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阳光正好的晴天除了适合晒太阳,同样适合扫除、搬家。


    信国公府上下正忙着给严大公子搬院子,从北边的望寿轩,搬至灶房对过的梧桐苑。


    透过灶房窗子,看下人们流水似的往苑里搬东西,厨娘许氏疑惑道:“奇了怪,梧桐苑地方小,又靠近灶房吵闹得很,咋看也比不上大公子原先的望寿轩,怎么往这儿搬?”


    一旁帮厨的丫头甩甩手上水珠子,笑道:“就是因为离灶房近,才特地搬过来呢!”


    “诶?这是什么道理?”厨娘问。


    “夫人前两天从云台山请来一位道长,道长说大公子命里缺火,要住在朝南的地方才能旺阳气,离灶房近能沾烟火气,也对大公子身体有益。”


    说着帮厨丫头扬起下巴,示意她往窗外看,“喏,看见没,往屋里搬的物件儿,一水儿的紫色、红色。”


    她是家生子,她娘在夫人屋里当差,这些都是听她娘说的。自从大公子病重,一向不信鬼神的夫人倏地转了性,隔三岔五一得空便往寺庙、道观里跑,四处捐香火,也不拘是哪家,只要听说哪出灵验,她都去拜。


    “哦唷,还真是,红木衣橱、红瓷瓶儿,其实梧桐苑这个名儿,我感觉也挺好,都说凤栖梧桐,凤凰也是属火的呢!”许氏目送两个小厮抬着一扇红木屏风走进苑门,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哦。”她也是有儿有女的人。


    “哼,平日里不信,这会子开始抱佛脚,佛祖三清一起拜,也不知到底是在求哪家保佑!求神呐,心诚才灵呢!”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说话的人是春晖院的丫鬟玉娥,她肘间挎着个雕花食盒跨进灶房,看样子是过来取面点的。


    帮厨丫头她娘是夫人的人,她自然也算夫人处的,一心盼着大公子早日康复,听到玉娥的话,她当即把正在洗的小白菜一把丢进水里,想和玉娥争辩两句,而许氏则一把拉住她,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别冲动。


    当年夫人早产,是被府中姨娘下毒所害,大公子在胎内受损,夫人也因此损了身子,不能再生育。春晖院的春姨娘平日里最受宠,且二公子旭哥儿便是她所出,如果大公子没了,爵位自然就会落到二公子头上,所以若说有谁不希望大公子好起来,那必定是春晖院的人。


    灶房里,白案师傅给玉娥装好芝麻糕,她提起食盒扭身跨出灶房。等她走远了,帮厨丫头才冲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丢白菜时水溅了小丫头满身,许氏掏出一块干麻布帮她擦水,边小声安慰道:“这会儿才不跟她置气呢,夫人就在对面苑里,到时候吵吵起来这些话让夫人听去,岂不触霉头?”


    小丫头恨恨咬牙:“她就是掐准了这个才敢胡说,要放以前,她怎么敢!若被夫人知道了,准撕烂她的嘴!”


    “你且让她们得意一阵儿,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小丫头想起前不久送膳时,看见的大公子瘦弱青白的脸,皱着脸低叹一声:“但愿吧……”


    梧桐苑里。


    国公夫人沈澜筝正在指挥下人摆东西,她点着一组红木角柜,道:“这个放床西角,好方便臣哥儿喝水。”然后又指着一对儿龟背纹瓷瓶,道,“这个放南边,对,就放镜前吧。”


    贴身丫鬟给她端来一盏茶:“夫人,您歇歇吧。”


    “没事。”沈澜筝接过茶水随便喝了一口,随后亲自走上前给儿子铺床,用手挨个去试新枕头,太软的不行,太硬的也不行。


    丫鬟见状只好放下茶盏,跟上去给主子打下手。早春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正好照在床前,她整理被褥时轻轻一偏头,就能瞧见夫人眼下的乌青。


    自从接到涂州的消息,夫人已经三天没怎么睡了,有时候即使睡了,也会在梦中惊醒。


    年前大雪封路,公府里的人赶到涂州时已临近春节,花了好几天才打听出来,说万济霖大夫的夫人十几年前意外身故,万大夫不愿留在涂州睹物伤怀,便带着女儿离开涂州,沿着京道去了青州。


    公府一行人又连夜往青州赶,经过一番寻找,却得到万大夫已于几年前去世的消息。


    那天听到这个消息,夫人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连嘴唇都在细细发抖,好在后来下人又继续报说,他们打听到万大夫有一独女,她曾跟随其父学医,或许万大夫的针法她也会。


    于是夫人又交代他们速速去打听其女儿的下落,有消息了尽快回禀。


    虽是祈盼万家女儿能得他爹真传,但夫人依然肉眼可见的开始不安,做什么都亲力亲为,仿佛生怕自己闲下来东想西想。


    目光扫过满室火红,她在心里不禁默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您就怜悯怜悯我家夫人公子吧!-


    楚钰芙给蒋老夫人拔完针,又给侯夫人写好药方,方才离开侯府。马车回府时经过河坊街的祥润斋,一股烤杏仁的甜香被春风裹着,从半敞的马车窗里飘进来。


    “好香!”主仆二人同时道。


    “姑娘想不想吃!”蓝珠笑嘻嘻问道。


    楚钰芙大力点头:“要杏仁酥,若是出了什么新点心,你也一样包两块回去尝尝。”


    “好嘞。”蓝珠叫停马车,轻巧跳下去往祥润斋走去。


    临近午时正是饭点,点心铺子里没什么人,蓝珠走进去要了半斤杏仁酥,然后指着新出的牛乳豆沙糕、红豆酥,让伙计各包了两块。


    提着油纸包走出门,她忽然想起上次来时看到的李妈妈,便下意识往旁边的豆腐坊瞥去,这次没再看见李妈妈,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抱着孩子的女人。


    这个女人她以前见过,是豆腐坊的老板娘。


    她眯起眼细看,越看越惊讶——也不是头回见了,怎么她这回越看越觉得,老板娘的鼻子和眼睛,这么像李妈妈!想到这儿她干脆脚下一转,走进豆腐坊。


    老板娘见有人进来了,忙抱着孩子站起来,招呼道:“娘子买豆腐?”


    蓝珠低头看看豆腐,又看看她。


    女人很瘦,一双眼睛在突出的颧骨衬托下,显得格外大。白面庞发灰,灰衣裳倒洗得发了白,年纪轻轻鬓角就有了几根银丝。蓝珠轻声问道:“李容声是你什么人?”


    老板娘闻言抱孩子的手一紧,警惕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她半晌没吭声。


    蓝珠见状,心里便明白了八分。


    “给我来一块。”她伸手点点面前的豆腐干,然后嘟囔道。


    “你不用怕,当时在楚府里,数我和她关系最好,当年她被一卷草席子裹了抬出府,也数我最伤心哭的最大声!上次经过这里我就瞧见她了,我打一入府就跟在她身边,除了二姑娘和万姨娘,我就跟她最好了!”


    “病好了也不晓得偷偷知会一声,我还能卖了她不成!你告诉她一声,我叫蓝珠,下次见到我别躲了,我不害人!”


    说完她扁扁嘴,‘啪’地往桌上拍了五枚铜板。


    老板娘咬咬唇,把孩子放到脚边竹椅上,麻利地用油纸包好豆腐递给她,然后低垂着眼皮,推回一枚铜板,轻轻说:“豆腐干四文。”


    蓝珠把那一文钱揣回荷包,拎着豆腐钻回马车里。


    楚钰芙见她拎了两个纸包回来,好奇道:“怎么买了这么多?”


    蓝珠拎起小纸包:“这是豆腐,我刚刚还去了豆腐坊。”说完她瞥了一眼前头车夫的方向,凑近了悄声道,“我去豆腐坊想试试能不能见到李妈妈。”


    “那你见到了?”楚钰芙问。


    “没有。”蓝珠摇头,“但是我仔细瞧着,感觉坊里那老板娘跟李妈妈长得极像,估计是亲戚,我让她转告李妈妈了,以后别躲着我,我肯定不害她,见着了说说话也是好的,其实我挺想她的。”


    “嗯。”楚钰芙点点头,道,“等以后再见了,你问问她为何不愿回来府上做活了?我还真挺好奇。”


    就算她不说,蓝珠也同样想问,于是点头应道:“好。”


    两人回到竹玉院的时辰掐算得刚刚好,饭菜刚上桌,正冒着热气。一道糟羊蹄,一道五味鸡,一道辣萝卜,还有一道丰糖糕,一顿饭吃完,没留下塞点心的缝儿。


    云穗拎起两个油纸包,笑着道“那点心我先收下来,等姑娘午睡起来后配茶吃!豆腐等晚上我去管灶房要把鲜青菜,做青菜炒豆干。”


    深冬、初春吃菜,除了窖存的大白菜,多是干菜、腌菜。乡下庄子里建有温室,里面盆栽了反季的叶儿菜,每半旬都来京送一趟,只是物以稀为贵,这种洞子货大多数都供给了祖母院和主院,竹玉院能分到的可不多。


    银索便问道:“灶房能给吗?”


    云穗笑道:“能,怎么不能?现在咱们姑娘面儿大着呢!”二姑娘人美心善,下人们都喜欢她,再加上在长辈处二姑娘现在也得*脸,更吃得开些,去灶房要一把青菜,她都用不着张第二遍嘴。


    楚钰芙笑着听他俩讲话,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消食。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桌案边。桌上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万祖父的手札,另一本是她写了一小半的《军医指南》。


    【作者有话说】


    [鸽子]本咕咕驾到!争取不做咕咕,明天更,后天还更!


    第42章


    确定要和裴越定亲后,这本指南她便没再写过。


    和李家订婚时,她知道这婚肯定结不成,就没在女红上费心思,头几天还意思意思绣绣红盖头,后来干脆就搁置一旁,专心看医书去了。


    但这次不一样,她是真要出嫁了,于是把绣活儿又捡了起来,每天除了看书,便是绣盖头、荷包还有嫁衣,隔十天去一次侯府给蒋老太太扎针,隔五天去慈寿堂陪陪祖母。说闲吧,要做的事确实多,说忙吧,最近日子过得还算消停,不累心。


    想起上午在侯府听到的话,楚钰芙伸手拿起那半本《军医指南》,若有所思地拨弄起扉页。


    打自己穿来起,已经有许多剧情受她影响有所改变,有些是她有意的,有些是她无意的。按原本的章程,裴越这一仗会打得很漂亮,直接让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领,一举跃入大朝会,但万一呢?蝶翼效应她还是懂的。


    说实话,她这人挺倒霉的。


    父母走得早,七岁时爷爷奶奶也走了,从此辗转于各个亲戚家混口饭吃。大学毕业后努力学习,考进社区医院慢慢赚钱,刚还清助学贷款正准备开始美好新生活,结果就被车撞死了。


    要是真能眼一闭腿一蹬,也算好的,反正她活着的时候每天忙着兼职糊口,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牵挂,干脆一死了之。可谁知道,死都死不安生,眼一睁穿书了,又得接着奋斗……


    所以,她这会儿还真有些担心,自己能顺顺利利嫁出楚家吗?别到时候没等大婚,裴越就在战场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儿,她抬手招来银索:“银索,去取点水来,我要磨墨。”


    银索答应一声,拿起案上滴壶去耳房里灌满水,滴在砚台上,用墨条轻轻磨。楚钰芙坐到椅上,执笔蘸墨写起来:三七、冰片、乳香、没药、儿茶、龙骨、煅石膏、川芎、丹参、麝香……


    干想不如做点什么,他们已经过了明路,是换过草帖的未婚夫妻,自己可以做些药送给他,一可以给他保命用,二可以刷些好感,以显她温柔体贴不是?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肌止血的金疮药是必备药品之一,用来急救的复方丹参滴丸,也做一瓶。


    最后她思考片刻,在末尾添上了‘洋金花’三个字。


    洋金花,又称醉心花、闹羊花、曼陀罗花。《本草纲目》中记载其可用来制作‘蒙汗药’和‘麻沸散’,楚钰芙想要提取其中的东莨菪碱,制作粉末状效力更强麻醉药。


    受伤后伤口疼痛将妨碍行动,甚至影响思考判断能力,如果这时候有局部麻醉药,那可真的会救大命,至少她这样想。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吹干墨迹把纸交给银索,道:“你一会儿按这个药方抓些药来,每种一两,三七和冰片要二两。其中这个洋金花可能不好买,你多跑几家店看看。”


    “是。”银索双手接过纸,折好放进怀里。


    等她午睡醒后,银索的药也买回来了,她趿着鞋子走下床,一手杏仁酥,另一手翻看买回来的药材成色,准备明天就着手制药,早做好早安心。


    至于做好以后,找什么理由送过去她还没想好,但总之,先做再说!


    忙碌的日子过得格外快,待楚钰芙的药做好,河岸草坪染上新绿,杨树也抽条了,枝丫上钻出嫩芽儿。


    二月下旬,边关上的消息如新燕一般钻入皇宫,关于突厥在灵州作乱,侵扰百姓杀人夺财的折子,雪片似的淹没皇帝案头。与此同时,南边渝州也爆发动乱,前朝余孽趁乱起义,消息传进京时小半个渝州已经乱成一锅粥。


    皇帝震怒,急火攻心险些昏倒在金銮殿上。


    随即命令大皇子江景言带兵北上剿灭突厥,命令明宣侯世子赵淳衡带兵南下平叛。


    立即点兵,五日后出发。


    这道命令一出,打乱了裴家黄夫人的计划。


    她原本想着二月末同楚家交换细帖,将婚期定在六月——照裴尚书所说,春节前六部盘点,户部上报赈灾后国库不盈,陛下便决定暂且忍忍,等下半年各省交上税后再出兵。


    六月大婚,小夫妻努努力、抓紧调理,争取在出征前怀上孩子,便刚刚好。


    岂料渝州叛乱,陛下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竟要提前开战!


    这婚,看样子只能等裴越回来再结了。


    眼瞅侄儿要上战场了,黄氏心慌意乱,知道消息的当天便直奔玉贞观,求了一枚平安符,回程的马车里,她叮嘱贴身丫鬟:“回府以后你去提醒越哥儿,明天的马球赛让他务必要来,我可特意请了楚家夫人和姑娘!”


    细帖是来不及下了,但他好歹得和楚二姑娘见见面、说说话!别到时候从外面回来,都不记得自己未来夫人长什么样儿!


    能有点儿牵挂,总归是好的。


    【作者有话说】


    挠头,今天更晚了,还少,想了好久才写好(抱头鼠窜),下章芙芙就又要和将军见面了,要好好写!


    ps碎碎念一点题外话。


    这两天突然多了许多读者,好开心[竖耳兔头]涨了几十个收藏,如果这样的话到300个收藏的时候就可以入v赚一点点小钱了!其实前段时间的烦恼就是贫穷……俺被裁员后开始全职写小说,想看看能不能吃口文字饭,可是扑街的厉害(为这本书做了很多准备,但我太菜了……),当时是很心灰意冷的啦,存款少少,打开Boss发现今年就业环境又好差,叹气。但哪怕这样我还是没有水文,虽然更得慢,但是写的很认真!(骄傲脸)。屏幕后面码字的我,也和大家一样是为生活奔波的社畜普通人……希望大家在这个难熬的经济寒冬里都挺住,越过越好。写了三本书,第一次发这么长的作话,是因为深夜有感?[鸽子]好了,就到这里了!拜托看到这里的朋友,千万不要留言说加油抱抱之类的,这样看起来我很弱鸡一样,没事我会站起来走过低谷!默默划走就好~~~爱你们!


    第43章


    二月二十七日清早,阳光染黄半段墙头,鸟鸣声里,楚家后院儿活泛起来。


    黄夫人的马球赛今日在京郊举行,七天前她送来邀帖,请楚家姑娘们一同来玩,所以一大早就连白姨娘的小院都忙了起来。


    竹玉院里,蓝珠已经给楚钰芙盘了个利落的高髻,正准备往上簪钗。


    “这个就行。”楚钰芙从首饰匣子里拿起一支简单的梨花银簪。


    “诶。”蓝珠接过,稳稳簪在鬓发之上,转身从屏风上取下熨烫好的衣裳,服侍她一件件穿好。


    前阵子蒋老夫人送的豆绿色缎子楚钰芙裁下一半,给祖母做了两对护膝、两个药枕。剩下一半给自己做了件半臂,今日不冷不热,把它拿出来穿正合适。


    精心装扮好后,她打开抽匣,从里面拿出三个小药瓶,亲自装进荷包里,然后系在腰间姗姗往外走去。


    屋外晨风微凉,但阳光却晒得人暖洋洋,并不觉得冷。楚钰芙慢悠悠往外走,即将走到二门处时,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二姐姐!”


    她回身望去,只见楚铃兰正提着裙角小碎步跑来,盘成环状的发髻在头顶一颤一颤地,簪在上面的绢花也颤巍巍,她笑道:“你慢些跑。”等楚铃兰跑到近处停下来,跟她肩并肩往外走。


    二门外,车马早已备齐,吴氏照例与楚大姑娘同乘,两人在车外问安后,一同上了第二辆。


    从楚家到马球赛场,驱车过去要大半个时辰,车轮碾在石板路上,震的轿厢发颤,楚钰芙靠在厢壁上,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四妹妹唤醒,睁眼便发现已经到地方了。


    这里是一片被树林环抱的开阔平地,平地两端各设有一个马球门,一看便知是赛场。在赛场东侧围有一大片纱帐,纱帐下用竹屏风隔成一个个小空间。


    吴氏带着她们寻了个空席位坐下,立刻便有侍女奉上茶水。


    陆家作为侯府亲家、楚家近亲,自然也在邀请名单之列,她们坐下不久,陆嘉安便摸了过来,向吴氏问安后邀楚钰芙出去玩,恰逢有相熟的夫人找吴氏叙话,吴氏简单叮嘱两句后便把人放了出去。


    眼见帐子里只剩一个贯不爱搭理自己的大姐,楚铃兰赶忙说自己也想找去找表姐。吴氏更懒得管她,挥挥手示意她去。


    纱帐外也设有露天桌椅,楚铃兰追去时二位姐姐已经寻了个角落,坐下来喝茶聊天了。


    桌上茶壶里装的不是茶,而是最近时兴起来的‘姜蜜饮’,用生姜榨汁兑上蜂蜜煮开,喝起来又辣又甜,楚钰芙抬手给小妹倒了一杯,然后示意陆嘉安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非要上前线吗?”陆嘉安一脸神秘,不等她回答,就压低声自答道,“因为他和突厥人有血海深仇!突厥人杀了他爹!还不是一般的杀!”


    “奴刺部的首领骗他爹说想和谈,结果却设下埋伏,砍下他爹的头挂在大营外三天三夜,最后连尸骨都没给留,一把火全烧了!这帮畜生……”


    楚钰芙轻抽一口气,小声问道:“这些都是赵世子跟你说的?”


    “我问的,我想你都要和他成婚了,总不好什么都不知道。”陆嘉安道。


    话音落地,两人都沉默了。


    说到战场上的事,陆嘉安就想到再过几天赵大哥也要南下平叛,不免担心。楚钰芙则在感慨,怪不得裴越看起来冷冰冰,不苟言笑,背负这样的深仇,谁还能开心得起来?


    随着日头升高,马球会上的人越来越多,约莫一炷香后,两队身着绿、红二色的人骑马入场,赛场内一男子高声介绍,这是京内两支有名的球队,专门被请来打一场表演赛。


    锣鼓声响,两队人纵马奔腾,手持球杆击球奔走,引得看台纱帐里传出阵阵叫好声。


    从前吴氏只带亲女儿出来交际,楚钰芙和楚铃兰还从未见过马球比赛,自然看得目不转睛,而陆嘉安从前常玩,进京后便没机会碰,此时见别人打得起劲,自己也有些手痒,道:“等下表演赛过后,咱们一起打?”


    楚铃兰眼神亮晶晶:“好啊!表姐教我!”


    楚钰芙也想试试骑马,可还没等她开口,便见吴氏身边的丫鬟走了过来,道:“二姑娘,夫人找您。”只能无奈起身,随对方往帐子里走。


    走近帐子,丫鬟打开纱帘,楚钰芙微微低头迈步进去,再一抬头,却是愣住了。


    只见裴家主母黄夫人正同吴氏坐在一起,而刚刚讨论的主角,自己的未婚夫裴越,也正坐在黄夫人身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向她。


    她很快回过神,微微施礼:“母亲,黄夫人、裴公子。”


    裴越眸光微敛,点头示意,黄夫人则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仔仔细细端详一番后,笑道:“这丫头皮肤白,穿豆绿正合宜,瞧瞧这小脸儿,嫩的都快掐出水了!”


    楚钰芙上身着白色窄袖内搭,外套豆绿半臂,下身着白色竹纹裙。就如黄夫人所说,一袭清新的豆绿色,衬她白如水葱,比枝头新发的绿芽更鲜嫩。


    吴氏抬手捏着帕子,笑应道:“是,我们二丫头文静,平日里不爱出屋,便养得白净些。”


    坐在吴氏身侧的楚大姑娘,掀起眼皮扫了楚钰芙一眼,默默低头,抬手抿了口茶。


    黄夫人拉起楚钰芙的手,拍拍:“可会骑马?”


    楚钰芙微微低头,发丝划过耳畔:“不大会。”


    黄夫人笑得更开心,握着她的手,嗓音格外温和:“今日正好有机会,不妨学学,我这侄儿文墨尚算一般,可一身骑马射箭的功夫,满京城里都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好的。”


    吴氏见黄夫人对二丫头满意,心里高兴,当即替她应下来:“去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去玩玩罢,好好和裴公子学学。”


    楚钰芙抬眼看向裴越,只见对方也正在看她,那目光沉静,带着无形的重量,让她心头微微一跳。


    她压下那丝异样,望着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微微一笑,抬手将发丝勾向耳后,柔声道:“好。”


    初闻裴越二字时,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小医生,他是书中的大将军,他们分在两个世界,就像两条永不会交叉的平行线。


    再闻裴越,她已是楚家庶出二姑娘,而对方则即将成为自己的夫君,荒谬又神奇。


    此刻,他真实的体温和气息,正隔着几步的距离隐隐传来。


    男人身材高大,步子也迈得很大,玄色衣料跟随步伐勾勒出宽阔结实的肩背。楚钰芙跟在他身后走出帐子,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背影上,又很快垂下眼,落在面前绣有银色暗纹的靴履上。


    两人一前一后往西边马厩走去。


    远离帐子后,楚钰芙深吸了一口微凉清新的空气,放慢步子轻声道:“公子后日便要走了。”


    裴越脚步一顿,靴底在草叶上碾出轻微响声。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侧过身,等她走到几乎与自己并肩的位置,复才抬步,淡淡嗯了一声。


    楚钰芙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犹如凛冽的雪后松林般的气息,她定了定神,伸手解下腰间荷包,递了过去。


    “这是我做的药,公子可以留在身上以防万一,黄色瓶子里是金疮药,绿色瓶子里是救心丸,白色的麻醉散。自己做得用料放心,药效也更好些,尤其是那瓶麻醉散,敷在伤口上,可以快速止痛,麻痹伤口。”


    一阵风来,吹动男人额前几缕碎发,黑发扫过睫毛,又拂过他英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他紧抿的唇线旁。


    看着这张俊美却笼着寒霜的脸,再想到男人背负的血海深仇,和书中如流星般短暂陨落的结局,美强惨三个大字在她心里一闪而过。


    望过去的眼神便不自觉带上一丝柔软、怜悯:“还请公子多多保重。”


    少女眼眸中的怜悯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裴越一下。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试图分析出对方的怜悯从何而来,不过这并不难猜。他的事赵淳衡知道,而眼前这位,是赵淳衡未婚妻的表妹。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还是头一次被小姑娘怜悯。接过荷包,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扯扯嘴角:“多谢。”


    接着楚钰芙听到一声极淡的笑:“但也不必担心,裴某的命硬得很。”说完对方便迈开腿,大步流星地往马厩走去。


    楚钰芙向来自诩擅长与人相处,却也感觉有些摸不透面前这个男人,他在笑什么?得到自己赠药不应该备受感动吗……她抿抿唇,放弃再说点什么的想法,径直跟在他身后往马厩走去。


    马厩里的马已经不多了。


    要么正在赛场上比赛,要么就已经被人提前预订好。好在初学骑马不必要多好的马,男人走过一圈后,很快选定一匹红棕色矮脚母马,从马厩中牵了出来。


    看到迎面走来的小马,楚钰芙有些兴奋,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马头,小马温和地伸脖蹭蹭她的手,她有些兴奋地看向男人:“它好乖!”


    阳光下,少女弯成月牙状的眼眸仿佛含着一泓春水,裴越眼眸微闪,牵着马往赛场边缘走,嗓音平淡:“永远不要站在马的正后方,要从侧前方接近,让它看到你。”


    在看到楚钰芙点头后,伸手把缰绳递给她:“先尝试牵马。”


    她听话接过。


    第一次牵马走她走得很慢,等走到赛场边缘时,发现表演赛已经结束了,许多公子姑娘正牵着马,准备亲自上场,但她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陆表姐和三妹妹。


    她收回目光,松开缰绳。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大吼,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拳头大的黑影正直奔她面门而来!紧接着她感觉手腕一紧,随即跌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里,被淡淡雪松味的怀抱稳稳搂住。


    与此同时,身畔嘭的一声重物落地声,小母马被惊出一声嘶鸣。


    楚钰芙心脏怦怦狂跳,耳朵里也发出阵阵嗡鸣。


    “没事吧?”男人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抬起头,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摇摇头,逆光里裴越的脸模糊不清,周身被镀上一层金边。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温度,甚至相同的气味……


    一下唤起一个月前的记忆,让她当场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感觉被朋友们狠狠溺爱了QAQ!大家的评论都看到了,谢谢营养液、雷和手榴弹!!


    第44章


    “没、没事,多谢。”楚钰芙声音带着微颤,双手撑着他的胸膛站稳。


    几缕青丝挣脱发簪散落在纤细颈侧,被阳光染成浅金色,非但不显狼狈,反而衬得她脸上那抹未来及褪去的惊惶,楚楚动人。


    就在这时,一个蓝衣少年策马疾驰而来,几乎是滚落马鞍,气喘吁吁跑到近前,满脸惶恐:“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刚刚试新杆,手上没个轻重!姑娘可有哪里伤着了?”


    肇事者的态度够好,楚钰芙被吓出来的郁气消了大半,捂住依旧怦怦跳动的心口,摇摇头:“无事,只是有些腿软罢了。”


    少年目光扫过她眉眼,落在因惊吓而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喉结滚了滚,耳根处悄然漫上一层薄红,声音也放得更软,再次开口:“惊着姑娘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帐子就在前面,不如去歇息片刻,我着人请大夫来……”


    楚钰芙刚想说不必,一截包裹在玄色衣袖下的结实小臂,便毫无预兆地横亘在了她和少年之间,她微微一怔,抬眸望去。


    裴越正垂眼看着她,那双乌沉沉的眼眸深不见底,嗓音冷冽:“不是腿软?”


    楚钰芙眨眨眼,指尖缓缓搭上男人手臂。裴越没再看她,稳稳托着她往帐子处走,只是比起来时步伐明显慢下许多。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替她挡住了侧面的阳光,也隔绝了少年的目光。而被晾在一旁的小母马,则被跟在远处刚刚赶来的小厮牵住,送回马厩。


    人是好端端出去的,才一会儿工夫,就被白着脸扶回来了。


    黄夫人吓了一跳,眼神直往侄儿身上瞟,待听说是差点被马球砸到受了惊,再三确认楚钰芙人没事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忍不住瞪了裴越一眼,怪他怎么把人照顾成这样。


    吴氏当着黄夫人的面,自然也是满脸关切,拉着楚钰芙的手好一番询问,最后才堆起满脸慈爱的笑容,直说人没事就好。


    一直对马球兴致缺缺的楚锦荷见状,直接道:“母亲,妹妹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脸色都白了,不如我们先行回府,让妹妹好好歇息?”


    吴氏心里盘算着,今日让两个小辈相处的目的已然达到,眼下二丫头受了惊,硬留下也无用了,反而显得她这个嫡母不体贴,干脆顺势应下,吩咐人去寻楚铃兰,又向黄夫人赔罪告辞。


    片刻后,一行人走出帐子,马车已在外面等候。


    临上马车前,楚钰芙脚步微顿,转过身回望帐前的男人,唇角绽开一丝笑,嗓音清越而真诚:“裴公子,预祝凯旋。”


    车夫扬鞭,马车打道回府。


    楚铃兰方才和陆嘉安刚在马厩选好马,还没来得及骑上去,就被吴氏派人寻了回来,在马车上得知事情经过后,小脸肉眼可见的落寞下来,嘟囔道:“那人可真讨厌,怎么打的这么没准头!要不是裴公子出手及时,真不知道会怎样!”


    说完她撩开一侧车窗帘,下巴搁在窗棂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马球场,有些伤怀:“哎,我都还没骑上马!也不知道下次再出来玩,要等到何时。”


    楚钰芙抚抚她的额发,宽慰道:“总有机会的。”


    楚铃兰默默摇头,放下帘子不再说话。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停歇,楚家的青瓦粉墙映入眼帘。甫一踏入竹玉院门,蓝珠便拉着楚钰芙往屋里走,扬声吩咐屋里人烧水。


    “快烧些洗澡水来,在水里加些石菖蒲!狠狠泡一泡,去去这晦气!”


    姑娘出事时,她和裴公子的小厮正远远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那颗球冲姑娘呼啸而去,若非裴公子出手及时,姑娘都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站在这儿!


    想起来她都后怕!若是姑娘没了,她也活不了!


    “诶,我昨日刚洗过!”楚钰芙试图挣扎,却拗不过蓝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烧好水,又一盆盆往屋内屏风后的木桶中倒去。


    不多时屋内水汽氤氲,屋里飘荡起石菖蒲特有的微辛气息。


    楚钰芙踩着木踏板走进桶里,缓缓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不得不说热水漫过肩颈的瞬间,确实抚慰了略有些紧绷的神经。


    “姑娘,您泡着,我给您按按,要是水凉了你就告诉我,我叫人来添水。”蓝珠伸出手沿着她颈侧和肩胛,稍稍用力揉捏起来。


    楚钰芙半闭着眼,头枕在桶壁上,凝视着漂浮在半空中的白雾,轻轻吐出一口气,思绪飘飞。


    真没想到,元宵节那晚救他的人竟是裴越。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那晚的意外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后来她也细细想过救自己的人会是谁,却怎么也猜不到。


    毕竟她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


    只知道是一个男人,一个身量颇高,身上带有淡淡松木香味的健壮男人。


    因为泪水糊了眼,加之那时过于混乱,光线十分晦暗,她实在不能了解更多,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多大年纪。


    最终只能推测对方是一个好心人,或许是一个见她生得好看,不忍心看美人挤死在人堆里的好心人?


    但如果这个人是裴越,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元宵节时,她已从父亲那处得知要与裴越相看,想必裴越亦是如此,而裴越曾见过自己,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便出手相救了。


    为了避嫌,最后快速闪身离开。


    想起不久前马球场上那一抱,和回去时对方刻意放慢的步伐,楚钰芙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没想到表面冷冰冰的裴大将军,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呢。


    确实,细细想来若非温柔体贴之人,又怎会在这个时代说出女子不易这句话?


    泡澡十分解乏,被热水熏烫过后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下午看了会儿闲书,又绣了半张喜帕,用过晚膳后再也撑不住,倒头睡去,直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


    每日问安是雷打不动的惯例,清早云熙堂内熏香袅袅,吴氏手端一盏热茶坐在上首训话,楚钰芙坐在下首垂眸敛目,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做出恭顺聆听的模样埋头出神。


    上学的时候不用起这么早,且还上五休二,工作时也一样,虽然辛苦,但总有休息的时候。一朝穿到古代,日日天刚亮就要起床梳妆,顶着晨露来听训,日日如此,真心烦。


    她微微抬头,目光掠过吴氏身后略带疲色的丫鬟身上。


    她这个做小姐的都这样,下面的丫鬟就更苦,一个月只能休息一日。这样熬着,一点也不利于身心健康,自己回头可以在院里定个章程,让大家轮流晚起。其实晨起打扫也不必非得赶那么早,如今竹玉院人多了,轮流做活也够用了。


    “好了,那就这样吧。”吴氏声音终于落下,如赦令一般,“都去用膳吧。”


    楚钰芙心神归位,动作流畅地站起身,朝吴氏的方向福了一礼:“是。”


    她刚直起身,还未及转身,一道身影便携着香风,利落地从她身侧越过。


    是楚锦荷。


    对方目不斜视,带着丫鬟走过,翻飞的裙角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不过几息,人已跨过门槛,留下一个挺直冷淡的背影。


    从那次雨夜后,楚锦荷就不大爱理她了,以前二人关系尚算过得去,见了面也能亲亲热热叫一句姐姐妹妹,如今若非必要,两人连眼神都吝于触碰,各自当对方是空气。


    楚锦荷不理她,楚钰芙也乐得清净,收回眼神不疾不徐往外走。


    待走出堂屋,落后一步的楚铃兰走上前,道:“二姐姐今日可有空?我想请你给我阿娘瞧瞧,她近来身子不太好。”


    云熙堂花圃里,黄澄澄的迎春花开了好几簇,楚钰芙伸手摘了两朵,转手笑呵呵簪在四妹妹头顶,道:“行呀,现在去行不行?刚好也顺路。”


    “怎么不行?”楚铃兰笑着去挽她,边往外走边说道。


    “姐姐你知道的,我阿娘皮肤有些发黄,其实据我阿娘说,她曾经不是这样的,十几年前她还很白呢,这些年来她足不出户,皮肤却愈黄。我先前还没注意,昨天和娘一同睡,她换衣裳时我才发现,阿娘不止脸色发黄,身上也黄的厉害。”


    她叹口气:“所以我想让姐姐帮忙看看。”


    楚钰芙听她这么说,略一思索,道:“听起来像是肝上的毛病。”


    两人到时,白姨娘正在桌边等女儿回来一起用饭,看到楚钰芙时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捋捋肩头长发:“这妮子,我都说了没什么事,还劳烦你跑一趟……”


    楚钰芙摆摆手,笑说也就几步路的事,不麻烦,随后让白姨娘伸出手,摸脉象。


    果不其然,就是肝上的毛病,肝胆湿热。


    丫鬟适时拿来纸笔,她大笔一挥,写了一副茵陈蒿汤加柴胡、金钱草、虎杖、郁金的方子。


    拿着药方,白姨娘皱皱眉,有些为难地开口:“二姑娘,这么多种药材,贵吗?要吃多久才能好?”


    楚钰芙用眼角余光扫过屋里有些陈旧的摆设,笑着道:“不贵,不是什么值钱的药材,只是得喝久一些。”


    听她这样说,白姨娘微微放下心,唤丫鬟来添一副碗筷,邀楚钰芙用了早膳再走,姨娘相邀,再加上她也的确饿了,于是便留了下来。


    饭桌上,楚铃兰同白姨娘说起自己昨日在马球会上的见闻,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白姨娘就这么听着,时不时给她夹一筷子小菜。


    最后,她声音低下来:“也不知道嫡母什么时候还能再带我去一次。”


    白姨娘笑容黯淡下去,勉强勾唇:“总有机会的。”


    吃过饭,楚铃兰出门送二姐姐。


    白姨娘坐在桌边,攥着帕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兰儿跟着我也算糟了罪,若能托生在主母肚子里,该多好。”


    跟了她十年的婆子听她这样说,忙道:“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切莫让姑娘听见!”


    “再说了,生在主母那里当真就好吗?我也没见大姑娘有多快活!各人有各人的愁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宝们的雷和灌溉!


    第45章


    三月春雨淅沥沥敲打屋檐,泥土腥味从半敞的窗子飘进屋内,蓝珠把手从暖烘烘的被子里探出来,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


    院子里窸窣洒扫声、说话声,隐约传来。


    最近姑娘把院里丫鬟分成了两班,实行起什么‘轮流早起制’。


    原本她们每天寅时过半就要起床干活,这下变成了两班人轮流早起,不用早起的那班当天能睡到辰时半。


    她和银索一班,云穗和新来的两个丫鬟一班。


    今日是云穗她们值早班,因此她便能美美睡到现在,别提有多幸福。能多睡这两个时辰,一整天下来精神头足了,没那么容易累,就连日子都过得有盼头了——总盼着晚起的这一天。


    片刻后她,翻身下床穿好衣裳,捧起昨夜提前打好的凉水往脸上一泼,彻底醒了神。照着水盆利落梳好头发,绑上红绳,推门而出。


    新来的丫鬟岑儿、盼儿一个正在廊下扫地,一个正在拿麻布擦窗棂。


    蓝珠双手叉腰,活动着肩膀走上前,问:“屋里有什么缺,可都查好了?”


    岑儿道:“蓝珠姐,我瞧姑娘篓子里的绣线快用完了。”


    盼儿道:“昨儿姑娘说书掉页,想找浆糊黏上,我找了找咱屋里好像没有。”


    蓝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脚步轻盈地走进小仓房,拿起篮子准备去趟库房,却听‘呜汪’一声,脚面一沉。


    低头看去,半臂长的黄色小团子不知什么时候跑进屋来,一屁股坐到她鞋子上。


    当初捡来的小奶狗迎风就涨,如今已有三斤重,仗着可爱天天在院里讨食吃,姑娘也宠它,只要是它能吃的,总给它留一口。


    她笑着抬脚用脚尖推它:“去、一边儿玩儿去。”小家伙不情不愿地咬咬她裤脚,晃悠悠走开。


    到了库房,等着取东西的间隙。


    一个云熙堂的小丫鬟凑上来,乌溜溜的眼睛在蓝珠脸上打了个转,瞧着她透光的好脸色,压低声音,带着点不敢置信问道:“蓝珠姐姐,听说……你在二姑娘院里,当真可以睡到辰时半才起?”


    蓝珠被问得一愣,随即嘴角弯起一点弧度,轻轻点头,嗓音轻快:“嗯。不过也不是日日如此,大家是隔一日轮着歇息。”


    “真好哇!”小丫鬟脱口而出,眼中的艳羡藏都藏不住。


    后宅这方天地,说大,兜兜转转不过*几重院落。说小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那消息就像生了翅膀,总能钻进有心人耳朵里。


    竹玉院二姑娘待下宽厚是出了名的。主子脾性温和,事儿也少,如今竟又弄出个什么‘轮流休息’的规矩,真是闻所未闻,羡煞旁人!


    哎,早知道去到竹玉院是这般待遇,当初她就不该躲着,把好差事白白让云穗捡了去。


    库房拿来两捆绣线一盒糨糊,蓝珠把东西放进竹篮,拎起来往外走,刚跨出库房院子没几步,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她,驻足回望,见叫她的人是看西角门的门房小厮:“蓝珠姐!角门外有人找!”


    “是什么人?”蓝珠纳闷。


    “一个女人!戴着遮雨的斗笠,长什么样我看不清,像是有急事的样子,天不亮就来了,这不等着雨小了我就来找你了!”


    “行,知道了!”她步子一转,又往西角门走去。


    站在角门屋檐下,她收起伞探出头,只见湿漉漉的巷子里靠墙站着一个女人,身形消瘦,身披棕色蓑衣,头戴斗笠。


    她犹豫开口:“你是?”


    女人缓缓抬头,斗笠上的雨珠子从帽檐滑落,摔到青石板上跌成碎沫,露出一张惨白消瘦的脸,向下凹陷的大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苍白干裂。


    她抖抖唇,嘶声唤了一句:“珠儿啊。”


    蓝珠手上的篮子啪就掉到了地上,她慌忙前后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捡起篮子关上大门,一个箭步窜出来,压低声喊道:“李妈妈!你!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李妈妈张口欲回答,蓝珠又抬起手,示意她先别说话,三步并作两步,拽她拐进一条小胡同,方才缓了口气,撑起伞罩在头顶,连珠炮似的发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了要你别躲我,可你也不能到这儿来呀!得亏今天下雨人少,要是被管事的瞧见,非拉你去衙门不可!”


    许久不见蓝珠的语气还是这么亲昵,李妈妈悬了一早上的心终于落了地,湿凉粗糙的手拉住蓝珠,半躬着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泣不成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念着我的!”


    她抬手抹抹眼,舔舔干涩的嘴唇,低声哀求:“珠儿,多的我也不说了,看在以前在竹玉院里的情分,帮妈妈一回,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能借的我都借遍了,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等襄宝的病好了,我一定想办法还你,行不?”


    她太着急,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蓝珠不禁问:“襄宝?你喘口气慢慢说。”


    “襄宝是我外孙。”她深吸一口气,“从府里出来以后我就回了老家,前段时间孙子病了需要人照顾,我女儿便让我从老家过来帮她看豆腐铺。”


    “可没想到,襄宝的病不好治,一个多月不见半点起色,后来终于找到个能治的大夫,吃药就快把我们一家子吃空了!我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想到你。”


    “珠儿,你能不能借我些银子?十两,不,八两就行!”


    蓝珠刚才看到她瘦成那副模样,以为是她病了,现下一听只是钱的问题,立即松了口气,爽快答应:“我当是什么呢,差点吓死我!”


    “你就在这儿等我,千万别被人看见!”说罢,撑着伞匆匆回去取钱。


    蓝珠是个念旧情的人,而能让她念旧情的人却不多,除了万姨娘、二姑娘,再就是李妈妈了。


    她被人牙子卖进府时才六岁,那年李妈妈二十四岁,在外头有个十岁女儿。管事的把她分到竹玉院,让李妈妈教她做活儿,可六岁的小孩儿会什么?还没扫帚高。


    李妈妈心善,看到她便想到自己的女儿,一点点教她,做错了事也不骂她,甚至还护着她。


    真论起来,她得算是李妈妈带大的,所以她知道李妈妈没死,却没告诉她时,才那般生气。


    如今李妈妈有难处,她怎么忍心不帮。


    两炷香的工夫过后,角门再次打开,她拿着一个荷包拐进巷子,塞进李妈妈怀里。


    “喏!你拿去先用着,不用着急还,左右我在府里吃喝都不花银子,一时也用不上。你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咕哝一声,又道:“下次再有事你让女儿来,可别自己个儿跑来了!”


    李妈妈抱着荷包,解开封口的绳子一看,傻眼了,里面一堆碎银块子,这哪是八两,十八两还差不多!


    “你,你这丫头哪来这么多钱?”


    “里头八两是我的,还有十两是姑娘给的。啊,你放心,早在上次在豆腐坊看到你,我就告诉姑娘了,姑娘还劝我呢,说你肯定有自己的难处,她不会告诉夫人的。”蓝珠道。


    李妈妈眼眶一酸,又想流眼泪。


    她一咬牙,系上荷包口袋,道:“珠儿,我想跟你说件事。”-


    临近午时,细雨初歇,檐角几滴水珠嘀嗒、嘀嗒砸向阶前小水洼。


    楚钰芙最喜欢闻雨后的青草香,见雨停了,推开窗子靠在软榻上看医书,边看还边从羊皮软袋里抽出银针,试着往自己手上扎。


    哪怕她说针灸不疼,几个小丫鬟瞧着明晃晃的针尖还是怕得不敢看,手拉手跑到廊下做活去了。


    当用眼角余光瞥见蓝珠回来时,她头也没抬,笑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蓝珠神不守舍地站在那儿,目光直直落在楚钰芙身上,嘴唇翕动几下,才木讷讷的吐出一声:“……姑娘啊。”


    楚钰芙执针的手一顿,抬头对上蓝珠空洞洞的眸子,蹙起眉头,起身把窗户合严实,将她按坐在榻上,低声道:“出什么事了?是银子不够使?”


    蓝珠张张嘴,吞了口唾沫,才努力把刚刚从李妈妈那儿听来的事讲出来,嗓音里带止不住的无措。


    事情还要从一年前万姨娘病重时讲起。


    姨娘病了,请来的大夫都说姨娘要不行了,至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得准备准备后事了,于是李妈妈将此事报给吴氏。


    当天夜里,吴氏来了。她要所有人都出去,说自己有话对万姨娘说。


    李妈妈是从万姨娘入府便伺候她的人,自然知道夫人和姨娘向来不对付,心里担心,便也不敢走远,偷偷躲在了拐角处的窗子后。


    然后她便听吴氏像发了疯一般大笑许久,然后说道:


    ……仗着有几分姿色,还真以为能在老爷心里有几分地位不成……不过玉泉道长一句,八字克夫命中无男,就能要了你的命!与他的仕途相比,你算什么东西……


    恨人都恨不对,到死都以为自己是因为生了女儿才失宠,我啊……今儿也算发了善心,让你死明白……


    听到此处,李妈妈腿脚一软跪倒在窗边,膝盖磕出咚的一声闷响,屋里吴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吴氏推门而出,行至拐角时瞥了她一眼,那眼眸中的阴寒,吓得李妈妈至今记忆犹新。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的原因,万姨娘仅仅两天后就咽了气,李妈妈也大病一场,请来的游医只草草看了她一眼,见她出气多进气少,直接断言没得治,于是下人们把她用草席一卷,抬到了城外义庄等死。


    老天保佑,她在义庄熬了一夜,第二天竟发现自己能挣扎爬起来后,踉踉跄跄奔到女儿家,再也没敢回楚府。


    蓝珠的声音像是在梦呓:“所以、所以姑娘!姨娘她不是,不是因为生了女儿啊……”


    是该怨夫人狠毒?还是怨老爷凉薄?那是给你生过孩子的姨娘啊,只因道士一句批语,便被轻贱如草芥,全然抛在脑后。


    是该心疼姨娘被算计而终,还是更心疼姑娘?


    她打六岁起就到了这个院子,看着姨娘日复一日望穿秋水,看着姨娘一日更比一日憔悴。看姑娘在姨娘的恨与爱中长大。


    她有些混乱。


    楚钰芙静静靠在窗边,眼神遥遥凝视裙摆,沉默良久。


    她很想抱抱蓝珠安慰一句没事别难过,都过去了。


    但现在坐在这里的二姑娘,并非彼二姑娘,她没资格替谁轻飘飘说一句没事。


    【作者有话说】


    [竖耳兔头]谢谢宝宝们哒营养液!话说今天的内容是不是太沉重了,挠头。


    第46章


    当天夜里,楚钰芙又做梦了。


    梦里正值盛夏,屋外阳光灼热鸣蝉苦叫,小小的她坐在案桌旁,身侧长发及腰的貌美女人正在教她念书。


    她单手揪着女人衣角,口中不甚清楚地复述:“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一个小丫鬟从外头走进来,冲女人道:“姨娘,老爷说最近事忙,便不过来了。”


    丫鬟走后,女人沉默良久,然后忽然像疯了一般,把桌案上的书掀翻在地,握着她瘦小肩膀声嘶力竭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儿啊?你毁了我一辈子啊,你知不知道!”


    梦到这里便停了,眼泪顺着女人脸颊蜿蜒而下,把画面分割成无数碎片。


    楚钰芙睁开眼,外面天刚蒙蒙亮,桌上拇指长的残烛在烛台上孱弱地烧着,烛焰左右摇摆,明灭不定,投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扭曲变形。


    她翻了个身,望着那一点烛火出神。


    她知道深宅大院里猫腻多,自家嫡母更是有手段的人,可她经历过的无非是克扣点用度,一些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真正了解到兵不血刃夺人性命的事,还是第一次。


    昨天下午她让蓝珠出去打听后得知,十六年前二姑娘出生,恰逢楚老爷外放期满回京述职,他因推行新政不力,被要求继续在青州任职。


    吴氏大约就是掐着这个节骨眼,买通道士一语批了万姨娘的命,将楚老爷的心思拿捏了个透底,最后还要放出风去,说万姨娘是因为生了女儿才失宠。


    好好一个闺女,爹不疼娘不爱,一出生就背了原罪……感觉比自己更凄惨,自己好歹七八岁前还有爷爷奶奶疼。


    过了一会儿天色微亮,屋外传出响动,她坐起身唤蓝珠进来,轻声道:“我不想去问安了,你到云熙堂走一趟,就说我病了。”


    她昨晚睡得不踏实,加之做了个那个梦,感受了一遍原主的经历,心绪异常低落。今天真的完全不想看到吴氏的脸,装都装不下去那种。


    听到吩咐蓝珠人没动,垮着小脸道:“姑娘,我也不想去。”


    楚钰芙瞧瞧她脸上的熊猫眼,低叹一声:“那让银索去。”-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阿尔莫山脉,白虎涧。


    黎明时分的惨白天光,如潮水般渗入洞穴。身穿软甲的将士们横七竖八躺在洞里,苔藓的湿霉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气氛凝重。


    江景言靠坐在洞口,咬紧牙关狠狠拔出插在肩膀处的断箭,急喘几口气后,扭头对身旁闭目休息的黑衣男人苦笑:“明璋,这回是我错了。”


    裴越睁开眼,撕下一截衣摆按到他伤口处后,垂眸静静道:“臣亦有错,没能劝阻殿下。”


    江景言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多言:“都是将死之人了,还说这些虚的做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大军出塞后进展十分顺利,前锋部队迅速找到几股突厥游骑,成功击溃其并缴获不少物资。三天前,斥候抓到一名落单的突厥贵族,审讯过后此人透露一个重要情报——


    突厥内部出现意见不合,几个部落首领正聚在白虎涧附近休整,且防备十分松散。得知消息后他决定亲率骑兵乘胜追击,快速穿插意图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看地图时裴越便提出异议,认为白虎涧地势狭长险峻,易进难出,此番追去过于危险,怕是有诈,但他并未听进去。


    而大军进入白虎涧中段时,就像裴越所说的那样遭遇了伏击,那贵族分明就是突厥放来的诱饵。他们一路且战且退,最后躲进这片山洞,眼下被突厥人包抄只是时间的问题,此时再后悔已然晚了。


    突厥埋伏在两侧山顶向下放冷箭,大多数人都受了伤,现在稍微放松下来便疼得厉害,不断有人发出低低呻吟。


    “谁身上带药了?大威的血止不住!”有人焦急道。


    “没有,早就跑丢了。”


    “我这儿也没了。”


    “没有。”


    ……


    叫作大威的将士被人半扶着靠坐在洞壁旁,腿上一个深深的血洞正在往外不断渗血,腿下岩石被浸湿一大块,他眼神涣散,听到同伴们的回答,胸膛重重起伏喘了口粗气,失血失到发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强忍着没吭声。


    靠坐在阴影里的裴越动了,单手伸进胸甲,摸出一个杏黄色荷包,两指从中夹起一个小瓷瓶,手腕微振,瓷瓶带着破风声,稳稳落到先前喊话的人怀中。


    “用这个。”嗓音低沉沙哑。


    那人拿起瓷瓶,拔开木塞凑到鼻端一闻,双眼瞪大,惊喜道:“金疮药,还是上好的!谢谢都尉!”


    江景言看着那个杏黄色,还用银线勾边绣着白色芙蓉花的小荷包,倏地笑出声来,原来冰山似的的裴都尉也是凡人,带着些微促狭、探究的味道,调侃道:“原来裴都尉也有意中人。”


    “是什么样的人?”


    荷包很小,还不到裴越半个手掌大,他捏荷包放在眼前,如湖水般平静的眸子,有一瞬间泛起涟漪。


    “漂亮,聪明,善良,有能力。”


    “有能力?”江景言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这个词会从裴越口中吐出来,更没想到是形容一个女子,他以为对方会说,温婉、贤淑之类的。


    “嗯。”裴越不再多言,攥起荷包往胸甲里塞。


    “等等!”江景言眉峰一挑,拽住他,“还有没有药?”


    刚刚拔出去的那支箭插的并不深,但也足够疼了,眼下伤处周围的肉正火辣辣的跳痛,他后背已渗出一层冷汗。


    裴越动作顿了顿,从里面掏出一白色瓷瓶递给他:“麻醉药。”


    江景言伸手接过,打开瓷瓶倒出一撮粉末,扒开衣服往伤口上撒:“麻沸散?”


    “不知道,反正能止疼。”裴越摇头。


    江景言一愣,嘴角抽了抽,他好歹也是皇子,平时有个三病两痛都是由太医院诊治,何曾这般粗糙?他来时本也带了两个亲卫,亲卫身上有伤药,可方才都为了护他死在了路上。


    不过也无所谓了,就算被毒死在这儿,也好过被突厥杀死,或者劫回去做人质。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裴越的药的确有用,片刻之后他竟感觉自己的伤处已经不疼了,哪怕轻轻转动肩膀牵扯到伤口,那处皮肉也仅仅感觉发麻发木,疼痛感甚微!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威身旁人也高兴道:“太好了,血止住了!”


    晨星隐去,天色彻底大亮。


    派出去探查地形的斥候急奔而回,冲到近前单膝跪地,嗓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报——殿下、都尉!前方一里外有发现洞窟,可通涧外!”


    江景言闻言大喜,眼神陡然火热,挣扎着就要起身:“天助我也!那还等什么,立即整队出发!”


    “等等。”裴越声音不高,所有人却都看向他。他抬起眼,眼神极其冷静,“殿下容我先去探探。”


    一里外的洞窟的确存在,但它高悬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离地将近两丈高,眼下他们一队残兵其中大半都有伤在身行动艰难,更遑论爬上崖壁,这部分人中就包括大皇子。


    “你回去禀告大皇子,让他们务必在原地休整,固守待援,不得妄动。汤副将久未得信,定已率军赶来,我上去后马上通知他们来救驾。”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斥候,“要寸步不离保护殿下周全!”


    斥候抱拳:“遵命!”


    交代完毕,裴越再无赘言。反手抽出别在腰间匕首,咬在嘴里。双臂用力抓住石块,脚底一登,向上攀去。


    只听刺啦一声微响,他左腿处刚刚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崩裂,暗红色血迹在灰黑色裤腿上迅速晕开,濡湿一片。


    “都尉!”斥候失声低吼。


    裴越的身形在半空微微一滞,眉头纹丝未动。只是被咬紧刀柄发出轻微‘咯咯’声,手背青筋暴起,但也只有一瞬。


    几个腾挪后他攀上悬崖,将刀重新别入腰间,转身消失在洞口。


    裴越一去就是半天,一众人马在洞内等得焦急。麻醉药在两个时辰后逐渐失去效力,江景言伤口处的血肉再次抽疼。


    焦躁和疼痛混在一起分外侵蚀理智,就在他快要忍耐不住想要出去时——


    “杀——”


    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喊杀声犹如平地惊雷,瞬间炸沸洞内死水。


    “有人!”离洞口最近的伤兵猛地抬头,眼前一亮。


    “有声音!有声音!是不是裴都尉找人来救咱们了!”另一个骨折的伤兵挣扎着往洞口处爬来,嗓音颤抖。


    江景言双手握拳,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约莫过了半刻钟,当远处飘起燕字大旗时,洞内哭笑声连声一片,他长舒一口气,软靠在洞口。


    几道人影从山顶纵马奔来,他眯着眼细看,却没找到裴越的身影,他上前一把抓住下马准备跪拜的汤副将,皱眉问道:“明璋呢?”


    汤副将吞吞口水:“我们来时劫到突厥信使,三个突厥部落正在野马川附近汇集,裴都尉知道以后带着八百轻骑绕后包抄去了,说要烧掉突厥粮草!”


    “什么!”江景言大怒,“怎么没人拦着他!”


    明面上裴越只是都尉,但谁不知道他是裴尚书的人,是被裴尚书特意安排到大皇子身边的人,他铁了心要去,谁能拦!


    况且……


    汤副将抹抹脸:“那三个部落里,有奴刺部落。”


    奴刺部落,不就是杀死裴越父亲的那个部落。


    江景言沉默片刻后下令:“整队撤离,回到大营,收到信号随时准备支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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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郊小茶摊日常》[饭饭]日常向温馨种田文,幼师小娇妻x暴躁大混混。小娇妻哄哄哄,大混混爆改24孝好老公!


    身穿大燕朝,方梨没有金手指。


    开局滚下山坡摔断腿,奄奄一息时被挖野菜的王大娘捡回家。


    一碗白粥摆到面前,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王大娘家不富裕,两亩田养五口人,顿顿杂粮粥配山野菜,等腿好些以后,方梨在城郊外支了个茶水摊,养活自己还得还王大娘的汤药钱。


    夏卖冰饮,秋卖姜汤,偶尔还去山上摘野菇、捞小鱼,做些野味卖一卖。


    靠着好手艺,她一文一文攒起钱,茶水摊变成了小食肆,在大燕朝安了自己的家-


    村里人都说王大娘家两兄弟俩差的远。


    老大白理沉稳懂事会读书,老二白奕脾气暴戾没正形,将来准没哥哥有出息。


    方梨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看见总把关我屁事挂在嘴边的臭小子,偷偷给村里孤儿摘果子,默默在雨前给流浪狗搭小窝。


    她想白奕人不坏,只是有些叛逆孩子气,而恰巧,方梨很会哄孩子。


    方梨:真棒!我从来没见过谁扫地能比你更快更干净!


    白奕不语,只是俊脸微微红,把手上扫帚抡到飞起。


    第47章


    塞北捷报飞到京城时,楚钰芙正在给新认识的朋友们把脉。


    三月初,蒋老夫人的腰疾彻底痊愈,王氏的火疖子同样药到病除,二人对楚钰芙愈发喜爱,与其他夫人们闲聊时,总会时不时提起这位‘小神医’,夸她医术高明品性温良。


    不过诸位夫人们也就是听个乐呵,没谁真想着去找她看病。一是因为她乃正经官家千金,又不是医馆里的郎中,怎可能随意使唤。二是楚二姑娘今年也不过十七,过于年轻,兴许会治的病就那么几种,正巧被侯府碰上罢了,要她治别的不见得灵呢。


    但俗话说得好,东方不亮西方亮。


    陆嘉安近来跟随自家长辈参与宴会,靠着开朗直率的性子结交到不少新朋友,小姑娘们听说她表妹擅医,纷纷央说想见见,于是陆嘉安便在宴春楼攒了个局。


    天色微微染上黛青,宴春楼飞檐下,十二盏四方宫灯次第亮起,烛影摇曳,照亮门口衔着红绸的石狮子。楼上临街的雅间里,坐着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茶香与糕点甜香。


    卫尉寺卿家的大姑娘方瑛,皱着秀眉率先开口,声音带着点苦恼:“我后背总起小疙瘩,虽说不痛不痒,可摸着粗糙,夏日里穿薄些的料子便难看的紧。”


    她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谢若若便微微红了脸,声音细若蚊呐,带着羞赧:“嗯……我胸脯疼,每次来月信前都涨得不得了,一碰就疼,如此有半年多了。”


    皇后娘娘的堂妹吴月昀,拈起一块绿豆糕,忧愁地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我倒没哪不舒服,就是陪她俩来的。不过芙妹妹,可有那种能让人身段轻盈些的方子?我瞧自己这几日,腰身似乎又圆润了些。”她语气娇憨,带着点世家姑娘特有的天真烦恼。


    楚钰芙一听便笑了,不论哪朝哪代,困扰女孩子们的问题总是那么类似。


    她弯弯唇角,安慰吴月昀:“月昀姐姐快别忧心了,我觉得你现在刚刚好,秾纤合宜,若是再瘦反倒不好看了,女子有些软的小肚子再正常不过,莫要乱折腾为好。”


    然后才让方瑛和谢若若伸手,给她们一一把脉。


    方瑛的脉象为湿热蕴肤,楚钰芙看后她后背皮肤后,交代她平日里不要熬夜,早睡早起莫食辛辣,然后开了一副五味消毒饮。


    谢若若的脉象是肝气郁结,除了把脉,还要求她去屏风后面解了衣裳,触胸确定没有结节感,才正式确诊,给她开了一副疏肝理气的逍遥散。


    正事办完,陆嘉安将小二招来,点了几道楼里的招牌菜,脆筋巴子、葱泼兔、香煎小鱼、拌笋丝。


    吴月昀苦着脸,大声嚷道:“哎,都是我的心头好啊,这可让人如何减肥?”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安慰她明日再说明日事,今日先吃再说。


    傍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从窗外吹来,楚钰芙瞥了一眼,道:“凉不凉?要不要把窗子关上?”


    陆嘉安自告奋勇:“我去关。”


    说罢起身走到窗子旁,伸手去够撑着窗框的木条。她无意间低头,正瞧见一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扬鞭策马从楼下飞驰而过,看方向是奔着皇宫去的。


    她没想那么多,取下木条,将窗子合严。


    姑娘们言笑晏晏,吃吃喝喝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方才各自登车回府,约好下次再聚。


    皇宫深处,万籁俱寂,唯有值夜宫灯在廊下微亮。


    一扇扇落锁的宫门被打开,八百里加急军报,被内侍躬着身匆匆送入寝殿。


    龙榻之上,本已安寝的燕贤帝在吴皇后搀扶下,略显吃力地半坐起身,接过信件仔细看起来,看到末尾处面庞涌起一片潮红,剧烈咳嗽起来,再抬眼时,那双本有些浑浊的眼睛竟亮得惊人。


    吴皇后知道是塞北来的军报,心焦如焚,一边用手掌拍抚他后背,一边迭声问道:“塞北战况如何?景言他、他可安好?”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喘息着将手中信纸递给她。


    吴皇后接过信,凑近烛光飞速扫视,目光触及‘突厥主力已被我军剿灭过半,奴刺、阿布、皮布泰三个部落的首领当场斩杀…’这几行字时,呼吸一窒,眼中异彩连连!这才不到一个月,战绩竟如此辉煌,远超预期!


    “老大是好样的,速战速决,省下多少粮草辎重,解了朕心头大患!”皇帝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却极度欣慰。


    “只是,”吴皇后捧着信纸,轻叹一声抱怨道,“只是不知景言他有没有伤到,这军报上竟只字未提。”


    这时,一直躬立在侧的内侍总管,又呈上另外两份信笺。


    “陛下,娘娘,随捷报一起抵送的,还有这两份折子。一份是大皇子殿下的亲笔私信,另一份是为此次有功将士请功的名录。”


    皇帝闻言,精神一振,立即取过那封私信。吴皇后也凑近一些,两人肩抵着肩一同看起来。目光随字句移动,吴皇后眼睛渐渐泛红,待看到最后,她长舒一口气,捂住胸口颤声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小子也忒冒进了,万幸、万幸只伤了肩膀!”


    皇帝展开那份请功名录,手指点了点裴越这个名字,沉吟道。


    “照老大所说,此子临危不乱,沉着冷静,勇谋兼备,是个难得的将才。朕看他姓裴,可是裴尚书家的孩子?只是朕记得,裴尚书家长子在翰林院供职,二子尚在进学……”


    吴皇后凝神思索片刻,温声道:“陛下忘了?当年梧州裴司马力战殉国,裴尚书便遣人将弟弟遗孤接进京中抚养,陛下当年还赐下一笔抚恤银。听闻此次那孩子也随军出征了,想来便是他了。”


    “哦?!”皇帝身子微微前倾,眸中透出一抹赞许,“竟是忠烈之后,好一个虎父无犬子,是我大燕的好儿郎!”


    他微微思索,便道:“那就他调入殿前司,任副都指挥使,加封宣威将军!”-


    次日大朝会结束,殿门大开,朝臣如潮水涌出金銮殿。


    楚昌儒混在人群中,一步步从汉白玉阶往下走,想起方才在殿上听到的话,只感觉脚下虚浮似踩在云团之上,直到同僚的贺喜声在耳畔响起,才稍稍回神。


    “裴尚书,恭喜恭喜啊!贤侄此番立下赫赫战功,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可喜可贺啊!”


    裴尚书满面春风,停下脚步拱手回礼:“同喜同喜,全赖陛下洪福,将士英勇!”


    那同僚恭贺完裴尚书,脚步一转直走到楚昌儒身畔,笑容更胜,眼中带着几分艳羡和打趣,拔高声道。


    “哎呀楚郎中!也要恭喜你啊!得了个如此了不得的乘龙快婿,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这可是实打实的殿前司要职,放眼望去满朝文武里,能有几个后生如此出息?当真前途不可限量,楚郎中,您这眼光,实在是高!”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上前笑着接口:“可不是?楚郎中慧眼识珠,定是早就看出裴将乃池中金鳞,静待风雨呢,这份眼力,不佩服不行!”


    楚昌儒面色发红,连连摆手,嘴角却几乎要裂到耳根,眼底尽是惊喜,拱手作揖:“哪里哪里!”


    回府的路上,那一路春风似乎都格外和煦,吹得人神清气爽。马车停至府门前,门房刚将朱漆大门打开,楚昌儒便大步跨了进去,一路穿过垂花门,直奔正堂。


    抬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豪饮下一口后,大笑三声:“来人!快来人!”


    管事的从外面跑进来:“老爷有何吩咐?”


    他背着手,在堂内踱了几步,笑道:“去,即刻去给我挑只羔羊,再宰头猪来,我要开宴,阖府同庆!还有酒,去把库里那坛十年的碧清泉给我开来。”


    吴氏闻讯赶来,手捏绣帕笑着迎上来,道:“老爷何事如此高兴?难不成,是胡侍郎退了?”


    “非也,”楚昌儒摆摆手,喜上眉梢,“塞北大捷!裴越立了大功,被圣上看重调入殿前司,拔擢为副都指挥使,加封为宣威将军了!”


    “宣威将军?!”吴氏失声。


    这可是正四品官衔!要知道楚老爷如今也才是五品!裴越才多大!-


    荷风院里。


    楚锦荷计算着爹爹应该回府了,对镜理理鬓角,带着丫鬟提起食盒往外走去。


    昨儿她在母亲处用过晚膳,往自己院子走时路过竹玉院,正撞见楚钰芙带着丫鬟回院。她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并非家常打扮,发间簪了步摇,衣裳也穿的正式。


    要知道,那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哪有闺阁女儿家酉时后还在外逗留的道理,万一传出去些闲言碎语,毁了清誉不说,万一累及爹爹官声,传出去说他治家不严才是大事呢。


    于是她今儿就准备借着送点心的由头,好在爹爹面前提一提。也好要爹爹知道,二丫头才没面上看起来那样乖顺,私下并非那般循规蹈矩。


    一踏出荷风院,楚锦荷就觉得今日府内气氛有些怪,丫鬟小厮们个个儿走路生风,步履匆忙。


    直到走近灶房,看见下人们抬着一猪一羊往灶房里送,她才忍不住拦住人问道:“今儿不年不节的,怎么忽然宰起牲口?”平日里吃肉,下人们都是从西市采买。


    被拦住的是个前来搭手的门房,见了她先是行了一礼,才道:“回大姑娘,是老爷吩咐的,说是准姑爷在塞北立了大功,被圣上看重升了大官,还被封了什么将军,所以要开宴庆祝呢!”


    “谁?”楚锦荷只觉得耳中嗡鸣,仿佛没听清,追问道,“准姑爷?”


    “是呀!裴家公子,二姑娘的未婚夫嘛!”门房答的又快又响亮道。


    一瞬间,楚锦荷只觉得天旋地转!身边丫鬟慌忙去扶:“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啊姑娘,快来人!”


    与此同时,竹玉院里。


    蓝珠跌跌撞撞奔进屋来,满脸喜意,人还未到声儿已先飘了进来。


    “姑娘!姑娘!喜事,有天大的喜事!”


    楚钰芙正躺在床上补眠,听到她的声音,从床帐里探出头,迷迷糊糊问道:“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


    蓝珠双手撑住膝盖,眼睛亮闪闪,她急喘几口气才道:“是裴公子,刚从前院得的消息,说塞北大捷,裴公子升官了,是什么宣威将军,听说是个很大*的官,比老爷的官都大,这是真的吗姑娘?”


    楚钰芙的睡意顿时散去,唇角弯起一抹弧度,轻轻点头:“嗯,宣威将军是四品,爹爹是五品,确实比爹爹品阶还高。”


    “裴公子可真厉害,姑娘,那你以后岂不就是将军夫人了!”蓝珠震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都有些变调。


    几个跑过来凑热闹的丫鬟刚好听到这句话,惊喜地尖叫起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手拉手蹦起来,叽叽喳喳欢声一片,倒比楚钰芙还激动。


    “什么?将军夫人?”


    “哇!将军夫人!”


    第48章


    入夜后,前院宴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派喜气。


    连平时深居简出的老太太,和素来低调的白姨娘,都噙着笑坐在席上。若叫外人看见,知道的是楚老爷的准女婿出息了,不知道的怕以为是楚老爷的亲儿子得了封赏。


    不过也不怪他高兴。


    大皇子此役打得漂亮,皇上嘉许之意溢于言表,原本就在立储之争中占据上风的大皇子,如此一来地位更是稳若磐石。


    今日金銮殿上,皇帝大赞裴越护驾有功,大皇子又力荐他为将才,其中意味值得揣摩,这是否代表皇帝在为大皇子未来继承大统而布下人脉?


    若如此,未来一旦大皇子继位,裴越便是潜邸旧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是新朝冉冉升起的新贵。同裴越结亲,当真是他这些年来走得最好的一步棋,人算不如天算,要他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想到此处,楚老爷又乐呵呵提起酒杯呷了一口,侧身夹起一筷子鱼腹肉添进二女儿碟中,笑容和蔼:“芙儿尝尝这个,今儿这鲈鱼做得真是不错。”


    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与现在的裴越相比,李家又算什么东西?那亲当真是退得极好,细数半年来的种种,二丫头当真是有些福气在身上。


    楚钰芙眉眼含笑,柔声道谢:“谢谢爹。”


    楚老爷能想到的,吴氏心中自然也如明镜一般。看着面前父慈女孝的温情画面,只觉得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似的,压得难受,再好的菜吃进嘴里也如同嚼蜡,勉强支撑到半场,便再也坐不住,寻了个由头提前离席。


    走出宴厅,她强撑一整晚的笑容荡然无存,绷起脸快步朝荷风院走去。


    踏入女儿院子,见丫鬟们都在门外廊下守着,她冷着脸问道:“姑娘不是身子不爽利?你们怎么还在外头杵着,不进去伺候?”


    “夫人。”丫鬟们福身后,站在最前面的青弦答道,“是姑娘叫我们出来的,说……说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不许我们打扰。”


    吴氏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扭头吩咐同来的孟妈妈在门口候着,自己推门走进主屋。


    偌大的房里只点着两盏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一股死寂扑面而来。


    吴氏绕过屏风走向床榻。


    昏黄烛影下,楚锦荷仅着一件雪白里衣,直挺挺仰面躺着,乌发凌乱铺散在枕上,眼神空洞地凝视帐顶绣花,听见有人进来,木木转了转眼珠子,扫过母亲身影。


    那张平日里总是精心描画,带着些矜傲气的脸,此刻只剩下惨白、颓废。


    吴氏停在床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细眉轻轻扬起:“没病就起来,让下人给你弄点吃的。”


    听到这句话,楚锦荷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望着母亲的脸,眼泪大颗大颗涌出,顺着眼角无声下滑。她死死咬着半边唇,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本应是我的……那明明应该是我的……”


    从小到大,诗书礼义,琴棋书画,管家理事,她哪一样不是拔尖的?哪一点输给过那个蠢笨的二妹妹?仅仅因为一步踏错,仅仅因为一时走眼,那本该属于她的锦绣良缘、足以让娘亲扬眉吐气的机会,就这样被自己拱手送与了他人!况且那个他人还不是别人,是自己素来瞧不上的二妹妹!


    凭什么?难道这就是命?深深的绝望化成藤蔓,紧紧缠在她的心脏上,越收越紧,愈来愈痛。


    想必前院里,二妹妹笑得正开心吧?


    泪水很快浸透了攒花软枕,她似哭似笑,抽噎着摇头,原本惨白色的脸涨得通红,鬓角发丝黏在脸侧。


    “没用的……娘,没用的,从小到大,我赢她千百次又如何?她只要赢这一次、这一次就够了!从今往后无论谁提到楚家姑娘,都会想到她吧?爹爹也会更偏心她!娘,女儿让您失望了……女儿没有您的本事,嫁不了高门,也不能给您长脸。”


    吴氏逆着光,半张脸笼在暗影里,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厉色,她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楚锦荷愣住,抬手捂住脸。


    吴氏微微弯下腰,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肩膀,将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寒声道:“谁说你输了?”


    “你不会输!更不能输!”


    “娘——”楚锦荷呐呐。


    “给我打起精神,宣威将军夫人一定会是你……也只能是你!”撂下这句话,她松开手,直起腰不再看女儿,转身离开,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被狠狠甩上。


    吴氏走后,屋内重新陷入死寂,过了许久,楚锦荷慢慢爬坐起来,用袖子一点点擦干眼泪,坐到黄铜镜前拿起木梳把头发重新梳整齐。


    昂起头,开口唤道:“青弦,给我取些吃的来。”-


    得知裴越平安无事且还立下大功,整个裴家都十分高兴。当日下午黄夫人便去道观还了愿,还恭恭敬敬捐了一百两香油钱。


    回去以后便着手操办起侄儿的亲事,叫丫鬟研墨,亲笔将裴家父辈先人名讳、亲属姓名、土地财产以及官衔,一一在细帖中写清,又把早已备好的许口酒,并八朵大花、八枚银胜头饰、一段鲜亮罗绢,叫媒人抬送到楚家。


    只待楚家回了细帖和礼物,这亲就算彻底定下。


    收到细帖的第二天,恰逢楚老爷休沐,全家人齐聚在云熙堂用早膳,待用得差不多时,吴氏拈起一方素帕,轻轻擦了擦嘴角,当着楚老爷的面提起此事。


    “昨儿收到裴家送来的细帖,等过几日得空,我便去找观里道长,给两个孩子合一合八字。”


    这也是必不可少的过场,楚老爷点点头:“有劳夫人。”


    坐在下首的楚钰芙,听到‘合八字’三个字,眼睫微微一颤,抬眸看向她。


    接着只听吴氏又道:“芙丫头,你有福气,裴家本就算好的,眼下裴越又升了官,咱们面子上自然也不能差,除了按例备下的日常动用,我寻思着把金马街南那间茶肆,还有库里的紫檀木顶箱柜,酸枝木嵌贝母屏风,一并拿出来给你添妆。”


    此言一出,不仅楚钰芙愣住,就连楚老爷都被吓了一跳,诧异道:“夫人怎如此舍得?”吴氏手里的那几个铺子,数那间茶肆地段最好,她竟舍得给二丫头做添妆?


    吴氏伸手轻推他一把,嗔笑道:“老爷说的是哪里话,给芙丫头做脸面,就是给咱们楚家做脸面!她既叫我一声母亲,我便是要为她好好打算的,哪有做母亲不疼孩子的道理?”


    她抬眼笑着扫过桌上几个姑娘,笑容和煦:“我也不多偏疼谁,荷儿自是不消说,若以后兰丫头也能寻到这般好的人家,该有的嫁妆,我也一样不会短了她。”


    正低头小口喝粥的楚铃兰冷不丁听到嫡母提自己,惊的差点呛到,慌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受宠若惊地福福身:“谢谢母亲。”


    楚钰芙目光在父亲脸上停顿一瞬,有飞快瞥过垂着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嫡姐,站起身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朝吴氏盈盈福身:“女儿谢母亲厚爱。”


    楚老爷挥挥手示意她们都坐下,随后在心里盘算片刻,捋捋胡子道:“芙儿出嫁,我便出两千两银子给你做压箱银,另外,城北那间‘瑞昶当铺’也给你,你要好好打理,将来用以傍身。”


    楚钰芙再次站起来福身:“女儿谢谢爹爹。”


    早膳散后,她并未急着回竹玉院,脚步一转往慈寿堂走去。


    魏祖母正在院中水潭边喂鱼,见她来了笑着冲她招手道:“芙儿来了?昨儿我听说裴家派媒人送了细帖来,就猜你今天会来。”


    祖母把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抛进潭里,带着她慢慢往屋里走:“小丫头也长大喽,要嫁人了,往后能陪我的日子就不多喽。”


    楚钰芙挽着她,鼻尖微酸酸,整个楚家里唯一让她有些眷恋的,便是魏祖母了。


    冬日她病着时,祖母常遣杨妈妈去院里看她,关切她有无短缺,春日里乡下庄子孝敬的两罐洋槐蜜,也要硬塞一罐给她。自陆表姐走后,家里几个姊妹,祖母便总多疼惜她一些。


    “祖母快别这么说,嫁人了我也还是祖母的孙女,都在京城里,您想我了或者我想祖母了,套上马车,要不了半个时辰便见着了!”


    祖母呵呵笑着按她坐在桌畔,问道:“过完细帖,接下来就是小定、大定的礼数,今日早膳,你母亲和你爹爹,可曾提起你的嫁妆准备的如何了?”


    楚钰芙点点头,将早上的情形转述给祖母:“爹爹说要给我两千两压箱银,还有城北的当铺,母亲……母亲说要给我一间茶肆,还有一口紫檀木顶箱柜,一扇酸枝木嵌贝母屏风。”


    “哦?”魏祖母微微挑眉。


    高门嫁女,嫁妆丰厚是常理,但许多贵重物件儿都非一日间可置办来的,往往是从姑娘年幼时便慢慢开始积攒,尤其是一些家具、首饰、衣物、绣品。


    但通常除了日常动用,其他东西都是由各自的身生母亲准备,所以庶出姑娘的嫁妆,总比嫡出姑娘薄得多。


    二丫头说的这两样东西,明显是吴氏一早为自己嫡亲女儿准备的,如今却如此大方地转给了芙丫头,这手笔,还真叫人意外。


    不过,既是吴氏在老爷面前亲口许下的,她自然不便再说什么,转身从床边柜子中取出一只木盒,推到楚钰芙手边,笑道:“这是祖母给你准备的添妆,你拿去,莫要声张。”


    楚钰芙伸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两张纸,一张是一千两的银票,另一张是城北一间一进小院子的房契。


    她刚平复下去的酸涩感瞬间再次涌上鼻尖:“谢谢祖母——”


    魏祖母只是慈爱地笑笑:“在后宅里讨生活有诸多不易,手里总要有些银子,有些自己能做主的产业,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踏实舒服些。”


    离开慈寿堂时已是日上三竿,天空湛蓝如洗,春风轻抚,楚钰芙在院门口停住脚步,低头盯着手中木盒呆站在原地。


    蓝珠问道:“姑娘怎么了?是盒子太沉了?让我抱着吧。”


    楚钰芙摇摇头。


    她只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呢?


    太顺了……这一切,顺利到不像真的,顺利的,让人有些心慌-


    四月的京城笼罩在连绵雨雾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水汽。


    初六这日,楚老爷奉旨离京,冒雨前往临州巡查漕运河道。


    而两日后的初八乃佛诞日,按照惯例,魏老太太也要离京到郊外的万寿寺去上香祈福,并计划在寺中清修两三日,等过了佛诞再回府。


    母子二人一为公务,一为礼佛,在同一天启程。


    吴氏站在府邸门前,目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碾着水花消失在长街尽头,面上笑容淡去,偏头对孟妈妈道:“备车。”


    孟妈妈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吩咐下去:“备车,夫人要去玄妙观。”


    半个时辰后,一辆青帷马车停在郊外玄妙观门前。


    玄妙观香火鼎盛,乃京城最灵验的道观,今日细雨迷蒙,道观少了些许烟火更显幽深,吴氏扶着孟妈妈的手下了车,主仆二人撑起油纸伞,脚踏石阶步入观内。


    吴氏进到三清殿内,在神像面前站定,恭恭敬敬行三拜九叩礼。孟妈妈则放轻脚步,转身走向看殿的道童,低声道:“烦请通禀玉泉道长,我家夫人有事相询,想请道长起一卦。”


    道童稽首:“师父在后院,请随我来。”


    孟妈妈上前搀起吴氏,两人跟在道童身后,穿过竹林小径,来到后院。


    只见一位须发半白,身穿青色道袍的老道,正独自坐在廊下棋盘前下棋。听见脚步声,玉泉道长抬头微微一笑:“夫人好久不见,请坐。”


    随即挥挥手,道童躬身退下。


    吴氏坐在棋盘对面,没有多余的寒暄,她直接从袖中取出两张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放在棋盘上轻轻推过去,淡淡道。


    “劳烦道长看看,这两人的八字,是否相合。”话音落下,孟妈妈适时地从荷包中拿出两锭金子,无声按在棋盘一角。


    道长笑笑,仔细看了看纸上八字,站起身走到廊下修竹旁,折下三片叶子回到棋盘旁,手指一松,叶子悠悠飘落棋盘上,他道:“夫人心中,可觉得他们合适?”


    吴氏唇角微弯,笑意不达眼底:“尚可。”


    道人低头,目光落在棋盘之上,道:“以此二人命格,再结合卦象来看:官杀克身逢比劫,刑冲暗伏祸患藏啊。二人若强行缔缘,非但难以琴瑟和鸣,反恐成‘劫财损寿’之局,刑克六亲,家宅难安。”


    吴氏点点头,抬手取回其中一张纸,又从袖中拿出另一张提前备好的红纸:“那烦请道长再看看,这个八字与留下的这个八字又是否相合?”


    道人再度抛起叶子,捋捋胡须,微微颔首:“此乃,官印相生化凶煞,土金毓秀家宅宁之上吉配,若喜结连理,男主得贤妻化解官杀凶危,可保平安顺遂,女主得贵夫荣显门庭,福泽绵长。”


    吴氏满意一笑,微微扬起下颌:“那便请道长将两方批语,详细写下吧。”


    半炷香后,主仆二人登车离开玄妙观。


    马车上,孟妈妈拿出干净手帕为吴氏擦净袖口上沾染的雨水,略带忧虑道:“夫人,这当真行得通?且不说老爷那里,裴家可愿意?”


    “裴家为何不愿?论容貌才华荷儿那点不强过二丫头百倍?裴家又不傻,为何不愿拿鱼目换明珠?”


    吴氏说完,又笑着用指尖点了点手中批语里的‘可保平安顺遂’六个字:“你可知道裴家最看重的,便是这个?”


    【作者有话说】


    文内民俗仿宋,但一切其他专业知识,全是我结合度娘胡扯的,一切为剧情服务,勿要认真啊~~~


    第49章


    城门口,楚家车夫‘吁的’一声勒住缰绳,让马儿往道旁让去。吴氏感觉到马车停了,撩起车帘一角,只见一辆悬着‘信’字灯笼的马车正擦肩而过,往郊外驶去。


    车轮辘辘,碾过出城的官道,离城门越远道路越泥泞,半刻钟之后,马车终于停到了玄妙观门前。两个丫鬟率先跳下车,一个在门帘处撑起油纸伞,另一个摆好脚凳,将沈澜筝搀下车。


    冰凉雨水噼噼啪啪敲在伞面上,声音密集且沉闷。走进道观大门,撑伞丫鬟不由自主地将嗓音放轻:“夫人慢些,小心脚下路滑……都说玄妙观灵验,这里的道长算卦更是出名的准,等下夫人要不要也求一卦问问?”


    昏暗天光下,沈澜筝脸色显得有些疲惫,她摇摇头:“不必了,心若至诚,自有感应,拜拜便好。”


    此行与其说是出来拜神,不如说是出来散心的。


    一个多月了,寻找万氏女之事始终进展不前。公府派出去的人追查到,万郎中带着女儿在青州生活不久,其女儿便因生得貌美,被当地一个有钱有势,横行乡里的豪强看中,竟要强纳为第九房小妾,此人暴虐成性,后宅中已有两房妾室被他虐待至死。


    万郎中自然拼死抵抗,情急之下,匆匆托人为女儿说亲,不到三五日便给嫁了出去,从此以后音讯全无,再无人知晓其下落。


    而她的臣儿,自三月底以来,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药方无论再怎么调整,药效都越发差。她心焦如焚,整夜整夜无法合眼,晨起梳妆时稍一用力便满手青丝。


    就算偶尔睡去,也会很快被惊醒,然后冷汗涔涔地奔至儿子房内,伸手探他鼻息。


    不说万氏女是否有超群医术,她甚至怀疑臣儿是否还能挺到找到人的那一天。


    步入空旷肃静的三清殿,仰望石刻的三清像,她虔诚交叠双手,祈愿,跪倒,叩首,恳求三清垂怜。


    就在她额头触到蒲团的一刹那,殿外忽然狂风大作,本就连绵的雨势骤然狂乱,豆大的雨点几乎连成雨线,捶打在瓦檐上,声势惊人。


    丫鬟被吓了一跳,走到殿门处,探出手去接雨水,回身道:“夫人,这雨下得太急了,看来咱们得等等才能走了。”


    沈澜筝缓缓直起身:“无妨,在府里闷了太久,出来听听雨声也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殿太大、太空,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轻飘无力。


    这雨一下就下到了天黑,当回到国公府时已过戌时,府门前的水洼里,倒映出灯笼光晕。


    她刚下马车,立时便有早等在门口的妈妈快步迎上来,急切道:“夫人!夫人!青州那边来消息了!”


    沈澜筝浑身一震,猛地抓住她的手,目光如炬:“怎么说!”


    妈妈吞吞口水:“人找到了!但是……”


    “但是什么!”沈澜筝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但不是万郎中的女儿!是外孙女,人如今就在京城,工部楚郎中家中!”-


    院外,打更人的梆子声敲过戌时。


    楚钰芙独自蜷在窗边矮榻上,未点烛火,窗户洞开,任由月光泻进照在对墙上,她怀里抱着初一,指尖陷入小狗暖绒绒的皮毛里,从头顶捋到尾巴尖,如此反复。


    最近几天,楚家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但越是平静,越让她觉得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压抑。目前来说,敌暗我明,敌不动我亦不能动,只能被迫招架的感觉……可以说是糟糕透了。


    就像明知道身旁的草丛里有毒蛇潜伏,那蛇吐着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探头出来咬你一口。


    就在这时,门外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云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您睡下了吗?”


    “进来吧。”楚钰芙应道。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云穗跻身进来后反手将门关严实,走到近前,脸色有些凝重:“姑娘,我想跟您说件事。”


    楚钰芙撸狗的动作顿住,认真看向她:“你说。”


    “您知道的,奴婢与云杏素来要好,上个月她被调进云熙堂做洒扫的活计,今儿晚上洒扫时,她瞥见主母房间桌上,有三张写着姓名和生辰的红纸……”


    云穗声音压低,加重了‘三张’两个字的音,她知道主母最近要去给姑娘和准姑爷合八字,但姑娘和准姑爷,分明只要两张纸就够了,现下却出现了第三人。


    楚钰芙问道:“云杏识字?”


    “略略认得些数字,还有简单的金木水火土之类……云杏说,其中两张纸上的人名,第二个字里,都有‘金’。”


    楚钰芙心尖一跳,她还是低估了她们母女二人的脸皮,原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现下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就知道,恶人安生,必在作妖!


    楚家女儿取名从金从草,三姐妹分别为:錦荷、鈺芙、鈴蘭。三张红纸其中一张必然是裴越的八字,另外两张带‘金’的纸,除了她楚钰芙,也只有楚锦荷了!


    她将初一放在地上,站起身便想去找祖母,却在抬脚的瞬间想起,午后祖母已然启程去往万寿寺!而楚爹爹亦因公离府,偌大的家中,能做主的唯有吴氏一人了!


    她心里不由一沉,快步走到妆奁前,打开抽匣取出荷包,从里面拿出几块碎银子一把塞到云穗手里。


    “替我谢谢云杏,告诉她这情我承下了。你和蓝珠即刻出府去趟陆家,把这件事说与表姐,要她快快派人去万寿寺,务必将祖母请回来!切记,要做得悄声些!”


    “是,姑娘!”云穗攥紧银子,重重点头,快步消失在门外。


    这一夜,楚钰芙几乎未合眼,天刚蒙蒙亮便起坐到镜前梳妆,蓝珠正为她挽发时,便有丫鬟前来通传:主母今日有事,免了各房请安。


    她骤然抬头看向镜中,与蓝珠对视一瞬,眼中俱是了然。


    一炷香后,主仆二人悄然隐进垂花门附近的月季花丛里,不多时,只见吴氏一身华服款款走来,身后除了孟妈妈,还跟有一个捧着红漆托盘的丫鬟,托盘上摆着一册红笺。


    待人走近,蓝珠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花丛中蹿出,跟在丫鬟身后脚步踉跄之际狠狠一撞。


    “啊!”


    “哐当——”


    两人同时摔倒,托盘应声坠地,托盘里的红笺散落在地,落在雨后未干的青石板上。


    “怎么冒冒失失的!”楚钰芙适时快步出现,口中训斥,却赶在孟妈妈之前捡起被泥水沾湿的红笺,从怀中掏出素帕,佯装擦拭,目光扫到细帖上所写的名字之时,瞳孔猛然一缩,脸色煞白,抖着手看向吴氏。


    “母、母亲,这是怎么回事,这上面……怎么是姐姐的名字?”


    吴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一怔,回过神来后狠狠剜了蓝珠一眼,抬手理理袖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慢条斯理道:“哦,是我疏忽,忘了知会你,昨儿我去了趟道观,请道长为你和裴公子合八字,谁知竟算出你与裴越命格相克,倒是你姐姐与他正合适。裴楚两家的亲事,左右是要结的,既如此,便让你姐姐替你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楚钰芙抖抖眼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柔声道:“命格相克?向来合八字都是走个过场,我还从未听过会有道长直言命格相克,断人姻缘!母亲,您倒是真心疼我!”


    “你放肆!”孟妈妈一步跨上前,挡在吴氏身前厉声喝道,“二姑娘你怎敢如此对夫人说话?整个京城谁人不知玄妙观起卦灵验,岂容你在此质疑!再者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轮得到你一小辈置喙!”


    “我看是你放肆!谁允许你如此呵斥主子!”


    她话音刚落,一声犹带喘息的怒喝自门口传来。众人齐刷刷扭头,只见本应在万寿寺潜心礼佛的魏祖母,竟拄着龙头拐杖出现在大门前,在杨妈妈的搀扶下一步步走来。


    孟妈妈噤声,低头退下。


    吴氏脸色骤变,不禁后退半步:“您、您怎么回来了,母亲。”


    老太太径直走到近前,面对吴氏,道:“芙儿说得何错之有?你若真的疼她,怎会因一句妄言便断她姻缘!她本就因你走眼被退婚一次,若再退一次,你是要叫全京城的人看她笑话,看我楚家的笑话?你是当真要逼死她!”


    吴氏攥紧手帕,迎着老太太的目光咬牙道:“母亲,您误会了!我这是在救她啊!道长明言,她与裴越命格相克,一旦成婚恐成‘劫财损寿’之局,刑克六亲,家宅难安,我这是救她,也救我们阖府上下!”


    “胡话,通通是胡话!”魏老太太怒急,龙头拐杖狠狠杵地。


    吴氏胸口亦剧烈起伏,嗓音陡然拔高:“您日日焚香礼佛,如今还要去拜什么佛诞日,怎么到儿媳这里诚心求来的卦,就变成胡话了!荷儿与裴越乃天作之合!天作之合,一旦缔缘,那便是荣显门庭,福泽绵长!”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声嘶力竭,甚至差点喊出来。


    “你!你——”魏祖母抬手指向她,嘴唇哆嗦,一口气堵在胸口,眼前一黑,整个身体竟然直直向前栽去。


    “祖母!”


    “老夫人!”


    众人涌上前去,乱成一片。


    昨天半夜,老太太得了信便再没睡着,辗转反侧到天微亮,便急令车夫策马回府,从晨起便粒米未进,才赶回来就听到吴氏那番话,被气到怒火攻心昏厥过去……


    慈寿堂里,楚钰芙坐在榻沿,从水盆里拧起干净帕子,一点点擦去祖母额角冷汗,一张俏脸沉郁如水。


    如今祖母这一倒,若吴氏一意孤行,铁了心去换亲,又有谁还能替她做主?若是楚爹爹在,为了脸面他也不会让事情闹成这样,但可惜他不在!


    这种处处要别人替自己出头做主的日子还要过多久!真是……烂透了!


    捏帕子的指尖,用力到几乎失去血色。


    就在这时,杨妈妈掀起珠帘走进来,从她手里接过帕子,低声道:“二姑娘,老夫人这里奴婢来服侍就好,您去前院瞧瞧吧。”


    楚钰芙一愣,重复道:“前院?”


    “是。信国公府来人了,说国公夫人听闻您擅长针灸治病,邀您去府上一见,为国公府的大公子瞧瞧,眼下夫人正在前院花厅拦着呢。”杨妈妈解释道。


    等楚钰芙赶到时,国公府来的妈妈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治不治得好,总要请二姑娘亲自过去瞧瞧才知分晓,我们夫人说了,成与不成,国公府都承这份情。”


    只听吴氏推说道:“妈妈严重了,我家二丫头的确医术平平,于医道只是略通皮毛,只能治些风寒小病……再者说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实不方便见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堵死了所有回旋的余地,国公府的妈妈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好沉默片刻起身告辞:“既如此,那奴婢便如实回禀夫人,叨扰了。”


    吴氏客气相送:“妈妈慢走。”


    待那妈妈的身影走远,楚钰芙才从廊柱后缓缓踱出,走至门前停下脚步,一阵风来,她衣袂翩跹,抬眼冲坐在主位上的吴氏扬起一抹颇为明媚的笑容,语调清扬。


    “信国公府,那可是比侯府更加显赫的门第吧?如此刻意推拒……岂非太得罪国公夫人?”


    接着她唇角落下,轻轻道:“母亲,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吴氏看着她,怒火上涌,嘭的一声将手边茶盏扫到地上,青瓷碎片崩落满地,抬手指向她,怒道。


    “你敢威胁我?好、好、好!从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急宝宝们,坏人总会下线的……[摸头]


    第50章


    楚钰芙不语,那双柔和惯了的眸子,此刻沉静幽邃如寒潭,白皙脸蛋上的温柔甜笑褪去,只剩漠然。


    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吴氏。


    吴氏身形微僵,顿觉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额角渗出凉汗。


    顷刻后,楚钰芙微微垂眸,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抹暗影,周身气势消散,转头离去裙裾飘然,留给吴氏一抹纤细笔挺的背影。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吴氏才猛喘一口气,胸口上下起伏,纤长指甲狠狠抠进手心皮肉里。


    孟妈妈扑上前来扶住她,颤声道:“夫人!您消消气,当心气坏身子,您若倒下,大姑娘可怎么办?谁还能护着她!”


    吴氏双目泛红,半晌说不出话,站起身扶住木桌,抬起犹在颤抖的手,指向门边:“她、她!”


    孟妈妈服侍她多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神复杂:“真是万万没想到,二姑娘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这般心机,这般手段。”


    “老夫人在这个节骨眼回来,定是她暗中差人……”


    吴氏扶着她的手慢慢坐回椅上,咬着牙打断她:“现在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眼下最要命的是信国公府!信国公府!他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


    孟妈妈眉头紧蹙:“信国公府,那可是咱们家开罪不起的。”


    “我知道!”吴氏揪紧帕子,压低声吼道。


    信国公府在京中行事低调,底蕴颇为深厚,前代信国公乃随先帝打江山的开国旧臣,战功赫赫。哪怕现任信国公只在朝中任清贵闲职,却也深受天家爱重,岂是区区楚家能惹得起的角色!


    “可事到如今我又能怎么办?老爷那边暂且不论,今日我已将老太太得罪死了,再放任那贱丫头攀上信国公府,嫁过去当她的将军夫人,日后楚家可还能有我吴婉枝的立足之地?”


    “绝对不成!”她豁然起身,在花厅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如若解决不了麻烦,那就解决那个惹麻烦的人!”她倏地停下脚步,再抬头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疯癫-


    次日,荷风院内。


    楚锦荷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发怔,随手端起小几上刚送上来的茶水,只凑在唇边沾了沾,甚至还没等茶水入口,手腕便猛地一扬。


    浅黄色的茶水连同茶叶,兜头泼在了身侧丫鬟红萤的身上、脸上,她将空了的茶杯狠狠往小几上一掼,一声脆响,茶杯在小几上跳了两跳。


    “这么热的水,你想烫死我?”


    “奴婢不敢!”红萤惶然跪下。


    “滚出去!”


    “是、是。”她含着泪跌跌撞撞退出门去。


    屋内其余的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能缩进地缝。等稍闲下来,几个和红萤相熟的小丫鬟,才敢偷偷溜进烧水的耳房,围到红萤身边。


    “红萤姐,你怎么样,烫着没?”一个小丫鬟拉起她湿冷的袖子查看。


    红萤摇摇头,哽咽道:“没有,伺候姑娘这么久,怎么可能上滚烫的热水,那水温明明刚刚好,我试过的。”


    另一个年龄稍长的丫鬟左右看看,语带无奈,悄声安慰:“你别太难过,这错原也不在你,你就是撞在姑娘气头上了。”


    “这几日府里风浪大,大家当差都警醒些吧,各院主子心气儿都不*顺,可别触了霉头!这日子,可真难熬。”


    “各院?”红萤抬起泪眼,有些茫然。


    “是呢。”那丫鬟嗓音更低,几乎是用气音道。


    “我昨儿晚上听前院扫地的王婆子偷偷嚼舌根,说是裴家公子升官,夫人便想把这桩好婚事换给咱们大姑娘!二姑娘自然不依,闹起来了,老夫人匆匆赶回来,好像也是因为这事。”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虽说她们是大姑娘院里的人,但平日在府中走动,二姑娘总是温和有礼的,从不随意苛责下人,她们打心底都对二姑娘有好感,听闻这等事,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怎么能这样……”


    “嘘,你们知道就成了,可千万别往外说。”年长的丫鬟道。


    几人点头如捣蒜。


    可宅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像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这些‘秘闻’就像春日里的柳絮,不知不觉间飞满楚家每一个角落。


    竹玉院里也不例外,才入院没多久的盼儿和岑儿,连走路时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到主子,做起事来更是十二分用心。


    夕阳西下,最后一点金色余晖落下。


    盼儿轻手轻脚推屋门,探进半个身子:“姑娘,奴婢刚去厨房拿了生牛乳来,给您热一碗可好?”姑娘今日午膳时没胃口,几乎没动筷子,只捡了两根素菜吃,现在也该饿了。


    楚钰芙放下手中医书,摇摇头:“不必热了,煮熟拿冰井水镇上吧,我想喝凉的。”


    随后抬手按着眉心,问道:“蓝珠出去多久了?”


    盼儿回头望望天色,在心中默算:“约莫有四个时辰了。”


    昨日从前院回来,她越想越觉得信国公府四个字耳熟,深夜躺在床上想了许久,猛然忆起元宵节当晚,她与陆表姐在茶肆歇脚时,那说书人唾沫横飞,讲的正是信国公府轶事。


    时间过去许久,她当时也就顺耳那么一听,现下只隐约记得,说的是信国公府大少公子病入膏肓,命悬一线的故事。


    于是今日一早,她便让蓝珠悄悄出府,去茶肆找那说书人打听清楚。


    天色越来越暗,竹玉院早早点起灯烛。盼儿和岑儿将灶房送来的晚膳一一布好,楚钰芙左等右等,就在她担心出了什么意外时,蓝珠终于回来了。


    楚钰芙立即起身,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水。


    蓝珠顾不得礼数,接过水仰头一口喝干,才道:“可累坏我了,那说书先生今日没在茶肆,我打听着寻到他家,又等了许久才等到他!”


    楚钰芙坐直身子,问道:“那人怎么说?”


    “与那日在茶肆中说得大差不差。信国公夫人的确只有这个独子,是正经的金疙瘩,自幼体弱多病,听说是打襁褓里便比旁人弱,这些年吃的药能堆满一间房,年前起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近来一直在寻访擅长针灸的郎中治病。”


    蓝珠双眼亮晶晶:“定是姑娘妙手回春治好了蒋老夫人,名声传到国公夫人耳朵里,这才来找你。”


    楚钰芙静静听着,双手捧着茶盏,轻轻摩挲。


    她治好蒋老夫人已是三月初的事,如今已到四月,若真如说书人说的那样,严大公子病势凶险,怎会拖到今日才寻来。


    再者,京中擅医者何其多,她拿得出手的病例也只有蒋老夫人一人,国公府为何就认定了她?


    见她捧着茶杯沉吟出神良久,蓝珠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姑娘,您别想那么多。这桩事就是老天爷送到您眼前的机运,为何找您,您又是否能治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握住机会,借着国公府的势让主母退步!”


    楚钰芙闻言展颜一笑,确实是这个理:“是,得先把眼前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关关难过,关关过!”蓝珠嘿嘿一笑,凑近问道,“姑娘,今日下午信国公府那边,可又来人了吗?”


    “来了,听云穗说是国公夫人亲自登门,但我那位母亲大人还是铁了心不肯松口,听说国公夫人走时面色不大好看。”


    说着楚钰芙拿过桌上筷子,拨出一半米饭到空碗里,又把每样菜夹起一些堆到饭上,递给蓝珠:“跑了一下午饿了吧?这里没外人,就在这儿吃吧。”


    蓝珠也不推辞,笑着接过碗,道:“谢谢姑娘。”


    睡在房门口的小狗崽闻到饭香味,早早就绕着饭桌打转了,小尾巴摇得飞快。蓝珠瞧着好笑,夹起一块小炒肉丢到它脚边:“嘬嘬,馋死小胖狗了,都快长成球儿了,就吃饭最积极,喏,去吃吧。”


    谁知道平时抱着一块骨头都能吃半天的初一,此刻却只是凑近嗅了嗅,小脑袋一甩,绕着肉走了三圈,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最后居然一扭身,又趴回窝里了。


    蓝珠傻眼,筷子悬在半空:“嘿,刚还扒裤脚,怎么这会儿真给了它又不吃了。”


    “估计是不饿……”楚钰芙下意识接话,可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抿唇看向桌上饭菜,脸色微变,一把捉住蓝珠的手。


    “别吃。”


    她俯身凑近那盘肉,闻了几下,却并没察觉到什么异味,抬起头道:“去,叫人到灶房捉只活鸡或者活鸭什么的来。”


    看她骤变的脸色,蓝珠也想到了什么,扔下筷子打开门便唤人去灶房。


    不到一刻钟,银索抱着一只嘎嘎乱叫的小白鸭跑进来,几人掰开鸭嘴强塞进去几块炒肉,起初鸭子还在胡乱扑腾,不过几分钟光景,便眼睁睁看着那鸭子的动作越来越弱,细长的脖子慢慢软下去,最终小圆眼一合,再无声息。


    银索捂着嘴,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眼道:“姑、姑娘的饭里有毒!”


    楚钰芙冷冷一笑:“她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要我‘病死’了,嫡姐不但能顺理成章嫁去裴府,信国公府无人再能置喙半个字,还坐实了我重病不能见客的说辞!”


    这也的确是吴氏能做出来的事,趁祖母病着,让她暴病身亡,等楚爹爹回来时,没准人都已经入土了。


    银索道:“这、这也太……”


    “狠毒!”


    蓝珠咬着后槽牙,把她没说出口的两个字补齐,然后道,“幸亏有初一在,也幸亏姑娘细心!堂堂高门主母竟也使上投毒的下作手段,姑娘,咱们这就去禀告老夫人!”


    楚钰芙缓缓摇摇头:“不要,暂且不要声张,你且把这盘菜收起来,容我想想。”


    “还有,这事勿要传出去。至于这几日的饭食,灶房那边送来就收下,不吃就是了,你和云穗就辛苦一些,从角门出去另买些菜米,咱们就在院里的小灶上做。”


    两人应下:“姑娘放心。”


    接下来的两天,两边就这样耗起来,到了第三日,事情迎来变化——楚老爷居然提前回京了。


    第三日清晨,暴雨如注,楚府大门被拍得山响,门房刚拉开一条门缝,楚老爷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他铁青着脸,一把抢过小厮手中的伞,自己举过头顶,踏着积水大步往前院迈去。管家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一手撑伞,一边压低声飞快汇报起这几日家中发生的大事。


    当说到吴氏执意要给二姑娘换亲,老太太匆忙赶回却被气得病卧在床,再到信国公夫人亲自登门求医,却被吴氏拦在花厅时,他额角青筋暴起,再也压不住怒火,一把将油纸伞掼到地上。


    “荒唐!简直荒唐!她就是这么给我管家的!?”


    “哎哟。”管家惊呼一声,上前捡起雨伞,重新遮到他头上:“您消消气、消消气!您这衣裳鞋袜都湿透了,我让人拿干净的来,您换上暖和暖和再说吧。”


    “换什么换!”他急喘几口气,咬牙道:“去,立刻把吴氏叫到花厅,还有,让芙丫头也来,老夫人那里先不要惊动!”


    “是。”管家转身匆匆吩咐下去。


    等楚钰芙梳洗完毕,撑伞走到前院花厅外,楚老爷震怒的咆哮声隔着雨声传来。


    “……这就是你当的好家!我这才离家几日?你就捅出这么大篓子!你可知我是怎么回来的?是信国公!一封亲笔手书直接递到我手上,让我立即回府‘处理家事’!听听!听听!好生丢人,真是好生丢人啊!”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荷儿不愿嫁,现在好了,人家裴越升官了,你倒好,眼热了心动了,竟要把芙儿的亲事生生换给荷儿,你当裴家是什么?你又当楚家、当芙儿是什么?把我们所有人的脸面置于何地!你就是这么当主母、当母亲的?”


    说到最后,楚老爷已是怒不可遏,屋内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用手大力拍打桌案。


    紧接着,便是吴氏带着哭腔的辩解。


    “老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如何不疼芙儿,若不疼她,岂会把自己压箱底的私房铺子拿去给她添妆!我是真心疼她、护着她,才不让她嫁裴越!我诚心诚意去玄妙观,找玉泉道长求来的卦,黑纸白纸写着他们相克,不是我信口胡诌,老爷若不信,大可亲自去玄妙观问个明白!”


    听到这儿,楚钰芙深吸一口,抬步踏入花厅。她背脊挺得笔直,嗓音清泠泠带着冷意:“母亲真以为,同样的谎话,父亲会信第二次?”


    厅内陷入死寂,楚老爷和吴氏的同时转向她。


    “谎话?”楚老爷眉头紧锁,“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父亲的面,楚钰芙咬住下唇,眼中迅速漫上一层水雾,凄楚道:“爹爹!若非母亲这样步步紧逼,女儿本是要将这件事烂在肚里的,可是、可是女儿今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她带着泣音道:“当年母亲便是用同样的手段,买通了那所谓的道长,让他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说姨娘克您,这才使得姨娘含恨而终,到死都备受您冷落,如今母亲又如法炮制,买通道士说我与裴越八字相克,只为遂她私心……”


    “你血口喷人,”吴氏眼皮直跳,猛地厉喝道:“少要在这里装可怜,全是胡说八道!我何曾做过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楚钰芙倏地回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母亲以为时过境迁就无人知晓了?女儿手中就有当年知晓真相的人证在手,父亲若不信,我们大可去报官,就让大理寺查个水落石出,来评一评理!”


    “你!”吴氏没料到她居然还有这一出,瞬间脸色煞白,睁大双眼,指着她说不出话。


    楚老爷捂着胸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几步倒退着坐回椅上,单手扶额颓然许久,才像是缓过一口气,哑声道。


    “芙儿啊,报官的话,你就莫要再提了。你也要为爹爹,为楚家的脸面想想才是。”


    他顿了顿,抬眼道:“眼下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先放一放。信国公府咱们得罪不起,你今日便先去国公府上看看——”


    “我放不得。”


    楚钰芙伸出手抹掉泪痕,红着眼圈看向他。


    “您知道的,女儿向来恭顺,对父亲母亲的吩咐,从未说过半个不字。可今日,女儿是下定决心,非要争上一争不可。”


    她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若不将属于我的东西原原本本还给我,我绝不踏入信国公府半步!”


    楚老爷愣了一瞬,道:“我这就让你母亲将细帖上的名字换回来。”


    “不止。”楚钰芙缓缓摇摇头。


    “还有我姨娘当年留下来的嫁妆,我也全部都要带走!”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很努力在啪啪啪啪)敲键盘[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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