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嫁妆?


    楚老爷怔了一瞬才想起来,万姨娘是万家独女,当初进门虽仓促了些,但万家爹爹还是给她备了一份体己,她去世后,那些东西自然便落到当家主母手中,由吴氏代为打理。


    于是他点点头,道:“应该的,那本就是你姨娘的东西,你母亲只是代为保管。”


    “老爷!”


    吴氏顿时像蛇被捏住三寸,本就发白的脸色泛起青,置于袖下的手攥紧桌角,指节发白,强撑着开口道:“府里开销大,这么些年下来,万氏哪还有什么像样的嫁妆留下?”


    楚钰芙抬眼看她,眸光清明,嗓音轻柔冷淡:“母亲,我姨娘当年带进楚家的每一样东西,嫁妆单子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纵使银子用去了些,青州的药铺和那些金银首饰,也该在吧?”


    她今日敢来撕破脸,就是做足了准备,早就料定了这吃进嘴的肥肉,吴氏不会轻易吐出来。


    吴氏恼极,眼睑处的皮肉乱跳,颤着手指向楚钰芙,气急败坏。


    “你这忘恩负义的死丫头,亏楚家锦衣玉食养你这么大,哪一样亏待了你?临嫁人翅膀硬了,倒来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你姨娘那点子东西,够你这些年花用的零头……”


    “够了!”


    楚老爷一声暴喝止住吴氏话头。


    他脸色沉得欲滴水,额角青筋跳动,一双眸子通红,双手死死捏住木椅扶手,扭头看向吴氏:“你……究竟还做了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吴氏被他眼神骇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随后挣扎着直起腰,膝行至他脚边,拽着他的袍角,哭嚎道。


    “老爷!我冤枉啊,府中这些年迎来送往、人情打点、各项打点,哪一样不要银子?公中时有不足,我拿自己的体己钱补贴还不够,哪里还分得清什么你的、我的、她的?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啊!”


    楚老爷胸膛起伏,只冷冷盯着她,沉默不语。吴氏胡乱抹抹眼泪,塌着肩膀无措道。


    “是!我是用了些……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泽哥儿读书打点,荷儿的衣裳首饰,哪一样不要银子,府里开销大,我私下投的几处营生又都亏了,若不把窟窿填上,传出去丢的不还是咱们楚家的脸面——”


    她发髻间的三支灵芝纹白水晶簪,在烛火下莹润剔透,那璀璨光华刺的楚老爷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仰起脸,手掌重重覆在眼睛上,任由她哭着。良久后,才道。


    “吴氏,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楚家,为了孩子们。可你做得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在挖我楚家的根基,毁我楚家的脸面。”


    他放下手,低头看着她,沉声道。


    “我限你三日内,把这几年的中馈账目,连同当年阿璃去世时留下的私产去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理出来。”


    三日?吴氏如遭雷劈愣在原处,三日,理出那凌乱如麻的账目?这分明是在要她的命!


    楚老爷并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又继续道:“这个家被你管成这副模样,你不必再管了。一会儿你就把钥匙交到母亲院里去,你不要亲自去,我想母亲此刻想必也不愿见你。”


    “老爷,你不能这样对我!”吴氏失声尖叫,拼命摇头,几缕发丝散到耳畔,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是您的正室夫人啊,你不能这样对我!”


    楚老爷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哪个清流人家的正室夫人做成你这样!这个家,再让你管下去,怕是要被败光了!我不休了你,已是全了最后这份体面!”


    处理完吴氏,他浑身力气散去,满目疲惫望向那个平日里不生不声不响,今日一倔起来却差点要了她半条命的女儿,嘴唇翕动几下。


    “你姨娘嫁妆的事,爹会给你个交代,但信国公府上却是拖不得了,你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去看看吧。”


    楚钰芙淡淡扫过软倒在地,正哀泣不止的吴氏,福福身,声音轻柔如常:“全听爹爹安排。”


    屋外的雨依旧在下。


    蓝珠撑开伞,搀着自家姑娘走进雨幕,一声响雷后,蓝珠不甘地开口:“姑娘,就只是这样吗?那可是万姨娘的一条命!还有她在您饭菜里下毒的事,您也没提!”


    楚钰芙提起裙角,小心翼翼跨过一个小水洼,淡淡道。


    “不然呢?要她一命换一命?难道你真当爹爹他是什么慈父,能为了一个早逝的姨娘要了他正室的命不成?”她轻哼一声。


    “满口楚家脸面,说到底,不过是他的官位前程。下毒的事哪怕我说了,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爹爹绝不会让事情闹大,更不会把家丑外扬,能剥了吴氏管家之权,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见好就收才能长远。”


    “那她若再害你呢?”蓝珠忧心忡忡。


    她偏头微微一笑,右脸颊漾出一个小酒窝:“不急,晚上我们就去找她谈谈。”


    【作者有话说】


    蓝珠抱着水盆出现:各位姑娘们好,作者说她理了理后面的大纲,所以今日更新短小了些~明日照常更新~


    第52章


    大灶房里有三位掌勺厨娘,七八个帮厨丫头,蓝珠她们常去走动,早就混得脸熟。前日惊觉饭菜被动过手脚后,稍加留意便发现,灶房里不知何时竟然来了个新面孔。再一打,听得知这新来的帮厨丫头,竟然是云熙堂孟妈妈的亲侄女。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其实这事本可以做得更隐蔽,但不知道是云熙堂里的,没把她这个‘蠢丫头’当回事,还是操之过急,竟如此不避讳。


    那丫头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胆子并不大。被叫进竹玉院,楚钰芙不过冷着脸吓唬几句,说要扭送官府,让她猜猜主母会不会干脆推她出去顶罪,小丫头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哭着全如实交代了。


    末了,还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尚未用完的药粉。


    临到傍晚,下了许久的雨终于淅沥沥有了见停的模样,楚钰芙伺候祖母喝完药,慢悠悠踱步至云熙堂院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院内一片死寂,就连丫鬟们的走动声都没有,仿若空宅一般。


    她唇角微勾,径直迈步绕到院门前走进去,廊下侍立的丫鬟见她进来,转身要去通禀,却被楚钰芙含笑拦住:“不必了,我就是想同母亲说几句话。”


    丫鬟犹豫了一下,福福身退到一旁:“是。”


    穿过雕花回廊,站在主屋紧闭的门前,蓝珠上前一步,扬声通报:“二姑娘来了。”随后伸手推开门扉。


    不等吴氏应声,楚钰芙便自顾自抬脚迈了进去。待她站定,目光扫过屋内,却发现屋内不止吴氏,楚锦荷连同楚钧泽也都在呢。


    母子三人眼睛都红肿着,显然是刚刚哭过,脸上依稀残着泪痕,屋内气氛分外低迷。


    楚钰芙忽然有些想笑,真是风水轮流转,往常多是自己垂泪示弱,如今倒轮到她们娘仨儿抱头痛哭了。


    可惜,她是装的,但他们这伤心,却是实打实的。


    她面上不显,照常施礼:“母亲安好、姐姐安好,三弟弟安好。”


    楚大姑娘猛地抬头,面如寒霜,一双酷肖吴氏的眸子里此时淬满恨意,死死盯着她,尖声道:“你来做什么!滚出去!少要得了便宜还来卖乖!”


    楚钰芙故作惊讶地微微瞪大眼,单手轻掩住嘴,歪了歪头,语带天真不解道:“姐姐这话说的,妹妹不过是捡些姐姐不要的东西罢了,怎么就成卖乖了呢?”


    “你——!”楚大姑娘被噎得面色发青,一时语塞。


    “够了!”吴氏疲惫出声,近日一连串打击让她心力交瘁,连应付的力气都提不起来,脑中尽是三日后要交出的中馈账目,沙哑着嗓子道,“那你便是来看我笑话的?”


    楚钰芙摇摇头,笑容微微收敛,眸光沉静下来:“母亲多虑了,我没有这份闲心。今日来,是想来劝您安分些,有些事,我早晨没在父亲面前提,不是我不知道,而是还顾念着最后一丝情分。”


    说着,她抬手从袖中掏出那半包药粉,指尖一松,随着一声轻响,油纸包被扔在吴氏脚边。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想安安生生备嫁,您最好在院子里过些安静日子,直到我出嫁。若这期间我再出半点岔子……那咱们就真得大理寺见了。或许我姨娘那桩旧案换不来您一条命,但您投毒谋害庶女,意图悔婚的现行罪,够不够判您一个流放三千里呢?”


    吴氏早在看到油纸包那刻,脸颊便顿时失了血色,扯紧手中绣帕。


    一旁的楚钧泽又惊又怒,站起身直指楚钰芙:“二姐姐!你在乱说些什么,害我娘被爹爹训斥失了管家权还不够,现下又污蔑我娘害你!”


    楚钰芙轻轻点头,嗓音轻飘飘:“嗯,三弟弟与母亲大人,真是母子情深!”随即,她目光落回到吴氏脸上,道。


    “那您就更要顾忌三弟弟和大姐姐的名声了呢,一个要科举读书,一个还未出阁,若有个杀人未遂的母亲,那可就糟了。”


    “楚钰芙!你放肆!”楚锦荷尖声怒喝。


    “都给我住口!”吴氏一声断喝,拉住一双儿女,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云淡风轻的少女,银牙咬碎:“那我还得谢谢你手下留情了?”


    楚钰芙雪白的下巴微收,脸上绽开一抹柔柔的笑意:“不客气,那您先忙,女儿告退。”


    说罢,她转身退出门去,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刚走出三五米远,便听房门清晰传出楚钧泽略带惊惶的追问:“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说话啊!”


    蓝珠跟在楚钰芙身后,伸手拽拽她袖子,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姑娘,您瞧见没,大姑娘那脸色跟打翻的染缸似的,好生难看!”


    楚钰芙扶着廊柱,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湿润的空气,又长长地、彻底地吐出来,仿佛是要把这半年来的隐忍和委屈,全吐尽了。


    半晌后,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轻松不少,偏头笑着嗯了一声,低声交代道。


    “事到如今,左右不可能让嫡姐嫁裴家了。吴氏但凡还想着翻身,还惦念着儿女前程,就得夹起尾巴做人,绝不敢再动我。”


    她话音微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直到大婚前,咱们的饭食还是在小灶房自己做吧。云穗和银索我信得过,岑儿和盼儿那边,那你多留个心眼,别让她们沾手要紧东西,也别出什么幺蛾子。”


    蓝珠甜甜一笑用力点头,脆声道:“是,姑娘放心。”


    暮色四合,天光将尽未尽。


    距离给白姨娘看病已过去多日,楚钰芙想着今日诸事已尽,干脆脚步一转,绕道至白姨娘的朝露阁,准备给白姨娘把把脉,看看需不需要调药方。


    今晨楚老爷在前院大发雷霆,并削了吴氏管家权一事,早在午时便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楚府,白姨娘没想到这风口浪尖上,二姑娘还能过来给她诊脉。所以听到丫鬟通禀时,她着实愣了一瞬,随即收敛心思,亲自迎到门口。


    “二姑娘快请进。”她把人请进屋,又亲手斟了一杯温茶,感慨道。


    “夫人那边换亲的事……我多多少少也听到些风声,这档口上实在不好上门叨扰你,今日听闻老爷回来为你主持了公道,我这心里才算踏实了些。”


    “真没想到,素来脾气顶好的二姑娘,也有这般动怒的一日。”她弯起一抹温和笑意。


    楚钰芙接过茶杯,无奈一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况且,她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兔子。


    “这样也好,人生大事上都不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争呢?”白姨娘轻叹。


    窗外最后一抹微光斜斜从窗子里透进来,恰好落在白姨娘脸上,楚钰芙适才发现白姨娘脸上的黄气,竟已退去大半,在柔和光线下透出些莹润来。


    楚钰芙不由微微偏头,仔细端详后,道:“我瞧着姨娘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听她提起这个,白姨娘下意识抚抚脸,眸中漾出几分开心:“是,全托了二姑娘的福,自从吃了你开的方子,脸色便一日比一日好,身子也以前舒服得多。”


    她本就生的清秀耐看,只是从前那层病态暗黄让她显得苍老憔悴,明明岁数比吴氏还略小些,站一起却像差了十岁不止。如今黄气褪去,面庞透出健康的白净,整个人竟亮眼许多。


    楚钰芙心底微微一动,放下茶杯,拉起白姨娘的手置于桌上:“我给姨娘再把把脉,看看方子是否需要调整。”


    “诶,有劳二姑娘。”白姨娘顺从地微微拉高衣袖,露出手腕。


    楚钰芙两指,稳稳搭在寸关尺上。抬头望着白姨娘那双漂亮的眸子,唇角微微勾起,道:“姨娘,四妹妹今年就十三了吧?也快到相看议亲的年纪了呢。”


    白姨娘微微一怔,不解其意地看着她。


    “眼下嫡母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爹爹心中正是不快,怕要有好些日子不想见她的面。算起来若姨娘有心想为四妹妹争一争前程,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了呢。”


    白姨娘猛地瞪大眼,脸上掠过一丝惊愕,颇有些不知所措:“争、争一争?”


    感受到指尖陡然加速的脉搏,楚钰芙嗓愈来愈轻:“我的例子姨娘也看到了。不是亲生的孩子,嫡母如何会真心实意地替她打算?不受重视的女儿家,不过就是一颗棋子罢了……”


    “眼下她失了势,爹爹能去的、愿意去的院子,除了您这朝露阁,还能有哪呢?”


    白姨娘默默缩回手,垂下头,沉默良久。


    “我,”她嗓音干涩,“我怕是不成。”


    楚钰芙摇摇头:“为母则刚,姨娘,您不是不成,只怕是不敢。可眼下恐怕是您和四妹妹,最好的机会。争赢了,便是四妹妹的大好前途,若是不成,您不过还是安安稳稳地做您的姨娘罢了。您不必大张旗鼓,更无需与人撕破脸皮,只要守着这朝露阁,眼下爹爹正伤心,您只需静静地,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几句话的工夫,窗外光线终于彻底隐没。


    白姨娘坐在暗影里,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好,且容我再想想。”


    丫鬟走进来将烛火点亮,楚钰芙不再多言,要来纸笔把新的药方撰写在纸上,叮嘱白姨娘按时服用后便带着蓝珠告辞离开。


    灯火通明的屋内,白姨娘坐在桌边,捧着凉透了的茶水许久。


    “梆——梆——”


    打更人的敲梆声把她惊醒,她抬眸就着烛火,缓缓环顾这个自己生活十余年的房间。


    漆木衣柜的边角,已经斑驳脱落,露出旧木头。红木圆桌上,布满经年的划痕。自己腕上这副银镯子还是当年嫁进来时楚家给的彩礼,如今光泽已黯。


    白姨娘转头望向窗外,烛光映在对面厢房的窗纸上,勾勒出一抹灰色的单薄倩影。


    她握着瓷杯的手,一点点收紧。


    要不……


    就争一争呢?人生大事上都不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争呢?


    【作者有话说】


    恭喜中奖滴宝汁们,请收下去看喜欢的小说吧~(芙芙茶言茶语时刻:我要的不多,只要……只要姐姐们剩下的营养液便好了……)[可怜]


    下次咱们完结时再抽一次~


    第53章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楚家父女俩登上了前往信国公府的马车。


    虽是仲春时节的凉爽天气,楚老爷坐在马车中却不停流汗,不断用帕子擦拭,神情颇为忐忑,更是叮嘱道:“芙儿,一会儿到了国公府一定要谨慎规矩行事,给小公爷诊治时莫要贪功冒进,一切以稳妥为主。”


    话毕他想了想,又多添上一句:“信国公夫人姓沈,乃安平侯嫡女,又与皇后娘娘私交甚笃,你说话时要分外留心,切勿将人开罪去。”


    “女儿明白。”楚钰芙应下后,问道,“爹爹可知道国公府这回,为何非要请我去不可?”


    楚老爷面色微苦,摆摆手:“为父在外巡查,如何得知?”


    马车驶入永乐街,稳稳停在信国公府门前,父女俩刚下车,立时便有门房迎上来,将二人往府中引。


    “是楚大人和二小姐吧?快请进,夫人和国公爷正等您们呢。”


    初入国公府,楚钰芙不好左顾右盼,低眉敛目跟在爹爹身后,用眼尾余光打量四周。


    与侯府相比,信国公府更大,也更雅致。飞檐之上碧绿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飞檐之下斗拱层层叠叠。往里走,便见引活水形成的池塘,岸边太湖石堆叠,周遭点缀以翠竹。


    走了小半盏茶的工夫,才走近前院花厅。


    楚老爷深吸一口,整整衣冠,面上堆起笑抬步跨进,一揖到底:“下官楚昌儒,携小女钰芙,见过国公爷,国公夫人。”


    楚钰芙也跟着垂眸福身。


    信国公严广原爽朗一笑,走上前扶住楚老爷的手臂:“楚郎中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听闻你是一路冒雨从临州赶回来的,舟车劳顿真是辛苦!”


    态度之亲和,完全看不出是他发信将人连夜唤回来的。


    楚老爷被扶起,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若能为小公爷尽绵薄之力,下官自当竭心……”


    他嘴角不自觉抽动一下,继续道,“只是小女才疏学浅,未必能帮上什么大忙,怕反倒辜负了二位的厚望啊。”


    信国公夫妇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落在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家二姑娘上。


    少女身姿纤细,穿着一身雪青色素缎衣裙,发间点缀一只梨花玉簪,微微垂着眼睫,看不大清全貌,只露出一截白皙秀气的下颌,看起来的确分外年轻了些。


    信国公心底略微一沉,旁边的沈夫人面色倒没什么变化,只温和道:“楚大人过谦了,令爱能将明宣侯府老夫人的多年顽疾医治好,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她目光转向楚钰芙,眸光中带着点期盼,“至于具体如何,还得请二姑娘去看过,方才知晓。”


    信国公点点头,道:“夫人说得有理,不如我与楚郎中去*书房一叙,夫人带着二姑娘去内院瞧瞧?”


    楚老爷赶紧应声:“使得。”


    沈夫人微微侧身,对楚钰芙展眉一笑:“二姑娘这边请,便随我去看看臣儿吧。”


    楚钰芙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是。”


    在丫鬟的簇拥下,二人出了花厅,沿着青石小路往内宅走。楚钰芙安静跟在沈夫人右方,微微落后半步。


    方才在花厅内,国公夫妇打量她,她同样也在暗暗观察国公夫妇。


    信国公中等身材,面白无须,讲话时眉眼微微含笑,看起来很是亲和,但配上楚爹爹收到的手书来看,大抵是个笑面虎似的人物。


    而沈夫人呢,个子高挑身材纤瘦,一身云水蓝衣裙衬得人很雅致,保养得宜的面孔十分秀美,满头青丝梳成高髻,仅用一把素雅青玉梳固定在头顶。


    眉宇间不见世家贵妇惯有的冷傲,反而笼着一层浓浓的倦意,与她在马车上幻想的国公夫人形象,大相径庭。但细细想来,儿子重病,当娘的忧心至此,也再合理不过。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开口问问小公爷病情,沈夫人温和的嗓音先响了起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听闻二姑娘的医术……乃家学渊源?”


    楚钰芙定了定神,回道:“是,小女外祖悬壶济世,姨娘也通医理,我自小跟着姨娘学习。”她这些倒是没说谎,原身的开蒙读物,便是万姨娘屋里的黄帝内经。


    沈澜筝轻呼一口气,藏在宽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偏头看向楚钰芙的眼神里,希冀之色更甚:“不知万妙手的医术,二姑娘学了几成?”


    楚钰芙脚步顿住,惊诧道:“夫人知道我外祖?”


    要知道‘万妙手’这个名号,她也是前不久才从另外一本手札上看到这个落款!


    沈澜筝微微颔首,示意她边走边说,声音微微低沉。


    “二姑娘有所不知,我儿先天体弱,近些年也算遍访名医。年前大夫说他的身子不大好了,不好再吃那些苦药,最好用针灸调理,便有人向我举荐万妙手。结果多方打听,却得知老人家已逝多年,费了不少功夫,兜兜转转才找到二姑娘这里。”


    其实刚得到消息的那晚,沈澜筝心底一片冰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指望她什么?不过抱着最后一点念想派人去查,竟意外得知这姑娘不但懂医术,并且还不俗!


    就在上个月,治好了明宣侯府老太太多年的旧疾,让她心里又燃起一线希望。


    事到如今,叫她来看看,总归是多条路,成与不成,也只能看老天爷了。可内心深处,她还是……更盼着听到好消息。


    而楚钰芙这边,她近日思来想去,猜过各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转机居然出自外祖父身上!万幸她这些日子没落下医术,得空便琢磨祖父留下的手札和医案,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她想了想,斟酌道:“祖父的针灸却是一绝,钰芙亦潜心研习过,小有所得。但严公子的情况目前是否适用,还需仔细诊脉,方能定论。”


    沈澜筝见她说得谨慎,不由苦笑一声:“二姑娘不用紧张,我这当娘的,最清楚自家孩子的情况,如今请你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等下你只管实话实说即可。”


    楚钰芙默然。


    若是还有别的法子,堂堂国公府,怎么会指望自己这个年轻姑娘?治病救人,大家总是更信任胡子花白经验丰富的老大夫。


    梧桐苑离前院不远,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一股清苦药香自院子里飘出,越往正屋走,药味越浓重。


    走到正屋前,沈澜筝亲手推开屋门,道:“二姑娘,请进。”


    屋内纱幔层叠,光线有些昏暗,除去两个侍奉的丫鬟,床边还站着一位大夫打扮的老者,楚钰芙抬步靠近床榻,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严大公子。


    他昏睡着,薄被下的身子看起来很单薄,露出一张与沈夫人有五分相似的脸,那张清俊面庞上此刻布满潮红,呼吸显得急促且费力。


    楚钰芙看着他烧红的脸,眉头下意识皱起:“这是……肺热?”


    旁边的老者捋捋胡须,答道:“没错,正是风温肺热,已拖了将近十天。”


    沈夫人看了老者一眼,介绍道:“这位是许仁甫许大夫,乃前任太医院院判,这些年多亏他照看臣儿,也是他向我提起的你外祖。”


    许仁甫看向面前的小姑娘,依稀觉得她的鼻子有几分像万济霖,他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问道:“当年一别,万兄说他正在琢磨一种能够标本同治的‘复式补泄针法’,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不知他可有所成!”


    楚钰芙迎上他的目光,点点头:“却有所成,祖父将其名为‘烧山火’、‘透天凉’、‘阴中生阳’、‘阳中生阴’。”


    “当真!?”许大夫眼睛一下便亮了,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大步。他转头看向沈夫人,见对方也满目喜意,忙道:“好、好、好,那姑娘便先给严公子把把脉,看一看?”


    立即有机灵的丫头搬来凳子,放在榻前,又撩起被子,露出严大公子瘦弱滚烫的手腕。


    楚钰芙拢拢裙摆坐下,右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凝神细听片刻,又拉开被子附耳到男孩胸前听了听肺音。


    按照现代话来讲,严大公子因母体受损而早产,导致先天免疫力不足,也就是中医里所说的正气不足。而正气不足则使他极易生病,而生病又会再次损耗正气,长此以往的消耗,便使他的身体愈发羸弱。


    见楚钰芙沉吟不语,沈夫人有些着急,心里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妙,鼻尖微微发酸,揪紧床帐强自镇定道:“二姑娘,你有什么话,你直说便可。”


    楚钰芙收回手,望向二人:“公子的体质,确实适合以‘烧山火’温补根基”她顿了顿,“只是,眼下这肺热如同烈火燎原,必须先扑灭这邪火,否则贸然施针,恐反伤其根本,加重病情。”


    许大夫闻言,面露难色长叹一声:“姑娘所言极是,可严公子表面上高热痰喘似是实证,本质上却是阳气衰微,一阵风便能将这点阳气吹散,老夫怎还敢下寒凉的猛药?所以这才拖至如今。”


    同是大夫,楚钰芙能明白许大夫的难处。


    她方才诊脉时,便摸到严公子的脉象杂乱,若非许大夫妙手精方,或许严公子早不能躺在这里了,她自问开不出比许大夫更好的方子,可针灸又不能胡乱去用,常规中药之路似乎已经行不通。


    忽然,她灵光一闪,想到了另外一条路!


    “我这里倒是有个方法,只是不保证一定可以见效。”她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沈夫人。


    沈澜筝方才一直听二人对话,几欲心碎,现在眼见她有办法,径直道。


    “请二姑娘尽管去试!若有一线生机我都求之不得,如能救我儿一命,信国公府上下必定感念大恩!如若……如若不成,那也绝不怪姑娘,是臣儿命数该当如此!”


    楚钰芙用力点头:“那好,那便请让人剥一两大蒜捣烂成泥,加入两钱烧酒,浸泡两刻钟,用纱布滤出汁水送进来。”


    “大蒜?!”


    许大夫同沈夫人同时惊呼,这等气味冲鼻的寻常之物,也可用来救命?


    “没错。”楚钰芙确信道。


    蒜泥加烈酒可提取出大蒜素,而大蒜素中的硫化物,可杀灭肺炎链球菌。


    大蒜性辛,不似常用的寒凉猛药,却可抗菌消炎,不至于扑灭严公子体内那点儿阳气,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奇招”。


    这个方法是她在书中见过的,从未实际操作过,理论上行得通,可是否真的能有用,还未可知。


    【作者有话说】


    这是补昨天的更新,晚上还有一更。


    TT这两天天热,风扇对着后背吹,导致后背肩胛骨缝好痛!昨天本来就写不出来还背痛,更难熬啦!大家也要注意,千万不要对着风扇直吹!(所以决定开空调)


    第54章


    为了安两人的心,楚钰芙只能道:“这是曾记载在我祖父医案上的方子。”


    沈夫人眼中光芒更亮,许大夫则追问道:“那效果如何?”


    “不错。”楚钰芙顶着二人灼灼目光,硬着头皮答道。瞧着国公夫人面上的疲色,她亦不忍心给出只是试试而已这个答案。


    “好、太好了!”沈夫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些,握着身旁贴身丫鬟的手,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丫鬟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碟剥好的大蒜和一碗烧酒,前来请楚钰芙过目。


    下人知道这是给大公子救命用的东西,不敢有半点差池,干脆捧着托盘来到梧桐苑,当着主子们的面来做,万一有哪里做得不对,也可即刻补救。


    楚钰芙上前认真检查,蒜瓣新鲜干净,烧酒味道浓烈,分量也分毫不差,于是点点头,让丫鬟来捣成蒜泥。


    或许是屋里人多声杂,抑或许是睡的太久了,床上的严大公子幽幽转醒,有些费力地掀开沉重眼皮,看到站在床尾处的母亲,虚弱地喊了一声:“娘——”


    “臣儿醒了。”沈夫人挤上前,弯腰摸了摸儿子的脸,唇角弯出一抹笑,“睡了这么久,可饿了?娘叫人端些吃食来。”


    严大公子无力地摇摇头,目光缓缓扫过床畔,最后落在楚钰芙身上,虚弱一笑:“这就是娘说的……顶厉害的大夫?咳、咳。”


    “看起来不像大夫,像画本子里走出来、来的仙子姐姐,咳咳。”


    这两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中间夹杂着费力的咳嗽声,小脸因为憋气显得更红了些。


    沈夫人坐在床沿,心疼地轻轻拍他后背,顺着他的话笑道:“可不是姐姐么?楚二姑娘也不过比你大五岁,但可别看人家年纪轻,可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听闻严大公子只比自己小五岁,楚钰芙有些惊讶,眼前男孩瘦瘦弱弱,躺在被子里也只有薄薄一层,单看身形气色,说是八九岁还差不多,哪里像十二岁的少年郎。


    这时,捣蒜的丫鬟已将蒜泥磨好,并在蒜泥里兑好了酒,楚钰芙接过去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问题,只待时间一到,拿出来过滤出汁水便好。


    沈夫人还在床前劝儿子多少吃些东西,哪怕喝点粥也好,可严大公子从醒来后便咳喘得厉害,呼吸声里带着痰鸣,实在没有半点胃口。


    楚钰芙见状,悄然退到一直凝神观察的许大夫身旁,低声问道:“公子咳喘难受,可曾试过熏蒸之法缓解?”


    许大夫沉声道:“有用过款冬花熏蒸,可惜收效甚微。”


    款冬花确实是化痰止咳、缓解气喘的常用药,楚钰芙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它,但听许大夫说效果不好,凝神思索片刻,脑中灵光一闪:“不如试试鱼腥草如何?此物可消炎解咳,退热毒,或许有效。”


    许大夫浑浊的老眼微微一亮,捻须片刻,缓缓点头:“鱼腥草辛寒,善清肺热,确实对路,可行!”


    当即招来丫鬟,吩咐她们准备鱼腥草一两,捣烂后煮水,把半斤水煎成二两,再拿来带盖的铜茶壶一个,以及一个红泥小炉。


    严大公子病了十几年,府中备药品类之全,就连京城里最大的药铺都比不上,别说区区鱼腥草,就是要人参鹿茸也能即刻找过来,不过片刻工夫,所需东西便准备齐全送了上来。


    楚钰芙挽起衣袖,亲手将药液注入铜壶,再把壶架在炉子上,待药液沸腾壶嘴飘出白雾,她扬声道:“公子,来试试这个?对着这药雾呼吸,熏蒸一会儿,或许能松快些。”


    她这边的动作沈夫人母子早有注意,只是先前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直到看到壶嘴飘出带药味的白雾,才知道是要熏蒸。


    沈夫人一招手,两个随侍的丫鬟走上前来,给严大公子披上衣裳,搀着他慢慢走到矮榻边坐下,把脸凑了上去。咕嘟咕嘟的水沸声中,丝丝缕缕带着鱼腥草特有的辛辣味气雾没入他口鼻。


    楚钰芙凝神屏息站在他身后,一边小心注意他不要被烫着,一边每隔几分钟便用空心掌从他腰肋间往上轻拍,就这么熏了两盏茶的时间后,他忽然睁眼,猛咳了几声后,哇地吐出一口铁锈色的淤痰!


    沈夫人隔得远,乍一看到那抹暗红,以为儿子呕出一口血,扑到近前一把抢过棉帕看了才知道,原来只是痰。


    冷汗瞬间湿了她鬓角。


    恰逢这时药液也几近蒸干,楚钰芙抬手擦擦额头薄汗,让丫鬟们把炉子撤下去,关切道:“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严大公子抚着胸口长长吐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丝笑:“胸口比刚才松快多了。”然后转头看向母亲,“娘,我感觉好像有些饿。”


    “好!饿了便好!”沈夫人喜极,嗓音都微微带着颤。转头一叠声吩咐丫鬟们,把早准备好一直温着的早膳端进屋。


    许大夫一直在旁边观察严大公子的脸色,在看到他长吁一口气后,忍不住捻捻胡子。


    鱼腥草这味药他虽知晓,却极少用于此道,所以一时半刻也未能想起来,没想到它在止咳化痰上的功效竟如此迅猛,让人意外。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面前这位年岁不大的姑娘,无论是复式补泻针法、鱼腥草做熏蒸,还是用大蒜治肺热,她擅长的医路传承,似乎与自己惯常所学迥然不同,难道这就是万兄游历天涯的结果?他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儿,他不禁凑近那碗略显粗陋的‘酒蒜’细看,对它的效果更期待几分。


    两刻钟一到,楚钰芙亲自上前,在许大夫的帮忙下把蒜汁用细棉纱过滤出来,然后再取来清水将之稀释开。


    看着面前的汁水,许大夫有些犹疑:“如此……便成了?”


    楚钰芙沉默一瞬,才道:“是,我外祖医案上便是这么写的。”


    “那便试试吧。”许大夫目光紧锁在蒜汁上。


    严大公子刚喝下半碗鸡茸粥,半躺在床上休息。楚钰芙端起茶杯,在茶杯里倒了一点清水,又加了一茶勺蒜汁,走上前递给他:“味道可能有些难喝,公子试试看。”


    严大公子抬起潮红的脸,虚虚接过茶杯,眼也不眨的将辛辣味的水一饮而尽:“玉臣什么都怕,可最不怕的就是苦药,早喝习惯了。”


    楚钰芙看他人不大,说话倒老气横秋的,顿觉他可怜又可爱,接过空茶杯安慰道:“这样便成了,你好好休息。蒜汁隔两个时辰喝一次,熏药也是一样。先这样试上一天,瞧瞧效果如何再做后议。”


    在二人说话时,沈夫人的贴身丫鬟凑上前,压低嗓音,雀跃道:“夫人,你瞧见没?自从熏过那药后,臣哥儿方才到现在,好像不怎么咳了!”


    沈夫人颔首,捏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白。


    她如何能没注意到!


    眼下又听楚钰芙说每隔两个时辰还要服药,又想到这是以前没用过的方子,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立刻上前挽留道:“不如二姑娘今日便宿在府中?有你在这儿看顾,我这心里头也更踏实些。”


    楚钰芙沉吟,心中觉得这样也好,严大公子底子太薄,她也担心这些蒜汁喂进去别再有什么差池,当下诚恳道:“夫人思虑周全,不如许大夫也一并留下?我不过是靠着一点书本上看来的东西行事,论及临症经验,远比不上许大夫经验丰富,更何况许大夫更熟悉公子的病情,若有个万一,也好就近商议对策。”


    许大夫自年前起已是常驻国公府了,沈夫人自然满口答应:“那是自然,一会儿我便派人去同楚郎中说一声。”


    午后,严大公子喝下第二次大蒜汁后,在丫鬟服侍下沉沉睡去。沈夫人也派人将离梧桐苑最近的晚香榭收拾出来,请楚钰芙小憩。


    傍晚时分,晚香榭一片静谧,楚钰芙靠在软榻上,头倚窗边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忽然,一道丫鬟的激动喊声从隔壁院门口传来——


    “夫人!夫人!公子好像退热了!”


    第55章


    楚钰芙踏入梧桐苑时,严大公子的房间里已经围了许多人,除去寸步不离的许大夫、忧心忡忡的沈夫人,就连早晨匆匆见过一面的信国公也来了,团团聚在严大公子床前。


    楚钰芙分开众人,挤到床边,伸出手探了探严大公子的额头。


    丫鬟说得没错,的确有退热的迹象,掌心下的皮肤虽依然带着病热,但已不似白日那般滚烫。算不得药到病除,但目前这个情况仍振奋人心。


    她抬头望向许大夫,眸中带着喜色:“没有完全退热,但……”


    许大夫捻着胡子含笑接道:“但已能证明这法子可行,路子是正的。势头已转好,此消彼长,便是大吉之兆!”


    “是,是极好!”沈夫人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明显哽咽,唇角向上翘起,但眼中水汽氤氲,似是喜极而泣。她双手攥着绣帕交握在胸前,颤着嗓子道,“这样已经极好,咱们不急慢慢来,慢慢来!”


    信国公上前一步揽紧夫人肩头。


    楚钰芙微微垂头,看向床上男孩,轻声问道:“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好多了……感觉头没那么痛了,咳、咳嗽也好些了,就是浑身没什么力气。”严大公子喘着气,慢慢道。


    “这是正常的,多饮温水,安心静养。便是腹中不饿,也要尽量多吃点东西,身子有了力气才能好得快。”楚钰芙笑着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信国公,瞧着儿子微微褪去潮红的脸,收起心底最后一丝疑虑,看向床畔少女,郑重道:“楚二姑娘、许大夫,犬子性命全仗二位妙手回春,严某与夫人膝下唯有臣儿这一子,视若珍宝。接下来二位诊治期间,如有任何需要,信国公府上下必定倾尽所有,即刻奉上。”


    “恳请二位,务必保他一命!”


    严大公子弱弱唤道:“爹……”


    楚钰芙和许大夫赶忙侧身回礼:“国公爷言重了,我等自当尽心竭力。”


    这些日子严大公子昏睡的时辰多,清醒的时辰少,难得见他精神头好些,国公夫妇二人齐齐围在床前,与他低声叙话。楚钰芙和许大夫默契地退至窗边,低声商量后续用药。


    大蒜汁已见成效,自然继续使用,许大夫想在熏蒸上做文章。


    “下午老夫又仔细翻阅了严大公子的脉案,思虑再三,想着或可在鱼腥草的基础上,加入半两酒炙黄芩。二姑娘以为如何?”


    他看着面前脸蛋犹带稚色的少女,心中感慨万千。谁能想到,自己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今竟与一个双十未到的小姑娘商讨药方?更难得是,这小姑娘心思缜密,见解独到,不可小觑。


    只可惜……这样的好苗子,是个女娃娃,且还生在了官宦人家。


    楚钰芙不知道许大夫在想什么,兀自斟酌半晌后,佩服道:“黄芩清热泻火,擅清上焦肺热,可深入消解炎症。而以酒炙后,苦寒之性消减,正适合严大公子的体质,许大夫好巧思!”


    若是要她开方,可能直接便舍了这味药,换成更温和但效力差些的瓜蒌了。


    许大夫连连点头:“正是此理。”


    两人一来二去,很快就敲定了细致方案:夜间安寝前,先用鱼腥草混黄芩煎液进行熏蒸,事毕后再次服用蒜汁,待等高热褪去时,便开始第一次施针。


    暮色落下,严公子处有丫鬟和许大夫轮番照看。沈夫人在隔壁厢房设了席面,特意请楚钰芙一同用晚膳。


    酸枝木圆桌上,羊头签、蟹酿橙、水晶脍、鲜虾蹄子脍……林林总总十数样菜品琳琅满目。


    沈澜筝坐在桌对面,亲手执起青瓷酒壶,为楚钰芙斟了一杯散发着甜香的果子酒。


    近些日子病在儿身,痛在娘心,她感觉自己已数月未曾好好喘过一口气,今日终于迎来一丝转机,虽前路依然未明,但这来之不易的微光,已足够让她紧绷的心弦松上一松,睡一个安稳觉。


    现下饭桌上,她并未端着国公夫人的架子,未将楚二姑娘视作小门户家的姑娘,只把她看作能救儿子一命的医者,她双手托杯,诚挚道。


    “白日里诸事繁杂,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二姑娘海涵。多谢二姑娘救我儿于危难,这份恩情,我沈澜筝记下了。”


    楚钰芙亦双手捧杯,叹道:“夫人此言折煞小辈了,钰芙万不敢当这个谢字……这杯酒反倒是该我敬夫人,谢国公府救我一命。”她眼神清亮亮。


    沈澜筝心中微动,似有所想:“哦?二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楚府并非铁板一块,后宅里的那点阴私,以信国公府的能量,若有心探查,又怎会不知道?那封连夜送到楚老爷手中的亲笔信,便是明证。只是这些暗涌,没有摆在明面上罢了。


    楚钰芙微微蹙眉,露出一抹苦笑,眸中愁绪流转,她抬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自嘲道:“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已至此,在夫人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钰芙便与夫人直言了。”


    “想必夫人也有所耳闻,前些时日由家父做主,将我许配与裴家的裴越,只是因塞北战事吃紧,未曾来得及过细帖。岂料前几日,嫡母得知裴公子打了胜仗,被陛下亲封为宣威将军,便起了心思,想将这门亲事换给我嫡姐。”


    说到此处,她眼尾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长睫轻颤。


    说实话,这一回当真多亏了国公府这从天而降的变数。祖母病倒,爹爹也因公离京,这些都是她不能左右的意外,若非信国公府横插一脚,她恐怕真只能鱼死网破了。


    将此事宣扬出去,闹的满城风雨,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嫡母嫡姐颜面扫地,她自己在楚家、在京中,也再无立足之地,一切盘算皆成空。


    她吸吸鼻子,嗓音里隐隐含着一丝委屈。


    “年前我本就与李家公子订婚又退婚,惹了不少闲言碎语,若再让这门亲被换走,钰芙当真就只有出家做姑子这一条路了!我姨娘去得早,祖母也被此事气病,幸得国公爷发信及时将爹爹召回来,这才为我做了主。”


    她抬手拿起酒壶,将酒杯斟满,恳切地再敬沈夫人:“所以夫人千万莫要说谢,救治小公爷,于情于理钰芙都必当尽心。”


    沈澜筝一颗心成日里只悬在重病的儿子身上,这两年几乎不闻外面的风雨,对于楚家这次的事只隐约知道后半截——楚家主母欲将庶女的好亲事换给嫡女,后宅里乱成一锅粥,使得楚二姑娘不得前来诊治。


    至于年前与李家的退婚风波,却是现在才知道。


    在梧桐苑里,楚二姑娘诊治时姿态沉稳,手法也娴熟,以至于差点忘记她年岁。此刻见她眼尾微红,露出些许脆弱,方才忆起面前姑娘也不过才十七岁,还带着花骨朵似的稚嫩。


    又听她提起生母早逝,沈澜筝忍不住倾身向前,越过桌面,轻轻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怜惜道:“好孩子……天可见怜的,难为你在深宅大院里,独自个儿捱日子。”


    话已说开,楚钰芙不愿再多谈自己,轻轻将话题带过,柔柔道:“夫人也不必为我忧心,托国公府的福事情都过去了。我瞧夫人脸色不太好,想是连日操劳所致,夫人要注意休息,切莫小公爷好了,您又倒下了呀。”


    沈澜筝笑笑,抬起酒杯抿了一口:“若臣儿安好,我这颗心放下了,自然就能睡得安稳了。”


    说罢,她抬眼认真看向楚钰芙,眸中带着一分渴求:“二姑娘,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在此,你且给我透句实在话,你……究竟有几分把握治好臣儿?”


    救人行医,谁敢轻易打包票?更何况严大公子的情况本就凶险,虽然眼下肺炎似乎有所好转,但后续施针的效果仍是未知数。


    不同的人施针效果也会有所不同,到底能把祖父的针法用出几分来,她自己心里也不大有底呢。


    但面对沈夫人的期盼眼神,‘听天命’这种话楚钰芙还是有些说不出口,她垂下眼睑,指尖摩挲酒杯,字斟句酌。


    “夫人,小公爷的病在根基,若说完全治愈,如常人一般康健强壮,几乎不可能,但若此番高热能顺利退去,再辅以我祖父所传的针法,激发他自身残存的生气,徐徐调养,假以时日总能比从前要强健稳固几分。”


    沈澜筝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嗓音中带着一抹微弱的满足:“若真能如此,那便好了。我求得不多,只要他比从前好,少受些病痛折磨,便别无他求。”


    看着沈夫人,楚钰芙揉揉额角。


    她忽然想到,若自己未曾穿来,是否严大公子再过不久,便会因肺炎不治而死?命运啊命运,真是玄奥莫测,难以捉摸。


    夜色渐浓,楚钰芙挂心严大公子处,用过晚膳后便向沈夫人告了罪,先一步离席,移步主屋前去查看严大公子的病情。


    屋内,沈澜筝独自坐下桌畔,为自己斟满酒,端着酒杯站到窗前,望着皎皎明月,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她抬起衣袖胡乱擦了两下,可泪水却像决了堤,怎么也擦不尽。


    “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臣哥儿那……”


    沈夫人的贴身丫鬟有事需来禀报,掀帘进来,一眼便瞧见自家夫人正在默默垂泪,登时慌了神!要知道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坚韧刚强,便是臣哥儿病症,也鲜少如此失态!


    沈澜筝掩面摆摆手:“无事,我这是高兴、是高兴,臣儿终于有了些盼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止住泪意,问道:“可是有事?”


    丫鬟咬咬唇道:“回夫人,是春晖院那边。有婆子发现春晖院的一个丫头,鬼鬼祟祟在梧桐苑附近晃荡,似是在打听里头的消息。”


    沈澜筝脸色唰地冷下来,扶着窗棂的手指猛然收紧,寒声道。


    “呵,好得很啊。这些日子我没心力料理那些腌臜心思,倒让她们觉得有机可乘,越发猖狂!连梧桐苑的消息也敢打听?”


    “给我把人捉住,也不必审问了,直接拉到春晖院正门口,当着春姨娘的面,给我狠狠掌嘴二十,若再有下次,直接拖去二门外丈责三十,发卖出去!”


    “还有。”沈夫人转过头,看向她。


    “梧桐苑里里外外给我盯死了,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楚二姑娘和许大夫两处居所,加派人手,好生看顾!若他二人在府中有半点差池……所有牵连之人,一个也别想活!”


    丫鬟躬身低头:“是,夫人,奴婢明白。”


    【作者有话说】


    明天裴将军就回来啦~[竖耳兔头]


    第56章


    经过两天用心调养,严大公子的肺热逐渐有了起色。持续半旬之久的高热也悄然褪去,他不再整日昏睡,精神头肉眼可见的足了。


    不仅沈夫人欣喜,就连严大公子自己也对未来的医治多了些许信心。


    第三日清晨,楚钰芙和许大夫商议过后达成共识,一致认为是时候施第一针了。


    上京城的四月,春寒尚未完全褪尽。下人们在房里生起火盆后,才敢伺候严大公子脱衣。


    今日首次施针的穴位有四处,分别是足三里、关元、气海和中脘,分布于膝盖外侧,肚脐与胸骨周围,这四个穴位是温补元阳,激发正气的关键所在。


    严大公子虽年岁不大,却已知晓男女之别,得知要在楚钰芙面前袒胸露腹,苍白的脸上挂上一丝窘迫。还是沈夫人前来劝说,如今乃性命攸关之时,楚二姑娘都不避嫌了,你就莫要耽误了,他这才把衣裳和裤腿挽高。


    楚钰芙原本心弦紧绷,被少年羞涩的小插曲一搅和,反倒放松不少,暗道自己还未说什么,这小孩还害羞上了。


    目光扫过他那过于单薄,骨瘦嶙峋的身板,脑海中莫名闪过裴越那挺拔劲健的身影,咳、小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严大公子平卧好后,丫鬟端来提前备好的棉球和烈酒,她赶紧掐断那不合时宜的念头,收敛心神,用竹夹夹起棉球,蘸满烧酒,利落地在即将下针的部位擦拭消毒。


    第一针,取肚脐下三寸的关元穴。她屏气凝神,手腕微沉,银针倾斜四十五度角,瞬间没入皮肉。动作精准沉稳,不带一丝犹豫。


    针灸的深度分三等,上三分之一为天部,中三分之一为人部,下三分之一为地部。


    严大公子年幼体虚,不宜深刺。楚钰芙小心控制指尖力度,针尖停留在天部,才下针,手下即刻传来一阵紧涩感。


    这是‘得气’的感觉!


    她抬眸看向严大公子,冷静地问道:“公子可有什么感觉?”


    一旁的许大夫和沈夫人也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严大公子手指揪紧衣角,紧张道:“感觉很酸,还很麻……”


    楚钰芙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安抚式的笑笑:“这是好兆头,说明针已得气,若是没有感觉,反倒说明我扎偏了。”


    在众人注视下,楚钰芙手指微动,缓慢向左捻了九次,随后再次施力,将针稳稳推入人部,得气后再次向左捻转九次,如此便称之为‘一度’。


    “公子,跟着我的指令呼吸,我说吸气你便吸气,我说呼气你便呼气。”


    严大公子顺从地点点头。


    “呼——”他呼气。


    “吸——”他吸气。


    楚钰芙随着他的呼吸节奏进针、转针。


    银针在皮肉经络间来回戳动捻弄,说不难受是假的,很快严大公*子额角就渗出汗来,但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生生忍了下去,楚钰芙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沈夫人心疼不已,却又不敢打扰二人,只能拿丝帕轻轻给儿子擦汗,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她不懂医理,但看得出楚二姑娘所用的这套针法步骤复杂,远非寻常大夫可比,而一般来讲,越复杂便越容易有差错。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许大夫看着床边少女施针,内心早已掀起波澜。


    面前这小姑娘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对穴位的把握、对下针的力道的控制,竟已如此精妙,要知道自己那学了六年的小徒弟都赶不上她!且她还不止用了那‘烧山火’之法,更辅以呼吸补泻手法,将这次施针的效力提到极致!


    就在这时,严大公子忽然轻咦一声:“我、我怎么感觉针扎的地方……有点热?”


    沈夫人一惊,转头看向楚钰芙。而许大夫则面色一喜,脱口而出:“成了?!”


    楚钰芙绷直的背脊轻轻塌下,长舒一口气,清丽面庞上浮起一丝笑,点头应道:“成了,就是因为这丝热感才叫‘烧山火’呢!”


    行针两度后,她取下银针,看向严大公子:“公子可受得住?后面还有三个穴位,若是觉得受不住,可以下次再扎。”


    严大公子抬头看了一眼娘亲,摇摇头,眼神异常坚定:“楚二姐姐,你继续便是,玉臣能受得住。”


    他只是身子弱,并非心智不全,父亲的强颜欢笑和娘亲鬓边新生的白发,他比谁都看得清。他苦苦支撑,也是舍不得爹娘伤心,现在有机会能治好病,一点皮肉之苦又有什么不能忍?早一日病好,爹娘便早一日安心。


    沈夫人默默攥紧儿子的手放在胸前,鼻尖再度泛酸,嗓音哽咽道:“好孩子,娘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身旁的丫鬟适时凑上前,用温热的湿帕子为楚钰芙擦掉鬓角细汗。


    接下来的三针虽穴位不同,但手法如出一辙,半个时辰后所有穴位全部施完针,收针后,沈夫人迫不及待问道:“臣儿,你可有什么感觉?”


    严大公子细细感受,片刻后缓缓摇摇头:“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


    沈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猛地往下一沉,有些无措地看向楚、许二人。


    许大夫捻捻胡须,走上前道:“莫急,老夫来给公子把把脉。”


    严大公子伸出手,许大夫闭眼,三根手指搭了上去,凝神细察。


    楚钰芙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向许大夫。步骤流程她确信分毫不差,她绝对没有半丝错漏,但最终……真能对严大公子有效吗?


    仿佛过了许久,许大夫睁开眼,未语先笑,眼神光亮:“虽不明显,但公子的脉象似乎的确比方才施针之前,添了一丝绵长生气,有向好的迹象!提升正气如同春日草木萌发,需要时间与耐心,千万莫要着急。”


    “当真!”沈夫人猛地站起身来,面色激动!


    “老夫不敢妄言。”


    沈夫人再也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泪花,不顾仪态地蹲下身,紧紧搂住儿子宣泄开来:“好!太好了!老天有眼……”


    屋内留下侍奉的两个丫鬟,皆是沈夫人的陪嫁,深知主子这些年的煎熬与不易,此刻见主子大哭,也忍不住红着眼眶,悄悄抹泪。


    楚钰芙单手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再次吐出一口浊气来,有用就好!


    她拿起身旁托盘中的针袋,将银针擦拭过后放回袋里,笑着同许大夫讲。


    “原本这烧山火还有最后一式,插至最深的地部再捻七次,才算完整的一度。但我想着公子身子骨弱,便不敢进得太深,等日后公子元气稍复,可完整尝试一次。”


    许大夫眯起眼,乐呵呵开玩笑道:“二姑娘说得这般详细,就不怕老夫将你这家传秘法偷学了去?”


    楚钰芙展颜一笑,杏眸里仿佛盛满春日暖光,真诚道:“许大夫若要学,何须偷学?改日我便将祖父留下的手札抄录一份,亲自奉与许大夫研习便是。”


    许大夫笑容一僵,捻着胡子的手顿在半空,眼睛瞪得浑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要知道,医家秘术,素来被各家视若珍宝,非亲传弟子绝不轻授。这姑娘竟说要把这样的针法,抄录送人?


    于是楚钰芙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淡笑道。


    “医术之道,若皆敝帚自珍,秘而不传,又如何能推陈出新,惠济苍生?祖父耗尽毕生心血所研究出来的针法,其本意绝非只为救寥寥数人。许大夫若能习得,以您之能,必可救更多病患于水火。若他日世人论及‘烧山火’、‘透天凉’,能顺带提起祖父之名,想必便是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最大的慰藉。”


    方才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当年大学课堂上,针灸教授讲起烧山火失传时眼中的那抹遗憾。


    许大夫几乎被这一番话钉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眉眼之间俱是动容。


    他仿佛看到了这套针法一旦流传出去,将在杏林中掀起何等风浪。这份胸怀这份赤诚,实乃他平生之所见,隐约竟然可见其祖父当年那抹潇洒风姿。


    日光透过窗棂,在少女周身勾勒出朦胧光晕,他久久不能言,向楚钰芙深深一揖:“姑娘高义。”


    楚钰芙身形未动,坦然受了这一礼。这一礼,她绝非为自己而受,而是替那位早已湮没于尘世间,默默无闻的万祖父而受。


    待许大夫起身,她也笑盈盈还了一拜,道:“晚辈于医之一道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可以,以后有什么不解之处,钰芙可否同许大夫请教?”


    说实话,她今日能跟许大夫站在一处,实乃巧合,面前这位可是实打实的国手,前任太医院院判呢!


    “自然!”许大夫笑着应下。


    沈夫人虽情绪激动,却也分了一丝心神留意这边。


    听到楚钰芙这番石破天惊之言,也是怔忪一瞬。再转头看向她,只觉得对方眉眼之间仿佛笼着一层仙气。这份仁善的赤子之心,天下几人能有?她分明可以倚仗它求得泼天富贵,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要公之于众,所求不过多救几条性命。


    就连侍立在侧的两个丫鬟,都忍不住交换了一个震撼的眼神。


    她们虽不懂医术,却明白这是神仙手段。而楚二姑娘竟愿意把能救小公爷性命的神仙手段教给别人……若是学会的人多了,岂不意味着像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将来如不幸患病,也多了一重救命的希望?


    在国公府盘桓三日,严大公子的肺热已退,第一次针也施过了,楚钰芙便向沈夫人提出辞别。


    沈夫人心中万般不舍,恨不能将这小神医留在府中,可她却也知道,人家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与国公府非亲非故,能在此停留三日已是极限,在强留下便于礼不合了。


    商定好三天后再来施针,她遣人套了双乘的马车,又开私库挑了两匹上好的软烟罗,一套水头上乘的和田玉头面相赠。亲自将人送出府,方才脚步轻快地回了梧桐苑。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蓝珠轻轻给自家姑娘捏着肩,心疼道:“姑娘这两日累坏了吧?”


    楚钰芙微微闭着眼,半靠在锦垫上,低叹一声:“累,倒不是身子乏,是心累!打一入府便绷着、悬着,生怕行差踏错,好在终究是有些用处了。”


    她扭扭脖子,疲倦道:“回去我想泡个澡,然后拉上床帐,好好睡个昏天黑地。”


    “使得,回去我找些艾叶煮进水里,让姑娘好好泡泡,解解乏,安安神。”


    两人正说着话,平稳跑动的马车忽然一个顿挫,猛地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外唤来一阵喧闹声浪,锣鼓喧天,还伴着马蹄嗒嗒声!


    “吁——”车夫勒紧缰绳。


    “怎么回事?”蓝珠蹙眉,伸手撩开一侧窗帘,向外探看:“怎么停下了?”


    马车夫回道:“禀姑娘,前头整条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瞧这阵仗,像是大军班师回朝!”


    大军?


    楚钰芙心中一动,也忍不住倾身,凑到窗帘缝隙处往外望,只见前方长街两侧乌泱泱挤满了百姓,道路中间两列骑兵正朝着皇城的方向行进。


    “是南下平叛的大军,还是北上围剿突厥的?”她问。


    车夫眯着眼睛张望了一会儿,道:“看着那大旗镶着金边,好似是大皇子亲率的北征军!”


    蓝珠回身扬起笑脸,眼眸中满是雀跃:“姑娘,是姑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宝们的雷和营养液~[竖耳兔头]本来以为能写到老裴回来,结果没有……明天必回!!


    第57章


    裴府里。


    黄夫人如锅上蚂蚁,在前院正厅内来回踱步,还时不时踮脚站在门前张望。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裴尚书见状,放下茶盏,无奈道:“夫人,少安毋躁。阿越既已回京,安顿好军中事务,自会第一时间前来拜会。”


    黄夫人没好气白他一眼,嗔道:“孩子离家两月,我这心就没放下来过,怎还不许我急了?”


    裴尚书被噎了一下,识趣地闭上嘴,重新端起茶盏,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往门外飘去。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爬上庭前老树梢。就在黄夫人有些等不住时,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从院外奔来,禀道:“老爷!夫人!堂少爷回来了!”


    夫妇二人双双起身,快步走至厅前。


    只见一道挺拔身影穿过庭前,大步流星朝前厅走来,待他走近,黄夫人眼眶微热,扯着帕子怨道:“你这孩子!两个时辰前大军就进了城,怎的磨蹭到现在……瘦了!”


    裴越一身玄色劲装,墨黑色长发被暗红发带束在脑后,露出英挺眉眼,风尘仆仆,却难掩其凛冽锐气。


    他在阶前站定,双手抱拳,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嗓音低沉:“伯父、伯母,我回来了。”


    裴尚书大步上前,用力拍着他肩头,笑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边说边揽着他往厅内走。


    三人进厅落座,丫鬟奉上新茶退出去后,裴越抬眼看向伯父,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伯父,此番北上,爹的血仇……我已亲手了结。”


    裴尚书捏着茶盏的手抖了抖,眼圈瞬间泛红,他抬手捏住眉心,平静片刻才道:“我在京内已听说了,将门虎子,你爹娘在天有灵,定能瞑目了。孩子,往后、往后你便放下了,向前看吧。”


    黄夫人也红了眼,轻轻拍了拍夫君的手臂,以示安慰,随后看向裴越,欣慰道:“你比你爹本事更强,也更谋略周全。先前我和你伯父悬着心,就怕你年轻气盛,为了寻那奴刺报仇心切,违抗军令孤军犯险,谁承想,竟比预想中要顺利许多。”


    裴尚书点点头,接口道:“听说你们这次在白虎涧,遇到突厥埋伏……”


    黄夫人见他拉着裴越询问起战事细节,自己也插不上话,干脆起身往院外的小灶房走去,想瞧瞧自己特意准备的养荣汤火候如何了。


    她刚走出正院不远,便瞧见裴越的贴身小厮,正指挥人抬着一樟木箱往二门外走,便扬声唤他:“齐安呐。”


    齐安闻声回头,见是主母,忙躬身行了一礼:“夫人。”


    黄夫人指指箱子,好奇道:“这一箱是什么?要抬到哪里去?”


    齐安笑道:“回夫人,是公子从灵州带回来的上好皮子,有火狐皮,银鼠皮,还有一张雪貂皮。正准备给楚二姑娘送过去。”


    黄夫人一愣,大为惊讶。


    她家这向来不解风情的小子,怎么出去一趟,竟学会体贴人了?紧接着她一拍额头,哎呀一声,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高兴,居然忘了一顶顶重要的事!


    她吩咐齐安先别着急往楚府送后,也顾不得去看汤了,匆匆忙忙折回前院正厅。


    裴尚书正与裴越说得兴起,见妻子这么快去而复返,刚想问怎么了,便听她道:“你们这些军务战事晚些聊不迟,我这儿有更要紧的事同你们说。”


    “什么更要紧的?”裴尚书纳闷。


    黄夫人走到他身旁坐下:“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阿越的婚事。”


    婚事二字一出,原本随意靠坐椅上的裴越,脊背微微挺直,凝眸看向黄夫人。


    黄夫人也不卖关子,把昨日才打听来的消息娓娓道来:“前些日子得了阿越平安的消息,我便想着把婚事提上日程,按规矩差人给楚家送去了细帖。可谁承想,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楚家回礼。我心下奇怪,便派人去打听了。”


    “如何?”裴越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黄夫人柳眉微挑,瞥他一眼,语气带上一丝微妙:“据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楚家那位夫人,拿了你和楚二姑娘的生辰八字,去玄妙观合婚。结果合出来个相克相刑的凶兆。”


    她瞥了一眼侄儿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后来嘛,她又把你的八字,同那位楚大姑娘合了一遍。这一合倒好,说是天作之合,一朝结缘,还能保你平安顺遂呢。”


    “平安顺遂?”裴尚书闻言脸皮一抖,似乎有些意动。


    裴越冷下脸,唇边溢出一声清晰的嗤笑,眼帘低垂遮住眸底寒光:“哼,先前议亲顺风顺水,偏我立功的消息一到,便成了‘相克’,荒谬。”


    不知楚家是如何想的,当真觉得他裴越什么人都要?


    黄夫人双手一拍,应和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呢!”


    世家浸淫多年,后宅那点弯弯绕,谁心底不如明镜一般?这点子手段,也忒浅了些。楚大姑娘待字闺中已久,早前怎么不见提与阿越相看?如今倒成了天作之合!


    想到吴氏往日笑语盈盈的脸,黄夫人心底那点好感顿时去了大半。


    她看向裴越,道:“伯母同你一个心思,只是我觉得这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接着他转向有些犹疑的裴尚书:“那些个保平安的话,岂能当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有道长会真那样讲,不过是点内宅斗法的手段罢了。”


    她顿了顿,眼前浮现楚家那两姊妹的脸,皱皱眉:“再者,楚大姑娘和二姑娘我都见过,我还是更喜欢二姑娘些,眉眼清甜,性子也温软,正配咱们阿越这冷硬性子。那大姑娘嘛……”


    她微微摇头,“容貌虽也好,瞧着却太过清冷矜傲,阿越与她便似两块寒冰,这撞在一起,我瞧着实在不搭!”


    裴越不语,只是在黄夫人说到‘性子温软’时,食指微动,搭在椅身上敲了一记。温倒是温,软却不一定了。


    黄夫人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裴尚书眉头松下去,颔首道:“夫人说的是,那就依夫人的。”


    黄夫人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清茶,缓了缓口气,笑着打趣道:“说来,方才在门前我瞧齐安抬了口箱子往外走,才知道我们阿越竟也开了窍,懂得讨姑娘家欢心了!特特从灵州运了上好的皮草。”


    裴越薄唇抿成一条线:“那是大皇子托我转赠给楚二姑娘的谢礼。”


    “谢礼?”二人惊呼出声,诧异对视。楚二姑娘和大皇子?这又是哪门子的渊源?


    “马球会上,楚二姑娘赠我三瓶药。”裴越解释,目光深沉。


    “白虎涧遇伏,那药派上大用场。大皇子箭伤难忍,全靠她的麻药熬过。”他语声微顿。


    其实大皇子这礼,更多是谢他。若无他血浴野马川逆转战局,以白虎涧的结果来看,此乃大败,传入京内必会朝野震动。而圣上已予他加官,金银俗物大皇子也知他不缺,想起那装药的刺绣荷包,便投其所好选了上好皮草,赠予他‘心上人’。


    他视线落在自己右腿,声音更低了几分:“后来我率轻骑突袭野马川,右腿旧伤反复撕裂,也是倚仗那麻醉药,方才勉力支撑到完成合围,否则……怕是要至少延误三日。”


    战场之上风云变幻莫测,若真拖延三日,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了。


    夫妇俩听得心惊,黄夫人更是捂着胸口:“竟是还托了这姑娘的福!什么相克,尽是胡说!依我看,你和二姑娘分明是天定的缘分,相配得紧!”


    裴尚书亦连连点头,再无半分疑虑。


    午膳后,裴越院中。


    齐安悄步上前,低声道:“公子,东西已经装车,是现在送过去?”


    裴越转身走入屋内,取出一只楠木锦盒。他指尖挑开搭扣,锦衬之上,静静躺着一支发钗,一枚玉坠。


    发钗钗身乃足银精锻而成,柔韧亮泽,上面刻着繁复卷草纹,顶上是一朵由一整块浅粉色碧玺精雕而成的芙蓉花,花瓣薄娇清透,鲜嫩欲滴,仿佛还带着晨露。


    玉坠乃是正阳绿翡雕琢而成的药葫芦,如一汪凝固的碧水,温润生辉,沉静内敛。


    “把这个一并送去。”他将盒子递出。


    齐安躬身接过,目光扫过盒内首饰,问道:“可要言明是公子您单独相赠?”


    这两件东西,是裴越得胜归来后在灵州最大的首饰坊偶然撞见的。


    那粉芙蓉娇嫩欲滴,瞬间让他忆起初见她时,那满身红粉的装扮……不得不说,虽显得有些艳俗愚蠢,却奇异地衬她,自己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粉色,穿的那样好看。


    而那翡翠葫芦,则让他想起马球会上递来的小药瓶,她那份悬壶济世的才能……


    念头一闪而过,裴越摇摇头:“不必,不必特意提及我名。”


    他嗓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但务必告知楚家,今日所赠之物,乃是单独赠予楚二姑娘的。”


    言语间,特意加重了这个‘二‘字


    齐安应道:“是,公子。”


    【作者有话说】


    老裴:[摊手]今年过节不收礼,要收只收二姑娘。


    推推同类型预收,《大姑娘她人淡如菊》


    得知自己是宅斗文里给庶妹垫脚的对照组女配后,乔幼薇悟了:


    ——琴棋书画?插花女红?卷什么卷!手累断也比不过自带天赋的庶妹乔幼诗!


    越努力越心塞,倒不如直接躺平,随波逐流!主打一个“随便活活”!


    庶妹抢风头,一舞倾人城。


    她:挺好挺好,6,再来一个。


    亲娘嫌她不上进?


    她:啊对对,娘,我也就这样了,喝杯菊花茶消消火?


    结果万万没想到,她人淡如菊后,全世界都吻上来了!


    高贵冷淡世子爷觉得她“清新脱俗不做作”?


    挑剔的太后娘娘赞她“心性淡泊有福气”?


    就连安国公的不羁小公爷,都上门求亲,要求娶她做夫人?


    后来,成了太后义女、国公夫人的乔幼薇,听人评价她:


    乔大姑娘啊,人家那手段才叫高明!是谓——不争才是争!


    乔幼薇指指自己鼻子,一脸懵逼:啊???不是,我真没争啊!


    【佛系真咸鱼x放荡不羁爱脑补的宠妻小公爷】


    第58章


    香香的艾叶、暖洋洋的热水,祛除了连日来的疲乏。


    在阳光下把头发绞到半干,楚钰芙缩进床榻深处,严严实实拉拢好床帐,几乎是合眼的瞬间就陷入了黑甜,沉沉酣睡过去。


    再睁眼时,光线昏暗。她懵懂地望着帐顶莲花纹,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想不起身处何处,连自己是谁都恍惚了片刻。


    懒懒翻了个身,四肢舒展,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才慢吞吞爬到床边,撩开帐幔,伸腿勾鞋想倒些水来喝。


    听到屋里的动静,蓝珠轻敲两下门示意后,径直推门走进来,把床帐彻底撩开,挂在两侧铜钩上,笑道:“我的好姑娘,你总算醒了!院里那几个好奇鬼已经围着箱子转了八百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楚钰芙咕嘟嘟灌下大半杯凉水,混沌的脑子才彻底清明,茫然道:“什么箱子?”


    蓝珠不由分说,挽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你睡着那会儿,裴家来人,送了一口樟木箱,说是大皇子的赏赐,指明了送给姑娘您!”


    “诶诶?”楚钰芙顿住脚步,更迷糊了,“大皇子?我同大皇子又有什么干系了?”


    廊下的云穗听见声音,扭头扬声道:“姑娘,咱们老爷也这样问呢,裴家下人说了,您姑娘临别时赠给裴公子的药,最后救了大皇子的急,所以特意谢谢姑娘呢!”


    楚钰芙杏眼圆瞪,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半人高的樟木箱子放在回廊下,院里几个丫头都挤在旁边等她来开箱。


    她走上前,双手抬起箱盖,用力一掀——


    “哇!”


    “天呢,是火狐皮!”


    小丫鬟们瞬间围拢上来,双手支着膝盖,半蹲在木箱前发出低低惊呼。


    樟木箱装得满满当当。


    最上面一层赫然摆着一张火狐皮,赤红鲜亮,每一根毛尖都缀着一点黄色,在阳光下仿佛淬金般,耀眼夺目,华贵非常。


    楚钰芙伸手去摸,皮毛流水一样划过指尖,她忍不住赞道:“真美。”


    她小心掀起这层赤霞,露出一大张泛着珍珠般柔光的银灰色锦鼠皮。绒毛又短又密,触手生温,却又极轻盈。


    最底下压着几张雪貂皮,那貂皮纯白无瑕如新雪,不见半丝杂色,蓬松且细密。


    “这真是天家手笔……价值连城啊。”云穗盯着光华流转的满箱皮草,喃喃道。


    蓝珠爱惜地摸摸火狐皮,开心道:“姑娘,这几张雪貂皮刚好够做件斗篷,锦鼠皮做件贴身短裘!”她惋惜地咂咂嘴,“就是这狐皮太少了,顶多能镶两条风领。”


    楚钰芙杏眉眼弯弯如新月,笑道:“傻丫头,火狐皮难得,这样完整无伤的火狐皮更难得,能有一张已是天大的福气,你还嫌起少来了。”


    眼尖的银索忽然咦了一声,指着皮子缝隙,道:“姑娘,底下还有个盒子!”


    楚钰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雪貂皮边缘,压着一个精巧的木盒,她伸手取出来,轻轻拨开搭扣,盒盖掀开的刹那,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只见暗红色锦衬上,卧着一支银钗和一个玉坠,廊外斜阳洒入恰好落在其上,刹那间流光溢彩,华光夺目。


    银钗右侧,顶着一朵水粉色碧玺精雕而成的芙蓉花,那花瓣在阳光下薄如蝉翼,玲珑剔透,每一片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而旁边那枚玉坠,有将近半截拇指大,被雕刻成葫芦状,浓翠欲滴,水光盈盈。


    “好漂亮的小葫芦!”


    “这芙蓉花雕得可真好,跟真的似得!”


    楚钰芙忍不住抬起指尖轻轻抚上那朵粉芙蓉,心底的欢喜像饴糖般化开。哪个年轻姑娘能不喜欢漂亮衣裳漂亮首饰?大皇子这份礼,着实送到了她的心坎上!尤其是这两件巧夺天工的小东西!


    想不到当初自己赠药之举,竟换回这么大的福报!再思及元宵夜相救一事,觉得这裴越还真是有几分福星气质!


    她笑眯眯合上木匣抱在怀里,吩咐道:“明儿得空了,把这些皮子送去织金阁,请他们最好的师傅来量身,做几件冬衣斗篷。”


    提起织金阁,她想起楚锦荷冬天穿那件羊毛斗篷时扬扬得意的模样,一丝小小的遗憾浮上心头:“哎,可惜现在天儿热穿不得了,等天再冷时我也不在府里了。”


    旁人尚在琢磨,蓝珠却立刻心领神会。


    大姑娘穿那件羊毛兔毛领的斗篷时,特意同她家姑娘炫耀是织金阁的手艺,一共只有三件,还说什么等姑娘出嫁时,让主母给她置办件样式差不多的。


    如今姑娘得了更稀罕的,却偏偏不能立刻穿到对面面前也‘显摆’一番,可不是可惜么!


    她眼睛一转,笑得狡黠:“姑娘只是嫁出去,又不是不归家了。再说了,在咱们府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楚钰芙乐了,露出六颗雪亮的小白牙,眨眨眼,笑容灿烂:“那可真是……太好了!”


    沉甸甸的樟木箱抬进竹玉院,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然少不得人打听。蓝珠云穗他们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说起那箱中‘赤霞般的狐皮’、‘闪着珠光泽的锦鼠皮’,且这些皮子明日一早就要送到织金阁去制成冬衣。


    且还特意强调:那可是指名道姓,专送给我们二姑娘的。


    这些话就像长了翅膀,当天晚上就传进荷风院里,气的楚锦荷疯也似的翻出自己那件灵州来的羊毛斗篷,丢在地上踩了又踩。


    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仿佛被当众扇了无数记耳光。裴家送礼,特特点名送给二丫头,这意思还不明白?他们裴家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前来昭告天下,他们没看上自己,只认定了那个庶出的二妹!


    这帮人!这帮人真是瞎了眼!


    委屈、羞愤混着不甘,种种情绪一股脑翻涌上来,她猛地扑倒桌上,失声痛哭起来,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悄然升起。


    若是……若是母亲当初没闹出那档子事,没有非要她去争那劳什子将军夫人,事情何至于此?自己怎会受这样大的折辱,母亲又怎会失去管家之权?


    自从母亲失势被父亲冷落,她只觉得连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味道!-


    短短三日,吴氏的账自然理不清那堆烂账,错漏百出。


    饶是楚老爷早知亏空不小,待账目呈上来时也惊的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家中竟早已左右支绌,窟窿大得骇人,几乎到了要卖南街铺面才能填补上的地步。


    吴氏经营不善,庄子账目更是大笔缺漏,再加上她自己在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上的挥霍无度,中馈几乎只剩下空壳。


    楚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要研墨写休书。吴氏抱着他的胳膊泣不成声,两个孩子也从旁苦苦哀求,最终才使得他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在院里思过,不得随意外出。


    面对这堆烂摊子,楚老爷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求到了老太太处,求母亲帮忙料理清楚。


    好在魏老太太先前只是怒火攻心,将养一段时日便缓了过来。她沉着脸,一笔一笔捋账,想着孙女婚期将近,也该学着掌家理事,索性将她叫到身旁教导。


    慈寿堂,庭中凉亭里。


    凉风习习,吹动纱幔,掀动册页。


    魏祖母拿起一本绸缎庄的账册,慢慢翻看,慢声道:“经营之道,首重‘知人善任’。为上者。莫要事必躬亲,失了官家小姐的体统。”


    楚钰芙乖乖跪坐在棉垫上,细听。


    “打理铺子看似商事,实则练你掌家理事、识人断物、权衡利弊的本事。”魏祖母抬眼瞥了一眼云熙堂的方向,“内宅尚且理不清,外头的商事,又岂能指望。”


    “货殖一事,贵在‘稳妥’,莫要轻信那些一夜暴富的鬼话,也莫要去碰那些投机取巧、风险奇高的买卖。你名下的那几间铺子,根基在于‘稳’,盈利不求暴涨,但求细水长流,经得起风浪。”


    “我先前说了,你为官宦人家的淑女,不必出去抛头露面,选个好管事便是关键。想想方才所讲,祖母给你三个人选,你思量思量,若让你选绸缎庄掌柜,你要选哪个。”


    楚钰芙恭声道:“祖母请讲。”


    魏祖母笑笑,道:“其一,张三,他乃府中家生子,为人忠诚懂得礼数,老实本分却不善交际。其二,李四,他曾任京内有名绸缎庄的掌柜,后与东家理念不合而辞工,后自己经营布庄,周转不灵而倒闭。其三,王五,他本为秀才之子,家道中落后来京投亲。读过书,通庶务,气质斯文懂进退,但缺乏掌柜的经验。”


    “芙儿,你会选谁?”


    想想方才祖母主要强调的‘稳’字,思索片刻后,她抬起清澈眼眸,坚定道:“孙女选王五。”


    魏祖母呵呵一笑,靠在矮桌上,眸中露出兴味:“哦?说说缘由?”


    “绸缎庄往来多非俗客,王五谈吐斯文懂得进退,便能维持住铺子的体面格调,这关乎孙女与家中的脸面。祖母教导‘稳’字当先,张三过于木讷,李四则虽有才干,但喜性弄险。唯有王五行事稳重,行事章程,更合‘稳’之一字。”


    “王五虽缺乏掌柜经验,但可请有经验的二掌柜或大伙计,帮忙辅佐,悉心栽培,必能在以后独当一面。”


    魏祖母听后,抚掌大笑,眸中浮出赞许之色:“好好!芙儿能一眼看透这‘体面’、‘稳妥’四字乃命脉的道理,祖母便放心了。记住,选人可不是选完便罢,如同栽树,你要时时看顾修剪,勤过问账目,方得始终。”


    说罢,她抬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烫金册页,递了过去:“裴家的聘礼单子今日送过来了,你且看看。”


    楚钰芙接过,低头便看到册子扉页上大大的两个字:聘礼。


    她手腕微动,将册页徐徐拉开,哗啦一声,展开竟足有一米长,上面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列着:


    银锭一千两、彩缎六十匹(罗二十、绫二十、绢二十)、仙台街绸缎庄一间、京郊水田二十亩、销金盖头一副、金钏一对……大雁一对、羊四口、龙团胜雪茶饼二十斤、蜜饯雕花果盒十二匣、泥金鸳鸯笺婚书一通。


    她越看越心惊,眼睛越睁越大,小嘴微张,最后猛地合上册页,看向祖母:“祖母……这也太多了!我的嫁妆哪里凑得够他这聘礼的二倍啊!”


    裴越不是说父母双亡吗?怎么这样有钱?就算他有些父辈遗泽,也不至于全给她吧?


    魏祖母拍拍她膝盖,示意她安心。


    “莫慌,除去我与你爹爹先定下的那些,你姨娘遗下的那间药铺,还有那些首饰,自然都归你。你嫡母那间茶肆虽泡了汤了,但是说好的紫檀木*顶箱柜,酸枝木屏风,一件都不会少。”


    老太太眸光精光一闪,盘算得清楚:“这些日子侯府和国公府也给了你不少东西,全算作添妆,还有那一箱子上好的皮草,林林总总祖母都替你算过了,虽不至于翻翻儿,却也相差并不多。”


    楚钰芙掐指算算,好像也是哦。


    侯夫人和老夫人给的头面、瓷器、绸缎,国公府更是不消说,别的不提,就那两匹软烟罗就价值不菲,算起来,似乎、大概,还真的差不多够了!


    她忽然有种穷人乍富的感觉!


    好像……无论是这份厚得吓人的聘礼,还是自己那份沉甸甸的嫁妆,最终不都还是她的?!


    夭寿,也没人告诉她结个婚会直接暴富呀,好值!她居然要摇身一变,成为坐拥田产铺面,金银细软的小富婆了!


    如此想着,她抱紧那份聘礼单子,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看着孙女骤然明亮的眼眸,魏祖母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将未出口的疑虑按回心里。


    裴家这门第,给出这样一份远超楚家预期的厚礼,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看重芙儿与侯府、公府的人脉……还是单纯看重芙儿这个人呢?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宝们,晚了一个小时。


    第59章


    六月初六,宜嫁娶。


    裴楚两家结亲的吉日,便定在了这天。


    初五的楚府,已是满目映红,一派洋洋喜意。


    府门前,成对的红灯笼高悬,上面用金墨书着大大的喜字。门柱连同镇宅的石狮子,皆被系上红绸,簇新的红毡从大门一路铺到竹玉院前。


    夜幕初降,阖府灯烛齐燃,连清冷月色都被晕染出几分朦胧暖意。


    慈寿堂内灯火通明,祖孙俩坐在圆桌旁用晚膳,明日便是大礼,此刻也不拘着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


    魏祖母放下筷子,用帕子按按嘴角,看向楚钰芙,笑着摸摸她鬓发:“明日离家,你便是裴家妇了,祖母再唠叨几句。”


    楚钰芙放下碗筷,乖乖坐好:“祖母请讲。”


    “夫妻相处,重在柔韧。”她抬手指指自己头上的玉簪,“就如这玉簪,若硬碰硬,终有玉碎之时。若他发怒,你且垂首不语暂避锋芒,待雨过天晴,再温言相劝。切记,刚强在内,不在外显,万不可直言顶撞,伤了夫婿颜面。”


    “若他日后有纳妾之意,你须亲自择选身家清白、性情温顺的良家贫女,绝不可容烟花女子入家门。日常衣食宽厚待之,然,”老太太声音渐沉,“卖身契、库房钥匙、儿女教养之权,此三样,务必牢牢握于己手。”


    此番话落下,楚钰芙眼睫扑闪,点头应道:“我明白的,祖母。”


    离了慈寿堂,蓝珠提着灯笼往前走,烛光映在石板路上,往日里活泼的丫头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默,楚钰芙忍不住侧头轻声问:“怎么了?怎么好像不高兴?”


    蓝珠抬起头,眉头蹙成一座小山,眼神显得有些迷茫:“姑娘,老夫人说得对吗?”


    “嗯?”楚钰芙歪头。


    橙白色烛影在蓝珠眸中跳动:“老夫人说男人最重颜面,夫妻拌嘴要女子先退一步,可是男人要颜面,女人便不要了?为何总要女人咽下委屈?至于纳妾更是……”


    她将灯笼提到近处,柔柔光影照在楚钰芙侧颜,映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眸中似有繁星点点。


    “娶了这样好的姑娘,姑爷居然还有心思瞧别人?”


    楚钰芙微微怔住,随后哈哈大笑,抬手扶住蓝珠的肩膀,嗓音轻快:“好蓝珠,你快别胡思乱想为自己徒增烦恼了,那都是尚未发生的,莫须有的事情。况且我同祖母说:我明白,可却不一定照做呀。”


    “你说得没错,女人当然也要脸面,女人的心绪也重要。至于纳妾的事是八字没一撇,祖母只那么一提罢了,真等到了那一日再烦心也不迟。”


    楚钰芙眨眨眼,剩下的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没说出来——指不定过两年对方就英年早逝了呢,何必给自己添堵,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拉着蓝珠往前走,慢悠悠安慰:“你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眼红姑娘我呢,未来夫君前程似锦,模样是万里挑一的俊美,待我更是没的说,聘礼单子厚厚列了半指厚。你该为我开心才是呢!”


    她唇角微翘,笑容灿烂。


    当初她只想借裴越的力跳出楚家这个泥潭,过不为生死发愁的生活。那时她想,对方就算长得像头熊,她也得咬牙认了。后来呢,婚约定下,见了人,发现对方竟生的意外好看。


    她这一路也算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一步步快达成目标了,若是再忧虑起未来那些缥缈的纷扰,那她还活不活了?


    人生嘛,总有一大部分不可控,人只要能牢牢抓住那点可控的,尽力做到完美,便已是十分不易。


    翌日清晨,天边微微泛白。


    楚钰芙在睡梦中被丫鬟婆子们唤醒,不由分说地从被衾中挖了出来,净面、漱口。


    尚在睡眼惺忪中,便被按坐在梳妆镜前,由公婆俱在、儿女双全的‘全福夫人’用细线绞了面,然后又有丫鬟上前,蘸了胭脂膏在掌心揉匀,轻轻拍在两颊,画出‘飞霞妆’,最后用鱼鳔胶,在眉心中央点上一颗珍珠花钿。


    前面的丫鬟画着妆,蓝珠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如瀑的青丝高高挽起,在头顶盘成高髻,云月纹的金银冠被小心戴上,然后再在两鬓各插上一支沉甸甸的金球簪作为固定。


    球簪刚刚插稳,云穗便抱着一捧刚剪下来的鲜花进了屋,笑着道:“姑娘快来选选,看要簪哪几朵好?”


    楚钰芙抬手虚扶着沉重的发冠,缓缓转头,看向她怀里的月季、牡丹、半枝莲、石榴花……


    最终指了指开的最是喜庆热闹的红石榴:“就它吧,一朵就够了。”她微微蹙眉,咕哝道,“压得我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听到她抱怨,满屋婆子丫鬟都笑了。姑娘当真还年轻,说话都带着点孩子气,这般大喜的日子,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哪个新嫁娘不是恨不能打扮得艳丽些,偏二姑娘还嫌一朵花沉!


    有婆子笑着说起吉祥话:“二姑娘这花儿选得好,红石榴多子多福,吉祥满堂!”


    楚钰芙挥手让银索去取铜板,笑着道:“给大家伙沾沾喜气!”


    蓝珠不让她乱动,将她的手按回去,从云穗怀里挑出两朵开得正盛的红石榴,稳稳簪在了发冠上:“一朵花能有多沉?您好歹图个成双成对的好意头!”


    当喧天的锣鼓唢呐声从大门口飘进院,楚钰芙终于被众人簇拥着,穿戴整齐。


    素罗抹胸束紧,勾勒出玲珑曲线,外罩大红色缠枝牡丹纹纱罗衫,下身着球纹纱罗销金裙,足蹬一双缀珠凤头履,莲步轻移间,珠光摇曳生辉。


    耳上坠一对浑圆莹白的珍珠铛,腕上一对沉甸甸的镂花金镯。


    楚钰芙两辈子加在一起,都不曾如此盛装,被丫鬟左右搀起身时,只觉得头上金冠、身上珠玉都在往下坠,仿佛连抬脚都费力,步子稍大些,便惹的环佩叮当作响,生怕抖落一地金银珠宝。


    依照大燕礼俗,女子出嫁需拜祠哭嫁。


    在丫鬟们的搀扶下,她踏进祠堂,在香烛气息中,跪于蒲团上念了早写好的告祖文,随后移步前院正厅,叩首跪拜父母。


    吴氏今日解了禁足,一袭华服端坐高堂,脸色虽不大好,却也强撑着体面,木着脸说了几句夫妻和睦、互敬互爱的套话。


    楚老爷心愿得偿,哪里哭得出来,只红光满面地说了些祝福之词。


    唯有坐在侧首的魏祖母,望着满身红妆的孙女,悄悄别过脸去,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楚钰芙恭恭敬敬叩首,目光触及祖母泛红的眼睛,心头微颤,贝齿咬着下唇,也向着祖母的方向深深叩首。


    随即,厚重的销金盖头落了下来,在蓝珠、云穗的搀扶下,一步步踏着红毡往府外走。


    迎亲的队伍早已等候多时,朱漆描金的八抬大轿停在府门前,待她上轿坐定,轿夫一声起“起轿”,霎时间,锣鼓震天,唢呐齐鸣,整支披红挂彩的队伍向裴府的方向走去,身后带着绵延数里的红妆。


    轿子随着轿夫步伐起起伏伏,楚钰芙掀起盖头一角,撩开轿帘上的一条小小缝隙,回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楚家。


    轿子并未前往裴尚书府邸,而是去往裴越新置办的宅院。


    四月过完所有婚前六礼后,裴越便在距楚家两条街外的地方,置了一幢三进的宅院。原先寄住在伯父家是因为年幼,如今他已官居要职,又已成家立业,自然要分府别居,自立门户。


    小裴府此刻装点喜庆,门楣之上彩绸结成花球,高高挂起,大门两侧贴着洒金喜联,红毡沿街一直铺到正厅阶下,裴越身着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松,在一众前来道贺赴宴的宾客们的簇拥下,早已候在了门口。


    未时一刻,花轿稳稳停在小裴府门前。


    轿帘被喜娘掀开,一只瓷白细腻的手从轿中探出,裴越上前一步,握住那只有些温凉的手,稍稍用力,便将人扶出了花轿。


    赤红色的盖头垂落,将新娘子的容貌遮得严严实实,只在走动间,能看到领口处泄出来的一点雪白。


    “吉时到——!”


    司仪一声唱喏,礼乐声瞬间拔高,直冲云霄。


    下人奉上用彩绸系好的同心结,裴越和楚钰芙两人各牵一头,跨过门槛,穿过张灯结彩的回廊,最后走进主院婚房内,在喜床前站定。


    喜娘上前用银剪剪下两缕新人的鬓发,塞入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内,挂在婚床帐角内,口中高唱:“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随后,两人在众人见证下,共饮交杯酒。


    如此便宣告礼成了。


    “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啊裴兄——”


    “恭喜恭喜!”


    楚钰芙盖着盖头,看不见人,依稀听到其中有一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像是赵世子。宾客们道喜后便呼啦啦退出门,涌向前厅喜宴处,将燃着红烛的新房,留给新婚夫妇。


    咚、咚——


    喧闹声散去,楚钰芙虚坐在床沿,心跳在寂静声中被无限放大。看着红盖头下的那双黑色锦靴,手心微微渗出些汗来,她却不大敢擦。


    明明晨起梳妆时,她虽不至于心如止水,却也还算淡定。可拜祠、哭嫁、祖母泛红的眼眶、花轿颠簸、锣鼓声响……这一切如同细小的浪花,最终在下轿握住那双温热手掌的瞬间,汇成一股洪流,冲上心头。


    她才恍惚间如魂魄归位般意识到,这不是演戏,也不是在看什么话本电视剧,她真的要嫁人了!


    这迟来的情绪,在胸口翻腾。


    下花轿时的那只手掌,有些粗糙,很有力,也很陌生……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面前那双停驻许久的黑靴动了,不疾不徐向前一步。


    紧接着,遮挡视野的红盖头被一杆秤稳稳挑起,视野豁然开朗。


    昨夜她躺在床上想了许多,精心设计了许多遍新婚初见的戏码。


    例如,她应该先垂下眼,然后睫毛轻颤几下再缓缓抬眼,向上看时最好微微收着些下巴,这个角度最显乖觉,恰好能展现出一丝‘纯欲无辜’。


    可当下,她预设好的动作,却有些卡壳,做出来的动作稍显僵硬,嘴角那抹甜笑怎么也勾不出来,清清嗓子后,方才不甚熟练地挤出一句:“夫、夫君。”


    结果那声音却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颤音,楚钰芙甚至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清!


    只见裴越英挺的眉峰,极其细微地动了动,淡淡道:“前院尚有宾客需要应酬,你在此休息即可,稍后自会有人送吃食来。”


    烛光透过满室的红色纱幔,流向四周,给周遭一切都镀上一层暖意,在这层红晕笼罩之下,她竟然觉得面前这张素来罩着寒霜、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有些冰雪消融,少了几分凛冽,多了一丝近乎柔和的错觉。


    就在此时,一早只随便塞了几块点心的肚子,发出一声绵长的咕咕声,在安静的房间内简直震耳欲聋!


    楚钰芙低下头,露出两只漫上粉意的耳朵,几乎快要烧出烟来!


    ……这好像跟她预料的,游刃有余的新婚初见,有些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芙芙:救命啊,这和我想的不一样![爆哭](其实上辈子忙着挣钱,从没谈过恋爱的好茶茶。)


    那个啥,咱明天早点来蹲更新怕被夹……晚上11点,准时上高速,炒饭,我们的口号是炒意识流香香饭!


    第60章


    好在男人并未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分毫,仿佛那声响从未入耳。沉默转身,将红盖头置于桌上,推门离去


    偌大婚房内,独留楚钰芙一人垂首坐在喜床上,想起方才的窘迫,她抬手捂住脸想帮自己降降温,却忘记手心早已汗湿一片,这一捂下去,晨起精心涂抹的胭脂膏糊了满脸。


    恰在此时,蓝珠和银索见姑爷走了,准备推门进来伺候,她忙叫二人去打些温水来,重新梳洗。


    大礼已成,接下来的应酬便是男人的事,她身为新妇,依礼只需在这洞房中静候即可,无须见客,身上这袭繁复装扮便无用了。


    坐在铜镜前,两个丫鬟合力将她头上那沉甸甸的金银冠慢慢取下,把盘于头顶的发髻散下,弯弯曲曲打着卷的长发,如瀑布般铺散在脊背上。


    蓝珠为她揉了揉酸僵的脖领,方才服侍她褪去喜服,换上大红色绣着并蒂莲的丝缎寝衣。


    待用清水把脸上残妆彻底洗净,露出原本清透白皙的肌肤,楚钰芙这才觉得松快了些,冲二人笑道:“这一身行头,可真是把人拘坏了。”


    随即,她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哀叹道:“……好饿。”


    按照那些不知所谓的陈规陋习,新娘子这一日是不能进食的。她自然不理会,早晨偷偷塞了几块点心进肚,可那点东西也忒少了些,她早就饿了。


    所幸她这位夫君并非迂腐死板之人,没打算真让她在新婚之夜饿肚子。


    银索走上前,拾起撒在床上的花生,利落剥开一个递给她:“那姑娘吃点这个垫垫肚子?”


    楚钰芙接过来,嚼了两口草草咽下肚,喟叹道:“聊胜于无吧!”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后,下人鱼贯而入,摆上来满满一桌饭菜,并一壶凉凉的梅子酒。


    前院喜宴喧嚣正酣,怕是要持续到傍晚。楚钰芙便也不着急,招手让两个丫头一同坐下陪她一起吃。


    她们做丫鬟的要比主子起得更早,就算认真吃过早饭,这时候也早饿了,三人边吃边小声聊天,欢欢喜喜,倒也不比在前院吃喜酒差多少,还更自在轻松些。


    裴家的梅子酒不知是在哪里采办的,入口格外清甜如梅子饮,毫无灼烧感,只余淡淡酒香缭绕。初喝时不觉得怎样,几杯下肚,后劲才悄然漫上。


    眼见自家姑娘双颊飞上红云,眼神也有些涣散,蒙上一层浅浅水雾,不复清明。蓝珠忙夺下她手中酒杯,起身推开窗望望已经发暗的天,提醒道:“姑娘,时辰不早了,奴婢们再伺候您梳洗一次吧。”


    楚钰芙缓缓把视线聚焦在她脸上,低低嗯了一声,尾音拖得绵软。


    银索上前搀扶她起身,小心翼翼道:“姑娘这是醉了?”哪日醉都无妨,偏今日是不行的,哪有洞房花烛夜,新娘吃醉酒的?传出去怕是叫人笑话!


    “没有。”楚钰芙摇摇头,脚步还算稳当地走到铜盆架前,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


    她酒量不差,这点梅子酒确实不至于让她失态。只是酒劲而上涌,反应终归是比平时迟钝些,思绪如同棉花浸了水,慢悠悠。


    蓝珠唤人进来收拾掉残席,又伺候她重新洁面、漱口,用温热帕子仔仔细细擦洗身子。


    趁着二人收拾床铺,楚钰芙慢慢晃到铜镜前,取出一张红纸,用指尖蘸着清水润湿,轻轻在饱满唇瓣上抿了两下,粉润的唇瓣瞬间沾上一点红,如雪地里的一点红梅,在摇曳烛光下显出几分妖娆。


    夜色渐深,府内逐渐安静,灯笼次第亮起,收拾妥当后,两个丫鬟轻手轻脚退下,合拢了房门。


    楚钰芙单手支头,侧卧在柔软的婚床上,百无聊赖地伸手去够系纱帐的红绳,无意识地轻轻拨弄。


    当宾客散尽,裴越带着淡淡酒气回到婚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烛影摇红,冰肌玉骨的美人一袭单薄红衣,慵懒卧于婚床之上,如瀑的青丝散落枕畔,她一手撑脸,另一手悬在半空中把玩红绳,袖子从光洁的手臂滑落,坠落在肘间,露出两截莹白如玉的手臂。


    他反手将门闩落下,走近几步,才看清美人眼神迷离涣散,带着水润雾气,周身萦绕着甜甜酒香。


    “你喝酒了?”他嗓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美人缓缓点头,红唇微启,嗓音带着些酒后的绵软飘忽:“我没醉。”说着她便要撑着身子坐起来。


    看着她颤巍巍的动作,裴越忍不住微微皱眉,长腿一迈靠近床榻,单手稳稳扶住她圆润肩头,借力让她坐稳。


    待她坐定,他撤开手,转身走向铜盆,慢条斯理地净手,随后侧身对着床,着手解身上的喜服。修长的手指将盘扣解开,大红色的喜服褪下,被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男人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上半身。


    烛火跳跃,高挺鼻梁在他脸上落下暗影,俊美中更添上几分深邃。


    楚钰芙思维迟缓的坐在床榻上,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美色’,忽然很想笑,是那种纯粹的、近乎快意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她可能真的有些醉了,觉得满室红绡,美男一件件脱衣裳的画面,特别像她一路披荆斩棘,游戏通关后的胜利结算场景。而眼前这个气势迫人的男人,便是她历经艰辛后,得到的战利品。


    这个念头让她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眼尾微微向上挑起,像一只偷到心爱果子,洋洋得意舔爪子的小狐狸。


    常年练武之人对目光何其敏锐,裴越很难忽视那道从床畔投来的灼灼视线。只见下午还有些拘谨羞涩的少女,此刻正大胆的,甚至有些肆无忌惮地凝视他。


    是喝了酒的缘故?


    裴越喉结难以自抑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解腰间玉带扣的动作,微不可察地的快了一分。


    当男人褪尽衣衬,仅着一条单薄亵裤,带着一股压迫感走过来时,楚钰芙微微垂下眸,收敛了过于肆意的笑意,晃晃有些沉重的头,撑起身子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乖巧让出靠外的位置,用有些拉丝的嗓音,慢慢吐字,每个音节都像裹了蜜:“夫君应酬……辛苦了,快……快睡吧。”说着还拍了拍旁边空出来的位置。


    裴越依靠言坐下,却未着急躺下,一个倾身,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道将人按倒在身下,手指捏住美人精巧的小下巴,轻轻摩挲,带着些许酒气的灼热气息喷在她脸上:“方才,在笑什么?”


    那气息像是,松林里下了一场酒雨,被浸透了。


    男人的眼形是标准的桃花眼,折痕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风流意味。似乎是今日龙凤花烛燃得太旺盛,竟融他眸子里的千年的寒冰,深邃如寒潭的眸光,变得有些许柔和浓稠。


    楚钰芙不语,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憨憨笑着摇头,只用一双含水的潋滟美眸望向他。


    裴越目光落在眼前娇嫩红唇上,喉间骤然涌上渴意,明明在席间饮了许多酒……


    “啪——”


    帐外,燃烧正旺的红烛发出一声爆响,就像是什么信号一般。


    他猛地低头倾身,咬住花瓣。


    一只滚烫大手悄然向下探进寝衣下摆,覆上柔软腰肢,细腻触感让他手下力度愈发大重,仿佛恨不能嵌入其中。另一只手则强势向上,握住美人双手手腕,高举过头顶,牢牢禁锢在枕畔。


    以一个绝对掌控的姿态,缓缓加深这个带着掠夺意味的厮磨。


    楚钰芙原本就因酒意而眩晕,此刻空气被剥夺,便是觉得头昏、浑身发软,脑中一片空白,如同溺水般。


    待能够呼吸时,忍不住偏过头大口喘气,仿佛缺水的鱼一般。


    可这个姿势,恰好将细嫩的脖颈送到对方面前,被一口叼住,在唇齿间细磨。


    身上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如同红色花瓣,委顿堆叠在床榻边缘。


    忍着陌生的战栗感,楚钰芙挣扎着,抬手去拽绑着纱幔的绳子,她需要一点东西遮挡隔绝眼前的光亮……哪怕只是几层薄薄轻纱。


    手臂却在中途被一只滚烫大手猛地拽了回去,重新按回原处。


    “拉……拉上!”她喘息破碎。


    男人不耐地蹙眉,头也未抬,只凭感觉长臂一身,精准拽住红绳,用力扯下,红纱如水般倾泻而下。


    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暗,暗香浮动,深深浅浅的喘息声纠缠在一起。


    细白的胳膊攀上男人的肩膀,指尖陷在皮肉里。


    楚钰芙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醉了,她又想到了上辈子的事。


    上次元宵节时,她觉得自己像是校门口竹笼里卖的小鸡崽。而这一次她想起自己在学校里,放学下课收拾文具时的一幕。


    她拿着一根粗粗的水性笔,硬要往一个小小的,尺寸不符合的笔盖里插,就那样在僵持了许久。


    ……


    这样想着,她忽然感觉扣在腰上的手往下一个用力——


    她瞬间抓紧了脑后的枕头,汗湿的脖子向后仰去。


    真特喵的……这合适吗?还能换吗?换一支水性笔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摊手]芙芙:胜者组结算画面,请看VCR。[粉心]


    哦不过请不要担心,坏人还没有完全得到应有的结果,我们还没到大结局的时候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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