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玲珑脸上的笑意收得猝不及防,连粗心的阿竹都心里一跳:“莫娘子,是不是阿竹刚刚说错话了?”
霍娇忙着把她刚包好的酥饼送进烤炉,头也不回地冲他:“你不
是刚刚说错话,你是没有说对过话!你瞧瞧你像话吗,一个小厮,主子忙正事的时候不带你,不就嫌你是个累赘吗?”
“你!”阿竹好气,可好男不与女斗,他词穷了。
“你什么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脑子还缺根筋,我看贺郎君就是拿你当小白养的。”
阿竹急眼:“小白是什么?”
霍娇朝探着头的大鹅努了努嘴:“喏!你瞧它也觉得我说得对。”
阿竹:“……”
两人斗嘴时,莫玲珑回隔壁院子,推开了房门,将那封信锁入柜子的抽屉内。
随即去后厨,取出一块腊肉,开始均匀地切成片,再切成均匀的小粒。
——做腊味松,是她烦躁时沉下心来的消遣。
别生气。
不值得。
呵,不会说话?请求收留?
不行,还是很生气!
莫玲珑手下的刀切得锋利作响,仿佛刀下是那杀千刀的脸皮。
夜枭将她恨恨下刀的模样记下,闪身从玲珑记新后院门洞破口里出来,汇于后巷路过的人群里,待确认无人注意后,才纵身一跃跳上马背,飞快奔回了鸣玉巷。
片刻后,吃饱喝足了的糖宝抜空而起,以最迅捷的速度往北飞去。
**
上京,翰林院。
新上任的翰林学士皱着眉问:“申明亭的告示都发下去了吗?何时可确保悉数送达?”
他刚刚上任,千头万绪,这份新帝登基的告示,算是他经手签发的第一封文书。
眼看五日后就是登基大典,若是有的郡县还未收到,可是大大的纰漏。
新任翰林编修韩元恭敬一揖:“禀掌院大人,这封告示通过兵部的驿站快马相送,属下确认过,除个别边远县,都可以在登基大典前收到。”
“好。”他略松了口气,对这位上头塞进翰林院的编修大为改观,“做得不错。你已有两日没休息了,回去歇一下吧。”
皇上突然宣布退位,让位给已故的先太子,朝野震惊。
登基大典成为重中之重,紧锣密鼓地筹备。
然而,虽未登基,新帝却已开始掌权
他杀伐果断,丝毫不像六七岁离开皇宫,死遁至穷乡僻壤长大的人。
大太监李如海被关押,东厂羽翼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被拔除。
先前金党倒台,如今看来,仿佛是给这一场权利更迭的预演。
新帝毫不费力,只动了有限的几个官职,便重新调整了大安朝的权利中枢。
每每想到此处,这位新任的翰林学士都觉凛然,仿佛周遭有看不见的眼睛,正监视着自己的言行。
听上峰如此夸奖,韩元依然谨慎,恭敬一揖:“谢掌院大人体恤,属下不辛苦。”
学士大人:“去吧,明日一早过来,还有许多文书需要裁定,你写得快而好,还得你多出力。”
韩元推辞不过,领命下值。
行至翰林院门前,忽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从皇宫方向策马而来。
这人不是那个账房么?
他怎会在上京,还在皇宫内骑马?
可怕的念头在心里滋长,他不禁抓住身侧的官员问道:“那是谁?”
身侧这位是翰林修撰,曾是某一年状元,扶了扶叆叇眯眼看清后,咦道:“你不认得他?你不就是贺大人举荐进翰林院的么?”
贺大人……
他脑海里嗡嗡的,脱口而出:“他就是贺琛,贺大人?”
“对啊!前都察院巡按贺大人,如今算得上平步青云,按功劳来说即便封王也说得过去。说起他来那可是传奇啊……听说乃是前内阁首辅金怀远之子……哎呀,慎言慎言,小韩莫要听我一派胡言……”
同僚还在说着什么,韩元一个字也没听进耳去。
贺琛就是杜琛?
贺琛竟是杜琛!
韩元一路失神,回到东四巷住处,抬眼环顾眼前的宅子。
这东四巷官邸,是统一分配给一甲和二甲留京任职的官员住的。
分给他的这处小院,前一任屋主是陆如冈——唯有这一处空着。
何其讽刺,兜兜转转,竟然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韩元闭上眼,心中晦涩莫名,却无从埋怨后悔。
书信往来,观点交锋,文采比较……这些都不是假的。
他的确为贺琛的才学和胆识倾倒过。
贺琛策马出宫,去礼部督办大典流程。
看完大典当日的安排和一应准备,他问:“吉时不能往前吗?礼毕时间太晚了。”
礼部尚书面有难色:“贺大人,这可是钦天监根据陛下生辰八字算出来的,万万不能改动。”
天杀的!
如儿戏的退位,和如此迅疾的登基。
这前后俩皇帝是可着他们礼部的官员造啊!
晚点就晚点嘛,不过是请百官多吃一顿饭的事——
听说新帝从大太监李如海宅子里,抄出来二百万两白银,十几万两的黄金,富得流油,堪称最富的一任皇帝。
户部走路都抖起来了,还差这点子小钱么?
那就还得延后一日才能动身。
贺琛暗暗攥紧了袖笼中的拳头,另去了一趟兵部。
兵部正在紧锣密鼓训练禁军,确保大典当日皇城戒严,典礼安全进行。
见他前来,兵部侍郎林忠海上前拱手迎接:“您怎么来了?”
“林大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忠海请他进了值房:“莫说什么不情之请,你同范家军一起击退倭寇,让良将不被辜负,你就是我林忠海的莫逆之交!但说无妨!”
贺琛深深一揖:“几日后,小弟需疾行南下,所需马匹和通行手续,还请林大人行个方便!”
林忠海瞪大眼:“就这点小事?我当你要我老林给你拨五万兵力哩!”
“事情不大,但毕竟不合规矩。”
“包在我身上,沿途良马任你选用,昼夜不息!”
贺琛抱拳:“感激不尽!”
乾清宫丹墀之上,面有风霜的男子坐在龙椅上:“琛儿刚刚说,他要去督办大典流程?”
“是的,皇上。”杜润生垂头应道。
程铭稍稍一想,便露出笑意:“是金安出了什么事吗?”
杜润生想起夜焰打听来的消息,尴尬一笑:“许是他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跟心上人坦白,有些误会需他自己去解释。”
程铭:“不如我来赐婚?”
杜
润生忙跪下磕头:“还是让琛儿自己想办法吧,那姑娘不是寻常女子,他又把她看得比命都重,若是咱们越俎代庖,兴许反而不美。”
程铭畅怀大笑:“真好啊,我一直以为琛儿这辈子都打算打光棍儿了,没想到一开窍就开了个大的!那老师也好准备好提亲的事了,我拨个礼部的人给你使。”
“谢皇上!”
“谢什么?没有琛儿,一切能这么顺利吗?”程铭笑着让他平身,“走,替我选个礼物,给琛儿贺新婚!”
杜润生在皇帝背后苦着脸:也不知这新婚的礼物,什么时候能送出去?
皇帝让位给先太子的消息传到金安,申明亭上贴满了禅位告示。
“原来先太子没死啊!”
“新皇上登基大赦天下,还给咱们免税一年,真好真好。”
“皇家的事,谁知道底细?没一个简单的,你瞧就免了一点税,把你乐成这样……”
“咱们都是普通百姓,免掉的税够我家吃穿大半年,这就够好的了!”
“希望新皇上再给咱们一些恩惠……”
莫玲珑看完言简意赅,但莫名庄重的文书,跟霍娇一起回家。
她又多买了许多肉,拿来做成肉脯送客人,好维护客情。
玲珑记的装潢已进入最后阶段,一楼的两边门面也围了起来,拆除中间的隔断,重新修整。
也就茶饮点心铺子还能正常营业,其余都改成了送菜上门。
她便故技重施,在铺子门前挂了外卖本子。
客人留下点的菜名,隔半日便能在家收到热气腾腾的饭菜。
刚把肉交给梁图安,胖婶敲了后门,过来点了一道焖肉和葡萄鱼:“给我家闯儿补补,书院好不容易多放一日假。”
莫玲珑觉得有些奇怪,她前两日刚去送过菜,并未听方大娘说起,便问:“书院放多放一日假?”
“是啊!消息也是才递回来的,韩山长的独子,那位梅鹤俊才韩元入了翰林院任编修!听说这原来可是状元榜眼才能任的,他直接跳过科举成了!”
韩元入了翰林院?
看来,他如愿以偿了。
可结合申明亭上的告示,让人莫名多想,难道他这番际遇,跟新皇帝有关联?
“那婶子先回去了,回去得把饭焖上,回头不用你送过来,小胖过来取哈!”
送走胖婶,铺子门前来了个稀客。
她点了杯奶茶要了个酥饼,站着吃完喝完,对何望兰说:“怎么就你一个小娃娃看店?莫娘子在吗?我找她有事。”
何望兰笑容甜甜:“铺子在修整,其他人都出去送菜了,您稍等我看看她在不在。”
走了几步,她想起莫玲珑叮嘱过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又问,“您贵姓呀?”
小丫头还挺警觉。
方大娘笑了:“你就说我是方大娘,她就知道了。”
“方大娘?我也知道您!稍等马上来。”何望兰蹦跳着进后厨,把消息告诉莫玲珑。
她正在做葡萄鱼,加上胖婶点的,一会儿要出四份菜。
听方大娘来了,她把锅铲交给霍娇:“一会儿鱼能捞了马上捞出来,芡汁你已会调了,浇上去马上交给图安送出去。”
“是!”
脱下罩衫出去,迎面便见方大娘笑眯眯看着她:“早听书院那帮孩子说,你家的茶饮好喝,点心也好吃,今儿我尝了,这现做的就是好吃!”
“大娘您过奖了。”看方大娘一身好衣裳,一改往日的素净,莫玲珑问,“可是有什么好事?”
方大娘笑起来:“叫你说中了,我啊,是来给山长定状元糕的。”
“咱们书院有个传统,中一甲者,书院要备状元糕来发。子初虽然不是科举中第,但编修可是三年都出不来一个位置,即便一甲中第,也得运气好才能轮上,且他还兼了国子监博士,从今往后不是学生,而是老师了!”
这份际遇实属难得。
陆如冈费高中探花,不过授了翰林检讨,离编修还差着不少的距离。
更不要说还兼任国子监博士。
韩元这番际遇,对读书人来说,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见莫玲珑面露惊奇,方大娘笑道,“也是这孩子运气好,听说得了新帝近臣的提拔,直接破格擢升的。子初写回来的信里说,新帝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位近臣听说先前也只是都察院小官,但一己之力扳倒了金党,还替新帝收拢了武将能臣!”
莫玲珑听到“都察院”三个字,眉心一跳,难免多想,问道:“这位大人姓什么?”
“姓贺!算得是子初的伯乐啊!”方大娘笑呵呵,“嗐,也不怕你知道了笑话,前阵子山长还为了子初去上京气得心口疼,出去找老友散了半天心呢!这下好了,总算书院和家里安宁下来了。我来啊,就是给书院定这状元糕点的!”
姓贺。
都察院小官。
真是巧合她妈给巧合开门,巧合到一家去了!
莫玲珑滞了滞,抿唇将注意力收回到状元糕上。
江南的传统,状元糕分一甜一咸两款。
一款是传统的状元及第糕,另一款则多是夹肉的馅饼。
能接到状元糕这样的单子,对任何一家糕团点心店来说,都是极好的广告——每一块糕点上,都可以打上招牌红章。
这对正在装潢期的莫玲珑尤为重要,正是积攒人气的好机会。
更何况梅鹤书院这回定了足足有一千份,利润也不少!
她打起精神:“方大娘放心,我先做了出来给您试试口味,至于盒子可有要求?”
方大娘手握山长给的巨资,大方道:“你尽管做来,只要不是太过奢靡都可以!哦,你做出来直接送去山长府上,他家老太太是见过世面的,她觉得行就行了!”
莫玲珑收了方大娘给的定银,琢磨起这笔大单。
此地的状元及第糕是糯米糕,夹黑芝麻或豆沙馅,蒸熟后凉吃,但放隔夜会发硬。
如今天气渐热,糯米蒸点很容易变坏。
且书院定了一千份,分发都需要时间,得保证这糕点有至少三天的赏味期。
于是她略做调整,替换四成粳米粉,内馅选了松仁枣泥,饼皮蒸熟后略作烘烤。
这样一来,不光甜咸两款糕饼的外形保持一致,还能大大延长新鲜的口感。
咸味酥饼则改了店里最为畅销的萝卜丝酥饼,用肉松咸蛋黄腊肉丁做馅,层层酥皮点缀芝麻,口口酥香。
这款饼出炉后,五天内口感会从松脆到松化,神奇的是口感变化不影响味道的水准。
莫玲珑又去姜师傅那里定制了一款小的提梁盒,一套两层,每层两格,刚好放两甜两咸四个糕饼。
把手上绑以红绸,绣状元二字。
搭配起来后,霍娇惊呆了:“师父,这哪是送糕饼啊,这盒子也太好看了吧!”
孩子左看看右看看,对这小巧的提梁盒爱不释手。
莫玲珑笑起来:“好的厨子不光要会做,还得会打扮自己的手艺。以后看多了就会了。”
霍娇挠头:“我能把师父教的菜学会就很好了,这‘打扮’的活儿,还是师父来吧!”
何望兰插嘴:“娇姐,这个我会,以后你做饭,我来‘打扮’!”
“小丫头口气不小!”
何芷见过的世面多,也不禁赞叹:“我看啊,以后的状元压力可就大了,上哪找到像这么体面的状元糕啊?”
她偷偷打量着莫玲珑的神色。
见她面色如常,不禁生出佩服来——
任谁都看得出,韩元对莫玲珑颇有几分深情,那日来店里,应也是有一番剖白。
可她拒了便是拒了,如今做这款糕,眼里只有对成功和银子的渴望,全无一点点女儿家柔肠百结的情绪。
“走,陪我去找那位老太太。”莫玲珑说。
两人赁了两顶轿子,提着装有这提盒的包裹,到了韩府,跟门子说明来意后被请进偏厅等候。
韩老夫人午睡正起,玛瑙上前给她簪上钗:“老太太,老爷定的状元及第糕送来了,您要尝尝吗?”
她精神头还没缓过来:“定的哪家字号?”
“是玲珑记的。”
听见这名字,老太太立刻站起来:“快,快把人请到我院子来说话!”
第72章
莫玲珑两人被请进内院,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了临水的一处厅堂。
此时窗外斜柳新绿正浓,鸟叫虫鸣,暖阳水照,令人心旷神怡。
墙面挂着一副精致的仕女图,另有一个小小佛龛和木鱼蒲团。
莫玲珑看了那图一眼,便收回视线,只专心看向窗外美景。
远远地,韩老夫人从窗外将这一动作收入眼中,对
这位姑娘好感更甚一层。
当真是个聪明,又非常得体的姑娘。
细细地想,若不是她当机立断地拒绝了子初,他或许也没有这番境遇。
如今的局面,多亏了她毫不拖泥带水才得以成全。
老太太给玛瑙使了个眼色推开门,朗声道:“莫小娘子来啦,听说子初的状元糕出自你手,我就知道东西差不了,难为你还亲自跑一趟!”
莫玲珑微笑迎上前,扶着老太太安坐下来:“说小了是韩府的喜事,说大了可不是我们金安的大喜事吗?这状元糕可马虎不得。”
说着,她打开了包裹,取出来推到老太太面前,“方大娘说可以不用拘泥于旁人先前做的,我就大胆做了点创新,也不知合不合老夫人的眼。”
只见那是个小小生漆提篮,透着油润的亮光,提篮把手精巧,镂刻有状元及第的纹样。
玛瑙惊叹:“呀,这么细巧的盒子,竟是个提篮模样!”
莫玲珑一笑:“就是个提篮,上下两层都可打开,吃完了里头的糕饼,拿来装女眷的首饰钗环也是合适的。”
听完,韩老夫人打开,见这上下两层都能灵活开合,心里便已万分满意。
抽开了提篮,只见两款糕饼中一款有芝麻,便指着问:“这可是那咸酥?”
“对,这是咸的,小女凑了四味原料,五种调料,凑出四书五经的意思来。”
韩老夫人大赞:“有心了!”
她闻着有股惹味的香,让玛瑙拿出来:“切小块我尝尝。”
这间花厅里,物件齐全。
玛瑙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个碟子,另一把小巧的胡刀,用细白棉布垫着,切了一小块给她。
一入口,老太太只觉外皮松脆,一层层入口即化,只留酥香,勾得人去尝内馅。
但内馅的滋味,比外皮还要令人惊艳。
油润,味厚,丰润的肉香之中裹着一丝奇妙的沙沙口感,令人欲罢不能。
“再切一块大的来!”
老太太这次没有细细品,而是大口咀嚼,才觉解了馋。
她惊异地问:“这馅里加了什么,这么滋润香口的?”
莫玲珑浅浅一笑:“您尝出来了,小女加了点咸蛋黄。”
老太太击了一下掌:“是这个!沙沙的,香香的,把那些腊肉丁腊肠丁的滋味都给配起来了。”
玛瑙在旁边掩嘴笑:“这味儿我听老太太讲都觉得好,不过,都是肉啊蛋的,这天会不会坏得快?我看老爷还打算去临川送几个老友,一来一回总要两三天。”
此地的糕饼,一般放一两天,味道就变了。
莫玲珑:“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我把里头原本该加的肉,炒干以后捶松,肉松就能放久一些,我第一炉出来的放了两三天,滋味没什么变化,应该可以放心的。”
“你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
韩老夫人看着莫玲珑,认真地说,“好姑娘,你的福气在后头。”
聪明人之间,话不用说破。
莫玲珑微笑着收下夸奖和好意:“谢老夫人夸奖。哦对了,我这次来,还有个贵宾卡想送老夫人。”
她拿出从姜师傅那定做的贵宾卡,双手递过去。
玛瑙替老太太接过,只见打磨光润的檀木卡片上,正面是玲珑记贵宾卡几个字,
背面,则是零零一的数字,和韩老夫人四字。
“这是怎么个贵宾卡?”老太太对她这门生意经好奇起来。
莫玲珑跟何芷忽视一眼,笑着说:“玲珑记店面扩张修整,过阵子重开,这贵宾卡呀,可以优先用雅间,可以定制菜,能有专属服务送菜上门,还可以积分折扣。”
听着稀罕而复杂,可老太太莫名喜欢:“这定制菜好啊!我爱吃你做的焖肉,可又怕你说的吃得肥腻了对身体不好,是不是就可以让你给我做个瘦的?还有……上回有人给我送了条海里的鱼,我瞅着那鱼肉细腻还没刺,是不是能请你给我做成葡萄鱼?”
“是的,都行,只要店里霍小厨得空,您让她来府上做也是行的!”
韩老夫人听着大喜:“这感情好啊!”
她对玛瑙说,“快,把我那几个老姊妹的名儿都给莫娘子记下,给她们也都安排上,以后去谁家都有莫娘子的手艺吃!”
玛瑙听了,立刻拿出名帖来,将韩老夫人来往的几家夫人太太的名字,洋洋洒洒一并写下来。
何芷看得眼睛都直了。
莫玲珑跟她提过一嘴贵宾卡之后,她一直没当回事,只觉复杂得紧。
不光得记着贵宾的人和脸,还得记录每回来店里都点了什么菜,做好单独的帐本。
却没想到,这贵宾卡送出去,还是个面子物件,还能一个推一个,甚至一个推好多个!
好家伙,这么多豪门贵妇,一下子都成了她们玲珑记的客人?
何芷心潮澎湃起来。
“您再尝尝我改过的状元糕?”莫玲珑把甜的那款抽出来,递给玛瑙切成小块,“我把糯米粉减了,另调的松仁枣泥馅,没放太多糖,您少进一点儿也不妨事。”
老太太最喜欢吃甜食,听她这么一讲,心里已是满意。
一吃,满口都是枣泥的香甜,松仁的油香,甜而不腻,丝绸般滑润,偏偏外皮又糯而不粘,搭配起来微妙可口。
她享受了一会儿口中的余香,才满意地点头说:“好极了,真是今年吃过最好吃的甜点,玛瑙啊,你把这几个都给我留好了,每日下午我进一小块。”
“是!我一定盯着不让您多吃!”
“你这丫头!”
几人大笑起来。
眼见时辰不早,莫玲珑告辞,老太太让玛瑙安排府里的马车送她们回去。
玲珑记门口,青翠眼见一辆乌木细雕马车缓缓而来,问道:“哎,那是莫娘子坐的马车吗?”
何望兰瞧了一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是。莫姨姨跟我娘过去是赁的马车。”
但那马车行至门前停下,车夫将脚一搁,开了门从里头下来的,不是莫玲珑跟何芷,又是谁?
“莫娘子!莫娘子!”青翠踮起脚喊。
早已坐不住的沈小爷弹起来,把范氏往外推:“娘,快些快些,你说带我来吃好吃的!”
范氏面露尴尬,提着裙摆往外一瞧,只见一身布裙但风姿利落的莫玲珑跟何芷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而来。
那辆低调又奢华的马车,这才转了头慢慢离去。
沈府最风光的时候,比这马车还好的,府里都有好几辆。
如今沈译之降了职,县令能用的马车只剩朴素二字,如果不是大兄审时度势另谋了明主,娘家又宠她,她出行还勉强有些风光。
若不然,怕是如今站在莫玲珑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这时,莫玲珑也已看清了她们主仆三人,拉了何芷加快脚步,惊喜道:“沈夫人!您怎么来了?”
跟过去相比,范氏笑容多了一分拘谨:“我陪我家夫君到任上,刚好不远,我回一趟娘家。听说城里有家玲珑记味道好,我一想就是你开的!”
莫玲珑这阵子从街头巷尾听了不少新帝登基前后的奇闻轶事,知道上京的权利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多二三品大员从此查无此人,落马者何止一两人。
她多少能猜到,沈译之是原先金怀远一党的人。
如今从京官外迁,有保留个一官半职,已是胜过许多人了。
见范氏这样,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当时她初到上京,得了不少他们夫妇的恩情,如今看他们落魄,难免戚戚焉。
莫玲珑笑容温和:“欢迎回家,来,进去坐。”
一句回家,让范氏心里一暖,顿感安慰。
故人面前,她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洒脱:“你这店开得不错,这条街我知道热闹着呢,生意一定不错吧?等你的时候,我听街坊都说,你可是不到半年就拓了店面!”
“还行,也多亏了街坊邻居的帮衬,生意一直都不错。”
两人说话间,门口又排起队来,何望兰跟梁图宁挨个发放排队牌子,挎着篮
子发试吃。
青翠一脸稀奇:“莫娘子,你这牌儿挺有意思,这么一发,大家就都不乱了嘿。怎么想出来的?”
“没办法,螺蛳壳里做道场,我们店小人也少,难为客人排队,尽量让大家等得耐心些罢了。”莫玲珑上手做了几杯招牌珍珠奶茶,拿了几个点心,带她们去后院坐。
两边的院子里都有亭亭如盖的大树,这时节新绿满枝,坐在树荫下十分惬意。
主仆俩一打量,只觉院子充满了
莫玲珑拿出小桌,请主仆几人坐下。
“来,都尝尝我家新品奶茶。不过小少爷不能喝茶,还是喝这个核桃酪吧。”
沈少爷喝完香香的核桃酪,但闻着娘亲的奶茶似乎更香,扒拉着杯子,馋得要打滚。
青翠只好掰开萝卜丝酥饼喂他:“祖宗哎,上次偷喝一回老爷的茶,眼睛睁到半夜没睡。”
香酥的饼带着馅入口,孩子终于消停,认认真真吃起来。
范氏放下杯子:“我说我好像忘了啥!青翠快把我阿兄送来的几篓海鲜拿过来,家里厨子做得不好,我想着还不如拿来给你做!”
青翠忙起身出去,从门外把那两个大篓子拎进门来。
不等莫玲珑开口,梁图安很有眼力地上前接过。
“这个容易,我喊娇宝来处理,你们都留下,吃过晚饭再走!”
说着,莫玲珑把霍娇喊出来。
霍娇一露面,青翠恍然地想起来:“这是那个跟着你一块儿回金安的瘦瘦小丫头?”
“青翠姐,是我呀!”霍娇爽朗一笑,拿出来一碟子肉脯,“这是师父昨天烤的,大家尝尝。”
她低头看了一下篓子,居然好多她不认识的食材,“师父,这些怎么做?”
“你看,鱼教过你了,剖了挖腮,这是带鱼,不用刮鳞。这么大个头的虾去了虾线得开背,贝壳的滴几滴香油养着吐沙,蟹更简单,你刷干净用稻草绑住,再摘些紫苏来,我们清蒸。哎,居然还有条刀鱼,今天真是有福了,娇宝待会儿拿火腿香蕈来蒸,放一小块猪油上去。”
“好,我知道了,师父你陪沈夫人她们聊,放着我来!”霍娇一手一个篓子,毫不费力地拎进了后厨。
青翠看得愣住。
当时在茶楼见过这小孩儿几次,黑黑瘦瘦的,跟在莫玲珑后面像只小老鼠,不会笑,一对视就慌——可现在呢,落落大方,整个人像会发光一样。
才回来半年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你还收了徒弟?”范氏好奇问。
“嗯,娇宝天分不错。”莫玲珑欣赏地看着霍娇大刀阔斧杀鱼剖虾,利落地扎蟹,那些动作充满了力量和速度的美感,好看极了,“瞧,这就是厨子的自我修养。”
青翠感慨地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
小徒弟学了本事能安身立命,能给师父挣钱,就有了底气。
这就是真心换真心吧?
就跟她家小姐和姑爷是一样的,人人都说小姐是堂堂大将军的妹子,断然受不了从府尹夫人成县令夫人的日子。
但谁能知道,她家姑爷得个包子都舍不得自己吃,一定要巴巴带回家。
听大爷手下的兵丁说,也是因姑爷这份专一,才在节骨眼上得了那位贺大人一句提拔,免受充军之苦呢。
天色渐暗,茶饮点心铺子打烊。
后院氤氲起热腾腾的香味,只见桌上红的白的,琳琅满目。
螃蟹连最小的蟹足都胀满了肉,掀开壳满满金红色的膏,挤得鼓鼓满满。
蒜蓉蒸虾下面垫了粉丝,吸饱鲜香的味汁,虾肉饱满弹牙,吮指都不肯放下手。
最绝的是清蒸刀鱼。
这个季节,刀鱼洄游于江水入海口,脂肥肉嫩,入口细腻,莫玲珑叫霍娇蒸时添了几丝火腿香蕈,借了些肉香和山珍的鲜美,被猪油激发后,鲜美得无法形容,只恨太少。
林巧收起了挖苦,专心夸:“娇宝真是出息了,今天全是你做的,做得太好吃了!”
“哥,我就是吃得快了点!”梁图宁把脸抬起来,要哭不哭地看着莫玲珑,想告状又不敢。
他就是吃得快了点,多了点,哥已经第十次在桌子底下踩他脚了。
霍娇大度摆手:“小孩儿吃嘛吃嘛,不过该谢谢沈夫人才对,她带来的这些东西,随便一煮都好吃!”
“那不是的,你家的灶就是香!”吃饭困难户沈小爷忽然抬脸认真说。
说完,继续一味不语,埋头苦吃。
吃得额头冒汗,碗边很快堆起虾蟹壳和鱼骨。
青翠头一次能轻轻松松自己吃饭,不知不觉跟着吃了个肚圆。
范氏则吃出了一身轻松。
她瞧着莫玲珑的小院,感慨无比。
去年相遇时,这姑娘孑然一身,不名一文,如今身傍一座大酒楼,手下养活了两桌人。
她不过是日子跟过去不能比,跟莫玲珑相比,这点事算个啥呀!
大哥说得对,人呐这辈子重要的就该找着对路的人一起走。
他狗皮膏一样黏上贺郎君,就能带着范家军绝处逢生。
想到贺琛,她打起精神来,说:“我哥让我捎来个活儿,也不知你有没有空?”
刚刚闲聊的时候,她听出来了,玲珑记接了个大活,可得忙几天。
莫玲珑笑道:“您也瞧见了,我这店铺现在修整不能待客,当然有空!”
状元糕看着有一千份,但只要她把面皮跟馅料拌好,均匀分成剂子,包的活儿很容易分配,何芷跟林巧都能包。
再说还得等姜师傅想办法把那一千个提篮做出来,十日内交给书院就行了。
范氏听她答应,才松了口气:“我哥他前阵子跟贺郎君一起杀退了三万倭寇,得了皇上封赏,城外的驻军想着一起庆祝庆祝,他们都指名要吃玲珑记的饭菜,都求到我跟前来了。”
贺琛,跟范家军一起杀过倭寇?
想到那些倭贼的凶残,莫玲珑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第73章
何芷有些激动:“多亏了范将军,要不然金安可要遭罪了,我听说倭贼凶蛮,他们的刀又长又利!”
“是啊,我哥他们一直在北方,不适应倭寇的打发,起先并不占上风,死伤挺严重的。”
范氏有些唏嘘,光回忆这些描述,都叫人心惊胆战,“还是贺郎君出的战术,他以身为饵,先擒了勾结倭贼的大太监康有德,擒了倭寇首领,才险胜的。”
莫玲珑眉尖蹙起:“他怎么以身为饵的?”
范氏:“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只听我哥下面的人说,他先瞅准了康有德所在的阵营,确定了人在之后,是不要命的打法。故意露出破绽,引他身边的几个高手来攻击……我哥在这一仗里,胸口中了一刀,现在还没好利索呢。”
说到那伤口,范氏喋喋不休了许久,说他为了军功不要命。
一家老小宁愿吃糠咽菜,也不要他丢去半条命。
此时莫玲珑脑海中,尽是“不要命的打法”几个字。
她想起那一晚他回来,剥下身上血衣给后面那个黑衣人,身子露出的累累伤痕。
包括在金安初次见他,倚靠在墙上,胸口也尽是伤。
不安仿佛长了手出来,扼住她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所以,他现在身上也有伤吗?
梁图宁小声问沈小爷:“范将军是你舅舅啊?”
饭馆客人闲聊的时候,范家军经常被提及。
他听着那些神勇的事迹,心里向往得紧。
“对!我舅舅可厉害啦!”沈小爷吃饱了终于放慢速度,拿起核桃酪喝了一口,满足地发出喟叹。
“不过我听那些叔叔伯伯说,这次能立功,多亏了贺叔叔。刚开始他不答应我舅舅呢。”
梁图宁好奇:“为啥说要多亏那个贺叔叔啊?仗不明明是范家军打下来的嘛!”
沈小爷瞥他一眼:“你不懂,我舅舅说过,战术是这个。”
他比了
一下自己脑袋,又比了一下胳膊,“兵力只是这个出力的。所以,没有贺叔叔,我舅舅胳膊再多也费劲,懂吗?”
他只会依样画葫芦地讲,梁图宁还是听入了迷。
他继续追问什么样的战术,为什么贺叔叔不答应,他又做了什么,沈小爷就答不上来了,答不上来便有些恼羞成怒:“反正我舅舅最厉害的就是找到了贺叔叔!”
青翠噗嗤一笑:“奴婢来答行吗?”
沈小爷小手一摆,大方允了。
青翠:“我也是听大爷手底下的兵说的,原本贺郎君有别的事逗留金安,不想搭理我家大爷,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好像是因为倭寇上岸,他才主动答应了大爷的请求,要求必须死守金安的城门,不让倭贼打扰到城内百姓生活。”
霍娇想起在上京经历过的乱相,忍不住感叹:“多亏了他们,要不然哪有我们在城里的安稳日子。”
莫玲珑蓦然想起他离开前那一日,他忽然写在纸上问她:你觉得现下的日子好不好?
她当时是怎么答的?
她说好得不能再好了。
“姑娘小心!”林巧忙拿布巾过来,擦了她没拿稳杯子洒出来的奶茶,“你最喜欢这件衣裳了,茶渍不好洗呢!”
莫玲珑呼吸有些微乱:“他们受伤严重吗?”
“挺重的,反正我哥是躺着去上京的,贺郎君应该还好,不过,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居然深藏不露,身手这么好!”
一顿饭吃完,院子里挂上灯笼,已是月上柳梢时分。
两人约了去城外驻地的日子,范氏留下二十两定银,便带着孩子走了。
莫玲珑送出门去,见沈译之居然已经在门外,正饶有兴味地翻看挂在茶饮铺子前,供老客点菜用的纸本。
“你怎么来了?”范氏嗔道。
沈译之一身布衣常服,但良好的相貌气质令他看起来依然风度翩翩,他唇角一翘:“夜了,来接你和小宝。听说你拿了那些海货出门,我就猜你会晚归。”
然后对着莫玲珑一揖,“莫娘子安。”
“沈郎君安。”她回了一礼。
他牵起妻儿的手,转身前忽然莫名其妙说了句:“多谢你,莫娘子。”
长街的灯笼亮起,朦胧月色和暖烛相送下,高低错落的背影分外温馨好看。
何芷见她久久目送,小声问:“沈郎君看起来倒是没什么落差,我见多了被贬后一路消沉的官员,哎,不过也该庆幸,听说金党没有一个好下场,他算得幸运了,不过,他刚刚特地说谢你,是因为招待了沈夫人吗?可我觉得不太像……”
莫玲珑不去想为何要谢她,她只猜测到,或许是他看出了那本点菜用的纸本,封面是贺琛的笔迹。
贺琛。
又是他。
人不在这里,却每天每日都是他的消息。
想起来可恨……但又让人记挂!
“明日我去城外驻地,你要看着铺子,我带望兰去吧?”她转移话题。
何芷意识到明日铺子她得做主撑着,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明亮:“你就放心去吧,把霍厨也带上,所有客户点的菜我们隔日再送!”
驻地的兵人数再少,都有上千人,这顿饭要怎么做呀?!
次日一大早。
莫玲珑让梁图安赁了辆马车,装上自己制的香料,调料和趁手的厨刀,她则带上霍娇,先去城南将一千份小提篮的定银给姜师傅,约好了交货时间,是八日内。
留一日给她批量烤制,再一日装盒送货。
拿到银子,姜婶笑得合不拢嘴:“放心,我们现在有学徒,还有木作铺其他师傅,这一千个保管提前,不会拖后,而且东西你都放心,婶子一个个把关!”
八日虽然紧张,但这么好的价,他们让一些给别人做都有赚头啊!
莫玲珑又将她需要定制的贵宾卡名单递过去:“这些麻烦婶子帮我也紧着做,我这几日要送客人。”
姜婶连连应下:“好嘞!这木头卡片我都能做,放心啊!还有上回你说的要做些全是数字的,我们已经琢磨着做出来了,回头给你送去!”
“多谢婶子。”
车行到城门接受检查时,便有范家军的人上前来接应,换下了她的马车,并改由兵丁按她说的车行名,将马车送回去。
那大兵憨憨笑:“咱不知道姑奶奶能不能把您给请来,也不知道您答应了啥时候来,从昨儿起就在城门这里守着呢,万万不敢让莫娘子还自己赁马车来,这要是让将军或是顺哥知道,可要吃挂落!”
霍娇看着他们诚惶诚恐坐在马车前的样子,只觉这些兵,跟她印象中的差别也太大了。
以前在上京的时候,不都跟大爷一样的吗?
于是她问:“驻地有多少兵爷,这顿饭我们做多少人吃的?”
驾车的大兵客客气气:“驻地这里有不到两千人,伙头兵有三十人,莫娘子您只需指点安排他们做,咱们都是糙人,不敢要味道跟您店里小锅做出来的一样,能吃就行,而且您指点下做的,肯定比他们做的强嘛”
霍娇眼睛瞪大:“这怎么行呢?我跟我师父来,就是要把你们这顿饭做出来的!”
按他说的,岂不是说,她们啥也不用做,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沈夫人可是给了二十两的定银啊!
所以师父才把费心思调的十三香,八香粉,还有那虾皮粉,香蕈粉都带在了身上。
兵丁又憨憨一笑:“行,反正您看着办就行。”
他收到的命令就是,不许顶嘴,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了地方,霍娇才知那人说的不虚。
按今日吃饭的人头算,伙头兵一字摆开了十三口大锅,每个菜都要做这么多锅做,才勉强够这么多人吃。
伙头兵一字排开,足有二三十人,见了她们恭恭敬敬:“有劳莫娘子指点!”
这阵仗,给了莫玲珑不小的震撼。
对贺琛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有了些实感。
“可定了菜单?”她跟伙头军百户商量。
那百户摇头,带她去看备菜:“不如莫娘子给咱定吧!”
驻军的军需似乎很充裕。
新鲜的牛羊猪肉摆满了粮草库,另有非常新鲜的海味,那已经在玲珑记断档许久的大黄鱼,这里不要钱一样成堆。
莫玲珑看到好的食材,便有了灵感,很快跟百户一起拟了菜单出来。
“雪菜烧黄鱼,瓦罐红烧肉,这两道是不是跟莫娘子店里的有些像啊?咱大人说了,万不可学莫娘子店里的菜,这叫坏规矩。”
莫玲珑:“是有些像,但细节差得多,大锅做出来的滋味粗糙但入味,我们饭馆里小锅出来的精致好看,不一样。其他的菜,都适合大锅出,应该也合北方士兵的口味。”
百户咧嘴笑:“太适合了!不瞒莫娘子说,他们想死北方的大锅炖菜了!”
他转身一声令下,按莫玲珑说的,伙头兵开始训练有素地宰鸡宰鸭,剁肉剖鱼,转眼便将食材都备齐备好。
霍娇一时手痒,跟他们比速度,竟比不过。
孩子好胜心起,硬要了一口略小些的锅,势要把味道做得比他们强。
范家军的伙头军跟其他军队的不一样,并不是兵丁年纪大了转过来的,而是自始至终都在军队里做饭,兼一些些练兵技能。
因而,灶上的基本功练得非常扎实,在统一的命令下,霍娇竟然没有胜算。
几道菜下来,孩子道心破碎,一连做了几道玲珑记的拿手菜,才挽回一点点自尊。
但这么着,反而跟他们打成一片,一顿饭做下来,已有不少兵丁,拿她当小妹妹看了。
霍娇不服气地将自己做的菜拿到莫玲珑跟前比:“师父你瞧,李叔非要说,他焖的红烧肉,比我做的酥肉还要酥。”
莫玲珑看那份红烧肉,的确炖得已经酥烂,肉汁浓郁,但卖相不如霍娇做得整气。
她笑道:“看起来是娇宝做的略胜一筹,等我尝尝味道。”
她一尝,那位李叔做得,除了香料上跟她定的方子比略少一味,竟然差不了多少。
“可以打个平手。”她放下筷子。
李叔憨憨一笑:“小妹别不服气,我给贺大人做了大半个月菜,另点来玲珑记的菜琢磨,按他的口味慢慢改成这样,能打平手也不丢脸,反正都是莫娘子做出来的方子嘛。”
猝不及防,又听到他的名字。
莫玲珑手一顿,正在滤茶水准备做奶茶的漏勺一抖,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豆绿色的裙摆上。
湿痕洇开,像开出一朵花。
霍娇起了好奇之心:“贺郎君真的身手很好嘛?”
“好,好得很!”李叔打开了话匣子,“我亲弟弟就在他带的那一队里,听说最早咱们将军想找他谈,他总能想办法甩掉跟着他的探子,根本追不上!还有,他那会儿刚来,带他们去试探对方实力,有什么危险都是自己亲自上,断不会躲在后面。”
霍娇感慨:“阿竹真的走狗屎运,跟的主子这么有脊梁骨!”
“您说的是贺郎君么?那可不是!金安城里能这么安安稳稳的,也都是贺郎君想得周到,听我弟弟说,他答应咱将军一起杀倭贼的要求,就是必须分出兵力巡防城内和城外。最后咱们赢了,贺郎君还让抄了那大太监的库房,军功都记在范家军头上。”
“他可真大方!”霍娇搭了一嘴。
“贺大人他不在乎!他要是在乎这点儿军功,早就跟着一道早早去上京了,我听说,他又留了两天,实在推不过才匆匆去的,真是个好官儿啊……”
这时有人插嘴:“贺大人是什么官儿来着?”
“哟,忘了,甭管原来什么官,以后得升大官儿吧?”
“那指定是!”
“来了来了,开饭咯!今儿将军不在,我们几个千户就不说啥了,大家吃好喝好,希望咱们范家军再接再厉!”
“好哎!”
“加油干!”
“跟着将军好好干!”
莫玲珑跟霍娇推辞不过,在驻地跟将士们一起用过饭,才坐着他们的马车回城。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太阳沉下去的方向,霞光万丈。
马车有些摇晃,霍娇看着霞光中莫玲珑秀美的侧影,有些不明白,师父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其实莫玲珑没有不高兴。
她只是忽然间意识到,那天夜里,他应该是有特别的话想说。
回到长街后巷,姜婶已把那些贵宾卡送来。
林巧啧啧称赞:“姜师傅这手工真的太好了,看起来用姑娘的话说,就是高档!”
韩老夫人给了六个老太太的名字,对玲珑记来说,是初始贵宾,怠慢不得。
第二日,莫玲珑跟何芷两人分头去送,每一户还搭上她特意做的“玲珑四小碟”凉菜,收到的人无不喜欢。
金安府尹家的老太太:“早就听说咱们城东开了家玲珑记,每回想去尝尝,便见有排队的!这下可好,有了这张卡,随时去都有雅间了是吗?”
莫玲珑笑道:“是呢,会给贵宾预留好几个雅间,但最好还是能遣人过来提前定下,万一几位贵宾想一块儿去了,大家都要用,也会跑空。”
“好好好!我拿老妹妹知道我就好这口吃的,真好!”
这时,窗外走过一个丫鬟,老太太眼尖地叫住,“红菱,手里拿的是不是抵报?”
“是,老太太,奴婢正要给老爷送去。”
“先拿来我看看!”她歉然地对莫玲珑说,“好姑娘,你不介意我老婆子看会儿抵报吧?一会儿就好。”
“自然不介意。”
老太太推了下叆叇,小声嘀咕:“他们都不让我看,让我别操心,怎么能不操心?都是一个个没眼力界的……”
看来这位祝老太太是位女中豪杰,在家里也颇受尊敬。
莫玲珑想。
老太太认认真真将抵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叹息道,“明日新皇登基大典,一应该升的升,该贬的贬,我们家无功无过,没掺和党争,能保留这位置就不错了。”
“人呐,有时候不得不认命。你瞧这范将军,瞧准了人一路擢升,本来被贬到西南去,现在可好,封了镇北大将军!我这老妹妹的孙儿,连科举都没参加,直接入了翰林院。再说这位之前名不见经传的贺大人,真正的从龙之功,都不知道封个什么好,连抵报里都没敢写!这就是命啊,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莫玲珑眸光淡淡:“也许吧,不过我这人不信命。”
祝老太太一愣,随即爽朗大笑:“这么说也对,范将军不信命才改了命!姑娘你说得对!”
是啊,这么大的功劳,连抵报里都写了。
现在所有人知道你做过的事了,想必,你也一定会如愿以偿,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想想有些遗憾,她竟然不知道贺琛如此拼命,到底想要什么。
其实,刚刚她有半句话没说。
她不信命。想要什么,她自己会争,争不到也无所谓——因为,这世上除了自己,本就无法真正拥有什么。
有些东西,短暂来过,就可以了。
你没来得及说的话,我也就当听过了。
第74章
三月二十八,新帝登基大典,吉时。
正殿即位流程结束,程铭一人坐在高处,明黄衮冕加身,庄重而威严,受百官跪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后,拱卫司鸣响鞭三下,玉玺归匣,新帝转身进入寝殿。
百官在礼部官员指引下退出正殿,自昭德门、贞度门有序分列退出。
贺琛退出殿门后,一路脚步加快。
“贺大人,某是吏部……”
“贺大人果真年少有为……”
“哎,贺大人留步……”
那些簇拥上来的官员被一一甩在身后,他越走越快,终于走到宫门,纵身一跃上了早早安排在那里等候的骏马。
马儿嘶鸣一声,嘚嘚地跑动起来。
被他甩在身后的文官武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眼看人纵马远去,只好垂头散去。
外面,品级不够没进入殿内的韩元正和张顺攀谈,恭喜他随范威大将军一起,从七品升到了从五品。
却见一个绯色身影飞快掠过,一瞥之中,只见那是一身异常尊贵的麒麟服!
他愣住。
新帝只三个嫡子,还未有到封王年纪的儿子。
刚刚那人穿的,岂不是王侯才可穿的礼服?
可明明新帝登基后,还未给任何人封王啊!
“那是……”
张顺嘿嘿一笑,声若洪钟:“我老张是斥候出身,眼力非凡,刚那位,可不就是贺大人嘛!”
贺大人,贺琛?
他封王了?
似是看出他的困惑,张顺嘿嘿一笑:“我听大人说,贺大人的封赏还没下来呢,但公侯伯爵的爵位是跑不了了!功劳太大,前有卧薪尝胆釜底抽薪,后有断其爪牙战功赫赫。再说,他从小跟着皇上,光这份情谊也少不了封赏啊。”
他要封王了?
韩元心情复杂:“那他这是怎么了,照理不该这么藐视大典,一结束就跑了啊。”
张顺压低了声音,含笑道:“嘿,我兵部的哥们说,贺大人掐着点要南下去!”
张顺人高马大,眯眼看着那一人一马,直直通过齐化门,惊诧道,“哟呵,骑着马呢,贺大人把麒麟服单手给脱了!”
控马的速度一点儿没变,只将衣服抛给了守在门边的侍卫。
韩元整个人愣住。
他连封赏都不等直接南下,难道是回金安?
回金安,莫不是回去见她?
想到莫玲珑,他心头还是难掩酸楚。
蓦地又想起她拒绝时说的那句话——
你瞧,你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慕,想与之婚配,用的是“我有”,“我认为”来增加份量,而不是“你想要什么”,“你喜欢什么”来请求。
被拒绝后,他花了很久才想明白,就如祖母说的那样,她自强自立,能自己开饭馆,甚至已经能成为别人的依仗。
她不会甘于依附一个男人。
不会来倾身就他。
回想她说这段话时,眉目舒朗,透着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平静而确定的语气。
不是会困于宅院的样子。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韩元放下了心里那点酸楚,释然之余,心头又有淡淡的失落。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做到,无视功名利禄,只求她给些温柔。
接到衣服的夜鸢,和身穿禁卫服的夜焰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居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难道他还会先吱一声?你真是天真!”
“他不等封号下来吗?金安有谁在啊?该杀的不都杀完了吗?”
“嘁,你活该被师父骂头脑简单,金安当然有人啊,上次他被人扎了一刀,不该回去杀一杀?”
“……哦。我以为已经杀过了。”夜焰挠头,“可为啥阿竹说主子八成要宰了他啊?”
“杀完该杀的,再宰阿竹嘛,你真笨!”
“……哦。”夜鸢的头挠得更凶了,“可我总觉得,他回金安是有重要的事。你瞧他连皇上和师父都不说一声就走,定是那事急得不行,一刻也缓不得,刚刚骑的还是兵部的军马呢!”
“大人的事你少问!”
“那我把这衣服拿去给师父吧……”夜鸢双手捧着,动也不敢动。
这上面绣的东西,缀的花里胡哨的纹路,他不敢碰。
但他没找着师父,杜润生正在养心殿内。
新帝程铭赐了他座:“琛儿走了?”
“是,陛下。”杜润生垂首恭敬作答。
“不用这般拘谨!老师过来看看,我打算把金安,临川两府并周边这几个县划给琛儿做封赏,就当新婚贺礼了如何?”
杜润生诚惶诚恐:“皇上已经赐了两块御笔牌匾了,封地有违祖制!”
“怎么?以前在武峰的时候,朕就说过琛儿便如义子一般,他为朕做了这么多事,朕给他封王封地,又有何不可?”程铭一笑,“今日他穿上那件衣裳,果然一表人!”
杜润生跪下磕头:“臣代谢皇上!”
“老师请起!”程铭双手将他搀起,“琛儿若是脚程快,五日后可抵金安,老师觉得他几日可以哄好那姑娘?”
杜润生垮着脸:“臣不知。”
若是这般好哄,他也就不会这么不要命了吧。
“那就算他十日吧,明日我下了旨,老师南下宣旨正好。”他扬声,“来人啊,笔墨伺候,另去安排好老师南下的随行人员。”
“是!”
贺琛手持兵部火票,飞速通过城门。
斜阳洒在他身上,给那身黑衣镀上了一层金边。
大典前城门盘查严密,此时竟无人通行,只有他一个人。
快点,再快点。
最近的驿站离京城一百五十余里,他临近子时抵达。
有火票在手,他换过马匹,在驿站睡了几个时辰,清晨天色刚亮便又动身。
终于在第五日巳时,遥遥看到了金安城门。
整整五日风尘仆仆,他脸上冒起了胡茬,身上的黑衣也已染上风霜。
他低头看看,皱眉。
她连一块饼都要好好包,定会嫌弃自己身上腌臜。
看着前路,他把马一勒,往城北区。
到了鸣玉巷,将马丢下,径直从门外跃墙而入。
正要出门的夜枭,下意识准备出手,看清了脸后,才跪下,“主子,你怎么来了?不是大典吗?”
“结束了。”他脱掉外衣,“把你衣服给我一套。”
“哦。”夜枭愣住,“可我不是比你矮吗?”
贺琛伸手:“阿竹做的。”
夜枭恍然:“我说呢,这孙子只知道主子的尺码,这衣服我穿袖子得挽两下,裤腿还得绑进去……”
说着,还是回房取了衣服交给他。
贺琛转身前,瞥眼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玄青色的素纹圆领袍,是件新衣。
虽然他们几个暗卫白日也偶有任务,但一般都穿烟灰,土色,丢在人群都找不出个影,很少穿得如此鲜亮体面。
“你出门去作甚?”
夜枭挠头:“今日玲珑记新店开业,属下预定了一张桌子,听说今日有优惠……”
还未说完,贺琛推开门,跃上刚歇下的马,转眼出了鸣玉巷。
夜枭拿着衣服嘀咕道:“衣服到底要不要了?算了,再晚我可赶不上第一批吃的了……”
他掩上门,小步快跑起来。
城东长街,今日水泄不通。
“走啊走啊,马上到时辰了,我可馋死了,今天必要吃那断了好阵子的大黄鱼!”
“哟,等等我!”
“也等等我……我要去瞧瞧!”
修整一新的玲珑记张灯结彩,二楼的檐下挂了一排灯笼,彩绸从上面穿过,飘荡下来,一直落到楼下。
原本新旧不一的两家铺面,如今拆除旧的那一面门窗后换上了莫玲珑统一定的细格窗棂,上的漆也是同一色,较其他铺子更浅一些的颜色,显得通透明亮。
那别致的茶饮铺位,如今位于酒楼的左侧临街,好方便不堂食的客人路过随手买。
沈译之夫妇带着幼子到场,韩老太太遣了玛瑙过来,挽着方大娘笑意吟吟,城外范家军几个千户和伙头军百户穿了常服隐于人群,街坊四邻都来捧场。
霍娇带着梁图安兄弟俩,不停地给众人分发饮子和肉脯,烤饼。
玲珑记上下七人,今日穿上了莫玲珑在刘大娘家布庄定的制服,男女皆是月白色的好料子,窄袖衣衫,提气而利落。
梁图宁摸了好几回,小声问哥哥:“哥,咱穿的这身衣服,是不是得花不少银子?”
梁图安:“东家说咱们都代表酒楼形象,你就好好穿着。不是给你做了两身吗?”
梁图宁:“我就是怕我长得快,这衣服糟蹋了,你瞧这几个月我那衣裳就穿不下了……”
梁图安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不怕,咱们好好给东家干活就行!”
但霍娇林巧她们都不同意莫玲珑也穿一样的“制服”,硬押着她,让何芷给打扮起来。
何芷净过手,拢起她及腰的长发,看着镜子里明眸皓齿的姑娘,让人心生宁静信服。
拿出香粉,看看她光洁的面庞,笑起来:“你肤色白净,倒是省了粉。”
光用口脂涂过,便已透出雪肤红唇的惊艳美貌。
心里闪过许多两人相识以来的片段,忍不住感慨:“我怎么有种嫁女儿的感觉。”
林巧噗嗤一笑:“那新郎可要在外面催妆了!快些吧,胖婶帮咱们去算来的吉时马上就到了!”
“马上好!”何芷给她梳好发,簪上发钗,把人拉起来,再好好检查了一番身上的衣裙,满意道,“可以了!”
莫玲珑今日穿的,是霍娇在成衣铺子给她挑的湘妃色裙衫。
她鲜少穿如此鲜亮的颜色,真真如芙蓉盛开,风姿动人。
“简直、简直跟画里的人一样!”霍娇看得瞠目结舌,“师父你也太好看了!”
何芷也点头:“正是呢,你正是好年华,以后可要多穿些亮色的衣裙,别整天素的跟我似的。”
“东家,吉时快到了!”梁图安喊道。
长街尽头,男人从马上跃下,一路奔过来。
莫玲珑在何芷和林巧的簇拥下,从厅堂缓缓走出,看到这么多老客贵宾都在,她福了福,扬起笑颜看向崭新的招牌,那招牌上覆着一层红绸。
“谢谢大家捧场,今日玲珑记新开,全场优惠酬宾!”
围观众人掌声雷动:
“恭喜恭喜!”
“今日可要吃个痛快!”
梁图安严谨地看着时辰:“东家,时辰到,可以揭牌了!”
莫玲珑接过他递来的裹了红绸的秤杆
,踮起脚挑向那片绸子。
两寸,一寸……马上碰到时,一阵风来,红绸飘动,堪堪从秤杆头上掠过。
忽地,一个黑色身影冲上前来,蹲伏下去:“踩我背上。”
莫玲珑低下头,对上贺琛拉满了血丝的,带着恳求的双眼。
第75章
吉时已到,莫玲珑未多迟疑,踩上他的背,将红绸揭下。
众人欢呼声中,鞭炮鸣响,请来的乐人敲起锣鼓,声震喧天。
软底鞋下,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块块磊磊的薄肌,踩上去脚感充满了弹性,像踩在绷紧的鼓面上,却又格外牢靠,稳稳地托住她。
是的,有点奇怪,他身上的肌肉在主动托着她的脚底,让她踩得稳当。
她苗条,但不瘦削。
踩在他背上的份量不轻,脚掌抓握有力。
而她也根本无从得知,这点软底根本抵不住他感觉到她脚底的弧度,足弓的起伏。
脚跟和脚趾的轻压,都像轻拂琴弦一样,令他后背寸寸发麻。
震耳的乐声中,他头脑沸腾地想,她要是能一直这么踩着他就好了,从后背踩到前胸,他所有的伤痕被她踩在脚下,才是归宿。
人群中,阿竹看清主动挨踩的人后,吓退了一步,手塞进嘴里咬了咬,不停地嘟哝:“完了完了,我死定了……”
谁让这帮人一个个都不跟他说实话!
他哪知道主子潜伏在莫娘子店里,用的是那个名?
他该不会是,坏了主子的事吧?
不过……他上上下下扫视着两人,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莫娘子一向待人宽厚客气,怎么踩主子踩得这般自然解气。
再看主子,他跪在她跟前,就跟向主人索食的狗子一样……啊呸,自己胆儿可真是越来越肥了。
而后赶来的夜枭看到这一幕,啊了一声。
阿竹扭头看他,眼神问:你看,是不是很奇怪,这还是咱们主子吗?
夜枭嘘道:“听夜焰说,师父说主子回来是要献殷勤。这就是献殷勤么?”
阿竹只在话本子里看过“献殷勤”三个字,可那些不都是才子佳人篇章里才有的段子吗?
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苦着脸说:“我哪知道?”
莫玲珑摘下红绸,将秤杆交给梁图安,示意他过来扶自己,却有另一只手出现。
贺琛低伏着身子,向她伸出手。
看到这只手,梁图安非常自然地退下去。
她低头看去,那只手掌心里磨出了血泡,粗糙的皮肤透着风霜。
想来大典过去不过五日,他若是骑马一路过来,怕是昼夜不息,也怪不得如此风尘仆仆。
——真是活该。
围观众人的欢呼声一顿,莫玲珑咬牙搭手上去,那只手扣住她,稳稳托着她从背上下来。
男人等她站稳,才利落起身,双眼紧紧盯着她。
那只手也不松开,背在身后,反客为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争脱。
许是刚才紧张,她手上有些凉,皮肤下的脉一跳一跳,快于她平时。
莫大的满足感从相触的那片肌肤席卷而来,蔓延至他指尖、心房。
连天灵盖都有些发颤。
他知道,按她的性子,自己该松开了。
可一旦肌肤相贴,他实在无法忍住放开手。
若是能这样一直握着才好。
一直被他摈弃在考虑范围之内的指婚,突然疯狂地闯入脑海——若是她不愿原谅,那他就请皇上指婚,便是强迫,他也不要放开她的手。
两人手上的交缠藏在背后,众多等久了的客人毫无端倪。
“莫娘子,今日可有什么好菜呀?”几位老客笑问。
莫玲珑忽略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和他掌心的粗粝,保持笑容:“今日玲珑记所有上过菜单的菜品都有,另有新菜清炖狮子头,玲珑四小碟!”
客人连连点头,往里挤去。
胖婶一家,连同长街上的老街坊,姜师傅夫妇,都挨挨挤挤地往里去:
“那可要都尝尝!”
“这玲珑四小碟啊,我听旁人说,那滋味绝了,从来没见鸡鸭鱼肉能做得这么雅的!”
“那咱们都点上尝尝?”
“必须的呀!”
“……”
莫玲珑背后的手挣了挣,挣不开,瞪他一眼,又很快恢复脸上端庄的笑:“大家里面请!”
看见贺琛,霍娇眼睛一亮,往前挤:“哎,杜大哥怎么来了,倒是巧……”
何芷把她一拉:“嘘,小声点,你别过去碍眼了!乖,赶紧去后厨,客人都坐下了,凉菜一上你就该出菜了哈!”
“怎么碍眼了嘛,杜大哥这么久没回,我打声招呼……”霍娇嘟哝。
她给林巧使了个眼色,一人一边把她架走:“你这会儿过去,可是大大的没眼色!”
“什么没眼色!我……”
“别我我我的,你师父今日忙,后厨交给你了,不是说都会做了吗?”何芷岔开话题。
林巧还有一丝茫然,总觉哪里有些怪异。
何芷没空给她解释,把她安排到二楼雅座去:“快,今日雅间儿也都爆满,你支棱着些,我忙楼下,你忙楼上。”
她又将何望兰和梁图宁安排去了茶饮铺子,把梁图安安排去给霍娇打下手传菜,顺便盯着几个新来的杂工,莫要偷懒。
忙完,她才掏出纸笔,准备好给客人点菜。
眼神瞥着门前迎客的一双背影:“快些把该说开的说开吧,今日店里可是很忙啊。”
自言自语说完,她又噗嗤一笑,“年轻真好。”
更好的是,你能遇见一个彼此在意,又人品好的人。
何芷眼睛酸酸的,忙转过头去招呼客人。
玛瑙挽着方大娘没跟人挤,落在队伍后面慢慢往里,看到贺琛,方大娘惊喜道:“哎呀,这不是小杜嘛,你可回来了!没有你帮忙啊,莫小娘子可辛苦了,我瞧她都累瘦了,不过你是去了哪,怎的看起来这么憔悴?”
贺琛还不放手,颔首道:“方大娘,这些日子多谢你帮衬。晚辈再不会走了。”
说着,他握得更紧了些,视线紧紧锁着她。
再不会走了。
莫玲珑:“……”
谁稀罕。
头一次听他讲话,方大娘一惊:“小杜你能说话了?好好好,我是说,这么一表人才不能说话也太可惜了!”
她又看向莫玲珑,“还没跟莫小娘子说恭喜,我这就上去了,沾老太太的光,今日享福用一下玲珑记的雅间!”
“您慢走,三号雅间。”
方大娘摆手:“放心,我知道!”
夜枭跟着阿竹落在所有人后,终于躲不过去,阿竹笑得比哭还难看:“主子……那个,莫娘子我定了桌,就不用招呼我了,我自己来。”
莫玲珑认出了阿竹身后的人。
不用问了,这个常来的老客,也是某人的狗腿子。
此时,除了门前看热闹的路人,再没熟人,她使劲挣开。
迎着她的怒目,贺琛依然没松开手,肌肤相触的感觉让悬了好久的心安稳下来,他贪恋这份“拥有”的真实:“你说过,要我尽快回来。”
他盯着她的双眼,不错过她表情的一点点变化。
他的眼神很有力量的压迫感,近乎狰狞。
让人怀疑以前斯文有礼的样子都是他的伪装。
既然挣脱不开,莫玲珑另一只手反手扯着他胸口衣襟,拉到自己面前:“呵,我等的是杜琛,不是贺琛。”
气息拂过他的下巴,贺琛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古怪的满足,想让这份贴近继续下去,他耐心道:“没有骗你,杜琛也是我的名字。我继父姓杜,杜家的族谱上,我就叫杜琛。”
“只是,继父他深爱我母亲,坚持让我保留母姓叫贺琛。”
他靠近她,近乎耳语一样恳求:“玲珑,不是有意骗你。当时出现在你店里时,我中了毒烟,昏迷后嗓子说不出话,一时误会。求你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至于后来的,只要你想知道,我什么都告诉你。”
太近了。
他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莫玲珑,视线掠过之处毛孔里的汗毛全体起立,让人头皮发麻。
她松开他的衣襟,转身:“我要去后厨了。”
再不走,她怕自己脖子都要红透。
他抄过来拦住,又拉住她手:“求你,让我留下。”
身后就是厅堂,坐满了客人。
他挡着她去路,弯着腰,求一个态度。
“你太恶劣了!”
莫玲珑鲜少如此窘迫,踩了他一脚,恨恨地道:“我这里不留闲人。”
贺琛直起腰来,眼神顿时发亮:“自然。”
这半边铺子他也很熟,很多个夜晚夜探时路过。
横穿过厅堂进了莫家后院。
梁图安正在灶房门口传菜,见到他来,立刻站直了:“杜大哥!”
贺琛顿住,
没有纠正他的话,而是反复打量着他身上的褂子。
梁图安顺着视线,紧张地说:“是东家给大家新做的,我跟弟弟做的是短褐。”
贺琛点点头:“我的在哪?”
梁图安像被掐住脖子的大鹅,一下子没出声,缓了缓才说:“……没做。”
他贺琛没在意,毕竟他当时归期未定。
他摆摆手,转身走到西厢房门口,一推,门锁得很严实。
梁图安欲言又止:“杜大哥……这间房现在是库房,你的床……”
“在哪?”
梁图安小心翼翼指了指他们兄弟俩原先住的那间小房。
贺琛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大步走过去推开一看。
那张床已经被拆成木条,堆在墙角。
他的床被拆了。
可想而知,他留在褥子下面,防着自己回不来给她留的那封手书,已经被看过。
他怅然地闭上眼。
怪他自己。
那晚他本想见她,有些话若是提前说了,也不会让她看到那封信时,那般生气。
最大的破绽是鸣玉巷的宅子。
……再加上阿竹。
贺琛很快串起前后。
她曾那样信任他,当发现他全身都是破绽后,难免失望。
贺琛抿着唇,先找出角落里的另一套衣裳换上,收整好去后厨。
如今后厨重新翻修,足足扩了一倍。
窗外挖了水池子,养着活泛的鳜鱼。
三口大灶上,焖着玲珑记的招牌炖肉,卤味,和麻辣烫的锅底。
樱桃肉,葡萄鱼这些则已经按批处理至半成状态,雪菜笋片黄鱼羹里的雪菜和笋片已经炒干。
更不用说玲珑四小碟和肉夹包这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因此林巧跟何芷送进来的单,很快就能出菜。
莫玲珑进来,定了定神,看了眼夹在最前面的单,立刻拿起锅铲开锅煎鱼。
“师父,你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红?”霍娇收好葡萄鱼的芡汁,盯着她脸狐疑地看,“是不是何姐的香粉不好用?哎,刚刚还好好的嘛……”
莫玲珑拿起罩纱遮住脸颊。
可恶!
“杜大哥呢?他可算回来了!真好,玲珑记开业他赶上了,这样才齐齐整整嘛!”
“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么念叨他?”
莫玲珑煎好鱼加入高汤和雪菜笋片,让烧灶的杂工猛火烹煮。
霍娇搂着她说:“杜大哥在的时候,师父就不用管那么多杂事,可以专心琢磨新菜!而且,师父你不知道吗,是你自己每日说起他,说得我就挺记挂他的!”
“我每日说起他?”莫玲珑声音拔高。
霍娇懵懵地点头:“是啊,你昨日训斥小白叫得大声,就说它怎么不学着点他!这个‘他’难道不是杜大哥吗?”
莫玲珑:“……”
“你每日都想起我,是吗?”
冷不丁地,贺琛鬼魅一样出现,在她耳边低语着说。
逼仄的角落,两人挨得很近就,莫玲珑呼吸一乱。
好在他似乎这样便已经满意,没有再盯着她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蒸笼喷出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贺琛极力控制自己此时渴望跟她十指相扣的想法,瞥向灶台上的菜:“我来送,哪一桌?”
然后一抬眼,看清了悬挂在半空的点单。
霍娇吓了一跳:“杜,杜大哥……你能说话了?”
“嗓子好了。”贺琛言简意赅。
他又看了眼脸颊红红的莫玲珑,克制住想要触碰的念头,端起托盘,大步上楼。
后厨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
眼见霍娇一脸好奇宝宝,问题多多的样子,莫玲珑起锅装盘:“这份黄鱼我去送。”
她刻意避开他,直到入了夜。
何芷动作飞快,悄悄让梁图安把霍娇的床褥杂物一应搬去隔壁院子的西厢房,然后把两边院子中间的小门一关,将整个小院留给两人。
堂屋里,贺琛盘完帐起身,将账本拿来给她。
玲珑记今日流水二十八两另一百文,是非常惊人的收入。
莫玲珑房里又响起水声。
贺琛抬起的手,顿在半空没有叩下去。
他闭了闭眼,呼吸混乱。
第76章
今日水声比之上一次大不少,想来她心情亦如这水声一般起伏波动,间或还有生气挥出的水花声。
脑中的画面伴随着水波,生动如亲见。
只是这一次,他握过她的手,那份肌肤相贴的触感还留在手上,让这份想象更真实,也更强烈。
贺琛不敢再听,可偏偏挪不动脚步,于是拔出贴着裤腿的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
疼痛伴着血腥,让他沸腾躁动的胸腔,和剧烈的异状,缓缓平静下来。
血一滴一滴顺着滴落到地面,贺琛闭上眼,等待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中衣,再披上一件袍子。
随着她脚步从浴房里走出,湿漉漉的潮气裹着清爽的幽香,慢慢往外渗透。
次间的灯烛亮起,代表她洗漱完毕。
贺琛终于叩下门去。
“笃笃笃”三声后,她过来开门。
他又痛恨起自己出众的嗅觉,能清清楚楚闻到她肌肤上隐约停留的茉莉香。
那块胰子还是他买来给她用的。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生出,他手握那块胰子递给她的画面,仿佛握着她的肌肤。
莫玲珑:“怎么了?”
“帐盘完了。”他喉结滑动,声音有些干涩。
她翻开账本,今日的流水和盈利,分门别类,清清楚楚。
他做的帐,总是无可挑剔。
看完后,她视线移到他手里的笔上。
那是她请姜师傅制的木杆笔,笔端刻着玲珑二字。
她又想起他偷偷托姜师傅打的那几支金丝楠笔。
于是转身入内,从自己书桌旁的架子抽屉里,摸出一把笔来:“你是不是忘了这些笔?”
那几支笔,在灯火下莹莹泛出流动的金色光彩。
“没忘,只是当时差了一日来不及取,也没想到姜师傅会拿给你。”他抿唇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支笔给她,“给皇上操办大典,让工部的工匠帮忙打的。”
莫玲珑看着手上金光闪闪,沉甸甸的笔,傻眼了——物理意义上的傻眼。
这是一支黄金打成的笔。
款式跟她做的木杆笔一样,只是换做了金子。
这支“金笔”笔端的刻的字是“玲珑”,笔身上还有这两字的阴刻。
他将金丝楠笔靠在金笔一旁,目光变得温和:“你瞧,这样刚好是一对。你喜欢黄金,我就给你做的金笔,金丝楠轻一些,我可以日日用。”
他甚为满意姜师傅的做工,当即将炭条换上去。
也是这么一动,莫玲珑才发现,他手背上竟然有尚未干涸的血迹,她盯着他问:“你怎么流血了?”
这句质问所含的关心,贺琛心里一安:“无碍。”
她抓起他手来看,发现血是从胳膊往下流的,往上一掀,便看到了新鲜的,尚未愈合的伤口:“这是怎么了?!难道那些危险的事,还没结束吗?”
莫玲珑没发觉,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不自抑拔高了几分。
摇曳烛光下,她瞳孔骤然一缩所透出的关怀,让贺琛浑身都爽麻得无以复加,可以立刻死去。
“不是旁人,是我自己做的,刚刚。”
“你疯了吗?”她摔下那只手。
贺琛眼眸渐深,不敢将隐秘的,肮脏的欲念诉诸于口。
他怕吓坏她。
只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抵住门,不让她转身离开:“替你罚我罢了。”
莫玲珑撇开眼,赶人:“怎么还不回去?盘账也不急一时,不必日日盘。”
贺琛上前一步,两人只见只余半臂的距离,低头便可看清她颤动的眼睫:“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守着你,再也不走。
“你鸣玉巷的宅子可比这里好多了,何苦在我这里睡小床?”莫玲珑淡淡嘲讽。
“可我只有在你身边,才感觉到安稳,或者你说的那两个字,
幸福,才体味到除了仇恨之外的东西。”贺琛盯着她双眼,“离开你这些时日,我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你,不念着你。你别不要我。”
陡然的情话,让莫玲珑方寸一乱。
她不是没有听过告白,但像他这样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说出口,仿佛押上了一切的狂热,还是让她动容。
他离开这些日子,她想清楚自己的心意,的确是喜欢他,但若是为了他放弃自己去迎合他的生活,却也做不到。
“可我不会去上京,这里是我的家。”
她从来都干脆直接,鲜少如此百转千回。
对贺琛而言,已足够如获至宝:“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想做的事已经了了,只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他得寸进尺又往她逼近一步,伸手便可揽入怀中。
然后,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握住她的手,分开她洁净的,散发馨香的手指,一根根手指交错,然后握紧。
她的脉跳得很快。
但没有他的快。
莫玲珑:“你……”
“答应我,允我留下来。求你。”
夜已经深了,月牙挂在天边,偶尔隐入云层。
看天色已是亥时。
他手握得很紧,莫玲珑挣脱不开便随他牵着,只是脸上有些烫:“你要留就留。”
“可是我的床被你拆了。”他凝视着她慢慢泛红的脸颊,只觉心里也如这抹红晕胀满心田,无比满足,“你让我住哪里?”
莫玲珑抬手往西厢房指:“还住……”
视线忽然顿住,只见东厢房门大开着,而旁边本该开着的小门却关上了。
再看旁边两处耳房,这会儿应该热热闹闹的霍娇和林巧,却都不见踪影。
何芷把所有人都张罗到隔壁去住了!
这几日她们的确商量过之后的住宿安排。
新买的院子比这边要大一些,倒座房尤其宽敞,足够梁图安兄弟俩分着住,还多出库房。
莫玲珑把隔壁的正房改了一下格局,改成套房结构,方便何望兰自己单独睡一间。
林巧霍娇跟她住这个院子。
等西厢房里东西都倒腾到隔壁去后,两人各住一间厢房。
现在,人都走了。
“她们都走了。”贺琛强调道。
莫玲珑:“那你睡东厢房吧,何芷她们应该已经把东西搬走了。”
“我要你的床褥。”他指了指那件小房,“我的床拆了,被褥也没了。”
“那你松开我。”莫玲珑转过身,挣开他的手。
贺琛松开又抓住:“待会儿我还要握。”
耍赖皮吗?
莫玲珑腹诽着,还是转身回房给他拿了一床干净的被褥。
贺琛接过来抱着,腾出一只手来牵她,小白噌地一下抬头,见是他又把脑袋塞回翅膀下去。
东厢房里很干净,何芷打扫过,看不出住过的痕迹。
他手伤了,莫玲珑自然不叫他动手。
将被褥铺上去,铺平里侧的被单时,她弯腰俯身,身上的外袍自然垂下,勾勒出纤细但健康的腰身,以及蜿蜒起伏的脊背。
随着动作,这份曲线轻轻晃动,生动至极。
贺琛视线描摹着她的背影,只觉刚才靠刺血压抑下的躁动,又蠢蠢欲动。
他收回视线,抽出匕首给自己又划了一道。
即使很微弱,莫玲珑还是听到了刀刃入鞘的声音。
她翻下床抓住他的手:“为什么要自残?”
他默然以对。
总不能说,为了压制对你的渴望。
莫玲珑咬唇:“你为了留下来,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贺琛看着她,无言辩驳。
见他如此心虚和默认,她心情复杂,抽出那支金笔重重抵在他胸前,“这叫卑鄙可耻!这叫道德绑架!”
“我的错。”他认得很快。
莫玲珑从床上下来,正要起身,他牵起她的手,重新十指相扣,“只要让我留下,你怎么罚我都行。”
莫玲珑:“……”
此人现在装都不装,牛皮膏药一块!
贺琛手上的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滴落在她月白色的袖子上,像红烛滴蜡,雪里红梅,竟然有一份妖异的美感:“霍娇说你日日提起我,定是心里也有我。是不是?”
“你疯了!”她甩开他,要回房去拿伤药。
但贺琛握住她手不放,另一只手将她堵在墙角,毫不在意伤口裂开,鲜血淋漓,直直看着她双眼:“不碍事,你告诉我。”
这血若是为她流干了,才是得其所在。
莫玲珑两辈子头一次被逼到如此境地,毫无退处。
眼前的人双眼灼灼,瞳孔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她的倒影,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她轻轻叹息,脑海中拼凑起他的过去。
幼年丧母,刀口舔血,乱世中争得一片天下,和她一样,不信他人不信命,靠自己安身立命。
于是时间洪荒中,恰恰好遇见同类的彼此,也想求一丝慰藉。
她没有再抗拒,抬手摸了摸他的胡茬:“是,我心里有你。”
话音未落,下一瞬便被大力扣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
茉莉花香满怀,下巴抵着她光滑的头发,他紧紧抱着她,生怕眼前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境,只有这般感觉到她的体温和存在,才敢相信。
他求到了!
她心里有他!
胸中那股沸腾的躁动不安,此时此刻都像风筝有了线,有了着落。
抱了很久,她脸颊越来越红,他虽万般不愿,还是小心翼翼松开她,胳膊上的伤一下子淋漓起来。
莫玲珑看了伤口一眼,回房拿来伤药和干净的布条。
扒开袖子看清足有小半寸的伤口,皮肉翻开,看着有些狰狞。
能对自己下这种手,真是狠人。
她低头认真包扎,手指头碰到的地方,对贺琛而言像一串蚂蚁行过方寸,麻痒到了心尖。
他控制着撇开眼,视线移向包扎过后,稀巴烂的袖子,深呼吸后道:“我衣裳烂了,没有衣裳换。”
旁人都有新衣裳。
莫玲珑回房去,又给他拿来一套从里到外的新衣。
外衣跟梁图安兄弟俩的布料同款,只款式是圆领长袍,一眼看去是读书人样。
中衣用了上好的松江棉布,细洁柔软。
“你没漏了我的。”他接过衣裳,借机又牵她手。
莫玲珑瞪他一眼,但念在他伤员份上没有挣脱:“只是当时以为你会回来。”
“我自然会回来,我跟你说的,都会做到。”
贺琛看着她,眼神忽然幽怨,“就比如你答应过我,等买了新酒楼,上下的字都交给我来写……”
这人还学会了倒打一耙?
莫玲珑轻笑:“‘玲珑记’三个字一直是我写,茶饮铺子是我跟何芷合伙的,交给望兰来写也说得过去。至于菜单——”
她抬起头看着他,“现下是望兰日日写了挂上去,你若不回来,我便还是让望兰写。”
“那你为何还留着那张旧的菜单?”他盯着问。
莫玲珑从他怀里躲开,也不想继续跟他讨论韩元:“那是玲珑记的来时路,为什么要扔?”
她按住他肩,轻轻推开,“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
推门出去,她脚下一顿。
只见一只白
色羽毛的大鸟,停在门前,正歪着脑袋打量她,金色的眼瞳令人心惊。
而一向咋呼的小白,此时颤着两条伶仃的短腿,惊恐莫名地躲进了它的小木屋,只露出羽翼的一角。
贺琛嘬唇一呼哨,大鸟带着警惕慢慢踱进房门。
莫玲珑第一次在一只大鸟身上看到“变脸”——那鸟在看到贺琛后,刚刚还肉眼可见的防备,瞬间变成欢喜。
它挥着脚爪奔到男人面前,用锋锐的喙蹭了蹭他手背。
只见它脖子上挂着根布条,上面写着:需衣吗?
一看就是阿竹的笔迹。
莫玲珑想起在上京时,自己看到的那只大鸟,多半便是这一只了。
贺琛扯下布条,抱起它郑重地向一只鸟介绍:“糖宝,这是莫娘子。”
然后又对她介绍,“它叫糖宝,虽然是猛禽,但特别训练过,只用于传信,所以别怕。”
他捉着她的手放到光滑的羽翼上,“你可以摸它,以后你也可以差它做事。”
这是一只神气的大鸟,羽翼丰满,器宇轩昂。
它顺从地坐在贺琛怀抱里,看向她的神情带着好奇,试探地歪着头向她蹭过来。
糖宝两翼的羽毛坚硬,但头上的毛很蓬松柔软。
莫玲珑好笑地看它像猫一样眯眼,享受抚人类的抚摸。
“我要回房了。”莫玲珑拍拍鸟头。
见她神色有些倦意,他在那布条上写上回信,重新系回去,一记呼哨之后,那鸟原地扑楞翅膀起飞,转眼不见。
第二日一早,莫玲珑从房里出来,贺琛已穿上昨日她给的新衣立在门前等候。
想起昨日他从自己口中逼问的回应,她神色微有异样。
见她顿足,他走向她,伸手过去握住了她。
他的手掌心有些些老茧,一路而来的血泡也还未消,但掌心温暖干洁。
她偏头向他看去,他自然地垂首,道:“走吧。”
然后牵着她径直穿过两座小院的中门。
门口处,梁图安兄弟俩正在给水池里的鳜鱼喂食,林巧在削炭条。
见两人并肩出来,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神色各异。
梁图安直接捂住弟弟的嘴,而林巧手里好不容易削好的炭条没拿稳掉在地上:“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