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马车还未停稳,卢敏中便踉跄着翻下马车,甫一冲进前厅,一把摘下头顶的乌纱帽,狠狠摔在桌上,帽子在桌上弹了两弹翻下桌,身边小厮赶忙扑上前捡起,掸去灰放回桌上。


    “夫人呢?!夫人去哪了!把她给我立刻叫来!”他双目赤红,朝着门口丫鬟咆哮。


    丫鬟一抖,慌忙应了一声是,赶忙跑到后院去请夫人。


    不多时,薛疏桐款款走来,刚跨过门槛,便撞上夫君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眸子,心里便咯噔一下。她眨眨眼睛,声音带了些小心:“夫君,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惹你如此大动肝火?”


    卢敏中怒极反笑,从齿间挤出一句:“我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你最近又干了什么好事!说!”


    “得罪人?”


    薛疏桐心头一跳,眼前瞬间闪过前日晚上,夜游会中那几张面孔。她定了定神,攥紧手中绣帕,强子镇定道:“夫君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没心力同你掰扯这些弯弯绕绕!”卢敏中烦躁地揉着生疼的额角,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指指薛疏桐身后的大丫鬟湘眉:“你说!”


    湘眉浑身一颤,惊恐地看了眼自家夫人,又看看暴跳如雷的老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哆嗦着道:“老爷……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是夫人什么都没做?!


    卢敏中霍然起身,在原地踱了两步,胸中怒气越涨越高。猛地抬脚,狠狠踹上旁边的木桌腿,发出咚的一声响,桌子被踹移了位,桌上杯碟齐齐乱晃。


    薛疏桐被惊得肩膀一抖,脸色变得有些白。


    “好!很好!当真是主仆情深,一条心啊!”他咬牙切齿道,喝道,“与其哪天被你们这起子蠢货坑死,不如我今日先清理门户!来人——把这个刁奴给我拖下去打死!”


    屋外立刻进来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架住湘眉的胳膊就往外拖。薛疏桐见势,脸上血色尽褪,尖叫着扑上去阻拦:“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给我住手!要反了天不成!”


    两个小厮手劲极大,拉扯间反拧着湘眉的手臂,杂乱中只听喀啦一声轻响,她顿时惨叫出声,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许多,尖声哭道:“我说!我说!老爷饶命!饶命啊!!”


    “是夫人!是夫人前日在夜游会上,骂了裴将军家的夫人!”


    卢敏中恨恨瞪向薛疏桐,大声道:“为什么骂?都骂了什么?当时都有谁在场?说!一字不漏地说!”


    “死丫头!你敢胡说!”薛疏桐尖声厉喝,抡圆手臂照着湘眉的脸就是一巴掌,腕上玛瑙对镯叮当碰响。


    湘眉被打得头猛地一偏,半边脸颊立刻高高肿起,浮现出五个高高隆起的指印。


    “让她说!”卢敏中气得面红耳赤,抓起桌上茶盏,狠狠摔在薛疏桐脚边,瓷片飞溅,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裙摆。


    湘眉的脸火辣辣地疼,她却连捂都不敢捂,头磕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前、前儿个,夫人去楚家探望吴夫人,见、见吴夫人在裴将军夫人那里受了气,便看不过眼,在夜游会上……当时将军夫人身边围了四五个人……奴婢、奴婢只认得明宣侯府家的五姑娘,还有卫尉寺方家的两位姑娘。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夫人小姐,约莫、约莫有七八位。”


    好啊!这下不全对上了?!


    卢敏中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飘,太阳穴处的血管一跳一跳的发胀。


    不过一天!她竟能捅下这天大的篓子!


    当着那么多有头有脸官眷的面,指着人家楚夫人的脸,骂人家是姨娘养的,骂人家裴越是没人要的货色!真真是他的好夫人!好主母!得亏他今日没去找裴越当面对质,否则他这张老脸怕是真要丢到护城河里去了!


    他喘着粗气,颓然滑坐回太师椅,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抬起发颤的手指,直直指向薛疏桐。


    “哈!哈!你算个什么东西?算什么身份?啊?!跑去为楚家的主母打抱不平?你可真是行侠仗义啊!好啊!好啊!你是在外头享足了威风,出尽了风头……全然不顾你夫君我的死活!不顾我们卢家的死活啊!!”


    见他这副模样,薛疏桐反而窜起一股邪火,她猛地一挥手,将手边高几上的花瓶扫落在地,怒道。


    “我与她母亲是手帕之交,难道还算不得她半个长辈?!说她几句怎么了?!我说得有哪一句不是实话?!”


    接着,她反手指着卢敏中,声音陡然拔高,尖厉刺耳:“再说了!你怕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他裴越是四品官,你卢敏中也是堂堂四品侍郎!哦,他伯伯是工部尚书?那又如何?!公爹还是礼部尚书呢!我爹更乃堂堂银青光禄大夫!我教训一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难道还没有这个资格?!”


    听她竟然吐出贱种二字,卢敏中眼睛瞪浑圆,语速奇快:“贱种?!你也配说人家是贱种?!薛疏桐,你知不知道如今这京中,风头最盛的夫人是谁?就是你口中这个庶出的贱种!”


    “人家年纪轻轻,一手妙术,治好了明宣侯府老夫人的陈年旧疾!把信国公府濒死的小公爷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甚至塞北一役大皇子都用了她的药,还特意派人送了厚礼致谢!这几家,哪家门第不比卢家高,不比你娘家高?哪一家不卖她一个面子?哪一家又不会因此给裴越一个薄面?!而你呢?你在家里吃喝玩乐都玩不明白!你夫君我在前朝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你在后面都干了些什么?!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我是四品!但你别忘了我是靠什么爬上这个位置的!我那个好二弟,天天虎视眈眈,就盼着我出点差错好把我拉下来!父亲的心,一直偏着他那边,你难道不知道?!而人家裴越,那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功名!如今圣眷正浓,与大皇子殿下走得又近,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你……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


    “不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我今日有多狼狈?又被多少人为难,损失多少银子?!”


    薛疏桐被他一串话砸得脸色青白,却依旧梗着脖子,咬牙回瞪他:“你这是在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蠢妇!当真是不可救药的蠢妇!”卢敏中彻底失了与她争辩的力气,疲惫闭上眼,再睁开时:“明日,不!下午就今日下午!你给我滚去裴府!亲自登门,去找楚夫人赔礼道歉!!”


    “我?!我去给她赔礼道歉?你疯了不成?!”薛疏桐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满眼不可置信。


    卢敏中哈哈两声大笑,笑中颇有几分自嘲:“我是疯了,早在你为难林氏时,没管你。在你和那吴氏来往时还没管你,以至于酿成今天这种大错!”


    他目光死死钉在薛疏桐脸上,一字一句,道:“你不去也行,你若不去,从今日起,你收拾东西回娘家去罢!”


    薛疏桐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住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休我?!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卢敏中!你是不是早存了心思,想把绾娘那个小贱人抬正?!我可是你八抬大轿、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头夫人!我爹可是银青……”


    “够了——!”卢敏中猛地一声暴喝。


    “我现在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今日立刻、马上去裴府赔礼道歉!要么现在就给我滚出卢家大门!”-


    听闻罗夫人登门时,楚钰芙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拈着那张写满沈夫人中毒症状的纸笺,细细琢磨。


    连着翻了两日医书,又私下寻了许大夫细细探讨过,两人致认为像是中了丹毒。但这丹毒又可细分为朱砂之毒与铅黄之毒,具体是哪一种,却如雾里看花,难以断定。而这两者的解毒之法,相差甚多。


    屋中央的冰鉴里,冰块融化飘出丝丝缕缕凉气,蓝珠持一柄绣着芙蓉花的团扇慢悠悠打扇,脑袋一点一点快要睡过去,骤然听闻丫鬟来报,说罗夫人来了,把她从瞌睡里惊了出来:“罗夫人?她怎么来了?昨日并未收到拜帖呀!”


    楚钰芙皱皱鼻子,不知道对方这是想干什么。


    说实话,自从得知薛夫人是罗夫人的儿媳后,她真真是一点不想见她们一家人,避之唯恐不及。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颤,将手中纸笺放到桌上,淡淡道:“就说我方才歇下,正午睡着,一时半刻怕是醒不来。请她改日再来吧。”


    “是,夫人。”丫鬟福身退下。


    谁知不过片刻功夫,那丫鬟又面带难色地回来了:“夫人,罗夫人说今日她左右无事,就在花厅等着夫人睡醒也无妨。”


    她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夫人,罗夫人不是独自来的,还带了一位夫人同来,那位夫人称罗夫人为母亲。”


    带人?母亲?


    “行,我知道了。”楚钰芙拧着眉道。


    她起身,移步至镜前,蓝珠拿起梳子蘸了点桂花头油,仔细将鬓边碎发抿好,打开首饰匣子,挑出一副水润通透的红玛瑙耳坠给她戴上,边小声嘀咕:“她带了人来,难不成是那位薛夫人?”


    楚钰芙浅哼一声,对镜往鬓间插上一根玉钗:“怎么?是那夜游会上骂得不够尽兴,还要追到我府上,指着我的鼻子再骂一回?”


    蓝珠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想起前日晚上将军那沉如水的脸色,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别是来道歉的吧?


    【作者有话说】


    卢大人:蠢货!


    薛夫人:孬种!


    每次写到撕逼我就又兴奋又激动,仿佛自己吵了一架。我一会儿代入自己是卢大人,一会儿代入他的蠢媳妇,自己玩的倒是很开心,就是写了很久……


    第72章


    梳妆停当,又换了身见客的浅碧色缠枝莲纹裙,楚钰芙方才姗姗步入花厅。甫一进门,目光扫过厅内,果然,另一道身影正是薛疏桐。


    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尖。


    “楚夫人。”


    罗夫人已枯坐许久,饮尽了三盏茶,面上却不见丝毫愠色,见楚钰芙现身,她忙不迭起身,脸上堆起殷切的笑意迎上前。


    楚钰芙看向她,唇角微扬,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分毫未往薛疏桐处看,只把她当空气,态度疏离而直白:“罗夫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坐?”


    她无意寒暄,语气礼貌却带着直入主题的清冷。


    罗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显出几分勉强:“此番冒昧登门,实在是……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媳疏桐之事。”


    她侧首扫过薛疏桐,眼底带着一丝怒意。


    楚钰芙落座主位,接过丫鬟奉上的清茶,指尖捻着杯盖轻轻瞥去浮沫,这才缓缓抬起眼帘,仿佛刚注意到薛疏桐的存在一般,眸光投向她。


    与前日夜游会上那副嚣张跋扈、趾高气扬薛夫人判若两人,此刻的薛疏桐,如同被霜打过的草,面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眼皮微微肿起,像是刚刚哭过,低眉顺眼地坐在婆母下首,气焰全无。


    楚钰芙不禁诧异,短短三日,这人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她微微偏头,发髻上的步摇流苏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语气平淡:“哦?看来夫人是知晓了夜游会那晚,薛夫人在众多官眷面前,是如何‘指点’于我的了?”


    话音落地,薛疏桐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死死绞紧了裙摆,指节泛白。罗夫人脸上的笑也彻底挂不住了,狠狠剜了儿媳一眼,声音带着强压的怒意。


    “正是!那日之事,我也是今日方知!这才火急火燎,连拜帖都未及投递,便带着这蠢妇登门给您赔不是。万望楚夫人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这糊涂东西一般见识!”


    薛疏桐比吴氏小六七岁,仔细算来罗夫人也四十大几的年岁了,又贵为尚书夫人,此刻对着不到双十年华的楚钰芙,竟用了“您”字,姿态实在放得极低。


    楚钰芙皱皱眉,忍不住心软了一分,但目光飘回薛疏桐身上,想到那晚她骂自己的话,心里还是生厌,抿抿唇,没说话。


    罗夫人得知此事时,正要用午膳,听完儿子所讲之事,当场摔了碗筷,气得心口发堵,吃不下半口。


    若非儿子苦苦哀求,她如何肯舍下这张老脸亲自登裴家的门?她深知薛疏桐独自前来,怕是连裴府的大门都进不了。可眼下看来,自己亲自来了,境况也没好多少,方才险些就被一句‘夫人正在午睡’挡在门外。


    对这个素来行事无状,惹是生非的儿媳,她心中厌烦至极,能做到这一步,自觉已是仁至义尽。眼见楚钰芙沉默不语、态度疏离,她心下一沉,也住了口。


    婆母不再言语,薛疏桐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对着主位上比自己小了不止十岁的年轻姑娘,低了头,嗓音干涩。


    “楚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猪油蒙了心,自己心里不痛快,竟昏了头迁怒到您头上……出言无状,冒犯了您!求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莫要同我计较!”


    楚钰芙听得有些糊涂。什么高抬贵手?自己这几日除了气闷,可什么都没做啊!


    她这一沉默迟疑,落在对面婆媳眼中,却像是冷脸不饶人的模样。


    想到卢敏中那句:若是人家不原谅你,你便也不必回来了。薛疏桐忍不住红了眼,若真被休弃,她这张脸往哪儿搁?整个京城都会把她当成天大的笑话!


    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为何偏要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她流下两滴泪来,知道现在不是要面子的时候,带着哭腔道:“千错万错都在我一身!楚夫人要打要骂,我都认!只求您消消气……”


    “咔嗒。”清脆磕碰声打断了她的哭求。


    楚钰芙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几上,拿起绣帕沾沾唇角,眉头微蹙,带着真切的疑惑:“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抬什么手?我何曾与你过不去了?自始至终,不都是薛夫人你,在同我过不去吗?”


    薛疏桐猛地抬头,泪眼婆娑中带着惊愕,以为对方是故意刁难不肯松口,眼泪流得更凶,激动起身:“都怪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你!你怨我恨我,只冲我来便是!只求莫要累及我夫家啊!”


    午间在婆母面前,卢敏中将这两日发生的种种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抖搂出来,她才真正知晓自己那番骂究竟造出多少事,再也硬气不起来。谁能想到,一个看似毫无根基的小官家庶女,背后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楚钰芙的眉头锁得更紧:“薛夫人,我是当真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当真奇怪,堂堂尚书夫人,怎么忽然就领着儿媳上门道歉了,还哭得如此不体面。


    罗夫人仔细端详着楚钰芙的神情,见她眉宇间的困惑不似作伪,叹了口气,开口:“楚夫人,自那日夜游会,疏桐得罪了您之后……”


    她顿了顿,“我儿名下原同你夫君酒楼有来往的酒坊,生意被骤然断了,这倒是小事。只是今日早朝前,他在宫门口被格外‘仔细’地盘查,险些误了早朝的时辰。还有,他递到户部的一份紧要折子,也被赵侯爷压了下来不肯批,就连卫尉寺的方大人那边,也……”


    每说一桩,薛疏桐的肩膀便塌一分。罗夫人的声音有些苦涩,万幸信国公府那边尚未有动作,否则闹得满城风雨,那才真是颜面扫地。


    如今裴越不过二十出头,前程不可限量。若此时不能解开这仇怨,日后只会更难,说不定真要把休妻这条路走绝。可休妻卢家也并非情愿,那意味着要与薛家交恶。


    还有……


    罗夫人抬眼,看向主位上那位眉目如画、气质沉静的年轻主母。都说楚二姑娘性子温婉如水,本以为今日携儿媳登门,低声下气赔个不是,此事便能揭过。未曾想,这位看似柔顺的将军夫人,私下里竟也是个有主见、有脾性的,并非那么好拿捏。


    楚钰芙听完罗夫人的话,彻底怔在了原地。攥着绣帕的手停在膝头,一时百感交集,惊愕、茫然……最终,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自心底深处轰然涌起,瞬间流向四肢百骸,指尖都微微发烫。


    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么多人默默地维护着?从何时起,她的身后,已然站了这许多愿意为她撑腰的人?


    一种名为“被珍视”的巨大幸福感,如温热的潮水般奔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先前所有的憋闷。


    后面薛疏桐涕泪横流地又说了些什么忏悔哀求的话,她已然听不真切了。看着那张不复嚣张的脸,她胸中郁结的那口气,消散大半。


    她随口应着些“无妨”“误会”“不必挂心”之类的场面话,在婆媳二人依旧忧心忡忡、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门。


    待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楚钰芙在花厅里踱了好几圈。心里有一肚子话,迫切地想问个明白。可裴越此时还未回府,她略一思忖,立刻吩咐备车,直奔明宣侯府。


    侯府内,赵含蕴听闻罗夫人竟亲自带着儿媳登门道歉,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讶。她转头看向一旁正悠闲吃着葡萄的陆嘉安:“我没做什么……我就是把这事回来以后告诉嫂嫂了。”


    陆嘉安刚巧咬到一颗极酸的,酸得她鼻子眼睛皱做一团。待那阵酸劲儿过去,她才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含糊道:“嗐,她活该!我也没做什么,我就是特别生气!然后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淳衡哥哥!”


    楚钰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还能是什么?定是赵世子转头就告诉了老侯爷!这兜兜转转的“护短”之路,还真够曲折的!


    第73章


    裴越下值归家,刚踏进内室,腰间佩刀都未来得及解下,便被一道翩跹的身影迎面撞了个满怀。他家小夫人唇角微扬,眉眼亮得惊人,宛若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盛满了细碎的光。


    他张开双臂,稳稳将人揽住。


    盛夏温热的气息,混杂着少女身上独有的清甜馨香,蓦地盈满怀抱。


    楚钰芙仰起脸,眸中笑意盈盈:“谢谢你。”


    裴越剑眉微挑:“谢什么?”


    “嗯……”她在他怀里蹭了蹭,“罗夫人带着薛疏桐来过了。”至于所为何事,不言而喻,除了登门致歉,还能做什么?


    原来是为这个。


    裴越薄唇微不可察地向上勾了勾,摇头道:“此事,我倒真未及多做些什么。她肯低头,多半是慑于明宣侯府之势,全赖夫人你自己结下的善缘。”


    断了与卢家的生意往来,以及在宫门处的为难,只是一些小手段。他与礼部交集不深,亦不便做些什么。下朝后听闻赵侯爷驳了卢敏中的折子,罗夫人肯放下身段携儿媳登门,多半是忌惮楚钰芙背后牵扯的侯府,不愿因此交恶。


    这些道理楚钰芙自然明白。但背后有人无条件撑腰、支持所带来的底气,与纯凭自己周旋得来的感觉,终究是云泥之别。


    她将脸颊轻轻贴在男人坚实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叹道:“有靠山撑腰的感觉真好。”


    裴越只当她忆起在楚家被欺凌的过往,胸腔里泛起细密的疼惜,大掌轻轻抚过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楚钰芙笑着从他怀中退开,伸手为他解开腰间沉重的佩刀,扬声吩咐外间丫鬟传膳。


    席间,她道出了思虑多日的想法:“我想开一家浴堂。”


    “浴堂?”裴越执筷的手微顿,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不是医铺?”


    楚钰芙咬着筷子点点头,眸光清亮:“来找我看诊的多是女子,看些不便宣之于口的隐疾。有些人并不愿被人知晓自己染病。所以我想,不如开一家养生药浴堂。如此,无论有病无病,皆可光明正大地来,岂不方便许多?”


    与人方便只是其一,她心中尚有更深一层想法,未同裴越讲清。


    穿来大燕将近一年,她发现京中夫人小姐们,除却赴宴应酬,竟无一处可供放松、交际的私密场所。即便是她自己,想与朋友们小聚,也没有那么容易,除却在酒楼用席面,就总要等到哪家夫人设宴方能齐聚。


    她私心想着,把这药浴堂打造成一处私密的“雅集之所”,集药浴、疗愈、休憩、社交于一体。在提供药浴与诊疗之余,另辟宽敞雅致的休息厅堂,供客人们品茗闲谈,类似现代的私人会所,采用预约制。


    裴越对此并无异议,不过名下多添一处产业罢了。他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楚钰芙想了想,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又补充道:“开这浴堂,我并非只做幕后东家。还需亲自坐堂问诊,不必日日前往,但十日里,总得有五日需得亲至。”她说完,屏息等待他的反应。


    “可以。”男人依旧神色平淡,答得干脆利落。


    这下轮到楚钰芙彻底惊讶了。要知道,连祖母当初都曾告诫,身为官家小姐,不可轻易抛头露面。裴越竟毫不在意?也不惧旁人非议,说他夫人在外行医,有失体统?


    她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裴越并未直接解释,而是第一次提起了自己的事,吐出长长一串话。


    “我母家姓庄。外祖父膝下三子一女,然论起经商之才,三位舅舅皆不及我母亲分毫。她十几岁时便已代外祖父掌理家业,几位舅舅亦需跟在她身后学习。后来嫁与我父亲,亦未曾困于内宅,每月总有半月时光奔波于各处商行。我与父亲皆以为,无论男女,皆当尽其所能,行其所愿,方不负此生。”


    无论男女,皆当尽其所能,行其所愿……


    原来竟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楚钰芙想起书中只言片语的记载,心念一动,脱口而出:“若有机会,你会创办女学,让女子读书明理吗?”


    裴越放下碗筷,目光沉静而认真地看向她:“若有机缘,我愿竭力一试。”


    母亲去世后,他曾随父长驻军中。有一年剿水匪,途经一遭匪患摧残的村落,竟惊见带头重建村子的头人,竟是个健壮黝黑的妇人。自那时起,他便深觉,男女之别,不在筋骨气力,而在能否尽其才。任人做事,当以能力论高下。


    听到这个回答,楚钰芙眼神微闪,未再多言。只是亲手夹了一块炖得酥烂入味的糖醋小排,轻轻放入他碗中。望着眼前人俊美的眉眼,她默默思忖,这样心怀开阔的人,真不该英年早逝-


    排除了顾虑,楚钰芙便很快动作起来。


    首要之事是选址。


    她吩咐马管事在金马街南,临水的上坡处,盘下一间三层带院落的铺面。紧接着,便是向京兆府市署递了文书,申请正式的“市籍”。


    因浴堂需大量用水、用火,隐患不小,需按照京城“潜火队”的防火章程,在廊角檐下备齐了陶缸沙袋。又因涉及药浴方剂,还需将所用方子整理成册,报送翰林医官院备案审核。


    幸而她顶着将军夫人的名头,各方衙门并未刻意刁难,这些繁琐的手续很快便办妥了。


    接下来是内部营造。楚钰芙于此道并不精通,特意请了一位经验老到的营造师傅共同商议。几番探讨,格局逐渐明朗。


    一层划出敞亮的前厅接待,再分隔出若干精巧雅间,内砌药浴池。池下铺设地龙,以保持冬季时的室温。


    二层设为开阔的休息大厅,铺设舒适的矮榻案几,供客人浴后小憩,享用些精致的茶点简餐。


    三层则规划为私密的诊疗区域,专为需要问诊的客人准备。


    定位既是面向京中官眷,收费不菲,装潢用度上便极尽讲究。


    里里外外选用的木材,皆是自带淡雅馨香的黄花梨。楚钰芙考量得周全,黄花梨木质坚而韧,抗变形能力极强,最是不怕水汽。


    大燕澡堂业繁盛,统称“香水行”,门前悬一水壶便是标识。


    普通澡堂中,搓背、修脚、按摩推拿等服务一应俱全。因此,除却招募掌柜、药师、杂役,还需招纳普通侍女,以及精于推拿按摩的‘汤疗工’。


    其中大部分杂务,马管事皆可代劳。唯有一项,他无法越俎代庖——那便是考核搓澡按摩的女工。此事只能由楚钰芙亲力亲为。


    她不仅亲自检验女工们的手法力道,甚至不厌其烦地教导她们辨认穴位,讲解如何循经走络,为客人更好地舒筋活血。


    这一忙,便是一个多月。她几乎是脚不沾地,分身乏术。


    除了紧锣密鼓地筹备浴堂开张,还需隔三岔五前往信国公府,为严大公子施针调理。稍有空闲,便要看书学习,研究沈夫人身上的余毒。


    屋漏偏逢连夜雨。已痊愈数月的蒋老夫人,腰疾竟又有些反复。念及赵侯爷此前的维护的,于情于理,楚钰芙都不得不抽身再跑几趟侯府。


    连日奔波劳碌,她眼下很快挂上了一抹淡淡的青影。她这模样弄得裴越黑了脸。


    允许她有自己的事可忙,却不是让她忙得休息的工夫都没有。


    于是七月末的时候,他强行将人拘在府中,勒令她好生歇息一日,哪里也不许去。


    楚钰芙难得在家偷闲,上午阳光正好,便指挥丫鬟们将屋里积了些潮气的书籍搬至院中,摊开在竹席上晒晒。自己用过午膳后便回榻上补眠了。


    这一觉睡的格外沉,朦朦胧胧醒来时,耳畔传来噼噼啪啪的雨声,她先是想着,怪不得睡得这么香,原来是下雨了,随后猛地睁大眼,想起院里还晒着书!


    她急急翻身坐起,撩开红罗纱帐,伸脚去勾踏鞋。暖融融的橙色烛光映入眼帘,只见对面书桌上已整整齐齐摞满了书册。


    钟芝瑶正站在桌边,将书籍一本本归置回书架。听到动静,她转过头,见楚钰芙醒了,忙放下手中的书,快步过来将纱帐分挂在两侧铜钩上:“夫人醒啦?可要用些茶水?”


    楚钰芙点点头,探头望向窗外,见外头天色黑沉沉,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这雨下了有一阵子了。眼下约莫是申时过半。”钟芝瑶端来一盏温凉的清茶,笑着答道。


    申时过半,那也就是四点左右……自己竟睡了这么久。看来这些日子确是累狠了。


    楚钰芙接过茶盏,边喝边踱至书架旁。书架上的书摆放得很整齐,甚至按照医书、经文、杂书分了类。她看了几眼,收回目光,忽而问道:“我听闻,你识字?”


    钟芝瑶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应道:“是,夫人。在乡下族塾里跟着先生认过一阵字。后来在自家茶铺里,也帮着记过账。”


    听她提及自家茶铺,楚钰芙指尖摩挲着杯沿,又问:“你兄长去后,你娘亲为何不带你回娘家呢?”


    钟芝瑶显然没料到夫人会问起这个,愣了片刻才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也是回去过的。可到家那日,舅舅便逼着我娘签什么‘投靠文书’。说住回娘家可以,但县衙判给我娘的那三十两银子,须得全数交与他,我娘不肯……”。


    楚钰芙秀眉紧蹙。


    好嘛!女子嫁到夫家,夫家便说你是外姓人,夺你产业。待你失了倚靠想回娘家,娘家又说你是泼出去的水,亦非自家人,还要榨干最后的傍身钱!真真是可怜!无枝可依,两头不着岸!


    她抬起眼,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眉眼清秀、透着几分伶俐的小姑娘。越看越觉得,她既识字又会记账,只拘在内室做些端茶递水的活计,实在有些白费。心中念头一转,她面上浮现温和的笑意,开口道:


    “你既识字,又通账目,可愿换个地方施展?本夫人在外新置办了一处营生,近来便是为此事奔忙。我这屋里不缺端茶倒水的,外头那新开的浴堂,倒是正缺个药头,你可愿意去试试?”


    第74章


    最近在外头忙来忙去,楚钰芙明显感觉自己手中可用之人不多,以至于分身乏术。若非有马管事帮衬,这浴堂的筹备怕是要拖延到猴年马月。培养些得力亲信,已是当务之急。


    眼下钟芝瑶,便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


    一家浴堂,掌柜、管事之外,还需药头、汤监、柜头各司其职。


    柜头掌前台收银,汤监督管沐区水温与清洁琐务,而药头则总管药材采买、方剂调配,位置最为紧要,既要经手大笔银钱,更需守口如瓶,严守浴药秘方。


    按楚钰芙的想法,钟芝瑶入府时日不长,到时还要派云穗同她一起,但这些目前还没必要同她说。


    钟芝瑶听她说完,眼睛瞪得大大的,既惊喜又惊讶,连连点头,声音都带着雀跃:“真的吗夫人!我愿意,我愿意的!”


    她含笑继续道:“既如此,你的月钱便在丫鬟份例外另添一笔。府上离浴堂仅一街之隔,你仍可住在府里。唯有一点须得言明:外头不比府中,我院里规矩虽松,但在外头,一切须得按章程行事。若做得不好,便只能回院里来了。”


    她嗓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诶!我明白的,夫人!”钟芝瑶用力点头应下,随即又显出几分踌躇,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楚钰芙的脸色。


    “夫人,我可以少领些月钱……但能不能也让我娘也来府里做活?她身子骨硬朗,干活也麻利……这样我也能常见她,不至于太过挂念。”


    府中一月只得一日休沐,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娘亲了。


    “令堂如今在何处?做着什么营生?”楚钰芙问道。


    “在京郊一处果园里做杂役,帮着料理果树,做些粗活。”


    楚钰芙略一思忖,颔首应允:“也好。待她来了,便安排去花园里照料花草吧。”


    钟芝瑶闻言,激动得跪倒在地,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响头,声音带着哽咽的欢喜:“谢夫人大恩!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负夫人厚望!”


    楚钰芙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来-


    整个夏日的时光,楚钰芙几乎尽数扑在了浴堂的筹备上,几乎不见外客,也不参与什么聚会。


    陆嘉安和几个小姐妹三番五次约不到人,便忍不住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浴堂,非要她亲自跑上跑下?


    终于到了八月中旬,浴堂营造完毕,择吉日悬牌挂匾。楚钰芙拗不过她们软磨硬泡,便应允在正式开业前,让她们先来一睹为快。


    十六日清晨,几辆马车停在金马街南,几位姑娘自马车内跳下,恰好看见工人们踩上木梯,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崭新的牌匾悬挂上门楣。


    这栋三层楼阁采用歇山顶式样,黛瓦青砖,配以深褐色的木构框架,整体设计洗练大方。


    初看或许不够惊艳,然细观之下,其用料考究,做工精良,自有一股低调的奢华气韵流淌而出,比之左右店铺更显不凡。


    朱漆大门之上,高悬一块黑底大匾,上书三个泥金大字“碧虚阁”。


    陆嘉安单手支在眼前,挡住初秋晒人的阳光,仰头念道:“碧虚阁?”


    谢若若瞧着匾额下方悬挂的醒目标志水壶,抿唇笑道:“若不提前知晓这是家澡堂,我还当是座清修问道的道观呢。”


    楚钰芙莞尔解释:“我这营生用水极多,‘碧虚’正是水的雅称。图个省事便用了这名儿,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了。”


    吴月昀左右环顾,见浴堂左边是家绸缎庄,右边是座两层高的雅致茶肆,再往前百来步便是香火鼎盛的白马寺,不由赞道:“你这位置选得极妙!香客们礼佛前后,正好来此净身更衣,再应景不过。”


    楚钰芙见她们尚未进门,便已兴致勃勃地点评起来,无奈摇头笑道:“外头日头晒着呢,都别杵着了,快进来瞧瞧吧。”


    她说着,亲自上前,双手用力,推开了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阳光涌入,瞬间将门内映照得一片通明。


    几位姑娘站在门口,目光首先被正对大门的一面巨大药柜墙所吸引。


    药柜前是线条简洁的柜台,台子左右两侧各立着一株半人高,洁白如玉、形态奇异的珊瑚树盆景。厅堂四角错落摆放着高脚花几,其上放着细颈大肚的白瓷瓶,瓶中斜插着几枝应季的鲜花,清雅宜人。


    一股混合着淡淡草药清苦与黄花梨木特有馨香的独特气息,悠悠飘来。整个前厅并不算特别阔大,却因这别具匠心的陈设与气息,显得格外清新雅致。


    饶是见惯了世面的千金们,也不禁齐齐轻“哇”了一声,跨过门槛细细打量起来。


    几人哪怕是见过世面的千金也不禁轻轻哇了一声,跨过门槛走进去四处瞧了几眼,赞道:“这可真雅致!不说是个浴堂,说是哪家的文玩藏馆我也信呢!”


    方瑛走到一侧白珊瑚前,弯腰细看,伸手摸了摸:“可不是?瞧瞧这品相,这样高的白珊瑚,少说也得百两银子吧?就这么随随便便摆在这儿了?”


    楚钰芙倚着柜台,挑眉摊手:“府里库房堆着的旧物。我家将军说是早年从梧州老宅带来的,卖了吧,舍不得,留着吧,落灰。我想着,不如拿来给我这小店充充门面,物尽其用。”


    几人闻言,顿时笑作一团。


    成婚数月,谁不知道芙妹家那位裴将军,表面冷峻似铁,实则是个护短的绕指柔?舍不得卖的宝贝,就这么由着她搬出来装点门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株白珊瑚往这儿一摆,整个前厅的格调确实被拔高了一大截。


    柜台右侧是一道通往二层的雕花木梯,左侧则垂着一道青碧色的绸缎门帘。


    楚钰芙走过去,素手轻抬,将门帘利落撩开,露出后面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幽深通道。她回眸神秘一笑:“前厅有什么稀罕?不过是比寻常铺子齐整些罢了。真正有意思的,可在后头呢!”


    通道两侧各有紧闭的房门,每一扇门后便是一间独立的浴房。


    见她笑得神秘,姑娘们不禁生出好奇,一个洗澡的屋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这样想着,她们跟着楚钰芙,鱼贯进入其中一间浴房。


    甫一踏入,只觉眼前骤然一暗。门窗紧闭,室内光线极为微弱,唯有房间中央那个青砖砌就的圆形浴池轮廓隐约可见。似乎……与寻常浴房并无二致?


    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中带着点失望。


    “钰芙你这是要我们看什么呀?”


    “是呀是呀,还不如外面正厅好看呢。”


    楚钰芙也不解释,扬声唤道:“蓝珠!把火折子拿来,把灯点上!”


    “诶!来了!”蓝珠声音带着些兴奋,立刻掏出一直攥在手里的火折子,快步走到墙角一处不起眼的烛台前,“噗”的一声吹燃火星,小心翼翼地将灯芯点亮。


    烛火燃起的刹那,众人眼前一亮!


    方才还一片昏暗的斗室,瞬间被柔和的七彩光晕温柔笼罩!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芒柔柔流动。洒满整片空间,光线恰到好处,既不刺眼,又能清晰视物,光斑跳跃透到天花板上,又照向浴池。


    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姑娘们霎时噤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梦境。


    好半晌,不知是谁梦呓般低语了一句:“……好美。”


    其他人这才纷纷如梦初醒,惊叹声此起彼伏。


    “好美!这是怎么做的,也太好看了!”


    “真不敢想象,若是这光照进水里,彩光粼粼得有多好看,简直是瑶池仙境!”


    “是啊!能在这样的池子里泡上一会儿,抬头望着这彩色的穹顶,什么烦恼都该消散了!”


    这边还在惊叹不已,好奇心最盛的陆嘉安已经凑到了墙角烛台下,仔细研究那烛台。


    她仔细看去,原来这烛台上放的灯罩,竟不是纸糊的,而是由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半透明硬片拼接而成。烛光透过这些彩片,便化作了满室流溢的七彩光斑。


    她伸手摸摸光滑冰凉的表面,疑惑道:“这是七彩琉璃吗?”


    楚钰芙笑着摇头:“琉璃那般贵重,可用不起。这是将贝壳内壁打磨得极薄,再染上色料制成的。”


    大燕的香水行多为共浴大池,而她这里为照顾官眷们的习惯,只能设成私密的分浴隔间。


    隔间一多,每个房间的空间自然有限。普通纸灯笼极易被水汽浸湿,她便想到了用更耐潮的贝壳做灯罩。后来一时兴起,刷上颜料做出了这“七彩贝母灯”,效果竟远超预期。


    几人中,谢若若对这漂亮玩意儿最是毫无抵抗力,当即拉住楚钰芙的衣袖央求:“好钰芙!你这灯是在哪家铺子定制的?我也要买一盏,放卧房!”


    陆嘉安也蹦跳着凑过来:“二妹妹!我也要!给我也留一盏!”


    方瑛含笑附和:“算我一个。”


    吴月昀也轻咳一声,加入了抢购行列:“我要三盏,一盏自用,一盏送我娘,再一盏送给皇后姐姐。”


    楚钰芙被这阵仗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应承:“好好好,这是我让府上懂木工的杂役做的。回头我叫他们再做些,做好了给你们送到府上去。”


    姑娘们这才心满意足,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就着烛光,她们很快又发现了其他新鲜玩意儿。


    一处是浴池对面墙上挂着的汤牌,另一个是浴池旁边墙上固定着的水桶。


    墙上一共挂着四块精致木牌,分别写着:解乏汤、养颜汤、祛湿除寒汤、安神汤。


    显然,这是供客人选择不同功效的药浴汤药所用。


    这个她们尚能明白,可在墙上挂水桶又是什么意思?


    楚钰芙注意到几人的目光,笑着走到水桶旁,摸了摸连接在水桶之下的莲蓬形木雕,给她们展示自己设计的淋浴设备。


    “你们看这木莲蓬,里面是中空的,下面凿了许多空。到时候只要在桶里灌满水,水流就会从这莲蓬的细孔里喷洒出来,人便能站在下面淋浴了。药浴之后,身上难免沾着药气,用这‘莲蓬雨’冲洗一番,既省水,又清爽便捷得多。”


    吴月昀凑近细看,眼中满是赞赏:“妙啊!这般细密的水流洒落下来,恍如置身濛濛细雨之中沐身!好一个‘天雨涤尘’!”


    楚钰芙沉默……天雨涤尘?她还真没想这么多!


    仅仅一个浴房,便已让她们看得目不暇接,惊喜连连。


    片刻后,众人登上二楼休息厅。


    只见片片细竹帘自高高的房梁垂落而下,将开阔的大厅巧妙地分隔成数个相对独立又通透的小区域。每个区域内,都摆放着楠木矮几和编织精美的草蒲团。整个空间既静谧闲适、略带禅意。


    想想看。


    疲累之时约上两三好友,在楼下放松沐浴浑身轻松后,再到这清幽雅致的二楼品茶闲话,该有多惬意?


    楚钰芙又指向角落一处被轻纱帘子半掩着的小小耳房,补充道:“这里预备安排一位乐师抚琴,以助清兴。”


    方瑛闭目想象着那番场景,温热带着药香的水汽,彩色的光影,悠扬的琴音,清雅的茶香,忍不住感叹:“你快开业吧!我等不及要来了!”


    吴月昀也笃定道:“除了这些,若有人不适,还能再到这里找你看诊。我敢肯定,你这处啊,将来必会成为京城官眷的必来之地!”


    其余几人亦是眼巴巴地望着楚钰芙,点头如捣蒜,满心期待。


    第75章


    碧虚阁开张开得无声无息。


    它本就不是面向市井百姓的营生,所以开业当日,仅仅是将朱漆门楣擦得锃亮,敞开大门迎客,便算礼成。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噼啪的爆竹,低调且含蓄。


    除了陆表姐以及方瑛那□□好的小姐妹,楚钰芙只邀请了寥寥数位相熟的贵眷:信国公府的沈夫人,明宣侯府的王夫人,以及伯母黄夫人。


    明宣侯府不仅王夫人来了,竟连深居简出的蒋老夫人也一并亲临。她们早听闻楚钰芙在筹备药浴堂,如今开业,自然存了好奇与捧场的心思,亦不乏为这新开张的“小铺面”撑一撑场面的心思。


    楚家那边,碍于情面,她也遣人送了邀帖。嫡姐与吴氏自然是托词未至,倒是四妹妹楚铃兰独自一人来了。


    除却这些受邀的,还有几位闻风主动寻来的客人,譬如胡御史的夫人,温氏。


    温夫人从马车上下来,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店门前醒目的木牌,木牌上书五个大字——浴资十五两。


    明晃晃的价码悬于此,无声无息便已隔绝了无数脚步。


    搀着她的丫鬟瞥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咋舌低语:“天呢,不愧是将军夫人开的浴堂,泡一回澡,竟要十五两银子!”


    她心里飞快盘算着,外头街上的白面馒头才两文一个,油饼不过五文。她自己在府里辛苦攒上三个月的月钱,不吃不喝,才将将能够洗这一回!


    温夫人抬首,目光掠过头上牌匾,轻声道:“你把它想成寻常浴堂,那自然是贵得离谱。可你若把它视作名医诊金,这价码,便值当了。”


    京城的圈子就那么大,众人多少都沾亲带故,她和谢若若便沾了些亲缘,她的夫君乃谢若若的表兄。


    自打生了次子,她的身子骨便一直不大爽利。偏她又受不得汤药的苦楚,喝上几日便呕得厉害,这些年始终未能好好调理。


    前阵子,从谢若若那里听说楚夫人针灸之术高明,她便厚着脸皮寻上门,未曾想却吃了个闭门羹。


    好在门房回话时特意言明,并非单拒她一人,实乃楚夫人近来分身乏术,无暇待客。若非急症,可待八月间,去金马街南的碧虚阁寻她。


    于是她便记在心里,只等碧虚堂开门迎客,便赶了来。


    主仆二人跨过门槛,眼前豁然开朗。一面顶天立地的紫檀木药柜墙扑面而来。而墙前是一柜台,柜台旁摆着两尊价值不菲的白珊瑚。


    左右瞧瞧,目光所及,整个前厅清雅素净,几案纤尘不染。几枝海棠花插在白瓷瓶中,点缀出些许生机,淡淡清香沁人心脾,与店外的喧闹俨然成了对比,不过从门口走到柜台这几步距离,竟奇迹般让人静了心。


    柜台后,身着浅灰色绸衫的掌柜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夫人安好,可是要沐浴?”


    温夫人矜持颔首:“正是。敢问楚夫人今日可在阁中?”


    掌柜恭敬答道:“回夫人,东家今日恰在阁内。”随即向旁边略一示意,立刻便有一位身着杏色窄袖衣裙、举止得体的侍女款步上前,准备引路。


    掌柜笑容满面,语调和煦地补充道:“夫人容禀:本阁一楼为浴区。二楼为休憩之所。若需寻东家看诊,请移步三楼。因本店店小,容纳有限,往后夫人若再来,烦请提前一日遣人预约,小店也好为您预留位置。”


    好大的排场!


    温夫人不由得眉梢微挑。开门做生意,竟还要客人预约?


    这预约二字,弦外之音便是挑选客人。不愿接待的,只需一句客满便可打发。她沉吟一瞬,问道:“贵店一日能接待多少宾客?”


    掌柜依旧笑眯眯的,伸出两根手指:“回夫人,每日仅限二十位。”


    当真是少得可怜!


    不过转念一想,单是浴资便收十五两,若再加上些精致茶点,一人花费怕要近二十两,二十人便是四百两雪花银……


    温夫人掌家多年,经营之道早已刻在骨子里,下意识便盘算起来。回过神来不禁笑自己想太远,旋即吩咐侍女引路,先去沐浴。


    侍女欠身应是,走在前头,撩开柜台前的青绸门帘,将两人引进一铺着青砖,点着灯笼的通道。


    通道两侧,数扇紧闭的木门间隔排列,隐约能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流水声,以及细微的说话声。


    侍女不语,径直低头往前走,行至其中一扇门前停下,轻轻推开:“夫人请。”


    木门开启的刹那,一抹七色柔光自门缝倾泻而出。


    温夫人带着好奇步入室内,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这是一间不算太大的砖室,中央是一圆形浴池,浴池左侧立着一面竹制屏风,可供搭衣裳。


    角落里一盏七彩琉璃灯正静静亮着,整个室内映满彩色光斑。池中热水蒸腾,白雾溢散,彩光跳跃在白雾之上,光影流转,氤氲迷离。


    温夫人脑中蓦然闪过四个字,王母仙池。


    随行的小丫鬟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眼珠滴溜溜地转,只觉得这小小一方天地,美得令人窒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乖乖,原来十五两,是在仙境里头洗澡!


    侍女走到浴池对面,在汤牌前站定,柔声问道:“夫人,我们这边目前有四种药浴可选,解乏汤、养颜汤、祛湿除寒、安神汤,您需要哪一种?”


    夫人定了定神,略一思忖:“便用解乏汤吧。”


    侍女福福身,取下墙上写有解乏汤三字的汤牌往外走:“夫人请稍等。”


    侍女一走,丫鬟就按捺不住,惊叹道:“夫人!这儿可真漂亮!美得跟梦似的。”


    温夫人也忍不住点头,赞叹道:“这楚夫人当真是巧思!”


    不多时,木门被轻轻叩响。两位身形利落的妇人提着沉甸甸的木桶进来,桶中盛满深褐色的药汁。她们将药汁倾入池中清水里,伸手探了探水温,确认适宜后,方才恭敬地请温夫人宽衣入浴。


    两位妇人显是受过精心调教,规矩礼仪都极好。轻手轻脚为温夫人解开衣裳,仔细叠好挂于屏风之上,为她挽起长发,搀扶着她换上木屐,走下池子。


    丫鬟见插不上手,便安静地退到角落里。


    药汁融入池水,满室飘起一股清冽微苦的草木香,初闻觉得有些不习惯,可过了一会儿便觉得那药香醇厚悠长,别有一番韵味。


    两妇人跪坐在池边的草蒲团上,一人拿水舀慢慢往她露出水面的肩头泼,另一人双手抚上她的肩颈,由轻至重,沿着穴位按揉。


    不过片刻,温夫人便阖上双眼,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叹。


    药水的温度恰到好处,熨帖着四肢百骸,缓缓驱散着连日累积的疲惫。身后妇人的手法更是精妙,绝非寻常丫鬟可比,手劲儿适中,直按到她最酸胀处。


    也不知道是药力渗透的作用,还是妇人按得太舒泰,她背靠着浴池石壁,意识渐渐模糊,竟就这样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开门声扰醒,迷蒙睁眼正看到满室流淌的七彩柔光,一时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怔忡片刻,才忆起自己现在正在碧虚堂的浴房里。


    此时妇人已经不在池旁了,两人正合力往墙上的水桶中倒水。


    温夫人这才发现,浴池右侧墙上还挂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水桶,那水桶下方连接着一个莲蓬状的东西,不禁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其中一妇人恭敬答道:“回夫人,药浴时辰已足。请夫人移步至这莲蓬之下,将身上的药汤冲洗干净。”


    妇人话音落下,细密的水流瞬间从莲蓬的无数小孔中喷洒而出,淅淅沥沥,织出一道晶莹的水帘。


    自踏入碧虚阁起,温夫人的惊讶便未曾停歇,此刻见这‘莲蓬雨’,再次被惊到,但她又不愿在下人面前失态,只轻咳一声,示意丫鬟扶自己起身,缓步走向那水帘。


    细密水柱打在身上,冲刷掉身上的淡淡药气。


    随着那热水从肩膀滑至小腿,再流到地面,她好像真的觉得周身疲惫被水流冲走了。


    待她洗净,妇人递上葛布,为她擦拭干净。又服侍她重新穿好衣裙,这一番沐浴才算圆满结束。步出浴房的温夫人,只觉通体舒泰,步履轻快,当真觉得身子无比轻快舒畅。


    她沿着木梯拾级而上,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这十五两银子,似乎……也并非不值。放眼大燕,何处还能寻到这般新奇舒适的体验?


    木梯之上便是二楼休息处,温夫人知晓自己今日来是有正事的,便想直接往三楼走,去寻楚夫人,可当她踏上二楼,目光不经意间一扫,当即就被钉在了原地。


    只见那竹帘半掩、光影斑驳的雅致厅堂内,几位贵妇人正姿态闲适地倚靠在矮几旁的蒲团上,低声谈笑。


    正中间那位,赫然是信国公府那位鲜少参与宴饮的沈夫人!而她左边,坐着明宣侯府的王夫人,右边是户部尚书家的黄夫人!


    若是没看错,王夫人身边那位,气质雍容的,则是明宣侯府里的老侯夫人!


    这小小一间浴堂,竟聚齐了这么多京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第76章


    温夫人眸光闪烁,整整衣襟上的褶皱,脚步一转,面上绽开笑容,款款步入休息厅。


    夫人们旁边的另一桌,坐的便是姑娘们,谢若若也在其中,她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见到温氏,不由惊讶地唤了一句:“表嫂!”


    这一声引得众人目光纷纷投来。


    温氏和婉的同谢若若打了招呼,自然而然地走到夫人们面前,笑着福身问礼:“今日可巧,未曾想竟在这儿遇着诸位夫人!”


    其他几位夫人不大认得她,黄夫人却是认得的,便含笑回应:“温夫人安好。”随即侧首向众人引介道,“这位是御史中丞胡焕大人的夫人,温氏。”


    胡焕之名,几位夫人听着耳熟,一时虽未能立刻对上人,却也不妨碍寒暄。御史中丞位列正五品,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京官。


    “芙丫头这碧虚阁开张,并未宣扬,今日能来的,想必都是她的亲近故旧了。”蒋老夫人慈和地笑着,示意侍女添置一个蒲团,请温夫人落座。


    “我自诞下幼子后,身子便总不大爽利,这才寻到楚夫人这儿来调理。”温夫人笑得如沐春风,口中话回得含糊取巧,也不解释,倒把自己纳入了‘故交’之列。


    听说是楚钰芙的病患,几位夫人眼中的疏离感顿时淡去几分。


    沈夫人听到“生幼子”几字,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暗,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声道:“楚姑娘的医术,确是极好的。”


    蒋老夫人闻言,关切地看向她:“老身前些日子听说芙丫头在给小公爷施针,不知小公爷如今身子骨如何了?”


    沈夫人笑意加深,回道:“托楚姑娘的福,近来是大好了许多。这孩子,如今总吵着要去马场跑马……可我总忧心马儿性烈,万一再摔着可怎么好。”


    温夫人适时接话,声音柔和:“秋高气爽,正是策马的好时节。说来也巧,我家中正有一匹矮脚母马,性子极其温顺,最难得的是一顺蹄儿跑的走马,跑起来一点都不颠簸。听夫人这么一说,倒觉得这小马颇适合小公爷”


    “哦?”沈夫人眼眸一亮,显是动了心。


    黄夫人也笑着劝道:“若身子确已大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总拘在家里,反倒闷坏了孩子。心情舒畅了,身子自然更健旺。依我看,不如就遂了孩子的心愿?”


    沈夫人细细思量,也觉得在理,犹豫片刻道:“那……温夫人可否割爱?不如我买了您家这匹小马?您开个价便是。”


    温夫人等的便是这句话。能与信国公府攀上交情,一匹马又算得了什么?


    “夫人言重了。咱们都是做母亲的人,为孩子的那份心,我最是感同身受,岂能收您的银子?赶明儿回去,我便差人将那马送到府上便是。”


    她语气诚挚,话语漂亮又不显谄媚,显得格外自然。


    沈夫人听了,面上浮起真切的笑容,亲自执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水,轻轻推至她面前,承了这份情:“那我便先谢过温夫人了。”


    接下来,厅内气氛愈加热络。女人们聚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生养孩子到衣裳首饰,再到京城里新近的大小轶闻。


    旁边姑娘们的桌席上亦是笑语晏晏,她们回味着方才沐浴时的新奇体验,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甚至已约好了下次同来的日子。


    闲聊一阵后,温夫人率先起身告辞,移步登上了三楼,寻到了正在整理药案的楚钰芙。


    若说初时温夫人对这位将军夫人只存了三分看重,经此二楼一叙,那份看重已悄然升至七分。


    厅中那几位夫人,哪一个对楚钰芙的态度不是亲近有加?若是不慎得罪了她,那得罪的岂止是楚家和裴将军?更需掂量掂量厅中诸位夫人背后所代表的能量!


    思及此,温夫人同楚钰芙说话时,言语间愈发客气恭敬。


    所幸这位楚夫人举手投足间皆透着医者的温文沉静,气质柔婉,令人如沐春风,甫一接触便心生好感。


    楚钰芙为她细细诊了脉,又听闻她难以服用药汤,便直接为她施了第一次针灸,并叮嘱道:“夫人这症候,需得一周施针两次,坚持一个月,方可见明显改善。”


    温夫人闻言,忍不住暗暗肉疼,一周两次那便至少要三十两,一个月便是一百二十两。


    但转念想到今日这奇妙的体验,以及在二楼的际遇,那点心疼瞬间被压了下去——值!这银子花得值!-


    临近晌午,众人方才意犹未尽地准备散去。楚钰芙亦亲自下楼相送。待宾客走得七七八八,厅内便只剩下了沈夫人和楚铃兰。


    楚钰芙唤来掌柜,吩咐他去隔壁福顺酒楼叫一桌席面送来,自己则回到二楼,在沈夫人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轻轻推至沈夫人面前。


    沈夫人拿起展开,只见纸上墨迹清晰,写着土茯苓六钱、金银花三钱、银翘十五钱……


    她捏着纸的手指微微收紧:“这、这是解毒方?你想出来了?”


    楚钰芙点点头,随即又缓缓摇了摇头。她将一直握在左手中的一个小巧木盒拿出,轻轻放在桌上。


    “这才是许大夫与我反复斟酌后配出的解毒丸。方才那张方子,只是辅助调理之用。”她顿了顿,目光坦诚而慎重,“夫人,此丸不能保证万全。我二人所学,已尽于此了。”


    半个月前她去国公府见沈夫人,听沈夫人提起口中溃疡反复发作,她检查溃疡时,意外发现其牙龈上有一抹浅淡的蓝灰色‘线’。


    她忽然想起,朱砂中毒,其中一个非常明显的表征,就是牙龈出现这样的灰蓝色沉积!


    朱砂之毒,其害在汞。前世西医多用化学药剂驱汞,而她与许大夫翻遍医典,也只能尝试《本草拾遗》中记载的雄黄解毒方。此方许大夫曾言,效用难超五成。然此刻,也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沈夫人眼中激动之色淡下去,她伸手打开木盒,取出一颗土黄色、约莫拇指尖大小的药丸,凝神看了片刻,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就着杯中温热的茶水咽下,声音异常平稳。


    “那便……尽人事,听天命吧。”随即将手中的药方递给身后的丫鬟仔细收好。


    楚钰芙悉心叮嘱:“方才那张方子,每日饭后煎服两次。服药期间,务必禁食生冷、发物。”


    她们这厢聊完正事,福顺酒楼的伙计已提着食盒鱼贯而入,麻利地将各色佳肴在矮几上铺陈开来。


    楚钰芙招手把楚铃兰叫来,对沈夫人道:“这是我娘四妹妹,名铃兰。”


    楚铃兰规规矩矩地在蒲团上坐好,垂首行礼:“铃兰问国公夫人安。”


    沈夫人含笑打量她,温声道:“嗯,你们姐妹俩这鼻梁,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楚楚钰芙闻言一笑:“终究是同一个爹爹的血脉嘛。”说罢执起公筷,给她们一人夹了一块色泽红润的鹿肉,“福顺家的炖鹿肉可是一绝,两位快尝尝。”


    几人动起筷来。


    席间,楚钰芙闲聊问道;“今日怎就你一人来了?祖母和姨娘身子可还康健?我这边忙得脚不沾地,也有段时间没去瞧她们了。”


    楚铃兰咽下口中的食物,答道:“姨娘和祖母都好。大姐姐婚期定在月底,正忙着备嫁,抽不开身。母亲前日刚与爹爹大吵了一架,也不便出门。是以祖母便让我来了。”


    楚钰芙惊讶地挑眉:“嫡姐要成婚了?从定亲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足三个月吧?母亲与父亲又为何事争吵?”


    楚铃兰张张嘴想回答,却想到这里还坐着沈夫人,筷子顿在半空,偷瞥了对方一眼。楚钰芙留意到她目光,安慰道:“沈夫人不是外人,你说便是。”


    沈夫人微微一笑。


    楚铃兰这才低声道:“具体缘由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母亲希望大姐姐尽快完婚,而大姐姐……自己也愿意。”


    “前些日子,父亲可曾去过母亲院中?”楚钰芙想了想,追问。


    楚铃兰摇摇头。


    楚钰芙心里有了数。多半是楚爹爹长久冷落吴氏,吴氏坐不住了,急于借嫡女嫁入长平伯府之事,好让自己坐实伯爵岳母的身份,好为自己增添几分底气。


    接着楚铃兰继续道:“至于母亲与爹爹争吵,全是为了三哥。”


    “前日三哥的考学结果出来了。他……不但未能考入国子监,便是京中那些甲等的私学,也无一能中!爹爹气坏了,怨母亲平日疏于管教,将三哥纵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母亲哭说爹爹对三哥不尽心”


    这几个月忙晕了头,楚钰芙差点都忘了还有楚钧泽考学这码事。她穿来的第一件难事,便是因他考学而起,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曾经那些糟烂,已恍如隔世。


    现如今自己岁月静好,而楚家依旧鸡飞狗跳。


    楚钰芙夹了一筷芙蓉鸡片给她,道:“乱些也好。乱些,母亲便无暇顾及你和姨娘,你们母女也能过几天清净日子。你替我多去祖母跟前走动走动,陪她说说话,宽宽心。”


    楚铃兰乖乖点头,夹起碗中鸡片送入口中,含糊道:“爹爹让我带话,说让你二十六日务必回府一趟,一同送大姐姐出门。还说,他有要事需同你说。”


    楚钰芙闻言,秀眉微蹙。父亲有何事,非得特意叫她回家去说?


    没等她细想,思绪便被楚铃兰打断了,只听她歪头问道:“二姐姐,你医术这么好,可能看出我阿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楚钰芙失笑:“你姐姐我只是大夫,不是神仙。”


    “算半个小神仙。”沈夫人掩唇轻笑。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渣更,我有罪。我宣誓,我将从今天开始努力日更到完结!


    第77章


    另一头。


    温夫人刚回府,还没等喝盏茶歇息片刻,丫鬟便碎步进来通传:“夫人,隔壁俞夫人来了。”


    话音未落,俞夫人已摇着柄素面团扇风风火火地跨进门来,未及落座便嗔道。


    “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今儿一早我便过来寻你说话,谁知门房说你不在,去了什么碧虚阁。待我两个时辰后再来,竟还是扑了个空!”


    她团扇摇得飞快,带起鬓边几缕碎发,“快说说,那是什么好地方?我竟闻所未闻!”


    温夫人也正有一肚子话想说,忙拉了好友在软榻上坐下,眼中闪着微芒:“你不来寻我,午后我也要去寻你呢!今儿个,可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


    “哦?”俞夫人手中的团扇一顿,好奇心被高高吊起。


    温夫人压低了些声音:“前阵子不是同你说过,我想找宣威将军家的楚夫人瞧瞧身上的毛病么?今日她那药浴堂‘碧虚阁’开张,我便去了一趟。”


    俞夫人轻笑:“一间香水行罢了,怎就叫你开了眼?”


    温夫人兴致勃勃地将所见所闻细细道来。从浴房中那如天降甘霖般的‘莲蓬雨’,说到蒸腾缭绕的‘七色琉璃光’,听得俞夫人凤眼圆睁,团扇也忘了摇。


    待说到那雅致的休息厅里,竟巧遇了公侯夫人时,俞夫人摇扇的手彻底停在了半空,心底泛起涟漪。


    前头那些新奇玩意儿,她只道是那楚夫人心思活络,会做生意,可听到后面这些人物,她不由得暗自盘算起对方背后的人脉。


    “照你这么说……”


    俞夫人沉吟片刻,团扇又轻轻摇动起来:“这碧虚阁,倒真是个绝妙的好去处,既能调养身子、寻医问药,又能消遣放松、打发时光。十五两银子虽不算小数,可对各家女眷来说也算不得什么,闲来无事,自然乐意去尝尝鲜,凑个热闹。况且往来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官眷,若能‘偶遇’攀谈几句,那便更是锦上添花了。”


    “正是这个道理!”温夫人见她已然动心,笑着提醒,“不过你若想去,可得趁早打发下人过去预约才是。”


    “预约?”俞夫人不解。


    温夫人竖起两根玉指:“是呢,人家规矩大,一天只接待二十人。”


    “竟还有这等事!”俞夫人惊得檀口微张,“如此说来,这碧虚阁,还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的!”


    她心头急转,暗暗打定主意,一回府立时就要遣人往碧虚阁跑一趟。


    类似的对话与心思,几乎在同一天,在京中许多府邸内悄然流转。


    去过的夫人小姐们回味着新奇,盘算着何时*再去。没去过的,耳闻了种种妙处,心痒难耐,也琢磨着要去探个究竟。


    年轻的图个新鲜有趣,年长些心思深沉的,想的则更多、更远。


    托这众位夫人小姐的口耳相传,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一周光景,浴堂的掌柜便喜气洋洋地来报,说近半月的预约位置,已是所剩无几。


    楚钰芙听着这好消息,眉眼弯弯,当即吩咐掌柜给下人们发下赏银,又细细叮嘱:“务必好生伺候着,不可怠慢贵客。做得好,重重有赏,若出了岔子,也定不轻饶。”


    掌柜连连躬身称是-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八月二十六,楚锦荷出阁的正日子。


    清晨,熹微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屋内,红罗纱帐撩开了一半,楚钰芙拥着薄被,懒懒趴在锦褥上,双手垫在腮下,睡眼惺忪地望着男人穿衣的背影。


    按常理,她这做妻子的该起身服侍。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早摸清自家夫君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从不在意这些小事,她也就乐得懒着……当然,这过日子嘛,好似也没什么大事。


    裴越束好腰间玉带,一回头,便瞧见自家夫人还迷糊着,一双杏眼眨巴眨巴,眼看又要合上。


    他忍不住折回床畔,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她精巧的小下巴,俯身便吻上红唇,一番温柔厮磨后,才揽着她的腰,将人扶坐起来。


    “醒醒神,已到卯时了。真想睡,回来再补眠不迟。”他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楚钰芙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祖母定要留我一同用午饭,回来还不知什么时辰了呢。”她嗓音软糯,尤带睡意。


    裴越瞧她这副小猫似的无精打采模样,略一思忖,道:“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去逛舟桥夜市?眼看就要入秋,秋凉一起,夜市也就该撤了,没剩几日好逛。不如等我下职后去楚家接你,顺道拐去夜市转转?”


    楚钰芙一听,眼眸瞬间亮了,睡意一扫而空:“这个好!”


    裴越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扬声唤廊下候着的丫鬟进来伺候梳洗。


    他上值时辰早,待陪他用过早膳出门离去,楚钰芙才坐回妆奁前,细细上妆。


    蓝珠用指尖从瓷盒里挑起一点嫣红的胭脂膏子,在掌心晕开,再轻轻点染在她两颊上。


    楚钰芙望着镜中蓝珠的侧影,开口道:“我瞧着芝瑶和云穗在碧虚阁里做得顺手,人也快活。你当真不想去试试?”


    当初药头这个位置,她第一个问的便是蓝珠,蓝珠却说不愿离开内宅,只愿跟在她身边。可楚钰芙总觉得,在外头学着独当一面,总比一辈子当个伺候人的丫鬟强。


    蓝珠手上动作不停,口中依旧斩钉截铁:“不要,奴婢就喜欢跟着夫人,哪儿也不想去。再说了,您身边没个知根知底的人支应着,行事也不便呀。”


    楚钰芙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再说了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在外头待着,等她涂好胭脂直起腰,便道。


    “也罢。那打明儿起,你便将手里那些零碎活分派下去些,多去鱼妈妈身边走动走动,跟着她多学学,多看看。”


    蓝珠眼睛一亮:“夫人的意思是……”


    楚钰芙从匣子里挑出一支青玉素钗,笑着簪进她发间:“自然是学着帮我打理这后院,傻蓝珠!难不成,你还真想一辈子只做个小丫鬟?”


    蓝珠抬手摸摸头上玉钗,眼睛弯成了两牙新月。


    辰时整,楚钰芙换好衣裙,登车前往楚家。


    马车驶近巷子,远远便听见喧天的锣鼓唢呐声。探头望去,只见楚府大门披红挂彩,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一顶大红喜轿,正稳稳停在石阶前。


    “走西角门吧。”楚钰芙吩咐道。


    “是,夫人。”车夫应声,一抖缰绳,马车便轻巧地转向西角门。


    楚钰芙进府时稍迟了些,想着众人此刻应都聚在正堂。快步赶去,果不其然,父亲和吴氏已端坐主位,祖母则坐在父亲身侧。


    她上前微微福身,问过安后便站到了祖母身后,将手微微搭在祖母肩上。


    魏祖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微微侧头低语:“可用过早饭了?偏厅里备着果子点心。”


    此时,正堂门外,在丫鬟的搀扶下,一道红影正袅袅婷婷地移近。楚钰芙侧眸瞥了一眼,用气声回道:“祖母放心,我吃过了才来的。”


    说话间,楚锦荷已跨过高高的门槛,越走越近。


    楚钰芙还是头一次见她打扮得如此艳丽。


    段红大袖、销金长裙,搭同色牡丹纹霞帔,两侧缀着沉甸甸的水滴状金帔坠,头顶一顶缀满珍珠翡翠的团冠。


    为了迎合‘小荷仙’的名头,听说她平日里饮食极是克制,每餐不过半两米饭,硬生生饿出一把纤纤柳腰,只为将那素白罗裙穿出清逸出尘的姿态。


    此刻繁复华服加身,倒显得她颇为单薄,仿佛那满头的珠翠、遍身的金绣随时会将她压垮。


    楚钰芙的目光落在楚锦荷身上,楚锦荷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她。


    楚钰芙今日身着天水碧素罗窄袖衫,内衬藕荷色抹胸,外罩一件同色蝶恋花半臂袖衫,下配浅粉色提花裙。


    通身并无过多饰物,只在腰间悬了一枚鸳鸯玉佩,发间斜簪两支同色玉簪,清雅得如同雨后芙蕖。


    楚锦荷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她那张近来被滋养得愈发莹润的瓜子脸上,随即滑向她腰间那枚玉佩上,忍不住瞳孔微缩。


    那玉佩纯白无瑕,在晨光下闪着细腻温润的微光,那白并非刺目的惨白,而是内敛含蓄、如凝脂般的糯白!


    这样的成色,她曾在珍宝阁见过一对耳铛,标价便是五百两纹银!


    而楚钰芙腰间这枚,分明是由一整块上等白玉精雕而成,价值只会更加惊人!


    她掩在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这将军府的日子,还真是好过。


    不过,过了今日,自己便是伯爵府的人了!而她不过是嫁了个没有爵位的将军!自己今日这身嫁服,也比她当时的更华贵,论起来,终究还是自己嫁得更好,终究是压过了她一头!


    察觉到楚钰芙的目光似乎正落在自己头顶的珠冠上,楚锦荷忍不住微微抬高下巴,将脊背挺得更直,唇角勾起一抹微笑。


    想必二妹妹此刻,定是在羡慕自己吧?毕竟她当初出阁,头上不过一顶寻常金银冠,并两朵石榴花罢了!


    而楚钰芙全然不知嫡姐此刻心中所想,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对方头上那顶珠光宝气的冠子,打心底里惊叹:有一点她不得不佩服,楚锦荷顶着这么重的东西,她竟还能走得如此稳当,甚至笑得出来?!


    高堂之上,楚锦荷向双亲跪拜叩首。


    吴氏望着盛装的女儿,落下两滴泪来,但眸中更多的却是欣喜,她攥紧手中的丝帕,叮嘱女儿在夫家要恪守妇道,贤良淑德,与夫君举案齐眉,更要伺候好公婆……


    明明是青天朗日,听着这些训诫,楚钰芙却莫名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再看向楚锦荷时,眼里忍不住带上一丝怜悯。


    她选了那样的夫君,而养出那样夫君的公婆,难道会是好相与的吗?


    【作者有话说】


    还会有二更![可怜]


    第78章


    楚老爷同样说了几句祝福,嘱咐她要谨守本分,这礼便算成了。


    丫鬟捧起销金盖头,轻轻覆在楚锦荷头上。小心翼翼扶着她,沿着地上铺就的红毡,一步步向厅外挪去,朱红色背影踏过门槛,渐行渐远。


    众人亦起身跟在新娘身后,送嫁出府。


    魏祖母望着人群簇拥中的人影走远,缓缓从椅中站起,目光环顾着瞬间显得空旷了许多的厅堂,带着一丝落寞的笑意叹道:“祖母老喽,眼见着你们一个个都飞出府去,这家里头,是越来越空了。”


    楚钰芙连忙上前,稳稳扶住祖母的手臂,温声软语道。


    “祖母说的哪里话?家里头不是还有三弟和四妹妹?更何况,白姨娘肚子里正揣着个小的,等明年这个时候,小家伙约莫都会翻身了,到时候府里有了小娃娃,且闹腾着呢,您怕要嫌太吵呢”


    见她说得热热闹闹,魏祖母听得呵呵直乐,眼角纹路都舒展开来。


    趁着众人涌向厅外,喧闹嘈杂,她顺势将楚钰芙拉近了些,眼神飞快地在她平坦的小腹处扫了一眼,压低了嗓子问道。


    “芙丫头,你成婚有几个月了,肚子里……可有什么动静了没?”


    正巧外头锣鼓声冲天而起,楚钰芙一时没听清,侧着耳朵“啊?”了一声。魏祖母只得又凑近些,重复一遍。


    这下楚钰芙听明白了,脸颊腾地一下,瞬间红透耳根,连连摇头:“祖母!我这儿还不急呢!”


    如今碧虚阁才刚挂牌开张,诸事繁杂,尚未完全理顺,她几乎隔日就要去一次。蒋老夫人的腰刚好些,仍需调理。严大公子还需扎针,沈夫人的身子也需调理,得分神。


    这还不算完,裴府内宅的一应事务也压在她肩上。幸而裴越体恤,把外面的营生一应接手过去,可她自己名下那些陪嫁铺子,账目总得自己抽空翻查呀!


    如今是不愁银钱使,却恨不能把一天十二个时辰掰成二十四个用!这个样子,她哪来的空闲去怀孕、生子?


    ……更何况,她也还没做好当妈妈的准备。


    所以除了大婚那夜,后来同房时,他们都有用羊肠套……


    魏祖母眉头顿时蹙起,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你不急?傻丫头,你可知你家夫君急不急?”


    裴越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在楚钰芙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似乎从未提过想要孩子的话,大概也是没想要吧?想到这儿,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夫君,大约也是不急的吧……”


    魏祖母没听清她嘟囔什么,只想着她去年病过几场,又关切道:“你可给自己仔细把过脉?身子骨没落下什么不妥吧?”


    楚钰芙知道祖母担心什么,答得干脆:“祖母放心,孙女身子好得很。”


    刚穿来时这身子是弱了些,可后来她在饮食起居都上了心,精心调养,早就补上来了。何况,除了最初那场风寒,后面的病都是她装出来的,哪有什么病根。


    听她答得笃定,魏祖母这才放下心来。只要身子骨硬朗,孩子什么的,也是早晚的事。


    祖孙俩跟在送亲队伍的最后,慢慢踱向大门口。


    魏祖母絮絮叨叨说起府里近来的琐事,话题转到楚钧泽的学业上,她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愁眉不展:“说起来,你爹爹当年也是个读书种子,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郎,光耀门楣。怎么到了你弟弟这儿,竟差了十万八千里?莫说国子监,就连那寻常的……”


    她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言语间满是失望。


    楚钰芙的目光穿过人群缝隙,远远落在吴氏那身显眼的紫色衣衫背影上,想起死去的万姨娘,心头掠过一丝冷意。


    难得地做了一回恶毒的小绿茶,挽紧祖母的手臂,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漫不经心道:“祖母,我依稀记得舅舅当年似乎也是屡试不中?后来还是托了爹爹的关系,才在哪个小县里得了个县令的缺吧?”


    她口中的舅舅,自然是指吴氏的亲弟弟。


    果然,魏祖母一听这话,脸色瞬间沉下来,沉默不语。她越想越觉得是吴氏那一脉的蠢钝,污了楚家诗书传家的好血脉!再想想孙子那副顽劣不上进的模样,更是心头发堵。


    楚钰芙暗自一乐,清清嗓子又道,又软语劝慰道:“祖母您也别太忧心了。三弟弟嘛,不过是心思不在书本上,性子跳脱了些,但胜在身体康健呀!常言道,留得青山在,只要他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期许,“再说了,万一白姨娘这胎是个男孩呢?到时候您可以早早抱到身边来,亲自教养。有您管教,从小耳濡目染,定能教出个光耀门楣的好苗子,绝不与三弟弟一般。”


    魏祖母原本黑沉的脸,随着她的话语,渐渐缓和,眼中甚至透出一点光亮。是啊,白姨娘肚子里这个,可不就是个新的指望么?


    老三若实在扶不上墙,还有老五!从小亲自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定能成器!老三如今这般不成体统,不光书读不进,行事也着实不稳重,将来继承家业,少不了要人帮衬。府里三个姑娘终究要嫁出去,还是得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丁才行……


    她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孙女,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问道:“芙儿啊,祖母听说,有些医术高明的大夫,能诊出妇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你可会这等本事?”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楚钰芙无奈摇头:“祖母,这个孙女是真瞧不出来。”


    辰时的最后一刻,楚锦荷的花轿被稳稳抬起,八抬大轿在震天的锣鼓唢呐声中晃晃悠悠,朝着长平伯府的方向行去。


    楚老爷目送着大女儿那绵延的红妆队伍消失在街角,才缓缓转过身。


    目光扫过人群末尾,正瞧见搀扶着祖母的楚钰芙。他脸上浮起笑意,朝她招了招手:“芙儿,来!陪爹去花园里走走。”


    楚钰芙眨了眨眼,低声同祖母交代了一句,便快步走到父亲身旁,唤了一声:“爹。”


    楚老爷应了一声,父女二人便并肩朝着府内的小花园行去。


    楚老爷不过四十出头,身姿挺拔,眉目儒雅与俊朗,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楚钰芙走在他身侧,阳光落在他鬓角,几乎寻不见一丝白发。


    待走过花园的月洞门,将前院的喧嚣彻底隔绝在身后,园子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鸟鸣声,楚老爷才缓缓开口:“在裴家这些时日,可还顺心?裴越待你可好?”


    “回爹爹,女儿一切都好。”楚钰芙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楚老爷连连点头,语气欣慰,脚步却并未停下。


    见他似乎还在斟酌措辞,楚钰芙索性主动挑明,声音清亮:“女儿听四妹妹说,爹爹有事要同我讲?不知是何事?”


    闻言,楚老爷的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他双手交握在一起,搓了一搓:“嗯,爹确有一事想同你讲”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半个月前,工部胡侍郎告病致仕,如今已在交接。这工部侍郎的缺,眼看就要空出来了,只是裴尚书那边,递补的举荐折子,却迟迟未见动静……”


    楚钰芙脸上没什么波澜,平静地接话:“所以,爹爹是想让我去给裴越吹吹枕边风?”她问得直白。


    “诶!”


    楚老爷老脸一红,尴尬道:“你这孩子!话怎能说得如此、如此直白?都是一家人嘛,互相帮衬,也是情理之中,无妨的,无妨的。”


    楚钰芙目光落在脚边一颗圆润的小石子上。她抬脚踩上去,用力碾了碾,将石子踩进松软的泥土里。


    然后才抬头看向楚老爷,眼神清澈地应道:“知道了,今日我回去便同裴越提一提。只是,能不能成,女儿可不敢打包票。”


    楚老爷闻言,脸上绽开笑容,连声道:“使得的,使得的,你提一提便是。”


    【作者有话说】


    28号第二更!晚了三分钟55!


    第79章


    与楚老爷分别后,楚钰芙从小花园出去,转道慈寿堂,陪着魏祖母说了会儿话,又一同用了午膳。小憩片刻,日头已偏西,她唤上蓝珠,慢悠悠朝朝露阁走去,准备探望白姨娘。


    临近秋日,府里的桂树开了花,到处弥漫着一股沁人甜香。主仆二人信步闲庭,不知不觉竟拐到了竹玉院门前。那扇熟悉的院门紧闭着,门扉上蒙着一层薄灰。


    蓝珠上前,掏出帕子裹住那落灰的铜环,用力一推,木门便吱呀呀的敞开了,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


    不过才空置数月,这小小庭院已显出几分寂寥荒芜。杂草从砖缝间悄然探出头,墙角也蔓上了青苔。廊下空荡,再不见往日晾晒的衣物。


    当初住在这里时,只觉得清幽僻静,如今在安乐苑住惯了,再看这竹玉院,只觉得光线黯淡,空间局促。要是让楚钰芙现在再回来住,多半是很难习惯了。


    她不禁轻轻晃了晃脑袋,低声感慨:“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这话没头没脑,但蓝珠却懂她意思,她走近耳房,推开窗探头望了望,附和道:“可不是嘛!安乐苑的耳房可敞亮多了,床也宽展。以前睡这儿,我夜里翻身都怕跌下去。”


    楚钰芙伸手,指尖拂了拂廊下冰凉的柱子,转身向外去:“好了,咱们走吧。”


    “诶。”蓝珠应声跟上。


    主仆二人跨出院门,啪的一声,院门再次合拢,就好像把曾经的日子,也一并封进了木门里。


    她们没有回头,步履轻快地朝着朝露阁的方向走去。


    再见到白姨娘,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显出一抹圆润的弧度。因着如今衣衫单薄才看得分明,等天冷了多裹几层,怕又不易察觉了。


    她穿着一身嫩绿色的提花罗裙,面庞白皙透亮,眉眼间透着宁静,一眼看去,竟叫人瞧不出具体年岁。


    楚钰芙随她走进内室,笑着打趣:“姨娘怀了身孕,倒比从前更显年轻漂亮了。”


    白姨娘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衣袖滑落,露出一对崭新的鎏金刻花镯子。


    “从前太瘦了,脸颊没肉,自然显得憔悴些。如今饭□□细,也不必再熬夜做绣活贴补,每日里不过吃吃睡睡,这才几个月的光景,倒是养得胖了些。”


    楚钰芙听了,忍不住好奇追问:“听姨娘这话音,近来日子是真舒心?嫡母那边竟没寻什么麻烦?”


    白姨娘略一迟疑,才低声道:“我有了身孕,老爷又一直冷落她,她心里自然是不痛快。不过如今是老太太掌着家,她投鼠忌器,也不敢真有什么动作,只怕再惹出事端,老爷真动了休妻的念头。她无非是见了我,嘴巴上不饶人些,我左耳进右耳出,不往心里去便是了。”


    楚钰芙点点头:“就该这样。她说什么都只当耳旁风,千万别动气伤了胎气。若真受了委屈,只管去告诉爹爹,告诉祖母,他们必定是向着你的。”


    白姨娘笑了笑,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荷风苑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忧虑:“是,眼下确实还算安稳……只是,我心里总有些放不下以后。”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些日子筹备大姑娘的出阁礼,老爷对吴氏的态度,似乎略有些缓和……老爷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若大姑娘在伯府站稳了脚跟,他碍于大姑娘的颜面,也不可能一直冷落吴氏。若真让吴氏翻了身,重新拿回掌家钥匙,我怕这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听到这里,楚钰芙浅哼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语气淡淡地:“姨娘且放宽心。吴氏若想指着嫡姐翻身,怕是打错了算盘。”


    自碧虚阁开张以来,除了最初两日稍显冷清,之后几乎日日都是满客。那些夫人小姐们沐浴完毕,总爱聚在二楼歇息闲谈。


    所谈之事,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公子定了哪家姑娘,谁家老爷新纳了美妾,谁家夫人气急回了娘家,哪家夫人又开罪了另一家,这小小的二楼,俨然成了京城官眷圈消息最灵通的地界之一。


    楚钰芙闲时也会去二楼坐坐,总能听上不少新鲜热乎的‘秘闻’。


    恰巧,她便听了这样一桩事:长平伯府的二公子任裕,看上了雾花楼一位弹琵琶的清倌人,已悄悄替人赎了身,安置在了外头,只等大婚过后接进府里。


    就是前日才发生事儿。


    楚锦荷素来自视甚高,倨傲得很,当初未能如愿嫁入国公府,退而求其次选了任裕,心里怕是本就有几分不甘。


    任裕流连烟花之地也就罢了,若是嫁过去便发现,竟还要与风尘女子共侍一夫,以楚锦荷那性子,还不得闹个天翻?到时候她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去管她娘在楚府的处境?


    当然,若她是个极有城府手段的,或许能悄无声息地将此事化解,在伯爵府坐稳当。可她若是个有城府有手段的,也不会只看门第,选中这样的男人。


    有些事,只看开头,几乎便能预见结尾了。


    白姨娘见她如此笃定,不由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钰无意费口舌解释这许多,只笑着安抚:“姨娘放心便是,我自有道理。”


    又坐了片刻,楚铃兰得知二姐姐来了,也从西厢房过来,陪着说了会儿话。


    日影渐斜,天色逐渐昏黄。丫鬟进来禀报,说二姑爷来了,正在花厅等二姑娘。楚钰芙便起身告辞,白姨娘和楚铃兰却执意要送她出门。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花厅找到裴越,又往大门处走,直到过了花厅,白姨娘母女才停下脚步,目送楚钰芙登上马车。


    只见沉默一路的男人,在楚钰芙看不见的背后,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虚虚护在她背后,直到她钻进车厢,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马车缓缓走远,楚钰芙撩起青布车帘,笑着朝院门前的二人挥手作别。


    楚铃兰挽着娘亲的手臂,望着远去的马车,眼眸里露出一丝羡慕:“二姐夫对二姐姐可真好。我瞧着二姐姐最近,似乎比从前更爱笑了。”


    白姨娘侧头看她,:“你二姐姐从前也爱笑呀,总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不一样,”楚铃兰摇摇头,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说。


    “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二姐姐以前的笑,笑的礼貌中带着一点客气,是习惯性的温柔。嘴巴在笑,可眼睛没在笑,总是沉沉的,盛着心事。现在却不同了,感觉二姐姐整个人轻松快活了许多,那笑意是从眼底透出来的,亮晶晶的,比以前更真,也更开心。”


    白姨娘仔细回想,却分辨不出女儿说的那种“眼睛笑不笑”的区别,最终只当是小女儿家特有的敏感心思。她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女儿脸颊。


    “娘不图你将来攀上多么显赫的高门。只要对方真心待你,便是顶好的姻缘。夫君也不必非得是满腹经纶的才子,只要人品端正,能像你二姐夫这般,把你放在心里疼着护着,娘就心满意足了。”-


    京城里有一拱桥,叫作舟桥,横跨御河后半段。


    过了州桥往南走就到了夜市街,从舟桥开始到龙津桥结束,长长一条街道烟火气十足,到处是美食摊。


    楚钰芙老早就听人提起过舟桥夜市,就是总不得空来。马车穿过飘着花香的巷子,经过旌旗招展的酒楼,终于到了地方。


    此刻,天色已擦黑,暮色四合,整条长街被无数灯笼点亮,橘黄色光晕连成一片。


    伴着阵阵浓郁香味,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响起。


    “炒银杏、炒栗子!榆北鹅梨、樱桃煎喽——”


    “煎鱼、羊脚子、热腾腾的汤骨头,统统十五文嘞——!”


    “枣糕、奶黄酥、莲子杏花饮、玉冰烧酒,瞧一瞧看一看嘞!”


    听到吆喝声楚钰芙忍不住撩开帘子,探头张望。


    只见长街之上人来人往,一盏盏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两侧食肆摊档的灶火熊熊,炊烟袅袅升起,飘入墨蓝色的夜空。


    灯影与烟火气倒映在波光粼粼的御河水中,碎成一片流动的光斑。深吸一口气,食物的香气便盈满肺腑。


    这鲜活滚烫的市井气,与元宵节那夜,是截然不同的热闹。


    她扒着车窗框,转过头,一双黑眸在灯影映照下闪闪发亮:“让车夫就停在这儿吧!咱们下车慢慢逛,边走边吃,好不好?”


    裴越颔首,沉声吩咐车夫停车。他率先利落地跳下马车,随即转身,稳稳地伸手扶住正探身出来的楚钰芙。


    马车停下的正前方,便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羊汤摊子。


    一口大铁锅架在柴火灶上,奶白浓郁的羊肉汤在里面“咕嘟咕嘟”地翻滚,升腾起大片白蒙蒙的热气。浓郁的羊鲜味混合着辛辣的胡椒香气,直冲鼻子,勾得人流口水。


    楚钰芙刚在青石板路上站稳,反手便扣住了裴越的手掌,拉着他兴致勃勃地朝那摊位走去,扬声问道:“店家,羊汤怎么卖?”


    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汉子,闻言抄起大勺,舀起一勺滚烫的汤汁,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线,嗓门洪亮:“客官里边请嘞!清汤十三文一碗,带肉的二十文一碗!用的都是今早现宰的新鲜羔羊,保准儿香!”


    “来一碗带肉的!”楚钰芙笑着应道。


    裴越剑眉微挑,看她一眼:“一碗?”


    楚钰芙拉着他挤到一张简陋的小板凳上坐下,解释道:“一碗就够啦!咱们俩分着喝。你瞧瞧这条街,望都望不到头,得有多少好吃的等着咱们?要是刚来第一家就吃饱了肚子,那怎么行?”


    说完,她目光落在男人淡色的薄唇上,狐疑道,“……夫君该不会是嫌弃我,不愿和我同吃一碗吧?”


    成婚数月,更亲密的事情都不知做过多少回了,口水也早不知交换过多少,难道还介意同吃一碗汤?


    裴越被她这小眼神看得啼笑皆非。


    相处日久,他越发看清自家这位小夫人的“真面目”。在外人面前,她是端庄温婉、举止得体的贵女;在自己面前,则多了分小性子,爱吃亦爱躲懒,脑子里还时不时冒出些古灵精怪的念头。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带着一丝纵容:“自然不嫌弃。就依夫人的。”


    小小的羊汤摊坐满了食客,人声嘈杂。


    他们旁边的矮桌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麻布短打,像是店铺伙计。女人一身朴素的粗布裙,两人只要了一碗带肉的羊汤,各自捧着一块烤得焦黄的油饼,头挨着头,边小口吃着饼,边低声说着话,脸上漾着笑意。


    看着他们,楚钰芙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大学时的事。


    那时她为了赚生活费,在校门口的麻辣香锅店里兼职做服务员,那家店味道好量大,学生们常来。她总能看到一些小情侣,点上一份麻辣香锅,头碰头地挤在一起,你喂我一口,我夹你一筷,说说笑笑,黏黏糊糊。


    她倒并非羡慕,只是这相似的场景,勾起了些许遥远的记忆。


    裴越见她目光怔怔地落在那对夫妻手中的油饼上,以为她也想吃,便径直起身走到摊前,买了一块烤得酥脆喷香的油饼,塞进她手里。


    恰在此时,摊主端着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过来了,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楚钰芙看看手里温热的油饼,又低头看看面前奶白汤面上的翠绿葱花,不自觉地往裴越身边挪了挪凳子。


    她咬了一口酥脆掉渣的油饼,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凑近裴越,小声笑道:“夫君,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一对最最寻常的小夫妻?”


    裴越微微侧头,暖黄的灯笼下,看见她白嫩的脸颊上沾了一点碎饼渣,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动作轻柔地为她拂去。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们本就是寻常夫妻。”


    楚钰芙舀起一勺滚烫羊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舒舒服服地喝下去,暖意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惬意地晃了晃脑袋,带着点促狭的口吻打趣道:“寻常夫妻可不会动辄纳妾。”


    这个时代,但凡有些权势钱财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她爹楚老爷有两房姨娘,信国公府也有一位春姨娘,就连裴尚书,听说早年也有通房。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身旁男人那低沉嗓音响起:


    “不会有妾。”


    嗯?什么?


    楚钰芙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勺子顿在半空。她愣了两秒,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直直撞入男人那双深邃专注的桃花眼中。


    只见他眼帘微垂,眸光沉静而认真,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道:“有你足矣,何须纳妾。”


    楚钰芙只觉得周遭鼎沸的人声、摊贩的吆喝、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瞬间都如潮水般退去,世界陷入寂静。唯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破耳膜。


    一股热意倏地从脖颈蹿上脸颊。


    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些许手忙脚乱,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拿起勺子无意识地搅搅碗中汤水,试图岔开话题:


    “啊,对了!差点忘了件正事要同你说……嗯,我爹今日找我了,说工部的胡侍郎因病告退了,眼下这位置,便空出来了。”


    第80章


    裴越脸色丝毫未变,就着楚钰芙的手,低头在那块酥脆的油饼上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嚼着咽下,才抬眼问道:“岳父让你来探探口风?”


    楚钰芙点头:“嗯。”


    “那你怎么想?”裴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楚钰芙抬起头,视线越过喧嚣的食摊,投向夜市里摩肩接踵、为生计奔波的寻常百姓。一片树叶从天而降,悠悠飘落在石板路上,于她眸中划出一抹秋凉。


    “我父亲这个人啊,”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薄情、自私,一心只装着自己的面子与官声仕途,这些,重过一切。”


    “我虽不大懂得工部侍郎具体掌管些什么,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官位越高,肩上担的责任便越重。我想请你同裴伯父*讲一声,不必顾虑我,更不必因我的缘故有所偏向。举荐真正有才干、堪当此任之人,方是正理。”


    于私心而论,因着万姨娘那桩旧事,她便不愿看到楚老爷再攀上一步。


    若说吴氏失去管家之权,失去光鲜亮丽的虚荣生活会让她生不如死,那么对楚老爷而言,还有什么比毁掉他汲汲营营、心心念念的晋升之路更令他痛彻心扉?


    人总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于公而言,一个对结发妻子、枕边人乃至亲生骨肉都能如此凉薄算计的人,又如何能指望他做一个真心实意体恤黎民的好官?


    街道两旁暖黄的灯火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动,裴越凝视着那双异常黑亮的眸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竟低笑出声:“夫人此刻,倒让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楚钰芙疑惑地眨了眨眼:“什么话?”


    只听他口中清晰地吐出五个字:“歹竹出好笋。”


    楚钰芙愕然,旋即忍俊不禁,她头一回知道,这块冷硬的石头竟也会说笑!她放下手中的汤勺,作势伸手就要去打他。


    裴越却顺势一把握住了她挥来的手,干燥温热的手指在她细腻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好了。此事我心中有数,过后自会与伯父商议。”


    楚钰芙点点头,放下心来。他说话做事向来沉稳可靠,他说会处理,自己便无需再多费心神。


    一碗羊汤很快见了底。那块油饼,楚钰芙只吃了小半,剩下的被裴越三两口便解决干净。两人付了铜钱,起身离开这热气腾腾的角落,汇入夜市的人潮中。


    能在舟桥夜市立足的摊子,哪家没点看家本领?每一样吃食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撩人味蕾。


    晶莹红润的樱桃浸在琥珀色的桂花蜜里,色泽诱人,自然要买上一份。


    拇指长短的小黄鱼裹着薄薄面衣,穿在竹签上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楚钰芙也要尝尝。


    加了糖一起炒的、油亮亮的板栗,盛在翠绿竹筒里、沁着凉意的绿豆莲子汤……通通都买来试试味道。


    起先她还兴致勃勃地自己拿着,没过一会儿,这些零嘴小吃便一股脑儿地转到了裴越手上。


    因为想体验一下“寻常夫妻”的乐趣,在羊汤摊时他们把下人都打发了回去。这下,只得劳烦裴大将军亲自拿着了。


    当楚钰芙目光又被旁边摊子上那蓬松雪白、点缀着晶莹雪梨块的酥酪吸引时,裴越终于忍不住,带着几分无奈开口:“再买,可还吃得完?”


    小夫人的胃口他清楚,手里这些零嘴,每样尝几口都怕她撑着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少女笑盈盈转过头来,小扇子似的长睫毛扑闪闪:“不是还有你吗?”


    摊主手脚麻利,很快便将一份盛在竹碗里的雪梨酥酪递了过来。楚钰芙接过,用细长的竹签轻轻插起一块淋着牛乳的雪梨块,举到裴越唇边:“来,尝尝看,啊——”


    裴越身形顿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启唇,将那小块雪梨含入口中。


    “甜不甜?”楚钰芙仰着小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眸光流转,神采奕奕。


    裴越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落在她明媚的笑脸上,低沉地应道:“甜。”


    龙津桥头,澄楼雅间。


    楼下夜市鼎沸的人声透过大敞的雕花木窗,隐隐传入室内。大皇子江景言与沈澜峻轻轻碰杯,杯中清冽的酒液轻晃。


    江景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夹起一颗油炸得酥香的花生米丢入口中,嚼得咯吱作响,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


    “今日朝上,老二那番举动,我总觉得透着股反常劲儿,心里莫名有些不踏实。”他放下筷子,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


    今日早朝,父皇提出欲在入冬之前,发兵塞北,彻底将突厥人赶出阿尔默山脉,将花平一带纳入大燕版图。


    老二竟出列,极力举荐由裴越领兵前往。


    朝中谁人不知裴越是他江景言的心腹臂膀?且裴越本身能力卓绝,对突厥颇有研究。此战若再胜,裴越便绝不止于四品将军之位。而老二觊觎太子之位,同他明争暗斗已久,怎可能如此好心,主动为他的人铺路、助长他的羽翼?


    沈澜峻端起酒杯,沉吟道:“……可从人选上看,裴越确实是最合适的之一。此次领兵,不是裴越便是金老将军。金老将军年事已高,依我看,陛下心中恐怕也更属意裴越。”


    江景言抬手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眼神锐利:“话虽如此。可你想想,南边那些前朝余孽不知怎的,这么快便死灰复燃,最迟下个月,淳衡就得再次南下平乱。若秋末裴越再领兵去了塞北……”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那我身边能倚重的,就只剩下你了……”


    “殿下的意思是,二皇子是故意想将您身边的人都支离京城?”沈澜峻眉头紧锁。


    江景言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窗外明月,声音压低:“我听母后那边的意思,父皇似乎有意在春节前定下储君人选。我怕老二这是要狗急跳墙,想趁我身边无人……”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顺着圆月,一路向下滑落,扫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一个高大挺拔、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熟悉人影,吸引了他。


    “……裴越?”江景言喃喃出声。


    沈澜峻闻言,转头顺着他的视线向下望去。


    只见澄楼斜对面,那个挂着“雪梨酥酪”幌子的摊子前,正侧身立着一对男女。


    女子身姿纤细窈窕,如瀑的青丝垂落颊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而她身旁的男子,身形挺拔如松,着一身墨蓝色长袍,长发一丝不苟地高束,露出线条硬朗、棱角分明的侧脸,不是裴越又是谁?


    只是此刻的裴越,与朝堂上的冷面将军判若两人。


    双手被塞得满满当当,左手举着一串炸得金黄的小鱼干,一盒红艳艳的樱桃煎。右手则拎着一个油纸包和一个翠绿的竹筒。


    尽管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可沈澜峻却觉得那侧影,分明透着几分无奈。


    他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指着楼下,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想不到!真想不到!我们裴大将军,竟也有如此、如此烟火气的一面!我说呢,今日怎么约他喝酒都约不来,原来是陪夫人逛夜市来了!啧,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当真是开了眼界!”


    两人倚在窗边,饶有兴致地观望着楼下风景。


    只见那女子从摊主手中接过一碗酥酪,用竹签插起一块雪梨,然后微微扬起头,将那雪梨喂到了裴越唇边。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柔顺的黑发向两边滑开,露出一张清丽绝伦,温柔带笑的动人脸庞。


    楼上,江景言和沈澜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两人对视了一眼。


    沈澜峻忍不住磨牙:“……这家伙,当真是好福气,如此医术绝伦的温柔美人,怎没摊到我头上。”


    江景言拿起手边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吩咐侍立一旁的随从:“去,把裴将军夫妇请上来!”


    本来正在闲适逛街,忽然被大皇子邀请,楚钰芙有一瞬间愕然,但很快就淡定下来,毕竟皇后她都见过,皇后的儿子而已,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阵仗。


    两人跟在引路的随从身后,登上澄楼二楼。雅间门开,淡淡的酒香泻出,室内临窗处,坐了两位气度不凡的男子。


    一人年轻些,身着暗红色织金锦袍,斜倚窗边,剑眉飞扬,正饶有兴致地转着手中的折扇。另一人则显得更老成些,一袭深青劲装,腰间悬着佩刀,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裴越上前一步,微微颔首:“殿下,沈指挥使。”


    “真是巧了,”江景言朗声一笑,手中折扇随意点了点窗外,“没想到在此处遇见明璋。”


    他目光越过裴越,落在其身后的娴静女子身上,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想必这位,便是贵夫人了?”


    楚钰芙上前,福了一礼:“妾身楚氏,见过殿下。前次殿下厚礼相赠,妾身未能当面致谢,心中甚是感念。”


    江景言微微摇头,扇柄轻敲掌心:“楚夫人不必客气。该是本王朝夫人道谢才是,若非夫人妙药,本王怕是还要多受些苦。”


    一旁的沈澜峻也含笑拱手,目光温和:“久仰夫人大名。在下沈澜峻,谢夫人救我外甥一命之恩。”他声音清朗,带着武将特有的爽利。


    外甥?


    楚钰芙眸光微凝,视线在沈澜峻脸上掠过。适才发现那眉眼间的轮廓,确实与沈夫人有几分神似。


    她心中了然,面上绽开浅笑:“沈大人言重了。严公子吉人天相,妾身不过略尽绵力,实不敢当大人如此挂怀。”


    江景言示意随从再添两把椅子,邀二人入座。


    却见裴越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楼下灯火如昼的夜市长街,声音平静无波:“多谢殿下美意。只是今日,是特意陪内子游赏夜市而来,恐不便久留,不如改日再叙。”


    江、沈两人愕然,四目相对,一时无言:“也好也好。”


    然后便见裴越微微侧身,护着自家夫人,原路退出雅间下楼。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雅间内一时只剩下窗外隐隐传来的喧闹。


    江景言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眼神有些复杂,半晌,忽然对沈澜峻道:“……老沈啊,要不咱们也下去走走?”


    沈澜峻无奈,揉了揉额角:“殿下,人家是夫妻二人携手同游,情深意浓。咱们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江景言默然:“也是。”


    【作者有话说】


    芙芙:吃炸小鱼[竖耳兔头]


    老裴:吃剩的炸小鱼[空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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