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芙哭了很久,久到桌上红烛燃的只剩拇指长。哭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胀痛,才昏昏沉沉累极睡过去,在被子里蜷成一小团,缩于床榻一角。
丑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屋中炭盆偶尔爆出毕剥一声轻响。
原本趴在楚钰芙枕边的初一,倏地动了动耳朵,机敏地睁眼抬头看向屋门方向,仔细嗅了嗅门外飘来的气息后,它疑惑地歪了歪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门。
大门在它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一抹黑影携着冷风走进来,在距离床榻一丈远的白石珠帘后,顿住脚步。
初一静默了片刻,待看清楚来人后,小尾巴瞬间摇成风车。窜到对方腿边,小爪子抱上靴子,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撒娇声。
楚钰芙睡得不安稳,初一的动静虽不大,却还是将她惊醒了。
“……初一?怎么了初一?”
她费力掀起红肿刺痛的眼皮,哑着嗓子喃喃唤道,却在抬头的瞬间,僵住了。
白石珠帘后,一个高大英挺的轮廓,被清冷月光勾勒出来。那轮廓她太过熟悉,熟悉到心脏骤然一紧,生生停掉一拍。
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抬手去擦。
这样的梦她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每次只要她稍有动作,那梦就会醒来。睁开眼后只能孤零零面对那深深的空虚和巨大的绝望。
拜托,让这个梦再长一些吧,再让她多看几眼,或许再过些时日,她就再梦不到如此清晰的脸了。
不过也不要总梦见,反反复复揭开伤口,独自面对醒来时的失落,也太过残忍。
就在她哭得快背过气时,那黑影动了。
骨节分明的手撩开珠帘,一步步走近床榻,单膝跪在脚踏上,伸出一只略带寒气的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珠,低声哄道。
“乖,不哭了……我回来了。”
冰凉的手有些粗糙,指腹上带着一层常年练武积下的硬茧,但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楚钰芙怔住了,哆哆嗦嗦抬起手,轻轻触碰向眼前人的脸颊。!凉的
能摸到……不是梦!
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抽空,抬起的手滑到男人襟口,然后死死攥住。所有委屈、恐惧、绝望,以及失而复得的喜悦,统统涌上心头,她放声大哭。
“你怎么、你怎么才回来!呜——”
裴越用力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抚在她背后,另一手托在颈侧,无数带着安抚意味的碎吻落在她发顶。
“我回来了,不怕了,芙儿,不怕。”
不过月余未见,小夫人竟瘦了整整一圈,整个人单薄得像纸,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原本莹润的脸蛋只剩巴掌大,衬得那双含泪的眼睛大得惊人。他搂得小心翼翼,唯恐多用一分力就会将她揉碎。
那滚烫的泪珠,哪里是砸在枕上?明明是砸在他心上,哭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
他双手捧起怀中人满是泪痕的脸,对着红唇吻去,这吻比平时更重、更深,更毫无章法,但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楚钰芙抬起手臂环上男人脖颈,闭眼用力回吻。
假如此时此刻再有人问她,你爱他吗?
她想应该是爱的,如果不爱,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魂牵梦萦?或许她的心远比她更早知道哪里有爱,有温暖。
靠在宽阔熟悉的怀抱里,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哑着嗓子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联络不上,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还要走吗?”
男人坐在床沿,看样子并没有脱衣上床的打算。
“嗯。”裴越大手覆在她侧脸,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眼下那片洇红的肌肤。
“没有失联,一开始便是与大殿下联手设局,引蛇出洞罢了。大军早已分批潜回京郊大营。大威传信说你伤心过度,哭得厉害,我这才回来看看,天快亮前就得走。”他声音低沉。
早在几天前得知她有了身孕,他便既惊喜又担心,为了大局,他只能强忍。待今日收到信鸽传信,得知她哭得厉害,他实在忍无可忍,心像被钝刀生生剜去一块,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夜赶来。
楚钰芙闻言用力捶了他一拳,带着鼻音控诉:“好哇,你宁肯告诉大威,也不肯给我透一丝风!你知不知道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说着她眼里又蓄上了泪。
她也不想哭,可今晚的她好像就是很脆弱,泪腺仿佛失了控。
裴越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凑在唇边吻了吻:“你若知晓内情,便不会那般煎熬难过,很难做到十足十的真。若要骗过那些暗处的眼睛,只能做全套。”
这说得倒也在理,这几日她一得空就往国公府跑,忧心忡忡,强颜欢笑,这些落在有心人眼里,都是裴越确已出事的佐证。
她吸吸鼻子:“那大威也告诉你我怀孕的事情了?”
裴越点点头,深邃眼眸里漾开温柔笑意,大手隔着被子,温柔珍重地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那你这次回来,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楚钰芙红着眼睛,带了点酸意,抿唇指指肚子。
裴越低笑一声,俯身去吻她湿漉漉的眼角:“当然是担心你,小家伙这样能折腾,害你吐得如此辛苦,等他出来……若是姑娘便罢了,若是小子,非得狠狠训他一顿不可,为你出气。”
楚钰芙破涕为笑,眼睛弯成月牙。
心头阴霾一扫而空,浓浓倦意翻涌而来,她忍不住打了长长的哈欠,最近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裴越将她放平躺好,仔细掖好被角,大手隔着被子,在她背上一下下轻拍:“睡吧。二皇子昨夜已知晓陛下即将传位于大殿下,不日便会狗急跳墙。最多三日,一切尘埃落定。你安心在家,好好养着身子,莫要外出。”
半梦半醒间,楚钰芙牵着他衣角,含糊应了一声:“好,我等你回家……”
黎明时分,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冰冷的雨夹雪,细密的冰粒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楚钰芙陷在温暖柔软的被褥里睡得黑甜,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直到将近正午,方才缓缓醒来。
她偏头抓起不知何时放在软枕旁的鸳纹玉佩,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两圈,然后才哑着嗓子喊道:“蓝珠——”
推门进来的却是银索。
银索端着盛了温热水的铜盆进来,道:“蓝珠姐眼睛肿得像桃子,我给她拿了冰帕子让她敷着歇一会儿。”
她走近了挽起床帐,看着楚钰芙同样红肿的眼皮,轻嘶一声:“夫人,要不我也给您弄条冰帕子敷敷?”
楚钰芙走下床,对着镜子照了照,不由苦笑:“也好。”
井水淘过的帕子,在廊下冷风里晾一会儿,就冻到半硬了。
她重回床上躺好,银索把帕子敷在她眼睛上,然后转身打开灶房刚送来的食盒,把小菜一样样端到楠木圆桌上摆好。
菜色清一水的素淡,煨冬笋、白菜烩豆腐、素炒雪里蕻、萝卜米油羹,唯一算沾了点荤腥的是点心蛋黄酥。
蛋黄酥外皮刷了蛋液烤得酥脆,里头裹着甜糯的红豆沙和流油的咸蛋黄,是灶房特意为夫人做的。
银索端着碟子凑到床前:“夫人,灶房做了蛋黄酥,您闻闻,能吃进些吗?”
那混着豆沙和咸蛋黄的味道刚飘近,楚钰芙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连忙摆摆手,恹恹道:“我不想吃,你和蓝珠分着吃了吧。”
银索答应一声,连忙将点心放得远远的。
冰帕子至少要敷半刻钟,银索将夫人等会儿要穿的衣裳拿出来搭在屏风上,余光瞥见那碟惹祸的蛋黄酥,忍不住好奇问道:“夫人,怀孕是什么感觉呀?”
楚钰芙抬手搭上小腹,思索了一会儿:“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茫然。
或许是因为近来变故迭起,心神俱疲,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期中那种巨大的、成为母亲的激动。更确切地说,她甚至常常会忘记自已已经怀孕的事实。
除去这磨人的孕吐,她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发生太多改变。她还是那个她,并没有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瞬间变成另一个人。
若非腕间的喜脉和突如其来的反胃作呕,她甚至会恍惚觉得,怀孕这件事,离自己还很遥远。
“这样呀。”银索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忽然灵机一动,“诶,夫人,祥润斋的杏仁酥您不是一直惦记?要不我待会儿去买些回来?您总得吃点东西。”
确实有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想起祥润斋的点心,楚钰芙有点流口水,然而,刚想点头答应,男人低沉的话语便在她脑海中响起:二皇子不日便会逼宫。
回想起原书里的剧情,那最近外面可有的乱呢!
她心头一凛,连忙摇头:“不用了!最近外面怕是不太平,尽量少出门。等会儿你让云杏跑一趟楚家,给祖母捎个口信,就说恐怕外头要变天,让家里门户紧闭,多加小心,家丁们都警醒些。”
“嗯……”她补充道,“我有了身子这事,先别跟祖母提,免得老人家白白担心。”
她也想过将祖母接来裴府暂避。但一来祖母未必肯来;二来白姨娘和四妹妹还在楚家,总不能把楚家女眷一股脑儿全接来,太过扎眼。
祖母向来有主见,递了话去,想必会早做安排。
银索点头记下。估摸着时间到了,她上前轻轻取下楚钰芙眼上的冰帕子,扶她坐起,一边帮她整理寝衣,一边闲话道:“夫人说起变天,我倒想起前日灶房管采买的朱妈妈来。”
“朱妈妈抱怨呢,说附近忽然多了好些生面孔,看着就不是善茬,总爱打架闹事,搞得那些卖菜的阿叔阿婶们,卖完菜就紧赶着出城,一刻不敢多留。她采买都得比平时起更早,觉都睡不够,怨声载道的。”
楚钰芙起身,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轻声道:“无碍的,过几日便好了。”
……
正如裴越所说。
第三日,一早天还未亮,一支刺目的烟火尖啸着直冲云霄,啪的一声炸开花,整个京城瞬间炸开了锅,打砸喊杀声、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打破了黎明的死寂。
裴府上下灯火瞬间通明,大威带着精锐们快速扑向大门及各角门,院墙下,人影幢幢,每隔二十步便肃立一人,来回巡逻看护。
吴皇后与三公主匆匆披衣赶到安乐苑时,沈夫人派来的信国公府家将也正好带着一队人马赶到。
吴皇后上前一步,蹙眉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因何如此喧乱?”
那家将显然是认得皇后的,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启禀娘娘!昨日深夜,二皇子于行宫举兵逼宫!同时,他派人潜入宫中欲挟持娘娘与公主殿下,以此胁迫大殿下放弃太子之位!然其爪牙扑空,发现娘娘与公主早已离宫。二皇子狗急跳墙,已传令城中潜伏贼众作乱,意图趁乱掩护其潜逃!”
吴皇后倒抽一口凉气,手中收紧攥住了帕子:“这孽障!竟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三公主急声追问:“那我大哥和父皇可还安好?”
家将沉声回禀:“公主殿下不必忧心,大殿下已同裴将军取得联*系,大军已赶往行宫护驾平叛!”
蓝珠闻言,眸子骤然亮起,激动得浑身一颤,忍不住一把抓住身旁楚钰芙的手,喜极而泣:“……夫人、将军、将军他!”
楚钰芙咬咬唇,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咱们只要好好守住家便好,等行宫那边安定下来,大军肯定会第一时间前来镇压这伙宵小。”
信国公府带来了二十名精锐好手,统统安排在安乐苑内护卫。
很快,周围的邻居府邸便传来哭喊和打砸声。紧接着,裴府那厚重的正门和西角门,也遭到了猛烈的撞击,沉重的砰砰砸门声如同擂鼓,震得人心头发颤。
所幸府内早有准备。粗壮的横木早已牢牢顶死在门后,任凭外面如何冲撞,大门依旧岿然不动。眼见撞门无果,外面的人又准备架梯翻墙。
想要翻墙?那便更难了,守在里侧的将士,目光如炬,只要墙头刚冒出一点黑影,露头便是一刀,惨叫声和坠地声不时响起。
听着外面的喧嚷声,吴皇后笑着拍拍楚钰芙的手,温声问道:“怕不怕?”
楚钰芙摇头,想到这半个多月的经历,轻舒一口气:“比起这个,我更怕我家将军回不来。”
三公主倚在门边,闻言扑哧一笑:“夫人和将军这份情谊,足以写成那动人的话本子了。”
当天色大亮,金灿灿的太阳高高升起,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混着军鼓号角声,响彻大街小巷。
不多时,外面一切重归平静。
裴府大门缓缓打开。
裴越一身染血的玄色铠甲,怀抱头盔,大步跨入府内,径直走到吴皇后面前,单膝跪地,甲胄铿锵:“臣护驾来迟,让娘娘与殿下受惊了。”
吴皇后忙抬手虚扶,笑道:“裴将军快快请起!”
“谢娘娘。”裴越起身,目光越过众人,看向站在公主身侧的倩影。
他大步走到楚钰芙面前:“我回来了。”
楚钰芙早已泪眼蒙眬,所有担忧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她顾不上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欲给他一个拥抱。
岂料就在靠近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传来,她猛地变了脸色,捂住嘴后退一步。
“呕!——”
“芙儿——”
“夫人!”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齐齐惊呼着扑上来。裴越更是脸色大变,急欲上前搀扶,却被眼疾手快的蓝珠张开双臂拦住。
“……将军您还是先去洗漱一下吧,夫人如今有了身子,闻不得腥味儿!”
三公主挽着吴皇后捂着嘴直乐:“哎呀呀,我还以为能见到夫妻相拥,泪眼对视之类的温情戏码呢!可惜可惜!”
瞧着乱哄哄的一团,吴皇后也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十二月末,陛下传旨昭告天下,立大皇子江景言为皇太子,入主东宫。二皇子江景逸,素行不端,结党营私,悖逆人伦,着发配皇陵,终身幽禁思过。
大概是碍于天家颜面,并未详细罗列其罪状,但发配皇陵,基本上也就算是终生圈禁了。
除夕夜,万家灯火。
绚烂的烟火绽放在御河岸,斑斓光华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之上,碎银流金,如梦似幻。
楚钰芙裹着雪白貂裘,倚靠在裴越怀中,站在府中最高的阁楼之上,远远眺望烟火盛宴。
她望着远处被映亮的民居,道:“说起来那帮反贼有一点倒挺好:专盯着官员富户下手,看不上平头百姓家的仨瓜俩枣。倒是没让寻常人家遭太多殃。”
裴越闻言低笑,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温热的大手从貂裘下探入,搭在她柔软的小腹上,细细摩挲:“说起这个,我倒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楚钰芙懒洋洋地靠在他胸口,仰头望他。
“任裕死了。”
“啊?大姐夫?”楚钰芙微微睁大眼,“他怎么死的?”
“京城大乱那晚,他宿在城西的醉风楼,惊慌逃跑之际,遇到一伙趁乱打劫的亡命徒,当场就被打死了,过了两日任家才找到他的尸首。”
裴越顿了顿,补充道:“你大姐现下正嚷嚷着要和离,要去道观做姑子。”
“……那我爹和嫡母,岂不是要气死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一阵冷风吹过,撩起她额角发丝,裴越抬手,仔细为她戴好风帽,牵着她往阁楼下走:“风大了,下去吧。嗯,听说是双双气病了……”
“你这两日的孕吐好多了,等祥润斋开了门,我让人去给你买杏仁酥?明日让灶上炖只老鸭汤,好好补补。”
楚钰芙回握住他干燥温暖的手,十指交缠,眉眼弯弯:“好。”
巨大的金色烟花,在他们背后的夜空中轰然绽放,倾泻下点点流星。府邸各处悬挂的红灯笼,在皑皑白雪中,晕染开一片融融暖意。
走到楼梯处时,楚钰芙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璀璨夜空,嫣然一笑。
每一个用心生活的人,都值得成为自己故事里最圆满的主角-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很高兴能在深夜里敲下正文完三个字,感谢读者宝宝们的一路陪伴。会在后续两周内更新番外,比如白姨娘的故事、孕期日常、婚后日常等。我虽尽力去写了,但肯定还是有很多不足,望宝宝们海涵,不是什么严肃文学,能博君一笑就好了!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我们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值得最圆满的结局![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