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安诵戴了一个简单款的小兔耳钉。
长发有一半散碎在肩颈,另一半似乎被他随手挽了个结,他似乎并不知道,即便在相当开放的A城,像他这种既留长发、又打耳钉的男生,在大街上出没的概率也是非常低的。
而ptsd病人的身周,似乎天然就有一层温柔、小心翼翼的光晕,像是只要被人稍微碰到一点,就会惊走的小兔。
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实际上,蒲云深十分清楚,把安诵放出来绝对是个很危险的决定,因为安诵本人是不清楚他自己的吸引力的,以安诵的视角,就只能看见方才有个讨厌的男生插队。
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有人类为他义愤填膺了。
温柔的人很容易让他人冲锋陷阵。
如果蒲云深方才没站出来,枫朗时诵大厦的门前,很可能会演变成很混乱的场面,有几个自诩为“正义感强”的男生就会冲出去,和那个插队的讲理。
一群讨人厌的雄性,滥发的激素无处安置,这么大了,怕是连对象都没有谈过吧。
——那真的太糟糕了。
蒲云深冷淡地想。
安诵不知为何,他的男朋友明明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却总觉得对方在思考着什么非常令人不爽的事,最终幸灾乐祸地冷哼一声,随及眼睛就盯在他身上了。
像是在欣赏自己猎捕的战利品。
在蒲云深旁边,甚至坐了一个安诵不认识的人,这人镜框是黑色的,有种成熟程序员的萎靡味,胸口戴着吊牌,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黑眼镜发现被蒲总以“特殊礼节”请过来,特意专门来审核的人才,正在看他,立马把脸上的表情又调整地肃穆了些。
安诵:“……”
有外人在,他不好发挥。
安诵礼貌地将蒲云深给他装订好的一叠简历,又原封不动地交到桌面上。
看着“面试官”牌子后边的蒲云深,像模像样地拿着简历一张张看。
那严肃认真的表情,好像他在仔细挑剔,像是压根儿没见过这张简历似的。
安诵端着下巴,观察阿朗高挺的鼻梁。
黑眼镜在翻阅交上来的简历,他的专业素质很高,审核完他桌面上的一批简历,只见蒲总将那份“特殊员工”的简历交给了他,黑眼镜认认真真地看起来,身边响起两个人的对话。
“今年多大了?”
“22。”
“哟,这么小,”蒲云深漫不经心,“有工作经验吗?”
安诵:“我记得蒲总是白羊座,今年三月底的生日,比我还小两岁,您对于管理公司这项工作的胜任,就正如我对于我职位的胜任。”
黑眼镜“噗嗤”一声,连忙抿了口桌上的茶。
“啧,对我这么了解,伶牙俐齿的,”蒲云深合拢手臂,身体微微前倾,他极少露出这副类似于野兽猎捕的神情,犬齿毕露,“你暗恋我?”
这时候黑眼镜那口茶刚喝进去,“噗”得一下全洒上了安诵那份简历。
气氛舒缓。
蒲云深“嗯”了一声,道,“没事。”
他可以再给安诵打印一份。
安诵一整个人,被蒲云深那句特别有毛病的话,雷得有点原地升天了。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蒲云深的话。
他瞅了一眼那个黑眼镜,只见对方原本浑身都诉说着“立马下班”的懊丧之魂,突然像是打了二两鸡血一样兴奋起来,熊熊八卦之火燃烧在他二寸长的眼睛里,大有一种“蒲总不赶我走,我就在这里吃瓜吃到地老天荒”的感觉。
他很忙碌地再次整理起那批文档。
安诵:“……”
“我对蒲总不感兴趣,”他道,“能让我们的问题回归工作上来吗?”
“当然。”
安诵舒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手平放在前胸,很认真地向对方介绍起自己的条件。
他想要回归,成为社会的一员,就首先要有一份工作。
“……我曾任一家公司的游戏主笔,作为该游戏备选方案,当然因为身体原因,我没能领着他们走到最后。”安诵将平板往桌前一推,道,“这是我的画风,您可以看看。”
蒲云深翻着平板上保存的大型插画作品:“所以您的工作需求,是在朗诵找到一个有关绘画的工作?”
安诵深谙HR的语言陷阱,既然蒲云深这么问,确实也在发力考核了。
“因为我本人是计算机专业出身,”他道,“在计算机与板绘方面,都有相关的证书,所以与此相关的职位都可以尝试。”
“计算机课业很重,安先生的画风细致到这个程度,的确是辛苦了。”
“不敢不敢,蒲总也是计算机专业,管理这么大一个公司,自然是比我辛苦。”
黑眼镜:“……”
他发现了,这个特殊人才喜欢和蒲总互揭底裤。
蒲云深五指合拢,彼此交叉,以一种谈判桌上的姿势:“所以我这里,的确有一个很合适的职位适合安先生。”
“什么?”
“小秘书。”
“噗”这次笑的又是黑眼镜。
其实这不怪他,真不怪他。
早知道今天就不留下来了啊,真的是,他要笑死在这里了,要是现在他还看不出来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蒲总对这个小少年一见钟情了,他就白在蒲老爷子身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工作了。
“对不起蒲总,我检讨。”他说。
两个人没有一个有搭理他的意思,他这个电灯泡或许有点过于亮了。
蒲云深:“所以,给我当小秘书,安先生觉得这个职位怎么样?”
秘书就秘书,他非加个不正经的“小”字,安诵就觉得这个人十分讨厌。
“薪资呢?”安诵磨牙。
“一个月100w,从我工资卡上扣。”蒲云深轻敲了敲桌面。
安诵:“成交。”
黑眼镜:“?!”
安诵起身,与桌面后的蒲总象征性地握了下手:“那么来日方长,再见,蒲先生。”
他甚至风情万种地给桌面后沉凛如雪的蒲总,飞了一个飞吻。
黑眼镜甚至还沉浸在方才,回不过神,才聊了几句话,这就来日方长了?
安诵走出了房门。
蒲云深给他的分红比这还高,他根本就没有太在意对方说的薪资报酬。只不过阿朗这么说,肯定还是想让他继续在星螺花园修养,无意让他出来工作。
第62章 嗅闻鼻子思想
实际上安诵一整个上辈子,都处于高强度的工作中。
这辈子他的身体一上来就垮了,很久没有工作,被人保护温养到这种地步,是安诵几乎没有设想过的生活,说来也对,刚重生时他跑出喻辞所在的咖啡馆,在瓢泼大雨里被一双强壮的胳膊强制搂住。
那个搂抱里不容质疑的控制与占有欲,似乎也预示了蒲云深这种秉性。
他就是这么不计得失地要养好他。
从没想过压榨安诵的价值。
安诵心绪复杂,路过洗手间,猝不及防的,他被勾住腰搂了进去。
冷松味先于那条强劲的胳膊到来,今天的冷松味似乎格外浓郁,隐含着躁动,安诵人麻了三秒钟,随及缓过了劲。
“唔”了一声,然后他就乖乖让人搂着,像是他被谁养好的,他就无条件地信任谁。
在昏聩的灯光中,安诵对蒲云深眨了眨眼。
他习惯性地对爱人做这个动作。
对方低声:“宝宝,我们去度蜜月吧。”
这里虽然也熏着香,环境优良,但它也是公共厕所。
安诵嘴角抽了抽。
反正他自己是想不出,在厕所里蹲人的这种操作。
蒲云深又低声:“去度蜜月嘛,宝宝,五天后出发,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从他在厕所里就问安诵这个问题的举动来看,他也是急迫地想知道答案,哪怕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
把安诵突然抱进来并非毫无所得,他克制地亲了安诵一下,像是有条狼犬极快地在安诵唇边舔舐了下,极为渴慕和欣喜,在窄小空间中对人的占有欲一瞬间爆发出。
不过速度很快,安诵仅仅下意识地缩了下自己。
蒲云深并没继续。
一来这是公共场合,有人性的是安诵,二来、二来……他冷淡地闻了下自己过分浓郁的冷松味。
吸完烟,没来得及洗澡,真是一件令人烦躁透顶的事。
“五天吗,好急,”安诵低声,被蒲云深牵着手离开了这个逼仄的地方,两人慢慢走。
“嗯,所以可以吗?安安。”蒲云深低声。
他以一种很能说服人的严密口吻道,“完全治好ptsd患者,的确需要使他具备一定的社会属性,我认为一份工作也是很有必要的,但这件事等我们回来,可以细聊,好么,安安?”
他捏揉安诵腕骨上的细嫩凸起,像是在缜密研究桉树身上,特殊奇怪的骨块结构。
安诵很奇怪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动作,他自己皮肤是冷白色的,腕骨的皮肤也是,对方的眼神却像是没见过似的。
忽地一下钉在他身上。
他觉得对方像是在光明正大地逗他,但明明对方的神情沉凛淡定。
“半路会出问题么?”只有安诵自己才知道这句话蕴含了什么。
“有医疗团队跟着,安安,不要怕。”
安诵“唔”了一声。
蒲云深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到,安诵其实也没有理由反对。
那个问题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毕竟在公司内部,他便也没开口问,不过今天阿朗身上的冷松味有些浓了,安诵动了动鼻梢。
蒲云深攥着他的腕骨,一直到顶层包厢。
除了方才吻的那一下,男朋友绅士得有些过分了。
一进包厢,他甚至连安诵的腕骨都松了开。
这是他的领地,他可以在此松开他的猎物。
他不确定自己身上过分浓烈的味道,被安诵闻到了没。
安诵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他已经很久没来蒲云深的办公室了,这里甚至还留存着,那时他病重阶段,蒲云深给他设置的小隔间。
这里浓郁的冷松味实际上不逊于安诵的卧室,这是一种很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安诵轻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温声:“阿朗,我想去宠物店抱一只猫,可以么?”
一眨眼功夫人就没了,安诵四下张望,突然看见蒲云深从那个小隔间里走出来,比对方先到来的,是他身上浓郁的男士香水味儿。
安诵:“……”
蒲云深对自己身上的味道甚为满意,这种香水极为昂贵,是蒲氏家族定期购置的顶奢产品之一,家族子女使用之前,都需要向老宅那边的王管家登记在册,他作为蒲家长孙,也仅仅用有三瓶的动用权限。
一瓶被蒲云羚借走了,使用效果似乎也比较不错,最近已经谈了女友,另外一瓶则给了蒲云岭。
现在他要和安诵约会,显然,已经没时间洗一个澡。
“可以的,安安,现在去抱吗?我们可以先去宠物店。”他说。
相处久了,安诵已经能看出蒲云深冷淡面孔下的小表情,对方似乎想用这种味道和他约会。
那很惊悚了。
蒲云深原本是冷松味的,但这么一综合,安诵也不确定自己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了。
混合着发面馒头的磨合香油味儿。
他有点萎了。
苦涩jpg.
蒲云深终于在他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
“呃,安、安安?”
“……像发酵过的磨合香油味。”
蒲云深:“……”
恰时门被敲了三下,安诵就在方门附近,顺势把门拉了开,陈春身边跟着他的特助,这一男一女在门口,就闻到了一股清冽柔软的味道,像是早晨,有人刚洗过了澡。
令人眉梢都舒缓开来。
陈春来这里不太像会给他带来好消息,大概会是有关喻辞的消息,这些事不能当着安诵的面说。
所以这两人仅仅在门开启的一瞬间,闻到了这馥烈清香的味道,还没有进去,门就蒲云深控制着闭合了。
可是这种香水味是蒲云深实验过的。
他确定这种味道综合了大部分人的喜好,闻上去更清淡、廓远,对人有性吸引力。
方才门口那两人的反应,也恰巧反应了这一点。
可是安诵……
“我只喜欢你身上的味道,阿朗,”安诵小声,“我没觉得你方才很难闻,但你现在闻起来就很陌生。”
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鼻子思想的人类,甚至在某些时候,以鼻子取代视觉,他又翕动鼻孔闻了闻蒲云深,觉得自己方才被强迫吃下了一盘大蒜。
第63章 原生(550营养液加更)这是一种让……
于是浪漫计划被迫搁置了。
鼻子思想的动物,嗅觉系统可以区分浓度差异极高的气味,蒲云深身上独有的、冷松味的鼓入,的确会让安诵的大脑皮层柔软光滑,他会更乖地让人搂着他,对他做一些别人不能对他做的事。
蒲云深身上的味道就是他最好的迷。情剂。
这个想法令蒲云深危机意识骤增,同时他明白冷松味的丧失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但是味道又不是衣服,不是立马就能换。
说实话,枫朗时诵大厦绝对有盥洗室这种地方,光他本人专属的盥洗室就有两间,如果安诵这次没来,那么他就会去那间盥洗室里沐浴。
离开0935号房间的下一秒,他就听见蒲云深给王叔打电话,让人给他准备沐浴用具。
他不是故意要走,他和蒲云深的关系并不是气味吸引这么浅薄。
但蒲云深那么一副高傲中愣是掺杂了几分委屈歉疚的表情,安诵觉得他再不走,阿朗就要哭给他看了。
*
安诵没有注意,方才枫朗时诵大厦前的那抹闹剧,还有其他人的参与。
当然也就没注意此时的司机。
后视镜折射出对方幽深沉默的目光,扫了一眼后排落座的少年。
长开了的他像一朵滋润的玫瑰花瓣,司机先生戴一副墨镜,唇角微抿。
“您需要去哪家花店?”司机以一种没有感情的语调问。
游戏里的NPC就是这样说话的,不知道为什么,阿朗给星螺花园配备的司机,都是沉默寡言之辈。
“离星螺花园最近的花店就行。”安诵道。
他已经习惯司机们的人机语言了,虽然他也不太常出门。
但今天NPC司机多问了一句话:“送给蒲先生吗?”
安诵愣了愣,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前方给他开车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他前几次进来、出去,司机先生都是一种一以贯之的语调,甚至连问话都是相同的,这是对方第一次打破循环。
“不是的,送给外婆,明天是她的忌日。”要带男朋友去见她的。
“节哀。”司机简短道。
然后车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司机扫了一眼后视镜。
发现那身体柔软的男生似乎已经有点晕车了,轻闭上了眼。
没有蒲云深的味道包裹,就会晕车吗?
戴墨镜的司机按了一下喇叭,让前方的车让开。
他叫慕秋池,安诵的母亲当年带着这个小了他两岁的弟弟,改嫁给了他的亲生父亲,当年他七岁,安诵五岁,他俩既无血缘关系,也不兄友弟恭。
具体发生了什么都忘了。
只记得他们之间有过关乎生命的激烈争吵。
最后他们的父母在两个孩子间做出了抉择,他作为胜出方留在了孟家,安诵消失了。
花店到了,慕秋池扫了一眼后视镜,因为缺少蒲总冷松味的包裹,安诵似乎晕得厉害,在车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睡觉,脖颈散碎着柔如水流的发,黑白分明。
眼皮翕动得很缓,静谧安静的模样,像是吵醒他都是一种不道德的事。
“到了。”司机先生冷淡道。
“多谢,你在店门前等一下我。”安诵温声,舒了口气。
打开车门下车,他仰头望了望半落下山的太阳,从有点想呕吐的想法中,挣扎出来一些力量。
定了定神,朝花店走去。
他背后深邃的视线如有实质般盯着他。
清瘦、绮丽、病得令人呼吸都要放轻,符合一切被蒲总宠爱、豢养的小宠物的刻板印象。
慕秋池淡淡地盯着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心里的歉疚和亏欠感逐渐升起,他像是训练好的机器,神情依旧冷淡,任由这种感觉酸酸地、涨满了他的心脏,直到安诵的背影转入店里,再也看不见他。
他如人机一般驱动车,把它停到安诵指定的停车区,然后安静地守在这里,不动了。
接受蒲总专属司机的职称,都需要经过为期三周的严格培训。
第一,不准多嘴。
第二,要选择性失明,只许看路,不准观察车里乘坐的人。
第三,在紧急情况突发时,保护乘客。
第四,穿工作装上岗,戴墨镜,穿西服,穿黑色皮靴。
第五,令行禁止,随叫随到。
*注:工作期间禁止取下墨镜,禁止让乘客认识你,看见你的脸。
由于第三条的存在,王叔挑选的司机都是年轻、看起来像是健过身,有肌肉的,也就是蒲云深削减版,就比如慕秋池。
他们每个月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薪水,这是在外边跑车拿不到了。
慕秋池需要这笔钱,他爸破产后生病了,家里的窟窿大得填不上。
没过多久,安诵抱着一束巨大的白色百合在店门口出现,那个司机先生竟然没在车里等他,而是指示标似的站在车前,头半垂,一副人机的模样,安诵刚出来就一眼看见他了。
安诵:“……”
挺尴尬的,蒲云深难道没给司机做过培训吗?
为什么他们的工作装这么奇怪啊?黑西装,黑裤,还戴墨镜?
这很蒲云深了。
那司机似乎见他抱这束花太吃力,就走过来帮他拿花,同时单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道:“您晕车的话,需要坐前排么?”
违反了培训内容的第一条,擅自与客人对话。
“嗯……不想,谢谢你。”
司机先生躬身,不做声地打开后排车门。
安诵不太适应这人动不动就鞠躬、弯腰的行经,好像因害死过他、心里生疚一般。
不过也许是阿朗给人培训成这样的缘故,安诵想,车一动,眩晕感就袭来,他筋骨似乎都软了下来,没有力气地靠在椅背上。
在他眼里,每个司机都长得一模一样,都是这种语气这种着装,如果是阿朗,他可能会有兴趣扒他西服,但是对于别人,安诵就没有多少兴趣了解。
“到星螺花园叫我,谢谢师傅。”
“不客气。”慕秋池淡声。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称得上是擅自行动,违反了工作规定,足以让他被王叔开除,让他爸失去唯一的手术费来源。
但他依旧冷淡地开着车,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
在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少爷,只因为暂时无法找到,比做蒲云深专职司机还要挣钱的工作,而他父亲的病不能拖着。
因为车厢里很安静,超乎寻常的安静,所以身后人每一次动弹、细微的呼吸,都传入了慕秋池耳中,他们专车司机的墨镜都是独立研发的,能够使充足的光线进入眼中,完好地观察到路况,慕秋池冷淡地扫了一眼后视镜。
他那病弱的弟弟似乎有点冷,裹上了布满蒲总冷松味的薄毯子,眼皮翕动,似乎有点睡着的意思了。
毯子是他在箱包里找来的,经常为蒲总开车,他有一些蒲总用过的东西。
慕秋池转移开视线。
这是距离星螺花园最近的花店,没多久就到了,安诵似乎因为想到了去世很久的外婆,情绪有点低落。司机帮他把花抱下车时,一擦身的瞬间,安诵手心多了一张纸条。
他睁大眼睛,朝那没有感情的NPC望去。
对方已经缩入车内,驾驶着它朝蒲家车库驶去。
安诵茫然地抬眸望了那车影一眼。
低眸展开小纸条:
[不要将我方才下次拿花的举动告诉别人,我会被开除。
我爸生病了,我很需要这份工作。
求你。
不要告诉蒲总关于我的任何事。]
安诵茫然了一瞬,他的脑子此时有点不够用,其实他看见前两行字的时候,是真的很想向蒲云深吐槽他们公司的培训制度,见鬼的黑墨镜和黑西装。
每个司机都长得一模一样,那墨镜好像是天然长在他们脸上似的,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
不过方才的司机真的好奇怪,安诵抱着花进了门,心里无端地紧张起来,他有点想和阿朗说的,和阿朗谈恋爱到现在,他好像就没有隐瞒过他什么。
司机也可以撒谎,也可以用父亲生病这样的条例威胁他。
安诵忧虑地走进厨房。
但可能……比起他个人的恐惧,一个家庭的生死还是更重要一些,毕竟他也经历过很需要钱、拼命挣钱的阶段,他理解一份工作对普通人的重要性。
就当遇见了个很离谱的司机。
他把纸条在火上点燃了,看着它烧成了灰。
阿朗洗完澡了吗?
将饭煮熟,又炒好了一道菜,安诵平时是喜欢安静的,但今天他一个人待不住,宋医生平时念诵经文的读书声也没有响起,不知道是不是给附近的蒲家子弟出诊去了。
安诵在地球号上,点开“安朗”的头像,紧张地抱着手机,给阿朗发过去一条语音:
“阿朗,你能回家吗,我有点害怕。”
对方秒回:
“怎么了安安,你身边有细弱的水流声,盥洗室的水流声更粗一点,而且盥洗室听不到客厅里放的唱片声,所以你的位置是,一楼厨房。安安,你在那站着别动,宋医生两分钟内到你身边。”
安诵:“……不要他来,阿朗。”
“嗯,我不让他去,你说,我听着呢。”
同一个司机先生,同一个位置,蒲云深合衣坐在安诵坐过的位置,慕姓的司机先生坐在原地,目不斜视。
后视镜里,蒲总有着淡青色脉络的手,拿着一部造价高昂的手机,很依赖他的那个声音温软地传来:
“我就是想让你快点回家。”
“嗯,我在路上呢,宝宝。”
刹车突然紧踩,绝不是其他因素,而是司机视角里突然出现了一对老人在过马路,蒲云深扫了前方一眼,冷淡地收回目光,嗓音磁性温柔:“宝宝,我洗干净了,身上没有别的味道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雀跃起来,那男生似乎在开心:“哦,那你快回来,我要闻闻你。”
“很快,宝宝。”将语音发过去。
蒲云深望向前边,如同隐身了一样的司机先生,他对王叔的培训能力还是很信任的,从这些司机的工作着装到个人工作素质,都比较不错。
“还有几分钟可以到家?”蒲云深道。
“八分钟,蒲总。”司机先生训练有素地说。
*
慕秋池一到家就将一盏茶,仰头饮尽。
喝完才发现,这不是他从前喝的金贵茶叶,而是隔了夜的白开水。
碗没有人刷,饭米粒粘在碗底,锅里似乎一如既往地没有煮熟的饭,继母和父亲都不是会做东西吃的人。他进门时,那两个人正在争吵,但他莆一进门,他们就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了家里这个唯一的劳动力。
慕秋池没有理会,破产后他们三个人就挤在一百平米的小地方里,他冷淡地走进他的小房间,门虚掩。
活到这种地步,门关不关上都没有必要了。
“小池,你爸身体不好,我已经照顾着他先吃过了,锅里的炒饭还热着呢,你快去盛点。”
慕秋池似乎陷在某种想象中走不出来,听见母亲的声音,却反应过来似的,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是安诵的亲生妈妈。
慕秋池盛了饭,又回到了自己窄小的房间里。
所以安诵,是被蒲氏的长公子包养了吗?
他搅拌米饭的动作很用力。
——“宝宝,我洗干净了,身上没有别的味道了。”
——“哦,那你快回来,我要闻闻你。”
慕秋池“啪”得一下将碗筷搁在碗上。
他无法想象安诵讲这句话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蒲云深在外有了情人,不但对安诵毫不避讳,还对他说,他已经洗干净了。
安诵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人睡在他身边。
而且,安诵怎么长大后就变成了的同性恋……?
被人包养、和豪门公子搞同性恋,桩桩件件都挑战着慕秋池的底线,他不可忍受自己的弟弟变成了这副模样,但他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只依稀记得他和年幼的安诵起争执。
他好像把安诵毁了容,然后就没再见过他。
可是他看见的安诵是很漂亮的,可以说慕秋池在外,从没看见过漂亮柔美到这种地步的人,不管是走动还是说话,都让人有一种对他犯。罪的冲动。
“小池?”
慕秋池倏然而惊,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脸色霎时间冷了下来。
是母亲听到响动,担心地进来看他了。
其实在父亲破产前,他们一家三口十分融洽,根本看不出来是重组家庭,母亲对他视如己出,对他就像对待亲生儿子般的严厉,所以慕秋池整个人长得还算比较正常的。
安诵在他们之间,一夜之间消失,像是从没存在过。
一年之前,慕父被人做局破产,他们一家去求神拜佛,在庙里的老方丈的问话中,他们提到了这个已经成为家族忌讳的名字,安诵。
这是慕秋池第一次主动寻找安诵的踪影,当他知道安诵不仅一举考上A大,亲生父亲还是A大有名的生物系教授、安屿威时,他和母亲心里的愧疚就完全消散了。
但今天见到的安诵……慕秋池的唇线紧绷,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攥紧了右拳。
安诵身上有一种天然的、被人好好疼爱才能活去的气息。
病气缠绕,温柔又美好,这是一种让人保护欲爆棚的气息。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蒲云深对私人司机设那么多限制的原因。
可是他既然这么珍惜小诵,为什么还要脚踏多船呢?
安诵是为了活下去才委身于蒲云深吗?
可能某些男人,天性里就有一种救风尘的恶劣秉性,又或者说,这是他们为自己的见色起意,找到的合理化借口,偏偏他们自诩为救世主,根本就意识不到。
“母亲,”他说,他们家风严明,虽然这种严明的家风在父亲破产之后,几近支离破碎,“你还记得小诵吗?”
*
“怎么了呢,宝宝。”
蒲云深搂着他,敏锐地感受到怀里的人,脑袋又朝他怀里拱了拱,像个柔软的鸽子,被人类吓到了,于是就想将他自己整个,都塞进对方怀里去,让人给他梳理羽毛、抚摸他炸起来的翅膀。
这是不正常的。
他敏锐地察觉到安诵可能遭遇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安诵那个哥哥。
——但喻辞这时候不该在动物园喂鸵鸟吗?
“没事,我今天在车上睡着了,做了个噩梦。”
“没事的,”蒲云深吻了一下他的发顶,“做梦梦到的东西一般和现实相反,宝宝,你闻闻我现在香不香?”
安诵黏黏糊糊地在他怀里蹭了蹭:“阿朗香的,冷松味。”
这个味道很对的。
他嗅了嗅阿朗。
他嗅闻的位置,故意很接近蒲云深的唇,对方果然克制不住地按住他的手臂,让安诵被锁住胳膊、无法动弹,而后他得到了一个补给意味的深吻。
“……安安,明天我爷爷的家族聚会,我想带你去,”蒲云深骨峰明显、颜色甚至有点冷淡的指骨,摩挲着安诵的脸,“只露个面,可以不参加。”
安诵几乎立马明白了蒲云深的意思。
蒲老爷子的聚会,各界来往的人定然众多。
他是想官宣。
第64章 司机这个司机有问题
这个话题被很快跳过,有关外界的东西,在谈话中一向被蒲云深有意识地模糊掉。
一大束百合躺在茶几中央,分外显眼。
“宝宝,这是给我的花吗?”
安诵第一次给他买花,这束百合科植物值得被做成标本永远保存。
“不是,”安诵说道,猛然惊醒自己好像还没给蒲云深买过花,嗓音就变得低起来,像是不太好意思,“给外婆买的,明天想带你去见她。”
花没有了。
但见家长,这种重视程度比一束花更程度更重。
蒲云深的喉结紧张地滚了滚,少见得有些局促:“嗯,地址呢?”
“长萩园。”
长萩园是一处墓地。
蒲云深的眸光从漂亮的花束,辗转向安诵的眼睛,那双眼像清水洗过似的,温柔的、盛满细碎的光,蒲云深上辈子曾把安诵的个人资料调查了个底朝天,兀地意识到安诵十二岁之前生活在外婆身边,而他的外婆在安诵十二岁时,就已经去世。
蒲云深没有安慰他,无声地凑上前,黏黏糊糊地吻了吻他的唇,熟知阿朗的安诵,自然知道他这个动作代表安抚。
“去吃饭了阿朗,”安诵嘀嘀咕咕,“我饿了,我饿得都能把你都一整个都吃掉。”
他面对着蒲云深的俊颜舔了舔牙。
*
A城的天气时晴时雨。
这种天气其实不太适合去扫墓,王叔提前有事,因为安诵不喜欢坐副驾驶的属性,蒲云深并不十分乐意在前方开车,于是他们又毫无疑问地叫了专属司机。
所谓专属,并不是专属于星螺花园。
而是专属于东四区这一片的蒲氏家族,一个司机编队里高达十二人,所以重复点到一个司机的概率就非常低,更何况他们着装一致,根本不会认出谁是谁。
司机先生坐在车前,黑墨镜反射出一片冷光。
他似乎在专心开车。
路途不算短,毕竟跨了一个城,要从A城绕到C市,车绕上了盘山公路、又从山上开下,一整段路司机先生都不发一言。
车里寂静地发凉,安诵在看手机屏幕上,蒲云深的回复。
他在空调车里睡了一会儿,醒了。
诵:[阿朗,你能让前边的司机先生摘下口罩吗?]
朗:[不能。]
诵:[为什么呀阿朗,你不是聘请他们来的人么?]
朗:[不能,这是规定。]
语气又臭又硬,似乎包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安诵这时候想着外婆,也没有太在意,他只是因为上次乘车的经历,莫名想知道那个司机先生是谁。
毕竟是去给先人扫墓,不能在前几个小时对安诵太过分。
C城各方面的建设都比A城要差一些,两座城之间有一座大山,在古时代可能是不互通的,在安诵年幼的时候修建了盘山公路。
蒲云深微凉的眼神扫过前方的司机,抬手整理了下袖口,随及突然伸手搂近了安诵,故意地压过他,去拿安诵左手边的一瓶水,以司机后视镜的角度看去,他就是在亲吻他的爱侣。
有第三者存在的空间他就这么干,这种举动属实不把他放在眼里。
司机先生踩了一下刹车,车身微晃。
原来是前边有突然穿行马路的小女孩。
安诵恹恹地扫了前边一眼,又阖上眼。
蒲云深唇角勾起冷笑,起身。
他已经确定了,这个司机有问题。
下一步,就是确定他的身份。
第65章 滚痛丢下心理负担
路太远,山又陡,安诵坐了太久的车,连冷松味的包裹都缓解不了他的晕车了。
从胃部腾起一阵阵难受,像是腹部的肠都绞着、缠着,拧得他玉面雪白,唇也没有什么血色,他没有吭气儿地将头扭向窗外,蔫蔫的。
想吐。
晕车的人最怕司机开得太浪,尤其是方才司机“突”得踩了刹车,停了一下,安诵掀开眼皮的那一下就仿佛耗尽了全部精力。
盘山公路不能随便停车,改道。
蒲云深霜冷的眼神扫了一遍司机的座椅。
“开稳一点,在前边找个合适的地方停车。”
“好的,蒲总。”司机先生说。
蒲云深以宽厚的臂膀将脸色雪白的人搂住,安诵脑袋耷拉着,细米的睫毛沾了湿润的痕迹,双目紧闭,没有推拒,也没有反应,蒲云深眉头紧锁,以舌翘了下他紧闭的牙关。
另一手抚着他柔软的腹部,似乎要减轻他胃里的翻江倒海。
还是要吐出来比较好。
安诵的睫毛猛得一颤,眼皮掀开。
干嘛翘我嘴啊?
让我吐吗?
吐哪呀我,直接倒你嘴里吗?
湿润的眼睛眨了眨,传达出上示意思。
他脑袋晕沉得似有人在搅和他的脑浆,根本没注意蒲云深反馈了什么,只是往人身边蛄蛹了几下,尽可能地汲取一点蒲云深掌心的热量。
男朋友的就是他的。
这种自带旖旎的举动,并没有使车再一次猛得停止或前近。
司机先生四平八稳地开着,冷淡,但已经尽量把车速调快。
在无意识中又伤害了安诵一次,就因为他无处可泄的戾气。
慕秋池把着方向盘,骨节泛白。
当年安诵那么小就被赶出慕家,被迫离开母亲、被毁容,都有他始终不接受这个弟弟的原因;如果在一年前注意到他,慕秋池可能会动用各种力量,把这个弟弟掰正。
然后把他养起来。
这样美丽的人,值得被人像养玉一样温养着他。
“宝宝再坚持一会儿,想吐可以吐我身上。”
“唔……你、走开。”
司机先生把着方向盘,冷淡地扫了后视镜一眼。
安诵被完全搂住了,唯有雪白的下巴露在空气中,其余部位被蒲云深挡住。
车无声地行驶。
半个小时后,车停到了一条窄道,车门自动开启,蒲云深把安诵抱下了车。
此时已行至半山腰,往下望去,是密密麻麻的村庄,和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安诵有些眩晕,其实他很久之前都是一个人打车来,一个人打车走,呕吐的欲望上来,也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在车里忍着,怕弄脏了乘坐的车,和蒲云深一起坐车就比较轻松。
有冷松味的缓解,还有人一直给他揉肚子,只是他现在身体太弱,不管怎么做措施,都没法状况太好。
安诵将脑袋缩进蒲云深颈窝。
“宝宝,还想吐吗?”
“嗯……你离我远一点先,我去不远处那个大石头边吐。”
“就在这里。”蒲云深沉声道。
安诵不由蹙眉,这人语气干嘛这么凶?
而且他不喜欢被男朋友看见自己吐,薄薄的水气在眼眶里滚动,蒲云深尤搂着他的腰,道,“没有我扶着你你滚落下去怎么办。”
他附耳在安诵耳边,低沉着声说了几句话,安诵愕然地望向他,呆愣板直,蒲云深轻嗽一声,他俩耳根同时升起了红晕,下一秒,安诵在他眼前毫无顾忌形象地吐了。
蒲云深看见过他更糟糕的模样。
这个认知让安诵丢下了心理负担。
但是呕吐物从胃部出来的过程,仍旧很难受。
被蒲云深掌心贴着的部位在滚热、发烫,略微抽。搐,那种抖。意传感到蒲云深手上,令他心脏痛了一下,眼眶发酸地看着被痛苦折磨的人。
没有办法治好他。
安诵像是要把肚子里所有的酸水都呕尽了,他眼周不自觉地染了点红晕,像块沁了点红沁的玉,身上有一种激动过后的软弱。
身体虽软,但他有点矜贵地扯过来蒲云深手里的湿巾,把唇边的东西擦去。
又扯了几张。
收拾干净后才上车。
大允山算是旅游圣地,此时夏季,山里也有著名的避暑之地,所以和安诵他们一起来、驶上盘山公路的车辆并不算少,路途长,就十分考验人类膀胱的储水能力,安诵他们这边先下了车,后边就接连有三辆车跟了上来。
大抵见他们都是男人,其中一个没有素质的人类直接就拉下了拉链。
蒲云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捂上了安诵的眼,抱着他往自家车的方向走去。
周围有一些类人的生物在陆续地释放膀胱里的水分。
安诵:“……”
他“唔”了一声:“阿朗,你要不要……”
“不要。”蒲云深生硬地说。
“哦。”
车窗前,司机先生微微抬眸,望着窗外。
蒲云深是直接抱着安诵上下车的。
还有之前一口一个“宝宝”,在外边雷厉风行的蒲云深,私下里竟然是这样……很会哄人,对安诵也不错,慕秋池神情冷淡,但这并不能改变他脚踏多船的事实。
不知怎么。
看见蒲云深对安诵温柔的模样,他心里的烦躁感更深了。
副驾驶的门猝不及防地打开,下一秒,美人被人严密安全地送进来,蒲云深仔细严密地给他挂好安全带。
慕秋池转过脸。
在他反应过来前,他就已经失礼了。
他没想到安诵会被放到他旁边来,也没想到闭着眼的男生会这么好看。
骨架天然就比别人小,头发又很浓密,遮住了一大半脸,浓密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抖动,唇色粉白,像是涂了一层嫩红色的染料。
“砰”司机座驾边的门被打开,阳光从侧边灌进来。
“你坐后边去,我开车。”蒲云深淡声。
慕秋池似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没动。
“他晕车,副驾驶有利于他休息。”蒲云深简短道。
合格的员工不会让老板还给解释第二次,但慕秋池并不是合格的员工,他骨子里的那些傲气,被破产后的讨债者压下去过一次,但没有彻底消失。
人机司机起身了,把驾驶员的位置让给了蒲云深。
“十分钟,解决个人问题。”蒲云深冷声道。
慕秋池环顾四周,在他发现周围车都在陆陆续续地下来人时,他就知道蒲云深要他解决什么个人问题了。
他道:“谢谢蒲总,不用。”
三人整齐地坐在车上,蒲云深一言未发,倒动车辆往大道上驶去。
其实他并没有这么好心,是安诵方才多问了他一句,如果他不开这个口,他怕安诵会直接去问这个奇怪的司机……那就很糟糕了。
蒲云深需要知道这个司机的信息。
是他先前就和安诵认识,还是当了专属司机后才记住的安诵。
前者的作风酷似喻辞,很是该死;后者做法缺乏个人素质,简称缺德。
第66章 C城这一次他窥伺的眸光没有逃掉……
C城对安诵来说,不是个太友善的地方。
安诵每年在固定日期来到C城,并不只因为这里的死者。
岑女士也会在每年的这一天给母亲上供,他们偶尔会撞见。这是一年里安诵唯一和母亲交流的机会。
蒲云深对于安诵一定要今天去陵园这件事,是不太理解的,按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在C城的农家乐休息休息,明天再动身会比较好。
最后只是在农家乐补充了点水份,吃了些流食。
慕秋池将热水杯递给蒲云深,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蒲云深执着杯子。
对方唇珠沾染的水,流滴到他苍白骨感的指节。
蒲云深向来洁癖很重,此时却任由那滴水渗透溶滴进他的皮肤,拿着湿巾给安诵擦了擦嘴。
眉宇的郁色似被揉开了一点。
方才这只桉树刚下车,又吐了好些,这次几乎要把胃里的胆汁也吐出来了,几乎呈虚脱状挂在蒲云深身上,眼眶像是收拢不住泪一样,稍微一动眼角就要渗出泪液。
他被喂完了水,就被蒲云深搂在怀里,由于慕秋池存在感弱,他并没有在逼仄的农家乐房间里,察觉到他。
慕秋池垂手而立,不抬眼。
他还没傻到给蒲云深机会解雇自己。
“你叫什么?”
“姓慕。”
蒲云深没有抬眸,也没继续问,他仔细地帮安诵处理好眼尾渗出的泪,拿湿巾给他擦干净。
按照正常人的理解能力,被上司问及名字时都会回答全名,而这个人只说姓慕。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他是安诵的故人。
他不想让安诵认出他。
很有意思,不是么。
蒲云深给安诵擦汗的动作慢条斯理。
太有意思了。
他朝安诵眼睛里吹了口气。
安诵倏然睁眼。
慕。
姓慕。
他茫然地望向那个垂手站立的司机,心脏没有什么被狠狠撬动的感觉,也许是事情太久远,他被赶出慕家时才十岁大,现在已经不记得一些细节了。
他晕得厉害,那个戴黑墨镜的人,在他视野里放大又缩小,他突然很想看清一点,就在这时候,他被一只手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强制阖上了,像是要掐断他看清那个人的任何可能,湿润的泪液沾在蒲云深手心,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溢。
安诵被捂了一下,他原本睁眼的欲。望也不太强烈,这一下就彻底顺从地阖上眼了。
蒲云深矜贵从容地放下手。
“阿朗。”
“现在就在去陵园呢,”他温声道,“半小时就到了,到了我叫你。”
*
有了热水和食物的补充,安诵的精神状况好了一点。
给蒲云深慢慢讲着这个古镇上的趣事,男人攥着他的腕骨,不时以合适的力道捏一下,当做反馈,听得有点心不在焉。
蒲云深没有把事情隔一夜,留给第二天的习惯。
前边的那个司机在他看来,是无异于一个定时炸弹的。
“一会儿扫墓的时候,可以我先一个人去吗?”
“为什么,”蒲云深道,“可以的,安安,但是我要知道为什么。”
这些天里,他被瞒的东西真的很多,有情绪问题不可避免,但他这种情绪半点都没表现在他的语气和动作里,唯有眼神,深得像潭,安诵产生了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吃掉。
“干嘛……你。”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妈妈今天会来给外婆上香,”安诵又捏了捏他的手指,直觉告诉他,蒲云深不太开心,“呃……因为、因为某些原因,我和她关系不是很好。”
“今天急着来陵园,是急着来见她吗?”
“……不是的。”安诵说。
是什么,他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为了一年一次见母亲的机会,也可能是血缘关系的绑束,让他对岑女士的感觉十分复杂。
“原来是这样。”蒲云深挑了一下他湿润的鼻尖,现下那里已经出了一点汗。
“下次提前告诉你。”安诵说。
蒲云深在他心底的份量很重,他原本性子冷淡,与人讲话也尽是五分而止,被这人养得有话就说,喜欢和爱也会直接表露,因为他能在蒲云深这里,得到最直接的反馈和鼓舞。
讲话的时候脑袋是微微仰着的,胸膛挺向蒲云深。
这个姿势,显然愉悦了某个原本醋意大发的人类。
苍白的指节抚摸着桉树的脸。
他知道前边开车的那个眼神不老实,停车、减速的时候,会借着后视镜扫一眼座位后排。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难受的又不是他。
蒲云深哼笑了一声,安诵在他莫名其妙的动作里品出点恶劣,他不太想让对方现在亲他什么的,动作幅度很小地眨了下眼,勾了下男朋友的手臂,让对方搂住他的腰。
慕秋池扫了一眼后视镜。
这一次他窥伺的眸光没有逃掉。
而是在后视镜里,径直撞上了一双深邃沉凛的黑眸。
蒲云深正在后视镜里看他。
第67章 面孔“把墨镜摘了。”
氛围凝沉得像能滴出水。
车在缓慢地开,唯一的响动,就是安诵鼻音有些重的呼吸声。
他对那两个男人之间的敌意,丝毫没有察觉。
不过安诵发觉男朋友可能不是很开心,眉骨有些阴郁地聚拢,眼神聚在车前方的后视镜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可这时候快到陵园了,没时间再安抚他。
安诵捏了捏他的喉结。
喉结是个很敏感的地方,这颗有点硬的骨块难耐地滑动了下。
方才还望着正前方的男人,一秒就垂眸望向贴着自己的人类。
安诵几乎是立马就得到了男朋友的反馈,蒲云深极快地把安诵的手从自己喉结上摘掉,既像是摘除一块引得野兽发。情的病灶,又像是让人老实一些,手臂弯曲成刚好搂住人的形状,指尾克制地抠入陷进对方绵软的衣。
安诵呆愣了一秒,随及男朋友就语调正常地和他交谈起来,看不出丝毫异样。
那点冷郁的神情也散了。
实际上只有慕秋池看见了方才他微微眯起的眼。
那眼神冷冽得、像是从冰水里萃取出来的。
慕秋池脊背凉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从后视镜瞪了过去。
被蒲云深这么盯一眼并不舒服,他明白,对方很可能已经察觉了他有问题。
可是想想又觉得荒谬。
他干什么了蒲云深那么瞪他?
他不就是多往后视镜里看了几眼,这个人类是什么人型雷达吗,连这都能感知出来?
真的很装。
“可以在前边那棵大松树下停下车么?”
“可以,但陵园内有停车位,步行过去会更近一些。”
“这样么……”安诵犹豫,“算了,你还是把车停外边吧,我想自己走进去……如果当面撞见就没有余地了。”
“好。”慕秋池简短。
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安诵交流时,蒲云深轻微地“啧”了一声。
安诵仰头:“你别跟着我,我自己一个人进去。”
蒲云深:“如果有问题,就按快捷键。”
安诵拿脑袋温柔地顶了他一下:“知道了。”
背后有人托底的感觉真的很不错,他的手机是特殊设计的,手机侧面有一个专门的快捷键,能一键拨通蒲云深的电话,不过他从没用过这个功能,主要是担心万一蒲云深正在某个重要的会议上,突然响起他的电话。
那可就太尴尬了。
车停了。
安诵抱起花束下车。
他弯腰上前吻了下男朋友英俊的眉眼,敏锐地盯着蒲云深明显软了一下的神情,道:“你好像有点不开心哦,阿朗。等我回来和我讲讲。”
蒲云深的手搭在车窗边,望着那个抱着花的清瘦背影独自远去。
临走时还撩了他一下。
他眼神追随着安诵的背影。
很奇怪。
人靠在他怀里时是温软可欺的,但离开他,单独走在外边的时候,又笔直挺立得像一根松,清俊又迷人。让人很想按倒他仔细地研究,为什么这个人会有两幅面孔。
蒲云深收回眼。
不是因为安诵的背影看不见了。
而是人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成一个锐角的时候,双方可能总会有感知。
他抬眼望向前方,彼时,那个司机也刚好从外边收回视线。
两人视线在后视镜中交汇。
“把墨镜摘了。”蒲云深简短道。
第68章 对比“小池!”
在这众多坟墓中寻找熟悉的那几座,对安诵来说并不困难,因为此前他几乎一个月来一次,这次隔了六个多月了。
腰间挂着一长串钥匙的老头,潦草地核验了他的身份。
他的眼神扫过安诵雪白温软的面容时,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略有凸出,然后小少爷朝他眨了眨眼,低声道:“林叔。”
林叔点点头,浑浊的眼浮现出不太满意的意思。
小少爷很像是生病了,看起来比一年前还要瘦,骨节上多了一枚带钻的戒指。
“生病了吗?”
“嗯,是生病了,很明显么。”安诵说着就嗽了一声,他自打做过手术后就很怕冷,六月底还像他一样穿长袖的人,并不太多。
“就是瘦,没有太明显,什么病?”
“心脏病。”
林叔顿了步,回头望他。
安诵咕哝:“做过手术了。”
他紧跟了几步,走在脾气古怪的林叔后。
林叔是他外祖父家的老管家,仍旧保留着管安诵叫小少爷的习惯,外祖父那一辈人去世后,家产被重新清算,安诵、还有林翳等这些年迈的仆人,也作为一种给岑家带来负增长的家产,被重新清算。安诵就被重新丢回了他亲爸手中。
总之他舅舅不想养。
安诵那时候年纪不大,也不知道去哪儿,木木地立在外祖母的墓碑前不知道走,就被林叔领回去住了一个多礼拜。
“林叔,”安诵把戒指给他看,“我可能过几个月就结婚了。”
林叔这下是彻底停下了脚步,脸上浮现出惊愕,安诵笔直轻松地站着任由他打量,相比小时候,他的身材的确抽条般地长起来了,比林叔足足高了一个头,但他仍旧很少,有种弱不胜衣的味道。
喜悦是在第二秒才到达林叔的脸上的,低声:“结婚了?结婚了就好……你外祖母和外祖父都还不知道。”
安诵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掏出手机。
下意识接通了视频,蒲云深的俊颜映在通话界面里,似乎单手支着颌,另一手调整着角度,然后他就看见安诵,以及一个陌生的、脸上有许多褶子的老头盯着视频。
“这个姑娘长得挺俊的。”老头说。
蒲云深:“?”
安诵:“呃,确实。”
老头看着画面里那个相当俊美、鼻梁高挺的“姑娘”,纳罕:“你媳妇怎么喉结这么大呢,还有青色的胡根……”
安诵“啪”得一下把视频挂断了,他很想说话,又怕林老头年纪大了思想保守接受不了,其实他和蒲云深从暧昧到谈恋爱的阶段,一直是自然而然,从来没想过同性恋很小众这个问题。
但守墓人似乎已经自己意识到了,布满血丝的瞳孔放大。
刷子般扫过安诵过分纤细的腰身,以及柔美剔透的肌肤。
安诵有种异样的窘迫,心里一阵滚烫、一阵冰凉,这辈子重生后,他一直被蒲云深保护得很好,已经很久没意识到同性恋其实是一个少数的群体,包括他和蒲云深的暧昧、最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仿佛对方天生就是弯的……现在想想,真的好奇怪。
电话“嘟”得一声又打过来。
安诵有些慌乱地挂断。
“男人也没关系。”
安诵抬起头,林叔嗓音嘶哑得像一口锣:“你身子不太好,老是生病,心脏病没有个人照顾着也不行,先前你祖母就很发愁,以后要怎么办,不管怎么样有人照顾你就行,你跟叔说实话,是男人吗?”
半晌。
安诵艰难开口:“……是。”
低垂下头。
跟着林叔继续往外祖母的墓前走。
可能接受小少爷喜欢男人这件事,消耗了林叔一点精力,所以他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
“他年纪比你大对吗?”
“比我小一岁。”
“他家里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的。”安诵小心翼翼地说。
林叔点点头:“不错,生意人都很有钱,他很抠门吗?我以前就对我家姑娘说,抠门的男人不能要。”
“他……他不抠门。”
安诵手机开始震动起来,男人压抑的笑从手机里传出来,安诵咬着牙,威胁似的敲了敲屏幕,意思是再弄出动静就挂电话。
对面轻咳一声,压制住了笑。
林叔将安诵领到了那块碑前,有心再问小少爷几句,关于即将要和他结婚的那个男人。
如果岑家有人管这个小少爷,就轮不到他来问了,但这个孩子就像个没有根的草,父母俱在世上,也对他不管不问。
安诵将花撂在墓碑前。
墓碑上外婆的照片是她年轻的模样,被擦拭得光洁如初。
*
“姓名?”
“慕秋池。”
“你认识安诵。”
良久,“对。”
车里设备精良,但两人此时身在车外,蒲云深端着咖啡杯,肃冷嚣杂的热气腾在他眉梢,突兀道:“你暗恋他?”
慕秋池脸色顿时变了:“蒲总自己性向小众,就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这样?我的确认识他,只不过我和安诵十几年没见了,再次见到,没想到他变成了这样,这件事我总有责任。”
蒲云深不言,抿了口咖啡,才道,“他变成了怎样?”
就是一定要他说出什么不堪的词吗?
慕秋池脸色几变,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词:“同性恋。”
——以及被蒲云深豢养的金丝雀。
手机又在震动,蒲云深锐利地扫了他一眼,薄唇轻抿,等他绕到车的另一边,慕秋池才陡然松懈下来几分。
蒲云深颀长的腿倚着车门交叠,他已经在葱郁的林间望见安诵的影子了,他身边有一个一瘸一拐的老人。
“宝宝。”懒洋洋的嗓音喊。
“哦,我快到车门边了,阿朗。”
其实安诵此行并没有见到他母亲,不过见到就见到,见不到也没关系,方才林叔对他说,岑女士方才的确来陵园祭拜了,但她先安诵半个小时前赶到。
此前两人有过特意避开对方的经历,所以安诵也并不意外。
就在蒲云深在车门另一侧与安诵打电话的时候,慕秋池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岑女士显然发现了小池。
小池在什么地方兼职,她和她丈夫并不知晓,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陵园撞见了,这里可是距离A城有一城之远。
“小池!”岑女士朝他挥挥手。
慕秋池意识到自己还没戴上墨镜。
此时往他这边看过来的有两个人,除了朝他跑来的岑母,还有那边孤零零的安诵。
被岑母抱住的瞬间,他看见了安诵微微张大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翕动的水雾。
第69章 side不1、0
岑女士的眼神穿透长空,看见了不远处伫立的奇怪少年。
那少年留了长发,碎玉耳环在发隙里若隐若现,又瘦又白,似乎身周的氛围都是温柔轻缓的,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但岑女士不认识他,也不明白他歪着脑袋看自己做什么。
眼睛很大,很萌。
岑女士无意识地对他笑了一下。
那少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岑女士低头理起了小池的领带:
“今天是你外婆生日,我是来看她,你今天怎么来C城了,工作的地方这么远。”
“我不认识您。”慕秋池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他似乎很不怕在安诵面前,就与母亲作这副母子情深的模样,很快从对方手里摆脱出来,戴上墨镜。
岑女士怔住了,慕秋池声音又低又急:“正前方,长头发的。”
那温柔少年水琉璃般柔润的瞳孔映入岑女士眼中,令她似曾相识,一瞬间幻视了十几岁的自己。
“……他是安诵。”
岑女士的呼吸似乎停住了。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孩子了。
也很久没想起过他。
她一想起安诵心胸里就要焚起烈火,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愧疚、愤怒,憎恨,乱七八糟的情绪一齐涌来,所以她平时都会有意识地、忘记她曾经生过这么一个儿子。
如果对一个人有愧,就会找千百种理由讨厌他,归根结底却是他妨碍了自己的幸福。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很难反应过来去上前和人相认,她脑袋一下子有些空了,看着那个少年身边走去了一个身材高挺、俊美逼人的男人,之所以叫男人,是因为那人已经具备了男人的所有属性,比如说他足够有力,控制性地搂住了少年的腰,慢慢把他扶进车了。
低头与人交流的时候似乎温声细语,岑女士看这俩人都看呆了。
其实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接触神秘认知的恐惧。
她的儿子。
亲生儿子。
已经和男人——
就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嗓子出声了,嘶哑干裂:
“他,这是——”
“他和蒲家长孙,就是你想的那样。”慕秋池道,“你先回去吧,妈。我会想办法把他带回来。”
岑女士抓了下他的胳膊,似乎有点接受不了,眼睛睁大、睁得很恐怖,慕秋池扶了下她的手臂,搀着她走往载她到这的车辆。
此时。
安诵被蒲云深搂着,捂着眼,他的树苗出了一点点汗,耦合着玫瑰香息的柔香散布在车里,安诵脑袋里的确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考,但蒲云深这个反应属实过度了。
可能几个月前,他身体最不好的那个阶段,很需要这么细心的照顾,但此时安诵的身体,已经能承担一点情绪波动的风险。
“阿朗……”被他捂着的小动物不自在地扭了扭。
“可以了可以了,你放开我。”
“咔哒”一声,车门关闭,慕秋池恰好听见了这声撒娇的尾音。
他面无表情地戴上安全带。
安诵蒸热中逃脱出来,缓了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神无意识地往窗外瞥去。
随及望向前方的司机。
“你姓慕么?”
空气静了两秒,蒲云深并未阻止安诵与那人的交流。
表情沉冷、安静。
“嗯。我叫慕秋池。”
时间在流驶,没有人说话,半晌,安诵又道:“你记得,你小时候有个弟弟吗?”
安诵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扫了扫慕秋池的心头,他掌着方向盘的手紧蜷。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想要问安诵,又好像什么都不用问。
问他为什么病成了这副模样——大概是自打小时候就有了心病,后来严重了;问他为什么被蒲云深包养,为什么这么不自爱——大概是生了这么重的病,年纪又太小,不谙世事,可能就需要依附点什么人,才能活下去。
他在心里已经为安诵合理化了所有行为。
后视镜里,安诵的腰肢仍旧被控制性攥着,这个画面刺激着慕秋池的神经。
是他把安诵变成了这副不自爱的模样。
应该也要他把安诵救出来。
车轮滚过石块,颠了一下又一下,安诵疲惫地闭上了眼。
“你打算一直住在蒲总那里吗?”
那个人又问。
安诵掀开眼皮:“我不住在我男朋友家,住在哪里?”
慕秋池没说话,即便他被安诵的天真气笑了,恨不得立马就说蒲云深在外边也养着几个,但他此时已经看见蒲云深青筋交错的手,在揉安诵心脏的部位了。
不能太刺激到安诵,安诵心脏不好。
“前边十字路口,停车。”蒲云深简短道。
即便马上就要被解雇了,可他现在还算星螺庄园的私人司机。于是车毫无疑义地在蒲云深指定的地点停下,刚到地方,蒲云深就打横抱起安诵下车,王叔给两人掀开车门。
外边停着另一辆星螺花园的职工车。
在车上时,安诵就以这样一个姿势被蒲云深抱着,而且他精神状态并不太好,所以也没醒过来。
慕秋池追下车,张口欲言,蒲云深冷淡地将手指竖在唇中心,“嘘”了一声。
*
安诵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脑袋里的片段忽闪忽现,光怪陆离,一时是岑女士在不远处、无意识地朝他露出的那个浅笑,一时又是他上辈子在戒同所里,接受药物诊治的痛苦。
人类恐惧陌生的物质进入身体,这种天性与生俱来。
安诵蜷缩在角落里,实际上,他这时候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被继续污染、稀释。
自伤到极致的时候仿佛空气也是刀子,也会割人,他想要蜷缩成个刺猬球,严严实实地将自己保护起来。
“宝宝。”
“宝宝?”
“安诵!”
安诵倏然睁眼,蒲云深放大的俊颜近在咫尺,对方的手捂着他的心口,神情严厉。
“唔,做梦了。”安诵眨眨眼,“怎么回星螺花园来了,哈哈哈我这腿,它自己会在梦里行走。”
说话颠三倒四的,情况看起来相当不靠谱,蒲云深抚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我抱你进来了,你睡了十个小时了,天都黑了。”
外边果然黑漆漆的,安诵扭回脑袋,蒲云深在调着羹的温度,轻轻在汤上吹着气。
然后他身上挂了一个黏糊糊的小动物。
“虽然但是,蒲先生我喜欢你……”
蒲云深手里还端着热汤,一点都不敢动,怕汤会烫到那个搂住自己脖子,扭来扭去人类,其实安诵刚睡醒时,睫毛上沾着泪液,瞧起来并不开心。
没有几秒就黏糊过来了。
可能有身体接触的需求。
“先吃东西。”蒲云深道。
“哦。”
安诵乖乖离开他,脑袋探过来让蒲云深喂了他一口,却仍旧黏黏糊糊地蹭着蒲云深的胳膊。
蒲云深揉了一下他眼部下方,定睛,果然看见了安诵眼底一闪而逝的惶惑。
其实安诵是个正常人的时候,都不会这么黏人,独立地做自己的事,矜贵得很,唯有他脑袋里布满了难过的时候,才会这么乱七八糟的说话,不讲究措辞。
但这时候的安诵是最好说话的,稍微哄哄就会对他和盘托出。
“还要吃一碗吗?”
“嗯。”
但蒲云深伸手去盛第二碗的时候,安诵却又倏然抓住他的袖子。
蒲云深回过头:“不吃乌鸡羹?”
“嗯。”
“想吃什么,宝宝?”
“你。”他说。
这个字眼暗示意味足够强烈,更何况蒲云深方才就得到了这种暗示,悲伤是疯狂的催化剂,安诵脑袋不大清醒的时候,就容易做出不清醒的决定。
他温柔又直勾勾地盯着蒲云深,捏了下他的大拇指。
蒲云深与他对视几秒,喉结上下滚动:“……现在么?”
“嗯。”安诵认真地点点头。
要现在吃的。
他就是同性恋,喝了八百碗汤药他也还是同性恋,这是刻在基因刻进血肉刻在他骨子里无法更改的,任何人都无法扭曲他这一点!
他,就是喜欢阿朗。
他要和他做。爱。
安诵纤白的手顺着蒲云深的喉结往下滑,理直气壮。
蒲云深双膝屈起跪在床榻边,因为他人长得高,做这个动作就十分容易,看起来就是骑士在跪自己的王子。
安诵此时虽直挺着身,但他骨架很小,蒲云深一凑近过来,他身上就笼罩了一层阴影,粗壮筋感的手指搂上他单薄的肩,但他没有做什么,仅仅是扶着安诵,坚定地又给他喝下一碗汤。
这种汤浓度很高,浓缩了大部分乌鸡的精华,这种流食一向是蒲云深喜欢给安诵补充的。
随及就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按日更换的小盒子,以及一小瓶无色的油状物,这些计生用品一拿出来,安诵脑袋“嗡”得一下,清醒了。
终于意识到蒲云深是要来真的。
他一向很爱蒲云深纹路盘虬的骨骼,但这次对方宽大的指骨伸向他时,安诵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人体有排异性,会本能地排斥“非己”的成分进入,水。乳。交。融的过程就是彼此双方的细胞掉落,鼓动,每个细胞都在为自己的主人冲锋陷阵,有一部分死亡,有一部分重生。
而祂们的主人也在此中摇杆震荡,完成被彼此渗透进入的仪式。
安诵屈起膝,小声:
“要不我们……side,不、不1、0?”
第70章 角落“喜欢你。”
方才还是很坚定地要吃,现在就是一副商量的口吻了。
气势汹汹,怂得更快。
蒲云深端着他的下巴:“那你是怕了。”
安诵鼓了鼓腮,下意识地挺脖子反驳,被蒲云深以一根手指堵了回去,那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蒲云深“啧”了一声,道:“你就是怕了,安小诵,但是side也可以,你总要慢慢熟悉我的,宝宝。”
安诵每一寸表情都清晰地映入蒲云深眼中,他都被观察地有点儿恼羞成怒了,有点儿发怵,但被调动得也有些意动。
腰身又软又细,贴合着蒲云深丰硕健壮的臂膀。
蒲云深……其实贴合了他所有的审美。
身上有雄性荷尔蒙的野性,但穿上西装的时候又是两码事,尤其这个人性子很傲,隐隐有种不动声色、谋定全盘的感觉。
如果作为对手,危险性会很高,但他是男朋友。
安诵尝了他一口,小心翼翼地。
但对方很快就贴到他耳廓边上去了,那磁性性感的嗓音,就贴着他的耳朵讲话:“就只有亲吗,宝宝,宝宝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side,我们side不是这样玩的,宝宝在了解这个圈子的时候是不是没有了解全部?”
安诵被挤到了角落,对方越靠近,他就越想躲。
类似于野兽的捕猎,但这只野兽把自己伪装得衣冠楚楚,像循循善诱的教书先生。
“应该,”蒲云深教道,往下,“这样。”
短促的一瞬间,安诵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蒲云深的手并不光滑,相对于安诵手部脆弱柔嫩的表皮,他手心的纹理部分还是过于粗糙了,像是高热的火山熔岩,将安诵细腻的指根整个拢住。
被囚住的小动物手指的皮肤都舒展开来,由于他表皮内部舒张的血管。
“阿、朗!”
安诵面部抽紧,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表情很可爱。
小动物被困住了,在囚笼里无助,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猎捕者,他无声地张大了嘴巴,然后抽动了下鼻头,将胸脯伏到蒲云深怀里去。
蒲云深毫无疑义地接纳了他。
“好乖啊,安安。”阿朗笑道。
安诵却没力气搭理他。
想叫蒲云深闭嘴的。
“可爱死了。”蒲云深又笑。
非要堵在人耳边:“安安真的一点都不会。”
安诵从头到脚,从听觉系统到触觉都布满了这个人糟糕的感受,奇异的是这个人言语越恶劣,他的感官越清晰,一切都被无限放大,包括隔壁盥洗室的滴水声。
漏水了吗……可是蒲云深会去修……如果盥洗室的水漏得太多,那么水就会淹过来,把他整个人注入那种无机质的液体……那真是太糟糕了……
无意义的、疯狂的呢喃布满了安诵的脑子。
为什么到晚上的时候天会黑下来啊?
太阳被虫子吃了吗?
他听说过有种活动叫跳楼机,人坐在天上,往地面上砸,几百米的高空跳下去会死吗?
不会吗?
“宝宝很听话。”
“好乖。”
“宝宝闭着眼的模样真是可爱死了……”
太恶劣了,可这也是茫茫高空中的唯一浮木。
薄茧拢着安诵脆弱的手指,但几分钟后就变了。
指缘触感湿濡。
手指的皮肤不该有水分,就像是跳楼机跳到了半路,栓着他的绳子换了一套。
更像是……唇?
安诵眼皮掀开了一点。
然后他看见了这辈子最具视觉冲击性的场面。
大脑空了一下。
然后对方的脸——
被他弄脏了。
*
“对不起蒲云深,对不起,阿朗,呜呜呜……”
没有在装,甚至是真的在哭。
安诵崩溃得给蒲云深擦拭,但对方甚至笑了笑,就着他擦拭的动作滚动了下喉结,安诵不确定方才是否有一部分落进对方嘴里了,因为实在是很多。
大概安诵平时没有那种不良习惯,所以就有点多了。
而且是分步进行,一部分结束后就又开始,安诵像是把几个月里从没给人的都交给了他。
蒲云深实在太了解他的身体。
但对方似乎都有点担心他了,揉着他的小腹,将过分激动的男生抱进怀里。
现下安诵刚缓过劲来。
他甚至都没力气说话了,愣愣地盯着蒲云深看了好久,才开始哭。
蒲云深没有出声,只是温柔地吻着他,以最简单的方法安抚着树苗的情绪,安诵伸手掰了下他的脑袋,眼尾依旧漏着泪,蒲云深顺从地搂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贤者时间,在这种时间里他饲养的小动物可能会需要安抚和搂抱。
安诵像被一条煎得两面黄的沙丁鱼,先是让人抱。最后仰面朝上渐渐不动了。
细掀他的眼皮,还有反应。
就是懒懒的。
措施做得再好,但安诵的身体与常人不同,风险更大。
况且今天一天人其实都累着了,又是晕车又是吐,还见了些故人……蒲云深神情冷凝。
到底是他没有忍住,今天其实该拒绝安诵的。
“阿朗我想关灯了。”少年窝在被子里,将它盖到鼻梢以上。
去盥洗室处理完已经是九点钟,期间又被蒲云深抱着,让宋医生检查了下,现在已经将近十点了。
“嗯,好。”灯熄了。
“身体感觉不对劲就告诉我。”隔着单层被,他把那纤瘦的身躯抱进怀里。
身边自从多了一个安诵,蒲云深睡觉的习惯就变成了侧卧,原本他睡觉就很老实,但有时候也会担心自己,会不会晚上睡觉不注意,把胳膊、大。腿压在人身上。
不过他有夜起的习惯,醒的时候就会看看安诵的状况。
所以这么长时间来也没出过什么事。
“我感觉很好的。”安诵缩在被子里说。
方才他不敢说的,怕蒲云深一时意动,再给他安在跳楼机顶部跳上一遍。
黑暗中,两个挺拔的鼻相抵,安诵手按着的胸膛起伏了一下,蒲云深笑了一下,轻咳:“真的么?”
他猜到了的。
安诵刚才出来了很多。
他对自己的技艺也很满意。
“真的,阿朗,我喜欢你。”
吃掉猎物需要循循善诱,逐步加工,让他逐渐适应被熬成浓汤被人品尝……今天只是开胃的第一步。
小动物很会对他表白。
这是蒲云深最难抵抗的一招。
很想对小动物继续做点什么,但很显然,那棵树苗今天已经不能经受什么了。
安诵无意识地对蒲云深产生了一点依赖,和从前的依赖不太一样,是一种难以割舍切入肌肤的感觉,默不作声地享受着男朋友抚摸他的头发。
“今天碰见了岑女士。”他小声说。
蒲云深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听声音安诵已经相当困倦了,依附在他的鼻息边,似乎要嗅闻着他的味道入睡,“那个姓慕的司机……阿朗,我觉得我有些事不该瞒着你。”
“这些事明天再商量,”蒲云深道,“今天太晚了,你身体容不得消耗太大,安安,我知道的东西要比你想告诉我的多得多,等明天你精力好一点了,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
这篇话蕴含独属于蒲云深的某种魅力。
安诵闷闷地听了个大概,在脑袋里描摹出了男朋友说这副话时的帅气。
下意识地又说:“你好帅啊阿朗……”
今天哄着树苗入睡似乎变得困难了。
“我要你亲着我睡觉。”
“……好。”
*
这种不需要考虑太多事的日子,从今年的二月持续到了七月,似乎还有继续持续下去的征兆。
明明上辈子的他卷了半辈子,这一世却被蒲云深养得骨头好像都松软了。
习惯性被人抱、习惯有人照顾、习惯有人爱他,每天都像是沉迷他的容颜一样夸他漂亮。
实际上安诵知道,相较于普通男生,他要更白一点、个子高,骨架却是小的,双眼皮是温柔的开扇,十几岁时曾因为这种长相,引得男男女女的疯狂追逐,所以安诵很早就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五花八门的性向。
他研究过男同文化衍生出来各种圈系。
把通讯录里动物园似的各个圈子列了个表格。
然后他思考了一下。
坚定地认为自己肯定不是同。
安诵醒来时天仍旧是黑的,吸光布窗帘遮去了大部分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