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陶煲坐在炭火上,鸡肉香喷喷的滋味,温和地卷上鼻尖。
在遥远而陌生的城郊,一个小小的帐篷里,母女俩离开上京以来,感受到了久违的安稳。
何望兰吃饱了,满足地舔舔嘴唇,指着煲底剩的酱汁:“娘,还有些酱,我记得莫姨姨说加一小把面条进去拌着吃好吃。咱们留着明天吃吧?”
天气还很冷,放一晚肯定不会坏。
“好,明天娘去找火兵拿点面粉,咱们搓面条试试。”
“嗯!”
吃完后简单洗漱一下,母女俩躺在窄小的床上。
何芷一下一下轻轻揉着女儿的伤腿,想了又想,终于开口:“兰兰,娘想跟你商量,咱们等腿好了再去找你莫姨姨,行吗?”
跟着范家军到金安已经驻扎了半个月,她对这里的印象全部来自营里的兵丁。
也不知道莫玲珑退婚回乡后日子好不好?饭馆忙不忙?
但她不想贸贸然上门投奔,成为拖累和负担。
何望兰猛然坐起,拖着伤腿扑进娘亲怀里:“娘,我正想说要不晚几天,等我能走了再去!我可不想跟霍娇那时候一样,还得莫姨姨给我炖鸡粥喝呢!”
联想到以前家里几乎不缺的鸡汤,母女俩不约而同咽了下口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只是,现在有了奔头,连心情也焕然一新。
将军账内,灯火通明。
范威处理完军务回帐,已是戌时。
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还等着回话,他便挥了挥手,让随侍把饭拿来,一边吃一边听。
今日营里吃的是白菜肉丝,和俩白煮的鸡蛋。
他扒了扒看起来就没滋没味的菜,扬声:“拿点咸菜来,这劳什子饭吃不下一点。”
随侍一拍脑袋,捧着黑色的陶煲过来:“属下罪该万死,刚才张大人送了菜过来,属下去给您热一下?”
“什么菜?”
随侍一揭盖子,露出惊讶神色,这陶煲里竟坐着两小一大的三个碗,每个碗口用棉线封着油纸。
一份上写着“泡菜”二字,一份写着“蜜炙樱桃肉”可凉吃,大的那份则写着“酱烧鸡肉煲”。
他一下子明白了,只有这酱烧鸡肉煲是该热的菜,另两份可以直接吃。
心里一下子对张顺生出几分敬佩和感激——别看张大人长得粗,心细得跟绣花针一样!
将军这会儿正饿着,要是等他热好了菜再吃,怕是又要吃挂落。
明日必要好好谢他才是!
他立马将那两只小碗拿出来,揭了油纸:“将军,这素的是泡菜,荤的叫蜜炙樱桃肉。您快尝尝,属下这就把硬菜去热热!”
随侍下去后,范威使了个眼色给自己的密探:“说吧。”
说完,便夹了一筷子樱桃肉进嘴里。
这肉外皮柔韧,内里细嫩无比。
一入口,先尝到的是它所裹着的汤汁,甘香丰盈,甜咸兼备。
1离开上京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范威微微一愣,认真向那肉看去。
樱桃肉切得均匀,灯下透出油亮红润的色泽,酱汁像蜿蜒流着的蜜一样凝在碗壁上,令人可以想象它热时更为惊艳的色面。
“主子,可是我哪里讲漏了?”
密探见他忽然顿住,眉心一跳。
范威刚才走了神。
他想自己一定是太饿了,捏捏眉心:“从你们分批追踪他开始,重新讲一遍。”
“是!”
“属下三人分点位盯着目标,只是每次刚要接近,就被他发现。他甩开盯梢的本事很强,就像能看透咱们埋伏的位置一样。奇怪的是,每次我们已经接近他,就会有另一个人出现扰乱我们视线。”
“而且最困难的是实力上的悬殊,他们起跃的速度比咱们都要强不少。根本盯不住……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应该在城东潜伏。”
城东是个很大的范围。
范威放下筷子。
实力的悬殊很难短时间内赶上,但是他等不了太久。
“跟了这么多天,他留在金安的目的你们查出眉目了没?”
此时,恰好那煲好了,随侍在门口请示能否进来。
浓郁热烈的酱香味,从门外轰轰烈烈透过来。
密探停住,眼睛不由自主瞟向门口。
陶煲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那酱香味就裹挟着暖意,汹涌而来。
他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脑子迟钝了一瞬:“主子是问他在金安干嘛吗?”
黑色的敦厚陶煲放在了桌上,随侍将盖子解开放在一边,刚才就觉强烈的香味,这下更具体了。
范威嗯了一声,拿起筷子,下意识说了句:“坐下一起。”
密探也下意识遵命:“是!”
从善如流坐下。
等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已经伸手夹起一块鸡腿放进嘴里。
随即唰一下站起,站回原位。
嘴里的鸡块顺着喉咙下肚,剩下的骨头吐进手心:“属下该死!”
“……”范威,“继续。”
“除了城东,属下三人跟踪到目标出现在韩府和梅鹤书院周围多次。这韩府是金安梅鹤书院韩山长的府邸,韩山长平日里住书院,此处仅他的填房,母亲,庶子庶女所居。属下注意到,出入韩府的应是目标的同伴,目标本人监视的则是韩府嫡子韩元。”
说到此处,他面露古怪,
“这位韩元……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目标半夜奔袭到山上,给他水里下了巴豆,房里放了条毒蛇……”
听到此处,范威吐出口中鸡骨:“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可是现在上京那位最信任的人,替那位扫平朝中障碍,怎会做这种腌臜事!”
“是啊,属下也觉得看不明白,但他逗留金安,在此期间唯一被咱们盯梢到的,就是这些。”
范威埋头吃了一会儿,呼噜噜将干硬的米饭和着酱汁吃下去,舒坦地打了个嗝,沉吟半晌:“那,你查查这韩元家中有什么不凡。”
“是!”
不知不觉中,他把饭拌着酱汁吃了个底朝天,竟没吃够那鸡肉的滋味,喊了随侍进来:“去,问问张顺这菜哪买的?明天给我安排人再买!”
“是!”
密探和随侍离开后,范威在帐中来回踱步,一时没有睡意。
他敢大胆猜测,上京那位现在手里有能坐上龙椅的东西,只是,他需要找到其他东西,证明这份“正统”。
而贺琛,正是在金安找这样的东西。
没有睡意的,还有蒋劲松夫妇。
无论面子上是否过得去,他算算自己兜里的银子,还是去给蒋夫人下跪了。
不算给客人赔的银两,他打的锅子,定做的炭炉,还花了一百两。
除了这些银子,他还搭进去灯谜宴的一百两,和送出去的那50桌锅子钱。
当时想着,等锅子一炮而红,他再要这点钱会显得有眼光。
没想到如今泡汤。
家
里要停他的职,那自然也会停了月银。
这些银子他得要回来。
但蒋夫人面色淡淡:“那老主顾那里丢掉的体面,这阵子生意损失的银子,你觉得该从谁那里讨?”
说完,她看着儿子。
她有些厌烦这个儿子。
婚事上不听她的,偏要贪图青春,娶那碎嘴卢家的姑娘。
脑子又不灵活,看别人做锅子生意好,就要跟着学。
如今败得彻底,正好从此别沾手家里的生意,自谋生路去。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银子我若给了你,那下回再有这种事我该怎么罚?现在收拾烂摊子的是你哥,你别再得寸进尺。”
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小松,娘私下贴补你一百两,这事算了,你莫要再提。”
不提他怎么回如意楼的事,也就是不要回去了。
也很有可能,如意楼要正式交到他哥手里去。
蒋劲松听懂了娘的言下之意,只能跟夫人商量,让她偷偷回娘家借点头寸。
别看他是如意楼二公子,这几年身边交际开销大,他自己还养着一架马车,家里分给他的银子根本存不下多少。
可万幸他还有家里分的铺子,收拾收拾,还能东山再起。
只是,这也少不了银子。
银子。银子。
没有银子寸步难行。
卢秀芬没好意思坐马车回家要银子,赁了个小轿悄悄到后巷。
可一抬头便见亲娘正咧着嘴流口水,旁边晒着湿漉漉的被褥。
心里顿时一急,叩门动作大了些。
卢小山开门见是她,语气有些微妙:“姐。”
又往后看了看,“姐夫没来?我还想问他要那锅子的券呢,娘跟莫家不对付,害得我想吃没法吃。哎姐,你有么?”
卢秀芬避而不答他,只问:“娘病了怎么不来说一声?好歹蒋家一直用的大夫医术信得过!”
卢小山哼道:“哪敢登蒋家的门槛,爹说别给你添乱,你还倒打一耙……”
卢秀芬撇下他噔噔噔上楼,看到母亲斜眼歪嘴说不出话的模样,着实难受得哭了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可卢大娘只会发出呜呜呜的嘶吼声。
日光明朗,但依然冷冽。
卢秀芬抱着亲娘哭了好半天,这憋闷的情绪总算宣泄了些许。
哭完还是得借银子。
帮卢掌柜卖了会儿布,卢秀芬还得赶回去,跟蒋劲松一起回家吃饭。
看着没了娘张罗而黯淡凌乱了许多的家里,她竟然开不了口。
把卢小山打发后,她才对着老父亲将来意和盘托出。
卢掌柜怔愣许久:“前几日是听说,如意楼做麻辣锅子名声很响,可味道不怎么样,哎,我听着不是滋味……”
他想起自己替女婿前后张罗的事,叹气道,“我虽然不知道饭馆的生意经,可我知道人家隔壁玲珑是自己有手艺,这店才开的下去,他连个汤底方子都要听别人的,难呐。那……那劲松现在是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卢秀芬在亲爹面前毫无掩饰嫌弃,“还有几个城西的铺面在我们手上,他打算开个面馆,也算自立门户。”
卢掌柜点点头:“那也算有上进心。可银子的事……你娘这次一病花了不少积蓄,现在布庄生意也不好,将来准备给小山娶妻的银子不能动,爹能借给你们俩的,不过七八十两。”
看着闺女一下子黯淡下去的眼神,他心里揪起。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们又怎么会求到自己跟前来?
罢了。罢了。
本就萌生退意,这铺子早卖几日,晚卖几日又有什么差别?
反正给儿子的媳妇本已经攒够。
乡下庄子还有上百亩地,一座绣坊,一个赁出去的铺面,也算体面。
闺女嫁给蒋家后,给自家带来不少夫人太太的生意,也挣了不少银子。
做人,不能既要又要。
“你娘现在这样,我想好好照顾她,是有打算带着她回乡下庄子过。这家布庄你弟弟也没甚耐心打理,那我就……卖了吧。”
卢秀芬睁大眼睛:“爹!”
她扑进卢掌柜怀里,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卢掌柜在闺女离开时,避开儿子给她塞了一百两银子。
事有轻重缓急,他铺子慢慢卖,总要先顾着年轻人,磋磨掉了锐气,可就一蹶不振了。
站在后巷看闺女上小轿,一直目送她离开,一转身,卢掌柜碰上了来从莫家后院出来的胖婶,一时有些尴尬。
胖婶也尴尬。
如意楼的麻辣锅子轰轰烈烈地卖不到半个月,就戛然而止。
老街坊们私底下不知叨叨了多少,瞧着卢家今年净倒霉,没一件好事,都说卢家是撞了太岁,损了阴德。
“老卢,这么巧呢!”胖婶举了举手上的小碗,“我是来找玲珑要泡菜的。最近又胖了些,都不敢吃别的,只爱吃她这不卖只送的泡菜,你要不要来点儿?说不定你家那口子吃了精神起来呢?”
“玲珑那孩子手艺好,那我就厚着脸皮尝尝。”
胖婶分了他一小半,又教他怎么做好吃:“你要爱吃酸的,光吃是最好,还能跟五花肉一块儿炒。我家张闯说,现在他们书院的学生啊,就爱吃这玲珑记的泡菜炒五花肉,大家伙儿都吃圆了脸!”
自从有玲珑记供的菜,张闯现在已经不带吃食去书院了。
梅鹤书院的膳堂,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招牌菜。
方大娘用泡菜炒五花肉一炮而红。
看着这帮学生一下了堂奔来吃,且每日几乎没什么泔水,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满足。
订菜的时候,在尝过新菜酱烧鸡肉煲之后,便直接向贺琛定了50份——
在膳堂后厨灶上加了土豆和茄子之后重新炖,这帮孩子吃空了当日备的米饭。
但这些美味,韩元是过了半个月才尝到的。
他中了蛇毒,足足半个月才能下床。
这一日,袁佩佳搀扶着虚弱的他去膳堂吃饭。
安顿他坐下后,给他打来双份的泡菜五花肉和酱烧鸡块。
菜一入口,韩元微微怔愣。
泡菜的酸爽中和了肥肉的滋腻,令人胃口大开。
但在这份开胃,在吃到酱烧鸡块后,又顿时失色。
韩元越吃越快,竟将满满一碗米饭吃下肚去。
“好吃吗?”袁佩佳问。
韩元:“好吃。”
袁佩佳:“你有没有尝到一点点熟悉的味道?”
韩元缓缓摇头,吃饱后,他又开始低落。
只想尽快恢复体力,好下山去。
袁佩佳见他不配合,啧了一声:“你说你心里有人吧,是,你失魂落魄,你牵肠挂肚。可这菜有她的手笔,你却吃不出来。”
“这是……莫娘子做的?”韩元又低头看去。
饭菜已经吃得只剩下一点底汤。
吃的时候只注意到,这菜的色面搭配,似乎不如她店里的精致。
袁佩佳大笑:“泡菜是莫娘子做的,酱烧鸡肉煲是莫娘子做的,咱们方大娘只是灵机一动,就变成了梅鹤书院膳堂的招牌。”
韩元虚弱地笑笑,是她做的啊。
还好,他都吃完了。
按大夫说的,他先是误食了巴豆拉得脱了形,后又遭了冬眠的毒蛇咬伤,元气大伤。
需得好好将养一阵子,才能恢复元气。
他心里如鲠在喉。
那杜琛手里的木杆笔,差遣了阿威去查探,证实是莫玲珑亲自去四方街木匠铺子,找姜师傅打造。
且按那位匠人所说,莫娘子说给玲珑记每个人都做了一支,带了她们名字的笔。
林巧的笔后面带个巧字,杜琛的笔却带着玲珑二字。
真的无法不令人多想。
可十多天以来,他接连倒霉病倒,连她出了许多新菜都不知道!
韩元自我反省的时候,邻桌的交谈声零星入耳。
“我娘说我那么爱吃玲珑记的锅子,她去如意楼买了个锅子做给我吃,我说娘,你怎么可能做出玲珑记的味道!白瞎了卖锅子的钱!”
“如意楼不做锅子了在卖锅?”
“对啊,听说可丢人了,学玲珑记做鸳鸯锅,客人从汤里捞出了上一桌客人吃剩的骨头!”
“yue,我要吐了!我可是吃过的!”
“你家没人去讨药钱吗?听说只要是去吃过的,都可以讨来一点儿。”
“……”
袁佩佳充满同情地看着韩元。
他这位发小,这辈子鲜有什么失意的时刻,大概此时的表情,已经是他此生最大的失败。
他虽有家仆往来城里和书院,约莫知道情形,可看到他病得那么重,怎么都说不出口。
甚至有时候想,像自己这样早些成亲也没什么不好。
总好过像韩元,遇上的人太过惊艳,成了执念,偏偏造化弄人,连提亲都赶不上变故。
若是他对莫玲珑这样的女子动了心,索性心死,引为知己就好——既无法正妻之位相待,也不舍委屈了她。
韩元痛苦就在于,他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是天堑。
天河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
韩元:“如意楼抄她的方子?”
袁佩佳点点头。
韩元:“如意楼输了?”
袁佩佳又点点头。
韩元讷讷:“那就好。”
他沉默片刻,起身离开,径直去了韩山长的书房。
过去半月,他错过良多,之后的,他不想再错过了。
他去求父亲同意,再求得祖母为他上门提亲。
为此,自毁诺言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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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楼风波后,玲珑记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如今除了几种锅子,鸡肉煲和樱桃肉每日能卖出去的量也不少。
各种肉食需求日日增长,已与刚开张时的光景不可同日而语。
贺琛盘了开张以来的帐,跟莫玲珑商量后,去跟富贵肉铺谈价。
如今李掌柜已罕见莫玲珑,贺琛便是他的主顾。
知他要来,早早准备好茶水点心,在肉铺的后院招待他。
一见面,李掌柜殷勤请他进去:“杜账房,来来来,今日是不是又要加量了?”
贺琛轻轻点头。
除了店里生意之外,书院的订量日趋稳定,如今又有些穿便装的兵丁,几乎日日准时来店里外带,每次都要买许多——且豪奢到不退锅子和陶煲的押金。
他去夜探韩府和鹤梅书院的时候交手过,应是叛了金怀远的一支剽悍步兵。
从探子的跟踪风格来看,不外乎范家军或林家军。
这两支也是主上想收为己用的军队,他不甚在乎暴露一些些踪迹给他们。
见他点头,李掌柜高兴得眼睛眯起来:“我已多买了猪回来养着,随时可以宰了供给玲珑记!那今日,杜账房要多少肉?”
贺琛并不直接给出要求,而是拿出一组数字。
他用一个月以来的订量和价格,预估了下个月可能会需要的份量。
张扬的笔迹写道:
李掌柜,如果下个月玲珑记每日需要三百斤的肉,你待给一个什么价?
给你三日考虑,三日后我过来拿答复。
说完,茶水果点分毫没用便挥挥衣袖走了。
他又去城西牙行,结清了梁图安的工钱,顺手挑了两个临工,做接替这兄弟俩的备用。
做完这份工,便已算完成官府从轻发落的劳动改造时长。
至于此后何去何从,就看他自己了。
临到出门,忽见相熟的经纪送卢掌柜出门。
他顿住身形藏于门后,等人走远,才问:“那人来干什么?”
牙行经纪惯会见人下菜碟,卢掌柜是新主顾,但贺琛已是老主顾,当下便和盘托出:“他来卖铺子的。”
是卖,不是典或租。
那说明对方很缺钱。
隔壁妇人背地里做的事,梁图安虽信守诺言没往外说,但单看他一有空便吓唬那妇人就知道是她无疑。
卢家觊觎莫家铺子多年,若说趁机买下来……
岂不能让她兑现先前答应自己的话?
她说过,若买下一个大店铺,便全交给他来写。
他有足够银子,可是该如何巧妙买下给她?
贺琛想了一路,一直走到长街路口,还未想出完美的办法。
直到他听见玲珑记门口传来一阵委屈巴巴的哭声,抬眼看去,见一对母女正当街搂着莫玲珑,从无声地哭,到长长的哽咽,令人闻之伤心。
他自动将这两人跟脑海中阿竹提过的何芷母女配对起来,心里一动,或许来得正好。
第62章
半炷香前。
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女孩叩响了玲珑记的店门。
玲珑记午时开店,一般老客都知道。
林巧来应门的时候,还觉奇怪:“呀,怎的是小妹妹来还陶煲,你家大人不在吗?”
她有些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她家姑娘说了,若是有看到形迹可疑的大人或孩子,许是人贩子,定要大声说话,引起旁人注意。
于是她大声地追问,“我家陶煲有押金条子才能退银子,小妹妹你可有?”
何望兰礼貌地一福:“姊姊,我们没有条子,不是来退押金的。能否让我们见一下东家?”
她往左看了看,娘亲怎的还不过来?
林巧愈发觉得这孩子古怪,严阵以待。
莫玲珑已听见前面厅堂的动静,对负责烧灶的孩子说:“图宁,火头调小些。”
“是,东家!”
然后锅铲交给霍娇,解了围裙出去。
走到前厅,见门前站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正仰头跟林巧说话。
金安还春寒料峭,孩子说话时,气息像一团团白雾朦胧了她微微涨红的脸庞。
可莫玲珑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何望兰!
自从听说上京乱了之后,她一直牵挂和惦记着她们母女俩,乍一看到,惊喜又安心。
她加快脚步:“望兰!望兰你怎么来了?!”
何望兰听见想了很久的声音,再往里一看,看到日思夜想的脸,刚才维持的乖巧懂事轰然垮塌,往前扑过去,扑进了莫玲珑的怀抱。
“莫姨姨!我们可找着你了!呜呜呜……”
林巧瞠目,这样总算是像个八九岁小姑娘了。
听自家姑娘提起过在上京办事,遇到何家母女,才有了落脚点还有了半学半工的机会挣工钱。
只是,怎么这么亲近呐?
这不是东家女儿么,还喊上姨姨了?
她正觉不可思议,很快,一个看着二十多的□□冲过来,加入了这个拥抱。
林巧旁观三人哭得梨花带雨,忽觉有些吃味。
眼里瞥着杜琛从街的另一头过来,她跺了跺脚往里,扔下一句:“这门你来关吧!”
贺琛静静地看着母女俩一个搂着她肩哭,一个搂着她腰哭。
眼泪染湿了莫玲珑身上雪青色的衣裳。
看着泪痕,他忽觉烦躁。
那些弄湿她的眼泪,怎可以是别人的?!
这念头一闪而逝,但动作已比他自己先做出了反应。
他走到莫玲珑面前,将梁图安的身份文书递过去。
她腾出手接过,何芷母女俩自然而然直起身来,收回了搂抱着她的手。
贺琛微不可查地弯了下唇角,正要抬步往后厨去,莫玲珑喊住他:“杜琛,这位是我上京的东家,何芷,还有她女儿何望兰。”
然后又对母女俩介绍他,“他是我店里的账房。”
其实管的何止是账房的活。
他还负责采买,管理杂工,看家护院,几乎十项全能。
何芷自觉了解莫玲珑,她看起来同人亲切,可实际上保持着交际的距离。
之前在荷风茶楼,她能一边攒银子一边坚持告陆如冈,卧薪尝胆,日复一日从未间断。
可这会儿,对这个账房却有着异乎寻常的亲近。
何芷不禁多看了这男子背影一眼。
却觉有些异样——这账房的身姿风范,实在不像市井小民。
甚至还有些让她熟悉的异样。
“你们住在哪里?我这里还有一间厢房。”莫玲珑握着她手。
何芷擦擦眼睛,嗔笑道:“不瞒你说,我们可是来投奔你的,就想住你这!别说你
有厢房,就算没有也要跟你挤挤!”
莫玲珑把铺子交给林巧,带着母女俩穿过前厅。
路过后厨,还未等她开口,何望兰扑向前,从后面抱住霍娇。
霍娇吓了一跳,反手将小丫头脖子一扣,看清了何望兰的脸后,狠狠搂进怀里:“你个死丫头!”
“娇姐,呜呜呜,我也想你!”
何芷过来也摸了摸霍娇的脑袋:“长高了,现在看着像个大姑娘了!”
霍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门:“跟着师父有肉吃,我还胖了好几斤呐。何东家,我师父老惦记你们,总算是盼来了!”
四人都是旧识,说得热火朝天。
林巧在门口看着,心里的酸意益发汹涌。
她知道姑娘出去半年,自有一番际遇。
可自己陪伴姑娘长大,却从没这样跟她亲近过……
“林巧,我们待会儿收拾一下厢房,要是没收拾出来,今天晚上你跟我睡,让何芷睡一下你那边,望兰跟娇宝睡。”
莫玲珑的声音打断林巧的思绪。
啊,不是的。
姑娘还是跟她最亲近!
她脸上重现神采:“哎,我去刘大娘那先说一声,给我们准备一床新的棉花被褥!”
莫玲珑安排了梁图安兄弟俩给东厢房扫灰后,拉着何芷母女俩进了正房:“我们一会儿要提前用午饭,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离京前,荷风茶楼名声到达顶点,她也留下了几道点心的方子,即便遭遇灾患,也不愁生意。
如果不是出了大事,她不会放弃茶楼南下来投奔的。
门一关。
何芷忍了许久,撑了许久的那口闷气倏地散了。
她痛痛快快地先哭了一会儿,才哽咽着开口:
“我看错了人。李郎,他不是东西!”
一开口就是王炸,让莫玲珑有些吃惊。
何芷对那位李侍郎的用心和倾心,她有目共睹。
以何芷的性子,她不会随便说出这种话:“发生了什么?”
何芷深吸一口气,先把上京的局势从首辅金怀远倒台说起,一直说到锦衣卫依附东厂,势力大变:
“李明杰跟他岳父,都是金怀远一流,为了保住乌纱帽,他够不上东厂大太监的路子,便想退而求其次去抱锦衣卫的大腿。”
“那锦衣卫岂是他这种礼部小官能搭上的?他和他岳父一起花了两百两银子,总算搭上了一个锦衣卫千户,可这千户,不爱财只爱色。”
莫玲珑握紧她的手,看了眼何望兰。
以何芷过去的性子,万万不会让女儿旁听。
何芷手心冰凉,淡淡笑了下:“不怕,让望兰听着吧。我还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女人不要将期待和时间放在男人身上,我那时不懂,现在,就当让她提前听懂,不要吃我这样的亏吧。”
“李明杰同我说,要将我带回家,给我名分,也给望兰一个好的出身。我那时以为自己坚持多年,总算守得云开日出,当然说好。”
“他又说,让我在他外宅先过渡几日,好让夫人安排我进府,我便听话去了,当时也未多想,他单单让我去,不让望兰跟着,就很不对劲。”
“那晚,他安排人说会下了值过来,我便早早准备好,可谁知,来人根本不是他!我……我好不容易脱身,从此对他彻底绝望,上京也没什么好留的了,我便收拾好细软,将茶楼托付给周大,让他等到租期结束退租。”
何望兰紧紧抱住娘亲。
莫玲珑沉默良久,才问:“那你们怎么从上京来金安的?我听说漕船都停了。”
何芷擦掉眼泪:“我去求的青翠姑娘,求她帮我安排,花多少银子都行。她算得仗义,让我跟着一支兵丁南下。说来,要不是你跟沈府有点交情,我还真不一定能办成这件事。”
“你胆子也太大了!”莫玲珑听着都有些后怕,“那沈府呢?”
若是她没猜错,沈大人跟哪位首辅大人关系匪浅。
如果金首辅倒台,应该也会受到波及。
“沈府被抄了!但沈夫人和手下几个大丫鬟似乎没受影响,还在活动关系,想来是沈夫人娘家那边关系硬吧。”
上京乱成这样,金安还能有安稳的日子实属不易。
莫玲珑知道,何芷能迈出这一步便没打算再回去。
而玲珑记如今生意有了起色,适当增加人手也合情合理。
她想了想,发出邀请:“既然这样,你若不嫌弃就留下来帮忙吧。我这店不大,但眼下生意不错。”
何芷经历了这一番世事,心性早已跟先前不同。
她清楚,是莫玲珑怜惜她才这样邀请,这店上下两层加起来都没有荷风茶楼一层大。
就算再忙,她手下现在两个姑娘,一个账房,还有杂工,应该能忙得过来。
她诚恳地摇头:“你莫要同情我,能让我住下就很好了,等我安顿下来,办好身份买个宅子,再想别的营生。”
“没同情你。你看我这店虽然小,但上下两层,中午晚上都至少翻两次台,我若是在后厨忙,林巧就要跑上跑下,忙起来连菜都要上错。再说望兰还能帮我写菜单和台卡,少了她我这店里都少了意思。”
“娘,你想那么多干嘛?咱们来这里就是投奔莫姨姨的!”何望兰急着说。
何芷哭中带笑地点头,感激地答应下来。
“师父,吃午饭咯!这黄鱼羹我看已经白白的了!”霍娇在院门口大喊,惹得小白嘎嘎叫。
莫玲珑朝母女俩一笑:“走,吃饭!你们今日来得正好,我做了个新菜,一起试试味。”
听见有新菜,何望兰眼神发亮:“好哎!莫姨姨你不知道,我们跟过来的范家军啊,每天都有人来你店里买菜回去吃,连我都吃了好几天啦!但这个新菜,那些叔叔他们肯定都没吃过!”
趁霍娇上菜添饭的空档,她带母女俩去东厢房看看房间环境,又把梁图安兄弟俩叫出来。
然后给杜琛使了个眼色,让他开了西厢房。
自从他住了这间屋子,她还没进来过。
乍一进门看到货品堆了半间,心里有些惭愧,抬头看他:“看来该想办法搭一间库房出来了,总不能让你老跟这些睡一起。”
另外半间,她匆匆瞥了一眼,只觉收拾得井井有条,洁净雅致。
丝毫也不像她上辈子见过的男生宿舍,臭袜子满地,气味难闻。
闻言,贺琛微微一滞,弯了下唇角。
梁图安从未见过这位爷笑的样子,吓得不敢多看,垂头只看自己脚尖。
“梁图安,喊你来是想告诉你,官府的改造时长已经完成,你现在是自由的,可以离开了。”
说着,她把他的身份文书递过去。
这次入狱,对这孩子可以说有利有弊,弊端自然是坐牢遭了次罪,但也顺理成章有了留在金安的良民身份。
梁图安却没有接,扑通一声跪下去:“东家,我不要走!我能干活,我力气大,求你留我吧!”
东家给他月银不说,只要干完活可以随意拿铺子里那些旧书看,点了灯看都行。
店里的饭好吃,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对他来说,有屋子睡,有饭吃,有月银拿,能照顾弟弟,还能看上书……
他上哪找这么好的地方?
若不是怕吓着东家,他都想说,这辈子都想留下来给东家洗碗干杂活!
“可你还小,洗碗洗菜做杂工太辛苦了。”
说实话,莫玲珑两辈子加起来没见过这么卖力的杂工,哦,除了杜琛。
但用童工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梁图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东家你给我看书就行了!”
梁图宁更是哽咽:“我不要走,我离不开大鹅,我还想跟杜大哥学飞……”
贺琛把他嘴捂住,顺手把自己刚写好的一句话递过去给她:
他们要想留就留,我能管住他们。
莫玲珑考虑片刻,点了头:“你们若是想离开,提前半月告诉我就行。”
“哎!”
“好哎!”
兄弟俩互视
一眼,欢天喜地出去了。
西厢房里一下子安静。
莫玲珑敏锐的鼻子能闻到存放在这里的各种香料气息,甚至是男人身上干净的皂角香。
她忽然有些沮丧。
刚刚挽留何芷时,她还有一个理由没说,杜琛随时可能会离开。
此时此刻,这份安静催发了莫玲珑心里莫名的失意,她说:“不过,如果你想离开,至少提前一个月告诉我,行吗?”
其实她也觉这种话说出来有些情绪化,但还是说了。
贺琛凝视着她。
若情况紧急,可能连留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不想这样说。
好半天,他写下:
我不想离开。但如果有一天离开,一定是不得已。
见她轻轻点头,他翻到提前写好的那一页:
隔壁铺子在卖,可以考虑买下来。
莫玲珑惊讶,但随即轻摇头:“虽然我想买。但你知道饭馆的帐,即使开张后生意不错,但还不够买下一间铺子的银子。”
贺琛摇头:
若你想买,可以想办法筹银。
跟师父分开时,他有二百两在身上,但江都那边还有他的存银,只要她需要。
莫玲珑眼神一亮:“这里也有银号可以借钱吗?”
大安朝并没有可以贷款给百姓的官方银号。
但上京有私人银号做这生意,只是利息要得很高。
粮价飙升时,就有百姓去借的,她略有耳闻。
贺琛眼神微顿,顺着势点下头。
他还未想好理由,如此也可以,就是麻烦些。
“好,我们先吃饭,待会儿你先去帮忙问问,隔壁铺子卖多少银子?”
贺琛点头,跟在她身后出去。
堂屋已经摆上饭菜,众人翘首正在等她。
莫家堂屋的八仙桌,还是头一次坐满。
桌上正中央摆着一口大掏锅,缝隙中逸散出丝丝热气,鱼香跟着一块跑出来,香得人口水直流。
旁边是一口小些的陶锅,另还有莫玲珑前一晚炖的焖肉,和一大盆白灼青菜,上面浇了猪油炸的蒜泥,油亮又清爽。
莫玲珑将桌上众人做了一番介绍,便揭开了陶锅。
泛着酸香的雪里蕻,切得碎碎的,围着中间几条肥美的黄花鱼,汤色炖得奶白奶白,冬笋条浅浅点缀。
眼下正是海鲜汛期,金安再往东过去,便是此地有名的渔港。
这几条黄鱼,是供素材那家铺子今早送菜过来时送的,说是家里人自己捕的,太多吃不完,送她十来条。
初春的黄鱼,最是肥美细腻。
像这么大个头的野生黄鱼,在上辈子那些高档饭店里,可要卖到五六千一条。
如今没花钱就吃到,莫玲珑有种捡皮夹子的暗爽:“大家尝尝,这是今天菜农送来的大黄花鱼,鲜得很!配的雪里蕻是胖婶自己腌的,可香了。”
霍娇从小在西北长大,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鱼,觉得新鲜:“师父我看你没剃鱼鳞,这鱼是没有吗?”
“它还没有刺,来,快尝尝!”
众人便动起筷子来。
很快,随着黄鱼入口,一声声“好吃”赞不绝口。
贺琛吃了一口鱼,低头有些出神。
这是娘很喜欢的鱼,但娘做的有些腥,想来她那时应当不知道,用雪里蕻一块儿煨,能将鱼汤煨得像奶一样白。
娘若现在吃到,一定会欢喜地一把抱住她,说她是心肝儿吧!
“莫姨姨,这鱼真的没筷子,好嫩呀!”很少吃鱼的何望兰又添一碗。
霍娇吃得两腮鼓鼓:“师父,这道菜咱们加到菜单里吧?我觉得一定好卖!”
“这得看市面上能不能买到这么多品质好的黄花鱼,杜琛,你回头去找找有没有渔民卖?”
莫玲珑有些激动,野生大黄花鱼啊,这么豪奢的食材,若是白菜价可就好了,她一定要卖足整个渔汛期!
她连口号都想好了,黄鱼冬笋雪菜羹,玲珑记春季限定!
闻言,贺琛点点头。
正好他要安排一下去江都。
何芷起初还有些拘谨,一顿饭下来,发现唯一不熟的林巧性子极好,竟让她有些恍惚回到了去年,好像还在荷风茶楼一样。
其实,也不一样。
霍娇比先前外向了。原先有些阴沉沉的性子,几个月不见变得很大方明朗。
莫玲珑也比那时候舒展多了。就一顿饭的功夫也能看出,她是这个店的主心骨,所有人都听她拿主意。
她又想起当时,自己邀请她留下,荷风茶楼分她一半,她拒绝了。
当时还记得她说,她不跟人合伙,再好的亲朋都不行。
现在看她如鱼得水的姿态,何芷也能理解了。
反观她自己,仿佛总想着有人替她拿主意,真是……走了太多的弯路。
好在就像莫玲珑说的那样,一切都不晚。
吃完饭,玲珑记就要开始准备迎客了。
何芷收起心思,准备好了要跟着林巧学,系上了莫玲珑的围裙。
莫玲珑问:“何姐,你们行李呢?”
“我们放客栈了,不知道你这里有地方,就先订了一晚上的房。”
“那午市打烊后,我去帮你们搬。”
梁图安挺身而出:“东家,我力气大,还是我去!”
“好,那图安陪你们去。”
大门敞开,客人陆续到来。
玲珑记又开始忙碌。
不一会儿,一楼已经坐满,二楼也只剩下两桌。
何芷暗暗咋舌。
许是上京乱了太久,这种门庭若市的热闹,让她已经恍如隔世。
但悄悄观察,隔壁的布庄,再隔壁的糖果铺子和药铺,似乎生意也没有那么好。
比对之下,玲珑记真是旺得很明显!
何芷心里暗暗佩服。
她跟着林巧做了几桌,觉得可以胜任,便让她上楼去忙——毕竟楼上楼下桌数一样,但楼上是雅座,客人要求也更高。
何芷刚给楼下都上了菜和果子,一个衣衫考究的女子从门外进来,见何芷眼生:“请问,莫娘子在吗?几日没来,你是新来的吧?”
听她谈吐上佳,话中意思也是老客,何芷微微一笑:“您稍等,我去把她叫来。”
店里没有可供闲坐的地方,何芷将她请到通往后厨的边道,拉出掌柜收银的椅子给她坐。
莫玲珑听闻外面有女客找她,放下手里的牛乳罐:“娇宝,就按这个比例,你试试把剩下的这些小盖碗都做了。”
“是,师父!”霍娇聚精会神地接过,按比例混合醪糟汁和加过糖的牛乳。
脱掉罩衫后,她走出后厨,迎面便见外面等着的是玛瑙,陪着那老夫人来店里吃锅子的女子。
“你是玛瑙。”她笑着上前。
玛瑙微微诧异:“难为莫娘子还记得!有点冒昧,我来替我家老太太请莫娘子去府上玩,她实在馋姑娘您做的两个酪,不知莫娘子明日日可有空?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材料都叫厨房备了,莫娘子只要来人就好。”
若说昨天来请,她还真不一定有空。
但今天何芷母女来了,现在店里人手充裕,上午和下午出去一时半刻还真没事。
那位老太太喜欢她做的酪,对她来说,也需要在金安拉拢这样的贵妇。
这是玲珑记最好的广告。
从杜琛那里知道隔壁铺子在卖后,她心里就蠢蠢欲动。
买下来,扩大店面,可不正需要这样的宣传?
于是莫玲珑几乎没有迟疑
:“午时前或者申时半前,我都方便。”
玛瑙笑容大了些:“那好,我就未时前后来接您,定不耽误姑娘你的正事。”
“好。”
送走玛瑙,何芷好奇问:“这是谁家的大丫鬟?”
看衣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婢女,可这份气度风姿,比青萃,白霜这样的三品大员正妻的大丫鬟还要出众。
莫玲珑也对她身份好奇,奈何身边无人熟悉金安本地的高门大户。
她摇摇头:“等明天就能知道了。”
当韩家的马车驶入长街的轱辘声由远及近响起,贺琛就听出来了。
他轻轻啧了一声:“烦人。”
上次抓的毒蛇,还是太没用了!
第63章
次日下午未时,玲珑记午时打烊,玛瑙准时来接。
莫玲珑换了身新衣裳,登上她家豪奢的马车。
马车内燃着清雅的香,软铺都是纹样素雅又高贵的团花软缎料子做成,中间的黄花梨小几做工精美,上面摆着几碟糕点,款款都精致得像工艺品一般。
见她手里拎着提篮,玛瑙笑说:“上回莫娘子说要上好的牛乳,我已让厨房备了呢。”
莫玲珑浅浅一笑:“玛瑙姑娘有所不知,做这酥酪需得时间等它凝住,老太太若说想吃,可以先吃我带去的。再说呢,我昨日做了个时令的新菜,拿来给老太太尝尝味道。”
玛瑙注意到,她手扶着提篮,便叮嘱了车夫慢些。
韩府在城内最好的位置,从湘悦坊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
马车停在角门,玛瑙领着她进去。
莫玲珑抬头看了眼牌匾,上面只写了“草堂”二字。
竟然没挂名匾?
陆如冈曾跟原主说过,在讲究出身和身份的大安朝,不愿卷入朝堂的清流士大夫,才会这样。
看来这位老太太,出身清流。
在上京的时候,莫玲珑去过沈府和公主府,也见过考究精贵的宅子,但眼前这座府邸,只有清雅二字。
羽毛松被修剪成塔状,花圃的土面都铺上了颗粒均匀的灰白色小石子,但又不乏平凡却精巧的构思,就譬如影壁过去的通道中间,加了一道竹帘,显得影影绰绰,增添了意境。
一路上,鲜少碰到府中下人。
寥寥一两人,在玛瑙面前,也都放慢了脚步,行礼极为规矩。
见玛瑙带自己去的是花厅而不是后厨,她提醒道:“玛瑙姑娘,不带我去后厨吗?”
玛瑙掩嘴笑:“您可是老太太请来的客人呀,哪有把客人请去灶房的!稍坐片刻,她老人家马上过来。”
她离开后,有另一个婢女上来奉茶。
在何芷的熏陶染下,莫玲珑对茶叶也略有了解。
一尝之下有些惊讶,上的茶竟然是十几两一斤的云螺茶,一种产自南方峭壁的老树种。
这壶茶,在高档些的茶楼也得卖三四百文。
莫玲珑对这位老太太的身份愈发好奇。
不一会儿,玛瑙搀扶了老夫人进来。
许是在自家宅子里,老太太今日穿得松泛家常,宽松的软缎厚棉褂子,显得和蔼可亲。
“莫小娘子,又见面了。”她一眼看到桌上摆着几碗酪,笑容温暖,“瞧我,一把年纪了就馋这两道酪,难为你愿意特特送来。”
莫玲珑莞尔:“可不是馋,这两道酪对您身体算得上大有益处!”
不能说补钙,她便洋洋洒洒从牛乳的壮骨作用说起,说到醪糟汁的克化作用,将这两道酪强健筋骨,温润滋补的功效说得深入浅出。
上辈子开玲珑记,莫玲珑给不少人定制过菜单,为此还特意去学过营养师的系统性课程。
哄得老人听劝,那是信手拈来。
一来一去地,她们一老一少聊开了食经。
玛瑙从旁陪着,心里暗暗纳罕,老太太何曾这样健谈过?怕是二小姐都没跟她一气聊这么多。
“酥酪有些过甜,而且说实话,小女觉得凉着吃滋味更甚,您要是喜欢玉酪,倒是更适合日常进用,不如我教会府里的灶娘,您能想吃就吃了。”
“可别。不说那是你店里的方子,就说这甜的,我现在也不敢多吃咯。”
先太后得了消渴症后,很快染了其他病,按太医所说,都是这消渴症害的。
她看到提篮,“玛瑙说你带了个新菜给我?”
“是,眼下黄鱼时令,我拿来做了道黄鱼羹,不过眼下有些凉了可能会腥,您可以留到晚上热过再吃。”
“不用,我不跟她们一道吃晚饭,玛瑙,去拿炭炉过来。”
一会儿功夫,炭炉上桌,陶煲坐上去,很快散发出黄鱼羹独有的鲜香。
韩老夫人夹了一小块入口一抿,鲜嫩肥美的鱼肉化开,滋味鲜浓。
她尤爱这一口泛着酸香的雪菜味。
令她想起年轻时在宫里尝过的一道御膳,也是用雪菜煨的鱼鲜。
先太后出身江南,那会儿,御膳房有不少江南鱼鲜名菜。
眼前这道黄鱼羹,不输御厨的手艺。
老人家很多年没哭过的眼睛,有些泛潮,她自嘲道:“老了,尝到年轻时吃过的味道,有些感慨啊。不过莫娘子这汤……好像要浓一些。”
御膳房炖得汤也是奶白,却似乎要单薄不少。
“小女斗胆用火腿高汤炖的,借了点肉味来冲淡鱼腥,您若是喜欢鱼味浓一些的,下回我可以给您单做净鱼的。”
“不,这样极好!”
聊了好一会儿天,莫玲珑看着天色已经过了不少,起身告辞。
韩老夫人也起身,笑问:“莫小娘子,就没有什么想问老身的吗?”
莫玲珑福了福:“是有想问,不知您府上贵姓?”
“老身的夫君姓韩。”
她看到莫玲珑微微一愣,知她聪明,已猜到自己身份,笑容愈发温和,“莫娘子若是不嫌弃,老身还请你来玩,府里有宴时,请莫娘子来掌勺,可好?”
那有什么不行的,可太行了!
莫玲珑笑起来都热烈了几分:“当然可以!不瞒韩老夫人,小女现在也给书院定期供着凉菜呢,谢老夫人赏识!”
老太太让玛瑙送她出去。
走到门口,接过提篮,玛瑙递过来一个荷包:“这是老太太的心意,您可莫要推辞!”
莫玲珑没有推辞,谢过后出了角门。
荷包摸着挺沉,她在心里,把韩元又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这份量,还是比普通客人要重不少的。
走出角门几步,天光明亮。
街边那刚刚冒了一层浅浅绿茸的大柳树下,有一道身影长身而立。
柳枝顽皮飘拂在他肩头,给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增添了许多灵动的光影。
柔光拂过他高耸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莫名瞧着有些深情。
这样看,杜琛很英俊啊!
莫玲珑心里微微一滞,随即唾弃自己也是肤浅的颜值党。
她加快几步:“你怎么来了?”
他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提篮,从怀里掏出纸本,上面已写好了一句:
顺路去牙行,咱们去打听一下隔壁铺子卖什么价?
“好!”提到正事,莫玲珑脑子里的水瞬间控干。
韩府,花厅。
老太太慢悠悠吃着黄鱼羹,对玛瑙说:“去,把子初给我叫来。”
韩大少爷从书院回来后,一直在吃药继续祛毒,同时调理身体。
听玛瑙喊他去见祖母,换掉了身上药味浓重的衣裳,免得熏到她老人家。
一进门,见祖母在吃鱼,上前服侍将鱼身的刺剔除出去。
“把门关上。知道这菜是谁做的吗?”
韩元心里一跳,仔细看去。
只见暖白色的砂锅里,汤色乳白,鱼身完整,雪菜和冬笋片散发鲜香滋味。
回府的那晚,他便已求过祖母。
祖母,是知道他心思的,这般问他,也只有一个可能。
呼吸微微急促,说:“是
……她来过了吗?”
韩老夫人嗯了一声:“你说你想先娶妻再考功名,自然可以。弱冠之年考中进士,本就苛刻。但是……”
她看着自己这多年来饱受赞誉的孙子,狠心说,“她不会是你的良配。”
韩元拧眉:“祖母,您不是也说过,娶妻娶贤,莫娘子她是我见过女子中,最当得起‘贤’这个字的!”
老太太冷笑:“你当我说她不配你吗?我是说,你们彼此都不配!”
“你既然想娶她,你可曾了解她?她不是困于后宅的妇人,她是一定要自己当家做主的,不会因为嫁人就不开饭馆了!她想要嫁的男子,也必是能跟她共同进退的人。你呢?你从小立志要成为国之栋梁,从小学的,也都是经世济用的学问,为朝堂奔走是你的宿命,你需要的妻子,是能配合你安顿好后宅,替你操持人情往来的贵女。”
老太太目光咄咄逼人,“你说说,你们哪一点合适了?你若娶了她,把她困在后宅,岂不相当于折断她羽翼?你当你求我去提亲,她就会答应吗?”
韩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没有父母自然只需要听自己的,被拒婚我可丢不起这个脸!再说你也别当我是后宅的老婆子,我可知道,她被退婚后去上京告状,就这份心性,她做什么不行?何不自立门户娶赘婿?”
听到“赘婿”二字,韩元脸色刷白,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让他觉得危险的男人。
他脱口而出:“那孙儿大不了不入仕罢了!反正上京已经乱了,当今圣上已如傀儡,这写经世济用的学问,又有何用武之地?”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下来。
“混账东西!这些话,再也不要从你嘴里说出来!你给我回你自己院子去,好好反思!”
可韩元反而因为这一记耳光,心里更清明了。
病歪了半个多月,他已经想明白,这般窝囊的皇帝,朝廷都被东厂捏在手里,他就算有经世之才又有何用?
还不如等新帝上台再说,若是明君,又怎会怪罪他妻子抛头露面?
想通这一点,他脚步轻松地回到自己院子。
门口的玛瑙听见这一记耳光,心里宛如掀起狂风巨浪。
这可是老太太最疼的嫡孙啊!
到底说了什么,竟然被打了!
目送韩元洒脱离去的背影,玛瑙心里涌起浓浓的不安。
**
城西牙行。
贺琛跟莫玲珑进去,自有经纪将两人引到里面用来议事谈价的小隔间。
经纪看了眼贺琛,姿态恭敬地问:“二位想看些什么?”
这家牙行,比城东的牙行服务态度要好得多了。
不光能开出梁图安这样隐藏款工作狂杂工,连只是上门闲问都这么客气。
莫玲珑:“这边可有商铺转卖?”
一般来说,很少会跨区卖房租房的,莫玲珑这么问,是方便把目标范围先放大,再慢慢缩小。
但经济开口便说:“姑娘你问得及时,真有一套卖得急的,价格也低。但是位置在城东,会不会有些不便?”
“不会。具体位置呢?”
经纪拿来一份资料,将记录着铺子情况的那一面展给莫玲珑看。
只见上面写着:
城东,卢记布庄,上下两层,前铺后院,铺面四开间大小,院中有井……
就是它!
莫玲珑抬头跟杜琛对视了一眼,藏起雀跃淡淡道:“那家布庄,似乎位置也一般。”
“怎会一般呢?那布庄正在城东长街正中,四通八达,铺子大小也正合适,您要是买回去,哪怕不是自己开店,转租出去,不得一年收个七八十两?稳赚不赔啊!”
莫玲珑:“可那铺子陈设老旧,若是买了,还得花大笔银两收拾,也是麻烦。”
经纪仿佛怕了她继续挑毛病,忍痛抛出筹码:“不瞒姑娘你说,这铺子哪哪都合适,就是老了些,但价格也便宜嘛,您买回去大可按照自己想法重新修整。”
一来一去,莫玲珑都是顺着对方抛的话来问,不露丁点想要的急切:“多少钱?现在行情不好,贵了也是买不起的。”
经纪摇头叹气:“只要四百两,姑娘你说是不是很合适?”
这个价,低得可怕。
这么说吧,她去年委托了孟婆子的时候,莫家的铺子当时能卖五百多两。
卢家的后院比她的还大一些,倒座房整气。
如今短短一年,就跌到四百两了?
她神色有些凝重。
除了上京乱了之外,想不出其他因素。
可如此一来,是不是现在买入可能会砸在手里?
贺琛见她不做声,写道:
不满意吗?需要砍价吗?
她总不能当着经纪的面,跟他讨论这种担心,便说了句“有劳稍等”后,抓了他出去。
莫玲珑只轻轻抓了他胳膊一下就松开,但贺琛却一直到两人站停在门外,还隐隐能感觉到胳膊那个位置,有些酥麻,脑子里也沸反盈天。
听她追问,才挥走脑中不合时宜的绮思,定神听她说:“我不是不满意价格,是觉得……现在局势这样,这宅子买了可能会砸手里。”
贺琛微微一顿,摇头写下:
可能是卖得急,不如听听其他店铺价格?如果稳定就先付定金定下。
这家牙行付了定金后,可以保留房源不给第二人看,以防高价抢房。
莫玲珑眼神一亮:“跟我想到一起了!”
牙行拿出的其他铺子价格都跟去年持平,唯独这套低了一百两。
莫玲珑当下付了20两定银,商定三天内缴足余款,否则这20两不予退还。
定下铺子,莫玲珑隐隐有些兴奋,跟她上辈子买第一套房子时的感觉差不多。
可是也有压力。
若是贷款顺利,从此便要化身房奴。
在还没有足够身家的时候,遇上了最想拥有的铺子,也是一种煎熬。
“这家牙行的规矩真是灵活!怪不得生意也比城东那家要好上不少。”
贺琛唇角含笑,微微点头,写道:
接下去,去看看那家私人银号。
莫玲珑:“好!”
她也有二手准备,若是那私人银号不正规,利息过高,她会找何芷拿钱。
何芷给她透过底,南下带了近五十两黄金傍身。
去年她就说过想投玲珑记,可不想坏了自己的规矩。
莫玲珑坚持对玲珑记的全面管理权,但若何芷只参与分红,也未尝不可。
其实,她很愿意让何望兰有一份足够底气的私产。
两人离开后,牙行经纪指着桌上还的文书,让学徒把所有的材料收拢起来。
学徒不解地问:“掌柜,我有点儿看不明白,那位郎君明明认识买铺子的姑娘,为何不索性把银子借她得了,何必又要先在咱这儿付了一百两,又允咱们50两银子好处,替他唱这出戏?”
掌柜嘴里叼着烟袋:“你当那姑娘是傻的?她就是知道人家这铺子值多少,那郎君要是付得多了,岂不是露馅?至于那50两好处费,咱们配合着瞎诌什么定金的,最后还要出两套契书,让卖家买家见不着面,不用辛苦么,不用忙活么?”
“那他图啥啊?偷偷先付了这铺子100两,费那老大劲,就为了让那姑娘能自己在契书上签字?”
掌柜横他一眼:“啥时候你这榆木脑袋开窍,想娶媳妇儿了就明白了!”
**
“杜琛,借印子钱的真的在这种地方吗?”莫玲珑喊住他。
眼见他带去的地方渐渐靠近城郊,虽然有杜琛在身边,她心里依然有些不安。
贺琛点头,掏出纸笔龙飞凤舞:
毕竟不是明路生意,要隐蔽些,放心,对方信得过。
信得过的夜鸢,在听到信号手势叩门后拉开了门。
因为从未微笑服务过,按照贺琛要求的露出牙齿,嘴角皮肉有些许僵
硬:“来借钱的吗?”
莫玲珑看着他,只觉心里疑窦丛生。
哪有私下做印子钱生意,如此光明正大问出口的?
她沉默不语时,贺琛抬步进去,擦身而过时狠狠剜了夜鸢一眼。
有他在前,莫玲珑大着胆子跟进了垂花门。
这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外面看着平平无奇的院子里,竟有造型别致的小湖和太湖石,一步一景的后院,目之所及的廊檐,窗棂都极尽精美,不仅木料绝佳,雕工更是了得。
比刚才去过的韩家,还要清雅怡人。
这不像一个接洽生意的所在,反倒像是一座有品味的私人府邸。
且,实在空旷得惊人,一路进来,除了开门的那人,再无旁人。
她心里的疑惑更甚了。
“你要借多少?”
冷不丁地,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身后问。
莫玲珑抓了一下杜琛,往后一退。
男人挡在她前面,跟那人对视片刻,掏出纸笔,用力下笔:
两百两,利息多少?
夜鸢咽了下口水,垂下眼,背书一样:“月息两厘,你要借多久?”
前一晚她才研究过这里的计息方式,这月息一厘约莫是年利率2.4%。
她也是贷过款的人,2,4的利率放在现代,可是低得惊人了。
这是做慈善吗?
“需要抵押吗?可以按月还款吗?”
这些都是夜鸢搞不明白的词。
什么抵押,是指师父说的,把脑袋暂押吗?
他们杀人一向利索,脑袋该拿就拿,不拿就不拿了。
再说他哪敢动她脑袋的想法……
按月还款他大胆猜了一下,应该是还这笔钱的意思。
只是,按月是咋个按法?他只知道按着脖颈放血比较快。
他搔搔脑袋:“都行,你看着来,都行。”
贺琛唰唰又写:
不用管这些,借到钱再说。
莫玲珑摇头:“不行。”
她伸手拿过杜琛的纸笔,写下:万一对方的银子来路不正呢?
贺琛忍耐着将纸本竖起给夜鸢看。
夜鸢凑近伸手指着字,一字一句看过去,口中念叨出所有他认得的字:“万一……的……来路不正?”
他恍然大悟,拍胸保证:“放心,这银子比我命还正,我家主子埋地下的,干干净净,都是他这些年……”
替主上除掉碍事之人后,分到手的赏银。
一丝儿血都没沾到过,最多有点泥。
贺琛的眼刀打断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夜鸢讷讷后退,贴着墙根站好。
这人太奇怪了。
此时莫玲珑心里已倾向于找何芷拿银子,不想沾上麻烦。
贺琛看她眼神,知她心中所想,无奈写下:
不如这样,让他拿契书过来看看,若是条款正规就借,毕竟现在世道不稳,对有些人来说,拿着契书反而比守着金银要便利。
这个解释说得通。
莫玲珑沉思片刻,对那人说:“那麻烦你拿契书来看看。”
能以付息方式借到钱,自然要借。
向何芷借钱,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母女俩在金安重新安家,也面临着置办房产的大额支出。
夜鸢如蒙大赦,飞快跑去他暂住的房,取那昨日才收到的什么劳什子“契书”。
不跟他扯这些言语官司就好,他本就没念过书,这几个字还是主子非要他学的哩……
契书取来后,夜鸢顺势避到门外,藏于视野安全的阴影之中,小心留意着屋里的声音。
——啊,原来主子不会说话这么好……
莫玲珑逐字逐句地认真看,对方的条款条分缕析,清清楚楚,竟然毫无阴阳条款,怎么看都是一份对双方都公平的合同。
贺琛指着其中一条给她看,上面写着:
若甲方资财有瑕,乙方所欠尾银,凭契免追。
思前想后,好像没有什么不借的理由。
莫玲珑心里的天平,倒向了借款。
她目光顿了片刻,看着杜琛问:“你觉得可以吗?”
不知不觉,她已习惯听取他的意见。
贺琛肯定地点头。
她当下便下了决心:“那好,我借二百两,借一年,按这契书所写,明年此时一次结清。”
听闻这话,门外候着的人像是得了什么天大好处一样,欢天喜地取来一匣子银锭交到她手上。
二百两现银很沉,莫玲珑交给杜琛拿着。
见他身怀巨资,却步履从容,难免对他身份又多了一层猜想。
回到城里,将这部分银子交给牙行,领回一张收银的凭条,两人紧赶慢赶地回了店里。
此时暮色四合,玲珑记正是热闹的时候。
见她终于回来,何芷带着喜色上前,把她带到一个身材高大,虬髯剽悍的男人面前:“范将军,这就是我那手艺了得的好妹妹!”
但范威目光锐利地,已经直直看向了她身后貌似无害的贺琛!
第64章
只一眼,贺琛清楚眼前这人就是派了探子跟踪自己的人。
看他长相特点,应是原来镇守西北的抚远将军范威。
范威没想到,自己安排探子查探多日,都没结果的贺琛,竟得来不费工夫。
那些断掉的线索一下子串了起来,为何每每追到城东就被干扰。
两人视线交锋的瞬间,各自自然地瞥开。
何芷热情地双方介绍:“我就是跟着范将军一路来金安的,先前营地里每日都有人来买这里的菜呢!”
“久仰范将军大名!”莫玲珑福了福。
先前在上京时送银子回金安也无意中得过范家军帮助,不免多了分亲切。
范威颔首,地看着桌上满满一桌好菜和热气腾腾的锅子,神情自若地赞道:“莫娘子好手艺!”
他看了眼张顺,“既如此,这几日咱们在玲珑记定些吃的,也改善改善大家伙食?”
张顺面露喜色:“属下遵命。”
何芷眼神一亮,主动揽下这个活。
内心喜不自胜:自己也算给玲珑记招徕了生意!
莫玲珑一进后厨,何望兰扑过来抱住她,撒娇道:“莫姨姨,我刚看到张顺叔叔和将军伯伯来了!”
“是,他们在吃饭。”莫玲珑揉揉孩子脑袋,“你们跟着范家军,在城外待了多久?怎么好像店里的菜他们都吃过一样。”
何望兰掰着手指算了算:“至少有十天!听说他们在找一个什么人。”
贺琛听到此处,抬了抬眉。
约莫两刻多后,何芷过来喊莫玲珑,小声说范将军吃完要走,想跟她道别。
她忙带着何望兰快步出去,在店门外追上两人,福了福:“您慢走,好吃再来。”
“莫娘子店里样样好吃,范某当然会再来。”
他视线掠过她,又一次对上从后而来的男人,微微一笑。
在收到对方警告的眼神时,玩味地看向面前的女子,仿佛如此,便掌控住了他的咽喉一样。
见他露出笑意,莫玲珑心中一松。
此时方可问些私事,便上前半步,小声说:“一别几个月,很挂念沈夫人。”
看她靠近范威,贺琛眸光陡然烦躁。
但在听清她压低声音说的话后,那份躁意又很快褪去,他碾了碾脚底的小石子,默默挨近一大步。
提及小妹,范威眼神多了一丝温和:“她还好,我在上京留了二十个人护着她。”
可想到沈译之,又嫌弃道,“若是她有何娘子一半胆气,莫娘子一半脑子,这回她也跟着回来了!”
莫玲珑不便评价沈大人。
但想来,一个拿到两个包子都会颠颠拿回家给老婆孩子的男人,很难令范氏为了脱身而放弃。
“沈夫人会过得幸福的。”
听见这句话,范威多看了她一眼,嘀咕道:“你倒是懂她,这死丫头要把幸福当饭吃!”
莫玲珑笑了下:“有范将军这样的兄长,沈夫人想过不好都难。”
这话让范威心里舒坦,双手一揖:“告辞,后会有期!”
然后,若有所指地看了贺琛一眼。
入夜,过了子时。
院子里的小白忽然嘎嘎叫起来,挥着两边翅膀,迅猛扑到东墙头。
张顺正要跳下去扼住这碎嘴的大鹅,对面西厢房屋顶忽地落下一只金雕。
“——(嘎)!”叫声半途终止。
大鹅缩起脑袋,躲进了它的木屋里。
糖宝眼神锐利地盯视着对面来人,直到轻轻一声呼哨,它收起翅膀跃入窗内。
贺琛一身黑衣出现在墙头,看了对面一眼,随即一扭身,跃上隔壁卢
家院墙。
范威和张顺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轻点了下头,随即一前一后跟上去。
三道身影在夜色中起落,轻盈无声。
范威跟出了几里地后,暗暗心惊。
探子回报的情况,可能还略微保守了。
即便自己全盛时期,也跟不住眼前这位。
贺琛若说不想让他们跟,几个加速就能把他们甩掉。
恐怖如斯。
他如此身手,又能一两年内弃武从文,二甲中第,究竟是什么样可怖的实力?
当下好胜心起,给张顺比了个手势,全力跟上去。
月色溶溶,三道身影飞掠而过,中途翻过城墙,经过范家军驻地,骑上马后一路往外飞驰
直到路过一个荒废破庙,贺琛才弃马而入。
他环视四周,确认无人,转过身,对上两人:“说吧,找我什么事?”
若不是在店里撞上,他顾及莫玲珑知道一切,并不想这么快暴露身份。
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范威强自调息,才不显狼狈。
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范某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就一句话,我想跟贺大人一样,拥立更合适的人为帝。”
“范将军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贺琛眼神冷漠,露出危险神色。
范威呵呵一笑:“范某也有几分人脉眼色,贺大人不如看看我的诚意?”
他给张顺使了个眼色,张顺上前,双手张开一张堪舆图。
月色下,堪舆图上南方沿海位置,被画了个圈。
“范某有可靠消息,东厂李如海,让走狗康有德纠集海上日寇三万余人,从这个位置登陆,一路挺进内陆,沿运河北上。”
他所指的位置,是位于金安往东不过四百余里的镇淮。
“范家军五万大军已沿途分三处做好埋伏!虎符,便是诚意。”
说着,他双手持范家军虎符,高举过头顶。
贺琛在都察院期间,对几个镇守边塞和重要关隘的大军有过深入研究。
眼前的虎符,如假包换。
见令如见人,凭它可以调令训练有素的范家军出生入死。
贺琛深深看着那道虎符。
主上如今大事已成半,手握先帝亲笔手书遗诏,只差证明自己身份的一样东西,就可让狗皇帝滚下龙椅。
可若是对方丧心病狂到连祖宗家业都不要,去纠集海外贼寇……
这位置拿到手也将元气大伤。
他没有拒绝这诱惑的余地,淡淡问:“你想要什么?”
范威心里狂跳。
贺琛这么问,便是已经答应,他单膝一跪,虎符高举过头:“范某求新帝善待我范家军全军上下!”
他勤勤恳恳为国镇守北方多年,但狗皇帝不相信他,一纸调令,命他孤身换去西南。
他练了十几年才练出来的兵,这么拱手留给接替他的孬种?
范威气不过,闹到上京。
也正是这么一闹,才让他动了反心,才注意到这股势不可挡的新锐力量。
贺琛接过一半虎符:“成交。”
当下,三人就着破庙的残烛,商量作战计划。
半个时辰后,范威扔掉手中木棍,将地上的灰用脚拨乱:“先这样,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贺琛眸光平静:“自然越快越好。”
他想了想,“明晚。”
“明晚,为何是晚上?”张顺不解。
贺琛淡淡看他一眼,这问题愚蠢至极:“自是应先将计划汇报主上,而且,白天我要去给书院送菜,结账,盘账。”
张顺:“……”
范威:“……”
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贺琛道别后跃上庙墙:“我先走,你们今后来店里订菜,多定些贵的。”
张顺看着男人几个起落,消失在视野中,讷讷道:“他还真当账房啊。”
“回去了,按贺大人说的,留五千下来守护金安城门。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办。”
范威隐隐兴奋,走了几步又转身,“今天让他们去给我定焖肉,那个贵!”
此地已离江都内城不远,贺琛骑马回到那座小院。
糖宝已在此地等他,见他进来,“咕”一声欢叫,随即啄醒了阿竹。
阿竹揉揉眼睛,看清来人后,欢天喜地:“主子,你可算回来了!你还回金安吗?”
“回。”
贺琛写下密信,封入糖宝脚踝处的铜圈。
又摸了摸它肚子,转身从阿竹放干果的罐子里掏出一把核桃给它吃饱。
不一会儿,一道白色身影掠空而起,很快消失在上空。
阿竹充满期待:“主子你是来接我去金安的吗?”
“不是。”
“可我听说金安好吃的很多,有什么麻辣锅子的店,我还想去吃呢……”
贺琛顿住身形:“不许去。”
阿竹委屈:“哦……连夜鸢都吃过了。”
“……以后带你吃。”
“我就知道,主子你还是对我最好!”阿竹轻易就被满足。
“我喊了夜枭,他若来这边你让他来金安找我。”
留下这句话,贺琛马不停蹄地跃上马背,赶回金安。
回到长街后巷,天色已蒙蒙亮。
他先跃上卢家的院墙,从上跳下去。
卢大娘看到黑衣人在自家院墙上起起落落,仿佛是来拿她命的黑无常,惊恐莫名。
她啊啊啊半天,吓得便溺出来,湿了卢掌柜的身子。
卢掌柜醒过来,连叹气都没了力气:“你就不能等天亮了吗?我可只有一身衣服替换了……”
他一边换,一边说,“再忍两日,牙行那里说已有人买了咱家铺子,今日应该就能给咱银子。等咱们回了乡下,我雇个婆子给你日日洗……”
跟卢家无眠不同,莫家众人还在沉睡。
贺琛轻轻翻进西厢房。
床铺被糖宝钻过,有几片白色羽毛落在枕头上,他这床好不容易换过的被褥,被它啄了几个孔洞。
贺琛换下夜行衣,拍干净钻进去。
睡一个时辰。
一大早,梁图安刚摸着黑在灶房烧上水,莫玲珑和霍娇进来了。
莫玲珑:“图安,以后不用这么早,你还在长身体,该多睡会儿。”
梁图安:“东家,我不困。我天天在这儿点灯看了书……”
他用掉了东家好多灯油,想要多干点,把这些灯油钱挣出来。
“嗯,点灯看书不好。”莫玲珑一边穿上罩衣一边说。
梁图安紧张得呼吸都屏住。
“以后白天看吧,要不费眼睛。”她转过身去,把前一晚低温发酵好的面团递给霍娇,“娇宝,你来揉,排气后再发一遍。”
“好咧!”
霍娇揉面时,发出咕吱咕吱好听的韵律声。
竟然,只是说费他眼睛吗?
“那不成,白天我要干活……”他呼吸有些小心。
“那去前面铺子看,亮一些。”莫玲珑手里动作不停,将剁碎的圆葱粒加进前一晚剁碎的牛肉末里,转身递给他:“图安,洗了手用筷子搅匀,一边搅一边加牛乳,要搅上劲,如果不会的话,让娇宝教你。”
“是!”梁图安激动坏了,捧着盆子到外面去找霍娇。
林巧打着哈欠,姗姗来迟,看后厨热火朝天的样子,惊讶道:“怎么今儿一大早的这么多人!倒显得我偷懒了!”
“承认吧,巧姐,你就是懒!”霍娇拱火。
惹得林巧上前掐人,连连尖叫。
莫玲珑神秘一笑:“今天做个新鲜的给你们尝尝。”
昨晚上何芷收拾行李,收拾出一小袋面粉,便拿了出来:“这是火头军给我搓面粉条子剩下的,还不少呢。”
莫玲珑一捏,发现这面粉筋性非常高,闻起来麦香浓郁,应是品质极好的高筋面粉。
她便想着早上做点汉堡试试。
这西式快餐啊,太久没吃了有点想念。
很快,梁图安把搅好的肉末拿过来:“东家,这样行了吗?”
莫玲珑一看,牛肉末已经搅得细腻起粘,颜色微微发白:“可以了。”
“那我接下来干嘛?”
梁图安就像个永动机一样,停下来就是原罪。
莫玲珑莞尔:“待会儿你来烧面包
窑,现在可以休息一下,先帮我看着这口小灶。”
她特意在后厨安置了一个小小的炉头,没有坐锅,方便她用平底锅煎东西。
平底面饼铛开锅后,还是第一次用,她用湿手将肉末在手里塑成肉饼形状,放下去煎。
牛肉饼在迅速攀升的油温下凝固,肉的焦香和油香交融着散发出来。
梁图宁习惯了早上哥哥不在床上,自己穿好了衣服,从倒座房出来,大鹅上前蹭了蹭他,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进后厨。
“好香啊!”他耸了耸鼻子,忍不住赞叹着凑过去看。
东厢房里,何望兰闭着眼睛催:“娘,快,我要去看莫姨姨今天做啥吃的!”
“馋猫!”
话虽如此,何芷自己也好奇得很,母女俩洗漱完也进了后厨。
贺琛打完拳走进厨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所有人围着莫玲珑,看她拿着锅铲轻轻铲动肉饼,将外焦里嫩,肉香四溢的饼铲起,口水吸溜声此起彼伏。
外面春寒料峭,灶房里春意盎然。
温暖得像梦境。
“你来了?”莫玲珑听到他独特的脚步声,将锅铲交给霍娇,“剩下的娇宝来做,火头控制着些,别太大了。”
霍娇跃跃欲试接过:“好!”
灶火把她脸颊烘得微微发红,贺琛看着,想伸手触碰的念头一闪而过。
“正等你呢,今天的早饭,你也有活儿。”
莫玲珑拿出个干净罐子,往里加了蛋黄和油,添了一点点本地特产的淡米醋,又加了些盐糖,“这个很费力,需要从慢到快地搅。”
她示意了一下力度,然后交给他,自己则动手将霍娇揉过的面团,均匀分成小份,整圆后放进面包窑。
贺琛搅得又稳又快,很快,原先分层的浆料,变成了色泽均匀的酱汁。
霍娇煎完一整盆肉饼的时候,贺琛手里的美乃滋酱也打出了市售产品的质地,面包窑的门缝里,散发出浓浓麦香。
“莫姨姨,今天做的这个,好大阵仗啊!”何望兰双眼忽闪着,充满期待,“一定很好吃。”
“我已经等不及了!”霍娇摩拳擦掌,“接下来怎么吃啊,师父?”
在这儿,吃个汉堡可不得全店总动员?
莫玲珑卖关子笑而不答,看着计时用的沙漏慢慢流尽,啪一下打开面包窑的窑门。
热浪扑面,散尽后露出里面一个个圆圆的面包胚。
“这是烤馒头吗?”梁图安看了全程,以他的认知,这发过的面团蒸出来是馒头,烤的……自然是烤馒头。
“也可以这么说。”莫玲珑笑着取了一个下来,放在手里颠了颠,对半撕开。
外皮脆而柔韧,内里松软带着微微的湿软,这面粉果然非常适合做面包!
她洗干净一片莴苣嫩叶,擦掉水分后铺进去,夹上牛肉饼,再舀上一勺手摇美乃滋。
一合,一切,再一切。
酱汁流淌,肉汁横流,香得人口水奔涌。
她把这四小份递给何望兰,霍娇,和梁图安兄弟俩。
梁图宁有些不敢拿,林巧笑说:“姑娘的意思是,让孩子先尝。”
“哦。”梁图宁又看了眼贺琛,见他眸光温和平静,才大着胆子一口咬下去。
这一口下去,丰沛鲜甜的肉汁滋出来,那酱汁滋味浓郁,涂满了外层的面包,扎实又饱满。
天啊,怎么会这么好吃!
好吃得难以形容,每一口都让人觉得满足至极!
梁图安兄弟俩狼吞虎咽,一下子吃完,梁图宁手指上沾了点酱,怜惜地舔着。
何望兰起初还斯文,一口之后,也大口咀嚼起来,咽下去之后,看着何芷有些想哭:“娘,你搓成糊糊的面粉,做出来真好吃好,把肉汁儿都吸进去了!今天什么好日子啊,莫姨姨你一大早就做这么好吃的!”
只有霍娇一脸凝重,她没有光顾着吃,而是按师父教的,一边吃一边记这些滋味的交融。
“怎么样?”莫玲珑笑眯眯看着四人。
“东家,好吃!”
“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馅儿饼!”
“傻瓜,这才不是馅儿饼呢,这叫……”梁图安训斥弟弟。
“这叫肉夹包!”抱歉了肉夹馍,此处碰瓷一百下。
莫玲珑飞快又做了几个出来,交给林巧端去堂屋,然后留下霍娇问道,“怎么了娇宝?”
面对师父,霍娇露出一丝丝挫败:“师父,我刚才在想,明明看起来不太复杂的东西,我怎么想不到?而且我都没想到,搭配起来是这个味道。”
莫玲珑爱怜地摸摸她浓密的发顶:“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啊,我改了一种地方小吃。你想什么呢,人一辈子能有一两个自己原创出来,且能做到极致的菜,那就很了不起了!”
“真的吗?”孩子终于放松下来。
“比珍珠还真。走吧,去晚了就没了!”
但堂屋里,众人没有动手,都在等着她。
等她进来,大家才开动。
几个孩子已经尝过味道,一拿到手里就大口吃起来。
何芷吃相斯文,小口吃了两口面包,才吃到里面的酱汁和肉饼,当即惊艳:“呀,真好吃!这肉夹包很方便就能吃饱,有肉有菜的,很适合带着路上吃。”
她脑海里立刻浮现跟范家军南下途中,有几次行军没有休息,火头军一边做饭一边赶路的场景。
若是有这种吃食,可就方便多了。
莫玲珑跟她默契地对了个眼神:“那今天他们要是有人来买吃的,送个肉夹包给他们!顺便跟他们换点面粉。”
“好咧,我记下了,姑娘!”林巧笑眯眯。
“还有梅鹤书院。”莫玲珑看着男人,“杜琛,你今天送卤味和鸡肉煲过去的时候,也带上这肉饼给方大娘尝尝。”
但她很快又想到,如果真的推销开来,她这后厨可就要忙不过来了。
至少梁图安得匀功夫过来帮忙,“可能得再招个洗碗洗菜的杂工。”
贺琛掏出纸笔写下:
已经安排了,我们去牙行交完银子,顺便带回来。
是了。
刚才何望兰问今天什么日子,今天可是她买铺的好日子!
一顿饱餐后,各就各位开始忙碌午市的准备。
莫玲珑回房点好银子出来,将包裹递给贺琛:“放你这里,我们走吧。”
他接过揣好,看她眉眼含笑,心里如被温水浸润,想为她留下此时心满意足的时刻。
院门外的后巷里,卢掌柜一路小跑,带着几辆驴车往自家院门去。
双方擦肩而过时,莫玲珑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卢掌柜忽然停住脚步,朝她尴尬地笑了下:“玲珑啊,我们要搬走了,以前……你大娘不像话,辛苦你担待了。”
虽然早知道他们要搬,但看卢掌柜有些狼狈地穿着不太体面的旧衣,还是令人唏嘘。
莫玲珑认真福了福:“听说风疾虽然治不好,但给病人多锻炼肢体,会改善状况,照顾起来也就不那么辛苦,卢伯不妨试试。”
他家婆娘病后,街坊邻居几乎无人来探,即便是有,也不过是来看笑话的。
这样认真诚恳的建议,卢掌柜还是第一次收到。
且还是差点被自己家坑了的莫家小娘子,他更无地自容了,匆匆谢过没有多说。
走在路上,金安渐渐有了些春天的踪迹,虽然风还是那么冷,但墙角树梢,一些绿意在渐渐萌发。
阳光和暖,洒在身上,仿佛驱散掉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寒意。
她,就要买铺子了!
贺琛低头凝视着她闪动的睫毛,忽地拿出纸笔,写道:
你觉得现下的日子好不好?
莫玲珑心情正美呢,仰头露出笑容:“那还用说么?!身边友人相伴,每日用本事挣钱,口袋略有盈余,马上还要买下人生第一间自己的铺子,日子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贺琛也跟着唇角一翘。
你若觉得好,那我怎舍得让你受战火的苦?
第65章
现银交讫,莫
玲珑契书上签字后,后面便是向官府缴税,办理红契的流程。
这些都属牙行的服务内容,她只需耐心等待一段时日就行,连面都不用跟卢家碰,就能办妥。
“钥匙等上家送来,我立刻给您送去。”经纪赚了两头的佣金,态度恭敬。
贺琛轻叩桌面,经纪反应过来,“还有杂工,您这儿需要的杂工,我已准备好人选给您挑了,都可以签长契,还可以买下奴籍。”
“好,看看。”
这次给她看的人,果然都顺眼许多,莫玲珑挑了个三四十岁的仆妇,先试工半月。
等一应流程办完,已近午时。
早上剩下的美乃滋酱做不了几个汉堡,若是范家军的人来,怕是要不够,她匆匆赶回店里。
路过湘悦坊,忽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是韩府的。
对方显然也已看到她,车帘打起,露出韩元虚弱苍白的脸:“……莫娘子。”
怪不得已经快二十来天没见,竟然是病了。
莫玲珑忙上前,福了福:“韩郎君,好久未见,你病了吗?”
韩元在阿威搀扶下从马车上踩着踏板下来,额头已是一片虚汗:“好久未见。都怪某身体抱恙,竟错过了许多新菜。”
说完,他抬眼看向贺琛。
两人视线交锋片刻,双方眼中意味明白,分毫不让。
“最近的新菜有些油腻,韩郎君若是脾胃弱,最好少进些。”她眼尖注意到开着的马车车门内侧,正摆着她店里的提篮,便问,“府上老夫人最近可好?我做了个新的点心,回头给她送去尝尝。”
提到祖母,便会想起她份量极重的那番话,韩元心里闷闷一滞。
但随即,又会升起莫名古怪的欣慰——除了母亲,对他最重要的两个女子,祖母和她,对彼此欣赏、理解,这何尝不是一种默契?
他顿了顿,双手一揖:“烦莫娘子挂念,祖母她老人家一切都好。”
顿了顿,“听玛瑙说,祖母原来贪甜食,听莫娘子提醒后,如今碧粳米粥改成了小米粥,酥酪忍着两天才吃一次,且如今顿顿吃完,会绕后院走两圈消食,精神愈发健旺了。”
莫玲珑夸赞:“老夫人很会养生!”
和她交谈如沐春风,韩元只觉不够,可她身后的男人实在过于碍眼,忍不住问:“现下店里正忙,莫娘子怎的从城西过来?”
说到这个,莫玲珑难掩高兴,克制道:“我去那边办了点事。”
她正待要问他怎么还未旬休,就不在书院,斜刺里伸过来一个纸本,上面字迹龙飞凤舞:
该回去了,莫要跟无干的人浪费功夫!
日色已是正午,的确耽搁不起,她匆匆道别,“现下我该回店里了,韩郎君好好修养身体啊!”
目送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离去,好半天,韩元才回到马车上。
“公子,你以前见了莫娘子都会高兴,今儿怎么不高兴?”阿威不解地问。
为何不高兴?
他该高兴吗?!
以前,伴在她身边的都是林巧,如今只看到这个碍眼的账房!
就刚才,明明她还想继续说什么,偏被他写的一句话给搅了。
他是个哑巴,他只是个账房,他,他怎敢肖想莫娘子?!
可祖母说的赘婿二字,又刺耳地在脑海叫嚣起来,她若要娶赘婿呢?
他一样也可以啊!
韩元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说:“走,去袁府。”
袁佩佳见他没有空着手来,击节赞叹:“一场病让你都学会这些俗务了,可见世上本无不好的事,只是还未到这好表现的时候嘛。”
他毫不讲理地把提篮抓过去,“算你有良心,知道我馋莫娘子的手艺了!”
提篮足有三层,一份焖肉,一锅酱烧鸡肉煲,一小锅鸡汤,还有一份每日限量供应30份的雪菜冬笋黄鱼羹。
“嚯!莫娘子的店里,啥时候有了这些菜?”袁佩佳眯缝着眼挨个闻了一遍,把那焖肉和鸡汤命小厮拿去给自家夫人添菜,“就当疼你未来侄儿,行吧?”
韩元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里,微微动容:“你要当爹了?”
“是啊是啊,我袁家有后咯,你也抓紧吧!把你这病躯好好养养。”他笑眯眯说着,却在小厮掩上门后,陡然变得严肃,“你托我打听的事,有了点新消息。”
“如何?”
“现在上京面儿上看不出,但其实背地里已经有不少人另投了明主,就等着他起事,好拥王称帝。但你打听的那人身份,目前没个定论说法,不过……”
“不过什么?”
“有人说他是先太子!”
大安现在的皇帝至今未立太子,这先太子指的,乃是先帝嫡子,也就是皇帝的嫡弟。
“可先太子不是本朝元年就死了吗?”
袁佩佳摇头:“谁知道呢。但你打听的另一桩事,却有明确消息。那一己之力拔除金党的贺琛,据说就在江南,替那位料理东厂余孽。”
韩元露出向往神色:“可有认识他的人帮忙推荐一二?”
袁佩佳摇头:“听说他在朝中没有朋党,独来独往,连当年引他为知己的上京府尹沈译之,都不知道他悄悄干了这种大事。”
韩元握拳,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激动的红晕:“我定要想办法找到他!”
**
贺琛将几家供货铺子的帐结了,各自留下所需材料后,又去梅鹤书院送肉和菜。
莫玲珑则去了趟粮店,将做出理想面包胚的面粉拿去给掌柜看,让他进些同等质地的面粉。
却得知产地太远,只有略次一些的。
略次一些的也勉强够用,她定了两百斤,让掌柜送去店里。
等回玲珑记,却见何芷正在门外跟驴车车夫商量出城的路费。
“何姐,你要出城?”
何芷一笑:“你不是说想要上回我带来的那种面粉么?刚巧,张指挥手下的人刚来买了几份焖肉和黄鱼羹回去,我就送了个你做的肉夹包给他们,让他们回去问火头军,能不能跟咱们换点面粉。”
“谁知听说他们要拔营了,火头军拆成三队,只带干烙饼子。那些面粉好久都用不上,便让我找个车去拉,说是有几百斤!你说,这是不是天上掉馅饼了?我正想找你商量,是不是该跟个人过去?”
“图安去吧,再让娇宝煎二十个肉饼带去。”
莫玲珑嗅出些不太寻常的味道。
连火头军都编入正式营,是不是说明要打仗?
她已经历上京动乱,若是金安也乱了……她抬眼看向隔壁铺子。
不会这么倒霉吧?
此时此刻,她很想跟杜琛商量一下策略,却一直没等到他回来。
晚市打烊后,连众人都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何芷:“杜账房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听说现在城门关得比原先早了一刻钟,大概是赶不及回来,在城门外被拦住了。”
霍娇见她眉头皱着,便说:“师父,杜大哥身手好着呢,就算是在城外待一晚也没事的!”
“先洗漱休息吧。”就算要找人,也该是明天的事。
她推开正房门,“啪”一下,一封信从门缝中落在地上。
莫玲珑捡起看,信封上写着:莫娘子亲启。
“师父,那是什么?”霍娇凑过来,看清了上面的字后,急着说,“快看看杜大哥写得什么?”
她嗓门大,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楚,众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等她看完。
莫玲珑打开信封,里面用炭笔写着:
今天有急事出城处理,赶不及当面同你说,明日我定回来。
是了,下午她也出去办事了。
虽然觉得这不太像他,但莫玲珑松了口气,转身对众人说:“杜琛有事要办,赶不及回来。”
“那杜大哥为什么出门的时候不跟咱们说呀?咱们下午都在店里嘛!”何望兰不解。
霍娇认真告诉她:“杜大哥心里敬重师父呗,让咱们转告,万一说岔了怎么办?”
梁图安也面容严肃:“杜大哥这么做,许是太着急了,他又不能说话,找我们还不如留个信来得方便。”
林巧附和:“是这个理!姑娘,那你放心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做许多肉饼呢!刚何姐不是说了么,范家军足足定了100个肉夹包咧。”
“嗯,大家都早点睡。”
众人的话听在莫玲珑耳中,却消减不去她心底的忧虑。
她只能期望,城外范家军的拔营,跟杜琛的突然不告而别,并没有关系。
此时。城外。
贺琛一袭黑衣,与身下的黑马,和黑夜几乎融于一色。
不一会儿,在他留下记号的位置,夜枭打马而来,落后他半身:“主子,属下来了。”
他风尘仆仆,还带着些许奔波的风霜,“咱们去哪?”
“你不用跟我过去,你回金安,去我那宅子住下。”
夜枭愣住:“主子……?”
“明日起,日夜巡逻玲珑记,替我保护好……莫娘子。”
夜枭一听急了:“可是主子,师父说要我寸步不离保护你!”
“谁是你主子?!”贺琛怒喝,“你的命即是我的,便听我的!”
夜枭冷汗涔涔:“是!属下罪该万死,可是听夜鸢说这次主子任务危险,属下担心。”
贺琛:“今夜只是突袭,我会连夜赶回金安。”
夜鸢拦住他的马,飞身落下,单膝跪地:“主子的命令既是明日起,那今晚让我跟着,求主子成全!”
如果不是任务危险,又怎会将他从几百里外召唤回来?
冷厉夜色中,两人僵持片刻,贺琛挥手:“允了。”
夜枭吓得腿软,乖乖跟着不敢再废话一句。
纵马跃入跟范威约定的破庙时,范威和张顺已经在里面,两人身披轻甲,身后点着一丛篝火。
“来了!”
双方简短点了下头,张顺上前介绍情况:“对方派出了约莫五十人精锐小队探到此地百里地之外的潜池县,按咱们昨天商量的,我们一来探探虚实,二来,给他们尝尝味道。”
“贺大人同我在此地等候消息即可。”范威指着后面的篝火。
但贺琛摆手:“我不亲自见对方的血,哪里能定下之后的方略?莫要废话,走!”
他已经等不及,用日寇的血来祭他已经许久没出鞘的刀了!
他既要动手,范威也不好落后,当下范家军前锋队伍中,多了几个蒙面大汉。
奔袭到潜池,两支队伍交手。
日寇用的刀长且锋利,大大压过范家军的军备。
一时间,范威引以为傲的精锐先锋,竟然折损多人,一时心里胆寒:
普通士兵的素质,不及今日派出精锐的一半,若是对方士兵素质有自己看到的这水准一半,这场仗就很难定赢面。
贺琛不敢掉以轻心。
杜润生教他的功夫,博采众长,应付日寇的长刀还算容易,但对方的身法充满诡异,令人难以捉摸。
贺琛定住身形,在夜枭掩护下,步步紧逼。
夜色下,男人眼神冷酷,犹如夜叉,在对方死死纠缠了片刻后,终于出手。
但他既没有用刀比速度,也没有比身法。而是握紧了手里的刀,欺身上前,反手劈断了伸过来的刀光,一刀,又一个,握着长刀的手落下。
血芒四散。
那些人还未发出惊呼,便被紧随其后的夜枭一刀一下结果了性命。
贺琛捡起地上握着刀的断手,面无表情:“一个不留,豆沙了!”
“是!”夜枭终于得令,撒开手脚,像一枚黑色的箭簇,刺进敌方深处。
杀戮声渐远,贺琛把断手掰开,细细端详长刀,问范威:“范家军,可有应对的法子?”
范威沉吟:“我们有火器,沿途可以预埋火药,按昨日商量的战术前后包抄,应可以最少代价拿下。”
“好,此间事了,明日拔营。”贺琛将血淋淋的长刀递给张顺,“我回去办点事,城外见。”
说完,他呼哨一声给夜鸢留了信,跃上马背转身离开。
张顺擦了擦刀柄的血迹,皱着脸看向范威:“他怎么比咱还要不怕血?”
地上两只断手,狰狞可怖。
范威收回视线,神色凛然:“只能说明,他从小受的训练,远超咱们练兵的程度。”
此地离金安一百八十余里,贺琛奔袭到城门下已是寅时,城门守卫正靠着墙打瞌睡,等待交班。
他打马上前,推醒了人,从怀里掏出一张腰牌递上前。
守卫睡得正香,被推醒正要发火,睁开眼却见沾着血的锦衣卫腰牌,顿时吓得尿湿了裤子。
连人都还未看清,先出溜到地上跪下:“大,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就给您开门!”
贺琛嗯了一声,骑马通过城门。
与刚才的刀光剑影相比,金安城内一片安宁。
恍如隔世。
他忽然觉得很想看到她。
□□的马气已经累得气喘嘘嘘,他便索性将马留在城门。
不多时,夜枭纵马而来,入城门后,同他一样将马留下。
“主子,现在去哪?”
“跟我过去认个门。”贺琛跃上房檐,带着夜枭几个起跃,到了长街后巷。
莫家小院尤为安静。
大鹅睡在自己的小屋里,脑袋伸在外面。
水井盖子上放着一个水瓢,那水瓢是莫玲珑用刀刻了几道痕迹的,说那样量取水来更精准。
日日洗菜的位置,长出一小丛绿苔,昨日她发现上面支起了一颗颗小圆粒,说苔米也会开花。
写着鹅肥屋润的春联有一个角掉了,该让梁图宁重新粘一下。
还有她贴在后厨门上的值日表,明日该轮到他了。
贺琛轻轻落在院中。
大鹅抬起脑袋看了一眼,见是他便又重新躺下。
夜枭跟着落在他身后,垂首等待。
贺琛低头看了眼身上全是血,且已破了好几处的夜行衣,索性一把撕下扔到夜鸢手里。
然后推开西厢房的门,拿布巾擦干净身上后,重新换上干净衣裳。
这一切,被正房内没睡安稳,起来喝水的莫玲珑瞧在眼里。
她愣在原地,双脚像长了根一样挪不开。
同样挪不开的,还有她的眼睛。
月光下,男人劲劲的窄腰,鼓鼓的胸肌上,伤痕遍布。
是她喜欢的款型,充满爆发力的薄肌身材,还是要命的战损版。
可他,到底是什么人?
莫玲珑喝完水,木然躺回床上。
人的习惯真是可怕的存在。
才一个多月,她已经习惯了万事有他好商量,什么困难都有他一起解决的日子。
该怎么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西厢房内,夜枭鸢捧着血衣,跟进去问:“主子,你几时出
发?”
“明日吃过早饭。”
还有时间吃早饭吗?
夜枭挠头,以前不是忙起来不吃饭吗?
“那属下送你。”
“不用,明日起这里交给你,我已跟师父和主上说过,除非我安然回来,否则不许安排你任何任务。”
他看着夜枭,目光灼灼,“我把她的安危交给你。”
夜枭从未和他如此对视,压力莫名地哦了一声。
“现在去我那座宅子,把血衣处理掉,密室里的银子给你花用。”
“是!”夜枭从后窗翻上院墙,很快消失在天边。
贺琛点起油灯,将自己藏匿在此地附近的几处银子方位一一写下。
她喜欢银子,刚好他有一些,还不算少。
等墨迹干透,他折起来塞进被褥下面。
然后静静地坐在灯下,将她铺子的帐重新盘了一遍,需要做的事一一列成清单,然后,等待天亮。
梁图安打水烧灶的时候,他换上那套她给的衣服,将她定制的那支炭笔揣进怀里,然后推开厢房门。
巧的是,她也恰在此时开门。
两人目光隔空一碰,霍娇大声喊起来:“杜大哥,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昨天你不在,师父有多担心你!”
贺琛勾唇微微一笑。
“娇宝,你去做早饭,我有话跟杜琛说。”
“好的,师父!”
她昨晚思前想后,不敢继续留他下来。
如今日子安稳,她小有积蓄,团队稳定,玲珑记以她所期待的样子开了起来。
他的身子再好看,呸,他能力再强,也不如她的店重要。
“杜琛,你来。”
莫玲珑穿过后厨,带他上了二楼雅间,将楼梯处的门一拉,楼上便是独立的空间。
两人面对面坐着,她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抿了抿唇。
不是没跟员工进行过这种谈话,但过去的经验,似乎在此刻全部失效。
还未艰难开口,贺琛掏出怀中纸笔,一字一句写下:
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归期未定。
抱歉,未能做到提前一月告知。
纸本推到她面前后,他静静看着她眨动时颤动的睫毛,将眼前的面容深深印刻在心里。
莫玲珑看着上面浅浅两行字,惊诧地抬眼,正对上他莫名深邃的眼神。
“你要走?”
贺琛摇头,拿过来接着写:
是暂时有事要忙,我会回来。
然后将后面几页盘完的帐交给她,写道:
这些账和库存已经盘过,有十三种佐料该让王掌柜送了,你差梁图安去办。
肉铺的价格我跟李掌柜谈过,下月起给咱们降一成。
还有隔壁铺子的装修,我找几个师傅问过之后,已经算好,少则七八十两,多则百来两,足够修整一新。
看着这一条条,一件件,莫玲珑忽然觉得,其实也不是不能继续用他。
人人都有秘密,她不是也有吗?
等他回来,不如开诚布公问他身份,又会可怕到哪里去?
他总不可能是什么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吧?
申明亭可没贴跟他有关系的通缉令。
想到这里,莫玲珑点点头:“那你去吧,可要尽快回来。”
贺琛深深看她一眼,起身对她一揖,将最后写下的话翻出来:
不用送我。
楼下堂屋已经摆好了早饭,是霍娇做的手擀面。
用莫玲珑炖了一晚上的鸡汤做底,每碗面上卧了个形状完美的荷包蛋,再配上她做的牛肉饼。
贺琛慢条斯理地吃,吃了满满一碗。
吃完起身,径直打开后院门走了出去。
直到小白冲着大门嘎嘎叫了半天,莫玲珑才将他有事要离开一阵子的事告诉众人。
“啊?他什么时候回啊?”霍娇眉心皱起。
莫玲珑摇头:“还不知道。”
林巧跟何芷互视一眼,各自惊讶。
梁图安兄弟俩反应最大,哥哥咬牙含泪,弟弟嚎啕大哭。
店里少了一个人,生意还是要照做。
莫玲珑做了两炉面包,足够供应30个肉夹包。
让何望兰郑重写了可爱体的菜名后,教梁图安贴到一个空白的菜谱插件上,安到菜谱板上。
——原来这些活,都是杜琛干的。
她横看竖看,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答应,等买下一个大酒楼,从里到外的字都请他来写。
如今隔壁铺子买下来了,他甚至把装修的计划都已经做完。
那些答应了的字,他不会食言吧?
一阵后知后觉的,细细密密针扎一样的遗憾,缓慢地弥漫上来。
第66章
除了奶奶去世太早,没来得及享她的福,莫玲珑很少有遗憾这种情绪。
但此刻鲜明地感受到了,是有些难受的。
她想,其实当时何必执着于店面细节的统一,他手搓的那几块留位牌,也很好看。
“东家,其他菜还跟昨日一样吗?”梁图安见她看着菜单不动,小心翼翼地问。
菜品充裕的情况下,每日出什么菜都由莫玲珑来定。
她又看向菜谱,除了刚贴上去的肉夹包和几种锅子之外,上面还有红焖酥肉、蜜炙樱桃肉、酱烧鸡肉煲和雪菜冬笋黄鱼羹四样,说:“黄鱼羹等待会儿菜贩送来黄鱼再定。”
除了菜贩,杜琛还另找了一个鱼贩子来确保供应。
每日能出多少份菜,全赖能收到多少条鱼。
之前这些她全不用操心,只需杜琛告诉她有或是没有。
梁图安点了下头:“我知道菜贩和鱼贩在哪,我去催催。以前杜大哥都是一大早收鱼,今日已经晚了。”
“好。”
莫玲珑心里略感安慰。
少了他,固然每个人都会忙一些,但好在他把人教得很好,梁图安很顶用,连梁图宁都能帮点忙,不至于手忙脚乱。
后厨开始准备午市的菜,她忙着跟霍娇一起焖肉,烤樱桃肉,处理酱鸡肉。
巳时过半,梁图安回来,脸色有些凝重:“东家,他们说东家要的那种大个头鱼没有,只有小一些的。我把人带来了,东家要不问问?”
他把菜贩和鱼贩都叫了来。
菜贩苦着脸倒苦水:“不让捉咯,一群军爷把守在那,说要防什么贼寇。”
对他来说,卖菜抵不上卖鱼挣的一半,少了卖鱼钱,真比割肉一样心疼。
鱼贩子的消息就具体许多:“我手里这几个渔夫,都说今儿起海边不让下网了,喏,最大的都是昨日没卖掉的,剩下一些小的,那也是偷偷在别处网过来的,小老儿也不敢给您打包票明日还有。”
这让莫玲珑感觉到一丝熟悉,上京的灾患起来之前,也是这样不起眼:“那河鱼不受影响么?都有些什么?”
听她这话还有余地,鱼贩子高兴地卖力兜售:“有,都有!鳜鱼,鲫鱼,青鱼,鲢鱼,样样都管够,且都给东家你最低价,咱们跟杜账房那可是有交情的!”
莫玲珑问了鱼价,让他把黄鱼全部留下,再送几条一斤以上的鳜鱼来。
“何姐,林巧,今天黄鱼羹价格下调20文,只卖30份,明日起暂停供应。娇宝,你来杀黄鱼,我得做个新菜。图安,你去李掌柜那里,上好的五花肉,梅花肉,还有腿肉,都另要两百斤!”
她一叠声安排下去,后厨应声此起彼伏。
霍娇:“知道了师父!”
何芷和林巧异口同声:“好!”
梁图安:“我马上去!”
黄鱼断供,真可惜。
黄鱼羹上架后卖得很好,若不是价格略贵,几乎快成为店里最畅销的一道菜。
金安人爱吃会吃,精贵鲜嫩的鱼鲜一向受欢迎。
现在只希望等秋汛的时候,能继续卖这道菜。
鱼贩按她要求送来两尾新鲜鳜鱼,个头均有一斤半,清蒸嫌老,故而价格还比一斤左右的略低。
他挠头不解:“东家,不是我说,其他酒楼都要一斤大小的呢。”
“没事,我不是清蒸来吃。等下回做清蒸的,再要小些的。”莫玲珑谢过他,要付钱却被推辞。
鱼贩:“别!让杜账房知道,可要羞死我了!我小老儿还请不起你们两条鱼嘛!”
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只留下一句话,鳜鱼管够。
霍娇杀完了黄鱼,提着刀过来:“师父,这两条也杀吗?”
“嗯,杀完把两边的鱼肉片下来,剔去鱼刺。等我准备好材料,我们煎完黄鱼,一起做这条葡萄鱼。”
旁边洗菜的仆妇见了,暗暗纳罕:谁家师徒这样,怎么什么私都不藏……
她多看了两眼,梁图宁严肃地指出:“大婶你得认真洗,这个菜要一叶一叶洗,不能一把一把洗,洗干
净放在那边箩筐里晾干,是要生着吃的!”
“哦哦,我晓得了。”
大鹅蹲在旁边,嘎叫一声,梁图宁掰了一叶给它。
仆妇更觉奇怪:“你家的鹅也乖。”
“那是。是杜大哥驯的!”想到他,梁图宁又难受地想哭了,他日日学着蹲马步,还没来得及学别的……
后厨里,莫玲珑教霍娇起了油锅煎黄鱼,煎完后,她演示了一遍在鱼肉上刻花刀,然后洒生粉挂浆。
霍娇学着花刀,动作略为笨拙,但严格地模仿了她的每一个动作。
“起油锅。”莫玲珑又演示了一遍油温的判断,等升到合适温度时,拎着鱼尾从锅边划入。
刺啦一声,油面沸腾起一连串泡泡,酥香味随之而来。
“你看好,先别动等笊篱碰上去有脆脆的壳之后,再下第二片鱼,你来。”
莫玲珑手把手教她炸鱼,四片鱼都炸定型后,喊道,“图宁,把灶火调小些!”
“来了!”梁图宁学着哥哥的样子,将里面柴火用火钳夹出来搁到旁边炭炉里。
“手放低了感受一下温度,现在现在这个样子,差不多是中火,我们再把炸好的鱼一起下油锅炸香,一直炸到微微发黄,然后……”
莫玲珑又说,“图宁,把灶火调得比刚才还要大些!”
“是!”
梁图宁把柴火添回去,又添了一把麦秸秆,火一下子猛起来。
“对,就是这样。”莫玲珑隔空感受了一下油温,教霍娇将四片鱼肉复炸到金黄,迅速捞出摆盘。
倒出油后,底油里下大蒜爆香后弃用,下入她刚调好的糖醋芡汁,用锅铲轻轻推匀,芡汁很快起了粘稠透明的大泡泡,散发出非常可口的酸甜香味。
梁图宁咽了下口水:“东家,这个是酸甜口的吗?”
“对,孩子应该喜欢吃。”
莫玲珑用筷子蘸了下芡汁,分别给霍娇和梁图宁尝:“来,孩子先尝。”
梁图宁眼神亮亮的:“好吃!”
霍娇品了品,说:“这是师父说过的糖醋吧?酸甜得正好,这样做的鱼真的一点也不腥了!还能批量炸了备菜。这道菜看着简单,但火候好难!”
“确实,要不客人愿意来饭馆吃呢?家里做难控温。”
其实她个人更喜欢清蒸,能吃到鱼肉本身的质地和鲜美。
许多规格高的宴席,也会选用清蒸来凸显食材的高档。
但清蒸对食材和后厨的要求更高,至少得砌个养鱼的池子出来!
只能等隔壁铺子修整的时候再考虑进去。
莫玲珑在熟成的芡汁里加了一勺包尾油,浇在已经装好盘,形如葡萄的鱼身上。
别致精巧的造型,裹上透亮的琥珀色芡汁,让这道菜宛如熟透了的一串葡萄。
“图宁,去看看有没有洗干净的芹菜叶,抓一点过来。”
“好!”
梁图宁找来最鲜嫩的芹菜叶,看莫玲珑将它们点缀在鱼片的一端,更加栩栩如生。
“好看!”
“真好看,真的好像一串葡萄啊!”
何望兰写完大字,冲进后厨:“我来看看,我来看看!”
看着眼前的菜,她惊呆了,“莫姨姨,你比大画师还厉害,能用菜作画!这道菜叫什么?我先去写菜谱备起来。”
她想了半天:“就叫糖醋葡萄鱼。”
若是杜琛在,他一定能想出更有诗意的名字来吧。
林巧被赞叹声吸引而来:“这么好看的菜,咱们要上吗?”
“明日起接替黄鱼羹上架。”莫玲珑看着四个盆子,安排道,“我们中午吃一份,剩下三份,图安送一份去韩府,剩下两份我送,一份送去城外营地,一份送去书院给方大娘尝尝。”
梁图安对金安地形了如指掌,算了一下脚程,这三个地方跑一趟,基本大半天得搭进去。
杜大哥不在,他是店里的壮劳力,合该义不容辞承担。
便说:“都我送去吧,东家。”
莫玲珑考虑的却是效率:“不是一个方向,还是分开能快些。”
书院是大客户,没有杜琛帮忙张罗,她得好好经营才是。
何望兰听到要去城外,激动道:“我去我去,营地我熟啊,莫姨姨!”
何芷也劝说:“让她陪你去吧,营地那些兵都认识望兰,省得你去还得费功夫找。”
“那好。快午时了,我们吃完饭,得忙起来了!”
虽然少了一个人,莫玲珑还得让一切都按正轨推进。
不多时,韩府的桌上,多了一道菜。
“咦,咱们厨房什么时候会做这种菜了?”韩娴指着葡萄鱼问。
韩老夫人今日心情好,没计较孙女的不得体:“你们且猜猜这道菜叫什么名儿?”
韩达捧场:“看样子像一串葡萄,用的是鱼肉,颜色透亮。孙子觉得叫翡翠葡萄很是得体。”
韩老夫人一笑,看了眼沉默不语,正给自己添饭的嫡孙:“差不多了,这叫糖醋葡萄鱼,都尝尝吧,人家玲珑记还没上呢,咱们先尝个鲜。”
听到这三个字,韩元抬起眼来。
“子初给我夹一块儿,说是没有骨头,糖醋正合我的口味。”
韩元给她夹了一块,随即自己也夹了一块。
等众人开饭,菜已有些凉了,但也不知她怎么做的,这鱼肉依然松脆酥香,浇了芡汁的部位,滋味渗透进疏松的脆壳里,变得脆韧,丝毫没有一点点土腥味。
浇的糖醋的味调和得正好,既不过酸透出呛味,也不过甜了腻味。
是恰如其分,互相衬托的鲜美。
她做的菜,总是那么令人惊奇。
“做得好!”老太太抿着口中酥嫩的鱼肉,只觉滋味和口感都平衡得正正好,“听说明日起开始供应堂食,玛瑙啊,给我每隔五日去点上一份来吃。”
玛瑙应下:“是。奴婢到时候看,莫娘子店里有什么菜一并点些回来,您也换换口味?”
老太太应下,看着她嫡孙失意的样子,心道就该这样对他狠心,让他知道,这姑娘使出了全力,要过的日子就是这般跟他背道而驰。
与此同时,莫玲珑跟何望兰先到了书院。
方大娘见到她很是意外:“小杜呢?”
已经有很多人问她这个问题,莫玲珑连扯出笑容的幅度都有了经验:“他有点事要去忙,这阵子我来。您尝尝我今天新做的菜?”
方大娘一看菜的卖相,眼前一亮:“嚯,这我可舍不得,刚好今儿山长的旧交过来,我拿你这菜当个门面!”
菜碟摸上去还温热,便知她一路过来,马车上坐了炉子,用灭了火星子的炭徐徐煨着,既不会影响菜的风味,又能打开即食。
她好不容易逮到莫玲珑,忙请教,“还有,你给我说说,这牛肉饼还能怎么吃?”
她展示一张菜单,上面写着:蒸肉饼,牛肉炒芽菜。
“一定还有别的吃法吧?不瞒你说,我现在靠着这肉饼,能糊弄这帮孩子好几顿,还都说好吃!”
莫玲珑总算明白,为何书院对肉饼的需求量这么大,几乎日日都要消耗大几十个。
她想了想,笑着说:“最简单就烤一下,我看您膳堂后厨也有熏烤炉子,烤一会会就行,肉汁封在里面滋味跟煎熟差不多,其他的,您就把它当调过味的肉末用,还有更简单的,您可以拿来炒饭呀,这肉
是调过味的,跟米饭一起炒松,浇上蛋液,撒点葱花就味道很好了。”
方大娘一一记录清楚,才舍得放她走。
出来时,莫玲珑遇见袁佩佳,上前福了福:“袁郎君安。”
袁佩佳露出惊讶神情,抬手一揖:“今日怎是莫娘子来?”
还道是孟欢那小子虚张声势,今日竟真的是莫娘子亲自过来。
“杜账房有事离开一阵子。”
也有事离开一阵子?
为了韩元,他辗转打通范家的关系,打听到范家军似乎跟上京那股新势力已经搭上关系。
本想今日去营地,却听范威将军有事要离开一阵子。
怎的这么巧,那账房也有事?
他心里这般想着,眉心也一皱。
为了掩饰这点异样,他客气道:“莫娘子回城不如坐我马车?”
“不必。多谢袁郎君好意,我还要去一趟别处,赁的马车等在山门下。”莫玲珑谢过,牵着何望兰下山。
“莫姨姨,刚刚那个叔叔,听到杜叔叔有事离开,好像很奇怪的样子。”
她多少能感觉到韩元这段时间的异样,和元宵那日灯谜宴上的事有些相干。
袁佩佳作为他好友,态度上有些微妙,也能理解吧。
“可能只是巧合。”
两人登车,再行不过二十里地,便是范家军扎营所在。
只是放眼望去,原先的营帐少了许多,看着寥落而肃杀。
何望兰跳下马车,正要带了莫玲珑进去,却发现所有驻扎的士兵全副武装,跟原先随意进出的散漫不可同日而语。
她解释来找张顺帐下随侍,守卫士兵分毫不让:“闲杂人等,退!”
何望兰拼命想自己相熟的火头兵名字,莫玲珑对她轻轻摇头。
显然,营地现在是战时状态。
她上前将提篮交给守卫:“那有劳将这提篮交给范将军,多谢。”
两人离开后,守卫也不敢随意动,无论对方身份是谁,指明了给范将军的东西,他们一律小心保管,直到将军随侍回营。
“大人,刚才有个自称是玲珑记东家的女子来,送了将军一个提篮。”
“玲珑记?拿来我瞧瞧!”他刚从内城回来,去玲珑记定了300个肉夹包。
怎的她家东家会在此地?
打开一看,那提篮底下坐着一个小炭炉,上面煨着一盘形如葡萄的一盘菜。
内里贴了张纸条,写着一句话:
本店新菜糖醋葡萄鱼,请品鉴。
他不禁涌起对这位女子的欣赏。
她很清楚这提篮不会直接到将军手上,即便将军拿到,也会赏给手下人,故而未留款。
随侍收拾好东西,将提篮连着其他文书和急报一起,快马送到离此地最近的一个驻地。
范威胡子拉渣,正跟贺琛商量第一场硬仗打法。
见随侍手上提着东西:“啥玩意儿?我让你去定的吃食今儿晚上能送来吗?”
随侍忙上前:“能!按将军要求的,定了300个,何娘子说她们东家吩咐了,咱们定这么多定要给优惠价。”
“你他奶奶的,我不是说了,老子有的是钱!再多点两份肉来吃吃,吃饱了明日开打!”
他哪敢少付银子?
这位爷都明确要求了,点贵的!
“属下没办法。哦,还有这个——”
他将提篮拿出来,“属下回营取奏报和文书的时候,守卫说是玲珑记东家刚送到营地的,属下检查过没有异常,里面是一盘菜,叫糖醋葡萄鱼。”
范威注意到贺琛的视线,把提篮递过去:“大人,你来,你吃吧!”
又问,“那肉夹包什么时候能送?”
见贺琛神色不对,忙改口问,“大人,可有不对?”
贺琛神色淡淡:“派人留在店里,店家做完自行打包带回。我以为范家军没有随意暴露行踪这种毛病!”
范威神色一凛。
他大马金刀一坐,吩咐下去:“传我口令,派三人小队留内城接了东西,再速速归营!”
可他莫名还觉得,贺琛是在嫌他滋扰了玲珑记。
那一丝嫌弃稍纵即逝,可他看到了!
贺琛嗯了声,扔下笔拿着提篮回到自己营帐。
帐门隔绝外面的声响,他才收敛起平静无波的神色,咔哒一声打开提篮,从里面拿出煨在余炭上,奔波两百里地已经凉透的葡萄鱼。
这是一道新菜。
应是范家军疏散了沿海百姓的关系,如今海产鱼鲜供应不及,只能舍了黄鱼羹,换上这道葡萄鱼。
灯火下,他眸光跃动地凝视这道菜。
她总是有办法,在重重困难面前想出另一条路来。
贺琛眼前又浮现起前一天她仰头看向他的那分明媚。
你既觉得日子满足,那我必让你如愿。
他拿起提篮中配好的筷子,夹了一块形如“葡萄”的鱼肉入口。
虽然凉了,但风味居然不减,鱼肉炸得酥透,挂汁犹如水晶透亮,一小把芹菜叶点睛而清新。
他拿提篮里配好的筷子夹了一块,酸甜的滋味从舌尖钻到肺腑中,很难想象的两种味道这么一搭配,居然异样美味。
许久未进食的腹中,慢慢感觉到满足和熨帖。
贺琛很少狼吞虎咽,但今日一口接一口,毫不间断地将整盘鱼吃下肚去。
若此刻在玲珑记的后厨,灯火温暖摇曳中,她大概会在问过林巧她们几人后问他:“杜琛,你给这道菜起个名?”
“葡萄鱼很贴切,我想不出更好的了。”他在灯下答道。
“葡萄鱼这名字起得太贴切了!”
上了这道菜后,听到最多的,便是这样的评价。
几日连轴转把杜琛留下的几样活儿一一做完,莫玲珑总算缓了口气,有功夫去想隔壁铺子的修整。
何芷见她勾勾画画,想了想此时机会最好,便拉着她说:“玲珑,你上回问我想没想安顿下来做点什么,我想过了。”
莫玲珑推开纸本,认真听她讲。
“你知道,我这人没别的本事,也就于茶道上有些积累,但我这人没什么心劲,开茶楼单干的时候一直糊里糊涂的,只跟你合伙的时候,挣了点银子。现在帮你搭把手,我心里踏实,不瞒你说,我就想跟着你干。”
“可我也知道,玲珑记是你一个人的,所以我想……能不能做一下早饭?你就当交给我来干,店铺是你的,本钱我来掏,挣了钱你七我三,行吗?”
莫玲珑知道,这几句话,何芷一定想了很久,她是那样怕给人添麻烦。
但她笑着摇摇头,在何芷垂下头去时,用力抱了抱她:“荷风茶楼你做了那么多年,怎么舍得放弃?要不听听我想的法子?”
“咱们俩联合开一爿茶饮点心铺子,就在玲珑记门面上单独辟一块地方出来,点心我出,茶饮你来,本钱和利钱我们对半均分,招牌让望兰写,叫……玲珑记荷风,你看怎么样?”
第67章
她也替何芷想了好久。
若是在金安重开荷风茶楼,固然未尝不可。
但一来投入大,何芷的钱可能得花个精光,赚钱却要细水长流,二来,金安的茶楼多半得搭着说书、唱曲这样的玩乐消遣,跟上京不太一样,何芷经营起来未必顺手。
莫玲珑想来想去,觉得借鉴奶茶店这种小而美的启动方式比较合适。
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坏处,还能把早餐这块市场盘起来呢。
短短几句话,描绘出的前景,让何芷激动到落泪:“玲珑,我……我该怎么谢你!”
“哎?这明明是我们都赚钱的事,说什么谢啊!真要谢啊,那这块的店铺修整,就托何姐多费心啦!”
莫玲珑把话题揭过,带她去四方街找泥瓦匠和姜师傅商量。
都是二次合作,匠人师傅都很爽快,让她定下日子付了定银便来上工。
工作量大的在姜师傅身上,他得做大量的木作,将两边铺子装饰统一起来。
尤其是这小爿茶饮点心铺,嵌在门面上,算得一间店中店,有大量木工活。
不仅如此,按照莫玲珑设想的,还要做一些供外带走的竹筒杯。
外面烤上防裂的桐油,还得镂刻上定制的玲珑记荷风的字样。
姜师傅留下了招牌用的字样,忽地抬头问:“对了,杜账房在我这定了好些精贵东西,他怎么不来取?”
过去好几日了,莫玲珑已经习惯了旁人问起,便依样答道:“他有事要去办,得走一段日子呢。”
“哦,可他这东西太精贵,我怕我忙起来人不在,放这儿叫别人没长眼的拿走了,弄坏了,可就不好了!反正他银子已经付了,要不莫娘子你替他拿回去?”
何芷好
奇:“有多精贵?东西大不大,我俩能拿动吗?”
“当然拿得动!嗬,这东西我干了半辈子木匠也没摸过真货!”
姜师傅腼腆地笑,可笑容里难掩兴奋,兴冲冲从后面柜子里拿出几支打磨光滑的笔杆过来。
“瞧,杜账房拿来的,可是金丝楠啊!瞧瞧这泛着金光的木头,这质地,几百年都不会坏!”
何芷接过,见拿细巧的笔杆摸在手里,触感温润,质地细密,午时的日头下,内里的金丝流动如浮云变幻,美轮美奂。
“玲珑你快看!这东西听说前朝那会儿民间都不让用,从种到伐都在皇家手里,也不知杜掌柜哪找来的,按说就算有也很稀罕。”
姜师傅附和:“可不是?我干了这么多年,最好也就攒了些黄花梨,还不够给你婶子打件东西的。这金丝楠也就是听说,见还真真是头一回!”
莫玲珑接过来欣赏,伸手一摸,在笔杆的顶端摸到了个刻字。
举到眼前,那里刻着个“琛”字。
可细看之下,不是他张扬有力的笔迹,也不是他那颗金坠子上的笔迹,倒像是……她写的。
莫玲珑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堵,好半天,她问:“姜师傅,他拿来的字样,能给我瞧瞧吗?”
“我得找找,有好一阵了,拓完样子的纸样,你婶子收的……哟,在这儿,就拿来一小张纸,我拓得还有些费劲。”
姜师傅递过来一小张已经揉得有些起了毛边的纸。
那纸她眼熟,是以前杂货铺的库存里一直没卖完,她拿来随手写话用的糙纸。
看样子应该是上回给众人分工时候写的。
是多久以前?
好像连何芷母女都还没来的时候。
她以为,那些纸早就进了后厨,用来作点火的引子。
却没想到有人好好保存,把她写的不那么好看的字,刻在笔端。
见她拿着久久不动,何芷没有打扰,扯着姜师傅开始商量茶饮铺子门头招牌用什么木料。
付过定银后,何芷拉着莫玲珑一路回店里。
见她神色没什么异样,何芷忍不住说:“玲珑,杜账房看起来身世非凡,会不会……”
“那他也是账房。”
莫玲珑攥了一下袖中那把金丝楠笔,“他只要不走,就是店里的账房。”
何芷忽然掩嘴一笑:“他是怎么招惹到你了,我怎么觉得……”
眼神揶揄地盯着她看。
莫玲珑心里缓缓一跳:“什么?”
何芷端详她神色半天,才慢慢说:“还能是什么,先前觉得,他对你不一般,现在嘛,你待他也有些不一般起来了!”
莫玲珑走快几步,躲开她的捉黠:“要说不一般,我对望兰才是不一般,让她别叫我姨姨了,叫干妈算了!”
“哎,玲珑小心!”何芷在她身后惊呼。
斜刺里忽然蹿出两个男子,前面那人衣着颇有些异域特点,面容凶狠,后面那个则在追打。
眼看那凶狠的男人就要撞上莫玲珑,忽地有个人挡到她前面,飞快把对方反向撞飞。
追在其后的男人顿时将他制服在地。
莫玲珑忙道了谢,可那替她挡住那一下的人,根本没跟她打照面,瞬间汇入人群。
“你没事吧?”何芷上前,上下看了看。
“没事。”她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
只觉他虽然长着一张极其平常的脸,可那份灵巧无比,又带着肃杀气息的身影,她应是见过的。
只是,是在哪见的?
“老实点!”追来的男子将那凶脸男人三下两下捆起来。
莫玲珑很快惊讶地发现,被捆的那个险些撞到自己的人,口中说的,竟然是倭语。
“散了散了,官府抓人!”那人捉着人,才亮出腰牌,往府衙方向去。
围上来的百姓小声交头接耳:
“那是个倭寇吧?”
“真吓人,倭寇是怎么混进城门的?”
“说不准手里有命案,冒名顶替了什么人……”
“别是要乱吧?”
“那不会,听说是有一小波倭贼上岸,渔民都常见的。”
“……”
经历过上京灾患的何芷心有余悸,拉着莫玲珑飞快回了店里。
见两人面色有些惊慌,林巧忙问:“怎么了?”
“刚路上碰到了点事,最近可能有点不太平,我们晚上早些打烊。”
“是。”林巧应下,忽然哦了一声,“瞧我,一打岔就忘了,刚李掌柜送来几罐牛乳,说杜大哥托他找的产乳母牛,他找着了!他说姑娘你看看这牛乳行不行?若是合用,他就替咱们买下来,以后日日可以取牛乳用了。”
是了,她之前说过,让他找找有没有可以稳定供应牛乳的法子。
原来,他也办妥了。
“哎,有了牛乳以后,是不是可以做你先前说的奶茶了?”何芷问。
莫玲珑点点头。
林巧眼尖地看到她袖笼被木杆笔撑出的形状:“姑娘,你又做了笔?是给何姐做的吗?”
何芷是后来才来的,没赶上她做笔,用的还是毛笔和炭条。
莫玲珑攥着那一把笔,心底忽然闪过一丝不自在。
何芷看破不说破:“不用,望兰说我字该练,用毛笔挺好的!”
莫玲珑回房,将几支笔收进柜子,转身出门时,握在门栓上的手忽然顿住。
她想起来了。
那个背影之所以眼熟,是因为很像那日跟在杜琛身后,毕恭毕敬的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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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出现倭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范威耳中,贺琛看着他:“金安不能乱。”
“自然!”范威气得眉毛胡子乱翘,“老子剿倭,不光是为了给主上看诚意和能力,也是为了护国,为了保护老子的父老乡亲!”
贺琛眸光如火:“派你城外留驻的人给府衙增援,城内增加巡防,如果逼不得已……”
两人目光一碰,范威咬牙说:“是!必要时,老子逼府尹交印!”
他大步冲出营帐,掀开帐门,“张顺,速速点500人进城!”
“是!”
“大人,咱府里送来急报。”随侍上前,送上一封厚厚的信。
范威:“都啥时候,给我写恁厚的信!不知道我粗人一个……”
他拆开信封,里面还有个信封,写着“贺大人亲启”,“哦,给他啊。”
他把信抛给贺琛,“给你的!”
贺琛打开信封,先看了落款,韩元。
他抬了抬眉。
这是一篇策论。
一篇写给他,谋求打动他,以转达天听的策论。
贺琛未错漏一行地看完。
平心而论,是一篇优秀的策论。
韩元从目前政局出发,锋利地指出问题所在,字字直抵核心。
然而,他毕竟只是个读书人,未有施政经验,许多地方流于表面。
痛斥流弊并不稀奇,难的是提出改变的方略。
韩元的方略,过于理想化,难于实操落地。
但有些地方,可以说和他不谋而合。
贺琛裁下一小片专用来传递消息的细帛纸,提笔将其略改后,封入特制的铜环。
他唤来夜鸢:“去,让糖宝把这封信送去给主上。”
夜鸢不解:“主子,这不是你讨厌的那人吗?为何要用他,还把他引荐给主上?”
烛火爆了一下,照得贺琛眼中尤为深邃。
“主上要用人,他还算有几分才学。这道理很简单。”
即便他不引荐,仅凭韩元在国子监流传的才学之名,和他家的背景,主上成事之后,也会用他。
夜鸢挠头:“这样吗?可我觉得主子不该给他机会。”
要不然先前对人家动的那些手脚,是闲的吗?
贺琛微微眯了下眼睛,神思追忆片刻,说:“机会吗?那可未必。其实你不觉得,他骨子里跟金怀远是一种人吗?”
“他想要别人承认他有才,得到主上的重用,他要的是什么?是名气,是权势,是身份。他若真是为了道义,为了苍生,即便没有赏识的明君,他都会想办法去做。前年母亡未能下场,国子监祭酒想直荐他入翰林,他为何不肯?没有条件,就不能创造条件去做吗?他在待价
而沽,等待明君垂青。”
“金怀远看准皇帝庸人一个好摆布,如今韩元觉得主上百废待兴要用人。骨子里不是一回事吗?”
“他若有了权势,会记得自己初衷吗?或许到时也会觉得,他该娶一个能应付官宦之间人情往来的高门贵女吧,是吗韩元?”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低声,仿佛自言自语。
主子很少跟他讲这么多话,夜鸢听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只记得他的意思:
这是正事,不要耽搁。
他快马回去办差,放糖宝将消息送去上京。
很快,金安城内有了明显变化,巡防的人多了,都是身穿便衣的士兵。
街上百姓生活秩序不变,物价也没什么明显波动。
何芷提起的心,放了回去。
铺子的修整,便提上了日程。
莫玲珑请的匠人训练有素,按她们的想法,将隔壁铺门拆除,安装上了可以全部打开的窗户,配上可以轻巧移动的台面,挂上率先完工的招牌,玲珑记荷风茶饮点心铺就先启动了。
胖婶和沈娘子她们都带着一脸震惊来捧场:
“玲珑啊,你怎么闷声做大事!这铺子……”
胖婶上上下下打量好几圈,“不便宜吧?”
“卢掌柜卖得急,我捡了漏,缺的银子是借的。”
莫玲珑小声,“婶子,咱们不好多说价格,省得听者有心。”
胖婶忙捂嘴:“瞧我……我懂我懂!改日我自己来,咱们娘俩再聊!”
“好。”莫玲珑应下,拿起小杯的试吃,递给她们几人,“婶子都尝尝,这是我们新做的奶茶。”
“嗬,玲珑做的什么我都觉得精巧!你们快看这小杯,是竹的吗?”
“是竹子做的,价贱些嘛。婶子尝尝?”
沈娘子喝了,惊呼道:“这叫什么奶茶的,真好喝!我一个不怎么爱喝茶的,做成这样我爱喝!”
何芷端来核桃酪:“您再尝尝这个核桃酪,我们玲珑做的杏汁跟核桃酪,公主都喜欢喝。”
“公主?”刘大娘喊得最大声,“真的是公主?”
何芷笑道:“真的!公主还从玲珑手上,买了杏汁的方子呢。”
“真的吗?”
“真的吗?”
众人齐齐看着莫玲珑。
“是,那方子卖给公主了,所以只能卖核桃酪,做法都是一样的。”
沈娘子摸了摸头上的簪花:“我没做梦吧?我们喝的这个,跟公主喝的是同一个东西?”
对普通百姓来说,皇家公主,那是神仙一样的存在。
别说跟她打交道,光看一眼,都觉得遥不可及。
“公主也是人呐。”莫玲珑亲自递给她们,“味道若是合口,大家多来捧场啊!特别是这奶茶,何姐的茶道是得名师指点的,荷风茶楼在上京很有名气,说到底是我沾她的光。”
“荷风茶楼?哎,我怎么好像真听过!”
“是了,我也听过这名儿,没想到是何娘子开的?”
各家铺子都消息灵通,从上级货商那里,总能听到不少别处的轶事。
荷风茶楼在关门歇业前,名气正是到达顶峰的时候。
小胖跃跃欲试:“玲珑姐,我不要喝这些,我要尝那包子!”
林巧端来包子:“叉烧包你尝过了,这豆腐皮包子是我家姑娘新做的,虽然是素的,但是滋味好,尝尝?”
“玲珑姐做的都好吃!”小胖抓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嚼嚼,又嚼嚼嚼,咽下去后眯着眼长长赞叹,“像吃肉一样好吃!娘,快给我买,我要吃!”
“买买买,过这个年你长了多少心里没数?!”
众人哄笑中,刘大娘也拿了一块:“我也尝尝,这豆腐皮要做好吃了,非得拿肉来配不可。”
她反复咂摸,都没吃到肉,不禁好奇,“莫小娘子,怎的这么好滋味?”
莫玲珑笑着说:“大娘你没说错,豆腐皮要想好吃得料来配,我用了猪油,虾米,香油,黄花菜,都是鲜货。”
“乖乖,这本钱可不低,那你卖……”
刘大娘看了一眼价格牌子上,童稚可爱的字,写着两文一个。
“这价怕是要亏吧?”
她家虽然不做食摊生意,但生意经都差不多,算一算自己去集市上买菜买面的价,就清楚这两文真真没什么赚头。
她又看了一圈这别致的铺子陈列,“啥时候能回本哟,傻姑娘!”
听见这话,何芷心里顿时一松:“这是新品优惠价,等下个月就要回到正常的三文钱一个。”
“三文也不贵!”不光她们几位,被这新店招吸引来的路人顾客,也纷纷掏钱。
何芷跟莫玲珑两人相视一笑。
这个价格,是两人昨天反复讨论出来的。
先让梁图安出去跑了一下行情。
他熟悉金安市面上的小生意,跑了一下城东城西和城中,收集到十几个食摊的包子价格。
从1文一个的白馒头,到5文一个的大肉包子,不同价位都有老客捧场。
再来框定价格范围。
去掉最高,去掉最低,她们做中间价位。
对她们来说,本钱能做得比别家更低。
叉烧包用到的本就是店里常供的樱桃肉,肉买得多,进价自然低些。
而豆腐皮包子用的馅料,千张,豆腐干和黄花菜,达不到涮菜品相的剁碎了,用猪油炒过就是包子馅。
所以虽然定价不高,其实不光能挣到银子,好的味道还能吸一波新客进来,帮玲珑记做宣传。
没几天,城东就流行起荷风奶茶和玲珑包子。
但比这美食消息流传得更快的,是流窜于街坊市井的流言。
——据说老天爷看不过皇帝昏庸,接连降下金轮雷,劈穿了皇帝寝宫。
——城外古寺地基下,翻出来一块千年龟板,上面写着“铭王出,天下安”几个大字。
百姓交口相传,越传越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
“那龟板是真的,我去上香还特意看了,真真是别人说的那样!”
“听说了没,先太子没死,回来了,要夺回他的皇位!”
先太子名叫程铭,跟那张龟板上的名字,出奇得吻合。
一时间,金安城内流言四起。
官府抓了好几个带头滋扰的百姓示众,却没想到反而激起民愤,臭鸡蛋臭肉馊水,雨点一样砸得官府开不了门。
官员当不了值,整个府衙都陷入停摆。
袁佩佳一手提着刻有玲珑记荷风的奶茶杯,一手拎着一大兜子包子,风风火火敲开了韩元的院门。
一进去,看清了里面的情状后心里一惊。
只见韩元身上衣服像是两三天没换过,皱皱巴巴搭在身上,脸上胡子拉渣,但眼神亮如灯烛。
他正聚精会神手握着笔,挥毫泼墨。
袁佩佳凑近了一看,洋洋洒洒已经写了十几页。
他瞥到其中“贺大人”云云的字眼,惊道:“你跟那位贺大人有书信往来?”
韩元放松手腕,放下手里的笔,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唇角含笑:“很奇怪吗?我欣赏贺大人的眼光,贺大人欣赏我的才干,上次我写给他的策论,有几处他给了我点拨,果然比我闭门造车写得高明。此生若能与他一起共事明主,某无憾矣。”
他再次低头津津有味欣赏这封回信,问道,“你来作甚?”
袁佩佳将一杯插好了麦管的奶茶放到他桌上:“喏,玲珑记新开的茶饮点心铺子,这叫珍珠奶茶,我给你挑了银耳小料,补一补你这张脸!还有包子,一看你就饿了至少一顿!”
韩元微顿,拿起端详片刻,有些怅然:“玲珑记又有新品了?”
他昏天黑地写完策论,收到贺大人回信后,又翻遍典籍写这封回信,竟已经好几日没出门去。
也就不知道她竟然又做了新吃食。
他带着些歉然轻轻啜了一口,弹牙的小圆子从麦管里吸溜入口,茶香奶香相得益彰,间或有碎碎的银耳从齿缝里溜走,嚼起来风味独特。
很好喝。
袁佩佳从摊开的信纸上收回视线,一脸惊愕,不可思议地吼:“你疯了?!城里现在散播的流言,竟是你
的主意!我把范家的关系介绍给你,不是让你干这种要砍头的事啊!”
韩元将信纸抖平,慢慢叠起:“不,不全是我,我哪想得到这么好的主意?也不怕告诉你,这是主上允了的事。雄主需要得民心,拿回自己该有的位置,除了名正言顺,自然还需要民意,我只是在帮他造民意。那龟板,传得真吗?”
“疯了,你真的疯了!你急什么?你若觉得他能登大位,何不等他拿到位置,再科举夺魁?”袁佩佳苦口婆心。
韩元眼神笃定又强烈:“不,我要快,我要比所有人快。”
他要快些凭自己拿到别人要花十年二十年拿到的位置,他要别人再也不能随意规训摆布他!
他还要证明给祖母看,若他平步青云,莫娘子是不会委屈他做赘婿的!
“混账!”韩老夫人再听不下去,举起拐杖,一把推开孙子的房门,“你给我去祠堂,给列祖列宗跪下!”
第68章
韩元跪在祠堂里。
此处日日有人打扫,地面的石板经历多年风霜,光滑如镜,跪起来很是阴冷。
祠堂外,玛瑙拦住匆匆赶来的韩夫人:“夫人,老太太说了,祠堂一丈内不许进人。”
不光是不让进祠堂,连靠近大门一丈都不许。
非祭非节开祠堂,在韩府是天大的事。
后院再大也只这么点,消息穿得很快,不一会儿,韩达也闻风赶了过来,将他亲娘劝走。
他低声耳语:“我猜大哥是闯祸了。”
可韩元一向是子弟表率,为人谨慎,能闯什么祸?
韩夫人忧心忡忡:“我只怕你爹怪罪于我,怪我没把这个家管好。”
韩达冷笑:“若是爹知道,大哥自己搭上了麻烦事被祖母责罚,还会怪您吗?”
他将自己命人跟踪发现的蛛丝马迹一一告诉她,压低了声音恨恨说,“听说范家违抗皇命,他跟范家军牵扯在一起,这不是找死?祖母罚他才是应该!”
祠堂内,韩老夫人声音含冰:“你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孙儿不觉自己错了。”韩元虽然跪着,但腰板依然挺直,“良禽择木而栖,孙儿选的是梧桐树。今上昏庸无能,宦官把持朝政,这对吗?”
“混账东西,你书都念到哪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怎么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拐杖一下下打在他身上,韩元咬牙承受,待她打不动了停下,才低声说:“先太子没死,祖母,你知道吗?”
老太太先是顿住,拐杖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厉声喝问:“你说什么?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祖母,您在宫中多年,试问,还有谁当得起‘铭王出,天下安’之中的‘铭王’?”
今上登基后不久,时年八岁的先太子在冷宫暴毙,生前还未得到封号。
算来算去,唯有他名字带有铭字。
老太太捂着心口,痛心疾首:“是又如何?你是个读书人,怎的也听信市井流言?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你这话叫别人听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韩元转过头,眼神执着而坚定:“祖母,孙儿现在的伯乐,便是先太子!您信孙儿,他才是大安的正统!”
见老太太不信,韩元当下便将自己与贺琛通信往来的细节交代一二,“孙儿只是出了主意,如今的局面不正好印证了孙儿的话吗?仅凭一点,宦官引倭寇入京,无论今上知不知晓,都证明了他的德不配位。”
“乱世出英雄,孙儿断断不能放弃这样的机会!”
“莫要再继续说了!你在这里好好跪着!”
韩老夫人拄着拐杖,转过身走了。
凄冷的日色中,她背影有些萧瑟,脚步有些踉跄。
玛瑙忙上前搀扶,被她甩开手,“不用。”
老太太拧着眉回到自己房间,凝望着铜镜中长满皱纹的脸。
恍惚中,仿佛看到自己二十出头时的容颜。
那一年,她离开慈宁宫。
先太后忽然将她们几个一直得用的女官,从尚宫局分到其他不那么打眼的职位上,临走时,给每人赏了件银簪。
她分到司膳司,成为管御膳的女官。
恰恰今上是个爱吃且懂吃的人,她无惊无险过了两年,甚至常常得到赏赐,直到满了年纪,在封后那年特赦出宫嫁人。
她服侍今上仅仅两年,可她看着前太子出生,一直长到六岁。
听到他在冷宫暴病而亡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忍着哭声,长长跪拜。
若是他活着,今年也该有四十了吧?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还活着。
可她也比任何人都知道,皇宫墙内的残酷。
今上在先帝病榻前即位,血洗了先太后全族,若是先太子回来夺位,又该死多少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
就算子初有幸成为辅佐他踏上丹墀最高那把椅子的一员,又一定能得到善终吗?
实在是糊涂啊!
她把玛瑙喊进来:“多调几个人,把祠堂给我看好了,谁都不许进去!”
“……是。”玛瑙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觉这样严厉的老夫人分外陌生,“需要奴婢去把老爷请回来吗?”
老太太沉吟半天,摆手:“算了,徒增麻烦。”
夜鸢在韩府屋顶隐匿身形,将韩老夫人和韩元的话都听个清楚,直到再无更新进展,才悄悄离开。
听完夜鸢的复述,贺琛手指轻轻叩响桌面。
军账内安静,只炉火发出炭块燃烧的哔啵声。
“他写了信?”
夜鸢:“是!”
“那便等他的信。”贺琛拧了拧酸胀的眉眼,继续拆读上京传过来的消息。
夜鸢看男人胸前微微渗血的衣襟:“主子受伤了?”
他淡淡嗯了声:“今日跟倭寇小队打了一仗,不小心刮到刀尖,破了点皮。”
“既伤了,那我先带走吧。”夜鸢挠头。
“带走什么?”
“哦,属下去了一趟主子那个宅子,夜枭给的,说是莫娘子新开了个茶饮点心铺子,这叫……奶茶。”
“奶茶?”贺琛抬头,伸手,“拿来。”
“师父说过,有伤口不能饮茶……”
贺琛拧眉:“拿来。”
声音不大,威压却大。
夜鸢不敢违抗,小心翼翼把竹杯递上前:“夜枭喝过说这种最好喝,叫珍珠奶茶。还有一杯核桃酪,说是补脑来着。”
贺琛举起杯子在灯火下端详。
竹筒打磨得光润,杯子上依然烫印着玲珑记三个字,只是后面多了荷风两字。
看笔迹,不是她写的,应是何芷那天天练字的闺女所写。
又是熟悉的竹筒杯。
她精打细算过,竹筒杯比木作杯子便宜,比瓷杯耐用,坏了不心疼,客人带走又是一份宣传。
轻啜一口,茶汤清香和香浓的牛乳,交织成了另一种香润的滋味,清淡的茶水变得丝滑,吸溜进嘴里,还有可以拒绝的小圆子。
咬一口弹牙,嚼着咽下去甚至有些饱肚。
见主子眼神都变得温和,夜鸢忍不住卖弄:“好喝吧主子?我还给你带了一份莫娘子送的肉脯干。”
肉脯干是莫玲珑用上好梅花肉剁了腌制过,在烤炉里慢慢烤制的。
好几斤肉才能出一斤,且得中途翻面,刷蜜水。
她说这造价本钱不低,且费功夫,在元宵灯会摆摊时卖过一回,就不卖只送了——用来做人情礼物,却是格外合适,毕竟别处没得卖。
“肉脯干?玲珑记买的吗?”
夜鸢打开油纸包,喷香的肉味勾得他口水快要流下来:“没,玲珑记没有卖的。也不知夜枭这厮走的什么狗屎运,他前儿去店里吃锅子,东家说他是当日幸运食客,送了他一大包肉脯干,我看足有一两斤呢!”
“我给他留了一小半,多的都给主子拿来了。”他卖弄着自己的眼光,眼巴巴看着自家主子将这油纸包收进一个匣子里。
不是,一点儿都不分我吗?
许是夜鸢的视线过于直接,那馋登登的眼神令人不忍,贺琛重新打开匣子,抓了一把给他。
“谢主子!”
他兴高采烈地塞进嘴里,心里把夜枭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厮不地道,说他要是一块都不昧下,主子一定记他一功,差点害他连个味儿都尝不到!
“差事办得不错,回头等空下来,我那几把刀,你挑一把。”
闻言,夜鸢立刻跪下去,裹着嘴里的肉脯干含糊不清地说:“谢主子!”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泼天的狗屎运跟他这次去韩府窃听没关系,跟那点肉脯干和珍珠奶茶有点关系。
肉脯干和珍珠奶茶,不都是玲珑记的嘛!
主子就是主子,干一行爱一行。
用来隐藏身份的账房,都干得这么出色,还这么念旧!
于是,尝到甜
头的夜鸢,挖空心思又找出来一个玲珑记的消息。
“主子,玲珑记又要修楼了!”
“嗯?”男人鼻音勾上去,显示出对这个话题的兴趣。
夜鸢再接再厉:“莫娘子买了隔壁那间铺子,把两边儿打通。可修整期她也舍不得生意不做,说过几日楼上要封起来动工,只楼下营业,暂时那锅子不能做,改成叫……叫什么来着?哦,叫麻辣烫!”
“听说跟锅子味道差不多,可以自己挑涮菜,汤底还能选,只是都交给店里烫好了吃。”
贺琛轻轻点了下头,将写好的密信封入铜环:“那你过几日,替我买一个来尝尝。去,让糖宝送去上京。”
“哎!”夜鸢兴高采烈地闪身离开。
过几日,就要跟倭寇的最强的一支军队正面作战了,他想吃过那麻辣烫再打。
贺琛口中嚼着甘香的肉脯,打开胸前扎带,露出翻着血肉的伤口,面部表情地捏碎一丸范家军随行军医送来的金疮药,涂了上去。
铺子已经开始装潢了吗?
一边修整铺子,还要一边正常开业,一定很辛苦。
她应是银子不太充裕。
可即便不缺银子,她也舍不得停业流失客人。
锅子改做麻辣烫,听做法就知,味道还是玲珑记的招牌,不会有丝毫马虎。
她如此珍惜那张招牌。
即便不为主上,仅为了她,他也定不会让倭寇进入金安地界,让她的心血被东洋刀所害。
他会守住疆土,不叫东厂和倭寇得逞。
三日后,玲珑记的二楼拆除中间的墙体,楼上雅座暂停供应。
楼下的格局也做了相应调整,茶饮铺子后面,原先一张张方桌移动,靠墙搭了张窄长的桌子,下面塞进一个个坐墩,多出可容十几人的长桌。
与此同时,店门面显眼位置,挂出来一张巨幅红宣,上书:新品酬宾——麻辣烫!
大字下面添了热情洋溢的一句:缮不停业,美味照迎客!
除了这张红宣,还在茶饮点心的帐台前,摆上了这么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麻辣烫”,旁边竖着张小牌子,写着:不光立等可取,堂食外带皆可!
等奶茶和点心的客人看了一目了然,这麻辣烫啊,不用等多久,一会儿就能做好,还能带走了吃!
仅仅几日,这奶茶已经风靡了长街,因味道好,如今店门前已经日日排队。
排都排了,又不如多点一个尝尝,反正——玲珑记只要记在菜谱上的菜品,就没有味道不好的!
“林娘子,我点一份这新品麻辣烫带走!”
林巧上前:“好咧张叔,这麻辣烫要是带走就是我家姑娘定的套餐,您看点哪个?”
她展示着小牌子后面的菜单,只见上面写着:
优惠酬宾:
招牌十荤十素35文;
轻盈三荤七素25文;
饱饱十荤四素加粉30文;
……
好家伙,一目了然都有些什么搭配。
价格很是亲民,若真跟锅子差不多味道,一点儿也不贵!
毕竟吃一次锅子,要是敞开了吃怎么也得小几百文吧?
再说面摊上吃碗肉丝儿炒面也得十几二十文呢。
客人思忖着家里的祖宗无肉不欢,便选了个饱饱套餐,有菜有肉还有粉条嗦。
林巧笑眯眯:“张叔,汤底要哪种?您吃过我家锅子,各种汤底都可以选,而且辣汤还可以挑辣度,微辣到重辣都行。”
“那当然得是辣的,给我来个中辣!”客人豪爽掏荷包付银钱。
“好嘞,您拿好这张牌子。一会儿就好!”
后面排队的,都探头看着,到底怎么个麻辣烫,怎么个立等可取?
后厨里,莫玲珑演示给霍娇看,一份麻辣烫的食材,怎么用同一个笊篱来烫。
写进套餐的涮菜,是她精心挑选的,都是几乎没有雷点的菜品。
先下难煮熟的玉米棒子和莴笋这些块茎菜,接着下菘菜菇子,需要烫酥软了才好吃的菜,最后下一烫就能熟的肉片、豆腐和粉丝。
等红薯粉丝变得透明,立刻捞起搁进大碗里。
旁边的汤头底下坐着小火,一直徐徐煨着,保证入口是热乎乎的汤,能让涮菜继续在里面熟成。
连起来,就是烫熟肉和菜,加进汤里,就成了麻辣烫。
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林巧拎着个带有竹编提手的小陶锅出来,打开盖子展示给他看:“张叔,您的麻辣烫好了,这陶锅的押金啊,已经含在刚才您付的价里了,回头您来退锅,还能退回五文钱!”
那岂不是实际的价格,还得再往下减五文?
但张叔现在注意力不在这五文钱上,他盯着麻辣烫瞧。
熟悉的玲珑记麻辣锅滋味,阵阵地往他鼻子里钻,钻得人心痒难耐,口水直流。
汤里的肉和菜多得冒尖,肉片烫得恰如其分熟而不散,素菜都烫软了
“嘿,还真快!我奶茶还没轮上呢,这麻辣烫倒是先好了。”
张叔拎着提手,满脸美滋滋。
“哎,林娘子,给我来个十荤十素,我要鸡汤底,但是……能不能给我加一勺辣汤啊?”
林巧笑着应:“当然行,我给您记一下。不过,我家姑娘新做了紫苏辣油,要不您待会儿试试加点儿?”
“那……那多不好意思,一听就稀罕……”
林巧:“别!我家姑娘说了,客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吃得好再来,就是对咱们最大的捧场了!”
“那,那来点儿!”
有人试图插队抢先:“快快快,先收我的银子,我好快点儿吃到嘴,太饿了我改主意了,我要在这儿吃,不排队了!”
何芷还在忙茶饮点心铺分身乏术,何望兰忙带着纸本,像模像样跑到客人面前:“大娘里面请!”
梁图宁则有样学样,跑去帮林巧分担排队点麻辣烫的压力。
很快,店面的六张方桌和那长排桌子,都坐满了客人。
方桌上的客人,多数还是点菜吃,但那张长桌——不停地在翻台,翻到了令林巧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快的每盏茶换个客人,再慢也就两盏茶。
这些客人发现了了不得的一点:麻辣烫可以吃饱肚子。
里面除了粉条,可以换成莫娘子店里的手擀面。
这么一来,面馆里的面不如麻辣烫的“浇头”多,有肉有菜吃得还饱。
晚上盘账的时候,何芷的脸都快笑抽筋了。
“玲珑,今天我们卖了228杯奶茶!325个包子!”
这个数虽然还比不上荷风茶楼最火的时候,但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的预期,弥补了不少二楼雅座不能供应的缺口。
“不止呢!今天麻辣烫我们一共卖了……”林巧卖关子,故意停下看着众人。
何望兰咽了下口水:“巧姨,有没有六十碗啊?我这边记了就有十六碗。”
梁图宁也想举手,却被梁图安拉走:“走了,咱去洗脸,顺便把小白也洗了。”
“哥,我也记了十四碗啊,我得跟巧姐说吧?”
“不用,这些账东家都知道,咱们得知趣,东家做人大气没处处防着咱们俩,但不许往上凑,听懂没?”
梁图宁搂着大鹅,小声说:“哦……”
“巧姐,痛快点!”霍娇仰脖喝了口汤,“可算轮到我吃了,今天我跟
师父两个人就没停过!”
林巧:“好好好,今天我们一共卖了198碗麻辣烫,大多还是十荤十素那款!”
算起来,一天下来虽然忙进忙出,但从入账看,几乎抹平了二楼雅座修整停工的损失。
霍娇鼓掌,一脸兴奋地问:“好巧姐,那你快算算,这麻辣烫和锅子比,哪个更赚钱啊?”
这几乎是每次莫玲珑上新菜时的固定问题。
杜琛总能很快算出来,告诉她们本钱多少,利钱多少,哪个菜赚得多,给客人推荐的时候要多说几句。
一时安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缺了他,这竟然不是轻轻松松能算出来的数。
林巧有些黯然地划拉了一下炭笔,随即故作轻松:“嗐,没事儿,等杜大哥回来一算就知道了,我估计他快回来了!”
莫玲珑神色平静:“不如他算得精确,不过我算了个大概,虽然锅子每一台总价高,但占台也占得久,若是算上这一点,应该差不多,等以后若是生意再好一点,我们可以雇几个临工给客人送菜上门,就能挣更多了!”
只是所有人都朦朦胧胧觉得,虽然不知道杜琛去忙什么,但可能没法很快回来。
城里多了许多巡防,全是训练有素的兵丁,给店里供菜的贩子说,村里还有倭寇出没。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同寻常。
处于巡防最为严密的前线核心,靠夜鸢也享受上送菜上门的贺琛,如期收到了四碗麻辣烫。
“主子,麻辣的,骨汤的,鸡汤的,菌汤的,还有莫娘子新熬制紫苏辣油的,都是十荤十素最多料的!”
为了这四碗麻辣烫,夜鸢驾马车到城外,又分两次探入军营,累得出了汗。
贺琛对鸡汤情有独钟,捞了鸡汤的来吃。
先喝了两口鸡汤,倒紫苏辣油进去,独特的香辣味散发出来,
夜鸢拿了骨汤的来吃,唏哩呼噜吃面条吃个半饱,才猛然想到:“差点儿忘了,那倒霉催的韩元,又给您写信了,还有刚收到从上京回来的密信,都在这儿了。”
他掏出怀里以封泥封口的信封,并两枚铜环。
贺琛腹中已半饱,放下筷子,先拆开了铜环里的密信,看完后投进炭盆烧尽,神色中多了一丝淡笑,才拆开韩元那封厚厚的信。
一目十行看完,不出他所料,韩元虽然足够聪明猜到主上的身份,但却没猜到他祖母的渊源。
他得跟老太太谈谈了。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把韩元支走。
贺琛拿出印有半枚主上私印的绵纸,提笔复信:
今奉主上之意邀子初北上。若子初愿意,某将安排三十范家军精锐,沿路护送。
次日,韩府。
刚解了禁足的韩元一觉醒来,看到枕头上写着子初亲启的信封。
他看了看左右,门窗皆无异常,忙打开信封。
短短一句话,重逾千斤。
他将落款的章子左看右看,突然大笑起来。
胸腔中堆积了几日的淤塞,一时全部清空——主上对他亮明身份了!
他穿戴整齐,无法顾及步态是否从容,快步走出院子,直奔城东长街而去。
玲珑记门口排着长队,铺子里时不时传出拆除的声音。
他细看才发现,隔壁的铺子门头拆了,一半装上了新的招牌,正是他见过的玲珑记荷风茶饮。
好不容易在排队的队伍中,看到眼熟的林巧,他上前一礼:“有劳林娘子,我找莫娘子有要事说。”
林巧喊来梁图宁替她,才让开一步回礼:“韩郎君!好些日子没见了,听我家姑娘说,韩郎君病了,可大安了?”
“已是大安,莫娘子……”
林巧热情一笑:“您随我来!”
穿过夹巷,她将韩元带去卢家的后院,拿了张椅子给他:“您多担待,我家铺子正在修,有些乱。”
他这才有机会问:“莫娘子将隔壁铺子买下来了?”
“是,我家姑娘借了印子钱凑够银子买下来啦,以后可以做的菜就更多了,韩郎君到时要来捧场啊!”
韩元有些怅然,他错过了实在太多,但想到自己准备提出的话,他又满怀期待:“自然!”
听到他来,莫玲珑摘了罩衫和面罩,从后院过去,小白一摇一摆跟在后面。
跨进隔壁院门,韩元从椅子上站起,迎上来,眼神涌动着莫名激动的神采:“好久未见。”
莫玲珑福了福,笑容温和:“韩郎君安。”
看着她,韩元胸中满溢着情意,脱口而出:“某有些唐突,但某实在想问,莫娘子,你……你可愿意去上京?”
第69章
莫玲珑不解:“韩郎君为何这样问?”
韩元耳尖微微泛红:“听说上京亦有不少知名酒楼,莫娘子若是将玲珑记开去上京,应当大有可为。”
“韩郎君把我想得太志向高远了,我更喜欢金安这里,薄有家资,小富即安。”
莫玲珑指了下自己身后的两层商铺,“且上京物贵,像这样的铺子,在上京稍有人气的地方,至少要上千两银子。”
韩元微微盘算自己名下可以分到的资产,发现足够:“却也不难……某的意思是,若莫娘子有意……”
他一向谈吐洒脱,如此吞吞吐吐实在有失水准。
这几日,他想明白了此生必要在上京有所作为,又万般舍不下她,于是充满期许道,“今日虽未同长辈前来,但某想先对莫娘子表白心意,某心悦莫娘子久矣,不日将北上,亦有可以供莫娘子在上京开一家酒楼的薄资……”
听到这里,莫玲珑抬手打断他,往后退开半步,抬头平视着他:“韩郎君,你鲁莽了,也僭越了。”
春日暖阳朦胧,衬得韩元气色有些苍白,在她这样平静而有力量的视线注视下,他动了动唇,剩下的话仿佛被堵住说不出来:陆如冈没有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韩郎君,你前途似锦,定会遇见适合你的女子,恩爱白头。”
她微微一福,唇角带着倔强的弧度,“你瞧,你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慕,想与之婚配,用的是‘我有’,‘我认为’来增加份量,而不是‘你想要什么’,‘你喜欢什么’来请求。”
“我虽生于市井,不存高远志向,若有一日与人成亲,定是那人知我懂我,以我之喜好,我之理想为前提共谋未来,我与他之间,亦不存在施与受,我心甘情愿,他有情有义,他不嫌我抛头露面,我亦不嫌他家资平平。”
莫玲珑转身前,笑容收稍:“所以,你我并非良配,还是做友人更恰当合适。今日走出这扇门,我会当韩郎君未曾说过这番话,也请韩郎君莫要再提一字半句。”
卢家的院子堆满了木料和砖块,地上满是碎石碎木。
但她立在其间,洁净出尘,令人自惭形秽。
韩元眼里的光芒倏然淡去,胸口隐有闷痛,仿佛心碎片片。
她拒了。
同祖母说的一样,拒了。
他曾认为,陆如冈另攀高枝,是不识她的好,他却懂得。
可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并不懂。
韩元在她转身前,苦涩颔首:“好。”
在她转身后,无声地追问,“那你说的这个人,可是那账房?”
然而他知道,不能问,再问怕是连这“友人”也做不成。
卢家倒座房内,听完了全程的梁图安死死按住弟弟的嘴,直到目睹韩元失意离开。
“阿宁,今日这事,谁也不许说,一个字都不许,记住了没?”
梁图宁懵懵懂懂:“记,记住了。”
可是他也没听懂啥呀,都文绉绉的,只知道这书生哥哥被东家给撅了。
“那哥,咱什么时候能搬到这边来?东家说,这边宽敞些,让咱俩住这里。”
跟那书生哥哥相比,梁图宁还是更关心切身利益,比如什么时候可以住进大屋子。
梁图安却想得更远些,他果断摇头:“那是东家对咱们兄弟俩宽厚,杜大哥不在,咱们是唯一的壮劳力,这里还没修好呢,东家院子里东西多又值钱,听说城外不太平,我怕乱到城里来,咱们得替东家守好家,所以我想,等两边院子打通以后再搬。”
梁图宁听话地点点头:“我听哥的。哥,你说不会出事吧?东家好不容易买下这间铺子。”
“不会有事,我听说护在城内外的可是范家军!”
江都往东五十余里。
范家军精锐尽出,呈围剿姿态,将东厂纠集的最后几千余倭寇堵在一片芦苇荡里。
“左翼包抄,把这些倭贼杂种和那些不带把的都杀了,不许他们流窜到城里!”范威一身黑色轻甲,在肃杀的气氛中,站上马背拔出佩剑,雪白的银光一闪,向前掷出,血芒飞溅!
“右翼跟我冲!”贺琛言简意赅,身先士卒冲了进去。
“冲啊!”
“杀完这批回家抱孩子!”
“哈哈哈,杀!”
“……”
张顺打马上前:“将军,没想到贺大人身手如此了得!”
“你我跟踪他那会不就知道了?别废话了,赶紧把刀给我亮出来!”
“是!”
范威一心多用,除了观察敌方,指挥自己分管的左翼士兵,还要看深入到地方阵营里的右翼士兵。
很快有一幕刺入他眼里,让他瞳孔骤然一缩,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顺,快去增援那边!”
他呼吸乱了,“他那是不要命的打伐,快去增援!”
短短几息,贺琛纵马深入地方阵营,切瓜砍菜一般,如入无人之境,已经逼到东厂那位大太监面前!
这场仗没打下来不要紧,他们可以回撤,伺机再打,可这位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费那么大劲可就要付诸东流!
范威当下一夹马腹,纵马跃过去。
此时,贺琛刀尖直指康有德:“康公公,好久不见。”
“果然是你!”康有德竟也不是太惊讶,“咱家早有耳闻,没想到你连亲爹都敢下手。”
他悄悄后退,左右两名倭人中身手佼佼者立刻拱卫上来,雪白的利刃对准贺琛。
贺琛双眼一眯,从马背上跃起,持刀直直刺向康有德!
范威顾不上别的,纵身上前,挡在了他前面。
祖宗啊,你要是受了伤,还有谁给我表军功!
冷月下,血花绽放。
贺琛动作丝毫不减,在两名倭人愣神的瞬息中,继续刺向康有德肩胛,一刀洞穿!
随即,他身法宛如鬼魅,一把扼住康有德咽喉,闪身到其背后,将他扣到自己胸前。
“别,别动手!”
顿时,那些银白的刀刃纷纷调转方向。
康有德身边围着四大高手,原本万无一失,谁知碰上贺琛这种疯子打法,直接打乱了节奏,一下子受制于人。
“都退下!”
康有德惜命如金,这差事若不是万全,他断断不会答应这招“以假乱真”,放了个假消息他们,却陪他们玩真的。
如今要害都在别人手里,吓得浑身发抖,什么都答应。
“把军符拿出来。”
康有德:“……”
“拿出来!”贺琛刀刃下压一寸,康有德养尊处优的脖子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他乖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镂空的玄铁片。
贺琛接过来仔细打量,见东西无误,看了眼胸口血流如注的范威,转而抛给过来接应的张顺:“把人都抓起来!该留几个,该杀多少,你们看着办,收兵回营!”
张顺有数,康有德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军功所系,下半辈子的日子是好是坏,在此一举。
康有德被严密看管起来,另抓了几个倭贼首领,剩下绑入俘虏营。
自此,一场原本波及范围广大的战争,消灭于无形。
范家军上下洋溢起胜利的喜悦——除了范威胸口伤得有些重,军医忙活许久才将伤口止血固定住。
条件简陋,贺琛就坐在将军账内写军报。
范威幽幽转醒,看到除了胡子拉渣一些,依然气定神闲的贺琛,气就不打一处来。
奈何伤口疼,声音不大少了些气势:“你他大爷的往前冲什么冲?不要命啊,你不知道那太监旁边的两个倭贼身手好啊?”
“那两名是倭人四大高手,森田宪秀,织田信利,杀招分别是蜻蜓坠月和蟹行横移,两两配合,力道刚猛,防护周密,但缺点也很明显,头顶就是最大破绽。”
他露出胸口软甲,范威看清楚,那软甲由细密的金银丝缠结而成,软薄贴身,但刀枪不入。
按贺琛的打法,他露出空门诱那两人直取他胸前——就跟招呼到他胸前那两刀一样,脚踏两人头顶直接可以干死康有德。
“奶奶个熊!你怎么不早说?”
贺琛继续伏案写:“早说还会有这么好的效果吗?康有德不好捉。”
提到康有德,范威收起悻悻,一脸兴奋和期待:“接下去……”
“去上京。”
听见这三个字,范威失血后苍白的脸颊泛起光彩,支起身子:“好!”
贺琛看着他胸口渗血的包扎:“你什么时候能动身?”
“五天,我底子好,足够了!”范威又懊悔起替他挡的那一刀,若是没那一刀,他这会儿已经可以去上京了!
贺琛收起纸笔:“你替我捎个人去上京。”
他抬头:“你不一起去?”
贺琛:“我还有些旁的事要办,那边已经安排好。你们路上自己小心,过去后自有人接应。还有,这几日安排人把康有德老巢剿了,金银充了,再给你记一功。”
范威知趣没多打听,能有个准日已经是意外之喜。
他一时心情大快,回金安城外驻地后,让张顺去莫玲珑店里买了好菜回来庆祝。
范家军有的是手段,虽然康有德在东厂见多了刑讯,但使在自己身上,毫无招架之力。
他们轻轻松松撬出这太监投资藏匿在此地几处金银财宝,派出一队探子好手,悉数收缴造册,作为军功的一部分。
范威筹备时,韩元准备好了行装,按贺琛说的要求,汇同范家军精锐,一路疾行北上。
韩元的不告而别,在韩府掀起轩然大波。
韩山长气得离了书院,去临近的绥安府拜访老友散心。
而韩老夫人,则一下子憔悴苍老了许多。
她拿着韩元留下的手书,迟迟不肯相信她一向遵规守矩的孙子,竟然只凭旁人的一封印信,就这么走了。
“老太太,门房送来一封给您的帖子。”玛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韩老夫人忙擦掉脸上的泪痕。
“拿来我看看。”
她近来少出面,人情往来都渐渐交给了儿子的继室,也不知是哪家府上送来的邀贴,少不得还得回贴拒掉。
抽出来一看,却一看便是男子的手书,笔迹旷达有力。
帖子里邀她前往范府在城郊的一处别院,将和盘托出韩元去向。
这座别院春天时以牡丹为名,她自然是去过的。
玛瑙见她皱眉,小声提议:“老太太要是不想去会客,奴婢替您写回帖吧?”
韩老夫人却手一摆:“不,我要去。你速速去替我安排马车。一炷香后就走!”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会会!
从范府别院门口一直到里面水榭,沿途都有士兵把守,显得莫名森严。
玛瑙看着有些害怕,反观韩老夫人倒是步履从容。
水榭内,贺琛婉拒了玛瑙随行,以晚辈礼迎她入内,主动自报家门:“小子贺琛,请老夫人来,是有一物相求。”
韩老夫人横眉冷对:“装神弄鬼的,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先太后去世前,曾赏韩姑姑一只银簪,那银簪可还在?”
韩老夫人面色大变。
先太后赏下来时,叮嘱莫要同任何人讲这银簪来历,务必妥善保管,留作念想。
三十多年过去,除了去世的夫君,她从未同任何人讲过!
他怎会得知?
“你怎知道?!”直到此时,她才有些失态。
“老夫人不如再看看这个印章,可还有印象?”
贺琛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递过去。
纸上只一句:韩姑姑,见信如晤,需借用母后所赐银簪一用,事后必有重谢!
没有落款,只在下面盖了个朱砂印,字迹清晰可辨,且刻功无比熟悉:程铭之印。
程铭,先太子。
这颗印曾登记在尚宫局印册内,乃先帝亲手为嫡子所刻。
印记所沾的印泥很新鲜,是新盖在纸上的印!
韩老夫人看清后瞳孔一缩,立刻对着纸跪下去,泣不成声:“老奴,见过太子!”
贺琛上前一搀:“奉主上命令,一日未恢复身份,便一日不可受姑姑跪拜。”
“太……主上他可还好?”
贺琛垂眸颔首:“主上一切都好。”
“随我来,那簪子我收得好好的!”
玛瑙眼见着
韩老夫人进去时情绪低落而防备,待出来时,却精神矍铄,容光焕发。
“玛瑙,速速回府!”
玛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险些跟不上老太太的脚步:“是……”
**
东西拿到后,贺琛得马不停蹄启程北上。
也才得空回店里探一下莫玲珑。
他抹黑落在正房后窗,她摆书案的位置,正欲抬手叩窗,却听窗内传来波动的水声。
此时此刻,这水声只有一种可能……
想到此处,贺琛双脚钉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第70章
水声若有似无。
但越是如此,越是清晰。
是澡盆里沐浴的声音。
贺琛抬起刚要叩下去的手,僵在半空。
用尽了全力,脑子里的画面却跟着水声律动无法自控。
莫玲珑似在哼一种很新的小调,至少他未听过:
“你说不如打个赌,输了不许走,醉眼看人间,个个都温柔,杯中尽是侠客冢,我还不想走……”[注]
贺琛听清了歌词。
他唇角缓缓上翘,收回了手,屏住呼吸等她洗完。
但洗完澡,她光脚踏在青石砖上,又有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隔窗传来。
行走江湖,过人的耳力让他躲过许多次危机,也解决过许多次麻烦。
但头一次,他痛恨自己这份能力。
听着轻柔的布料摩擦声,肌肤触碰布料发出的抖动声。
贺琛无法自控,脑海内还原窗内穿衣的场景。
直到房内的人趿了鞋子走开,他呼吸一松,贴身的中衣已经汗湿。
好半天,他等自己异状平息后,才提了气纵身往墙上一跃,正要往正房前面去,墙下传来压低了的怒喝声:“大胆小贼,下来!”
趁着月色,贺琛低头一看,跟来人目光相触,对方看清他后立刻换了个表情,急道:“杜大哥!”
是梁图安。
他伸手在唇上一压,跃身一跳:“你怎的在这里?”
梁图安所在,是隔壁院子,忙说:“这边的灶都砌好了,东家说夜里炖过夜的卤味和几锅汤换过来炖,说这样……安全。我跟弟弟这几日就住这边,看着些不让人偷。”
说到“偷”,他小心翼翼看着贺琛:“杜大哥,你是不是来拿你屋里东西的?东家把西厢房的门锁了,说怕有人进去弄乱。”
贺琛:“……嗯。”
梁图安挠头:“要不等到天亮?钥匙东家自己拿着哩。哦,杜大哥你饿吗?东家做了新的点心,要不要尝尝?”
贺琛本该拒绝,既见不到人,便该直接走人,他要赶在寅时五刻城门开的时候出城。
但他本能地点了下头。
梁图安推开新的后厨门,把他请进去。
洁净一新的灶台上,搁着个竹编的带盖箩筐。
梁图安揭开来,一个个泛着油香,裹满了芝麻的酥饼排列整齐。
“这萝卜丝酥饼是东家歇下去前刚从烤炉里拿出来的,里头加了火腿粒粒,香死个人!再过一个半时辰,茶饮点心开张的时候烘热了卖,三文钱一个呢!”
梁图安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馋了,但他拼命咽下去,手里托张油纸,只给贺琛拿了一个,“杜大哥,我们都尝过了,就你还没尝过,快尝尝!”
贺琛接过,酥饼已凉透了,但一口咬下去风味却丝毫不损。
沾满了芝麻的饼皮松脆可口,萝卜丝和火腿做的内馅微微湿润,咸香味美。
吃在嘴里,有一种很朴实却又异样丰富的滋味。
贺琛三下两下吃完,腹中十分满足。
“是不是很好吃?”
“嗯。”
梁图安大着胆子:“那我给杜大哥拿几个,带着路上吃?您别回房间拿东西了,吵到小白叫起来就麻烦了。”
梁图安在想什么?
但事已至此,他已来不及见她。
思及此,他正要随意编个理由应付梁图安——这倒霉孩子从胸口掏出可怜巴巴的几块碎银子,面露真诚:“杜大哥,你要是缺银子,拿去用,我现在也有月银,东家给我涨钱了!”
贺琛:“……”
他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放在那只手掌上,“她若问起,你就说酥饼卖了。我得走了!”
把孩子骗回房后,他又跃上屋顶,从莫家院子另一边轻轻跳下。
小白警醒地抬头,见是他,悻悻地收起扁嘴,埋回翅膀底下。
贺琛站在她房前,里面已灭了烛火,传来稳定轻柔的呼吸。
她已睡下。
许是开店和铺子的修整一起忙,她太过辛苦,以前总要躺下约莫一刻钟才入睡。
贺琛静静听了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趁着赶在城门开启,汇同夜鸢一起,飞驰出城。
天光亮后,不多时,霍娇叉腰大声问:“昨儿明明我跟师父最后离开后厨,萝卜丝酥饼怎的少了几个!大家快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少了,什么小贼敢来偷我们家的东西!”
林巧匆匆赶过来:“只少了酥饼?那焖肉少了吗,还有姑娘昨日刚买回来的那条火腿呢?”
“倒是都没少。”霍娇检查完,缓缓摇头,十分困惑。
这贼本事那么大,却只拿了几个酥饼走?
东厢房内,何望兰睡眼惺忪,推了推娘亲:“娘,快看看你银子有没有少?”
何芷赶紧看了开锁看,松了口气:“没少,快起床,我们去灶房看看怎么回事去!”
莫玲珑也闻声起了,听霍娇说完,看箩筐里只的确少了最边上的四个酥饼。
兴奋了一晚上的梁图安破天荒睡了懒觉。
一觉起来所有人聚在后厨,研究少掉的那几个酥饼,他顿时头炸,期期艾艾上前,掏出他杜大哥给的银锭:“东,东家,我忘了说,这酥饼是我卖的,卖了四个,客人豪爽给了这个。”
那银锭看着不大,但足有10两,锃亮泛着雪白的银光。
林巧惊呆了:“你怎么哪卖的?”
梁图安垂下眼,根本不敢跟她对视:“就,就挺晚了,有客人敲门问还有没点心卖,我就拿了四个给他,是客人打赏的。”
十两银子!
按杜琛教的算法,玲珑记之前生意最好的时候,忙活一日下来,净利也不过十一二两。
这位豪客一出手就是店里一天的利银。
莫玲珑接来看过,见银子本身没问题。是镂刻了官铸信息的银锭。
又看了看梁图安,把孩子叫到一边:“图
安,你撒谎了。”
梁图安整张脸涨红了:“我没,没撒谎。”
“你撒谎的时候眼睛眨很快,每次你弟弟要什么你不肯依的时候,都是这么搪塞他。”莫玲珑说得平静,“我不逼你,但你得告诉我,这银子有没有问题,客人有没有麻烦。”
梁图安忙抬头,急切地辩解:“东家,我拿我这条命担保,这银子和客人都没丁点麻烦的。”
“好,我信你。去忙吧。”
虽然想想奇怪,但梁图安为人信得过,莫玲珑便将此事放下。
她回房正要推门,忽地发现有一样东西横在门廊下。
弯腰看去,只见那是一支木杆笔。
是她请姜师傅试做的第一批“铅笔”中最贵的那一支,酸枝木笔,笔端刻了个“琛”字。
那是她做给杜琛的笔。
所以,这十两银子的银锭,是出自他手吧?
来过,又不告而别,是吗?
莫玲珑心里有气,拿起收进袖笼里,喊来梁图安:“今日天气不错,你跟弟弟一起,把你杜大哥房间的床拆了,拿出去好好晒晒。”
既然人不回来,这床摆着也没用,拆了还能多放几样东西呢!
“啊?”梁图安看了眼云层厚重的天色,“好的……”
他有些纳闷,怎么一会儿功夫,东家脸色变得恁快,这阴阴的天气也没她脸色叫人害怕。
他喊来梁图宁,兄弟俩把床给拆了,一一摆在院子里。
拿起床褥时,一封信从里面飘落下来。
“哥,有信!”梁图宁抓起来看,看着信封上的字念,“莫娘子……启。”
自从东家另请了杂工,他跟哥哥两人晚上便不用做活,可以在打了烊了铺子里点灯看书。
哥哥教他认字,何望兰还会教他俩写字。
他认得这信封上四个字,只有一个字不认得。
梁图宁抓着信封问哥哥:“哥,这个字是什么?”
“是‘亲’。”梁图安念完有些发愁,这封信是杜大哥先前留的吗?他昨晚会不会是来拿这封信的?
梁图宁兴高采烈:“好哎,我去拿给东家看!”
“哎等等!”
梁图安脑子有些乱:这封信到底该不该给东家看,万一是杜大哥没来得及拿走的呢?
可是,以杜大哥的身手,要是真想拿走,昨晚肯定已经办到了。
所以,他没拿走,就是该给东家看的吧?
梁图安这辈子没有这么为难过。
但还没为难出个结果,梁图宁已经举着信拿去给了莫玲珑。
当莫玲珑看到这封信里,那几处藏匿了银子的地点时,她冷笑了——多么巧合,里面居然有城北那座她借印子钱的宅子!
很好啊,杜琛!
她是猜到过,他可能家世不凡,却没想到他有钱至此!
可他有钱至此,何必要给她当账房!
还有,他有钱就有钱,为何要留下信说这些银子都给她?
等等……她气愤中忽然回味过来,他把这些银子都给了她。
一个男人把身家性命都给了一个女子……
莫玲珑胸腔里,心跳得突然有些快。
前一日她拒绝韩元时,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不太相信男女之情,因为她没遇到过愿意以她为本位,去构建两人关系的男人。
韩元话中的意思,若你我共结连理,那我愿为你开一家酒楼。
在她看来,这本质上是价值的交换。
她若答应,便是用婚姻,交换来一家酒楼的经营权。
撇开感情,她若想要自己就可以做到,何必靠男人?
但杜琛……
他信里只说,她尽可按自己想要的去修新铺子,无需担心银子不够。
他还说,你喜欢银子,恰好我有一些,若能让你欢喜,这些阿堵物也算有些用处。
他通篇没有说,你若喜欢我,这些便是你的。
他只说,这是你喜欢的。
杜琛。
杜琛。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昨晚你若是来了,为什么不说?
莫玲珑抓着信纸,心里复杂难言。
“玲珑,酥饼开始卖了,看样子这一炉很快要卖完,娇宝已经在揉面了……”
何芷匆匆忙忙过来,看到她怔愣失神的模样,连催她去拌馅的话都掐了,“怎么了这是?”
她看着何芷,好半天:“何姐,他给了我很多银子。”
加起来有上万两。
这话没头没尾的,何芷却一下子听明白,这“他”指的是谁。
何芷八卦心起,连火烧眉毛的做饼都不急了:“怎么,总算感动了?啧啧啧,杜琛要是知道,他只要拿出银子,你就能明白他的心意,定要暗暗恨自己好事多磨。不过他这么有钱我是真没想到。”
谁能想到呢?日日跟店里那些锅碗瓢盆,佐料酱料睡一间屋子的人,居然有如此丰厚的家底。
“不是因为他有钱。”莫玲珑摇头。
“是是是,你们两情相悦,清新脱俗!”何芷笑着笑着,眼眶也跟着泛红,“走了,去做饼子吧,客人已经排队了,今天萝卜丝酥饼卖得太好了。”
“……好。”
后厨里,霍娇已经把油酥和面皮揉好,萝卜丝也切成了均匀的鱼骨粗细大小,并撒过盐巴:“靠你了师父,烤炉里的烘好了,我得赶紧拿出来。”
莫玲珑接手过来,看了下萝卜丝的出水情况。
便将萝卜丝全都抓进竹箕里,底下垫一个瓷缸,沸水淋下去微微浸泡,然后用细致的棉布挤去水分。
萝卜丝变得晶莹而绵软,码上味,调入她昨天晚上切好的火腿茸粒和葱花,就成了喷香扑鼻的馅料。
另一边,霍娇把回温出炉的萝卜丝酥饼一个个从烤网上取下,在竹箕里晾凉,便马不停蹄地送到前面铺子里。
只听林巧跟何望兰维持秩序,唱号的声音此起彼伏,就知道生意有多好了。
“哎,霍娇?!真是你啊!”
突然,队伍中有个熟悉的声音。
霍娇放下竹箕,定睛看去——竟是那总跟她顶嘴的阿竹。
今时不同往日,阿竹既然在排队,便是衣食父母。
按师父说的,衣食父母大过天。
她瞪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上回不是说要去西北吗?”
阿竹早已忘记了两人之间的龃龉,只觉好不容易在这里见到故人,亲切不已:“我听说城东有个饭馆啥都好吃,就来看看。你怎么在这里做工,莫娘子呢?”
排队的众人笑起来:“小哥儿这就不知道了吧,这玲珑记东家就是莫娘子啊!”
阿竹瞪大眼睛:“什么?这么大个酒楼都是莫娘子的?”
如今门头已经修得有了型,两间铺子合起来看,还是很堂皇的。
众人又笑:“自然是啊!”
何望兰也看到他,奔过来:“阿竹哥哥,你怎么也来金安了?”
“哟,是阿竹,长个儿了!”闻声看过来的何芷看清了人,笑起来,“要是不忙,待会儿吃完坐坐,玲珑再做一炉酥饼应该就能得空了。”
“哎!”
阿竹高兴坏了。
好不容易从江都来金安,夜枭这衰人日日准时出去,跟上工一样,他白天都找不到人说话。
这下可好,一下子碰到这么多故人,他可有一箩筐的话想说,也有空空的五脏庙等着吃饱。
终于轮到阿竹,何芷给他做了珍珠奶茶,选了萝卜丝酥饼和叉烧包,让他去后院吃::“铺子里还在修整,没地方坐,你去后头吧!玲珑看到你一定高兴!”
阿竹也想啊,可看了看霍娇,面露惴惴:“这不太好吧,我怕碍着莫娘子了……”
“假模假样的,师父还会不请你后头坐吗?”霍娇白了他一眼,“跟上!”
“来了!”阿竹兴冲冲跟上去。
见到莫玲珑,阿竹跟见了亲人一样,竹筒倒豆子似地先抒发一腔对她手艺的思念,喝了口奶茶委屈不已:“我来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吃到好吃的了!”
莫玲珑皱眉:“听说江都那里乱过一阵子,离得这么近,贺郎君为什么不让你来金安?他人也在江都么?”
她一直感恩贺琛的帮忙。
若不是他递了她的案子上去,一切都没那么顺利。
“不不不,主子一直在金安啊,不过这阵子他去上京了。他让我在江都待着,是因为他要忙正事嘛,我照顾不了他,兴许还会拖他后腿。”
阿竹非常理解,毫无怨言,“现在他办完差事去上京了,我也就来金安了嘛,主子对我没得说,给我银子花,还给我住新宅子,可好看了。”
莫玲珑心目中,贺琛是个两袖清风的小官。
金安的宅子不便宜,看来还是薄有家资。
何望兰好奇问:“阿竹哥哥,那新宅子在哪?听街坊说现在还算新的宅子,都在城北哎!”
“对啊对啊,就在城北。”
听到城北两字,莫玲珑眉心一蹙,不由自主多问了一句:“在城北哪里?等贺郎君回来,我也该上门去拜谢他。”
阿竹把那拗口的地名在心里过了一遍,才一字一字背出来:“城北姜砚坊鸣玉巷,那条巷子就这一个宅子。”
是啊,那条巷子虽然位于城北比较僻静的位置,但鸣玉巷两侧簇拥着如盖的树荫,夏天的时候一定美极了。
她去过。
借印子钱的时候。
杜琛,哦不,贺琛。
你可真是,好得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