无缺地回来吗?每年的腊月二十,文慎都会借病休沐,并非是因为风冷伤寒,而是心中郁结,久念成疾。
这一天他总会独自伫立在东楼城门上,这里曾经是虞望出征远行的地方,那时的他并没有出现在送别的人群中,可如今无论在城楼上伫立多久,虞望都不会再知道了。
将军府瞭台,十九听见东厢这边有打斗声,本想马上过来察看情况,半路却碰到了虞七。柔软温凉的月色下,虞七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蘆,那山楂又大又圆,赤红的外皮裹着漂亮的糖衣。
十九愣了愣,语气有些怪异:“七哥这是往哪儿去?是要见哪位小姑娘么,怎么吃这么幼稚的东西?”
虞七有些疑惑,又有些尴尬地撓了撓头:“小少爷讓我買的,说你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个,讓我買给你吃。”
“我可能听错了。”没等十九接话,虞七就自顾自地说,“我去问问芳娘爱不爱吃。”
十九昨日读文慎书架上的江南风物书,确实问过文慎糖葫蘆是什么味道的,文慎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是甜的。
糖衣很甜,但有时候山楂会泛酸,等有时间让虞望买些回来。
十九说算啦,他也没有很想吃。
没想到文慎那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让虞七给他买了回来,十九感动得稀里哗啦,红着眼眶往前一扑,从虞七手里抢走了那串糖葫芦:“不是说给我买的么?怎么还要送给旁人?七哥真讨厌。”
虞七一紧張就有些结巴,但这个毛病很少犯,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不、不是的!我以为你、你不爱吃!”
十九呆呆地盯着他,眨了两下睫毛,好像被他急躁的语气吓到了一样。虞七赶紧闭嘴不说话了,上前把十九抱进怀里,略有些抱歉地呼撸两下他还未加冠的长发。
十九红着臉,伸出一点舌尖乖乖地将糖葫芦放嘴边舔了一下,果然像文慎说的那样,很甜。
——
等十九跟着虞七回到东厢值守时,文慎已经把虞望架去床上躺好了。按贺殊臣的嘱咐,少量多次地喂给他解药,确保他明天清晨才能醒来。
今日喝了清心汤,还未刺开往日留下的嫩痂取血。这些天虞望每次哄他取血都哄得口干舌燥,又是亲吻安抚又是按揉放松,知道他怕疼,每次都刺得不深。可文慎对自己并不像虞望对他那样溫柔,说实话这长针带来的疼痛还不如玉肌露蚀祛疤茧十分之一严重,他连麻沸散都懒得敷,只是将脑袋埋进虞望怀里,底下垫一方隔水的巾帕,腿心微微颤抖着,很快就完成了虞望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的任务。
他没有那么娇气。
在虞望无暇保护他的时候,他可以和虞望并肩作战,甚至有些需要智取的地方,他比林鹤更适合站在虞望身边。
窗户紧闭,房间里晦暗而宁静,文慎替虞望掖了掖被角,之后就一直沉默地盯着他,盯着他睡得不太安稳的脸,忽而凑近,在他糙硬的侧脸很依赖地亲了亲,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点委屈的哭喘。
可惜虞望根本听不见。
文慎喝了清心汤,又取了血,按理说药瘾已经压下去了才对,可他看着虞望这张讨人厌的脸,这张薄情寡义的唇,心里又气又恼,极不平静,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备受折磨?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狼狈?哥哥难道已经不爱他了吗?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推开?
王八蛋。
文慎忍着疼,翻身往虞望身上一坐。他胡乱敷了些止血的药粉,如今糊在伤口处不仅没止住血,反而弄得伤口血肉模糊,他不觉得是自己失误没有做好,而是把罪责都归咎到虞望身上,都怪他没和平日里一样帮他舔干净伤口,否则怎么会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是的,全都是虞望的错。
文慎褪掉那沾满血和半融化药粉的亵裤,随手扔在枕边,双手撑在多宝格横亘的一条外栏上,慢慢岔得更开,忍着疼痛一点点跪行至虞望枕上,任由一滴滴混着药涩味的血水滴落在虞望俊朗深邃的脸庞。
他垂下手臂,如玉的五指捏开虞望薄削的唇,将那肮脏的血……全部喂给这个愚蠢的负心汉喝。
他本意是想惩罚虞望,却不想底下这人却像久旱逢甘霖一样,昏昏沉沉地张口来接,夜色昏暗,文慎没有注意到,躲避不及,一下被吮去了一股将落未落的血,文慎霎时疼得眼冒白光,浑身失力,重重地坐了下去。
第105章 行军 谁磨烂的?
寅时三刻。
虞望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的瞬间便察觉到异样——唇齿间残留着鐵锈味的腥甜,右臂旧伤处传来隐隐的钝痛。
“主上醒了?”虞七端着铜盆进来,绞了帕子递上, “京畿军營的弟兄已经整装待发, 只等主上一声令下,楚副将就可以帶着先锋營自军道先行北上。”
“阿慎呢?”虞望抹了把脸, 指腹蹭到下颌凝固的血迹。
虞七:“小少爷天未亮就出门了。”
铜盆里温热的水蓦然晃出一圈涟漪。虞望盯着水面倒影中自己唇边的血痕, 昨夜零碎的记忆翻涌而来。那个眼神冰冷的文慎,凌厉陌生的招式, 突如其来的梅子香气……
“去把十九叫来。”虞望眉眼间满是压不下的烦躁和郁闷,“要快。”
“是。”虞七刚应声,便见纱窗外倒悬着一个身影, 某人未束的长发就那样柔軟地流淌而下,看起来还有点瘆人,但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十九。
十九不懂规矩,居然倒挂在主上的窗檐之外,虞七心下一惊,还未作出反应,十九便悄无声息地跳进主卧, 单手撑地, 野猫一样轻巧:“主上有何吩咐?”
“阿慎去哪儿了?有没有派人跟着?”
“派人跟着的。小少爷去了静王府,为的还是随军北上一事。”
这件事说不出来的蹊跷,但十九这样敏锐的暗卫居然没有发现半点不对劲,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你确定你跟对了人?”
十九怔了怔,不禁一凛:“请主上明示。”
“你现在立刻去静王府,绑也要把文道衡给我绑回来。”
十九:“是!”
“虞七一起去。”虞望黑着一张脸道,“你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昨晚算他一时不慎, 居然败在了一个冒牌货手里。但这个冒牌货是如何逃过虞府重重眼线出现在书房的?真正的阿慎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虞七和十九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需要思考亟待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如果放在平日,他有的是法子、也有的是耐心把真正的阿慎揪出来好好教训,但此刻飞虎營驻扎在京畿的弓骑部和齐技击枕戈待旦,辎重队已经先行半日,作为主帅,他不能再为了任何事耽搁下去,否则一旦延误了军情,损失的就不只是几车粮草、几匹骏马。
可作为虞望,他没办法立刻就走。
虞望披衣而立,看向满床淋漓的血迹,忽然发觉自己舌根亦有腥甜的味道,这里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慎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他确定哪怕对着那个冒牌货文慎他都没有真正下死手,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为什么他口中、脸上,甚至鼻腔内都是鲜血的味道?
虞望头疼欲裂。
阿慎——
为什么这次不肯好好听话。
“哥哥。”
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虞望以为自己听错了,猝然转身往后看去,借着熹微晨光,大抵能看清爱人浅色的眼眸。文慎身着雪白中衣,赤脚站在屏门边上,肩上松松散散地披着一件虞望的墨色外衫。
那外衫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些太大了,又或许是这几日他确实消瘦了些,墨色的绸料在他身上挂都挂不住,一边已经滑到了臂弯,衣摆拖到地上,被軟軟地踩在脚心。
虞望不需要撕开衣服检查,就知道这是他親手养大的妻子。他赤紅着眼朝文慎逼近,内心有无数个瞬间想要质问他,最后却只是将他用力地揉进懷里,埋在他颈间深深嗅了好久。
“你去哪儿了。”
文慎好像睡得有些懵,被他这样吸嗅着也不反抗,虞望伸手去摸他腿心肿爛的伤口,他也不喊疼,只是乖乖地挨骂,乖乖地岔开腿让虞望帮他重新上药。
“我也不知道,昨晚我好像闻到一股香味,然后就晕了过去,一醒来就在书房了。”文慎蹙着眉,有些焦虑地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发生什么事了嗎?”
虞望将他紧紧箍在懷里,用力地揉他漂亮却苍白的脸,抓起他柔软的长发和他失态地吻在一起,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不安已经吞噬掉了所有的理智,他竟然一股脑地将昨晚的事和盘托出,甚至把所有的疑点和将那冒牌货碎尸万段的打算都告诉了文慎,他根本就没有懷疑过怀里这个温软湿热的人。
“那怎么办?京城现在也不太平了。”文慎环住虞望的肩,衣衫不整地靠在虞望怀里,神色似乎有些许紧张,“看样子第一个目标是我。”
“他能假扮成我的样子来害你,未必不能假扮成你的样子来害我。到时候万一我没有认出来怎么办?就那样被他杀了倒还不足为惧,可他到底想要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万一、万一他扮成你的样子骗我给他做那些事……等你回来之后,我该如何自处?”
“哥哥……”
“我不要那样。”
“求求你了,帶我走吧。”
文慎伤心又可怜地蹭着虞望的下颌,两只修长细腻的手有些胡搅蛮缠地抓着虞望的衣襟,喉咙里不时溢出两声委屈的哭喘,一双桃花眼泪汪汪的,好像只要虞望敢说一个不字,他就要哭给虞望看似的。
虞望简直没有办法拒绝他。
他垂眸注视着文慎泫然欲泣的眼睛,内心溃不成军,脑袋一昏,正要开口答应,余光却瞥见床角一抹帶血的白锦。
文慎的亵裤都是他親手洗的,哪条哪个款式哪批料子他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熟记于心,这条分明就是昨日文慎穿在身上的。不是说一醒来就在书房吗?怎么就亵裤长脚自己跑到卧室来了?还有那血……看色泽,和滴落在床褥间的血色看起来差不多。
电光火石间,虞望终于回忆起昨夜意识全部消退前那个温软的怀抱……以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被人捏着下颌灌血喂紅的不适感,为了报复那种不适感,他仰头恨不得将那泉眼吮麻咬爛,那包裹住泉眼的小蚌却往他鼻梁一坐,血流漫进鼻腔,导致他呼吸困难,很快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虞望半眯了眯眼,重新探手摸了摸他肿烂的伤口,似乎在确认着什么。文慎正等着他做决策呢,被占便宜了也不敢吭声,还以为他摸够了就会答应他,却没想到虞望只是淡淡地摁了两下,随口问:“谁磨烂的?”
文慎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他都到这时候了还会说出这样的话,狠掐自己大腿逼出来的眼泪瞬间成了真哭,猛地甩了几拳在他身上,什么话也不说,推开虞望就下地往外跑。
虞望心里也一肚子气,他平生最讨厌被人下套诓骗,更别说还是最親近最信任的枕边人,但临别在即,他不想和文慎不欢而散,于是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为刚才那句话向文慎道歉:“我就是个王八蛋,臭流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跟我一般见识。”
文慎被那句话气得心口胀痛,哭着揉了揉自己平坦的左胸,虞望见状,很狗腿地覆在他白皙清瘦的手背上,帮忙按揉舒缓。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一个易容高手,别用来算计我,否则方才那样的话我气头上还要说。”虞望估摸着他不怎么疼了,就伸手将他在怀里翻了个面儿,“跟你交个底,塞北那边戰况于我军不利,柔然的细作没抓干净,前主将的夫人被掳出北雁关,万箭穿心而死。”
“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带你走。”虞望沉着脸,刻薄又绝情地说,“你骂我也好,恨我也罢,甚至你不甘寂寞另外找个野男人我都可以容忍。我活着回来,就杀了那个野男人跟你复婚,要是死了,也不需要你为我守寡。我能化作厉鬼回来当然是我的本事,化不成厉鬼,就当你这辈子没遇见过我这个人。”
文慎听他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听得要发疯了,说那么多不就是不想带他走嗎?王八蛋!狗东西!负心汉!他就知道这个混蛋没那么容易答应他,不过那又怎么样,他已经为自己计划好了第二条路,他又不是没长腿,不仅长了腿还长得特别长,不带他去,他自己去,这世上只要他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他,虞望也不可以。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文慎脸上泪痕犹湿,却不再放过任何一个反唇相讥的机会,“等你回来,我保证已经找了不知多少个比你温柔会疼人的野男人了!我会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要多风流又多风流,要多潇洒又多潇洒,你一个人去塞北喝西北风去吧!”
虞望却只是稍微牵动薄唇,淡然道:“你可以试试。”
文慎一拳打在棉花上,很不痛快,但虞望马上凑过来亲他的唇,这时候就该扭头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他想亲就能亲的,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可当虞望的气息真的逼近的时候,文慎却先一步张开唇瓣,露出一点皓白的齿尖和湿红的软肉。
虞望从他口中汲取了所有甘甜的勇烈和充盈的力量,足以支撑他面对残忍的离别和即将奔赴的戰场。他将最后一吻落在文慎的眉心,那从他三岁起就惯爱亲吻的位置,也是他八年来最喜欢吻在画像上的地方……千般珍重,万分怜惜。
——
晨时三刻,军队临行,战鼓宣天。
虞望这次还是没在城楼上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文慎对他心有怨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没办法兑现曾经向他许下的诺言,是他不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快马加鞭,速战速决。
知道这些事全都是文慎设下用来诓骗他的计谋之后,那个冒牌货没抓回来,虞望也没有再管,只是让虞六留在京城看顾。
上次离京,文慎还送了剑穗和护身符,这次什么都没有,但虞望却并不因此失落。他知道文慎已经把他能给的全都献给了自己,自然就不再看重身外之物。
话虽如此,虞望腰佩的长剑上,依然挂着那条灰扑扑的剑穗。烈日炎炎,一路行军数百里,几支精锐执旗开道,主帅领兵,副将和监军文官紧随,齐技击、弓骑营殿后。
虞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惜一切代价留在京城的人,居然策马跟在了军队的末尾。
弓骑营的士兵各自都相识,并且相当排外,这个新来的士兵不知是疏通了哪路的关系,居然能拿着主帅的虎符和亲笔信临时要求加人。趙鐵柱打眼一瞧,觉得这人也就是普通长相,只不过个子高挑了些,皮肤白净些,背着长弓,穿着行军作战的粗布麻衣,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马蹄飞逝,夜幕降临,军队在官道旁的林间短暂休整。弓骑营的士兵三三两两围坐,分食着尚还充裕的干粮。文慎独自靠在最外围的枯树下,视线模糊不清。
深山的夜好像要比京城更黑一些,除了几支火把,没有任何的光源,他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前几天下了雨,如今脚下全是枯枝烂泥,五军都督府制的军装实在有些粗糙,如果有人有心观察他,就能发现他脖颈和手腕处早已被磨得通红,他穿不惯这样的衣裳,身上到处都刺痛发痒,但也只是轻轻蹙着眉,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没想过要当逃兵。
但眼下必须解决视线不清的问题。
军队只是暂时休整,马上又要北进,文慎不想因为这双眼睛出任何岔子,否则要是跟丢了,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正巧,一个皮肤黝黑、三大五粗的弓骑兵嚼着肉干挨着文慎坐下,问他:“你是哪个营的?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
文慎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默默啃着自己的干粮,信口胡诌道:“之前在禁军当差。”
趙鐵柱一听他曾经是禁军的人,脸色立马一黑,起身就要离开,却不想这人直接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说来也奇怪,这不过是一只骨节修长的男人的手,却十足的柔软细嫩,趙鐵柱愈发确定禁军那群人都是吃软饭的,这么细皮嫩肉的恐怕连弓都拉不开吧!跟着去打屁的仗啊!
“这位兄台,不知能否麻烦你一件事。”
文慎一时心急,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松了手,这人的手腕比虞望还粗,还烫,脉搏突突跳动时感觉掌心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什么事?”趙铁柱没好气道。
“我眼睛不太好,不知待会儿行军可否跟在你后面,我会在我手腕上绑一根麻绳,到时候劳烦你牵住我,别让我跟丢了。”文慎从怀里摸出一支素金簪,忍痛割爱道,“这是我娶媳妇用的本钱,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
“行了行了,我老赵岂是这种见钱眼开的人。禁军兄弟,以后你就叫我赵大哥,我罩着你!”赵铁柱乐呵呵地收了金簪,找了根麻绳来给文慎系上,“听说那林子里有狼群,你待会可跟紧我。”
文慎轻咳一声,刻意压低的嗓音里仍带着几分清润:“多谢赵大哥。”他仰头做出喝水的动作,将藏在壶底的草药丸吞了下去。苦涩的药味瞬间在舌根蔓延,这是他捡了清心汤的药渣自己调配的药丸,苦是苦了些,但药效一点都不比清心汤差。
子时将至,被药丸强行压制的药瘾如期而至。文慎借口解手钻进灌木丛,颤抖着解开衣带。月光从枝叶间隙漏下,照见腿心处肿烂的针眼,新伤叠着旧痕,有些已经泛青。他咬住束发的布带,中空的银针精准刺入会阴穴时,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谁在那儿?”
文慎猛地僵住。赵铁柱提着灯笼拨开灌木,昏黄的光影里,只见“贺殊臣”正提着裤子站起身,苍白的小脸上还蹭着树枝的印子。
“贺兄弟,是你啊。”赵铁柱尴尬地挠挠头,“我以为是有人罔顾军纪,在草丛里做那种事。”
文慎心情差到极点:“不是跟你说了我出来小解?”
赵铁柱赔笑道:“别生气别生气!你继续吧!我给你放风!”
文慎很想说自己不需要,可此时针还刺在会阴穴里,用棉堵住才没有滴滴答答往下淌血,于是他转身去了更深的一处草丛,背对着赵铁柱将银针抽出来,咬紧牙关不泄出一丝声音,随后用手帕擦拭干净、迅速敷上止血的药粉。
“好了没啊?”赵铁柱还在问。
“该你给我放风了。”
文慎沉着脸往回走,赵铁柱见他出来了,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东西掏出来释放,文慎只觉得自己眼睛都快瞎了,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丑、那么恶心的东西,他忍住呕吐的欲望,站在树下给赵铁柱放风,赵铁柱解决完,手都没洗,就打算过来揽他的肩。
文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而此刻,虞望正负手立于潠江水畔,和副将楚以卫、卞嘉、封齐等人商议军情。林鹤站在他身边,提议将行军速度压慢一些,北雁关有何如霖扛着,暂时还不至于失守,不急于这一天两天,但如此夜以继日地行军,恐怕会极大地消耗将士们的体力。
虞望垂目看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未置一词,江水映照出隐约的火光,拍打着嶙峋的岸岩。卞嘉看了眼主帅的脸色,回话道:“林监军,飞虎营的情况,没有人比大帅更了解,大帅心里有数。”
“子深,你真的心中有数,而不是以权谋私,不顾大局,赶着回去见你的心上人吗?”
第106章 牌位 一个柔软窄小的怀抱。
六月, 正值雨季。潠江浪头腾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虞望的军靴,他缓缓转身, 甲胄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暗光。
“林时羽, 就凭你方才那句话,我可以立马把你遣送回京。”
“但我不会这样做。”
“不是因为我对你还剩多少耐心, 而是因为你一旦回京, 就会给文道衡可趁之机。”虞望冷眼看着林鹤,这个总是在他面前挑拨离间的儿时玩伴, 不知从何时起已经非常陌生,“要是朝廷真把他送来给我当监军,我不会弃塞北于不顾, 但也绝不会再担任主帅。”
林鹤气结:“你……!”
“林监军不如趁着休整的间隙稍作歇息。”卞嘉抱拳一礼,甲叶在夜風中轻响,“大人久居庙堂,不惯这千里奔袭原是常理。去年这时候,我军还在不眠不休地追击匈奴残部,眼下这般行军,已算是難得的从容了。”
林鹤重重地冷哼一声, 入帳和衣而眠。
虞望右手按着长剑, 指腹細細地摩挲着剑穗脱线的流苏,玄色披風猎猎作响,鹰隼般锐利深邃的眼睛里漆黑一片, 看不出任何情绪。
“大帅,回帳歇一会儿吧。”卞嘉劝道。
虞望左臂微抬,玄鐵护腕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手下的副将知道他不需要任何打扰, 便安静地退后离开。
虞望一个人,站在營地的最高處,俯瞰着脚下万古不變的江流。
父亲曾经告诉他,一个出色的将领,必然要舍弃常人所沉溺的儿女情长,虞氏子孙最高的荣耀就是战死塞北,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值得骄傲。
在虞望的记忆里,虞氏祠堂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牌位,香火缭绕中,每一个乌木灵位都刻着相似的结局:战殁于某地,享年几何。父亲总是让他跪在虞家世代忠烈的灵位之下,向他讲述叔伯祖辈的往事,他必须铭记所有人的荣耀,必须继承所有人的遗志,虽然那时候他还非常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苦心,却已经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
后来父亲去世,祠堂里的灵位又多了一个,放在密密麻麻的牌位里根本不算什么,可当年的虞望却失魂落魄。他跪在祠堂中央,被所有人注视着,被所有人期待着,被所有人同情着,仿佛自己也變成了牌位中的一个。
他快死了。
自那以后,他噩梦缠身,夜不成眠,短短几日瘦脱了相,夜里常常听见道士叹息他生魂寂灭,乃早夭之相。
那年他才三岁。
如果就那么死了,就进不了虞氏的忠烈祠,不用面对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了。
不是也很好吗。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直到一个雪做的糯米团子噗叽一下跪他身邊,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响头,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他不知道,虞氏的忠烈祠是不允许外人上香的,若是父亲还活着的话,肯定第一个把他赶出去。
但虞望没管他,他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虞望也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午夜,他实在撑不住了,直直地往地上倒去,以往父亲还在时,绝对不允许他在祠堂如此失仪。他疲惫不堪,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父亲的牌位似乎在不断逼近,但比质问和责备先一步到来的,是一个柔软窄小的怀抱。
——
京城和北雁关相隔数千里,其间山隘险峻,江流不息。飞虎營驻京畿營队连日疾行,终于在第十七日和塞北大部汇合。
广袤无际的草原,如今正是水草丰茂的时节,极目望去,浓绿的風浪席卷过嶙峋的隘口,绿浪下埋葬着锈蚀的箭镞和白骨,还有无数将士长年浴血的光阴。
军队一路风尘仆仆、跋山涉水,终于抵达虎崖关——虞望部下大将何如霖的驻守地。此處城防坚牢,雨季水源充足,城建优越,关内贸易往来频繁,非但不是所谓的不毛之地,反而百姓生活富足,宴饮娱乐之风盛行。虞望带兵入关,下令休整一日,禁色禁酒,违令者斩。
何如霖调守北雁关,前来接待的是他的副将。虞望解下满是尘土的披风,在虎跃府中堂主位坐下,副将弓身为他铺开虎崖关至北雁关一带的军事驻守堪舆图,一群镇守一方的将领围在堪舆图邊,商议明日的行军路线和作战策略。
“直接飞渡密云河是最快的,弓骑营和齐技击的弟兄们都有渡河经验,没必要绕远路。”楚以卫提议道。
虞望沉眉思量,未置可否。
“北雁关形势不利,不过是因为那几个柔然细作把水搅浑了而已,但的确也损失惨重。此战宜速战速决,万不可在城中逗留太久,否则容易生变。”卞嘉道。
“何如霖那邊什么情况?”虞望问何如霖手下副将。
“回大帅,两军还在对峙。”副将抱拳答道,“北雁关布防特殊,柔然的细作也还没抓干净,何将军没法放开拳脚,只能采取保守战策,稍微有些被动。”
“城内百姓如何?”
“已经全部遣送至虎崖关、鹿鸣城等附近比较安全的边城地区。”
虞望微微颔首:“做得不错。”
副将難掩激动地抱拳道:“分内之职。”
“明日渡河,暂时只出动斥候、弓骑营、齊技击、弩机营和轻甲营,辎重绕后,速战速决。”虞望轻点堪舆部署战力,“楚以卫、卞嘉。”
“末将在。”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俩尽早和何如霖对接换防,安排辎重,安抚北雁关内守关将士。”
“封齊。”
“末将在。”
“你率先锋,势必立下斩旗之功。”
——
是夜,虎跃府中堂灯火通明。
军营里,血气方刚的男人们正聚在野地的湖泊边洗澡,虎崖关的水乃是雪山清涧,清澈透凉,足以涤去好些日子的垢秽和内心的憋闷。年轻的士兵掬起冰水当头浇下,古铜色的脊背沾上水珠,人群仿佛归林的虎豹般兴奋躁动。
文慎呆在帳中,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但他身上也的确很不舒服,十多天里只有遇到水流的时候才会用帕子稍微擦一擦,擦了身上还是到處泛紅发痒。他很想沐浴,很想哥哥,很想睡得舒服一点,但这几样是不能同时满足的。虞望身边还有八卫巡视,他不可以偷偷跑去看他,否则要是被抓住就完蛋了,他只能趁虞望策马从弓骑营边经过的时候多看两眼,知道他平安无恙,没有受伤就好。
“贺兄弟,你咋这么邋遢,大伙儿都在外面洗澡,你在这儿窝着干啥?”
赵鐵柱和他分在一个帐。平日在野外睡大通铺,文慎还可以随便找棵树睡在外面,可一旦分了帐,深夜就会有巡逻队抓擅自离队的士兵,文慎已经被警告过一次了,不想再惹麻烦。
“我等会儿去。”文慎背对着他。
军帐很小,两人都是高个子,睡起来不免有些拥挤,赵铁柱赤着上身走进来躺下,浑身带着炙热滚烫的雄性气息和一丝雪涧的冰凉,揪住文慎的衣领一嗅,本来是想嘲笑他一股馊味,结果却并没有闻到熟悉的汗臭,反而后颈处传来一阵幽幽的梅子香,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骚,赵铁柱立马有了反应。
文慎扯回自己的领口,从席上翻身坐起,那张易容后变得很平凡、很普通的脸上升腾起一股恼怒的薄紅,赵铁柱对着这样一张寡淡的男人的脸,居然觉得很漂亮。
“喂,你去哪儿!”
文慎起身跨过他,从帐中离开,赵铁柱只觉得一阵香风袭过,帐中到处都是那股甜骚味儿。
文慎没搭理他,而是独自去了人少的一处雪涧洗澡。他走得很慢,却还是好几次差点摔倒,路上石头太多了,还都是黑乎乎的,他看不清。
雪涧里有多少人,他也看不清。
他只是凭直觉缓步走到一颗树下,先是安静地呆了会儿,问了句:“有人吗?”
没人回应他。
过了会儿,他又问:“有没有人?”
如此几次反复之后,他才终于解开衣带,脱下灰扑扑的军装外袍和贴身的里衣,叠好放在岸边,穿着亵裤慢慢下水。
他清瘦了许多,玉润白皙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泛红发痒的小点,肚子平坦,腿根也细了两圈,亵裤在水中才扯下来,露出最可怜受罪的地方。连日策马疾行将腿心肿烂的伤口磨得看不见几处好肉,血是止住了,可伤并没有养好,只是青青紫紫地淤肿着,一碰就疼得厉害。
他散下长发,仰头看着模糊的星空,难得长长地喘了口气。
第107章 教训 对,我把他杀了。
“撲通。”
一粒石子落水的声音。
文慎警惕地竖着耳朵, 十分仔细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往岸邊退去。
“撲通。”
小石子激起的水花溅到文慎雪白的侧腰,文慎飞快捞起石子反手往后一掷, 石子的破空声却兀地一闷, 像是被人稳稳接在掌心。水面微微晃动,文慎确信不远处有人, 但具体没有办法断定方位, 只能重新穿上濕淋淋的亵裤沉默地后退。
但那人并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
水浪激荡,文慎眼前骤然一黑, 玄色发帶勒紧濕漉漉的睫毛。文慎浑身寒毛倒竖,未及思索,五指成爪反手扣向身后之人的咽喉, 却抓了个空。一双糙热的大手剥开乌黑浓密的长发,露出玉润湿滑的香肩。
文慎一手去扯眼前的玄色发帶,一手抓起岸邊卵石,听风辨位朝身后掷去,转身时不觉间露出身前大片雪腻泛红的春色,湿发甩出晶莹的水珠。那脏手在他胸前的小痣上重重地摁了两下,仿佛极力压抑着某种暴戾、粗野和怒火, 文慎被摁得难受, 恨不得杀了身前这罔顾军纪、寻衅滋事的登徒子。
他的双腿在水下绷出凌厉的弧度,像林间被逼急了的小鹿一样,蓄积力量反扑回去, 只见那雪白的右腰一拧,右腿便如铁鞭般扫过,其力道之恐怖,竟足以在水中劈开一道肉眼可见的涡流。
可这登徒子却似乎非常了解他的招式, 在他扫腿劈人前就短暂地松开了摁在他肩上和心口的手,文慎立刻拽下拦在眼前的发帶,还没看清楚眼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整个人却被一道巨力翻过去压在岸边,浑身陷在松软的草泥地里。他挣扎着曲肘后击,却被那人就势扣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滚开!”
那人不说话,也不滚。文慎使了十足的力气都没有办法从他手里挣脱,那人一手就能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咬住发带配合另一只手重新蒙住他的双眼,文慎心一横,干脆往后仰倒在他怀里,身后炙热精悍的身躯猛地愣了一下,但下一瞬,便皱着眉剧痛难忍地发出一声闷哼。
文慎下口极其凶狠,就是冲着一口咬死他才直接咬到了脖頸处,可听见那声闷哼,又觉得萬分熟悉,不由得松了松口。
可还没等他回忆起那股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时,他的处境就已经變得非常危险,他的下颌被人生生捏开,被迫和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吻在一起,浓重的血腥味模糊了所有的感官,文慎只觉得恶心、耻辱……以及将心口烧得越来越痛的药瘾和怒火。
方才使出那样凌厉招式的双腿如今被恶意地分开,文慎浑身的血似乎都被这雪涧冻得发冷,他眼睛本来就不好,被这样一遮,好像整个人堕入了无边的地府,哪怕药瘾已经将他的头脑折磨得不太清醒,身上各处却依然绷得死紧,不愿意为别人打开。
然而青紫交加的嫩伤还是逃不开被磨挤的命运。
强迫嵌合的那一刻,萬籁俱寂。
文慎死死地咬住岸边一棵可怜的小草,下唇被咬得丝丝渗血,胸膛剧烈地起伏,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将身后这孽畜碎尸万段、烹炸煎煮后喂给野狗!他一定会杀了他!一定会把伤口裹紧的这恶心的巨物剁了踩烂!
文慎闭上眼,不让自己屈辱的眼淚顺着臉颊流淌下来,他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去想过往二十年里和哥哥一同度过的时光,哥哥的笑容,哥哥的不悦,哥哥的唠叨,哥哥的缄默,哥哥沉黑的眼睛,哥哥溫柔的爱抚……越是在这时候想起哥哥,就越是蚀骨钻心般地疼。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不会有人知道的。
哥哥也不会知道。
因为他会杀了这个畜生,让这件事永远成为一个不必提起的秘密。
他会杀了这个畜生。
他会杀了这个——
“文慎。”
他听错了。
哥哥怎么会在这儿。
不能……
哥哥不能在这里。
不要看着他……
“清醒点。”
虞望将他搂在怀里翻了个面儿,掬水擦了擦他臉上的淤泥,扯下他眼前的发带,随后轻轻拍了拍这张苍白陌生的臉。
文慎浅色的眼珠失神地转了转,莫名其妙转出两汪眼淚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逐渐清晰的脸,很难把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和方才发生的事联系起来。他下意识想抬手搂住虞望的脖頸,可余光一扫,却看见他颈侧鲜红的齿痕。
“哥哥……?”
他几乎瞬间被真相恶劣地吞没了,却傻傻地不愿相信事实:“方才那畜生呢……哥哥,你把他杀了是不是?你把他杀了是不是?哥哥……!”
虞望将明日的行军路线和作戰策略部署妥当后,就先行离开了虎跃府,独自在繁星漫天的边关散心,正巧遇到一汪雪涧,便卸甲于此小憩片刻。
没想到却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声音,哪怕他死了,被戰火焚尽了,化成灰了也不会认错。
虞望看着那个顶着一张陌生面容的熟悉身影,气急攻心,差点一下没喘过来气死在雪涧里,本想直接扑过去抓住他狠狠责骂、收拾一顿,被气得不太清醒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决定给他个更能长记性的教训。
完全没想到会把他吓成这样。虞望心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火还没来得及发泄,眼下却只能忙着哄人:“对,我把他杀了。”
文慎眼眶一红,即便内心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虞望诓骗他、欺辱他的假话,却还是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他身上还有刚刚沾上的淤泥,可是谁也顾不上这些,虞望本来气势汹汹的,一下變得十分理亏,只能抱着人轻声细语地哄:“不哭了,不哭了啊,方才不都没哭吗?”
他还敢提方才。文慎的眼泪瞬间掉得更厉害了,哭声震野,长号不禁,好在他们走得远,离军营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否则今夜的将士们都不用睡觉了。
“哥、哥哥……”
“嗯。”虞望想凑过去亲一下他柔软渗血的唇瓣,文慎却浑身一僵,猝然偏头躲开了,虞望眸色骤沉,却也没再强迫他,只是溫柔地亲了亲他哭红的脸。
“哥哥……”
“嗯。”虞望耐心地应声。
“好冷……”
“冷?”虞望抵近他湿漉漉的前额,温声安抚道,“好,哥哥抱你出去,别怕,有哥哥在呢。”
文慎没有应声,只是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配合着他的姿势,湿淋淋地蜷在他炙热的臂弯,眼眶里委屈的泪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如果能回到半个时辰前,改变自己那脑子缺根筋的恶劣想法,虞望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不过此刻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
虞望披上外袍,给文慎裹上自己的里衣,抱着他走过旷野漆黑漫长的小路,给他指天上分布各处的星宿。
文慎看不太清,虞望便停下来,带着他冰凉的手为他勾勒每个星宿的形状。塞北的星星非常明亮,甚至天穹看起来都要比京城低上些许,文慎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星空,渐渐地止住了眼泪,枕在虞望肩上,竟然呆呆地伸手去抓天上的星辰。
虞望扑哧一声,笑了。
文慎听见他笑,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幼稚,有些难为情地红着脸,也笑了。
漫天星光下,虞望看着爱人如水般温柔灿烂的眼眸,情不自禁地凑近吻了上去,文慎似乎也不长记性,完全忘了方才这人是如何欺辱自己,闭上眼和他忘情地吻在一起。
战事紧急,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在这短暂而珍贵的时间里,虞望没有再做那些可怕的事,他将文慎带回虎跃府,让虞五拿出最好的化淤药膏,亲自给他厚敷两层,又给他擦干长发,抱着他久违地在铺了床褥的榻上安睡。
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文慎就跑了。
清角长鸣时,虞望半睡半醒间摸索着怀里硬邦邦的枕头,憋了一晚上的怒气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满怀怒火奔赴战场,结果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年轻的主帅又在虞氏的忠烈谱上写就了一笔辉煌的战绩,但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跪在祠堂里沉默上香的小世子。历代以来,魂归忠烈祠都是虞氏子孙毕生的追求,但虞望早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这个梦想。
人终有一死。
他没有服用长生不老丹的雅兴,也从未推卸过戎马塞北的责任。牡丹花下死也好,为江山社稷战死疆场也罢,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和文慎合棺而葬,两人的灵位要放在一处,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第108章 葬鹰谷 我是不可能娶你做妾室的。
“前线三战三捷!”传令兵呼声震野, “我军已攻破柔然铁騎!”
府中将士欢呼未歇,又一匹快馬踏碎夕阳金色的余晖。馬背上的封齐满甲是血,手中捧着虞望的帅印:“主帅令——全军撤守北雁关!”
“侯爷人呢?”楚以卫一把攥住缰绳。
封齐喉结滚动, 目光扫过人群:“孤军追入葬鷹穀了。”
“什么?!”卞嘉目眦欲裂, “太阳馬上就要下山了!葬鷹穀地形复杂,视野受限, 柔然叶护殘部至少还有百余人!大帅怎么想的, 居然让你们全部撤了回来!”
“封齐!到底怎么回事?”
卞嘉神色激动,楚以卫抬手拦下他, 若有所思。
“大帅什么也没有说。”封齐下马卸甲,沉默地往城里走。
楚以卫大概明白是为了什么。
虞家和柔然叶护阿史那有着血海深仇。
虞望的祖父就死于阿史那的狼牙箭下。
这么多年来,虞望并不是一个执着于复仇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没有仇恨。
柔然铁騎已经溃不成军,但阿史那带领的那支殘部并没有被彻底消耗,他们都是最忠诚最精锐的死士,势必要将阿史那护送回王庭。葬鷹穀在柔然地界,虞望孤军追击,即便身邊有暗卫相护,也极易陷入被动的境地。
军令如山, 众副将只能带领飞虎营踞守北雁关。卞嘉再激动, 也不能视军令为无物,他必须首先服从虞望的安排,相信虞望的判断。
“如果大帅亥时还未回来, 我就去葬鹰穀找他。”卞嘉烦躁不安地抓了抓头发,“到时候谁也别拦我。”
封齐还未说话,弓騎营营长便急步上前汇报:“封将军,弓骑营有一名弟兄尚未归队。”
封齐沉声道:“可是在战场上牺牲了?”
“列队收兵的时候都还在。”营长如实陈道, “这个士兵是当时第一个射断柔然狼头纛的人,是大功臣!可眼下居然失踪了!”
他这么一说,封齐就想起来了。
战场上,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拿着把再普通不过的弓,一邊熟练地策马一邊利落地拉开弓弦,手起箭落冷着脸收割敌军的性命。
他那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手被弓弦绷得发红,但箭落如雨的气势并没有丝毫减弱。虞望披甲在阵前厮杀,他的箭就破空钉死在虞望周围一拥而上的柔然铁骑身上,像是专门为了守护虞望而存在的神明一样。可是每次虞望乘隙回头張望时,他却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策马射杀另外一个方向的铁骑。
在军营里,虞望从来不缺追随者。但不希望被虞望发现的追随者,这还是头一个。
“立刻去找!”
“是!”营长应声,“可是将军,上哪儿找去呢?”
封齐沉吟片刻,转身道:“葬鹰谷。”
——
柔然境内,有一处与北雁关相距不到百里的裂谷,传说是连最擅翱翔的鹰隼都要折翼而亡的地方。
柔然人叫它葬鹰谷。
虞望的霄冥剑插在尸堆上,剑柄缀着的青花穗早已浸透鲜血。他单膝跪在谷底,左肩嵌着半截断箭,右腹的傷口不断涌出温热的血。这具身体似乎已到极限,唇角却竟然噙着笑。
山风送来极轻的马蹄声。虞望故意咳嗽着俯低身子,余光瞥见崖壁闪过一道灰扑扑的身影。
阿史那的头颅已经被他斩于剑下,一支淬毒的狼牙箭破空而来,阿史那的白骨死士竭力为自己效忠的主人拉开了最后一次弓弦,誓死要把这个在柔然心口插刀的汉族大将拉进黄泉。
虞望耳力极好,甚至在眼下双耳渗血的情况下,都能听见白骨死士拉弦时艰难的嗬喘声。
“嗖!”
虞望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砰!”
两支箭在半空相撞,迸出火星。虞望睁开眼睛,看着从乱石后冲出来的身影,原本撑握在剑柄上的双手突然失力地往下坠,文慎飞身而来,抱住他鲜血淋漓的甲胄,一張陌生的脸上闪动着虞望无比熟悉的神情。
长睫颤抖,脸颊苍白泛青,眼眶倏然湿了,眉心可怜地蹙在一处,双唇欲言又止地翕合,露出隐隐发颤的齒尖和受惊发抖的唇肉。
“虞将军……别怕,我来救你。”文慎清润的嗓音不知何时竟变得无比沙哑,听着难受,他说话时也难受。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想装作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来救他,虞望眼睛一闭,喉咙骤然涌上一股血沫。
文慎声音抖,嘴唇抖,手却异常沉稳,也异常熟练地用匕首剜出虞望肩头箭簇。柔然人的箭毒发作极快,虞望的体温正在急剧下降。他撕开衣摆包扎的手突然被握住,虞望不知何时又睁开了那双鹰隼般锋利严肃的长目,一脸冷鸷地盯着他:“你是何人。”
文慎骗他:“我是弓骑营的一个小兵。”
“我怎么……不记得你。”虞望边说边吐血,腥热的血大股大股地吐到文慎胸前,洇湿了好大一片,文慎非但不嫌弃他,反而如临大敌般脱下他的甲胄,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豆大的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你走吧。”虞望叹息道,“天快黑了。”
天黑之后,谷底气温骤降,这里历来就是葬尸之地,阴煞骇人,若是不趁现在离开,只要这里一下雨,受了傷,就很难活着出去。
“不走。”文慎撕下自己的里衣给他包紮。
他来到这里,身上也负了些傷。他要跟上虞望奔袭的速度,还要时刻小心翼翼不让虞望发现,其实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一路上其实跟丢了好几次,陷入了好几支柔然残部的埋伏,好在那些残部都已经不成气候了,否则还不能这么快来到虞望身边。
“你又不是我家慎儿……没必要为我殉情。”虞望边笑边咳血,“看在你这么够义气的份上,告诉你、咳……一个秘密吧。”
“不要说话了!”温热的血全部渗到文慎纤瘦平坦的胸腹上,那感觉难以言喻的黏腻恐怖,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地流逝。
虞望却还在烂命一条地笑:“你又不是……我媳妇儿……凭什么管我?”
“我就要说……”
“我告诉你吧……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有了……所以死了……一点儿也不亏……”
“兄弟……你知道吗……我媳妇儿抱起来可热了……亲起来可软了……他哪哪儿都特别可愛……就是偶尔打人的时候……会有点痛……”
“他特别傻……真的……大家都以为他特别聪明……其实他特别傻……他太愛我了……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他为什么那么爱我呢……”
“其实……他就是喜欢我这張……帅得天怒人怨的脸吧……”
“呵呵……肤浅……”
“肤浅……”
文慎小心翼翼地给他包紮着左肩和右腹的伤口,耳朵听着他在那神神叨叨地碎碎念,却根本无暇分心去回应他的话。左肩伤得太深了,血很难止住,文慎张口含住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柔软的掌心堵住他腹部的血洞,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唉……兄弟……”
“我死了……我媳妇儿怎么办……他还那么小……就成寡妇了……”
“他不会真的趁我尸骨未寒……就另外找个野男人嫁了吧……”
“他不会真的……像爱我那样去爱别人吧……”
“好想死啊……”
“闭嘴!”文慎忍无可忍,却又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直接甩他一巴掌,只能被气得直哭,眼眶肿痛发烫,恨不得把虞望这张气死人不要命的嘴给缝上。
虞望咽下一口血沫,嗤笑一声:“你是我什么人啊……也敢让我闭嘴……”
文慎红着眼深吸了好大一口气,低头重重地撞上他喋喋不休的唇,唇瓣挤着唇瓣,甚至连牙齒都磕碰在一起,穷凶极恶地吮咬着。虞望不主动,也不拒绝,只是张着唇,安静地睁着眼睛,看着文慎用这张陌生的脸依旧蛮横又忘情地吻他。
葬鹰谷已经入夜。虞望头痛欲裂,身上没有太多知觉,其实每说一句话都要牵动五脏六腑产生剧烈的疼痛,失血过多带来的后果非常严重。
然而。
当文慎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从他的唇齿间离开,抱着他伤心地流泪时,他还是装作一副脑袋转不过来的样子,故意惹他生气:
“你死了、咳咳……这条心吧!”
“我是不可能……娶你做妾室的……外室也不可以……”
“我媳妇儿要是知道……我在外面被别的男人亲了……肯定会哭的……”
第109章 改嫁 嫁给谁不都比嫁给虞子深好过么?……
文慎气急, 一下将自己这么些天贴身带着的几条手帕揉成团塞虞望嘴里。那些手帕上还沾着未洗净的精血,充斥着浓郁微膻的梅子香气,虞望咬着帕子唔唔两声, 露出尖锐可怖的虎牙, 没过一会儿,还是逐渐安分下来。
趁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 文慎环视一周, 缓缓架起虞望,把人拖到一处长满杂草的角落。
“十九!”
“虞七!”
沙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没有人回應他。
虞望的身体逐渐僵硬发冷, 文慎从来没见他受过这样重的伤。他不住地磨蹭着虞望的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山风呼啸,他脱下自己的骑装给虞望披上, 只留下一层薄薄的里衣,动作间隐约勾勒出日渐消瘦的身形。他顾不上自己小腿和侧腰还有好几处利箭的擦伤,只知道紧紧抱住虞望,温热的唇瓣细密地吻过他苍白糙硬的侧臉。
“哥哥,别怕。”
“我不会讓你死的。”
文慎跪在草地里,就这样半圈半抱地护着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狐狸拖着一匹沉重的狼。天色未晚, 他可以馬上离开, 但虞望就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山谷里有没有猛兽?会不会突然下雨?九衛为什么不在?虞望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都不重要了。
文慎从大腿外侧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这把他总是贴身佩戴的匕首, 其实是虞望小时候送给他的生辰礼,他一直没能回给虞望什么像样的礼物,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
文慎将虞望口中的手帕抽出来,被血濡湿的触感十分恶心, 文慎却并未感到任何不适,甚至将其方方正正地叠在一边,然后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掌心,讓虞望饮下自己温热的鲜血。
但虞望看起来并不喜歡这样。
他甚至扭开臉,让汩汩直流的血浪费掉。文慎伸手去扳他的下巴,他却道:“我不喝騙子的血。”
“谁是騙子?”
虞望闭眼道:“你。”
“王八蛋,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文慎絮絮叨叨地掉着泪,“从小到大,我哪样不是说听你的就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答應过你的事,几时忤逆过你?你倒好,仗着我喜歡你,就一直欺负我,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哄着我做,临了了就装傻充愣拍拍屁股走人,一走就是八年……八年!”
“你是不是覺得我这八年在京城过得特别闲特别舒坦?你是不是覺得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觉得好的东西对别人来说都是好的?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要不要我再给你挤回来?你说我是骗子……我到底骗你什么了?你哪只耳朵听见我答应你会乖乖留在京城了?自己弄错了事实,竟然还反口咬我!虞望!你就是只賴皮大王八!”
賴皮大王八是个什么物种,虞望自诩见多识广,看来还是不如文慎学识渊博。
虞望睁开眼,死死地盯住文慎的眼睛,实际上他已经没办法再说出任何打趣或正经的话,却还是笑了笑,耗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抬起手,屈指弹了下他的眉心。
在他抬手的瞬间,八衛如鬼魅般悄然降临在文慎的身后。虞五立刻打开药匣处理虞望身上潦草处理过的伤口,十九蹲跪在地,拿出药匣里的止血粉撒在文慎小腿和掌心狰狞的血肉上。
文慎一瞬间呆滞着,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十九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怕他从自己口中逼问出主上交代的事。
“等、等等……”
当虞七将重伤的虞望背起来时,文慎才按住十九给他治伤的手,起身有些失控地问:“为什么你们都在他身边,他还会受这么重的伤?!”
虞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当务之急,恐怕是先把主上送回去吧。”
虞一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一句回避的话,文慎什么都明白了,却还是如梦初醒般点点头,跟着八卫一路往北雁关方向返回,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再说。
十九看着他浑浑噩噩的脸色,內心十分不忍,从怀里拿出主上让他看顾的梅子核玉坠,双手捧着交给文慎。
“主上心性顽劣,可对小少爺的心意不会有假。他也是气糊涂了,才会出此下策。”
十九和文慎策馬并行,文慎接过那坠子,竟徒手捏成齑粉,在空中一抛而散。
虞望为了把他引出来,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自始至终,他都像只蠢笨的驴一样被虞望耍得团团转。
文慎內心如今到底是什么心情,可能十九永远也不会明白,因为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虞望更坏、更卑鄙的人了,十九就算再倒霉,也不会像他这样,栽在一个乌龟王八蛋身上。
“小少爷!”十九急声呼道,“您去哪儿!”
文慎身上披着从死人堆里扒下来的衣裳,长发早已散得不成样子,夜风吹起他额边染血的发丝,露出一张无比苍白普通的脸,和一双潮湿黯然的浅色眼眸,他策马离队,走另一条道入北雁关。
十九从虞七身上抢走一张通行令牌,随后追了上去。有虞望在,虞七肯定可以进城,但文慎一个人可能连北雁关都进不了。
果然,十九追上人的时候,文慎正好被拦在城门外。
“主帅近卫。”十九策马拿出两张令牌,守城士兵见了,连忙开门放行。
文慎淡淡地斜眸,看他一眼,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沉默地赶路。
他在往回走。
往京城的方向。
“小少爺!主上他……”
其实连十九都无法理解虞望为什么要那样做,要在军营里找出小少爺,不过是他一声令下的事,何必用这样的方式让小少爷伤心难过?可他只是一个暗卫,他能怎么办?找虞七说,虞七却告诉他,主上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很生气,就想要小少爷付出代价。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如此。因为知道对方最在乎的是什么,所以伤害起对方来无比得心应手。
“十九,你回去吧,不关你的事。”
“怎么能说不关我事呢?”十九紧紧跟着,整张脸急得通红,“小少爷,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大不了和离再嫁都可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对,我是想说,像您这么好的人,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会过得很好的,不用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也不对!我没有辱骂主上的意思!”
文慎沉重的心情被他陡然搅散了些,他放缓了赶路的速度,扭头问十九:“虞子深这么看不惯我跟在军营,不惜一切代价赶我回京,你说,如果他回到京城,发现我已经另嫁他人了,会不会很有意思?”
十九:“……”
苍天啊。
“可是……嫁给谁呢?”
“嫁给谁不都比嫁给虞子深好过么?”文慎淡淡道,“实话告诉你吧,自从我嫁给虞子深之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就没怎么断过。”
十九骇然道:“主上竟然……”
“我受够他了。”文慎闭了闭眼,叹息道。
十九哑然,内心竟然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帮文慎跳出这个火海。虽然他是虞望的暗卫不假,但自从来到虞府,除虞七之外,文慎是第一个给他温暖的人,在他心里文慎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值得一个很爱他的男人把他捧在掌心,而不是像他刚才说的那样,自从嫁给主上之后,身上总是带着伤。
一天一夜,十九一边赶路,一边策划着如何帮文慎物色一个新夫婿。等到第二个夜晚降临时,他们在江边露宿,文慎生了火,给他烤刚射猎而来的花雉。
十九蹲在火架旁,鼻尖嗅嗅烤花雉传来的诱人香味,指尖试探着戳戳雉腿酥脆的表皮,却被烫得一缩,文慎心情再不好,也被这一幕给逗笑了。
“小少爷!”十九被笑得有些害臊。
文慎没说什么,用匕首割下了最鲜嫩多肉的雉腿,用树叶包着递给十九。
十九呼呼地吹了好几下,嘴皮碰了碰不烫了,才伸手喂给文慎吃。
文慎不习惯别人喂他,摇摇头:“你先吃吧,这儿还有呢。”
十九点点头,也不强求,自己坐在一旁大快朵颐起来。他真的是很好养活的孩子,没有任何香料的烤花雉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吃饱后,十九发挥自己出色的生存能力给文慎筑了一个小小的树屋,睡在高处,不用怕野兽偷袭,还能遮风避雨。
他本来是打算给文慎守夜的,但文慎并未答应。文慎说他还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晚上要是经常睡不好会长不高的。
十九很听他的话,连他偶尔的恐吓也很相信,于是脱了靴,手脚灵活地爬到树上,跟着躺进了这个简陋的小窝。前半夜还觉得到处都硬邦邦的十分硌人,后半夜睡着睡着,不知道怎么就滚进一方香热软润的温柔乡。
十九迷迷糊糊地吸吸鼻子,觉得自己掉进了一片乐土,里面有一片果实累累的梅林,还有好多好吃的烤花雉……
第110章 王妃 文道衡在故意气我,是不是?……
翌日, 十九睁眼醒来,发现樹屋里只剩他一个人。他昨晚睡得太沉,居然连文慎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十九心下一凛, 抓起手边长剑翻身下樹, 却见文慎独自坐在江边嶙峋的岸石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少爺。”十九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幹粮, 悄无声息地走到文慎身后, “吃点东西吧。”
文慎已经撕掉了脸上的易容胶,露出了原本清冷苍白的面容, 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抬眸沉默地望着对岸,江風吹起他未束的长发, 江水溅湿了他染血的衣摆。
“这里太危险了,小少爺,坐过来些吧!”
“十九。”文慎忽而扭头看他,那神情说不出的郁闷、难过,“我们回去吧。”
“是啊,我们是在回去啊。”十九不懂他什么意思,他们如今不正在回京城的路上吗?
“我是说……回北雁关。”
十九一下愣住了, 哑然张了张口, 好久没说出话来。
文慎喃喃道:“我担心子深的伤势……你知道吗,他右臂本来就有旧伤,左臂如今又被毒箭刺中, 腹部流了好多血……前日、我走的时候……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十九简直要为文慎难过哭了,一瞬间什么也顧不上,只想帮文慎认清事实脱离苦海:“那是因为主上事先服用了假死丹!故意受伤流那么血身体发冷都是为了吓您而已!那点伤就是看起来吓人罢了!有虞五在身边,他根本不会出任何事!”
文慎闻言怔住了, 一双浅色的桃花眼木讷艰涩地转了转,没来由地泛起潮意。他偏开头,有些难堪地低着视线,手里攥着的青梅核好像利刃一般刺进他柔软敏感的掌心。
“小少爷,回京城吧,别管主上了。”
十九跪在岸石上,轻轻环住文慎微微颤抖的肩,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人,抱的还是如此冰魂雪魄、蕙质兰心的貴人,可十九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他看着文慎眼里受伤、破碎的淚光,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两行淚来。
而此刻,北雁关軍营。
虞望策馬点卯肃軍后,入帐批阅军报。前日那一战柔然元气大伤,后面几次战役都不成气候,但北雁关細作不抓幹净,虞望没辦法扔下虎符当甩手掌柜。
“主上。”虞七掀帘进来,“小少爷和十九已至绥江,十九武功高强,我们的人一路上已经安排妥当,不必担心山匪劫人或是别的意外。”
虞望头也不抬:“看时机暗中送些干粮过去。”
虞七:“是。”
虞望将密件阅完,放在烛台上烧干净,看虞七竟然还没走,有些意外:“还有别的事?”
“主上。”虞七双膝跪下来,“十九年纪小,口風不紧,容易感情用事,但绝对没有坏心,求您念在属下多年忠心耿耿恪尽职守的份上,饶十九一回吧。”
虞望亲自离席将他扶起:“行了,十九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当惯了老好人,小心以后他犯了错都赖着你。”
“主上,这件事我负主要的责任,要不是我当时没有保管好自己的腰牌——”
“我知道你守不好自己的腰牌,因为你对十九没有戒心。”虞望并不在意,“我也知道十九保守不好这个秘密,所以事先把梅子核玉坠交给他保管,让他及时交给阿慎。”
“阿慎本来就在气头上,被那么一激,肯定会走。十九那么喜欢他,肯定会追上去,他在鹤鸣山习武习艺,入府后从未接受过任何哑训,情绪激动下泄密也是人之常情。”
虞七浑身一凉。
“虞七,我看你也是关心则乱。”虞望淡淡说道,沉黑的鹰目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既如此,你也跟着回京,不必在军营里待着了。”
虞七避开这个命令,平生第一次质问虞望:“主上就没有想过,万一小少爷真的心灰意冷,带着十九永远也不回虞府了,怎么辦?”
虞望断定:“他不会。”
“……”
虞七竟然没办法反驳。
他觉得主上对待感情的态度似乎有些轻率自负,但他自己也没有感情经验,没办法多说什么,只想快点打完仗回去问问虞六,主上这样到底算不算正常。
一转眼,三个月竟过去了。
又是一年秋风萧瑟,虞望剿清叛贼細作,馬陵山下大败柔然铁骑,加固北雁关城防后班师回朝。
或许没有人了解,虞望比任何人都要归心似箭。他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肩上的箭伤留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伤疤,腹部斜着落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痕,但整个人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朝廷恢复了他镇北侯的封号和先前收回的封地,另赐了两位美人为妾,昭玉公主为妻。
虞望公然抗旨,拂袖而去,回到家中,却发现文慎所有的物件都已不在,柳姨妈、芙蓉姐,还有那个讨人厌的文斯贤都已经不见踪影。
“娘!阿慎呢?”虞望终于开始着急。
虞夫人许久没见到儿子,心里甚是想念,闻言则没好气地捶了下儿子的胳膊:“一回来就找阿慎,阿慎是你的命根子啊!”
“娘你才知道阿慎是我的命根子吗?找不着他我会疯的,快告诉我吧,阿慎去哪儿了?”
虞夫人:“阿慎去哪儿了你先别管,你先告诉娘,你方才在朝堂上是不是抗旨了?”
“刘珉是过惯了安稳日子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我又岂会遂他的愿?更何况,我早已娶阿慎为妻,这辈子是不可能另娶他人的,娘若是也想劝我娶女子为妻绵延香火,不如早些放弃这些打算。”
虞夫人恨铁不成钢道:“阿慎阿慎,你就知道念叨你那阿慎!你可知你的阿慎如今在哪儿!”
虞望突然沉默了。
他的直觉一向非常准确。
但此刻他不想从自己亲娘口中听到答案。
“娘,若是没有其它事的话,我先去找阿慎了。”
“去静王府找吧。”虞夫人看着自己执迷不悟的儿子,心想,早点认清现实也是一件好事,“静王殿下上个月刚八抬大轿娶了一位贤妃。”
虞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静王?刘琛?哪里来的二流货色?也敢打阿慎的主意?
虞望低头看了眼自己风尘仆仆血迹斑驳的装束,不知道怎么想的,没先去抓人,反而先回房沐浴更衣,难得换了身奢貴的玄金蟒袍,腰间坠了块价值连城的翡翠佛牌,头戴一顶血玉睚眦冠,左手持着一把淬血的长刀,就这样一直从东厢走到堂屋。
“虞六。”
“属下在。”
“让你在京城看顧文道衡,你就是这样给我看顾的?都把人看顾到静王府当主母了?”
虞六脸色一白,正要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却听见虞望低低笑了声,虞六脊背一凉,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越来越张狂,听不出到底是愤怒还是高兴,快意还是难过,但虞六自知有罪,立马抽出佩剑想要自裁,应照云跑出来,尖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的剑,泪眼滂沱地说不要。
“你在这儿干什么?快走!”
“走什么?我会吃人?”虞望两步上前将应照云拎起来,毫不怜香惜玉,“文道衡在故意气我,是不是?”
“我不知道……”
虞望冷笑一声:“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等我把他抓回来,我会让你们所有人知道,瞒着我陪他胡闹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