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仿佛一夜之间便从夏天迈入了秋天。


    后来楚钰芙又去了一次舟桥夜市,发现那里的摊档已经撤下许多家,长街不复前些日子的喧嚣鼎沸,冷清了许多,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遗憾。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秋风萧瑟,庭院里的树木叶子不过几日便黄了大半。


    清晨,楚钰芙盘膝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单手支着下巴,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的银杏树。


    金黄的叶子簌簌飘落,凉风打着旋儿卷过,一片叶子忽悠悠飘进窗,落在裙摆上。她伸手捡起,放在身前的矮几上。


    “夫人,庄子里的管事昨儿把夏季的账册送来了,还带了两颗手臂长的野山参,五只活野兔。”蓝珠将怀中账本地放在几上。


    楚钰芙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随手翻开一页。


    蓝珠站在一旁,继续道:“府里下人们的冬衣料子和样式,夫人您前日都看过了,若是没有异议,就照那个样子裁制,每人两身。加紧些,约莫能在十月里送来。您有两件厚缎褙子,也要镶上毛风边儿,到时一并送去让人做了吧?”


    楚钰芙的目光未离账本,声音温软清晰,一件件吩咐道:“野山参难得,仔细些,掺些茶叶用瓷罐封好,放在干燥处,别受了潮气生了虫。那几只兔子……先寻个地方养着吧,不急着宰。这两日天气乍凉,将军肠胃略有些不适,不宜食兔肉。”


    “是。”蓝珠应道。


    “至于下人们的冬衣……”


    楚钰芙想起前日送来的袄子,沉吟道:“我摸着那料子不算顶厚实,天气若真冷起来怕是不够暖。这样,每件衣裳再添上三两棉花。添棉花的银子,你直接去账上支便是。镶毛风边儿的事,你看着办就好。”


    府上不差那几十两银子,她总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手底下的人过舒坦些,毕竟过日子,都不容易。


    蓝珠仔细记下,接着又道:“再就是外头的事了。”


    楚钰芙微微扬了扬下巴,目光依旧停留在账册上,示意她继续。


    “明宣侯府那边,四日后要办赏菊宴,表姑娘特意给您送了请帖来。”


    楚钰芙在心中略一盘算,那日她需去信国公府给沈夫人瞧瞧,时间上怕是赶不及赴宴,便道:“你遣人给表姐回个话,就说那日我得去趟国公府,若那边结束得早,我定赶过去,若实在赶不及,只能请她见谅了。”


    沈夫人服下解毒丸已近一月,自述精神头比从前足了些,夜间睡眠也安稳许多,不易惊醒了。这无疑是好转的迹象。只是那毒素经年累月侵蚀身体,终究伤了根本,能否再怀上身孕,她便不能保证了,只能慢慢调养看天意缘分。


    蓝珠点头记下,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踌躇片刻才又道:“夫人,还有一事,就是白御史的夫人岳氏,又递了请帖来,还是说想见您一面。”


    “嗯?”


    楚钰芙终于将目光从账本上移开,坐直了身子,秀眉轻蹙:“门房昨日没跟来递帖子的人说清楚么?若有事,按规矩去碧虚阁预约便是。”


    如今找她看诊的人络绎不绝,若人人都这般直接上门递帖求见,府上岂不乱了套。


    蓝珠连忙替门房解释:“昨日门房说得清清楚楚,奴婢就在旁边听着呢。今日岳氏打发来的下人,说碧虚阁的号早已排到七天后了,可她家主子确有万分紧要之事,实在等不及了,这才又厚着脸皮递了帖子。”


    楚钰芙闻言,指尖下太阳穴,正思忖着如何回复,忽听廊外传来脚步声。裴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丝练武后的微喘:“若不想见,拒了便是。”


    楚钰芙循声望向窗外,只见方才还在庭院中舞剑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收了势。额角发丝被汗水濡湿,略显凌乱地贴在脸侧。


    他顺着回廊大步走来,行至窗前,自然地伸出手探进窗棂,抚了抚她额角碎发。


    楚钰芙仰起脸,对上他深邃的桃花眼,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笑意,反手轻轻捏了捏他手指:“算啦,兴许人家真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呢。避而不见,反倒显得我们不近人情。”


    见她已拿定主意,裴越不再多言。


    楚钰芙沉吟片刻,转回头对蓝珠道:“你派人去回话吧,就今日下午,请岳夫人过府一叙。”


    “诶。”


    蓝珠福身应下,正要退出去门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旁边圆桌上摆着的杏仁豆腐,脚步又顿住了,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楚钰芙。


    “夫人,奴婢这儿还有一件小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钰芙看向她:“你讲便是。”


    “就是奴婢听灶房的人说,一直给咱们府上供豆腐的那户人家,说是老家有事,不打算在京城营生了,要举家迁回去。奴婢想着,能不能让李妈妈家的豆腐坊接着给咱们送?她家做的豆腐不错,不比先前那家差的。”


    李妈妈?


    楚钰芙点头应允:“你看着安排便是。”府上的豆腐在哪家采买都是买,何况蓝珠开了口。


    答应下来后,她又顺嘴问道“对了,李妈妈家那个小孙子,如今病可好了?”


    蓝珠高兴地笑笑,回道:“劳夫人惦记,那孩子已经大好了!就是治病时欠了些外债,李妈妈一家正紧着还呢。所以奴婢才想着,若能接下府里的生意,多少能帮衬她们一些。”


    说完她又一福身,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裴越此时已走进屋内,端起桌上微温的茶水饮了一口,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打趣道:“夫人如今打理起这偌大府邸,倒也是井井有条,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那是自然。”楚钰芙微微抬起下巴,像只得意洋洋晃着尾巴的小狐狸。


    裴越垂下眼睫,盖住眸底笑意-


    临近正午,白府内院。


    岳氏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桌饭菜,食欲全无。想起隔壁院里那不成器的儿子,便愁得胸口发闷。


    筷子提起,复又放下。


    贴身丫鬟见她脸色不好,小心翼翼上前,盛了一碗鸡汤,轻声道:“夫人若实在吃不下,喝些汤也好。”


    白瓷碗里的鸡汤清亮,映出岳氏眉宇间化不开的愁。


    她勉强拿起汤匙,舀起一勺,还未及送到唇边,便听一串急忙忙的脚步声传来,小丫鬟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快步走到桌前,福身道:“夫人!裴府派人送口信来了!说楚夫人请您下午过府一叙!”


    岳氏手一抖,汤匙跌回碗中,溅出几滴汤水:“当真!”


    她倏地站起身,满眸喜色。


    顾不得继续吃饭,她扶着椅背来回踱了两步,随即抬首吩咐贴身丫鬟:“去,从库房里拿个锦盒来,把我箱里那对儿金臂钏取来装进去。”


    顿了一下,她觉得仅此还不够分量,金饰贵重,可裴家未必稀罕。想起听闻楚夫人擅医,她脑中灵光一闪:“我记得海南沉香也是药用的好材料,一并取来装好!”


    丫鬟闻言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块沉香足有巴掌大,可是稀罕物,有价无市,是夫人多年的珍藏。


    她忍不住小声道:“夫人,这是不是太过贵重了些?”


    岳氏长长叹出一口气:“事到如今,火烧眉毛了,哪里还顾得上贵不贵重?只要能了结这桩事,花多少银子都值得,你只管去办吧。”


    丫鬟不再多言,低头应了一声,匆匆退下去备礼。


    这位初来乍到的楚夫人,近半年来在京中官眷圈子里声名鹊起,风头颇盛。


    四月时,裴越得封明宣将军,便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他是否有婚约,打听出来他已和楚家二姑娘定亲。


    而再一打听,却发现这名不见经传的楚二姑娘不简单,凭着一手医术,与侯府、公府都结有善缘。等大军班师回朝,大皇子更是遣人送上谢礼,谢她一药之恩。


    后来裴、楚两家结亲后,卢家那嚣张跋扈的薛疏桐在婆母办的宴会上,大放厥词辱骂人家,听说那楚夫人当时什么也没说,可过后不到三天,薛疏桐便和婆母二人,灰溜溜上门致歉去了。


    自那以后,京中大小宴饮,几乎再不见薛疏桐的身影。


    虽与楚夫人有过接触的人都说她温婉和气,极好相处,可有薛疏桐的事在前,岳氏心里依旧有些没底,只想着若是事情办不成,也千万别将人得罪去,要客客气气将礼数尽到才好。


    思及此,她抿抿唇,重新坐回桌边,细细思量起来-


    午后,日头稍稍偏西,岳氏估摸着过了午歇的时辰,精心准备后,携礼登门拜访裴府。在花厅里,她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楚夫人。


    楚夫人很年轻,一身浅粉色缠枝芙蓉纹的素雅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气质温婉。她说起话来也分外和气,如春风拂面,让岳氏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几句寒暄过后,岳氏攥紧了手中的绣帕,切入正题:“此次冒昧登门,实是有万分紧要之事相求,万望夫人能施以援手。”


    说话间,她身后的丫鬟立刻上前,将两个沉甸甸的锦盒恭敬放在茶案上。


    只见楚夫人目光瞥过盒子,温和一笑:“不知岳夫人所求何事?但说无妨。”


    岳氏见她并未直接拒绝,精神一振,连忙道:“实不相瞒,我有要事需见宋烟宋夫人一面。听闻宋夫人近日在您的碧虚阁约了号……”


    “所以,夫人是想让我查查宋夫人预约的时日,好为您安排一个见面的机会?”楚夫人抬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啜饮一口,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岳氏见状长叹一声,索性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此事皆因我那不成器的孽子而起。”


    “我儿与宋夫人家的公子同在国子监进学。前些日子,两个孩子因些许琐事起了口角,一时情急,互相推搡起来。混乱之中,宋家公子不慎跌落荷花池中。那孩子本就体弱,受了这番惊吓,回去便大病一场。我得知后,立刻带着那不肖子登门赔罪,奈何宋夫人闭门不见。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厚颜求到夫人您这里,盼您能行个方便。”


    岳氏苦笑。


    其实那日发生口角事没错,但那孩子掉进池子,确是因为自己脚底打滑,并非她儿子推搡,委实有些冤枉。可这冤屈,眼下又如何说得清?


    宋夫人的夫君虽只是个七品小官,却担任着直阁秘书的要职,乃天子近臣,身份地位远非寻常七品可比,其话语分量有时甚至重过一些高官。


    眼下,陛下正严查严党贪污一案,欲揪出与之有牵连的官员。此案牵涉甚广,如同烫手山芋,朝中无人愿接。而能接手此案的,不外乎御史台、谏院、刑部与大理寺。她家夫君白御史,正是合适人选之一。


    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宋夫人一家,倘若对方在陛下面前随口提一句,举荐她夫君去查这棘手的严党案,那可如何是好?因此,当务之急,她必须见到宋夫人,当面解释清楚,求一个转圜的余地。毕竟,见面三分情。


    而这位宋夫人素来深居简出,极少参与宴饮。眼下,唯有碧虚阁,是她近来唯一可能现身的地方,也成了她最后的指望。


    楚钰芙心中也颇感意外。她开设碧虚阁本只为方便行医问诊,并与各府夫人联络情谊,未曾想,如今这里不仅成了消息汇聚之地,竟还意外地具备了牵线搭桥的作用。


    但随意透露其他预约客人的行程,此事……


    岳氏见她沉吟不语,唯恐她拒绝,急忙补充道:“夫人明鉴,那日确是个天大的误会!真不是我儿推人下水,我便是想当面将误会解释清楚,还我儿一个清白。夫人只需在碧虚阁里,额外添一个名额给我便可。我也只是‘恰好’前去消遣,能否‘偶遇’宋夫人,全看缘分。绝不会让夫人为难。”


    楚钰芙静默片刻,指尖在茶盏上轻点两下,最终抬起眼,声音依旧轻柔:“夫人所求,我可以应下。只是有一点,需事先言明。”


    “若在碧虚阁内,宋夫人明确表示不愿与您多谈,还请您务必保持体面,不可在阁内生事。若您二位确有私下详谈之需,可移步至三楼,那里设有单独的雅室,清静无人打扰。”


    岳氏闻言,大喜过望,双手紧紧压在胸口,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一定,一定!多谢楚夫人成全!此事我必当铭记于心,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夫人尽管开口便是!”


    楚钰芙微微颔首,示意蓝珠去取预约名册。


    蓝珠很快捧来册子,楚钰芙纤指在册页上缓缓划过,最后停在宋烟二字上。


    指尖轻轻一点,抬眼看向岳氏:“岳夫人,后日碧虚阁尚有一个空位,不知您可愿来?”


    岳氏绽开眉眼:“愿意的,多谢楚夫人。”


    片刻后,岳氏带着丫鬟离去,花厅的茶案上留下两个锦盒。


    蓝珠走上前,将两个沉甸甸的盒子抱在怀里,打开给楚钰芙看,惊讶道:“呀!岳夫人这礼送得还真是不轻,好大一块上等沉香啊!”


    楚钰芙凑近嗅了嗅香味,忍不住感叹:“真想不到,如今竟也有人提着厚礼寻上门来,求到我的头上办事了。”


    蓝珠笑着接话道:“可不是嘛!而且这回还不是求夫人您看病的!”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


    【作者有话说】


    芙芙:如今我也是支棱起来了!


    蓝珠:夫人威武![点赞]


    第82章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更漏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长平伯府二房院里,楚锦荷拥着锦被,在一片安静中,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头顶那方红罗帐。


    不知枯躺了多久,屋门吱嘎一声被推了开来。沉重的脚步声踉跄靠近床榻,紧接着,“刷啦”一声,床帐被粗暴扯开,浓重酒气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


    “夫人啊,给爷更衣——”


    任裕含糊不清地嚷着,高大的身影堵在床前。


    楚锦荷木然转过头,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男人。她缓缓坐起身,探出手去解他腰间衣带。凑近时,脂粉香愈重,那股甜腻味道熏得她想吐,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又难看了几分。


    借着烛光,任裕看清她冰冷脸色,嘿嘿怪笑两声,一把攥住她解腰带的手,涎着脸就要凑上来亲,却被她寒着脸偏头躲了过去。


    任裕笑容落下,片刻后才又扬起嘴角,吐着酒气笑道:“我的好夫人,这是恼我回来迟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楚锦荷连日里积下的火气直冲上头,立时就有些绷不住脸色,猛地抽回手,脸色寒如冰霜,再不愿碰他一下,不耐道:“夫君既还能说得出话,想必也没醉到不能自理,要么自己解,要么喊丫鬟进来伺候。”


    说完,她径直躺下,翻身留下一个背影。


    任裕脸色霎时难看起来,酒醒大半,挂在唇角的笑容也落下去。


    新婚时她这副清冷模样尚觉新鲜有趣,活脱脱一个冰雪美人,如今成婚已半月有余,还日日端着架子给谁看?他任二爷在这偌大的伯府里,难道还缺地方受这份闲气?


    “呵!”


    他也不惯着,嗤笑一声,系上衣带转身晃晃悠悠往外走。


    听着那向外走的脚步声,楚锦荷忍无可忍,攥紧被角猛地坐起身,对着男人背影嚷道:“你去哪!刚从那些腌臜地方回来,难不成又要去那个小贱人屋里!”


    任裕脚步顿住,霍然转身,脸色阴沉,声音也冷了下去:“你嘴巴放干净些!人家有名有姓,叫兰舟!你不愿伺候,爷还不能去别处?谁家的正头娘子像你这般,成日里给自家夫君甩脸子看!”


    楚锦荷胸口上下起伏,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没压住那口恶气,咬牙道:“那你又看看!谁家的郎君像你这般,正经事不做,天天泡在秦楼楚馆!正妻刚刚入门,就急不可耐地抬个下贱胚子进门!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放!”


    屋外廊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但很快又静下来。


    任裕喘了几口粗气,一脚狠狠踹翻桌边木椅,一声巨响在静夜里格外骇人,楚锦荷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他手指指向屋外,拔高声道:“你出去打听打听!哪个有头有脸的男人不在外应酬?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怎么了?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早先瞧着还像朵不食烟火的白莲,如今这副妒妇嘴脸,多看一眼都污了我的眼!”


    这番话说得极重,楚锦荷的眼圈瞬间红了,死死咬住下唇,干脆破罐子破摔:“哈!打听?好啊!那我们就说道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远的且不论!就说说我表姐陆嘉安,还有我那庶妹楚钰芙!怎么没见赵世子纳妾?为何人家裴越也没纳妾?怎么偏生到了你这儿,就非得有妾不可?难道你是比他们强到哪里去了!”


    她还有剩下的半句话没说。


    她楚锦荷是差在哪里了?当初在闺阁里,她们一个乡下丫头,一个小庶女,论家世才貌哪样比得上她,为何如今反倒是她活到了下风处?


    她念及伯府门第已忍让许多,却为何还要受这等羞辱。


    任裕最烦被人拿来比较,小时与大哥比,后来与三弟比,现在成了婚,又被夫人拿去同其他男人比!


    他当即恼怒,拿起手边茶壶狠狠砸在床边,瓷片飞溅,一块较大的瓷片飞到楚锦荷手畔,划出一个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看也不看那伤口,冷声道:“你既然觉得他们好,当初怎么不去嫁他们?听你这口气,嫁到我伯府倒是委屈你了?好!好得很!你走便是!我不拦你!”


    随后猛地转身,狠狠甩上房门离去。


    巨响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一阵穿堂风灌入,笼中烛火扭曲摇晃,几乎要灭掉。


    楚锦荷捂着手,瘫坐在床上,呜咽出声。


    一直候在门外听了全程的青弦急忙奔进来,看到她手上的伤口大惊失色:“姑爷、姑爷怎么能动手呢!夫人你先捂着,奴婢这就去打水来。”


    好在那口子看着吓人却不深,青弦打了水来清洗伤口,又拿来干净帕子按了一会儿,那伤处便不再出血。


    过了好半晌,等楚锦荷的哭声稍歇,青弦为她按着帕子,声音压得极低,劝道。


    “夫人,您和姑爷这才新婚不久就闹成这样,这不是、这不是把姑爷往别人怀里推吗?您也学着说些软和话吧?不然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楚锦荷低头垂泪,脸色煞白:“软和话?你还要我如何软和?我忍得还不够吗?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去哪,我拦得住吗?我只是想不通,凭什么?凭什么人人都能嫁得好,偏我就摊上这样一个男人?就是我的命吗?”


    青弦连忙摇头:“您别多想,要怪就怪烟花柳巷里的那些下贱胚子,她们勾引男人的手段自然是一套一套。夫人您金尊玉贵的小姐出身,哪里懂那些把戏,不过夫人您放心。”


    她凑近些:“夫人您终究是正头娘子,身份摆在这儿。等姑爷新鲜劲儿过了,玩腻了,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听到这话,楚锦荷心绪微微定下些来。


    是啊,她才是正妻!可一想到白日花园里,兰舟那副得意的气焰,她还是忍不下气来,想想当初母亲的手段后,她歇了哭声,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泪痕,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明日,等任裕出了门,你亲自去一趟那贱人住处,把伺候的丫鬟,召两个回咱们院来,就说我院里人手不够使唤。再以节俭开支为由,削减一半的份例用度。”


    “这……”青弦心头一跳,面露犹豫,“明日吗?夫人,是不是太急了些?要不要*再等等……”


    要知道,当初老夫人对付姨娘们,也是隐忍许久才下的手。


    楚锦荷眼冒火光:“我等不了!再不出这口恶气,我寝食难安!我既不好过,那谁都别好过,我要叫她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二房的主母!”


    青弦见她决绝,不敢再劝,只得低头应下:“是,奴婢明白了。”


    随后将屋里碎瓷片清出去,又换了新被子来,方才服侍她躺下。


    第二日一早,楚锦荷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去婆母崔氏处请安,直睡到日上三竿。


    起身后,看到从兰舟处调来的那两个丫鬟,正哭丧着脸在院子里做洒扫的活,她心中才略感一丝痛快。


    只是她这厢没高兴多久,午膳刚过,崔氏身边的妈妈便来了,板着脸传话:“二少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有话要同您讲。”


    楚锦荷眉心一跳,略微整整仪容,便随着妈妈来到崔氏的正院。


    她迈过门槛,刚欲屈膝行礼,却瞧见婆母身旁已坐了一个穿着浅青衣裳的女人,不是任裕从外头赎回来的那个琵琶女还是谁?


    琵琶女兰舟已先一步站起身,对着楚锦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问夫人安。”


    楚锦荷她强压下心头不快,淡淡点点头,向崔氏屈膝:“给母亲请安。”


    崔氏抬抬手,示意她起身落座,脸上没什么笑容,开门见山:“二房媳妇,你进门至今,也有半个月了吧?”


    楚锦荷恭谨回道:“是,母亲。”


    “既然没有外人,我也就直说了。”


    崔氏翘起手指,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姿态雍容疏离:“裕儿这半个月来,在你房里歇了几次?”


    楚锦荷脸上脸颊发热,瞥了兰舟一眼,垂下眼:“回母亲,约莫有三、四次。”


    崔氏放下茶盏,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沾了沾嘴角,语气里带了一丝责备。


    “我本是不愿插手你们小夫妻的事。但你身为正妻,新婚才多久?就日日把自己的夫君赶到姨娘房里歇息?你说,自己该不该好好反省?性子清冷些不是错,可如今成了婚,对着自己的夫君也要摆着这张冷脸吗?”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旁边垂首静坐的兰舟,语气缓和了些。


    “兰舟这孩子命苦,本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家里落了难才去了那种地方。念着她母亲与我年轻时曾有些交情,凑巧裕儿喜欢,我便做主纳了她。这孩子最是听话温婉,不像外头那些狐媚货色,你们要好好相处才是。有些地方,你倒真该向兰舟学学,看看她是怎么伺候夫君的,为何裕儿就愿意往她院里跑!”


    这一串话夹枪带棒,把楚锦荷砸的懵了去,低头看着裙摆上的莲花纹,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反省?她有错?


    她有什么错?她堂堂正妻,竟要她去学姨娘做派?这一家子人,都疯魔了不成!


    恰好这时,兰舟也开了口,轻轻柔柔道:“老夫人折煞妾身了。夫人何等尊贵,怎需向妾身学?妾身不过是不敢与夫君争辩,事事顺着夫君心意罢了……”


    崔氏见楚锦荷神情恍惚,想是达到了敲打的目的,便不再多言,容她自己细细思量。扭脸对兰舟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嗯,这就对了。裕儿那孩子,脾气是急躁了些,可心地是好的。你多哄着些便是了。锦荷这点比起你就差了些。”


    ……


    一路来时,楚锦荷想了许多,想是因为今日没去请安,所以婆母不高兴了?还是说自己削减那小贱人处用度的事,叫婆母知道了。


    但事情远比她想得还要糟。


    一个姨娘,不但现在得她夫君喜欢,且还是婆母旧交的女儿?岂不是以后仗着这些,尽能压到她头上了?


    她这个正妻该怎么办?她的脸面又算什么?


    长平伯府没分家,且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分家。上头有苛刻冷淡不分是非的婆母,下有得宠的姨娘,夫君日日流连他处,与自己不睦。


    今日自己不过是小惩一下那姨娘,就被婆母拎来训诫,以后的日子要怎样过?


    她后悔了,后悔嫁到伯府来了!


    出了崔氏的院子,楚锦荷一路沉默着,最后走到花园角落处终究是绷不住,捂着嘴哭起来:“青弦,备车!我要回楚家!”


    第83章


    楚锦荷的马车停到楚家门前时,楚钰芙正在碧虚阁三楼为沈夫人把脉。


    沈夫人这两日总觉得口中寡淡,不思饮食,又异常嗜睡,想着怕不是有了身子,便急忙赶过来,请她给把把脉。国公爷听闻夫人可能有喜,干脆一并跟了来。


    三楼幽静诊室内,药香袅袅。


    夫妇二人,一坐一立,目光紧紧黏在闭目搭脉的楚钰芙身上,屏息凝神,唯恐惊扰。


    几息之后,信国公终究按捺不住,来回踱了两步,开口道:“二姑娘,我家夫人这脉象……可是……?”


    楚钰芙缓缓睁开眼,沉吟片刻,斟酌着字句道:“脉象流利,略如滚珠,确有几分喜脉之相……”


    话音未落,沈夫人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润。信国公更是浑身一震,搭在夫人肩上的那只大手猛地收紧,指尖颤了颤。


    只是还没等他俩高兴太久,楚钰芙又接着道:“但这脉象尚浅,走珠之感还不甚真切,也可能并非如此。稳妥起见,还需再等些时日方能确定。不过,无论是否,这段时日夫人都需格外谨慎,寒凉之物切莫入口,更要小心磕碰。”


    不等沈夫人开口,信国公已连连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一定!这次绝不会再出半点差池!”


    沈夫人回过神,情绪比丈夫内敛许多,她看了一眼楚钰芙,轻轻拍了拍夫君的手背,道:“日子还浅,未必就准了。你也莫要……抱太大期望。”


    楚钰芙笑盈盈地对沈夫人道:“夫人既然来了,不妨泡泡药浴解解乏?也能安神助眠。”


    沈夫人笑着颔首:“也好,泡泡松快些,你这里的女工的按摩手艺,可比我府上的丫头强得多。”然后转头看向国公爷,“夫君可要在此等我?”


    碧虚阁默认只接待女客,信国公若留下,也只能在楼上雅室枯坐,便摇摇头:“夫人安心在此便是,我先回府处理些公务。”


    他目光转向沈夫人的贴身丫鬟,吩咐道,“务必用心伺候夫人。”


    楚钰芙起身,唤来侍女引沈夫人去楼下沐浴,自己则亲自送信国公下楼。


    信国公是头一次来碧虚阁,方才着急诊脉并未细看,此刻放缓脚步,目光细细扫过周遭,忍不住侧头对楚钰芙笑道。


    “二姑娘这碧虚阁,近来在京中风头无两,今日细看,果然匠心独具,处处透着雅致清幽。可惜只迎女客,不然我也想体验一番这药浴的妙处了。”


    楚钰芙莞尔:“国公爷谬赞了。眼下实在是精力有限,分身乏术。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另辟一处接待男宾,届时还望国公爷赏光。”


    信国公扬声一笑:“自然!自然!”


    行至一楼厅堂,他停下脚步,回身望向楚钰芙,眼中满是感慨:“二姑娘年纪虽轻,却本事非凡。不仅医术精湛,这经营之道也令人佩服。我本以为自己与阿筝再没有子嗣缘分,不成想居然还有转机。”


    楚钰芙谦逊道:“国公爷言重了。期间也多赖许大夫指点襄助,非我一人之功。况且,夫人是否真有喜讯,尚需时日确认,一切,且看缘分吧。”


    信国公笑笑,抬步往外走,边走边道:“阿筝性子清淡,却与你颇为投缘。日后若得空,不妨多来府上走动,不必拘泥于诊病,只说说话解闷也好。待裴将去了北疆,你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也可与阿筝商量一二……”


    “去北疆?”楚钰芙脚步顿住。


    信国公见她反应,有些意外:“裴将他没同你说起?陛下有意遣军北上,镇守边疆,彻底扫清突厥余孽。眼下最合适的人选,非他莫属。最迟十一月便要启程了。”


    听清楚的瞬间,楚钰芙心底一颤,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几行字骤然浮现在脑海中:他在一次与突厥作战时意外受伤,因大雪导致军队补给线中断,缺医少药,英年早逝……


    她呆木木地将信国公送上马车,半晌后回过神来,转身往阁里走,却听身后传来呼喊声。


    “夫人!夫人!”


    她回头看去,只见云杏正从街角气喘吁吁地跑来。


    她跑到跟前,撑着膝盖吞了吞口水,喘道:“夫人,不好了,四、四姑娘来人传了信儿,说楚家出事儿了,闹成一团,老夫人被气得晕过去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什么?”楚钰芙一惊,容不得细想,立刻扬声吩咐碧虚阁的下人:“快,套车,去楚府!”


    马车疾驰,两炷香后稳稳停在楚府门前。


    楚铃兰早已候在门口,一见到楚钰芙下车,立刻扑了上来,急道:“二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二人步履匆匆向内院走去。


    楚钰芙边走边急问:“究竟怎么回事?祖母为何会晕倒?可是白姨娘出事了?”


    见她脚步下意识要往慈寿堂去,楚铃兰连忙拉住她的袖子,转向通往云熙堂的路:“这边走!现在所有人都在云熙堂那边呢……二姐姐放心,我娘没事。祖母,祖母她是被大姐姐给气晕的,大夫刚来过,眼下祖母已经醒了,正熬药呢。”


    “嫡姐?”楚钰芙脚步一顿,惊疑道,“她回来了?做了什么?”


    楚铃兰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又快又急地说道。


    “大姐姐她、她是哭着从伯府回来的!说什么过不下去了,要和离!嫡母和爹爹不同意,她就闹着要跳荷花池寻死!祖母得了消息赶过去劝,大姐姐听不进去,反而顶撞了几句,祖母怒火攻心,就晕过去了!家里乱糟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便赶紧让人去请你了!”


    她娘私下跟她说过多次,这个家里,就数二姐姐最是聪慧有主意,如今日子也过得最好。于是,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二姐姐。


    两人脚步不停,说话间已到了云熙堂院外。


    楚铃兰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当时我正陪着祖母,得了信儿便一同过去的,我瞧见大姐姐哭得厉害,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结痂的血口子,瞧着怪吓人的。”


    血口子!


    楚钰芙檀口微张,抬手放在胸口处,扭脸看她:“姐夫居然动手了?还见血了?”


    楚铃兰茫然地摇摇头:“大姐姐没说,我不知道。”


    此时,魏祖母已被安置在西厢房歇息,其他人在正厅里。此时正厅门窗紧闭,依稀能听到里面的哭嚷声。


    楚钰芙对楚铃兰使了个眼色,两人放轻脚步,悄悄挪到紧闭的窗棂下,屏息凝听。


    “……不可能,绝不可能和离!你才嫁过去多久就要和离?你要你爹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一个姨娘罢了,能翻出什么浪来?你就这样没有容人之量?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我楚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就是啊姐,那可是长平伯府!虽说姐夫不承爵,但他也是伯府二公子啊。你不知道,因着你这层关系,同窗们都对我客气不少,若是你与姐夫离了,不止爹爹,你叫弟弟我在学里,也抬不起头啊!”


    “荷儿啊,我的儿……”


    “高门主母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撇开万般风雨,结果是好的便成了啊!那好歹是伯爵府啊,当初可是你自己选的,婚姻大事,不是你想一出是一出的儿戏!”


    屋内,楚锦荷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片刻后,那呜咽猛地拔高,嗓音凄然:


    “面子!面子!你们心里就只装着你们的面子!自打我进门,可有谁真心问过我一句过得好不好——”


    “呜——往日、往日里说的疼我爱我,全都是假的不成!”


    【作者有话说】


    芙芙叹气:哎,爱这个东西……在这种家庭里,可是有条件的呢。


    第84章


    屋内沉默一瞬,片刻后更加杂乱,哭声、吼声、拍桌声胡乱搅作一团。


    屋外姐妹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脚步,悄悄退开,往西厢房处走,待离正屋远些后,楚铃兰吐出一口气,轻声道。


    “二姐姐,你知道吗,我曾经可羡慕大姐姐了,吃穿用度,样样都是顶好的,众星捧月一般……可现在,我忽然不羡慕她了。”


    见到嫡姐如今这副模样,楚钰芙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有些唏嘘,她抬手拍拍四妹妹的发顶,道:“是啊。在爹爹和嫡母眼中,最要紧的终究是他们自己。”


    她看着楚铃兰稍显柔嫩的脸庞,正色叮嘱:“你明年便满十六了,议亲之事也快了。这事上,爹爹的话你不必全听,但祖母的话,一定要放在心上,明白吗?”


    楚铃兰用力点头,清澈的眼眸弯起,带着憧憬笑道:“嗯!我记住了。希望我未来夫君能像二姐夫那般,又俊朗,又会疼人。”


    楚钰芙没想到话题会忽然拐到自己身上,脸色微微泛红,然而一想到裴越,想到他即将出征的消息,黑亮的大眼睛里不由自主浮上一层薄薄愁绪。


    西厢房这边大门敞开着,周遭静悄悄,来往走动的丫鬟脚步放得极轻,似乎是生怕惊扰老夫人休息。


    姐妹俩提起裙角,轻手轻脚地迈过门槛。向左看去,只见魏祖母正躺在里间的矮榻上,面色发白,腰间搭着一条薄薄的绒毯。四周飘着一股浓浓的苦药味。


    杨妈妈坐在榻沿,正在给老夫人按头,听见动静抬头,一见是楚钰芙,不由又惊又喜:“二姑娘!”


    魏祖母闻声,缓缓睁开眼,冲她招招手,低声道:“芙儿,你怎么回来了?”


    楚钰芙快步上前,蹲下身,拉住祖母的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孙女儿怎能不回来?我听四妹妹说大夫已来过了,祖母,大夫怎么说?”


    魏祖母微微摇头,示意她宽心:“大夫说了,不打紧。人老了不中用了,气急攻心罢了,歇歇就好……”


    楚钰芙抿紧唇,不再多言,指尖轻轻搭上祖母的手腕,闭目静听。片刻后,她松开手,紧蹙的眉心稍稍舒展,略松了口气。


    杨妈妈搬来两个圆凳请两位姑娘坐下,随后挥退了屋内的丫鬟,亲自走到门口,轻轻合上房门,守在门口。


    屋内只剩下祖孙三人。楚钰芙握着祖母布满皱纹的手,目光扫过空寂的房间,低低叹了口气:


    “姐姐的事孙女都听说了……祖母觉得,这事怎么办才好?”


    魏祖母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沉默许久后疲惫开口:“路是她自己选的,当初我不让她嫁,她非要嫁,如今便自己受着吧……我不同意她和离。”


    楚铃兰瞧着祖母紧绷的脸色,怯生生道:“可是祖母……大姐姐她现在好像过得真的不好。”


    “咚!”


    魏祖母猛地睁开眼,手掌重重拍在身下的榻沿上,发出响声,眼中迸出怒火:“不离!是她一个人过得不好!离了!那是拖累得全家都过不好!”


    “因为夫君纳妾便闹到要和离的地步,传出去外人不会说长平伯府什么,只会说咱们楚家女儿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说楚家女子当不得家!”


    魏祖母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你明后年就要相看人家了!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去,你还能挑到什么好人家?再说你二姐!她嫁出去才多久?她在裴家也是要脸面的!”


    “至于你父亲那边我就不说了,他活该,那是他鬼迷心窍该受的报应!可你们不成!”


    一通话下来,楚铃兰噤了声。


    楚钰芙抿抿唇亦没作声。按她的了解,裴越自然不会因这些旁的事看轻她,她可以不在乎,但却不能不为四妹妹考虑。


    魏祖母喘息稍平,拽着楚钰芙的手坐了起来:“走,去正屋。”


    “祖母!”楚钰芙秀眉微皱,连忙按住她,“您就好好歇歇吧!”


    魏祖母摇摇头,边起身边道:“不碍事,祖母这口气已经缓过来了,必须要去。”


    她执意要去,楚钰芙只能依她,小心地搀扶着她下榻。楚铃兰连忙上前扶住另一边,杨妈妈紧随其后,一行人走出西厢房。


    云熙堂的庭院里格外安静,除了丫鬟们细碎的脚步声,就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唰唰声。


    正屋里的吵嚷声此刻也歇了,杨妈妈上前推开屋门,只见屋里一地狼藉,灯罩掀翻在地,桌上原本摆着的茶具、花瓶统统不见了踪影,化作一地碎瓷片子。


    楚老爷坐在上首,面目赤红,一只手重重按在桌面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吴氏坐在下首,捏着手帕抹眼泪,楚钧泽在他娘身后来回踱步,显得格外急躁。


    楚锦荷则坐在吴氏对面,她已经不哭了,眼睛肿的像核桃,呆愣愣地盯着青砖地上的花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门洞开,光线涌入。


    楚老爷抹了把脸,起身迎向门口,目光在楚钰芙脸上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只对着魏祖母哑声道:“母亲您怎么又过来了?您好好歇着便是,儿子……儿子会处理好的。”


    楚钰芙垂下眼睫,没有主动唤他。


    工部侍郎的位置,七日前已然尘埃落定。并非楚老爷,而是另一位资历虽浅却踏实勤勉的官员。那人甚至比楚老爷还小一岁。这意味着,若无意外,对方很可能在那个位置上稳坐多年,而楚老爷的仕途,基本已宣告走到了尽头。


    楚老爷为此动了好大的气。


    汲汲营营半生,最终止步于五品,甚至赔上了女儿,依旧未能如愿。楚老爷的心气儿一下子就泄了个干净,对着楚钰芙也再没之前那样的好脸色。


    心中只余怨怼,怨裴尚书不念人情,更怨二女儿没用,连个枕边风都吹不动。


    魏祖母仿佛没看见他,也没看见满地的狼藉。她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沉沉地落在失魂落魄的大孙女身上,声音沉重疲倦。


    “荷儿,荷花池就在园子里。我不拦你,要么,你现在就跳下去,一了百了。要么,就打起精神,收拾干净,回你的长平伯府去!沉下心来,好好想想,往后的日子,你究竟要怎么过。”


    “既然是自己千挑万选的路,就算爬,也要爬下去!依现在这个理由,我是断不会同意你和离的。”


    楚锦荷眼珠微动,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


    魏祖母也不管,转头看向吴氏:“吴氏!去梳洗干净!晚些时候,你亲自送荷儿回伯府!见到崔氏,该说的话,一个字也别少!莫要让她以为,我们楚家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吴氏垂首抽泣,应道:“是,母亲……”


    魏祖母说完该说的话,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不再停留,转身便向外走。楚老爷下意识地抬步跟在她身后。


    行至回廊尽头,魏祖母的脚步忽然顿住。她猛地回身,在楚钰芙和楚铃兰惊愕的目光中,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回廊里炸响,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楚老爷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道:“……母亲!”


    而此时魏祖母早已泪流满面,她强忍住哽咽,咬牙道。


    “造成今天这副局面,我该反省,但你更该反省!我错在整颗心扑在你妹妹身上,一不留神,竟让你长成现在这副自私自利、凉薄无情的模样。你错在枉为人父,教坏了孩子,也误了孩子!”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顿了一下,声音低沉悲凉:“不,不只是误了孩子们,更还有万姨娘!滚吧……滚去祠堂跪着去吧,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楚老爷双颊火辣辣地疼,这疼痛远不及当着女儿面被掌掴的羞耻来得猛烈。他双手死死攥成拳垂在身侧,额角青筋跳动,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儿子这就去反省,母亲千万保重身体,莫再动气。”


    说罢他后退两步,脚步踉跄地转身,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背影仓皇而狼狈。


    目送楚老爷走远,楚钰芙扶着祖母的手紧了紧,低声道:“祖母要不去我府上住段时间,躲躲清净,也好好养一养身子?”


    魏祖母到底年纪大了,方才把脉,她察觉祖母的脉象比半年前虚浮了许多。


    “不必,天儿晚了,芙儿你也回吧。”魏祖母无力地摆摆手,挺直的腰背仿佛瞬间垮塌下去,挣脱开她的手,扶着廊柱自己慢慢向前走去。


    昏黄的落日余晖斜斜洒下,将她佝偻的影子拉得颀长。冷风簌簌吹过,廊下众人的裙摆扬起又落下。


    杨妈妈追上去接替楚钰芙的位置,扶着她缓缓步出云熙堂。


    楚铃兰扯了扯楚钰芙的衣袖:“二姐姐,我送你出去吧。”


    “也好。”楚钰芙点头轻叹。


    楚铃兰送人送到二门外,楚钰芙踩着脚凳登上马车,回身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回去。然后撩开车帘,弯腰探身往里钻。


    岂料刚一抬眼,就被车内一团黑影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她惊呼一声,定睛细看,才发现那黑影是裴越,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埋怨道:“你怎么在这儿?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男人倾身向前,长臂一伸,拎小猫似的,一把就将她揽到了身侧稳稳坐下:“府里来人报信,说你匆匆回了楚家,出什么事了?”


    车夫扬鞭,马儿哒哒地跑起来,马车轻轻上下颠簸。


    就着被拽过去的姿势,楚钰芙放松心神,偏头靠在他身上,闷声嘟囔道:“是嫡姐在伯府受了委屈,回家闹着要和离,把祖母气着了,我来看看祖母,还好,没什么大事。”


    裴越低嗯一声,结实的手臂环过她肩膀,揽住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得更舒服些:“那就好。”


    车内拉着帘子,光线昏暗,淡淡松雪味弥漫在鼻端,楚钰芙静静闭着眼,轻声问道:“我听说你要去北疆了,十一月吗?”


    “嗯。”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陛下尚未明旨,但大抵如此了。”


    楚钰芙抬起头,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浸着一丝担忧,她咬咬唇,小声道:“能不去吗?”


    男人大手抚上她的脸,倾身啄吻上红唇:“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第85章


    裴越的保证并没有什么效力,楚钰芙当晚还是失眠了。


    月上中天,床帐里一片昏暗。


    她睁开眼,轻轻翻了个身,侧身面向已经入睡的男人。


    月光透过纱帐,勾勒出男人英挺的轮廓,她目光从飞扬入鬓的剑眉,滑至高挺的鼻梁。怔忪望着,婚后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新婚夜的强势与温柔,马车中戳穿自己伪装时的了然与包容,再到如今生活中的种种体贴……


    在他面前,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松真实。


    如果把裴越比作一种动物,那必定是狼,矫健沉稳,可靠且充满力量的黑狼。可以信任,可以依靠,让人安心。


    自己爱上他了吗?楚钰芙不确定。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


    裴越此去北疆领兵作战,大抵是没什么变数了,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楚钰芙想得出神,思绪飘远。


    忽然,一道清冷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睡不着?”


    她吓了一跳,猛然晃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男人已经睁开了眼。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半眯着,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是,我还是,有点担心。”楚钰芙垂下眼睫,嗓音轻得像纱。


    沉默片刻后,男人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憋闷:“我六岁起研读兵书,八岁摆沙盘演阵,十一岁随军历练。”


    楚钰芙掀起眼帘,不解地望向他。


    “日日练武,风雨无歇,御前比武时,三名副将齐上,不敌我一人。”


    楚钰芙眨眨眼,所以呢?怎么突然说这个?


    见她仍是一脸茫然,裴越磨了磨牙,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无奈道:“所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上一次在马球会上,不是还祝我凯旋?”


    楚钰芙撇撇嘴,把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瓮声瓮气道:“你不懂,这次不一样。”


    裴越捏着她纤细的后颈,将人从怀中挖出来,认真问道:"怎么不一样?"


    楚钰芙想说却没法说,含含糊糊找理由:“你的能力我自然相信。但战场变数太多……我听说,陛下有意让二皇子负责后勤补给?”


    碧虚阁每日闭馆后,钟芝瑶都会将预约名册呈给她过目。今晚用膳后,她特意询问了近来有无夫人们谈论的北疆战事。钟芝瑶回忆说,确实有位夫人提起此事,说二皇子有意掌管后勤。


    楚钰芙听后心情愈发不好。


    大皇子与二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人尽皆知,而裴越又是大皇子的人,万一二皇子在补给上动手脚可怎么办呢?


    裴越闻言失笑。


    自从碧虚阁开张,小夫人的消息便灵通得惊人,他本不想让她过早担心,所以才隐瞒即将出征的事,但还是让她听到了风声。现如今就连二皇子可能会负责后勤的事情,她竟也知晓。


    他抬手捧起楚钰芙的脸,在额头上印下一个带有安抚意味的吻:“此事尚未定论,大皇子也在争取。我心中有数……既然夫人睡不着,那便做点别的事可好?”


    话音落下。


    温热的唇已从额头游移至眉眼,流连片刻后滑至红唇上,辗转深入。


    手掌也轻巧地探入衣摆,攥上细腰。


    “……哈、嗯,我在跟你说、说正事呢!”楚钰芙忍住身上过电般的酥麻,伸手拽住他的长发,偏头喘息推拒,“若是大皇子没争取到……嗯!”


    裴越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不轻不重地在她颈侧咬了一口。随着"刺啦"一声,手中寝衣撕成碎布,彻底让她再没心思去想其他。


    “……夫人这个时候,还是多想想我吧。”-


    这一闹便是大半夜,从亥时直折腾到丑时过半。次日楚钰芙醒来时,身旁的床榻早已凉透。


    她没着急起身,拥着被子蜷成一团,掰着手指头细细思量。


    无论是因为大雪封路还是二皇子从中作梗,最终问题都指向补给中断导致的医药短缺。眼下她能做的有三件事:


    一、尽快完善《军医指南》,重点补充创伤急救和防治冻伤、风寒、一氧化碳中毒的部分。


    二、赶制大量便于携带的成药丸剂,让裴越随身携带。


    三、筹集药材,捐赠给军队。


    一想到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而时间又不等人,楚钰芙立时便躺不住了,翻身坐起来一把掀开纱帐,唤道:“蓝珠!蓝珠——”


    “诶!”蓝珠应声而入,上前将纱帐分挂到两侧,笑着道,“今儿将军走时特意嘱咐了,说让我们手脚轻些,别把您吵着了,现在才辰时,不再睡会儿吗?”


    楚钰芙站起身,拢拢脑后散乱的长发,摇摇头:“不睡了,让人备车,一会儿我要去许氏医馆。”


    蓝珠口中应下,探头出去招呼银索叫人备车,自己去端了温水来,服侍她洗漱。


    简单用了几块点心,楚钰芙便伏到桌案旁翻起书来,一盏茶的工夫便誊抄出几张药方。她小心折好收入袖中,起身出府。


    许大夫自太医院退下后,便在自家医馆坐诊。见到楚钰芙过来,颇感意外,摸着胡子笑着招呼道。


    “楚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老夫这里坐坐?可是沈夫人那边有事?”


    “沈夫人一切安好。”楚钰芙径直落座,从袖子里摸出药方,放在桌上推过去:“许大夫,钰芙有一事想找您帮忙。”


    许大夫拿起桌上的纸,凑近瞧去:七厘散、避瘟丹、行军散、金疮药、花椒猪脂膏、玉红膏。


    林林总总,涵盖跌打损伤、冻疮、解毒、止血、防瘟等各类病症。


    "这哪里用我帮忙?都是常见药,老夫这就让伙计包上……"许大夫放下药方道。


    岂料楚钰芙却摇摇头,道:“许大夫,我要的不止几瓶。十月底前,您能做出多少,我就要多少。您对京城熟悉,人脉也广,还请您帮我这个忙。”


    集全京城药行之力,能做多少做多少!


    好大的手笔!


    许大夫瞠目:"这得多少银两?姑娘要做什么?"


    楚钰芙幽幽叹气,道:“圣上欲遣军北上,我夫君恐为领军。我便想着多给大军备些药,我也能安心点。”


    如今银两都不是问题,只怕药材不足,成品药效不够好。


    许大夫恍然,沉吟片刻后点头应下:"既如此,老夫定当尽力,必找信得过的药行。"


    然后楚钰芙又道:“我还想要些桂枝、生姜、白芷、板蓝根,还是一样的,有多少收多少,价钱按市价走,可好?”


    丸剂散剂都答应了,草药没理由不应,许大夫点头允下,不禁感慨:“当真是伉俪情深啊,伉俪情深!裴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楚钰芙轻挽耳畔碎发,温声笑笑:“夫妻本是一体。他护着我,我自然便也……”


    想尽自己所能,佑他平安。


    【作者有话说】


    全文正在收尾中,预计还有2-3万字也就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这两天正在疯狂查漏补缺,想想有木有什么没写到的地方ing[可怜]我还舍不得陪伴的读者宝宝们,但是宝宝们应该已经恨不得打死我了,心想【害,这该死的渣更作者终于要完结了!】


    第86章


    圣上明旨未下,楚*钰芙行事便不敢太过张扬。临走时,她特意叮嘱许大夫暗中采买置办,切勿声张。


    碧虚阁那边,她也从隔日一去,改成了十日才去一次。夫人小姐们问起,她只推说家中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实则闭门在家,潜心写书。其余空闲时间,便埋头于药房,用上好的药材亲手做些药,准备让裴越贴身带着,危急时或可保命。


    十月初,朝廷的旨意终于尘埃落定,命宣威将军裴越,于十一月初一率军北上,驱逐突厥,收复花平一带。


    楚钰芙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啪”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得知消息的当天,她便派人传话给许大夫,请他全力行事,不必再遮掩。


    几位与她交好的夫人久不见她露面,派人打听之下,才知她竟在为北征大军筹集药物。几位夫人私下商议,平日里都没少受她便(bian)宜,如今她有事,自己正是使力之时。


    一番合计,众人慷慨解囊。


    沈夫人捐棉衣四百件,棉布六十匹。


    王夫人捐三七、板蓝根各十箱。


    蒋老夫人捐白银一千两。


    岳夫人捐粮二十担。


    有这几位夫人牵头,其他闻得风声、与楚钰芙有过交情的夫人小姐们,也纷纷响应,或多或少都捐了些。


    有人是真心实意想出一份力,有人是想依着此事,巩固与楚钰芙、夫人们的交情,还人是看相熟悉的夫人们都捐了,自己不捐不妥。


    这阵仗完全出乎楚钰芙的意料。惊讶感动之余,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她皆照单全收。她耗心费力经营人脉,所求的,不正是这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吗?


    此事在京城里闹得浩浩汤汤,最后竟都传到了皇上耳中。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最终竟传到了御前。皇上龙颜大悦,盛赞大燕“上下同心”,断言此役必捷。不仅点名褒奖了捐献的官眷,更特赐楚钰芙四品诰命夫人封号,御笔匾额一块,黄金百两。


    圣眷如此,京中贵眷更是纷纷效仿,捐献之风更盛-


    大皇子府内。


    深秋的天空澄澈如洗,碧蓝高远。园中草木凋零,唯余小亭旁两株枫树尚未落尽,深红如血的残叶倔强地缀在枝头,在肃杀秋意中平添一抹苍凉艳色。


    亭内石桌摆着几碟精致小菜,泥炉炭火正旺,温着壶中清酒。


    几位男子围坐桌旁,把酒叙话。


    江景言提起酒杯,敬向赵淳衡:“淳衡,此番南下,一路顺遂!明日宫中尚有要务,恕不能亲送,我在京城静候佳音!”


    赵淳衡温润一笑,举杯相碰,仰头一饮而尽。他目光转向裴越,带着忧虑:“我这边倒无须挂怀,反倒是明璋此行,凶险更甚。突厥狡诈凶残自不必说,今年天寒尤胜去年,若再遇大雪封路,又恰逢二皇子执掌粮草转运……”


    冷风卷过,吹动他肩头的雪白毛领,一片挂着薄霜的枫叶幽幽飘落。


    江景言闻言哈哈大笑,伸手重重拍在裴越肩上。


    “这个你大可放心!托明璋夫人的洪福,如今北上大军的物资,可是前所未有的充沛!昨日母后便向父皇进言,物资既已充盈,调度便非难事,让老二负责此等琐务实乃大材小用。父皇深以为然,已打算打发他去江南巡盐了!”


    “竟有此事!”沈澜峻瞪大眼,啧啧调侃道,“这小子,当真是娶了个好夫人,有妻相助,如有东风,羡煞我等!”


    说着便执壶给裴越斟满一杯,“这杯酒,你非喝不可,否则难解我心头之羡!”


    裴越薄唇微勾,毫不含糊,仰头便饮了个干净。


    随即,他面色一整,望向众人,沉声说起正事:“今晨我手下探子密报,二皇子手下之人,与南边余孽私下有所勾连。”


    在座几人面色同时一凛。赵淳衡目光锐利:“可有实证?”


    裴越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张卷起的纸条递过:“截获的信鸽。”


    赵淳衡接过展开,江景言与沈澜峻也凑近细看。片刻后,纸条落入江景言手中,他脸色铁青,将纸条紧紧攥入掌心,声音冰冷刺骨:“好个老二!真是够狠!看这架势,若父皇当真传位于我,他竟想引狼入室,将这伙叛贼放进京来!”


    “届时于他而言,京城越乱越好。若您与陛下……”沈澜峻眉头紧锁,话未说尽。


    江景言给自己斟了杯酒,指尖轻晃杯盏,看着酒液漾起的涟漪,沉思片刻道:“这些年我对他并非毫无防备,他手中能动用的兵马有限,若想强行逼宫,我看……难。”


    “……那若是,”裴越抬眸,声音低沉,“他以皇后娘娘与三公主相胁呢?”


    江景言身形一僵。


    赵淳衡轻轻点头:“确是他能做得出的事。殿下,须早做筹谋。”


    沈澜峻夹起一筷的焦香酥脆的小黄鱼,嚼了几口,猛地一拍大腿。


    “到时候若是见势不妙,不如就把娘娘和公主送出宫……就送到明璋府上!请楚夫人代为照看一二!他家既信得过,楚夫人又精通医术,再合适不过!”


    此言一出,众人皆觉此计甚妙,目光齐刷刷投向裴越。


    裴越略一思忖,点头应允:“可。届时我从军中精选一批好手,留在家中护卫。若有万一,便将娘娘与公主护送至府中。”


    几人敲定细节,这才重新举杯畅饮。


    酒过三巡,裴越朝亭外招了招手。侍立一旁的齐安快步上前,递上一本一直捧在手中的薄册。


    裴越接过,转手便甩到赵淳衡膝上,扬了扬下巴:“兴许用得着。”


    赵淳衡挑眉,拿起册子举到眼前。桌对面的目光也投了过来,沈澜峻一字一顿地念出封面:“军、医、指、南?”


    赵淳衡已然一目十行翻看起来,册子很薄,统共只有六七页,内容却极其精炼实用。


    从靴内垫干草、涂猪油防冻伤,到失温后灌姜糖粥复温;从防治风寒的葱姜水配比,到紧急情况下的药材替代之法;再到战伤急救处理……条条切中要害。


    “此书从何而来?怎不早些给我!”赵淳衡速速翻完,眼神精亮,任由沈澜峻一把将册子抢去,“依此行事,必能救下无数将士性命!”


    沈澜峻草草看过几眼,也瞪大了眼珠:“冻伤溃烂使蜂蜜厚涂棉布包裹,勿用雪搓火烤……操,原来先前都弄错了,要是早两年知道,我那会儿得少受多少罪?好书啊!”


    “钰芙前日方才熬夜写完,我觉甚为实用,便誊了一份给你。”裴越冷硬的轮廓微微柔和,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的心疼。


    沈澜峻登时怪叫一声,右手重重拍在石桌上:“你小子!走得什么泼天好运!这哪里是夫人,分明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江景言闻言朗声大笑,亲自为裴越满上酒盏:“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啊!得此贤内助,明璋此行如虎添翼,必当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


    从皇子府告辞出来,正是未时,正是楚钰芙每日雷打不动的午憩时分。


    裴越回到安乐苑,并未直接进主屋。他招手唤来下人,在东厢房备水,仔细洗去一身酒气,换了身干净的常服,方才轻轻推开主屋的门。


    屋内窗户半敞,角落里的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只着单衣亦不觉冷。条案上的博山炉中,清冷篱落香袅袅逸散。炉边整齐排列着几个崭新的青瓷药瓶。


    大床的锦被下,安静地隆起一小团。


    裴越放轻脚步走近,俯身细看。只见床上的少女闭着眼,浓密如小扇的长睫,正不自觉地微微颤动……


    他遂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长臂一伸便将那温软的身子紧紧揽入怀中,滚烫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薄唇凑近她耳廓,低沉的嗓音带着热气:“夫人还生气?”


    小夫人近来脾气见长,一丁点小事便不高兴。


    昨夜她特意叮嘱,今晨要与他一同用膳,务必唤醒她。可清晨看她睡得香,小脸埋在锦被里,呼吸均匀绵长,他便心生不忍,迟了半个时辰,临走时才唤她。如此,她醒来便不高兴,不愿理人了,冷着脸怎么哄都不成。


    成婚以来,这还是头一遭闹别扭。


    楚钰芙任由他搂着,既不吭声也不睁眼,抱着被子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几日是怎么了,心头总憋着一股无名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明明知道北征之事已成定局,绝无转圜,可昨日她仍是忍不住,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他:能不能不去?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心里一阵焦虑。


    掰着手指头细数,离他出征只剩十日。她便想着,能多在一起吃一顿饭也是好的。结果今天对方还没叫醒她!


    桩桩件件的不顺心,让她心底无端烦躁,像塞了一团乱麻。


    裴越见她依旧不理人,大掌轻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极尽温柔,低声哄道:“我不是说过,我的命硬得很,万不会有事。况且,你与诸位夫人备下如此充足的物资,我再没打过比这准备更周全的仗。若此役不胜,我便也不用做什么将军了。”


    在他看来,夫人这番情绪,全然是忧虑过甚所致。


    当然,楚钰芙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终于转过身,清澈的眼眸对上他深邃的目光:“要赢,要回来。”


    裴越凝视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无比虔诚地低下头,在她眉心印下郑重一吻:“我保证。”


    短短十日就像指尖沙一般,无声无息便过了。


    出征之日,黎明未至,天幕上寒星点点。裴府内外早已灯火通明。


    裴越牵马立于府门前,伸手替前来送行的楚钰芙拢紧斗篷的衣襟,将风帽仔细戴好:“回去吧,外头冷,仔细冻着。”


    楚钰芙抬手,隔着冰冷坚硬的铠甲,摸索到他胸前贴身放置的几个小瓷瓶,方才安心些。


    她仰起脸,深邃的夜幕中,星辉落进她眼眸里,一闪一闪:“我在家等你。”


    裴越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用力握了握:“好。”


    随即,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目光扫向楚钰芙身后的侍卫:“大威!”


    “属下在!”那侍卫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保护好夫人。”


    大威单膝跪地,抱拳领命:“是!将军!属下誓死护卫夫人周全!”


    最后嘱咐完,男人不再停留,深深望了楚钰芙一眼,马鞭轻扬,骏马长嘶一声,向着城门口飞奔而去。


    暗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飞扬,渐行渐远。


    一阵凛冽晨风卷过,蓝珠抱着胳膊跺跺脚:“夫人,起风了,我们回吧?”


    楚钰芙最后看了一眼男人离去的方向,转身回府。


    【作者有话说】


    [竖耳兔头]谢谢大家的评论,每一条都有看,爱你们!


    第87章


    从京城疾驰而出的铁骑一路向北,风餐露宿,已急行军半月有余。行至洛河一带时,天公骤变,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寒风如刀割面。大军奉命原地扎营,休整一日。


    营帐赶在天黑前堪堪支起。


    陈二狗缩在角落,哆嗦着解开冻硬的鞋子,活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趾,又小心翼翼掏出鞋里早已被汗湿浸透、失去保暖作用的干草絮,再从背囊里摸出干燥的新草,仔细填塞进去。


    帐内其他休整的兵卒也大抵如此,休息的休息,换鞋草的换鞋草。


    不多时,帐外铜锣“哐哐”作响,百户长那沙哑如破锣的嗓子穿透风雪:“开饭了——开饭——”


    陈二狗一个激灵爬起来,掀开厚重的帐帘钻出去。白日急行军,汗透重衣,此刻汗消风起,带着雪沫子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但他已经没有再厚的衣裳了,只能紧了紧衣领,缩着脖子朝营地中央走去。


    营帐围成一圈,中央篝火熊熊,架着的大锅热气蒸腾,白烟混着雪沫直冲铅灰色的夜空。


    排了一会儿队,他领到一块硬邦邦的干饼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他捧着碗蹲在小队帐前,喝了一口汤,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呛得他眼泪差点下来:“咳咳……这啥玩意儿啊!”


    旁边一个比他年长,上过两次战场的老兵油子看着他哈哈大笑,一边费力地嚼着干饼,一边含糊道:“嫌弃?嫌弃给我!老子不嫌!”


    陈二狗眼珠一转,立刻护紧了碗,堆起笑脸:“谷哥,这到底是啥汤啊?味儿咋这么冲?”


    他今年十七,头回被征入伍,看什么都新鲜。旁边几个同样懵懂的新兵也竖起了耳朵。


    谷哥抹了把嘴,敲敲手中粗糙的木碗:“好东西!葱姜水!驱寒防风的!这鬼天气,不灌点这玩意儿,等着冻成冰棍吧!”


    说完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咂咂嘴,“你们这帮新兵蛋子,命好!搁以前老子打仗那会儿,谁管你死活?染了风寒能走就跟着挪,走不动?路边一扔,喂野狗拉倒!”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新兵顿时觉得碗里汤水金贵起来,纷纷捏着鼻子,龇牙咧嘴地往下灌,一碗汤下肚,热气从喉咙直冲四肢,呵出一口白雾,倒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夜幕深重,北风在营帐间凄厉地呼啸呜咽。有人早早钻进营帐歇息,睡不着的则三三两两围在篝火旁烤火。


    陈二狗睡不着,磨蹭到谷哥身边坐下,捡起根小木棍在冻硬的地上胡乱划拉,絮絮叨叨:“谷哥,你说咱这仗能打赢不?战场上……有啥保命的门道没?看在咱是老乡的份上,指点指点呗?”


    他刚和村里的珍娘议了亲,家里有体弱的老爹,还有个十岁的弟弟,他只想全须全尾地回去,什么军功富贵都不敢想。


    谷哥斜睨他一眼,嗤笑:“你小子,倒是个怕死的……门道?屁的门道!胆别太肥,也别太怂,撞上了,豁出命干就完了!”


    “至于能不能赢……”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主帅大帐,压低声音,“只要这回带兵的将军不是个草包,没道理打不赢!老子打了半辈子仗,头一回见准备这么齐全的!”


    旁边听他俩讲话的一个伍卒笑了,忍不住插话:“草包?你知道这回领兵的是谁吗?”


    “谁?”陈二狗和谷哥同时看向他。


    “宣威将军裴越!上半年把突厥打得屁滚尿流的那位!他爹当年就是打突厥的名将!虎父无犬子,这仗怎么输?”他一脸与有荣焉,又卖关子道,“再说了,你们知道为啥这次粮草军备这么充足不?”


    陈二狗脖子伸长了:“为啥?”


    谷哥虽没说话,也投去询问的眼神。他记得这小子是京畿那边征来的。


    那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嘿,都是托了咱们将军夫人的福!将军和夫人那叫一个恩爱!听说将军要出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发动了京城里那些贵夫人小姐们捐钱捐物!这才有现在这光景!”


    陈二狗“哇”了一声,顿时觉得自己运气真不赖,摊上这样的将军和夫人。不过他只是小卒,只远远瞧过一眼将军的背影,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将军长什么模样呢!


    谷哥上下打量那人一眼:“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伍卒一挺胸脯,颇为得意:“我五婶就在将军府做针线!这些都是她亲口说的!”


    说完又扯了扯陈二狗单薄的衣袖,“你这身皮太薄,撑不了两天。听说这回的辎重里有新棉衣。你小子嘴甜,去跟百夫长套套近乎,看能不能给你弄一件。”


    “能行吗……”陈二狗心里活泛起来,挪了挪屁股,凑近小声嘀咕起来。


    雪花无声无息,从漆黑的夜空中扬扬坠落。


    ……


    大雪后的第三日,大军终于抵达阿尔默山脉脚下。再往东二百里,便是此行的目标花平。全军依令在此驻扎休整。


    休整一日后,军令下达,全军整备,翌日攻城!


    在层层叠叠的人墙之后,陈二狗终于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那位传说中的裴将军。


    将军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看着也不过比他大上几岁,但周身气势却冷肃逼人,他身披玄甲,眉目冷峻如霜雪覆盖。


    只听将军的声音穿透凛冽寒风,清晰地响起:“突厥蛮夷,侵扰我大燕北境数百年!去岁寒冬,更在灵州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陛下命我等北上,便是为除暴安良,永绝后患!一路跋涉,风雪交加,辛不辛苦?!”


    辛不辛苦?


    陈二狗愣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周遭兵卒也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片刻,有胆大的老兵吼了出来:“辛苦——!”这冰天雪地,鞋都磨穿了底,怎能不苦!


    将军的目光如电,扫视一圈,厉声喝道:“突厥一日不灭,大燕北境便一日不得安宁!今日我等所受之苦,你们可愿让你们的子子孙孙再尝一遍?!”


    陈二狗没孩子,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家中的弟弟。这条路艰难困苦,九死一生,他绝不愿弟弟再经历!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他大声嘶吼道:“不愿!”


    “不愿——!”霎时间,千万个声音汇聚成震天的咆哮,响彻云霄!


    “好!”裴将军勒紧缰绳,手中长刀霍然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北方,“大燕儿郎听令!明日拂晓,兵发花平,荡平敌寇——!”


    “荡平敌寇——”-


    京城,白马寺。


    雪花漫天飞舞,天地素裹银装。


    白马寺的青石台阶覆着一层薄薄冰壳,湿滑难行。楚钰芙与沈夫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顿,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终于跨过高高的门槛,楚钰芙松开手,轻轻拍落兜帽上积的雪花,无奈嗔怪:“这冰天雪地的,您偏要跟我出来,若是有个闪失,我如何担待得起?国公爷怕是要恨死我了。”


    裴越出征已半月有余,也不过少了他一个,她却总觉得偌大的宅子空落落,冷清得很,日子变无趣了许多,看书也有些看不进去,也就在碧虚阁里和夫人小姐们说说话,还能打发些时间。


    昨日想起年初曾在白马寺许过愿,求的是嫁一如意郎君。如今夙愿得偿,却忘了还愿,便想着今日前来。


    哪知道不过在沈夫人面前顺口一提,对方竟也要跟着来!要知道她怀孕才两个月,胎还不稳呢,天冷路滑,摔着了怎么好?


    沈夫人拢了拢身上厚实的狐裘斗篷,抬手去接天上飘下来的小雪花,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心,我特意穿了防滑的毡靴,稳当着呢。你不觉得这雪后的气息格外清冽醒神么?”


    自从月初诊出喜脉,信国公府上下雀跃不已,国公爷更是小心翼翼到了极致,从入口的饮食到所用的物件,无不经大夫反复查验。生怕她冻着累着,几乎将她拘在府中,鲜少允她出门。这一个月,可把她闷坏了。


    而国公爷如今最信服的大夫莫过于楚钰芙,说是与她同游,国公爷才勉强松了口。


    两人并肩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缓缓向寺内走去。楚钰芙时不时停下辨认方向:“应是这边……您府上那位春姨娘,近来可还安分?眼下您这身子,更要谨慎些。”


    沈夫人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自打诊出喜脉,国公爷夜夜宿在我房中,她安静得很。其实她本也不足挂心,以前只是我一心挂在臣儿身上,没有多余的心思管她罢了。如今臣儿身子大好,我自个儿也康健了,她哪里还敢造次?”


    “那便好。”楚钰芙点点头,心下稍安。


    伴随着寺庙深处传来的悠远浑厚的钟声,两人踩着积雪,咯吱作响。沈夫人道:“前日去碧虚阁,瞧着人似乎少了许多。”


    楚钰芙轻叹一声:“嗯,最近京里风声紧,夫人们都谨慎着,不爱出门走动了。”


    “风声?”沈夫人因安心养胎,消息略有些闭塞,闻言好奇。


    “宫里传言愈演愈烈,都说最迟十二月底,年关之前,陛下就要下旨册封太子了。眼下正是风口浪尖,谁不怕祸从口出?不如安生待在家中,静待尘埃落定。”楚钰芙低声解释。


    “原来如此。”沈夫人恍然。


    说话间,楚钰芙已经找到了当日拜过的殿,边说话边扶着沈夫人走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石佛宝相庄严,眉眼在摇曳的烛光下,透着悲悯众生的慈祥。两人整了整衣袍,一同在蒲团上虔诚跪下。


    楚钰芙默默还了愿,又诚心祈求裴越平安归来。


    沈夫人则足足许了三个愿:一愿儿子康健长寿,无病无灾。二愿自己与腹中骨肉平安顺遂。三愿信国公府基业长青。


    三叩首后,丫鬟们上前搀扶。两人出了偏殿,又在寺中漫步闲逛,赏起雪景。


    半个时辰后,楚钰芙搀着沈夫人跨出寺庙高大的门槛,正准备下台阶,一眼便瞧见自家马车旁,云杏正焦急地跺着脚来回走动。


    楚钰芙心头莫名一紧,扬声道:“云杏?你怎么来了?可是出事了?”


    云杏闻声抬头,急急奔上几步,先向沈夫人匆匆行了一礼,便对着楚钰芙急声道:“夫人!府里来了传旨的天使!正等着您回去接旨呢!”


    楚钰芙斗篷下的手瞬间攥紧,用力捏住了沈夫人的衣袖,强自镇定地问:“什么旨意?”


    云杏想了想,快速道:“是封官进爵的旨!天使瞧着可高兴了,笑眯眯地说咱们将军打了大胜仗,加封为镇北将军!”


    镇北将军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楚钰芙耳边轰然炸开,震荡回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漫天飞舞的雪花悬于半空,周遭的一切声响瞬间远去。


    扑通、扑通、扑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尤记书中所写:镇北将军裴越英年早逝……


    这些日子里她反复思量,心里想着,或许裴越并非亡于眼前这场战事?毕竟书里写的是“镇北将军”,而他出征时的封号是“宣威将军”。


    可如今……竟一一对上了!


    楚钰芙脚步晃了晃。


    察觉出她有些不对劲,反手扶住她的胳膊,关心道:“钰芙?你这是怎么了?裴将打了大胜仗,陛下嘉奖,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楚钰芙白着脸,勉强勾唇笑笑,嗓音轻的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是,是好事……”


    “回府。”


    【作者有话说】


    明天12点前更哦![狗头叼玫瑰]


    第88章


    “……收花平诸地,斩纳布扎头领首级。躬擐甲胄,忠勇贯于日月;勋业彪炳,威名震乎龙荒。宜加超擢,用酬柱石之劳。今擢升如下,晋镇北将军,赐勋上护军,实封三百户,赏帛千匹。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裴府正厅内,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落下最后一个字,将手中明黄卷轴一合,双手递向楚钰芙,脸上堆满笑容:“恭喜啊,楚夫人!”


    “谢主隆恩,有劳天使。”楚钰芙勉强提起一口气,恭敬接过圣旨,示意蓝珠奉上备好的谢仪,送天使出门。


    低头看着手中圣旨,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助感在心底悄然蔓延,只觉得它沉甸甸,压在胸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得了消息的黄夫人喜气洋洋地赶来道贺,刚迈进正厅,一眼就瞧见了楚钰芙那苍白难看的脸色,脸上的喜色褪去,放缓脚步轻轻上前,握住她的手,忧心道:“芙儿,这是怎么了?身子不爽利,还是……”


    楚钰芙睫毛轻轻扑扇,抬起眼帘看她,一只手按上胸口,声音里带了一丝微颤:“伯母,我没事……就是,就是这心跳得厉害,慌得很。”


    黄夫人了然一笑,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只道她是年轻不经事,担心北疆战事,便温言宽慰道:“傻孩子,放宽心!这不是打了胜仗么?圣上都嘉奖了,定是顺遂的。莫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楚钰芙沉默着点了点头。


    圣旨嘉奖,阖府同庆,她这个主母断没有愁眉苦脸的理。她很快打起精神,吩咐灶房去采买,府里上下张灯结彩,好好热闹一番。又宣布府中仆从每人赏一百文钱。顷刻间,裴府便喧腾起来,沉浸在一片喜气中。


    黄夫人看她情绪不高,便主动留下来帮着料理了些杂事,一同用了晚间席面,方才离去。


    送走黄夫人,楚钰芙整个人都好像都抽干了力气,站在府门前扶着大门,目光越过重重屋脊,遥遥眺向北方。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整个故事已被悄然更改许多:魏祖母康健依旧,陆表姐没有被嫡姐推下水,白姨娘得了宠有了孩子……


    那么裴越呢?裴越能不能因为她而改命呢?她自问已竭尽全力。


    “夫人,又下雪了。”蓝珠的声音轻轻响起,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


    楚钰芙仰起脸。


    此时没有风,昏黄的灯笼光影下,细碎的雪花静静飘洒,宛如点点莹尘。


    她喃喃低语:“蓝珠,你说花平现在,也在下雪吗?”


    蓝珠知道她是又在想将军了,忙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岔开话题:“肯定下着呢,花平比咱们这儿冷多了。夫人就别想这些了,今儿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服侍楚钰芙歇下,只在圆桌上留了一盏红烛,蓝珠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刚掩上门,转身看见廊下杵着一个笔直的黑影,吓得她心口一跳,拍了拍胸脯小声嗔道:“诶,大威!你这闷不吭声的,真是吓死人了!”


    那黑影闻言向前迈了一步,走到灯笼下头,露出一张眼角带疤的俊脸。


    蓝珠从耳房搬出炭盆,又拿出针线筐子,径自在回廊里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轻笑着招呼:“大冷的天,你又打算站一宿当门神?过来坐下烤烤火,暖暖身子。”


    见他不动,蓝珠撇撇嘴:“放心吧,我们夫人顶好的性子,才不会计较你是站着当值还是坐着当值呢。”


    大威嘴唇动了动,终是走到炭盆另一侧坐下,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我知道夫人是顶好的人,我这条命,就是她救的。”他声音低沉。


    蓝珠的旧袄子袖口磨破了一点,她正穿针引线准备补一补,闻言咬断线头,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抬起眼,好奇地问:“这话怎么讲?你之前在军营里跟着将军打仗,夫人都没见过你,怎么救得你?”


    “上半年,我跟着将军穿越白虎涧,遭了突厥埋伏,敌众我寡,地形又不利,只能边打边撤。我大腿上中了一箭,当时身上的药全跑丢了,血淌得像水,怎么也止不住。头越来越晕,浑身发冷,那会儿我真以为要交代在那儿了。”大威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蓝珠停下针线,听得有些紧张:“后来呢?”


    大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憨厚:“后来将军扔给我一瓶金疮药!我赶紧敷上,撕了布条死死扎住。没多大一会儿,那血真就止住了!我从没见过见效这么快的金疮药!后来才知道,那是夫人亲手给将军做的。所以你说,我这条命,是不是夫人给的?谁能想到,现在竟被选进府里,成了夫人的护卫。”


    “真是缘分。”蓝珠感叹道,手下动作不停,三两下便缝好了自己的袖口,咔嚓一声剪掉多余的线。


    收拾针线时,余光瞥见大威的袖口也破了个不小的口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花,她干脆地说:“你这袖子也破了,伸过来,顺手给你也缝上得了。”


    大威犹豫了一下,见蓝珠已经挪近坐了过来,只好伸出手臂。常年握刀的手掌宽大粗糙,虎口和指节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硬茧。


    蓝珠捏住他破损的袖口,利落地穿针引线。缝补间,她抬眼看了看大威脸上那道疤痕,忍不住小声问:“上战场,你怕不怕啊?”


    她从小在后宅长大,接触的人不是丫鬟婆子,就是门房小厮。见过的最大世面不过是几条街外的商铺。如今听大威谈起北疆战场上的事,既觉得遥远,也觉得新鲜,忍不住想多问几句。


    少女身上透着一股干净好闻的皂角清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大威微微晃神,片刻后才轻咳一声,低声道。


    “怕,咋能不怕?头一回上阵杀突厥,完事我吐得昏天黑地。可后来……就顾不上怕了,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工夫想怕不怕。”


    蓝珠心里生出一点钦佩,她杀只鸡都手抖,大威却已上战场保家卫国,在刀光剑影里走过几遭了。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轻响,庭院里的雪不知不觉铺了厚厚一层。


    在一片安静的暖意里,大威的目光落在蓝珠发间那支浅粉色的花簪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你头上这花簪真好看,衬你。”


    蓝珠缝好最后一针,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簪:“我这算什么呀,不过是玉髓染的色。夫人有支粉宝石的花簪才叫真好看呢,每一片花瓣都透亮透亮的,阳光一照,能闪出光来,是大皇子送来的谢礼。”


    她说着,拿起小剪刀咔嚓一声剪断线头,收拾起针线筐子准备回耳房歇息。如今她算府里的半个管事丫头,夜里值守她只守到子时,后面都是让其他小丫鬟们守。


    就在这时,大威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响起:“大皇子送的谢礼?那不是将军买来送夫人的吗?怎么是大皇子送的?”


    “啊?”蓝珠收拾的动作一停,满脸茫然地看着他。


    大威问道:“是不是银杆的芙蓉花?那是我伤好调到将军身边,跟他一起在灵州买的,除了芙蓉花簪,还有一枚翡翠葫芦!我记得清清楚楚,就这两样东西,花了整整一千一百两银子!将军带的现银不够,还专门让我回去取了银票来!”


    “天呐!怎么会是这*样?”蓝珠惊得捂住了嘴,“这两件东西是跟着大皇子的谢礼一道来的,府里上下都以为是……”


    正屋内,蓝珠与大威压低的对话声,如细细密密的雪粉,透过窗棂的缝隙,悄然渗进来。


    楚钰芙静静听着,片刻后缓缓睁开眼。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赤着脚走到妆奁前。


    打开首饰匣子,芙蓉簪就躺在最上面,即使在幽暗的烛光下,依旧光华流转,娇艳欲滴。


    她将它轻轻拿起,举到眼前,手指捻着银杆看了半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句低低的嗔怨:“笨蛋,大笨蛋!锯了嘴的闷葫芦!连送礼物都不会……什么都不说,谁知道是你……”-


    临近年关,朝堂局势越发复杂,犹如结冰的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人人都在等待立储一事尘埃落定。碧虚阁门庭冷落,楚钰芙索性闭门不出,专心打理府中事务。


    无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幻,年总是要过的,一堆事情等着她拿主意。


    府里府外需得彻底洒扫,门前的灯笼、桃符,屋内的帐幔、被褥,一一换新。


    各处厅堂都摆上了金桔和蜡梅的盆栽,回廊下悬起一串串玲珑小巧的彩灯。只这一点缀,浓浓的年味便弥漫开来。


    此外,米面鱼肉、点心糖果、盐糖茶酒,样样都要大量采买。府中账册、各库房的储备,楚钰芙都要亲自清点过目。裴越离京时留下的六十名精锐护卫,骤然增员,也让她比平时更费心。


    这般脚不沾地的忙碌,反倒让楚钰芙情绪好了些,毕竟忙起来就没什么闲心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十二月初二,已是一年里最凛冽的时节,距离年关不足一月。


    这天天色刚蒙蒙亮,楚钰芙便起身了。她让蓝珠给她绾了个利落的高髻,插上那支粉芙蓉花簪,准备带上一早背下的年礼,到信国公府走一趟。


    往日里信国公夫妇对她颇为照拂,年节礼数不可缺。顺便也想打听打听北疆的战事如何了,裴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前次天使宣旨,明明说了已收复花平,斩了突厥部落首领。她原想着既然已经大胜,是不是只要扫清收尾就能回来了,可左等右等,迟迟不见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这两日心里就有些忐忑。


    待一切收拾停当,天色方才大亮。银索将打理妥帖的貂皮斗篷抖开,覆在楚钰芙肩头。银索仔细地为她系好襟口的丝带。


    纯白无瑕的貂皮宛如一捧流云,绒毛蓬松细密。整个人笼在里面,暖意融融。楚钰芙对着黄铜镜转了一圈,笑道:“暖和是真暖和,好看也好看,就是沉甸甸的。”


    银索抿嘴笑道:“姑娘,暖和顶要紧,棉衣倒是轻省,可哪有这皮子挡风保暖?”


    说到保暖,楚钰芙忽地想起羽绒服来:“倒真有样东西,又轻又暖。”


    银索好奇:“是什么稀罕物?”


    “取鹅腹最细软的绒毛,洗净晒干,代替棉花填进袄子里,做出来又轻又暖。我怎么早没想到这茬?等过段日子得闲了,咱们试着做做看。”楚钰芙道。


    “只要鹅腹的绒毛?那得多少只鹅才够……”银索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


    蓝珠推门而入,看了一眼银索,反手将门关紧,快步走到楚钰芙跟前,压低声音急促道:“夫人,沈夫人来了!”


    楚钰芙一怔,这个时辰?沈夫人怎会突然造访?


    不等她细问,蓝珠已接着道,声音压得更低:“不止沈夫人!还有皇后娘娘和一位姑娘!奴婢已经先将人请到前厅奉茶了!”


    蓝珠曾在国公府曾见过皇后一面,绝不会认错。


    楚钰芙心头猛地一沉,眼神瞬间清明。抬手解下斗篷塞回银索怀里,对蓝珠道:“走,去前厅。”


    裴越临行前同她交代过,若宫中生变,皇后与三公主将至裴府暂避。那六十名精兵,正是为此预备。隔壁疏影院的屋子早已收拾齐整,只是久无消息,她还以为不止于此,岂料人竟在此刻突然来了,猝不及防。


    楚钰芙进到花厅,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吴皇后,她身旁还坐着个十来岁的清秀姑娘,想必便是三公主江娴了。


    她快步上前,福身行礼:“臣妾楚钰芙,拜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吴皇后抬手示意她起身,三公主江娴则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沈夫人放下手中茶盏,语速略快地解释道:“我是昨儿夜里才接到宫里的信儿,今晨匆忙入宫接应,事出紧急,也未来得及先跟你通个气。”


    吴皇后颔首,示意楚钰芙坐下说话。


    楚钰芙这才注意到,皇后与公主身上皆穿着信国公府丫鬟的衣裳,显然是沈夫人偷偷进宫将人换出来的。


    她在沈夫人下首坐下,含笑道:“娘娘和殿下请安心。我家将军临行前已交代清楚,旁边的疏影院一应物事早已备好,随时可住下……只是,”


    她咬唇看向皇后,“局势竟已危急至此?可需即刻传信给我家将军,请他带兵回京护卫?”


    这才是她最关切的问题,裴越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有亲眼见到人,她才能安心。


    吴皇后眸色沉沉,叹息一声:“二殿下奏请陛下依例离宫冬狩。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陛下却似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竟允了,只是怕我母女二人有意外,这才特准我们暗自出宫,暂借贵府栖身几日,局势倒也还在掌控之中。”


    她顿了顿,看向楚钰芙的目光有些不忍,“至于裴将军那边……你还不知吧?宫中与北疆大军,已失联数日了。派去联络的几拨人,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恐怕正因如此,老二才敢有恃无恐,骤然动作……”


    “失联……数日?!”楚钰芙脑中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


    她双手撑着桌子猛地站起身,眼前瞬间发黑。


    怎么会这样!他还是出事了吗?


    “钰芙,你先别急!听说是北疆那边突降大雪,大雪封路,通信受阻也是有的……”


    “阿筝说的确有道理……”


    沈夫人的声音好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吴皇后的脸变得模糊扭曲。连厅外原本清朗的天光,都顷刻间暗淡下去。


    楚钰芙感觉手脚有些没力气,但还是强撑着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艰涩地开口:“没、没事,我没事,我知道的……请娘娘和公主殿下移步疏影院歇息吧。蓝珠,快领娘娘和殿下过去,缺什么就……”


    话未说完,支撑身体的那口气却已经尽了。眼前最后一点光亮被黑暗吞噬,她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软绵绵,控制不住地向旁边倒去。


    朦胧间,她似乎听到茶盏摔碎的破裂声,蓝珠惊恐变调的尖叫,以及沈夫人失声地呼喊:“钰芙——!”-


    楚钰芙感觉自己睡了长长一觉,但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无垠的冰天雪地,寒风裹着冰碴呼啸,一座军帐孤零零扎在寒风之中。帐内,裴越低垂的头,靠坐在冷冰冰的地上,那双向来冷静漂亮的桃花眼紧紧闭着,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胸前的铁甲被刀劈开一道裂痕,暗沉的血正不断向外涌,一点点在他身下晕开。


    她走过去伸手想摸摸他的脸,可却始终碰不到他。巨大的恐惧席卷全身,她开始喊他,她想让他醒一醒,裴越,你不能睡,快醒醒,不可以……


    不可以死,不可以丢下我——!


    楚钰芙猛地惊醒,睁开眼坐起来。一颗心脏狂跳不止,她大口喘息着,冷汗浸了满背。


    望着面前熟悉的青帐,闻着屋中熟悉的篱落香,意识缓缓归拢——原来只是一场梦。


    “夫人!”蓝珠正守在床脚拨弄炭火,听到动静豁然回头,见楚钰芙醒了,当即扔下火钳扑了上来,朝外间带着哭腔喊道:“夫人醒了!”


    听到珠帘被掀动,楚钰芙微微偏头,只见许大夫竟来了,身后跟着一脸担忧的沈夫人。


    “许大夫……”她虚弱地唤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许大夫低头端详她脸色,低声叹了口气:“夫人啊,你可知道,自己已是有身子的人了?”


    楚钰芙此时还懵着,脑子昏昏沉沉,骤然听到这句话,还以为听错了,茫然道:“身子?什么身子?”


    沈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坐在床边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额角冷汗:“傻姑娘!亏你还是大夫呢,成日里给别人看病,怎么对自己这么不上心?你怀孕了!许大夫摸着脉象,说约莫有一个月了。”


    楚钰芙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我和将军一直避……”


    话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住,一个月?


    说起来,好像一个月前他们的确有一次没做措施。那天是他们第二次去舟桥夜市,在那儿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李家的李宥年,一个是上次马球会惊了马的少年。


    二人看到她便上来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仅此而已,却不知道裴越发了什么疯,一路上都沉着脸,一回来便将她按到了床榻上,意乱情迷,也就没来得及拿那羊肠。


    难道仅此一次……便中了?


    【作者有话说】


    [狗头叼玫瑰]番外写老裴吃醋那晚怎么样?


    第89章


    楚钰芙倒不是不信许大夫,只是眼下不自己亲自确认,不安心。三根手指搭上腕间,薄薄皮肤下,很快便触到那圆滚滚走珠似的搏动,微弱却清晰地一下下撞向指尖。


    ……自己有孩子了?和裴越的孩子?还是现在这个时候?


    细细想来,月事确是迟了七八日。而她近来正忙,以为是劳累加上压力大才推迟,竟也没往那处琢磨。


    沈夫人见她怔忡,忧心地握住她的手:“若在往常,我怎么也要接你去府上小住,也好照应。可眼下娘娘和公主都在你处落脚……”


    总不能把贵人撇下,主人家反倒避了出去。


    楚钰芙回过神,猛地反攥紧了沈夫人的手,用力摇头,发丝拂过她苍白脸颊:“夫人不必为我忧心,我能顾好自己。”


    想到方才冷彻骨髓的梦,她声音里带上哽咽:“只是我家将军,烦请夫人再多费心帮忙打探打探!一有消息,千万使人告诉我一声!”


    沈夫人瞧着她泛红的眼圈,郑重应下。


    十二月刚开头,整个裴府便笼上一层看不见的阴霾。楚钰芙虽明令禁止府中不许议论裴越的事,可将军失去联络的风声,还是悄悄钻进了每个角落。


    下人们个个眉眼低垂,做事轻手轻脚,望向楚钰芙的目光里,都掺上一抹担忧。将军夫妇待下宽厚,从不无故责罚,吃穿用度都分外体恤,这样的主家,谁不是真心实意盼着好?


    因此,疏影院里住下两位贵客的事,反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惊起什么议论的水花。


    而吴皇后对楚钰芙也格外关怀。


    于公,裴越是为国效力的能臣。于私,他是儿子的臂膀。而楚钰芙,不仅治好了她挚友和其子,此刻又为她和女儿提供了居所。这对年轻夫妇,是明明白白站在他们这边的自己人,她自然要放在心上。


    一连几日,吴皇后得了空便踱去安乐苑寻楚钰芙说话,温言开解几句。


    除去刚得消息兵荒马乱了一日,楚钰芙面上很快便镇定下来——至少表面上如此。


    外头十几间铺子的账本一摞摞送进来,堆满了案头。她从晨起看到亥时,准时盥洗歇下。午后用膳完毕把自己裹严实,在庭院里缓缓走几圈,稍作运动。


    得闲了,要么去同皇后和公主说说话,要么去信国公府给严大公子诊脉扎针,顺道看看沈夫人的胎。


    看起来生活比往日更勤俭,更规律。可但凡是在安乐苑近身服侍的,谁都能瞧出夫人不对劲。


    她像失了水的花儿,正在无声无息地枯萎。


    夫人唇角的笑还是温温柔柔的,可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空茫茫,像两颗漂亮无神的琉璃珠子。夫人不爱说话了,底下人说十句,她只淡淡回一句,整个人像风中蒲草,摇摇欲坠-


    诊出身孕的第五天,楚钰芙出现了孕吐的症状。半点荤腥气都闻不得,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呕得胃里只剩酸水,喉咙火烧火燎。


    在又一次将晚膳吐了个干净后,丫鬟们搀着她回床上歇息。蓝珠将其余人挥退,端来一碗温热的酸梅汤,坐在脚踏上,一勺勺喂她。


    “酸梅汤啊,还是冰镇的好喝。”


    楚钰芙软软倚在靠枕上,脸白得像窗檐下的新雪,皱着鼻子,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这温热热的,一股子药味儿。”


    蓝珠看她强撑的模样,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掉进碗里溅出一圈涟漪。她把碗往旁边小几上一搁,拽着她的寝衣,埋头耸着肩膀哭出声:“呜、姑娘,呜呜——”


    姑娘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这才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将军就出了事,眼下这孩子这么折腾人,该怎么办才好?


    自己若出事,有姑娘可倚仗,可如今姑娘有事,却只能自己硬撑着。说破了天,姑娘也才不到二十!叫一句夫人,难不成真就变得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了?


    楚钰芙弯弯眼睛,抬手替她擦眼泪,声音轻得像叹息:“哭什么呀,咱们都要坚强,你如今可是我身边的管事丫头,若咱们都不拿出个样儿来,下面的人、外头的人,该怎么想?天不就真塌了?”


    “孕吐而已,多常见的事儿,十个人里九个半都吐,吐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别怕啊,没事的。裴越那边也不一定有事呢,皇后娘娘不都说了?多半只是大雪封路才递不出消息来。”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缓了口气又继续道:“再说了,就算他真有个万一,日子还得照样过。你姑娘我这半年不是白忙活的,与那些夫人,多少混了几分情面,没人敢轻易为难。再加上我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咱们一样能把日子过好……”


    楚钰芙絮絮叨叨,像是在安慰蓝珠,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眼眶泛起酸,纤白的手指控制不住抖了抖,攥成拳放回锦被下。


    几个深呼吸,勉强压住喉头的哽咽。她垂下眼,将被子拉高,盖住半张脸:“好了,我乏了,要睡会儿。你也早些歇着。”


    蓝珠用袖子胡乱擦了脸,起身把床角炭盆拨旺了些,火星噼啪轻响。端起碗,掀开白石珠帘往外走,哑声道:“我不困,就在廊下守着,您饿了或是不舒坦就喊我,千万别忍着。”


    楚钰芙埋在被子里,低低嗯了一声。


    屋外,北风呜呜咽咽,刮过檐角。屋内,盈盈烛火落在墙角莹白的细颈瓷瓶上,拉出长长的、摇晃的影子。


    初一从炭盆旁的软垫上爬起来,抖了抖毛,走到床边,仰头轻轻一跃,落在软枕旁。它低低呜咽两声,把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贴住主人冰凉的脸颊,轻轻蹭动。


    楚钰芙伸手揉揉小狗毛茸茸的头,感受到小狗温热的体温,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眼泪断了线似的汹涌而下,洇湿鬓角和枕头。


    这些天,她一直在拼命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尽力了,天命难违,有些事就是改变不,只要努力过就不遗憾。


    告诉自己今日之事应早有预料,成为一个坐拥大笔资产的小寡妇,也是很好的结果,没什么可难过。告诉自己,裴越不过是她漫长人生里,一个匆匆的过客……


    白天,这些话似乎有用。可到了这深夜,独自躺在这张冷冰冰的大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就像塌了个深深的窟窿,冷风飕飕地往里灌,无论如何都填不满。


    那个会牵着她的手,在人潮汹涌的夜市里护着她,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哄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了!


    大骗子!他的保证根本就是假的!说好的要赢要回来呢?就这样丢下她……丢下孩子。


    眼泪越涌越凶,积压多日的情绪堆积到顶点,再也压抑不住,犹如决堤的洪水,冲垮理智。


    她抬手搂住初一,把脸埋进它柔软的颈毛里大哭出声。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她不是已经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生活了吗?为什么每次日子刚透出点亮光,就要狠狠给她一个重击?


    无论哪一世,她都不是天生自带光环的主角,可难道配角就不能用心经营,努力得一个圆满吗?


    她很理智,但理智不能永远站在上峰。她很坚强,可坚强不代表是石头做的,她也有感情,会痛、会累、会撑不住。


    哭声混着呼啸的北风,从半开的窗缝里钻出去。


    廊下,蓝珠放下手里快被泪水打湿的绣绷,死死咬着手指,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了满脸。


    她不敢出声,生怕让姑娘听到,惹姑娘更难过。


    主仆二人一个在屋内崩溃,一个在廊下默默垂泪。


    大威在一旁看了半晌,从怀里摸出一块棉布帕子,递过去,踌躇着开口:“……将军用兵如神,行事一向也谨慎稳重。许是真让大雪给绊住了,一时递不出消息而已。眼下夫人怀孕时日尚短,如此伤神怕是不好,你要不要进去劝劝?”


    蓝珠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抬眼瞪他,带着浓浓鼻音道:“劝?我劝有用吗?这心里的难受是能劝没的?伤心对身子不好还用你说吗,难道夫人不知道?我倒觉得哭出来好!总比憋在心里憋坏了强!”


    说完不再理他,抱着膝盖,继续掉她的眼泪。


    大威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只抱着手臂,沉默地杵在廊下守着。


    后半夜换值的人来了。大威回到自己屋里,摊开纸笔,匆匆写了几行小字,卷成细条,小心逮出笼中信鸽,绑在它腿上。


    他推开窗,手一扬,那灰白的鸽子便如离弦之箭,展翅冲上高空。


    信鸽在深蓝色的夜空下盘旋两圈,随后便顶着凛冽的朔风,朝着京郊疾掠而去。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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