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清醒时天才微微亮,床帐之内光线昏暗,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怀中少女轻浅绵长的呼吸声。
他侧身而卧,一只手臂从少女颈下穿过,被当作枕头枕着,另一只手则置于锦被下,搭在她柔软腰间,几乎把对方整个人收拢进怀中。
他这位新夫人,身形纤弱,就连骨头仿佛也是脆的,昨夜他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去抱她,只记得情到浓时,不过稍稍加重些力道,身下人就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眼尾嫣红,眸子蒙上一层雾气,让他心底一软,不得不说服自己克制一些,来日方长……
帐内光线渐渐明亮了些。
裴越的目光落在她锁骨下方的红痕上,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那点红色格外显眼。他眸色暗了暗,抬手轻抚,只是才摩挲两下,那痕迹便愈发红艳。
睡梦中的少女眉头微蹙,腰肢轻蹭,发出不满的轻哼声,一股熟悉的燥热瞬间窜上小腹,他喉结滚动,深吸一口气,有些心虚的收回手,略显笨拙的在她背上轻轻拍哄两下。
“梆——梆——”
卯时整,院外传来打更声。
裴越缓缓抽回有些发麻的手臂,翻身下榻,随手扯过一条绸裤套上,准备开门唤人进来伺候。
楚钰芙被身旁响动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朦胧中发现男人正在穿衣裳。混沌中想起出嫁前祖母的嘱咐,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下意识地拥着被子坐起身,睡眼惺忪带着浓浓鼻音,做梦似的向他伸手。
“夫君……妾身服侍你更衣……”话虽说着,眼皮却沉重得直往下坠,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昨夜里要了四回水,几乎折腾到三更天,眼下才睡了两个时辰,不怪她困成这样。
裴越闻声回头,便看见她这副几乎要原地昏厥的模样,眸中浮出一丝笑意,淡淡道:“无须你伺候,睡吧。”
楚钰芙努力睁大眼看他,不仅视线对不上焦,脑子里也出现两个小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青衣小人叉腰道:新婚第一天你要留个好印象!贤良淑德懂不懂,快起来干活!哪怕是只是意思意思呢!不要留下话柄被挑理!
红衣小人抱头哀嚎:我会什么啊!我自己穿这身行头都要别人伺候呢!不行了不行了,睁不开眼,眼皮有一千斤重啊……好困、好累、好像跑了八公里……爱谁谁吧,我要晕倒了……
几息之后,红衣小人狠狠给了青衣小人一个上勾拳,她眼睫一颤,干脆利落地倒回枕上,呼吸瞬间变得均匀绵长。
裴越看她倒下的痛快,不禁勾起唇摇摇头,走上前为她拉拉被子,将白润肩头掩上,又把纱帐拢得严严实实,方才拍手唤人进来。
楚钰芙彻底清醒时,日头已接近晌午,她盯着头顶陌生的红罗发了好一会儿怔,才想起自己已不在楚家,这里更不是她的竹玉院。
她伸手摸了摸旁边已经冷了的空位置,昨夜里的点点滴滴如潮水涌入脑海,让她脸颊阵阵发烫。
她慢吞吞坐起身,捞过枕畔寝衣胡乱套上,掀开纱幔想唤人,喉咙却干涩发紧,一时发不出声。只能自己摸索着下床,想去桌边倒点水润润嗓。
岂料双腿刚沾地,试图站起身时,双脚竟如踩在棉花堆里一般,轻飘虚软,使不上半分力气,腿根处更是酸疼得要命!整个人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跌坐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她伸手去揉膝盖,深觉有两件事必须澄清:
其一,从前小说里写的都是骗人的,什么腰酸背痛,作为承受的一方,真正遭罪的是那双腿,整晚下来就没能好好平放歇息片刻,全程都在受力!
其二,昨夜裴越面上那抹所谓的温和,绝对是自己眼花看岔了。他哪里温和了?做起来时完全就像是在行军打仗攻城略地!至于先前对他‘看似冷漠实则温柔’的评价,也有待考量。
一直守在廊外的蓝珠和银索听到屋内动静,慌忙推门进来。见自家姑娘竟坐在地上,面色微红,赶紧上前搀扶起来,又伺候她梳洗更衣。
更衣时,蓝珠目光触及她腰间若隐若现的指痕,面色也微微泛红,赶紧将衣裳放下将痕迹掩住,心中暗道姑爷也真是忒不温柔了些。
楚钰芙抱着杯子连灌两杯水后,方哎觉得喉咙好些,开口问道:“将军呢?”
两人昨日方成婚,唤‘老爷’总觉得太过老气横秋,昨日听下人们称他‘将军’,她便也跟着这样叫。
蓝珠引着她往外间走,外间桌上已摆好了饭菜。扶着她坐下后,道:“今日是大朝会,将军进宫协防了。”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拿起筷子开始用膳,银索在一旁给她盛了一碗温热的红豆粥。
按大燕的规矩,新妇过门头一天,本该早起给公婆敬茶。可她并无公婆,这道礼数便省了。只需过几日去一趟裴尚书家认认亲便好,具体哪一日,还得与裴越商议。
她吃了两口小菜,向院外望了望:“怎么只见你和银索?云穗和云杏呢?”
她此番从楚家带了四个陪嫁丫鬟——蓝珠,银索,云穗和云杏。
蓝珠自不必说,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胆大机灵,且忠心耿耿。银索老实勤恳,一入府便被拨到了竹玉院,自然也是要带来的。
云穗她心思缜密,行事沉稳周全,同自己也处出了不少感情,若是把她留在楚家,少不得被吴氏磋磨,便也带了来。至于带上云杏,则因为她和云穗交好,且之前换细帖时,她冒着风险来通风报信,是个心思活络又讲义气的丫头。
蓝珠笑着应道:“方才我还在院子里瞧见她俩了呢,这会儿想必是在库房院整理姑娘你带来的嫁妆呢。”
“不对,”蓝珠促狭地眨眨眼,调侃道,“这会儿应该叫夫人才是!”
银索也笑着福福身,叫了一声夫人。
楚钰芙有些赧然,清清嗓子抬手锤了她一下,笑道:“我可没带赏钱给你俩。”
正用着饭,裴府两位管事前来请安。
管前院的马管事,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身板挺的笔直,穿着一身靛蓝布袍,腰间挂着一串黄铜钥匙,举止间透着老成持重。
管后院的鱼妈妈则生得白白胖胖,穿着浅青色褙子,笑起来一团和气。两人微微带着梧州口音,听蓝珠说他们是从梧州一路跟到京城的二房老人。
楚钰芙没有端着主母架子,温温和和地打了招呼。
两位管事也极恭敬,各自呈上掌管的钥匙和账册。马管事还简明扼要地禀报了府中现有的产业营生。
“从远的说起,将军在梧州尚有两处宅院,一间书铺。近处京城之内,则有两间酒肆,一间打金铺,一间赌坊,外加京郊一座农庄。”
楚钰芙越听越心惊,最后不禁搁下筷子,问道:“将军他……怎会有如此多产业?”
马管事躬身,恭谨回道:“夫人有所不知,将军先母出自梧州皇商之家,这些产业大多是将军外公留给将军的。这些年陆续将梧州产业变卖,转而在京城置业,如今已置办得差不多了。”
楚钰芙轻嘶一声,顿觉肩头一沉。
先前跟祖母学的那点打理铺子的本事,不过是纸上谈兵,骤然间要接手这么多产业营生,还真是有些发慌。
信国公府的小公爷要医,近些日子听到风声来找她瞧病的贵妇也不少,内宅要管,再加上外头的那些营生,真是有的忙!
她面上不显,从容笑笑,拿起绣帕沾沾唇角,道:“嗯。有劳二位*,将府中所有下人都唤到主院来吧。”
新妇进门头一日,认人立威总是少不了的。
【作者有话说】
上蹿下跳)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少!!上班还要做5休2呢,作者为什么无休呜呜呜呜呜,明天再多更!![可怜][可怜]
第62章
楚钰芙晨起时,只随意穿了件杏色素缎窄袖常服,薄施粉黛,发间一支青玉簪,整个人温婉清丽,却也显得过分年轻,少了几分当家主母应有的威仪。
“哎,人靠衣裳马靠鞍。”她坐到妆奁前,望着镜中过分柔和的眉眼,暗叹一声后唤来蓝珠,取出一套她鲜少上身的槿紫色提花裙,这个颜色既沉稳又不算老气。
蓝珠灵巧地为她挽了个同心髻,簪上一支碧玉雕莲叶步摇,戴上侯府所赠的那对羊脂白玉镯。
最后对着铜镜涂抹唇脂,红润晕开时,云穗和云杏恰好回来,二人福身,清脆道:“夫人。”
楚钰芙颔首示意,指尖仍点在唇上。
云穗率先开口:“将军事忙,常驻军营或皇宫,多是晨起出门,傍晚才归府。裴府府邸同楚家相仿,有三间大院带两个小跨院。眼下启用两处,一是您现在住的安乐苑,另一个紧邻着的金玉阁,将军用作书房。”
云杏紧接着补充:“听马管事说,府中下人有三十二个,半数是从尚书府拨来的老人,规矩熟稔,其余的皆为新采买来的,在行事规矩上要稍差些。”
楚钰芙静静听完,微微点头,目光落回镜中。
铜镜中的人还是原来的面孔,只是经这样一打扮,可比方才多出几分气势。
正院庭前,身穿浅绯色的布衣的下人们已经到了,三三两两聚拢,挤成不大像样子的方形,低语声嗡嗡。
蓝珠上前推开房门,云杏搬出一张太师椅置于廊下台阶上,云穗和银索一人搬矮桌,一人端茶水,一切就绪,楚钰芙抬手扶扶步摇上的宝石坠子,姗姗迈步而出。
院中众人,男女各半,老少皆有。见新夫人现身,多数并未即刻垂首,带着好奇探究的目光偷偷瞟去,窃窃私语声如细浪起伏。
楚钰芙步履从容,在太师椅上落座,轻轻靠在椅背上,伸手接过银索递来的茶盏,垂眸浅浅啜了一口。再抬眼时目光沉静如水,静静抬眼扫过众人,不发一语。
十息后。
先是前排的人低下头,私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后排的骚动也渐渐平息,不过片刻,庭院内便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率先福身下去,道:“问夫人安。”
旋即,便有人跟着应和,齐声道:“问夫人安——”
楚钰芙眸中那抹凉意这才缓缓收敛,手腕轻抬,啪的一声合上茶盏,温声道:“都起来吧。”声量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字字清晰,
“今日召诸位前来,一为相识,二为申明府中规矩。”她语调平和,自带一股沉凝之力,引得所有人屏息凝神,听她道来。
“诸位皆比我入府早些,府规理应熟稔,我虽新至,亦必持中公正,赏罚分明。望诸位同心协力,共维家宅清宁。各司其职尽心竭力,忠心侍主者,我自不会薄待。”
“然,有三条铁律,绝不可犯,我想府规中有写,但我依然要在这里强调:一乃偷盗,二乃欺瞒主上,三乃怠惰失职,若有违者,家规处置,绝无宽宥。”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唇角笑意加深,眸光湛然:“可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众人高声应道。
马管事摊开名册,上前一步,依次序唱名,被点者上前行礼,楚钰芙大多微微点头示意,唯有账房先生和管库房的妈妈上前时,她才开口,温声细问了几句库银支取与物品登册的细则。
幸而人数不多,一炷香的工夫便点验完毕,楚钰芙便挥手遣散众人。来时散漫的队伍,离去时明显规矩许多,低眉垂首,直至走出正院垂花门,方才敢重新交头接耳。
马管事与鱼妈妈落在最后。
待与前头下人拉开距离,鱼妈妈回望一眼安乐苑方向,低声对马管事笑道:“午时初见夫人,见那般温柔模样,我还暗自嘀咕,将军何时转了性子,偏好这如水的姑娘了?方才见夫人训话,方知是我浅薄了。”
马管事绷着脸,默默点头,算作赞同。
将军生母庄夫人也算是位奇女子,天生不爱红妆爱武装,一手骑射本事出类拔萃,经商手段更是一流。可惜红颜薄命,去得太早。
鱼妈妈当年正是庄夫人的贴身丫鬟,曾亲耳听年少时的将军说过,日后娶妻,定要寻个像娘亲这般有本事有主见的。
后来将军年岁渐长,裴尚书也曾有意为将军说亲,可将军看过后总是不满意,便一拖再拖。
午间初见新夫人,乍一看娴静柔美,鱼妈妈以为是将军吃不住裴尚书的念叨,终于妥协了,方才一见,才肯定这定是将军自己认定的,并非权衡利弊后的退让。
安乐苑里。
蓝珠喜笑颜开,扶着椅背笑赞道:“姑娘,还真别说,你方才冷下脸的模样,可真真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威势了!”
云穗笑着拍她一下:“什么姑娘,是夫人!”然后接着道,“不止夫人有威势,蓝珠你方才立在夫人身侧,冷眼扫人时的样子,也颇为唬人呢!”
云杏捂嘴直乐:“云穗你也一样,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呢。”
楚钰芙看着她们,弯弯眉眼,温声道:“你们往后可就不是楚家的二等丫鬟,而是我楚钰芙的陪嫁大丫头。在这府里,你们的一言一行都关乎我的脸面,平日说话办事,务必仔细周全,做个表率。”
四个丫头互相对视一眼,喜上眉梢,福身齐声清脆应道:“是!夫人!”
这桩事了却后,楚钰芙并不打算回房歇息。
吩咐丫头们把正屋门窗敞开通风,并着手撤换昨日大婚时遗下的物件,这卧房一进去便满目鲜红,也着实刺眼了些。
床榻上悬挂着的百子销金帐,以红罗为底,用金线绣童子持莲、抱鲤的图案,意头好也漂亮,便留了下来。只是这帐子过于通透,夜间睡不安稳,遂命人在外侧加悬了一层暗红色缎子用以遮光。
至于那些长明灯、石榴樽、大红灯罩、和合二仙图等一应摆设,皆悉数撤去。
众人忙碌起来,楚钰芙自己带着蓝珠,慢悠悠从安乐苑开始,将整个府邸大概逛了一圈。格局果然与楚府大同小异,心中有了数。
等二人转回安乐苑时,云穗等人已经收拾停当。然而一踏入正屋,两人却齐齐愣住。
只见除去那些物件儿后,偌大的屋间竟显得异常空旷,除了床榻上那一抹红,四壁空空,案几光秃,清清冷冷竟无半分‘人味儿’、
楚钰芙揉揉额角,吩咐道:“你们入去找马管事,从库房里支些东西来,把这屋子好好布置一……”
话说至一半,她忽然改了主意,道,“罢了,还是我同你们一道去吧,要拿些什么,我心里更清楚些。”
前世幼年寄人篱下,成年后与同学住六人寝,工作后与同事们挤职工宿舍,这辈子亦住在原主的竹玉院,她还从未拥有过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以随心布置的房间,也是她上辈子的最大遗憾。
而眼前这安乐苑却不同,这是她的婚房,是名正言顺属于她自己的地方!无论将来如何,她那夫君裴越是生是死,自己都会在这里长居久住。
这个认知就像一块小石头,丢进她心中那片静潭,漾开一圈名为‘归属感’的涟漪,让她打心底里开心,便也顾不得腿酸脚软,想亲自去库房挑些用品,好把这间房装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到了库房。
她进去转了一圈,挑中两樽白瓷细颈花瓶,两对烟霞色,绣着桃花的枕靠,一对素绢糊面画有莲花纹的灯罩,一个海棠花形的果盘,一套从自己楚家带来的,雨过天青色茶具……
林林总总,连那扇最后连那扇酸枝镶嵌贝母屏风也叫人搬了来,把原本的紫檀木雕山水屏风挪下去。
最后,云杏把新剪下来的几枝粉月季插进瓷瓶,蓝珠用浅丁香色细带,将内室珠帘收拢向一侧。
恰逢夕阳西下,金红色余晖从门窗透进来,温柔洒满焕然一新的房间,把空中几颗细小灰尘,映照得如金粉一般,几个小丫鬟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
“哇!夫人品位真好,这屋子布置得可真雅致。”
“大变样呢,看着可比之前舒服多了呢,也比竹玉院更漂亮!”
楚钰芙自己也满意极了,眉眼含笑,欢喜地绕着房间走了两圈,最后惬意地歪在窗边软榻上,将一个桃花靠枕揽入怀中,支着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
蹲在角落的银索,将熏香点燃后站起身,望了四周一眼,小声嘀咕道:“……夫人,这屋子好看是顶顶好看的,就是、就是瞧着不大像是有男人住的样子啊?”
楚钰芙茫然回头,脱口而出:“为什么要给男人住——”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瞬间僵在榻上。
夭寿!她居然把裴越这尊大神给忘得一干二净!
脑海中浮现出对方绷着张冷冰冰的俊脸,面无表情地踏进自己这满室馨香,柔软温馨的小窝……
那画面,简直不要太违和,她几乎已经想象到,对方会皱着眉,寒着脸吐出‘拿走’两个字时的模样了!
可是,
她环顾房四周,忍不住哭丧了脸,这里每一个物件都是她亲手挑的,放在哪都是她思考好久才决定的,她委实舍不得拆改半分啊!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她晚上轻声细语,发挥茶茶技能,好好同他,聊一聊?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这两章节奏都会慢一点培养感情嘛,后面就好啦
Ps:突发事件……最近美团淘宝啥的,外卖有大额优惠券嘛,本咕很开心,昨天快乐的吃外卖,结果吃到一家不行的,咕和男友两人双双肠胃炎,折腾到今早7点才睡了一会儿,整个白天都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等明天我一定多更一点[爆哭]有一说一,优惠券是真不错,但是商家开始偷工减料啥的,也是真的…………大家伙点外卖,一定要点可堂食的,才比较有质量保证啊!!(买药比券都贵好多,摔!)
第63章
傍晚,暮色四合,裴越方自宫中下职归府,行至安乐苑院门前,他驻足望向对面灯火通明的正房。
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府邸,仅仅因多了一人,便瞬间添了些烟火气,看着更像是一个家了。
橘色烛晕穿透窗纸,将室内景象朦胧勾勒出来。
少女的剪影拓在窗纸上,时而托腮凝思,时而偏头同丫鬟讲话,灰黑色的轮廓灵动摇曳,就像是从皮影戏里活过来的人儿。
饭菜的香气、碗碟的轻响、隐约的说笑声,丝丝缕缕地飘至庭前。
他静立门前,默然凝望了许久,直到随行小厮低声提醒:“公子?”方才收回目光,抬步向前。
廊下守候的丫鬟见了他,忙福福身,转向内通禀:“夫人,将军来了。”
屋内的说笑声陡然停止,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股淡淡的饭菜香混着清浅熏香扑面而来,裴越抬脚跨入,目光扫过内室,身形骤然一顿。
晨间离去时那满目刺眼的大红婚房,此刻俨然变了样。
入眼是深浅交织的粉紫色,插着鲜花的白瓷瓶、烟霞色靠枕、白石珠帘、贝母屏风……处处精致,透着女儿家的温软巧思。
裴越喉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还未及开口,自家夫人已如小蝴蝶般蹁跹而至,温温柔柔迎上来,虚虚挽住他的手臂,笑容恰到好处:“夫君今日怎回得这般晚?定是辛苦了。”
随即,她仰起精心妆点过的白皙俏脸,歪着头道:“夫君瞧瞧,我这房间布置得可还雅致?”
少女身量娇小,堪堪及他胸口,如此贴靠在一起,微微垂头,视线便正好看到她衣裳遮掩下,锁骨上的那抹红痕。
见男人沉默不语,只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颈间,楚钰芙心头一跳,额角渗出细汗。
虚挽的手臂瞬间实实缠上,微微用了些力气,将他往桌边引去,口中语速加快:“夫君今日走后,独留我一人在屋里,只觉这屋子空荡荡、冷清清的,想着夫君休憩之所,定要布置得舒适妥帖才好,东西都是我亲自去库房精挑细选的呢!本就腿酸脚软走了两趟,真是好累……”
说到此处,她贝齿轻咬下唇,眸光流转,带着一丝娇嗔道:“只是若夫君实在不喜,我便撤掉,再换过便是……”
口中话虽如此,可眼底那分明晃晃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分明是喜欢极了自己这番布置。
寻常男子见夫人这明明不舍却强作懂事的模样,必会赞其雅致,顺其心意哄着。而裴越心底却忽然生出一丝逗弄之意。
他眉峰微挑,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好。”
“夫君喜欢便……嗯?”预想中的台词卡在喉间。
楚钰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挽着他的手也微微松脱开去。
嗯?!自己这招以退为进向来无往不利,这回怎么忽然踢到了铁板?怎么办……再劝说试试?可她刚刚已经说了,若是夫君不喜欢便撤下,这下也不好不应。
她肩膀一垮,正欲认命地应下,却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挺好,还算雅致。夫人既喜欢,留下便是。”
心头巨石落地,楚钰芙顿时松了口气,再度弯起眉眼,只是目光扫过裴越那张淡然的冰块脸时,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话也不说全!吓死人!
用晚膳时,她将白日里府中诸事挑拣着说了些。男人话极少,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嗯”一声以示知晓。烛光摇曳,袅袅饭菜热气中,竟也漫出几分寻常人家的温情。
晚膳后,裴越起身移步书房。
齐安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想起方才席间夫人温言软语为公子盛汤的情形,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安乐苑的灯火,笑呵呵道:“虽说屋里布置得是、是格外精致了些,可一看就是夫人费了心思的。方才用膳,夫人还亲手为您盛汤,可见心里是惦记着您的。”
裴越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轻笑一声摇摇头:“若真打心底里有爷,何至于先斩后奏?”
一只惯会甜言蜜语的小狐狸罢了,分明是自己喜欢,三言两句却转成为他精心布置……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行军时荒郊野外,枕着草地也睡得,她喜欢怎样,随她便是。
入夜,楚钰芙捧着一卷自己带来的医书,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烛光柔和,书页沙沙,一个时辰后,倦意涌来,她揉揉眼睛,唤人打水梳洗,换上轻软的寝衣。直到躺进被窝,依旧未见裴越的身影。
她懒洋洋地招来蓝珠,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将军还在书房?”
蓝珠略一思忖,回道:“夫人梳洗时,奴婢远远瞧了一眼,金玉阁那边灯还亮着。可要奴婢去请将军?”
“不、不,不用!”躺在床上听到‘将军’二字,楚钰芙瞬间感觉双腿酸软,她连忙摆手,甚至往里缩了缩,“把帐子放下来吧,我困了。”
能躲一时是一时。
蓝珠依言放下帐幔。
黑暗中,楚钰芙往床榻内侧挪了挪,留出外侧大半空间。呼吸渐渐平稳悠长,坠入浅眠。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一些细碎响动。
接着,帐幔被掀开,带着微凉水汽的身躯靠了过来,一只大手自然而然地揽上她腰间。
她本就没睡太熟,男人掀开帐子时,她便迷迷糊糊半醒了,待他手伸来时,便彻底醒了神。
腰间那只手的存在感异常强烈,且并不安分,片刻后竟有向下滑动的趋势。她耳根倏地发热,慌忙伸手按住那只手掌。
“我……腿疼……今早下床都摔了,膝盖都磕青了,明日还得归宁呢……”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男人闻言,动作顿住。就在楚钰芙以为危机解除,暗自松气时,对方却挣开她的手,继续向下探去!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子微微绷紧。然而,那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却只是落在了她酸胀的腿根处,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这里?”男人低沉的嗓音裹挟着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颈侧,激的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男人的力度合宜,按在腿肉上很好的缓解了酸胀,她忍不住从鼻腔里逸出一声满足的轻哼,低低嗯了一声。
她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且惊叹于这男人竟也有如此体贴的一面。但转念一想,最亲密的事都已做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罪魁祸首本就是他!
这般伺候,也是应当!她索性小脑袋一歪,心安理得地枕上对方结实宽阔的胸膛。
小小打了个哈欠,问道:“夫君这几日是怎么安排的?准备何时去裴伯父府上?”
“夫人有什么安排?”她清晰感觉到男人说话时胸腔沉稳的震动。
楚钰芙在他怀里蹭了个舒服的位置,想了想道:“后日我得去信国公府为小公爷施针,可否避开后日?”
经过月余精心调理,严大公子已从当初的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到如今能自行在小院中散步,可谓成效显著。这五日一次的诊治,纵是婚后,也断不可停歇。此事并非秘密,男人一定知晓。
裴越的确知晓,且是从他顶头上峰处得知的。
殿前司都指挥使沈澜峻,乃是安平侯嫡子,沈夫人的亲哥哥。归京赴任首日,他便被这位沈大人提酒堵住,直呼有缘,说自己不方便当面去找楚二姑娘,只好来寻他,谢谢他未婚妻救其亲外甥。
言语间极其亲近,但其实另有一层意思——好叫自己婚后勿要为难楚钰芙,勿要拦着她外出看诊。
不过这倒是沈澜峻多虑了,他本也没想拦着。
他低嗯一声,略作沉吟:“那便等过后再去拜见伯父不迟。”
楚钰芙被捏的舒服,瞌睡上涌,逐渐迷糊起来,半梦半醒间蹬了蹬另一条腿,含糊地嘟囔:“另一边。”
倒使唤上了。
裴越一窒,从善如流地换手,力道均匀地按上另一侧。不多时,怀中人呼吸变得绵长安稳,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上,安静睡去。
他又按揉片刻,方才停手。手臂重新环上那截纤腰,将她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合上了眼。
新婚之夜,他才真正体味到何谓:温香软玉满怀-
翌日,新婚夫妇需依礼归宁。二人带着备好的礼品,登上前往楚府的马车。
楚老爷对新女婿是一万个满意,自然不会拿乔摆谱,听闻通报,竟亲自迎至二门院前,态度亲切热络,连带着对楚钰芙说话的语气也比从前更柔三分。
仅仅离开两日,再次踏入楚府,楚钰芙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丝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午膳设在前厅。席间,楚老爷兴致勃勃地与裴越谈论朝中见闻。楚钰芙则安静用膳,目光悄然扫过席上众人。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这方才离家两日,却发现有许多不对劲。
吴氏在席面上异常沉默,脸色灰白,眼下一片浓重暗影,看起来没有休息好,且今日也只穿了身素净的缎裙,全无往日的珠光宝气。要知她平时最重脸面,明知今日新婿归宁,为何如此不讲究?
楚锦荷看起来亦心事重重,全程垂首,只夹眼前菜肴,甚至未曾抬眼看过她一次,与往日判若两人。
三弟弟倒如往常一般没心没肺,四妹妹也没什么异样,安静乖巧默默用饭。
唯有楚老爷红光满面,谈笑风生。
她们这样倒搞得楚钰芙心底痒痒,格外想知道家里这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一用完膳,她便将裴越留给父亲叙话,自己寻了个由头,带着丫鬟跑到了慈寿堂。
而慈寿堂里,魏祖母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冰好了杨梅和西瓜,正在凉亭里等她。她快走几步奔进凉亭,一进去便欢欢喜喜黏到了祖母身边:“祖母!”
魏祖母慈爱地拍拍她脊背:“就知道你要来,热着没有?快坐下,吃些冰的解解暑气。”
祖孙俩闲话片刻家常,魏祖母便关切道:“姑爷待你可好?府中管事可还恭顺?有无刁难之处?”
楚钰芙捻起一颗冰凉的杨梅含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绽开,想起昨夜那双为自己揉腿的大手,脸上微热,含糊道:“裴、夫君待我很好。两位管事也极是恭顺,我进门的头一日,便将府中账册与库房钥匙都呈交了过来,只是账册孙女这几日还未来得及细看。”
魏祖母闻言,笑着眯起眼,连声道:“好,好,那便好。”
楚钰芙道:“祖母这两日身子可好?近来日头毒,您千万保重,少在太阳下多待。若打理家中营生太过操劳,可以让白姨娘来帮衬一二。”
听到她提及白姨娘,魏祖母眼中笑意更深,却未置可否,只哈哈一笑,道:“我正想同你说呢,待会儿从祖母这儿出去,顺道去白姨娘那儿瞧瞧吧。”
楚钰芙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吐出杨梅核,乖巧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白姨娘怎么了?[狗头叼玫瑰]
第64章
出了慈寿堂,楚钰芙径直往朝露阁行去。
刚一入院,便见从前伺候她的岑儿与盼儿正提着水瓢,细心为廊下花草浇水。两人瞧见她,眼中俱是惊喜,忙放下水瓢上前见礼:“问二姑娘安!”
楚钰芙含笑颔首。岑儿已机灵地快步进屋通传,盼儿则引着她往里走。
她问道:“你们怎么跑到朝露阁来了?我不是同祖母说让你们去慈寿堂伺候?”
盼儿脚步不停,低声道:“奴婢们也是昨日才调过来的。白姨娘身子不适请了大夫,竟诊出是喜脉!老夫人高兴得很,说朝露阁人手,怕不周全,便吩咐我们过来伺候。”
怀孕?
楚钰芙脚步一顿。这倒也不算意外,毕竟这两个月,爹爹确实都是歇在姨娘房中的。
恰在此时,白姨娘已迎至门口,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知道今日是你归宁的日子,方才还念叨着你什么时候来,正想着你就到了!”
几日不见,白姨娘气色如常,只是腕间多了一只水头极好的青玉镯子,耳坠上多了一对鱼钩状金耳饰。
楚钰芙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身后的内室,立刻察觉出不同,屋中家具器物几乎焕然一新,桌上摆着成套的粉彩茶具,连床边都添了块厚实的织花地毯。
她收回目光,眉眼弯弯地看向白姨娘,真诚道贺:“姨娘,恭喜了!”
白姨娘抿唇浅笑,拉着她入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都知道了……昨日大夫说才刚上身,不足半月。你医术好,再替我瞧瞧脉象,我心里才踏实。”
“来。”楚钰芙应声,拉过白姨娘的手腕轻轻搭上指尖。凝神细察片刻,的确摸出那圆滑的珠玉之象,且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盈。
她松开手,笑着道:“脉象稳得很,姨娘安心养着便是,一切都好。”
她手肘支在崭新的梨花木桌面上,双手托腮,向云熙堂方向扬了扬精巧的小下巴。
“我说为什么那边脸色今儿这般难看呢。失了管家钥匙,姨娘这里又添了喜讯,好比钝刀子割肉,不比杀了她还难受?姨娘平日定要多加小心,莫着了道。若觉不妥,只管去寻祖母做主,她老人家定会护着你的……”
话至此处,楚钰芙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见身畔的白姨娘虽唇角上扬,眼底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姨娘这是怎么了?瞧着像有心事?”楚钰芙轻声问道。
白姨娘伸手握住茶盏,低头望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叶,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我年岁长,论辈分也算你半个长辈,有些话本不该同你说。可在这府里,我也实在无人可诉了……”
她抬头向楚钰芙,目光复杂:“是,我知道吴氏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没了她在上头压着,我也过了些好日子,可看着现如今的她,我也是真怕。你知道吗?老爷这两个月,一次都未曾踏足云熙堂,便是大姑娘亲自去请,也未能请动。我自然乐见老爷冷落她……可、可那终究是为他生儿育女、相伴近二十载的枕边人啊。”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你娘当年的事,我也是才清楚一二。不过因吴氏一句挑拨,她才生产,老爷便那般决绝。未免也太过……”
‘薄情’二字在她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未能吐出口,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房内二人陷入沉默,只有窗外蝉鸣声声。
良久,楚钰芙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姨娘,莫要想那么多。没有期许,便少了失望。你只需牢记初衷便是。平日里谨言慎行,若有机会便多为自己攒些体己银子傍身,总归没错。”
嫁入夫家,仰人鼻息,日子好坏全凭他人心意。手中若有些私产,尚能存几分底气。像白姨娘这般身无长物的,更需未雨绸缪。
想到自己那份厚厚的私账,楚钰芙沉下去的心,才略略往上浮起。
白姨娘默默点头,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她抬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岔开了这沉重的话题:“你不在这两日,府里可热闹了。你可知晓,大姑娘的亲事怕是要定下了。”
“是哪家公子?”楚钰芙惊讶。春日里祖母欲让嫡姐与刘家公子定下来,本来议亲议得好好的,却出了换亲那事,于是嫡姐的亲事便被搁置下来。
“是长平伯府遣了官媒上门,为他家二公子任裕求的亲。”白姨娘道。
“怎么是他!”楚钰芙秀眉紧蹙。
宴春楼那次,用膳时陆表姐那群闺中密友提起此人,言语间风评并不好,浪荡成性,流连烟花之地,只余一副皮囊与家世尚可入眼。
吴氏和父亲岂能不知?
“吴氏和爹爹,竟都允了?祖母也同意?”她追问。
白姨娘摇摇头:“怪就怪在这儿。吴氏这次竟是一声未吭。老爷那边……是同意的。照他的话说,毕竟是伯府门第。老夫人倒是极力反对,可架不住大姑娘铁了心要嫁,说什么嚷嚷着什么男人成家后自会收心,自己若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便再没法翻身,把老夫人气得够呛,直说日后她的路,自己再不插手。”
楚钰芙默然。人各有志,亦各有命。
她离家不过两日,府中风云变幻,发生的事居然比她在时两个月都多!
又闲聊几句后,楚钰芙起身告辞,临出朝露阁前,她去西厢房找了趟四妹妹,出嫁当日不便携带初一,便托付给楚铃兰照料,今日归宁也该顺带把它接走。
小狗崽一见主人,尾巴顿时摇成了风车,兴奋地绕着她打转撒欢。楚铃兰虽万分不舍,却也明白不能夺人所爱,只拽着楚钰芙的衣袖央求:“二姐姐以后回家探亲,千万要把初一也带上呀!”
楚钰芙笑着应允:“好呀,等你想初一了,来我府上寻我玩也好。”
楚铃兰想起席间二姐夫那张冷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姐夫会应允吗?”
楚钰芙略一迟疑,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应该……能吧?”-
前厅里,午膳席面早已撤下,下人奉上鲜果新茶。吴氏推说身子不适先行告退,楚铃兰和楚钧泽便也一起离去了。
楚老爷与裴越又闲谈了大半个时辰后,起身道:“明璋稍坐,老夫更衣片刻。”厅内便只余裴越与楚锦荷二人。
楚锦荷拈起果盘中一枚饱满红润的李子,细细剥开薄皮。果肉暴露,内里赫然呈现不新鲜的褐斑。
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抬手将李子朝着裴越的方向展示,不甚真诚地惋惜道:“裴公子悄悄我这李子,表面瞧着水灵新鲜,可一剥了皮才知道,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她随手将坏掉的李子弃于桌上,目光幽幽转向裴越,意有所指地喟叹:“其实这人呐,有时也是如此,就如同这李子一般,表面装得天真懵懂、温良无害,骨子里却不知藏着多少算计,心机深沉,心思毒辣。”
裴越眼皮微抬,目光沉沉掠过那枚烂李子,未置一词,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见他并不搭话,楚锦荷面色变得不大好看,眼神陡然变得阴鸷,拿起手帕细细擦拭溅上李子汁的手指,恻恻道:“想必裴公子还不知道,我这二妹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是表面看着柔婉温良,实际上——”
“姐姐!”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清越嗓音打断楚钰芙怀抱初一,自厅外快步走入,径直来到楚锦荷面前。她脸上笑意盈盈,眸子却如浸了冰的梅子,乌黑冰凉,直直看向楚锦荷。
“裴公子?”她尾音微扬,“姐姐这称呼怕是乱了辈分。如今,姐姐该唤他一声‘妹夫’才是。”
背后挑唆却被当面撞破,楚锦荷攥紧手中绣帕,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又猛地涨红。
就在这时,楚老爷更衣归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裴越将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他撩起衣袍,起身向楚老爷拱手:“岳父,天色向晚,小婿与内子该告辞*了。”
楚老爷下意识瞥了眼厅外大亮的天色,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啊?哦,好,好。芙儿,你便同明璋回去吧。”
楚钰芙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个时辰,嫡姐便闹出事来,毫无从前的淑女做派!也不知先前说了些什么,裴越又听进了几分。出府的路上,她一路低垂着头,闷闷不乐,只顾往前走。
登上马车,她未像来时一般与裴越靠坐在一起,而是坐到角落里,将初一放在了她与裴越之间,她轻轻抚摸初一顺滑的皮毛,正犹豫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时,裴越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瞳孔仿佛能洞穿人心:“夫人以为,有几分心机城府,便是错?难道温柔天真,不谙世事,便是对?”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本文一开始,我只想给芙芙安排一桩好亲事就算圆满大结局。
毕竟有钱,有地位,有爱人,有舒适的生活不就够了吗?可直到芙芙被抢亲事,祖母和爹都不在时,芙芙说出那句:这样靠别人做主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时,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个努力奋斗,曾经能够寄人篱下却奋斗到考上大学,成为一名医生,努力掌控自己人生的芙芙,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个时代,女人相对来说有很多桎梏,或许有钱都不能够过得很好,想彻底掌握自己的人生,她需要从靠绿茶手段讨好别人达到目的,成长为一个有话语权,让别人不敢得罪她本身的‘大佬’,那是才是应该属于芙芙的完美结局。
而老裴最好的一点就是,他不会瞧不起女人,更不会把芙芙当做金丝雀,他愿意让芙芙展翅高飞。
第65章
心机城府若只是自保的手段,自然算不上错。但在世人眼里,也绝不是什么褒义词。温柔天真,听起来便美好许多。
这两个词,单拎出来便也罢,如今男人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是信了楚锦荷的挑拨,疑心自己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温良纯善吗?
楚钰芙袖下冰凉的手指蜷了蜷,眉眼微垂,须臾之间,烂熟于心的伎俩再次使出。
大大的杏眼里噙上恰到好处的水光:“夫君为何忽然这样问,是姐姐她说了什么?姐姐向来不喜欢我,但为何要这般污蔑……”
泪珠顺着面颊滚滚滑落,留下一条湿痕,哭得可怜又熟练。
见她避重就轻,裴越低叹一声,倾身靠近,抬手用带着薄茧的拇指,以一个不太熟练的力度,抹去她面上那颗泪珠,语气低沉却含着一丝包容。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天真地活着?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温柔天真,夫人纵使有些心思,又何错之有?”
“至于你姐姐。”他嗤笑一声,“我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外人,而与自家夫人生嫌隙。”
楚钰芙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脑中发出一声嗡响,思维瞬间有些迟涩。
没有预想中的指责与失望,在脑中演练数遍的应对之词哑然,只剩下些许莫名的辛酸。是啊,若是可以,谁不想坦坦荡荡,随着性子去生活呢?就如陆表姐那般热烈而诚挚。
眼眸中的委屈凝滞,睫毛上的泪珠凝固,嘴角泫然欲泣的弧度也顿在原处。
盛夏的花香混合着街边小孩的嬉闹声,从车帘缝隙钻进来。
她缓缓倚靠在车壁上,吸吸鼻子,自己伸手抹掉残余的泪痕,凝望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提起一口气,只静静低语一句:“我没有心思毒辣。”
裴越低头看了看两人中间,那已被喂得肥嘟嘟、皮毛溜光水滑的小黄狗,忍不住轻笑一声:“当然没有。”-
夜深。
烛台上,红烛燃至指节长短,烛泪堆积如小山。帐内,高高低低、缠绵悱恻的喘息与呜咽声逐渐平息。
裴越揽紧怀中仍在细细打颤的娇躯,掌心带着安抚意味,一下下轻抚脊背,帮她度过那过于激烈的余韵。
楚钰芙窝在男人怀里,手臂抵在对方胸膛上,舔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说出今晚第一句话。
“我小时候……过得不太好。”嗓音带着情事过后的沙哑。
裴越没有打断他,慵懒低沉地嗯了一声,抬手拨开她被汗水浸透、黏在脸颊、颈侧的几缕发丝,露出她尤带红晕的侧脸。
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男人的下巴:“从那时起我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该捡着什么样的话说……才能让人舒心”
“其实我以前最讨厌哭了,觉得哭最没有用,白白浪费力气。不如整理好心绪,冷静下来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可再后来,我发现有时候哭也挺管用……但不是躲起来一个人哭,要哭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要哭得恰到好处,那样的眼泪才有价值。”
她仰脸朝裴越扯出一个带泪的笑容,眼神执拗而脆弱:“虽然有时候我要说些自己不想的话,做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但我从来不是一个坏人。”
大抵是想起下午男人话中透出的那抹包容,在这肌肤相亲,防备卸尽的深夜里,她竟生出了一点倾诉的冲动。
她眼睛红红的,鼻尖也微微发红,眼泪在微弱烛光下荧光闪闪,像破碎的珍珠。长发乱糟糟披散在肩头枕上,这副模样狼狈又脆弱,与平日的精心雕琢相去甚远,裴越的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觉得怀中人,比任何时刻都真实,都动人。
想起大婚前查来的,关于她在楚家的种种,下颌线忍不住绷紧。
沉默地捞过被子搭在她身上,手臂收拢,把她搂的更紧了些-
翌日,夫妇二人都起了个大早,裴越需点卯上职,楚钰芙则要前往信国公府,给严大公子施针。
早膳时,蓝珠随侍在侧,她惊奇发觉不过一晚,自家姑娘与将军之间的氛围,好像有了些许不同。
将军虽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可眼神落在姑娘身上时,却好似冰雪消融,柔和许多。
而姑娘呢?姑娘的变化更为细微,面对将军时的紧绷感消失了些,眉宇间多了一分往日在竹玉院时才有的松弛随意。
巳时整。
挂着裴府灯笼的马车停在信国公府外。
在丫鬟的引领下,楚钰芙熟门熟路的穿过回廊庭院,走向梧桐苑,刚跨过院门,便见严大公子正顶着太阳,在小厮搀扶下,绕着庭中那棵梧桐树慢慢散步。
见她来了,严大公子眼前一亮,扬声唤道:“楚二姐姐来、咳了。”
相处两个月,两人早已熟稔。楚钰芙笑着快步上前,也不讲究虚礼,直接站着便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细听片刻,点头赞许:“脉象沉稳,不错,比我上次来时又好了些。”一旁扶着的小厮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色。
少年眼中满是期待:“那我还要多久才能去马场骑马?”
楚钰芙沉吟片刻,故意板起脸:“那可真得有些时日,心急不得……”
二人说笑着走进屋内。屋里已有两人在等候,一位是许大夫,另一位则是许大夫的弟子,如今在太医院供职的胡可为,胡大夫。
“许大夫、胡大夫。”楚钰芙微笑着见礼。
“楚夫人安好。”两位大夫亦是笑容满面,拱手还礼。
自上次楚钰芙明确表示不藏私、医术可共学之后,许大夫第二次便将胡大夫也带了来。胡大夫是个极知礼数的人,深知没有白学本事的道理,特意带来一本自己多年行医积累的珍贵医案手札相赠。楚钰芙自是欣然笑纳。
待严大公子在床上俯身趴好,楚钰芙净手凝神,开始施针。手指捻动银针,快稳准地刺入穴位,同时低声为身旁两位细致讲解:“前几次我们着重灸治的是正面诸穴,今日可加强背后的脾俞、肾俞、肺俞诸穴,刺穴的深度与手法亦有不同……”
严大公子全程极为配合,只在针感酸胀痛麻得厉害时,身体才抑制不住地轻颤两下。每到此时,楚钰芙便立刻放缓动作。
约莫两刻钟后,施针结束。
楚钰芙长舒一口气,直起身,走到一旁的铜盆边,将双手浸入清水中仔细清洗,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口,心头猛地一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屋内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女人。
一位是沈夫人,另一位妇人她从未见过。看年岁要比沈夫人年长一些,眉目端庄大气,气度雍容,梳着高高的发髻,插着几支样式古朴简约的金簪。
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静静地站在门边,不知已旁观了多久。
楚钰芙目光猝不及防瞟到二人,着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按上胸口,低低喘了两口气才定下神。
那陌生的贵妇人见她看到自己,唇边笑意愈深,先一步冲楚钰芙招了招手,声音温和:“姑娘,来。你既治得了臣儿,便也来摸摸阿筝的脉,瞧瞧,她可还能有孕?”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补更没补成,删了好多个版本,后面再努力吧[化了]
第66章
楚钰芙正在想这贵妇人是谁,她口中的‘阿筝’又是谁时,却见沈夫人面色倏地一变,急忙忙瞥了眼床榻上已闭眼小歇的儿子,压低声音唤道:“宜姐姐!”
那贵妇人闻声,只抿唇扫了她一眼,便转身向外走去:“咱们出去说话。”
沈夫人略一沉吟,转向楚钰芙道:“楚姑娘也一同来吧。”虽楚钰芙如今已嫁作人妇,理当称一声‘楚夫人’,但她年纪尚轻,辈分又低,沈夫人依旧习惯唤她姑娘。
严大公子身子近日确有好转,楚钰芙本想稍后同许大夫商议,可给他开些温补汤药的事情。
于是转头对守在床前的两位大夫道:“有劳许大夫、胡大夫暂且看顾严公子,我去去就回,回来咱们再议用药。”
许大夫开口应承,胡大夫也点点头。
她目光扫去,只觉得二人不知为何,忽然多了几分不自在。尤其是胡大夫,双手垂落身侧,目光落在地面上,朝着大门的方向微微弓着腰。电光石火间,她忆起楚老爷之前在马车上曾说过的话:国公夫人与皇后娘娘私交甚笃。
心头骤然一凛,她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
三人出了正屋,贵妇人与沈夫人手挽着手走在前头,楚钰芙落后半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伺候的丫鬟们则识趣地缀在五米开外。
几人出了梧桐苑,沿小路朝小花园行去。
依依垂柳下,沈夫人嗓音轻柔,却带着难掩的疲惫:“……宜姐姐,我有臣儿一个,便已心满意足,多的也不敢再奢求。况且,他身子骨还未真正大好,我这一颗心啊,日夜都悬在他身上,哪里还能顾及其他……”
原来阿筝是沈夫人的闺名。
楚钰芙微微抬眸,目光在沈夫人侧脸上轻轻掠过。
“阿筝,你糊涂!”那贵妇人停下脚步,侧身直视着沈夫人,语气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你若真为臣儿那孩子着想,就该快快把身子骨调养好,再给他添个嫡亲的弟弟,那才是正经道理!”
沈夫人眼睫微颤:“姐姐此话怎讲?”
贵妇人眸光锐利,压低了声音:“信国公府泼天的一份家业,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府里那个春姨娘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主儿!仗着自己肚皮争气生了个儿子,老子又是你府上的管事,难免会有些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说句难听的,若那春姨娘哪日生了歹毒心肠,寻机坑害了臣儿,她那儿子岂不是顺理成章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可你若能调理好身子,再有了嫡子,退一万步讲,即便、即便臣儿真有个万一,这偌大的国公府,也万万轮不到一个庶出的头上!这样既断了她不该有的念头,也是保全臣儿!”
沈夫人脸色微白,眸光闪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声道:“她不敢!自打当年那件事后,府里上上下下我管束得极严,她的身契也牢牢捏在我手里……”
“不敢?这些事我见的还不够多?”贵妇人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万一她豁出这条命不要,拼死也要给儿子挣个前程,事发后你就算立时三刻能处理了她,也已迟了,且你家公爷能容你连那孩子也一并处理了?你也别想着抢先料理了人家,若人家还什么都没做,你便先动手,传出去,倒成了你这当家主母刻薄寡恩,容不下人,白白坏了贤德名声……”
一行人穿过月洞门,步入信国公府的小花园。
小花园中有一碧波荡漾的水塘,夏日时节,满池荷花亭亭玉立,粉白嫣红,开得恣意。几尾金红色的锦鲤在层层叠叠的莲叶下穿梭,搅出一圈圈水波。
她们踏着蜿蜒的石子路,沿水塘边缘缓缓前行。楚钰芙低垂着眼帘,尽力收敛存在感,目光只落在自己绣着几片青翠竹叶的裙摆上。
她实不愿多听这些高门后院的纠葛,有道是知道的越多,麻烦事越多。
约莫半刻钟后,她们走进一座临水的凉亭。石桌冰润,石凳微凉,三人围着石桌坐下。
那贵妇人眉眼含笑,这才将目光转向楚钰芙,缓和了口气,温声道:“早听阿筝提起臣儿身子渐好,只是一直不得空来。今日亲眼见了,才知所言非虚,小脸儿瞧着比春日里红润多了,楚二姑娘,当真是好医术。”
楚钰芙抬眼无声无息地看了下沈夫人,谦虚笑道:“夫人过誉了。”
贵妇人笑意更深:“裴将军有勇有谋,是将帅之才。楚姑娘医术通玄,救人于危难。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再般配不过。听我家那小子说,当初塞北被围,除却要谢裴将军救命之恩,还得多谢楚姑娘的麻醉药,否则那剜肉的痛,便够他受的。”
沈夫人适时出言:“这位是皇后娘娘。”
“问皇后娘娘安。”楚钰芙心下道了一声果然,立刻起身欲行大礼。
“诶,”吴皇后伸手虚虚一扶,止住了她的动作,语气温和,“今日是私下出宫,不必拘泥那些虚礼,唤我吴夫人便是。”
楚钰芙顺着她的力道直起身:“是,夫人。”
“好孩子。”吴皇后含笑点头。
丫鬟们奉上清茶。吴皇后随意问了几句那麻醉药的制法,为何效果如此显著。楚钰芙拣着简单易懂的道理解释了一番。吴皇后虽有些地方听不大明白,眼神却十分专注。
待她说完,吴皇后眼中欣赏之色愈浓:“难为你年纪轻轻,学识便如此渊博。只可惜身为女儿身,若少了这层桎梏,定能天高海阔,任你翱翔。”
她感叹完,话锋轻巧一转,拉过沈夫人的手放在石桌上,对楚钰芙道:“其实,臣儿这先天体弱的根子,还与一桩旧事有关。”
“十二年前,阿筝有孕在身时,遭府中一个姨娘下毒暗害,这才导致早产。自那以后,不仅臣儿身子孱弱,阿筝的身子也彻底亏虚了。所以今日,我想请你为阿筝也瞧瞧,看是否还能为她调理调理?”
沈夫人任由吴皇后握着手,并未挣开,显然是默许了。楚钰芙便伸出手,轻轻搭上沈夫人手腕,闭上双眼,凝神细听。
两位夫人的目光都凝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几息后,楚钰芙微微蹙眉。
沈夫人的脉位极深,需得重重按下指腹方能触及,且细弱如丝,跳动间带着艰涩之感,是明显的气虚血亏之象。
她缓缓收回手,并未急于下论断,而是抬眸问道:“敢问夫人,当年中的是何毒?”
沈夫人与吴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摇头道:“不知。当年事发,我身边妈妈立时疑到那姨娘头上,派人去拿她问话。岂料她见事情败露,竟当场撞柱自尽……线索就此断绝。太医们尝试了几种解毒汤剂,最终也不知是哪一种起了效,才侥幸保住性命。”
“那后续太医如何诊治,又作何说法?”楚钰芙追问。
沈夫人道:“太医只道是气血两虚,需得慢慢温补。这些年汤药从未间断,可身子总是时好时坏,不见大的起色……楚姑娘怎么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嗯……”
楚钰芙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边缘轻轻划过,“太医院诸位大人的诊断无误,脉象确系气血大亏。然而温补多年,效力不彰,依我浅见,恐怕是余毒未清,盘踞体内,阻碍了药力吸收。需得先设法拔除这余毒之根,后续的调养方能奏效。”
这道理并不深奥,她能想到,经验丰富的太医们未必想不到。但沈夫人身份贵重,又得皇后爱护,太医们行医,首重一个“稳”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不知是何毒,总不能像救命时那样把解毒方剂轮番灌下,拿国公夫人的千金之躯去冒险试探。稳妥之计,便是只以温补之药吊住元气,不使其恶化便罢。
如今皇后娘娘与沈夫人亲至,言辞恳切,而她又非太医院中人,自然可以直言心中所想。
二人听罢,眼中掠过几分黯然。症结在于那无名之毒,可偏偏无从查起,这该如何是好?
楚钰芙倒不觉全无希望。
她唤来蓝珠取出随身药箱中的纸笔,对沈夫人道:“夫人不如将当年中毒后的症状,细细说与我听,我记录下来,回去也好翻翻医书,瞧瞧祖父手札中可有记录。”
沈夫人点点头,回忆着开口:“起初是晨起洁牙时,发现牙龈总有血丝渗出,夜里也睡不安稳,多梦易醒。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只道是暑气重,心火旺。后来便觉夜起如厕的次数多了,腿脚也有些浮肿,只是那时怀着身孕,也分不清是孕症还是中毒所致。再后来,有几天腰背酸痛得厉害,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接着……便早产了。”
慢性毒药。
楚钰芙在纸上一一记录,心中下了判断,然后接着问:“那生产之后至今,夫人可还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还是时常觉得身子发沉,倦怠无力,夜里也睡得浅。再有就是……”沈夫人顿了顿,脸颊泛起一层薄红,声音低了下去,“月信总是不大准。”
其实何止是月信不准。有时夫君情动,她心底却是毫无波澜,兴不起半分旖念,只得寻些由头婉拒,这才使得夫君频频流连于春姨娘处。这些闺帷私密,对着眼前这虽已成婚、却仍过于年轻的楚二姑娘,沈夫人面皮薄,终究是说不出口。
楚钰芙没想那么多,只专注地将月事不准一项也记在纸上。看着纸面上罗列的症状,她也有些犯难。这些描述太过宽泛,许多慢性中毒都是这般进程,唯一稍显特别的,便是那初期的牙龈出血。
沈夫人见她皱眉,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勾起一抹浅笑,给吴皇后的茶杯蓄满,主动岔开了话题。
“前儿谢太傅家的儿媳,我那远房表妹过来探望臣儿,瞧见他在廊下与人下棋,精神头儿十足,直惊叹你医术了得呢。还央我引荐给你,被我推了。我说人家姑娘正忙着操办自己的终身大事,哪里得闲。”
楚钰芙搁下笔,颊边飞起两朵红云,显出几分腼腆:“是,近来钰芙确实有些分身乏术。”
自从传出她救治信国公小公爷的消息后,各府递来的帖子便骤然多了起来。
什么太保家的夫人,少卿府上的千金……魏老夫人念着她即将大婚,琐事繁杂,加之也不大赞同她如坐堂郎中般四处奔波,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便都一一婉言辞谢了。
【作者有话说】
[狗头叼玫瑰]我来啦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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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沈夫人轻轻颔首,唇角漾起温和笑意,问道:“楚姑娘,可曾想过开间医馆?我瞧着你是真心仁善,又天赋卓然,开间医馆济世救人,方不负你这身本事。”
她这提议也存了私心。
如今楚钰芙已是堂堂四品武将的夫人,夫君裴越年轻有为。日后裴越若再高升,即便她贵为国公夫人,也不便再频繁请一位官家夫人过府问诊。楚钰芙医术精湛,尤擅妇科,日后难保没有仰仗之处。若她能开间医馆,一切便顺理成章,于己于人,都方便许多。
楚钰芙闻言,抿唇略作思索后,柔柔答道:“不瞒夫人,开医馆一事,确曾有过念头,只是尚未思虑周全,还需斟酌。”
如今想同她往来的人不少,她乐意治病救人,也乐意结交这些人脉,却不愿频繁奔波于各家府邸,更不想将自家宅院变成人来人往的‘医馆’,失了体统。
况且,如今慕名而来的多是官宦女眷,这往来交际一个不慎,若被有心人参裴越一本‘结党营私’,那便糟了。
开间医馆的确是个好主意,但这事急不得……还得同自家夫君商议商议。
三人又就着盛夏时节如何避暑养生,该用哪些清凉解暑的饮食闲话片刻后,楚钰芙便起身告退,言明想去看看严大公子,与许大夫商议后续用药。
两位夫人含笑应允。
临走前,沈夫人招手唤过侍立亭外的丫鬟,取过丫鬟一直小心捧着的锦盒,亲手打开,递到楚钰芙面前:“你新婚大喜,我还未送上贺仪。这对鸳鸯戏荷的玉佩,赠予你与裴将军,权作贺礼,祝你们夫妻情深,白首同心。”
锦盒内,一对约莫半个巴掌大的白玉玉佩静静躺着,玉质温润通透,鸳鸯相依,荷叶亭亭,下方打着精致的青色丝绦络子,更显雅致。
楚钰芙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甜笑,双手接过,道:“谢谢夫人厚赠。”
收好锦盒,她并未忘记正事,将之前记录沈夫人症状的纸张仔细折好,贴身放入怀中,道:“夫人放心,这些症状我已记下,回去便翻查典籍,若有头绪便同夫人说。”然后又向着吴皇后福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开。
沈夫人目送那道倩影走远,方才转回头,对吴皇后叹道:“宜姐姐,这姑娘我是真心喜欢。聪慧剔透,温婉知礼,更难得这一手回春妙术。若非相识时她已与裴越定下婚约,我真想将她说与我那小弟。”
吴皇后忍俊不禁,睨了她一眼:“这话说的,我看你那小弟,怕还真比不上人家自己挑的裴将军。”
沈夫人那位嫡亲的幼弟,年岁确与楚钰芙相仿,人品尚可,奈何一颗心全扑在玩乐上,终日泡在马球场里,日后大约也就是靠着祖荫混个闲职。
反观裴越,几乎没借家中什么势,凭一身胆识在战场上搏杀,年纪轻轻已是手握实权的四品武将,前程不可限量。两者相较,高下立判。
沈夫人被噎了一下,犹自带着几分护短的不服:“小弟虽无心仕途,可性子温和赤诚,待妻子定能一心一意。那裴越你也见过的,且不说别的,单是那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瞧着就不像是会体贴人的主儿。”
吴皇后就爱看她这护犊子的模样,故意打趣道:“哦?兴许人家在外头是块冰,关起门来对着自家娇妻,便不冷了呢?”她促狭地眨眨眼。
沈夫人柳眉一挑,实在想象不出裴越那张冷脸,化成一汪春水的样子。
吴皇后见她语塞,这才笑着摇摇手中的团扇,敛了玩笑之色,正容道:“不论他待妻如何,单论其才能心性,前途便不可限量。”
沈夫人听出弦外之音,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陛下有意栽培?”
吴皇后微微颔首,声音也低了几分。
“塞北一战,突厥主力虽溃,仍有残部盘踞。陛下自觉年事渐高,龙体亦不如前,不愿将这北境之患留给子孙。意欲趁尚有精力,一鼓作气,彻底荡平塞北,将突厥余孽赶出阿尔默山脉,将花平一带尽收囊中。”
“朝中几位柱国年事已高,正需裴越这般锐意进取的新血注入。前些时日,几位将军共议塞北军务,听说他见解独到,剖析精辟,连几位老帅都频频点头,陛下闻之,甚为嘉许。”
沈夫人听罢,轻叹一声:“确是……前程似锦。”-
午后,骄阳似火,天空湛蓝,没有半丝云彩。
屋外热浪滚滚,连空气都仿佛被烤得有些扭曲,眯着眼望去,远处的景物似乎都在微微晃动。
楚钰芙的卧房内,置了一只硕大的青花瓷缸,里面堆满了长条状的冰块,丝丝凉气逸散开来,驱散了部分暑热。
她换上了一身轻薄的淡紫色软烟罗齐胸襦裙,慵懒地斜倚在窗边的矮榻上,翻看着手中的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头晕眼花,昏昏欲睡。
回廊下,几个小丫鬟挤在穿堂风的角落里,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压低了声音闲聊。
现安乐苑里除了楚钰芙带来的四个陪嫁丫鬟,还新拨了两个小丫头进来。一个是从裴家带来的,叫曼儿,另一个叫钟芝瑶,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
前两日几人还拘谨着,这几日熟稔了些,话匣子便打开了。有人好奇地问钟芝瑶,她进府后怎么没像其他新来的丫头那样改名?以前在别府里做过活吗?
楚钰芙被账册上的数字搅得头昏脑胀,索性合上账册,将头轻轻靠在冰凉的窗棂上,听着外间细碎的说话声解乏。只听那个叫钟芝瑶的丫头,乐呵呵回答道:
“鱼妈妈说我年纪大了,再改名儿怕叫不惯,就没让改。说主子要是觉得两个字叫着顺口,就还叫我芝瑶。主要是这名字叫了十几年,冷不丁换一个,就算听见有人喊新名字,我怕都反应不过来是在叫我呢!”
楚钰芙在窗内听了,唇角不由得弯了弯,这丫头倒是个实诚性子。
接着又听钟芝瑶的声音继续道:“我家以前其实挺殷实的,爹爹在隔壁县开了间不大不小的茶铺子,我也就没在别处做过活,顶多在茶铺里帮忙记账。后来我爹没了,家里的钱被人抢了去,这才来京城找活路。”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苦涩。
“抢了?谁抢的?你们没报官吗?”是云杏的声音。
钟芝瑶叹了口气,低声道:“报官了,没用。我爹刚走,族里的长辈们就说,妇人不能掌家业,硬是把茶铺子和家里的几亩水田都收走了,只丢给我们娘仨十两银子,说是‘代为管着’,等我哥长大成丁后就还给我们。”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可谁承想,才过了两年,我哥、我哥也出了意外,没了。我娘再去要回我爹的田产铺子,他们就不认账了。说我娘是外姓人,说我是姑娘家迟早要出嫁,是要泼出去的水。那茶铺、水田连同老宅,就都被我那堂哥占了去。”
“我们去衙门告状,可县老爷说,大燕律例写得明白,无子就是绝了后,我爹的财产就该归族里最近的男丁继承,也就是我堂哥。最后,只判给我们三十两银子打发了事,实在没法子了,我又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糊口,就托人作保,聘进府里做丫鬟了。要是有什么活儿做得不仔细的地方,还请姐姐们多担待,多提点……”
听着听着,楚钰芙已不知不觉从靠坐变成了正坐。食指无意识地一下下轻叩击矮桌,指甲与红木磕碰,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这一席话,听得她背后泛起阵阵凉意。她以前从不知道,大燕的律法对寡妇竟如此苛刻!若没有子嗣傍身,连夫君留下的产业都保不住,只能任人鱼肉。若日后裴越当真有什么意外,她根本指望不上楚家能为自己撑腰。
说到底,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午在信国公府,沈夫人那句提议。开间医馆,或许是时候抬上议程了。
晚膳过后,裴越没去书房,就倚在卧房矮榻上看书,楚钰芙凑上前看了看,是一本兵书,言辞颇为晦涩,她看不懂便也不打扰。
想起上午沈夫人赠的那对玉佩,她心头微动,唤蓝珠取来锦盒。随手拿起其中一枚,俯身便往裴越腰带上系去。
指尖灵巧地绕过丝绦,正欲打结,余光不经意间一扫,却发现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团黑影,登时吓得发出一声短促惊叫,差点将玉佩扔出去!
回身查看,发现不知何时,裴越竟无声无息站到了她身后。
她按住微微起伏的胸口,轻轻拍了他手臂一下,小声埋怨:“吓死我了,你这人怎么走路没声的……这是沈夫人上午送的新婚贺礼,一对鸳鸯戏荷的玉佩,我瞧着雅致,便想着给你系上一枚。”
男人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忽地倾身,双臂从她身侧探出,伸手包住她拿玉佩的手,凑近细看。
这个姿势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罩在了怀里,淡淡的松木香混着灼热的气息扑来,男人结实的胸膛贴上她后背。
低醇含笑的嗓音几乎是粘着她耳廓响起:“玉佩自是极好。只是夫人挂错了……”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玉佩上那依偎在荷叶旁的鸟羽纹路,“这块刻的是‘鸯’,该是夫人之物才是。”
温热气息仿佛小羽毛,拂过楚钰芙耳畔,她瞬间脸色泛红:“我……我换过来便是!”
第68章
第二日,小夫妻回裴尚书府认亲。两人腰间各悬一枚莹润的白玉玉佩,*鸳鸯戏荷的图案遥相呼应,一望便知是成双成对之物。
裴尚书与黄夫人瞧着那对玉佩,相视一笑,将二人请至上座看茶。楚钰芙恭恭敬敬给二位长辈敬了茶,唤道:“伯父、伯母。”
裴尚书接过茶盏,连声道好。黄夫人更是喜上眉梢,当即从自己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拉过楚钰芙的手,亲自套了上去。
裴尚书府上人口简单,膝下唯有黄夫人所出的两子。
长子裴礼在翰林院供职,早已与黄御史的孙女定下婚约,只因女方母亲急病过世需守孝三年,婚期便延到了明年。次子裴鸣尚在国子监读书,是个半大少年,年纪只比楚钧泽大一岁。
楚钰芙也笑着冲二人见礼。
裴礼温文含笑,冲她颔首回礼。裴鸣则笑嘻嘻地朗声唤了句:“嫂嫂安好!”
午膳时分,一家人围坐一堂,气氛格外热闹。酒过三巡,男人们谈论起朝堂时事,黄夫人便挪到楚钰芙身边,亲昵地握住她的手,细细关切道。
“府里可还缺什么短什么?裴越那孩子,待你可还好?他性子硬,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你心意,你不好同他说的,只管来告诉伯母。他呀,不到十岁就养在我跟前,说是我半个亲儿子也不为过。如今你嫁了他,伯母也拿你当亲女儿疼。”
楚钰芙心头一暖,浅笑道:“多谢伯母挂念,府里样样都好。夫君他,待我也很好。”说话间,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耳尖微微一热。
黄夫人这才松开她的手,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做出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那就好,那就好!你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稳重过头的性子,我真怕他连句软和话都不会说。夫妻相处,哪能总是一个哄着另一个?伯母知道你脾性软,但也不能总委屈自己,他若有哪里不对,该说还是要说。”
言及此处,黄夫人话音微顿。自从合八字那事,她也知晓了楚钰芙在楚家处境艰难。想到眼前这如花儿般水灵的姑娘,也是小小年纪便没了亲娘,看向她的目光里便添了几分怜惜,这俩孩子真是苦到一处去了。
她语气愈发柔和:“日后若真受了气,千万别忍着,只管回府来找伯母,我替你教训他!我的话,他还是肯听的。便是无事,你在府里闷了,也尽管过来陪我说话解闷……”
不知不觉,黄夫人的话题便从夫妻相处之道,转到了在府中如何消遣时光。楚钰芙始终含笑认真听着,见她说了半晌,还体贴地执起桌上的青瓷小壶,为她杯中续上冰过的梅子饮。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黄夫人端起饮子润了润喉,才恍然想起一事:“瞧我这记性!明日罗夫人府上要办夜游会,你便随我一同去吧。”
在京城官眷圈子里走动、认人,是必不可少的。从前她在楚家不起眼,吴氏从不带她出来露脸。如今她嫁到裴家,黄夫人自然会看顾着她,现在再出席这种聚会,便是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去,好积攒些人脉。
楚钰芙想到这一层,不由动容,黄夫人确实心善,待裴越视如己出放在心上,连带她这个侄媳妇,也得了这般的爱护。
她连忙应声:“是,谢谢伯母。”
午膳席间吃了不少酒,裴尚书便未多留他们,只叮嘱早些回去歇息。
马车辚辚驶离尚书府,方才在府中还步履沉稳的裴越,一上车仿佛就不胜酒力了。先是歪着身子将头靠在了楚钰芙肩上,接着竟慢慢滑落下去,最终枕在了她腿上,一副酒醉的模样。
楚钰芙只得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生怕他滑落下去。可待马车稳稳停在自家府门前,她正欲唤小厮来搀扶,却见枕在她腿上的人倏然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襟,神色如常地自行下了车。
楚钰芙瞪着男人背影,气哼哼跺了跺被枕麻的腿-
所谓‘夜游会’,顾名思义,便是趁着夏夜凉意,在花园中提灯赏月、观星闲谈、扑流萤、赏歌舞的游园聚会,专为避开白日的酷暑而设。
此番做东的,依旧是礼部尚书家的罗夫人。连黄夫人都称赞这位罗夫人心思奇巧,她张罗的宴会,总比别人多几分雅趣和新意。
次日傍晚,夕阳烧尽天边云彩,染出一片昏黄。楚钰芙早已梳妆停当,正对镜端详,由蓝珠为她做最后的点缀。
她手中那两匹软烟罗,一匹是烟紫色,一匹是杏花黄色。
烟紫色的她拿来做了一身常服,上无半点装饰,只图个轻便好穿。
杏花黄那匹,则请绣娘裁了一件短襦、一件百褶裙。
今日,她上身便穿那件杏黄色软烟罗短襦,下配一条如流水般轻盈的水蓝色曳地纱裙,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凉婉约,仿佛携着夏夜的凉意。发髻挽成利落的单螺,斜斜簪着那支精巧的粉碧玺芙蓉簪。
待她收拾妥当,檐角的最后一抹夕阳也悄然沉落,空气中暑热终于消散了几分。
昨日同黄夫人商量好,说在罗家宅前汇合。她到时黄夫人也刚到,两人同时从马车上下来。两人说说笑笑,一同步入罗府。
罗府的花园虽不及信国公府那般大,却也打理得曲径通幽,草木葱茏,别有一番雅致。
此刻天色已染上墨蓝,园中各处早早挂起了暖橙色的灯笼,柔光倾泻在成簇盛放的芍药、月季之上,映得花瓣愈发娇艳。馥郁的花香在夜风中浮动,与亭台水榭间传来的阵阵笑语相和,小花园里既幽静又热闹。
楚钰芙第一次见,不禁觉得新奇四处张望。
穿过一道月洞门,便见一座凉亭内围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黄夫人用手中团扇遥遥一点坐在主位的丰腴妇人,低声道:“那位便是罗夫人。”接着又轻声细语,将亭中其他几位夫人的身份一一告知她。
正说话间,罗夫人眼尖,已瞧见了黄夫人,立时笑容满面地起身迎了过来:“黄夫人可算来了!”目光随即落在她身旁少女身上,眸中转过一抹惊艳,笑问道:“这位想必就是你那新得的侄媳妇了?”
黄夫人笑吟吟点头:“正是呢。想着她在家也是闲着,便带她来凑个热闹。芙儿,快见过罗夫人。”
楚钰芙上前一步,柔柔笑着福了一礼,声音清越:“罗夫人安好。”
罗夫人连连称好,热情地将二人引入亭中。楚钰芙依着黄夫人的指点,向在座诸位夫人一一见礼问安。寒暄片刻后,黄夫人便体贴地对楚钰芙道:“我们说会儿话,芙儿你自己去园子里逛逛吧。”
楚钰芙也正有此意,方才在罗府门口,她便瞧见了明宣侯府的马车,还有挂着方家灯笼的马车,正盘算着去寻寻陆表姐和方瑛。眼下得了黄夫人的话,她便起身出了凉亭。
提起裙摆,沿着花木扶疏的小径寻去,途中问了两次奉茶点的小丫鬟,总算在一处临水的敞轩里,瞧见了人影。
不止方瑛,谢若若、吴月昀、赵含蕴几人都在,只独独不见陆表姐。
敞轩内的几人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楚钰芙,便笑着冲她打招呼,唤她过去。
“快来快来!”
“怎么才寻到这儿?方才我看见两辆挂着裴字灯笼的马车,就知道是你来了!”
“新婚大喜呀!几日不见,我怎么瞧着清减了些?难道你家将军不给饭吃?”
这话引得众人咯咯笑起来。
上次宴春楼一聚,楚钰芙为她们开的药方效果显著,后来又约着小聚了几次,席间吃吃喝喝,也顺带复诊改方子。
楚钰芙不肯收诊金,她们便抢着包了席面开销,或是挑些精巧的小首饰,或是亲手绣了帕子相赠。一来二去,早已相熟得很,说起话来也不拘束。
至于赵含蕴,更不必说。当初在明宣侯府为老夫人诊治,两人几乎是隔几日便见一次。
楚钰芙笑着步入敞轩,挨着吴月昀坐下,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嗔道:“月昀姐姐净胡说!我哪里瘦了?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我倒觉得自己胖了。”然后目光转向赵含蕴,问道,“怎么不见我表姐?这等热闹她竟能忍住不来?”
陆嘉安比她早两日成婚,如今已是明宣侯府的人,理应同赵含蕴一道前来才是。
赵含蕴抿了口茶,无奈地摇头笑道:“她呀,衣裳首饰都提前一日挑好了,兴致勃勃要来。偏生中午贪凉,硬是吃了两个井水里镇的冰甜瓜,结果闹起了肚子。我哥不放心,便将她拘在府里歇着了。”
“噗嗤——”谢若若以团扇掩唇,忍俊不禁,“安安这叫什么?贪得一时爽,痛失夜游会,真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楚钰芙也忍不住莞尔。
笑声暂歇,方瑛侧过身子,从自己背后拽出一道人影,推到桌前:“钰芙,今日正好你来了。这是我妹妹方霏。”
她语气带着心疼,“霏儿最近月信来时,腹痛得厉害,连饭都吃不下,人都蔫了。你医术好,能否帮忙瞧瞧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楚钰芙这才注意到,方瑛身后竟一直藏着个纤瘦的小姑娘。眉眼与方瑛有五分相似,只是身形更单薄。天色昏暗,她又缩在姐姐身后的阴影里默不吭声,自己竟没瞧见。
“好呀。”楚钰芙含笑点头,“来,你伸出手来。”
“谢谢楚姐姐。”小姑娘腼腆凑上前道谢,一边伸出手。
楚钰芙伸手搭上她的脉,闭上眼刚要细查,便听背后传来一陌生女声。
“呵!果真是姨娘养的,一身卖乖的讨好劲儿,便是披上主母皮也藏不住!这才嫁人几天?就在这儿巴巴的给人瞧病,当起赤脚郎中来,也不嫌丢份儿,你母亲便是这么教你的?”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xi啦宝们,今天晚了一会儿,我这该死的拖延症……
第69章
敞轩内气氛瞬间凝滞,众人齐刷刷向后看去。
只见轩外不远处的海棠树下,立着一三十岁上下的青衣妇人。她生得柳叶眼、薄嘴唇,此刻正慢悠悠摇着一柄团扇,下巴微扬,用眼角睨着人,唇角挂着一抹讥笑,直勾勾盯着楚钰芙。
谢若若蹙眉,低声提醒:“是罗夫人家的大儿媳,薛疏桐。”
这人与她婆母罗夫人倒像两个极端,罗夫人在京中人缘颇为不错,可她这儿媳却是出了名的尖酸,楚钰芙怎么惹到她了?
方霏也颇为不安地看了看楚钰芙,又看看姐姐,尴尬地缩回了手腕。
楚钰芙定定回望着薛疏桐,若有所思。
这人她有些印象。
大约在年节时,她路过云熙堂,曾瞥见这妇人与吴氏在回廊下说笑,神态颇为亲昵。难道今日是专程为吴氏来寻她晦气的?吴氏那般人品,居然也有人同她交好。
未等楚钰芙开口,方瑛先冷了脸。她啪地将手中团扇重重磕在石桌上,扬声道:“薛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讨好不讨好?我妹妹身子不适,楚夫人医术高明,是我求着人家帮忙诊脉,到你嘴里,倒成了人家的不是!”
赵含蕴听到‘姨娘养的’几字,想到自己当初赏菊宴上的事,脸色也沉了下来。余光扫过楚钰芙在失了笑意的精致侧脸上,亦冷冷出声:“薛夫人,请慎言!”
敞轩四角虽悬着灯笼,但光影朦胧,不如白昼清晰。待薛夫人看清说话的是谁,摇扇的手不由得一顿,嘴角僵硬地抽搐了一下。
她方才只认出了楚钰芙和她旁边的谢若若,谢若若的父亲不过是个六品内阁侍读,她自然不放在眼里。可轩内众人转脸看来,她方才发觉出言维护的二人,一个是卫尉寺卿家的千金,另一个是明宣侯府的嫡出小姐!
方瑛的嗓音清亮,此刻已引得湖边喂鱼的、花间赏景的夫人小姐们纷纷侧目,好奇地朝敞轩这边张望。
薛夫人嘴角撇下来,刻意忽略二人的话,只死死盯着楚钰芙,眸光里带着明晃晃的恶意:“我说的有什么错?既然捡了你姐姐的婚事,就好好做你的将军夫人,休要在这儿做不入流的勾当,丢你母亲的脸!”
自己跟这个薛夫人八竿子打不着,此刻对方却越来越过分,楚钰芙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寒声道。
“敢问薛夫人,你是以何身份在此置喙我的行事?至于‘捡姐姐婚事’这等荒谬之言,究竟从何说起?这亲事是说与我的,还是说与姐姐的,薛夫人何不亲自去问我父亲,或是问问裴尚书?再不然便去问问黄夫人,她现下应该正跟罗夫人在一起呢。”
“况且。”
她眸光淡淡扫过周遭那些竖起耳朵的夫人小姐们,嗓音陡然便拔高,“也不知我楚家如何得罪了夫人,你竟空口白牙,寥寥数语,便将我与大姐姐的名声一并踩入泥里,到底是何居心!”
此言一出,周围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们都皱眉看向薛夫人。确实,她这番话不仅骂了楚钰芙,更是在说楚家长辈治家不严,以至内宅混乱、姐妹相争。
“你!”薛夫人左右看看,抬起扇子指着轩中女子,怒道,“我污蔑?你母亲亲口同我……”
“薛夫人!你当真要在你婆母办的夜游会上如此不顾体面?”吴月昀豁然起身,目光灼灼,高声打断她的话。
薛夫人瞬间哑然。
旁人的话她尚可无视,但吴月昀可是当今皇后最疼爱的小堂妹,是她万万得罪不起的!她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狠剜了楚钰芙一眼,咕哝道:“哼!也不知她给各位灌了什么迷魂汤,竟都如此护着她!罢了罢了,我不说就是了!”
说罢,她冷哼一声,青着脸带着丫鬟气冲冲拂袖离去。
敞轩内,几位姑娘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半晌,才纷纷拉着楚钰芙的手低声安慰。
“芙妹妹,别理那疯妇!她那张嘴没个把门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还惹了林家姑娘呢。”
“是啊,莫往心里去,犯不着为她生气。”
方瑛满脸歉意:“钰芙,对不住,是我思虑不周”
楚钰芙缓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反过来柔声安慰方瑛:“姐姐何错之有?看那架势,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她转向方霏,声音温和下来,“霏儿妹妹,来,我再给你看看。”
方霏看了看姐姐,这才犹豫着重新伸出手腕。楚钰芙再次凝神搭脉。
围观的人群见薛疏桐离去,虽收回了目光,但眼角的余光仍忍不住频频飘向敞轩,心底各自惊奇,觉得这位新晋的将军夫人倒真是不一般,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一朝遭人为难,各家姑娘竟都这般维护。
另一边,薛夫人愤愤离去,一口气走出去好远,直寻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抬脚狠狠碾上一朵开得正盛的月季,红粉的花瓣在她鞋底化为一摊烂泥,咬牙道:“小贱人!”
京中她与吴氏交情最好,许久不见吴氏出门,昨日特地上门探望,才知吴氏近况何等凄惨!而这一切,全拜那个小庶女所赐!再想到自家府里那些不安分的姨娘庶女,更是心绪不平。
今夜撞见楚钰芙,那口气就有些压不住。原想着不过是个庶出的小蹄子,骂便骂了,谁料竟踢到了铁板,当众被下了面子,反惹一身腥!
一旁提灯的小丫鬟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人,咱们这样当真没事吗?她、她现在毕竟是将军夫人了……”
薛疏桐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丫鬟一眼,厉声道:“将军夫人又如何?我还是堂堂侍郎夫人呢!同为四品官眷,本夫人何惧之有!”
丫鬟默默埋下头,不敢再言。
月上中天,敞轩里的气氛始终不大欢快。楚钰芙率先告辞,众人并未强留,只关切地叮嘱她回去好生休息。
出府的路上,蓝珠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橘黄的光洒在青石板上。
她忍不住低声道:“夫人,方才那么多人,您为何不直接说明白,明明是大姑娘抢您的亲事在前!哪里是您捡她的!”
楚钰芙抿紧了唇,眸色冷淡,语调平静:“我若当场撕扯开来,楚家才真成了天大的笑话,就算不顾着我自己,我也得顾着祖母的脸面。况且,四妹妹再过一两年也要议亲了,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岂不是毁了她。”
蓝珠脸色不甘,但看看她脸色,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楚钰芙不气吗?
她简直快气炸了!
好好的一场聚会,平白无故冒出个疯妇指着鼻子辱骂!偏偏她还得端着身份,不能像对方一样泼妇骂街。她是赢了人心,旁观众人都知是那薛夫人无理取闹,但不能改变她被人当众下脸,吃了一肚子气的现实!
行医救人,本事光明正大、积德行善之事,在那女人眼中竟成了丢人现眼的不入流。好得很,但愿她此生无病无灾,永远求不到她面前!
还有那句“捡了姐姐的婚事”!捡?裴越是没人要的破落货色吗?
走到二门外,前去向黄夫人辞行的云穗也赶了上来。主仆三人踏上马车一道往回走。
回到裴府,踏入安乐苑,楚钰芙始终绷着脸。
她一进屋便径直走到桌边,提起冰凉的茶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大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啪的一声脆响,空杯被她重重扣在桌面上。
裴越刚洗漱完,正慵懒地倚在窗边的矮榻上等她。见楚钰芙杏眸含怒,俏脸罩霜,那神情竟与元宵夜在药铺对峙时如出一辙,不由得皱起眉,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男人俊美轮廓被烛火勾勒出来,一半隐没在阴影下,深邃的桃花眼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看起来莫名叫人安心。
不知道为什么,楚钰芙压抑一夜的气愤、委屈,瞬间冲上心头,她上前一步,第一次主动伸手搂住男人的腰,把头埋进男人怀里,用力摇了摇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裴越微微一怔。他抬手,双手捧起楚钰芙的脸。借着火光,他清晰地看到少女微红的眼眶,秀气的眉头间拧着化不开的委屈和怒意。
他的指腹轻柔地抚过她泛红的眼角,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缓,却淬着冰凉寒意:“谁欺负你了?”
楚钰芙挣开他的手,再次将头埋进他怀里,闷闷的声音带着一丝鼻音:“……没受欺负。”她确实没让那薛夫人占到什么实质便宜,但这口气实在憋闷。
见她不肯细说,裴越也没有勉强,只唤人进来伺候她洗漱安寝。
夜深人静,红罗纱帐低垂,身侧人已经沉沉睡去。裴越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走进西厢房,命人将在耳房守夜的蓝珠唤来。
“今日夜游会上,发生了何事?”裴越坐在椅上,声音在寂静的厢房里显得格外低沉。
蓝珠踌躇片刻,低垂着头,道:“回将军,夜游会上夫人正给方家二姑娘诊脉,忽然来了位姓薛的夫人,她当众斥骂夫人,说夫人是‘姨娘养的’,就会用不入流的医术巴结人还、还说……”
蓝珠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将军隐在阴影中的侧脸。
“还说什么。”
裴越修长的手指在木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声音听不出情绪,蓝珠后背却莫名凉了一下。
“还说夫人的婚事,是捡了大姑娘的……”
裴越叩击扶手的手指蓦地停住,险些被气笑。
【作者有话说】
[可怜]
第70章
卯时二刻,天色大亮。
礼部侍郎卢敏中乘坐的马车行至东华门外。车夫吁的一声勒停马匹,车身微微一晃。卢敏中整了整官袍上的褶皱,扶正头上乌纱帽,弯腰钻出车厢。
六月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一下马车,立时便能感觉到一股热浪涌来,晴空万里,就连一丝风也没有。
宫墙根旁,几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等待入宫的官员已排成长队等待检验,他慢慢踱到队伍末尾,随着人流缓慢挪动,汗水很快就打湿背后的衣裳。
聒噪的鸣蝉隐在枝叶里,铆足了劲的大声叫唤,一声高过一声,直往人脑子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他了,他拿出刻有礼部右侍郎的腰牌,习惯性地在值守的禁军将士面前一晃,抬脚便要往里走,却被拦了下来。
“大人且慢!”低喝声响起。
一名身穿铠甲,腰挎横刀的队正大跨步走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带着他往旁边站了站。紧接着,那队正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
“奉上峰之令,今日需格外仔细勘验。请大人稍候,容卑职核对名录无误后,方能放行。”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名小兵已哗啦一声翻开一册厚厚的硬皮名簿,低着头,用手指点着上面的小楷,一行行地仔细查找起来。
“你!”
卢敏中眉毛挑起,眼中腾起怒火,抬手指向已经通过检验,正鱼贯入宫的同僚们,道,“前面那么多人,缘何畅通无阻?偏就拦本官一个?”
队正眼皮都没抬一下,嗓音硬邦邦,古井无波:“卑职职责所在,奉命行事而已,大人若有异议,大可过后寻我们将军分说。”
卢敏中心头一动:“你们将军?……裴越?”
队正吐出两个字:“正是。”
卢敏中喉头一哽,后面的话被噎了回去。只得重哼一声,甩了甩袖袍,别过脸去。
昨日管事来报,说那常年包销他家酒坊上等佳酿的明月楼,忽然毫无征兆地断了合约,改买其他酒坊的酒水。他一查才知,这明月楼竟是近来圣眷正隆的宣威将军名下的产业。
今日又在宫门口被如此刁难,单独扣下严查。两桩事合在一起,这分明是裴越在针对他,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对方!
热汗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渗进鬓角,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心情愈发烦躁。艳阳越升越高,树上鸣蝉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小兵一行行翻名录的动作缓慢,眼见宫门前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他一人时,忍不住催道。
“劳烦快些!时辰不等人!”
队正看他一眼,没说话。
“铛——铛——铛——”就在这时,远远的三声浑厚钟声自宫内响起。
卢敏中登时便急了,猛地躲了下脚:“你们到底查完没有!若是耽误了本官早朝,你们担待得……”
“礼部右侍郎卢敏中——无误!放行!”队正接过小兵递来的名册,看了一眼,侧身让开。
卢敏中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呕出血来,伸手指着那队正道:“好!好!”
然后再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提起青色袍角冲过宫门,便向金銮殿拔足奔去。
方才的景阳钟,意在催促百官入殿,他只盼能赶在陛下升座前入殿才好!不然迟到是小,殿前失仪才是大。他一路疾跑,跑得胸口剧痛,喉咙里火烧火燎涌出血腥味。紧赶慢赶,扑进金銮殿时,御座上的明黄色身影刚刚落座。
旁边相熟的几个同僚,见他脸色煞白,大口喘着粗气,都吓了一跳,他身旁的林侍郎赶忙伸手搀住他,低声问道:“卢大人?!这是怎么了?”
卢敏中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连连摆手,只顾着喘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御座上的声音已清晰传来:“礼部侍郎何在?关于此次秋闱的预算,可拟好了?”
卢敏中吞了口唾沫,慌忙整整衣冠,跨步出列,嘶声回禀道:“臣在!回陛下,关于此次秋闱,各项花费如下……”他强提着一口气,将预算条陈报出,只是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锣。
皇帝听罢,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关切:“听卢卿声音嘶哑,可是身体不适?”
卢敏中下意识地抬眼,眸光扫过武将队列中,那个身穿暗红官袍,一脸漠然的年轻男人,深吸一口气,道:“谢陛下垂询。近日天气燥热,臣、臣只是有些上火,并无大碍。”
……
早朝结束,卢敏中随着人流挤出金銮殿,屋外阳光分外刺眼,他眯了眯眼,盘算着先去找户部的赵侯爷,聊聊审批秋闱经费折子的事。再寻机找那裴越问问,近日所做,究竟是为何!
打定主意,他撑起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面的赵侯爷,面上堆出几分笑容,朗声道:“赵侯请留步!”
赵侯爷回头,见叫他的人是卢敏中,脸上笑容落了下去,耷下眼皮,不咸不淡地回道:“哦,是卢大人啊。”
卢敏中听他口气冷淡,不由怔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然后语气更加热络几分,道:“侯爷,下官冒昧了,此番是想问问关于秋闱经费的折子,能否烦请户部尽快批下?您也知道,修整贡院需从南边采购上好木料,哪怕是走水路进京来,也耗时颇久,时间实在有些吃紧呐。”
赵侯爷脚步不停,继续朝宫外走,声音不高不低:“此事依我看,倒也不必如此急切,还是容户部再斟酌斟酌为好。”
卢敏中眉头紧锁,急道:“侯爷!此事方才在殿前,下官已向陛下奏明,陛下亦无异议,这还有何可斟酌的?”
赵侯爷猛地停下脚步,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怎么无须斟酌?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贡院才大修过一次,耗费巨大!怎么这才过了多久,就又处处要修、要换?是你们礼部眼光太高,掉块漆皮都非要整块门板重做?还是说上一次的修,里头就有什么猫腻,偷工减料了不成?”
他冷哼一声,拂了拂袖子:“你们礼部清贵,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当国库里的银子,是地里自个儿长出来的不成?!”
“这、这!”卢敏中一时傻了眼,整张脸皮涨红。
礼部能有些进项的环节本就不多,这秋闱贡院的各项修整采买便是其一,历年惯例,各部心照不宣,彼此行个方便。怎么今日这赵侯爷,突然就翻脸不认人,跟吃了呛药似的!
就在这时,卫尉寺卿方大人恰好慢悠悠地从两人身边踱过,似笑非笑地捋捋胡子,附和道:“赵侯爷此言,老成持重,有理有据!是该好好斟酌斟酌,如今我大燕才打完两仗,正是艰难时刻,一分一厘都要花明白才是!”
卢敏中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心道:这跟你们卫尉寺又有什么相干?!
近日他这是撞邪了不成?怎么人人都同自己过不去?他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他终是没忍住,一把摘下头顶纱帽,擦了擦额角的汗,苦笑着应道:“是、是。”
见他这副茫然模样,平日里与他交情尚可的吏部左侍郎悄悄靠了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宫道旁的灯柱边站定,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同情无奈。
“卢兄啊,看你这副模样,莫非还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卢敏中郁闷道:“何事?!到底发生了何事啊?不瞒王兄,我近些日子安分守己,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怎么今日像是撞了邪祟,一个个都冲我来了?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吏部左侍郎看着他,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凑得更近了些,道:“卢兄啊,你是没做什么,那……贵夫人呢?”
“内子?!”卢敏中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嘴巴大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