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玲珑小饭馆 > 50-60
    第51章


    莫玲珑给韩元准备了两种锅底。


    鸡汤锅底和麻辣锅底,涮菜按大众口味搭配,烫了一些浸在辣锅里作为示意。


    再配上店里今日卖的卤味和小点心,另送了几个玉酪和酥酪。


    离开上京后,她已经很久没做这道甜品,但店里现在卖的饮品桂花米酒,会留下不少酒酿汁,她便随手做了几个。


    阿威东看西看,觉着哪哪都稀奇:“莫娘子,你这饮品看着怪好看的,还有这白白的是什么?”


    “那饮品叫桂花米酒,点心是两种酪,都是用奶做的,我给你写下来。”


    她掏出围裙里的纸本正要低头落笔,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伸到面前,掌心里有一张纸,竟已经她刚才口述的内容,都写在了上面。


    她抬头看向杜琛,有些讶异他的及时。


    她写繁体字还是不太熟练,一笔一划像文盲。


    于是便用杜琛的纸条,直接递给阿威。


    阿威看着透亮的米酒汤,桂花竟然悬浮其中,并不会沉下去,与圆圆的糯米颗粒交织在一起很有些妙趣。


    他忍不住好奇:“这米酒怎是稠的?”


    金安本地的米酒,只饮那层酒汁,且要发酵到微酸时才算有酒劲。


    “这是甜米酒,若吃麻辣锅子觉得太辣,喝一口米酒就不辣了。”


    这种米酒是湖北人民爱吃的早餐,也是日常爱喝的饮品。


    用藕粉勾了薄芡,桂花悬在里面,生来就是一副艺术品。


    “还得是莫娘子,真有巧思!”


    他琢磨完米酒,扭头一看,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顿时瞳孔一缩,“这,这也太多了点吧!”


    两口铜锅,还有整整两提篮的配菜饮品!


    “其实不多,里面装了三种蘸料碟,吃法在这里。”说着,她递过去刚让杜琛写的纸条。


    阿威心思急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要死啊,该怎么让公子相信,他不是故意要点这么多的!


    莫玲珑


    见他惊讶,说:“我家杜琛替你送过去,放心,他力气很大。”


    阿威看他毫不费力地一手拎起一口铜锅,已大步往铺子门走去,只好咬牙拎起提篮跟上。


    罚就罚吧,吃上这么一口也值了!


    “公子,我回来了!”


    韩元在马车上已等得有些火气。


    他忍住不去给她添麻烦,自己的侍从却如此不识大体,不像话,太不像话!


    “还不快些上车!”他动了气。


    或许,该好好整饬整饬下人的规矩了。


    然而下一瞬传来的却是莫玲珑的声音:“抱歉让韩郎君久等,今日店里生意忙,好不容易刚才做好给郎君的锅子。”


    韩元:“……”


    唰一下,马车门打开,露出韩元绷紧又复杂的神色。


    他连忙起身,垂首走到马车前伸手一揖:“某无状了!”


    莫玲珑上前一福:“多谢韩郎君年前送来的屠苏酒,实在太客气了。我准备了两种锅子,配了些不大会错的涮菜和小菜,祝韩郎君新年大吉,事事如意。”


    她说完,笑着补了一句,“眼下没过十五,不算迟到吧?”


    韩元占着高度优势,大胆将视线落在她唇角眉梢,不自觉中自己也放松下来,带上了一抹笑:“自是不算。今日生意可好?”


    “托韩郎君的福,今日应能翻一次台。”


    看两人有来有往,一问一答,贺琛耐心告罄,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将两口铜锅放在马车架上,发出“当”的两声。


    心口不一的狗东西,刚才不还催着要走么?


    赶紧滚!


    他放下后退一步,垂目站在莫玲珑身侧。


    这时,韩元才注意到这个男人。


    虽然衣着朴素,对莫玲珑姿态也恭敬,但他站在那里,莫名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乖张。


    他心底有些不悦。


    但转而又想,她自小当做独女养大,母亲去世又早,自然无人教她管御下人的办法跟心计。


    等日后……嗯,自然就会了。


    祖母亦说过,她入宫当女官前,并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和驭人之术,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心思回转瞬间,他眼神变了变,最终化作温和笑意,抬手一揖:“那某不耽搁莫娘子生意了,祝生意兴隆。”


    阿威把两个提篮也提上马车,从另一侧爬上。


    莫玲珑后退一步让开道路,颔首道:“慢走。”


    马车嘚嘚行过长街,莫玲珑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偏过头:“多谢你,杜琛。”


    说完,她忽然发现,最近跟他道谢的频率,好像有点太高了。


    贺琛跟在她身后,走了没几步,看见铺子门口一个向内张望的身影,加快几步走上前,挡在莫玲珑身后。


    “主……”夜鸢下意识就要单膝跪下去,被男人脚一踢,堪堪没跪下去。


    他连忙收声,继续听等位的客人交流,这锅子该怎样点最好吃。


    嗅着铺子里氤氲的辛香味,夜鸢终于知道那一夜自己闻到的东西是什么。


    目送男人的背影走进后厨,他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主子,晚上跟这样香的吃食睡一间,竟然能忍住不偷吃……


    “这位郎君,请问你要吃点什么?”林巧打断他的发呆。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辰,终于轮到夜鸢。


    他牢记着自家主子的话,看着那菜单上的菜品和标价,闭着眼说:“贵的,都来一遍。”


    又是一个“都来一遍”的客人!


    林巧在后厨听霍娇讲了,因有客人把今日出菜的品种都点了一遍,自家姑娘亲自接待,把锅子送到对方马车上,还没收人银子。


    自家店小,可做不到每个客人都这么招待。


    再说,他要是没吃完,留下一堆,岂不显得味道不好?


    于是她严肃道:“这位郎君,你可能有所不知,不一定贵才好吃,比如你就一人,若想吃到本店特色,那推荐你不如点个鸳鸯锅,那样就能吃到不同味道了,这次没吃过瘾的,下次再来也可。本店提倡光盘,莫要浪费食材。”


    夜鸢看着菜单,能感受到一束无法忽略的视线。


    长期身为暗卫的个人修养,令他立刻敏锐捕捉到来自贺琛的盯视。


    他匆匆对视了一眼,抬起头看着林巧,嗫嚅半天,憋出来一句:“那你帮我点。”


    林巧如临大敌般瞳孔一缩。


    这是姑娘说的点单大忌啊,点得合口味了自然无碍,若点得不合口味,坏的是自家口碑。


    她不禁细细打量这个人。


    目光躲闪,皮肤异常得白,手上,下巴上还有些陈旧的疤痕……


    他该不会又是别人雇来捣乱的吧?!


    还有没有王法了,那申明亭这么好上啊?


    刚经历过梁图安半夜行窃的林巧眼神一冷,声音也带上了寒霜:“那还是您自己点吧。”


    说完,她转身去给下一桌点菜,末了阴阳地添了一句,“忘了说,本店用餐高峰时段,桌子只保留一刻,您要是不点菜,建议您把座位让给其他客人呢!”


    夜鸢:“……”


    他只是除了杀人不会干别的,以至于看到生人不知道该怎么打交道。


    何至于就这么遭人厌烦了?


    他看着自己新买的常服,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忽地,头上出现一片阴影,男人拿起他桌上的纸,哗哗一阵勾选,塞回到他手里。


    哦,这样点菜啊……


    他搔搔头,将那张纸递给林巧:“你……这样行吗?”


    林巧正在跟邻桌逐个确认菜单,直到点完直起身,才看向他手里的点单纸。


    “您点好了?”声音依然是冷的。


    夜鸢点点头。


    “确定是您自己点的?”


    夜鸢哪敢说不是,又点点头。


    林巧当然看到了这份单子,是杜琛给他勾的,上面全是本店最贵的菜。


    她刚才心里那份憋闷彻底烟消云散,恶人还是要恶人磨啊。


    呸,杜琛不是恶人。


    这叫东风压倒西风!


    林巧心里,又给杜琛加了大分。


    林巧露出程式化的笑容:“那您稍等,马上就好!”


    单子送到后厨,霍娇飞快开锅,而杜琛监视着临工把菜按量分装到小碟和小篓里。


    “东家,咱们店的午市做到什么时辰?”临工苦不堪言,忍不住问。


    霍娇顾不上答他,过来下单的莫玲珑听见了,便说:“未时一刻。怎么?”


    临工苦着脸想辞工,但一触到贺琛的眼神,又忍住:“没事,我就问问。”


    他一向混日子,结果来了这里,一双手就没有停过。


    做得不好还要被打,他肩上的淤青这么几天都没见好。


    这份工真是谁爱做谁做!


    那孟婆子就爱糊弄人,说什么过来混上几日,回头给他一份好工……谁他娘的要好工啊?


    莫玲珑看他皱着眉,心下了然,今天生意不错,后厨的确是忙了点:“这几日,除了你应得的日钱,我额外多给你50


    文。”


    50文?50文!


    临工脑子一热。


    居然还有主动给多加工钱的好事?!


    那也不是不能继续干。


    “哎,东家放心吧,我……”他刚要表达一番,那罗刹鬼一样的男人轻轻动了下指骨,发出“咔”的一声。


    肩上的伤,仿佛又隐隐疼起来。


    他噎了一会儿,心头一转,苦涩地说,“东家给的饭食好,小人哪敢多要工钱?绝对不能要的!”


    林巧听见了,小声对莫玲珑耳语:“孟婆子手里,居然也有合用的人。”


    夜鸢坐在人声鼎沸的饭馆厅堂里,脸上有些不自然。


    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下,他的耳力较常人要敏锐不少,如此嘈杂的声音,对他来说有些煎熬。


    “当”一声,铜锅坐到他面前的小炭炉上,呲地火化一闪,锅子燃了起来。


    勾人食欲的锅子翻滚起来,那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他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往上一看,筷子一落,狼狈地抓起来。


    吃吧,还能咋的?


    他学着莫玲珑教的那样,夹起红润的牛肉片丢进红彤彤烧滚了的麻辣锅里。


    肉片很快在红汤里变色,卷曲,夹起来放进麻油碟里一裹,再搁进嘴里。


    香,麻,辣,这些味道一下子组合在一起,冲击上了天灵盖。


    怎么能这么好吃啊?!


    夜鸢眼神一变,恍如进入无人之境,忽略掉自家主子威压的眼神,一筷接一筷地涮,根本停不下来。


    那些吆喝声和说话声仿佛都消失,夜鸢全神贯注,鼻尖冒出颗颗小汗珠,奋斗在辣锅面前,连贺琛上来收空碗,都没注意到。


    等神智回体,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堆了一叠空碗,而他,已经吃到腹撑!


    身为杀手和暗卫,吃饱是大忌。


    意味着犯困,意味着动作迟缓,逃命都跑不动。


    他虽今日没有任务在身,也断断不能如此放纵。


    “嗝——”夜鸢打了个巨大的饱嗝,丢脸地捂着脸飞快奔下楼去付账。


    与此同时,韩府的厅堂里。


    韩元让阿威把两只锅子摆开,将提篮里的料碟和配菜都取出来。


    这才吃惊地发现,一张饭桌居然摆不下。


    除了两只锅子,配的涮菜,卤味小菜,另有点心,汤品和甜点。


    不同的菜用不同的碟子盛放,端的是精巧别致。


    韩元知道她能干,于厨艺上有些造诣。


    但看到这样一桌,依然意外而震撼。


    目光梭巡完碗碟,他意外看到一张纸,正压在辣锅下面。


    她用的炭笔,笔迹也潦草,但看完她匆匆写就的内容之后,那份震撼却更强烈了。


    她竟连这锅子的涮菜次序,不同料碟该如何搭配,都写了下来。


    韩元眸光闪动:“这些一共多少银子?这么多餐盘碗碟,可要归还?”


    来了!


    阿威心跳如鼓,垂着头声如蚊蚋:“莫娘子不肯要银两,说吃完后将这些锅碗如数归还便是了。”


    “没付银子?”韩元声音一重。


    阿威:“公子你听我解释,莫娘子怎么都不肯收……”


    韩元眼前浮现她礼貌又带着距离的样子,想象她推回银子的笑容,忽地有些挫败,一摆手:“罢了。这里吃的太多,你且去父亲院子里请他过来,我去请祖母她老人家。”


    阿威逃过一劫,脚步发软:“是!”


    很快,韩元的两个庶弟和庶妹先到。


    各自先打量了一番桌上的暖锅,韩娴稀奇道:“呀,这是大哥买的吗?大哥居然还会买吃的回家?”


    她凑进了一闻,眼神一亮,“好香啊!”


    韩达把妹妹一拉:“仔细大哥训!祖母还未来呢。”


    韩府上下有个共识,这府里最尊贵的是老夫人,接下来金贵的,便是他们这位广受关注的嫡兄韩元。


    “可是,大哥怎么买锅子回家?祖母好像不喜欢吃锅子吧?”韩娴嘀咕。


    有一年冬天,金安格外冷。


    厨子便做了个羊肉暖锅,香浓的羊肉汤涮菜吃。


    老太太进来看了一眼便转身,说不成体统。


    你的筷子我的筷子,别人的筷子,在这汤里上上下下的,难看至极。


    韩达眼神幽深:“你当大哥不知道?”


    “他是不知道吧,那年他去上京国子监来着。”韩娴嘀嘀咕咕,“你说我要不要卖个好,把这话跟大哥说?”


    “不要。”韩达拉她坐下,“不要多事。”


    韩老夫人每日早起早睡,吃完饭有歇晌的习惯。


    韩元来请的时候,她刚起床。


    “祖母,孙子买了好吃的回来,滋味特别,您定没尝过,一起尝尝吧?”


    老太太看见他就高兴:“亏得你惦记我,还真有些饿了。什么好吃的?”


    “锅子,两种不同锅底的锅子。还有些卤味小菜,汤品甜点,您一定有喜欢的。”


    听到锅子,老太太不想吃,但看着孙子力邀,又说还有汤品甜点,便不忍拂了他意,勉强点点头。


    韩元搀着老太太到厅堂的时候,韩家上下几个主子都已坐着了。


    那两个暖锅,也咕嘟嘟刚热了起来。


    阿威闻着熟悉的香味飘散开来,狠狠咽了下口水。


    ——忙活一通,自己还是没捞着一口吃的。


    韩元给父亲和庶母行了个礼,将韩老夫人请坐下来。


    韩娴和韩达互看了一眼,各自有些惊诧。


    “祖母您看,这两个锅子,一个麻辣锅,另一个鸡汤锅,先涮肉,后下菜,人人用公筷公勺来涮。三种料碟,各有适合的搭配,碟子上有写,挑选合适的蘸滋味最佳。”


    他演示了一番次序,给老太太盛了一碗鸡汤:“祖母,这鸡汤是人家的招牌,用了老母鸡和火腿,添上枸杞红枣桂圆慢炖出来的,补气养血,助眠安神。”


    众人哪敢动手,看着他给老太太涮了一碗肉,一碗菇子,又拿了个松软露馅的小包子,最后,拿起一只描了金边的小碗,“祖母,这两碗是酪,您尝尝,看跟您以前宫里尝的酪子比,像不像?”


    听到有酪,老太太眼神明显一亮。


    出宫后她就回金安成亲,算算已是几十年没尝过像样的酪啦。


    韩娴拉了拉兄长的袖子,眼神里意思很清楚:你瞧,祖母才不是不喜欢锅子,只要是大哥买的就喜欢。


    韩达微微一笑,眼底却平淡。


    韩老夫人先喝了口鸡汤。


    她歇完晌还未来得及喝茶,正有些渴。


    这汤水炖得很浓,鸡骨和皮肉间的胶质像都融于其中,厚墩墩的,一口便觉甚是滋润。


    “这汤好!”她品完觉得难得香浓到这程度,却不觉滋腻,“我再尝尝这酪。”


    她推开那几小碗肉和菜,先不急着吃,但很满意孙子给她单独涮过,这才像样,讲究。


    接着,视线便落在了那两只小小带盖小碗上。


    先太后爱吃酪,各种酪。


    草原那边的做法是取大量牛乳静置后沥去水分,酸而浓。


    御膳房的做法就更甜口,用了醪糟汁来做,手艺好的师傅,能做得明镜般光滑,入口香甜不腻。


    韩元打开碗盖,两碗略有差异的酪便露出真容。


    其中一碗,色泽白润光滑,跟她尝过的宫里那些酪,如出一辙。


    老太太眼里泪花涌现。


    多少年了啊,上回吃的时候,她还年华正好。


    她拿起碗边小勺轻轻一挖,放进口中。


    淡淡的醪糟香,甜味恰到好处,一抿便滑进了咽喉。


    跟记忆中的一样。


    甚至连这点微醺的甜都一样。


    她追忆着年华,眼睫轻颤:“好,好!”


    众人屏息中,她又端起另一碗酪。


    这一碗颜色略沉,表面微微起皱,似有一层奶皮。


    老太太舀了一口,清甜的酪入口即化,醇厚的奶味散发开来。


    “这个酪我竟没吃过——”她眼睛微微睁大,随即望空哀伤,低不可闻地说,“若是太后她老人家尝过,该当爱吃的。”


    家里虽然知道她曾经身份,但鲜少听她说起宫里的往事,俱都表情肃然,不敢插嘴应声。


    说完,她低头一口一口,小口地把这一碗酪吃完。


    良久,才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睛:“好,这酪好,叫什么?”


    韩元恭敬:“这一碗是玉酪。祖母若是爱吃,孙儿再去买来便是。”


    “好!”老太太抬眼,见小辈都瞧着她,摆手说,“你们快吃啊,都是子初这孩子的心意嘛。”


    “您尝尝这涮的牛肉和菇子。”韩元看着料碟,分别蘸了两种酱汁,放到老太太碗碟上,又看向父亲,“爹,书院散学年饭那道辣卤您说好,不如尝尝这辣锅。”


    “哟,这料碟有点儿意思嘛。”韩山长已端详许久,推开鼻梁上起了雾的叆叇凑近。


    装着蘸料的小碟形状俱都是小圆碗,只不同颜色。


    白色的上面写着麻油碟,另一侧写有:烫过的肉片请蘸我!


    黑色的则是白色字:豉油碟,另一侧写着:烫软了的菜菜请蘸我!


    花篮色的最是豪奢,用金色烫着:麻酱碟,对侧则写:辣锅煮熟


    的下水请蘸我!


    最后还随着一只空碗,底部圆乎乎的字体写着:酱料随心搭配。


    巧思,有巧思!


    韩山长闻着辣锅的滋味,早已馋了。


    说来也怪,自打上回招待那陆家族长尝过那辣卤之后,发现自己颇能吃辣,几日不吃竟有些想!


    “我来尝尝。”揭起一片片得极薄的肉片看着辣锅里,正要丢进去,看到那盆上插了根小竹棍,黏着的纸上写着:


    嫩嫩的才好吃,不要烫老咯!


    一筷子辣锅里捞出来的嫩牛肉,裹上芝麻香油,一入口如登仙界。


    韩山长赞叹道:“妙啊!”


    他一看左右,“你们怎的不吃?怎能忍住不吃?”


    韩娴和韩达才拿筷子:“这就吃,父亲。”


    兄妹俩默默对视一眼:你们不吃,我们哪敢?


    玲珑记晚上的生意依然火爆,午市没吃上的客人,晚上都来排队,翻了两次台才结束第一日的营业。


    挂上打烊的幡子,关了铺子大门,除了贺琛,所有人都累趴了。


    但即便这么累,每个人脸上都跃动着兴奋。


    “师父!”


    “姑娘——”


    “我们今天挣了多少钱?”两人异口同声


    莫玲珑抱着钱匣晃了晃,悦耳动听的碎银碰撞声零零碎碎传来。


    “来,一起数钱!”


    第52章


    中午除去一张桌子,其余都翻了一遍台,一共23桌客人。


    傍晚几人适应了节奏,一直到酉时共接待25桌客人。


    开业首日,玲珑记所有菜品打八折,每盆肉片都是份量十足七两的好肉,除少数是两人桌外,大部分客人都有四人以上。


    这样下来,平均每桌收230文。


    当林巧一笔笔记下的明细,最终算出来11两银子,而莫玲珑正正巧巧数完念出来:“十一两。”


    霍娇原地蹦起来:“天呐,我们一天赚了这么多?!我不累了,我我我还能再干!”


    “傻丫头,这只是收回来的银子,像姑娘说的,咱们还有本钱呐!这些锅底的香料不便宜,所有的菜品咱们也都是最好的……”


    林巧念念有词,“我来算算大概多少利银嗷。”


    莫玲珑心里已算了一版毛利,看她咬着笔杆子算,笑着给自己松了松肩。


    今天跑上跑下的,加上招待客人,讲解吃法,真的有些累了。


    林巧翻来覆去地算,笔杆子咬出了印还未算出结果。


    “你行不行啊巧姐?”霍娇急得扒拉她的演算纸,“要不我来算!”


    两人交手打闹中,贺琛递过来一张纸,霍娇抓过去念道:“五两……零十文,五两,五两?”


    小丫头睁大了眼睛,露出些许茫然,看着莫玲珑呆呆说,“师父,有五两啊?”


    五两是多少银子?


    霍娇对用“两”来计的银子不太有概念,跟在莫玲珑身边才接触到银钱,她知道一条好的火腿要价800文,一斤上好的牛里脊20文……


    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从安麓逃出来的路上,一个七八岁的健康小孩卖一两银子。


    所以,五两银子是很大一笔钱吧?


    “是的,我们今天毛估估赚了五两,当然了,还没算前期投进去的装潢这些。”她笑起来,“是个好的开始,但也不代表以后日日这样红火,晚上好好休息,明日继续。”


    “好!”


    “嗯!”


    莫玲珑抽空看了男人一眼,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还在拿炭笔演算,烛火在他眼窝出打下一小片阴影,令人看不透。


    她又看向那张纸,算的是扣除固定成本摊销后的净利。


    这份素质,要是换作在现代,他可能原地就要被提拔升职了。


    林巧回正房去准备洗漱的东西,霍娇找了些剩菜叶子和米饭,拌拌匀拿去奖励给大鹅作宵夜:“你可别吃太肥啊,我怕你太肥之后都不好好看家护院了……”


    莫玲珑指着他纸上支出那一行:“这里多一项薪金支出,你的。”


    她递过去一两银子,“金安这里,大酒楼的账房先生月银不低于三两,我不知你什么时候想走,这是十日的月银。”


    贺琛视线落在那两银子上,片刻,又抬眼看向她,露出微微意外的表情。


    他很少同她直视,莫玲珑淡然一笑,“你先前说过,流落此地是意外,想攒点银子回乡不是吗?”


    见他不动,她又问:“可是觉得太少?”


    贺琛摇头,写下:谢谢。


    他收起那块银子,贴身放好。


    小院里很快安静下来。


    除了大鹅摇摆着巡逻,莫玲珑几人烫完脚,早早上床歇下。


    一道院墙之隔的卢家,卢掌柜从楼上遥遥望向莫家小院,感叹道:“莫家这丫头手艺真好啊,我留意着呢,今儿少说有大几十号客人,按小山说的,她那价格不高不低,毛估估一算至少有这个数。”


    他翻了翻手掌,意思是十两。


    这条街上,许多铺子一个月的净利不过这个数。


    他家布庄经营多年,有不少老客帮衬,也很难超过十五两。


    甚至看着豪奢的如意楼,一个月下来可能不过百两银的赚头,但人家得下多大的本啊,上下这么多人雇着。


    若要日日如此,莫玲珑挣的,可能都不比女婿少。


    “老婆子,你眼光不错,这铺子换个生意做,立马就旺起来了。”


    他转瞬又想到了自家女婿,“劲松眼光更是好,一眼就断定这锅子生意有得做。只可惜……”


    他说到这里,看着侧卧在床里面的婆娘,忍不住要絮叨:“你说你应了女婿的托,也不上门去谈?!人家还没开业的时候好谈,现在生意这般好,还哪肯卖方子?这不摇钱树,金疙瘩嘛!我还是早点去递个话,让女婿另找别人来谈的好,免得耽误事!”


    卢大娘充耳不闻,她睁着惊恐的双眼,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停不下来。


    她一遍遍想象,官府要是来抓人,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那混蛋小子到底会不会把我供出去……”


    她揪着枕头,眼睛涩得发疼,脑子里却无法平静下来入睡。


    卢掌柜上床来,见她睁着眼还是没睡,又不吭声,脸上掠过一丝厌烦。


    “你要睡不好,还是去配一副安神汤来喝,明儿去张家药铺抓药去,再这么不睡,我都得给你请道士了!”


    药是医不好她的。


    但卢大娘听到道士两字,眼乌珠动了动。


    好,她去找道士。


    第二日一早,卢家铺子开张后,卢掌柜让小山留下好好看铺子,自己换了一身出去见客的衣裳出门。


    路过莫家铺子,见已有客人在往里张望。


    生意真好啊。


    卢掌柜心里默默感叹。


    旁边一个背了个刨子的男子直接说出了声:“莫娘子生意真不错啊!”


    他低头看向身侧的女子,“咱们做完工,晚上来吃行不?”


    “好嘛!”女子甜丝丝笑起来,“那赶紧走吧,快些给那簪花娘子的门头修整好,我好回家换身衣服!”


    “好,咱还得谢谢莫娘子的主意了,这块招牌一挂,倒是给我多招了两单生意。”


    “嗯呢,所以这可不算照顾她生意,是咱们该有的礼数……”


    瞧着这对夫妇走远,卢掌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他跟自家婆娘也有过如此举案齐眉的时候,咋就越来越疏远了呢?


    卢大娘张望了一会儿,见自家男人走远后,紧随其后出门。


    她破天荒花银子赁了辆驴车,嘚嘚往城外的山上去。


    莫家饭馆的生意这般红火,一定有什么古怪,她要请道士把这古怪给抓出来!


    玲珑记第二日的生意,果然如莫玲珑估计的那样要淡一些,但中午还是几乎又翻了一遍台。


    洗碗洗菜的小工已经在崩溃边缘,他真是,把这辈子没洗的碗和菜都洗了!


    好不容易洗完菜,脏碗就跟着来了。


    他就像被凿在水井边上,手都没有干的时候。


    偏偏他苦说不出。


    东家没有亏待他,热水管够地使,洗了快十天没长冻疮。


    两顿饭都有肉有菜,管饱又好吃。


    他只是个混子,受不了这份累啊!


    偏偏旁边还有个罗刹一样的男人盯着,丝毫不敢偷懒,一偷懒就要被打。


    这男人不会说话,专挑他身上不露肉的地方打。


    十天,他肩上已经一块好肉都没有了,俱是乌青淤血。


    苍天啊!


    他宁愿回金安府衙的牢里呆着去,牢里的狱卒都不带这么对犯人的!


    午市结束后,贺琛写了张条子递到莫玲珑面前:


    再雇个临工,轮流替换一下。


    莫玲珑看了眼院子,那临工正两眼空洞地蹲在檐下抱着碗扒饭,像是很累的样子,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好,可好不容易这个用得还不错,新来一个又要你重新教起。”


    他写下:


    无碍,交给我就好。


    贺琛带着银子去了一趟牙行。


    他特意走远些,去了城西的牙行。


    进门扫了一遍,开门见山地说:“要官府送来的改造犯,年轻的,力气大。”


    说完,又添上一句,“要丑的,不要俊的。”


    身为巡按的时候,他查过金安府衙的文书。


    这个将刑满释放的犯人送去牙行进行劳动改造的提案,是金安上一任知府考评得优的一项创举,一直沿用至今。


    这些改造犯身份文书,田产地契等家产全被扣押在官府,改造合格后发还。


    故而,没人敢逃。


    对于牙行来说白得一批劳力,只需给少少本钱,而雇主所付的银两却是一样。


    利润多了,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们形成心照不宣的规矩,不会主动告诉雇主,这些临工是改造犯。


    贺琛上次已看出,孟婆子给莫玲珑挑选的临工,全是这样来的。


    只不过,每个都是偷奸耍滑的混子。


    闻言,牙行经纪一凛,知道来了个懂行的,当下不敢糊弄,带出来八个让他挑。


    态度更是恭恭敬敬:“这位爷,现有的都在这里了。”


    贺琛扫了一遍,两个身体有残疾,洗不了碗,三个脸上有疤,仪容不整,剩下几个……全都是尖嘴猴腮的浪荡子模样。


    他不悦道:“不行,再找。”


    经纪脸色一苦:“年前雇出去的还未收工回来,其他牙行也这副光景,得等府衙再送来才有。”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门,“你等等,还真有一个新来的,就是……嗐,你看了就知道了,你不会要的。”


    很快,经纪带进来一个衣衫破烂的半大小子,还未抽条的个子,看起来瘦得跟个豆芽菜一般,偏生长了一张桀骜的脸。


    “这位爷,这个是昨日刚送来的,力气贼大,一脚把我们后院门都踹烂了,长得也不俊,怎么样?”


    贺琛和那男孩视线一触即分,眸光幽深地眯了起来。


    大意了啊……


    梁图安眼睛瞪大,指着他:“你,你他大爷的会说话?”


    只好今晚让夜鸢跑一趟,把他毒哑了。


    贺琛想。


    经纪踢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


    然后捧着笑脸问道,“爷,这个怎么样?”


    贺琛逼视着经纪,声音冷厉,咄咄逼人:“他几日前才下的狱,怎么会在这里?金安府衙是纸糊的吗,还是说官商勾结至此地步?”


    入宅行窃,按《大安律》理应判入狱一年。


    经纪心里一突突,恍如在官府接受审问盘查,冷汗直下。


    他立刻翻出官府送来的这批改造犯文书,飞速扫了一遍,忙答道:


    “这位爷,我查了,他上交了赃银,且核验身份乃是三年前安麓灾民无误。念他卖身葬母,抚养幼弟,秉性纯良,府衙大人网开一面,改关押七日,改造合格后发还本地身份文书。”


    卖身葬母,抚养幼弟,八个字砸下来,贺琛冷厉的唇角缓缓拉平,深深看了这桀骜的少年一眼。


    罢了,先不毒哑他。


    “就他了,准备契书。”他说完,掏出怀中莫玲珑给他的荷包,数出银钱。


    经纪见梁图安一脸不驯,训斥道:“你就知足吧,除了这位客人,谁敢要你?!切记咱家规矩,若是闯祸,毁坏东家物品,偷奸耍滑被退回,你就得重回牢里去!”


    梁图安看着贺琛,眼里恨恨,梗着脖子说:“我有个条件!”


    “臭小子你还敢提条件?!”经纪气急败坏,生怕已经到手的银子飞了,这个不好管的改造犯砸手里。


    “我要带弟弟一起去!不同意就拉倒,听凭你们送我回去!”


    贺琛看他一眼,却意外地应:“可。”


    那牙行经纪手续交割完毕,转身安排人去把拖油瓶弟弟接出来。


    “跟上。”男人偏过头吩咐道。


    梁图安就这么满脸不可置信地跟在他身后走了。


    他抬眼打量这个男人。


    当时就是因为他,自己才会被捉住。


    他还记得当时这男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令人恐惧的力气。


    他的力气在那些改造犯人里,算是大的,但在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可……


    想到在府衙堂里审案的时候,他装出的那副身弱模样,却令人觉得恐惧。


    这个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哦,更别提他明明会说话,却在东家面前假装哑巴。


    梁图安心里想着事,猛地撞到前面的背,鼻梁疼得他掉眼泪。


    “我也有个条件。”贺琛转身,淡淡开口。


    梁图安后退一步,眨着疼出来的泪花,防备地看着他:“什么条件?”


    “闭紧你的嘴。”


    “什么叫闭紧我的嘴……”他恍然大悟,“你还要继续装哑巴?”


    “做不到的话,这世上多两个哑巴也不要紧。”男人慢慢说完看着他。


    平淡的眼神透着冷冽,让人明明站在太阳底下,却觉后背汗毛直竖。


    “哥!哥——”


    小孩儿从牙行铺子旁的夹巷里奔出来,糟烂的鞋子开了口,跑起来哒哒哒的,一把抱住梁图安的大腿,紧紧搂住,“外面好冷啊,我们要回庙里去吗?”


    破庙不会比外面好多少。


    梁图安将弟弟紧紧抱在怀里,咬牙看着他:“成交!”


    贺琛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掏出怀里的纸笔写下:“你错了,你没有跟我谈的本钱。”


    梁图安:“……”


    “哥,我们去哪?”小孩儿细细地问。


    “哥要去别人家里帮工了,等挣了钱给小宁买馒头吃。”梁图安哄道。


    小孩儿眼睛睁大:“真的吗?那我不要一个人吃……”


    贺琛听着两兄弟有问有答,抿唇放慢了些些脚步。


    申时一刻,他带着人站在了小院门前,叩了下去。


    梁图安认出这扇门,惊恐地说:“你怎么没说是来这儿?我不进去!”


    林巧来开门,见是他:“杜大哥,姑娘说你去聘临工了……”


    她往后一看,认出梁图安,啪一下把门关上,“杜大哥,怎么是他呀?”


    上回虽然没什么实际损失,但她吓破了胆,乍见又是他下意识就把门关上。


    贺琛又叩门,林巧打开门缝后,他递进去一张纸,上面写着:


    是官府送他来改造的,只要一半工钱。


    林巧开了门,脸色紧绷:“那,那我给姑娘看看。杜大哥,你可看好了这个人,别让他乱动!”


    她多看了一眼,发现那小贼倒是规矩,只抱着怀里的小孩儿不做声。


    后厨,莫玲珑刚小憩完,看霍娇准备晚上的菜和锅底。


    听她说完,意外地看向后院。


    男人站在那里,低头审视着怀抱小孩的梁图安。


    若说把自己认识的人按理性到感性分类,杜琛或许可以算作最理智冷面的那一类。


    他不是烂好人。


    她看向炉灶边,那个洗碗的临工蜷缩在柴火堆上,已经四仰八叉睡着。


    莫玲珑微微皱眉,心下不喜。


    这人似乎不在杜琛面前,就是一幅老油条模样。


    她解下围裙往外走:“我先问问怎么回事。”


    “好的姑娘,那我把这人喊起来,该洗菜了。”


    林巧大声喊了两下,那临工睡得纹丝不动,还咂咂嘴像在梦境中。


    贺琛见状,给莫玲珑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大步进来,一把将人拎起来。


    “哎——”睡懵了的临工先是暴躁,待看清是他立刻安分,咽了下口水,“我就是,刚才有点儿困,这就起来了!”


    他擦干口水一个箭步冲到院子的水井边上,麻溜撸起袖子,把已经理好的菜泡进大盆里洗起来。


    梁图安远远看着,心情有些复杂。


    原来真的是让自己过来干活。


    刚才牙行的人说他找力气大的杂工,洗碗洗菜搬动重物。


    一路过来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可能。


    猜测或许会折辱他——他也无话可说,毕竟半夜摸进这屋子的确是自己干的。


    猜测可能会打他——只要给银子给饭,够他和小宁两人吃饱,也就忍了,毕竟牢饭不好吃,而且太潮了对小宁的身体不好。


    却没猜到,在知道他底细后,还是不变。


    此时还不到开门迎客的时辰,铺子里无人。


    莫玲珑和贺琛面对面在桌上坐下:“你在牙行找的梁图安?”


    贺琛点头,拿纸写下:“他力气大,要养孩子,身份文书在衙门押着,他不敢。”


    然后指指自己,又写,“我会看着他们。”


    “你怎么会一时心软?”


    莫玲珑还清楚记得,那日在厢房杜琛死死扼住那小贼的样子,包括在府衙堂上,都不曾手下留情。


    贺琛沉吟片刻,写下:


    “他为人重诺,误入歧途是为了养弟弟,且他——”


    他抬眼看着她,眼神里有莫名的复杂,“能卖身葬母的人,坏不到哪里去。最后,留他说不定有用,总要抓住那想偷锅底的人。”


    莫玲珑的顾虑依然无法打消,眉尖微皱:“你在的话,我自然不怕,可你随时会离开。”


    只是一句寻常的话,但听在耳里,却有一阵陌生的战栗从后背一直延伸到头皮。


    他呼吸乱了一瞬,借着要低头写字掩饰住异样:


    “不会。”


    笔尖在纸上停顿,印子透过纸背,在戳破的瞬间,他才重新提起继续,“即便离开,也会把一切给你安排好。”


    莫玲珑看着那行字,终于点头:“那好。”


    梁图安拿到了两套旧棉衣,终于能跟弟弟不再挨冻。


    衣服是林巧去胖婶家借的,小胖穿过的旧衣,有几个不起眼的补丁,但已经是他们几年来穿过的最好的衣服。


    梁图安感受着暖意,红着脸低下头干巴巴说:“我会好好洗的。”


    他不会说漂亮话,只把那大盆里的菜一叶一叶洗干净。


    先前的临工低声叫嚷起来:“哥们儿,道上的规矩你不懂吗?差不多得了,你这样我还咋混啊?”


    梁图安扭头看了眼坐在灶房门口,捧着大馒头吃的弟弟,并不管他说什么,低头加快速度。


    很快,日头西垂,玲珑记最忙的时候来了。


    姜师傅跟媳妇俩,换上了出客衣服,排在第一桌。


    林巧笑吟吟把两人引到座位坐下,点菜时,他眼见地瞧见隔壁桌上摆着一张“留位”的木牌子。


    那木牌他认出来,还是自己给莫娘子做数字牌子时,剩下那几片还未割开的木片。


    上面“留位”二字,笔迹狂放而洞达。


    “咦,这牌子是莫娘子的主意?”


    他拿在手上欣赏,发现边缘重新打磨过边角,而字迹明显同菜单那批的不同,更为潇洒大胆。


    林巧:“是啊,我家姑娘说,给留位的客人摆上,免得不好安排。”


    “成,我回头给莫娘子做成一套的!这个没镂刻,时间一长就淡啦。”


    “那可太好了!”


    林巧正要喊莫玲珑过来,见韩元推门进来,后面的侍从捧着两个锅子,并两个提篮,忙说,“您稍坐,一会儿就上锅!”


    她把姜师傅这一桌的单送进后厨后,小声对莫玲珑说:“姑娘,韩郎君来了!”


    莫玲珑点点头,把点单的活儿都交给她,摘下腰间的围裙推门出去。


    贺琛耳力过人,听到这一句后,抓起灶台上的锅子,尾随在她身后。


    今日韩元身穿鸦青色常服,显得英俊倜傥,看见她忙迎上前伸手一揖:“某来还铺子的锅子。昨日下人没有规矩,竟没付银钱,委实不像话!某的家人都很喜欢莫娘子的手艺。”


    莫玲珑一福:“不当谢,韩郎君客气了。”


    贺琛从两人中间穿过,微微背身,手上滚烫的锅子往前微不可查地一晃,逼得韩元后退一步。


    韩元狼狈站定,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第二次了。


    他抿着唇,心中既对此人行为无状不悦,又无从发作。


    莫玲珑见状,忙歉然地将他请到一旁——此处正是后厨到前厅的过道,进出实在不便,若是烫伤就麻烦了。


    但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姜师傅乐乐呵呵上前来:“莫娘子,好生意啊!小人刚看到你那‘留位’的牌子了,不如我得空了替你做几个?您找之前题字的人再写那几个字给我,不出一日就能做好。”


    “那自然好极了。”她的确是来不及找姜师傅做,目前将就用的。


    韩元闻言,上前一步:“能给莫娘子题字,某自然荣幸之至。”


    贺琛转身,眼睛危险眯起。


    这人,好贱。


    第53章


    韩元让阿威把锅子和提篮交还,对着莫玲珑双手一揖:“某既来了,需写什么,莫娘子交代便是。”


    闻言,姜师傅便知菜单上那些字是这位青年的手笔。


    但观其衣着,只他家世必然不凡,不禁和媳妇交换了一下意外又玩味的眼神。


    然而,莫玲珑笑意歉然,说:“这会儿店里没空桌了,也暂时不急用,韩郎君得空写了就行。”


    她想起来方大娘提过,年十六起恢复送菜,又说,“我去书院送菜时来取就行,不麻烦你再特意送一趟。”


    韩元心知正是饭馆生意忙的时候,听她这样说,心里有些没来由的失望。


    但面上不显,依然得体:“可是后院也不方便?”


    莫玲珑微微颔首:“确实,现在后院厢房也有人住了。”


    眼见那令人不悦的男人又要过来,韩元提前向前一步,距她一臂远处时停下:“那,莫娘子给某安排一张桌子吧,我今日想尝尝那猪骨汤锅子。”


    “好。”她亲自将韩元带去二楼雅座,顺便帮他点了单。


    阿威收


    到韩元让他回去的眼神,摸摸鼻子转身下楼,驾了马车回去,把他不回家用饭的消息带回府里。


    “你是说,他主动要给那小饭馆题字,但是人家姑娘……婉拒了?”韩老夫人问。


    阿威低头:“小的不敢撒谎。”


    又补上,“莫娘子说店里没有空桌,后来公子说去后院写,莫娘子才说厢房已有人住。”


    老太太冷笑:“那不就是婉拒了吗?瞧他急得,连礼仪斯文都忘了,居然敢直接说去人家后院。哦,可要这么说,岂不是证明他去过?”


    阿威:“这个小的知道,玲珑记的后院,莫娘子当做库房用的。公子没有不顾体面……”


    “行了行了,你回去当差吧。”


    韩老夫人把人打发走后,良久,交代婢女,“替我安排,正月十六,我要出府,去尝尝这玲珑记。”


    “是。”


    玲珑记延续了昨天的火爆,店外开始排队。


    林巧按莫玲珑说的,将先前卖卤味时用过的数字牌,分发给排队的客人,以维持队伍纪律。


    “天气冷,小店准备了姜枣茶,喝点暖暖身子,再尝尝我家的卤味。”


    发完牌子,她又挨个挎着提篮送茶饮和卤味。


    天冷,排着队的人本有怨言,这下牢骚全无:


    “这也太周到了!”


    “茶好香,你别说,过了一个年我还有点想你家卤味了!”


    “闻这味儿就知道不差,昨天就想吃了。”


    队伍里昨日已经吃过的回头客当即开腔:


    “何止是不差啊,我敢说玲珑记的锅子就是金安独一份!但凡你不是一点儿辣不能上嘴,一定要试试辣锅,咱看不上也做不好的那些下水,什么毛肚啊,鸭肠啊,往里头一涮,再用那麻油蘸碟一裹,滋味绝了,辣中带香,鲜得我眉毛掉。你看这不我就又来了?挣点儿碎银全折腾这张嘴了!”


    听着食客的溢美之词,林巧笑吟吟地无比满足,更有干劲了。


    一路分茶到队伍最后,对上一张有些熟悉的黑脸庞。


    她打量了两眼,忽然惊喜地低叫起来:“您是……去年给我送银子那位兵爷!”


    他穿着常服,险些没认出来。


    黑脸庞张顺嘘了一声:“小点儿声!”


    林巧看看他身后:“您就一位吗?”


    “昂,一位咋的?你们这锅子还不能一个人吃?”


    林巧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家锅子量大,您要是一个人很多菜就尝不到了。”


    听到量大,他咧嘴露出白牙:“那感情好!我害怕你家菜少嘞!给我来个牌儿拿着。”


    谁懂啊,他好不容易进一趟城,走了几家看那菜码都小气巴巴的,不够带劲。


    好容易找着一家排队的,菜量还大。


    “那您得等一会儿,里面这批客人刚开始吃。”林巧歉然地给他多分了一些卤味,“辣的和不辣的您都尝尝。”


    张顺也不客气,接了过来,挑了一块塞进嘴里。


    一入口,鲜香麻辣的滋味冲向天灵盖,他连骨头渣子带肉,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真他娘好吃!”他吃完眼神都亮了,腹内空空想要大吃一顿的感觉愈发强烈。


    后头又来了新客,一见他吃得欢,主动往前去找林巧要吃的。


    回来小声指点他:“你快尝尝那块鸭胗,我告诉你,贼香贼好吃,这鸭胗别处单买还贵呢!”


    张顺浑不在意:“待会儿全部点上!”


    “全点上可不便宜,但她家分量足,你多带几个人嘛,这样才能都尝一遍。”


    “没事,老子有的是银子!”


    等了约莫两刻钟,里面的小桌空了出来,林巧开始唱桌号。


    张顺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子,声如洪钟:“8号在这!”


    众人目送中,黑塔般魁梧的张顺大步走进铺子,跟着林巧进到里面。


    到了里面,他只觉眼前一亮。


    原先印象中灰扑扑的杂货铺,如今变得明亮整洁。


    他是个粗人,说不出哪好,只觉一看就让人信赖这家食店一定干净又好吃。


    林巧拿着点菜的单子给他介绍:“您先看下锅底,有鸳鸯锅和单口锅,辣的有两种辣度,您要是第一次吃,建议先试试微辣的,不辣的有鸡汤锅,猪骨汤锅,还有清汤。”


    张顺扭头看了下邻桌:“别墨迹了,给我来那种两个汤拼的,一半要辣的,另一半给我来个猪骨汤。”


    “那涮菜您看看,这些都可以点,肉的份量有七两,您要是吃不完,可以点半份……”


    林巧还未介绍完,张顺麻溜一通勾选:“都上吧,能吃完。”


    林巧有些吃惊,但看他体型又觉合理。


    算了,吃不完可以让他打包。


    “您慢坐,先尝尝赠送的小菜。”她放下一小碟泡菜。


    这泡菜是莫玲珑前天做下的。


    她对素材的选品要求高,一天下来店里剩下不少卖相略差一些的菜。


    小白吃不了这么多,丢了自然可惜。


    莫玲珑便挑了合适的留下来,一些做成跳水泡菜,一些做成传统泡菜,剩下品相差的则腌起来做成咸菜。


    如今这跳水泡菜已经成了,今日刚开始供应。


    辣乎乎的暖锅很开胃,常让人忽略吃下去的份量,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吃撑了。


    这时候,酸爽的跳水泡菜就非常解腻啦。


    邻桌客人出声:“姑娘,你们这泡菜可以单点吗?”


    “暂时没有添进菜单呢,我……”


    莫玲珑上前接住话,笑着说:“她想说单点暂时没有,但她可以送您一份。”


    客人惊喜:“那怎么好意思……那,给我来一份辣卤鸭脖吧,我待会儿结账了带回家去,泡菜不错,爽口开胃啊。”


    林巧惊讶地看向自家姑娘。


    莫玲珑眨眨眼:说了前厅交给你,你当然有权利送啊。


    林巧领会到她意思,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张顺点的单很快上了桌。


    鸳鸯锅里汤底沸腾,麻辣鲜香扑面而来。


    三个料碟一字排开,另有他点的叉烧包和卤味摆在桌上


    点的肉和菜则在小推车上,看着挺宽大的三层小车,也摆得满满当当。


    他先抓起个包子,心里嘀咕恁小的包子也好叫包子。


    但经历过上京物价飞升,只觉这家饭馆什么都便宜。


    他对南方的包子不存期待,随意丢进嘴里。


    但嚼了两下后,他停住了动作。


    细细尝到了嘴里的味后,咀嚼速度明显加快,三口两口咽下去。


    包子松软,内馅儿肉喷香,带一点他特别喜欢的甜口。


    他又拿起一个包子掰开一看,肥瘦相间的肉粒均匀裹着浓郁丰稠的酱汁,均匀地染在包子皮上。


    好吃!


    他没吃过上京那出名的茶楼包子,但要比的话,这个绝对不输!


    顺带点的小包子都这么好吃,张顺迫不及待地准备好涮肉。


    肉片切得极薄,一片片码在盘上,他挑了两片投进辣锅里。


    按照排队时那食客说的涮法,等烫熟后张顺一筷子捞起裹了麻油,再搁进嘴里一抿。


    香!


    肉本身的滋味在辣锅的激发下,不仅没有丧失,反而多了一丝浓郁的牛奶味。


    张顺吃得带劲,脱了外面披的毛服,撒开膀子吃起来。


    吃完了一盘肉,只剩下一堆素菜的时候,他霍然站起身,喊了林巧过来:“姑娘,我先出去一会儿,这锅可别撤啊,我回来还吃!”


    林巧惊了一下。她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吃到一半离开,还得给他留桌子?


    她下意识想去找莫玲珑问该怎么办。


    可一想到刚才的情景,她咬了牙一福身:“您要想留位的话,得先把现在的帐给结了,可以给您留一刻钟的桌,够吗?”


    张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够,怎么不够?银子先押你这儿了,待会儿还得点!”


    竟然……可以?


    看着这位兵爷很是凶狠,居然接受了她提的条件。


    张顺拎起毛服,走


    了几步又转身,“哦,也别您啊您的,叫张大哥!你家姑娘是咱姑奶奶介绍的,别恁生分了!”


    林巧拿起银子,笑起来:“好的,张大哥。那您可要尽快!”


    “放心,快得很!”


    要是撒开了腿跑,整条街都不够给他们尖刀营加速的。


    那帮兔崽子要是腿脚慢赶不上趟,活该饿着!


    张顺呼啦啦带过来十个人,个个身材魁梧,看见吃食的眼神透着绿幽幽的光。


    他那桌坐下四人后,剩下的等了一刻钟才轮到上桌。


    十几个人,这一顿创下了开业至今的记录,吃掉20盘牛肉,15份毛肚,30份叉烧包……


    一直吃到其他桌翻台结束,才最后扶着墙走出店门。


    林巧只觉自己一直在为这两桌来回送菜。


    但这一单做出了开业最高记录,他们足足吃掉一两又210文银子!


    结账离开的时候还意犹未尽地打包了30个包子带走。


    林巧累瘫了,但也高兴坏了。


    晚上盘账,当莫玲珑报出今天收入12两的时候,林巧和霍娇抱着原地跳起来。


    “十二两!”


    “发财了发财了!”


    “要是每天都赚十二两,那一年可以赚……”


    不怎么会算术的霍娇卡住,林巧用纸演算出来了结果,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姑娘,要是天天赚这么多,那岂不是一年可以挣四千多两?”


    莫玲珑莞尔:“不会天天这么多的,生意总有起有落,天气不好也影响生意。但你没算错,相信自己。”


    要是天天挣十二两,一年就能挣四千多两。


    林巧眼睛发亮:“那岂不是都够把那间茶楼铺子给买下来了?”


    “理论上可以。”莫玲珑说,“但是你没听那几位军爷说吗?现在上京很乱,还不如金安日子安乐,百姓愿意花钱。”


    林巧唏嘘:“还好这些军爷从北边回来了,听说死了好多人……怎么会打起来呢?都是哪里的贼寇啊?”


    “别好奇。”


    莫玲珑听了几句。或许有因为涉及军密,几个兵头交谈过程,用了许多暗语和缩语,具体发生了什么,其实外人听不明白。


    但从这些人的语气中,依然能听懂一点,上京的权利格局已经翻天覆地。


    “也不知道何芷她们怎么样。”莫玲珑低声说。


    听到这里,贺琛微微抬眼。


    莫玲珑注意到他视线,让林巧和霍娇先去休息,顺便安顿好梁图安兄弟俩。


    夜色深了。


    铺子外面长街寥落,挂在檐下的竹灯笼轻轻摇晃。


    愈发衬得屋内温暖,明亮。


    “杜琛。”


    莫玲珑坐到他对面。


    “今天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贺琛抬起头,和她视线隔空相触。


    灯火摇晃,一亮一亮印在她眼里。


    他提笔顿了顿,写下:是的。


    莫玲珑猜到了。


    当时姜师傅主动说给她做留位牌,提到笔迹拓印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可能会介意。


    现在店里用的牌子,是杜琛手搓的。


    木板是他打磨的,字是他写的。


    重点就在那字上。


    他写过之后,再用刷木料的黑漆细细描过。


    对一个业余人士来说,实在算得上难得。


    她自然感念这份用心。


    若是当时韩元不在场,她有机会好好解释,关于一家铺子的视觉系统需要统一的道理。


    如今,却好像她选了韩元,而弃了他一样。


    “让韩郎君来写,另有原因,但绝不是你写的不好的意思。”她指着墙上的菜单,说,“你看,这些字全是他写的,如果留位牌的字体一样,会显得比较统一。”


    他抬眼看着她,目光轻轻一颤又垂下,写道:


    可外面的招牌也不一样,为何这块牌子非要一样?


    莫玲珑无可奈何:“我只这两个字能看,若是我能写得好,当然用不着别人写。而且你瞧,已经有两种不同的字体了,再多一种,显得很乱对不对?”


    明明人高马大,且是玲珑记的武力值担当,可杜琛此时此刻,像个亟需肯定的孩子。


    面对这样的眼神,她有一种近乎罪恶的不忍心,“要是真的能赚多点银子,到时我买个大点的铺子下来,从里到外都请你写。”


    男人的眼神终于精神起来。


    莫玲珑松了口气,调侃道,“可你到时候或许已经回了家乡,看不到。”


    杜琛摇头:


    不会看不到,我一定给你写。


    “那好,一言为定。”


    莫玲珑并没有将这句斩钉截铁的承诺放在心上。


    只觉解释完原委,一身轻松。


    现在这个阶段,杜琛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团队成员。


    她不希望他有心结,影响团队向心力。


    听后院有些吵嚷,起身说,“我去看看她们安顿好梁图安没有。”


    后院里,双方正在对峙。


    “我不要!”梁图安倔强地不肯接受霍娇的安置。


    同先前的临工不一样,他没有家,无处可去。


    霍娇看在老乡份上,腾出自己那间耳房给他们,自己去跟林巧挤挤。


    但梁图安坚决不肯:“不用,说了不用,我跟我弟弟在后厨打地铺就行。”


    后厨和前厅中间,有一个小空间,那里摆了张桌子专门用来传菜。


    梁图安就指着那张桌子下面的空档,颠了颠怀里的稻草,表示要睡在稻草上。


    他的弟弟非常听话,靠在他的身侧,一手一个攥着叉烧包。


    莫玲珑对这个入室偷窃过的孩子并无好感。


    但有杜琛作保,她今天观察过他做事,动作利落,略有改观。


    今天晚上生意火爆,这么多菜和碗碟,都是他一人洗的。


    原先那个临工,见他不要命干活,脚都没处给他落,只好无奈领了工钱走人。


    贺琛上前,把兄弟俩往边上一拎。


    梁图安抬头跟他对视,只一眼就低下头去:“我不配。”


    他差点因为一两银子,帮人偷走了这家店赚钱的招牌菜。


    今天帮了半天工,他可能是最清楚这家店一顿晚饭卖掉的肉和菜有多少的人。


    他有什么脸面,还住得舒舒坦坦的?


    再说他已经看过了,后厨有一口灶夜里不灭火,通宵小火熬汤。


    他们睡在那里,还暖和。


    林巧还有气愤:“你欺负小胖,你偷东西,你是不配!”


    梁图安闭上眼,把头埋下去。不敢辩解。


    忽然,一直躲在他后面,怯怯不敢露面的弟弟站出来,大声说:“你们不要怪哥哥,都是因为我!哥哥要管我,他去做工,别人看他要带着我就不要他,他每次凶别人,不要银子,只要吃的,呜呜呜,都是为了给我吃……上次偷东西是不对,可是银子已经交掉了,就不要再骂我哥哥了,求求了……”


    “可你就算讨饭,也不该去欺负别人!”霍娇瞪着两兄弟,晃了晃拳头,“做错了事挨打挨罚不是很正常?不让你睡铺子不是可怜你,是我师父定的规矩,灶房晚上不许留人。”


    这的确是莫玲珑定的规矩。


    炉子彻夜熬汤,万一一氧化碳中毒后果严重。


    而且,她也有意识培养她们上下工交接的秩序。


    梁图安垂着脑袋:“下过一次牢以后,我现在知道错了。”


    他看着弟弟,“不能让他跟着我遭罪了。”


    “一码归一码,林巧,带他们去收拾一下倒座房。”莫玲珑面色平静,“你们先住那吧。”


    莫家的后院比左右隔壁都小一些,倒座房就更小,放不了什么东西。


    且因为临着后街有些吵,从莫爹生前起就一直荒废着。


    梁图安不要林巧帮忙,要了一块抹布,很快打扫干净。


    里面很小,也没后厨暖和,可有棉被褥子,垫上厚厚稻草后,已经胜过他们兄弟俩流连过的所有破庙。


    他推开后窗,认真擦拭窗框夹缝里的灰尘。


    月光洒在巷子里,安静,安稳。


    有人从前面慢慢走过来,似乎注意到


    这扇从未开启过的窗户,于是停住脚步,打量过来。


    “怎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的!”卢大娘失态地喊,捏在手心里的符纸掉落下来。


    她吓得快跑起来,跑进隔壁,“啪”一下关上院门。


    “哥……你怎么了?”梁图宁害怕地看着他,看他探出头去,露出狰狞的表情。


    梁图安镇定神色,关上窗户,哄道:“没事,睡吧。咱们改过的机会来了。”


    说来奇怪,白天在院子里晃悠巡逻的大鹅,到了晚上睡得十分安静,梁图宁依偎在哥哥怀里,睡得很香甜。


    “主子,蒙汗药不多了,属下明日去弄。”


    夜鸢看着雪白的,肥美的,睡着的大鹅,面露遗憾地擦擦口水,“莫娘子做的鹅应该也很好吃。”


    “信。”贺琛伸手。


    “哦。”夜鸢从怀里掏出铜环递给他。


    贺琛看完上面的消息后捏在掌心里,沉默片刻,忽然问:“如果你很讨厌一个人,会是什么原因?”


    夜鸢想了想:“应该是很难杀吧。”


    贺琛:“……再想想。”


    “主子,除了杀不掉的目标,属下没有讨厌的人。”


    夜鸢单膝跪地,忽地哦了一声,“也有的。夜焰抢了我藏的松饼,我讨厌他。阿竹抢了我的粽子糖,我也讨厌他。”


    抢了……松饼?糖?


    韩元能抢他什么?


    怎的只要一想到这人,就很厌烦。


    尤其是他那副道貌岸然双手作揖的样子。


    那手字很好看?


    明明不过如此,区区雕虫小技!


    他又展开那张纸,师父在密信里说,韩元或许有用。


    呵,只会使劲摆弄尾巴的雄孔雀,有什么用?


    第54章


    贺琛一下一下,轻轻划拉短刀的利刃,在过于安静的夜里,发出狰狞而冰冷的声音。


    他想不明白自己没来由的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鸢忍受不住这份无声的压力,小心翼翼:“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去上京?”


    “暂缓,师父需要我留在金安继续办事。”贺琛收刀入鞘,唇角拉平。


    朝廷脆弱至此。


    如今金怀远一倒台,他身后的金党已经几乎被司礼监蚕食殆尽。


    锦衣卫倒戈不作为,皇权已经形同虚设。


    他们只瓦解了金怀远一党,就得到这样局面。


    只需再解决司礼监就可兵不血刃拿下上京。


    夜鸢:“哦,那阿竹怎么安排?”


    贺琛终于看向他:“他怎么来了?”


    夜鸢对他的视线很敏感,微微瑟缩:“阿竹从武峰过来呀,他说要来伺候主子。”


    贺琛:“让他在江都待着。”


    夜鸢:“哦,那下回能带糖宝吗?它见不找主子就拆家,您是怕它要吃外面那头鹅吗?大不了下回我喂饱它嘛……”


    贺琛:“我会去看它。趁天黑,走吧。”


    “哦。”


    夜鸢熟练地翻上屋檐,却很快又翻了回来。


    “主子,隔壁院里有人,我躲会儿再走!”


    隔壁卢家忙了半夜。


    卢大娘天色黑透才回到家,但进门后忽然倒地不起,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卢掌柜只好拿翻倍的诊金,去请张家药铺的坐诊大夫上门来看。


    老大夫摸了脉,翻开她眼皮看了看,沉吟半天才说:“尊夫人这是风疾啊!怎的会突发这病?她今日受过什么刺激?”


    卢掌柜仿佛遭了雷击,可讷讷说不出来前后情况:“她,她今儿出去办事,天黑才回,我也不知道受了啥刺激。”


    他有些心虚。


    听见院里“扑通”一声时,他正在跟儿子数落自家婆娘:“你娘那张嘴就会得罪人,这下好了,你姐夫托她的事没看办好,白白耽误人家功夫,害你姐夹在里面难做人!以后记住了,佳媳才会旺家宅……”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被听到,刺激得她如今这幅模样。


    老大夫拿出医箱:“事已至此,只能试试了。”


    行过一遍针,大夫留下方子,交代煎药一二便离开了。


    卢家一直忙到子时过半,才消停下来。


    莫玲珑是次日才知道这事的。


    胖婶一大早过来,把她拉到一边,捂嘴小声说:“玲珑啊,你应该还不知道吧,隔壁那卢老婆子,得风疾了!”


    她从坐馆大夫那听到一手消息,掩饰不住笑意:“所以说啊,人在做天在看,这张破嘴给你也添了不少不痛快吧,这下好了,老天要她闭嘴说不了话咯!”


    居然得了风疾?


    风疾也就是中风,在大安朝治疗手段有限。


    “瞧我,过来是跟你说正事儿的。”


    胖婶正色道,“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湘悦坊有灯会,咱们城东街市分到小半条街可以摆摊。也不知咋的,今年给的摊位少了!糖果铺子的沈娘子和簪花铺子都已报了名,我家药铺也准备去报,你要是有意我替你一块儿报了,咱们一起也有伴儿嘛!”


    金安的元宵灯会很有名。


    这一天夜里不宵禁,满城的年轻男女,男女老少出门逛街。


    对商户来说,是难得经营名声的好机会——


    平日里来光顾的,多半是附近的乡邻,若要做大名气,势必要吸引各处百姓光顾才行。


    故而,这元宵灯会,是商家必争之地。


    不指望能挣多少银子,但个个铆足了劲把自家的拿手绝活在灯会上一一展示。


    往年莫家都没掺和过,杂货铺实在没甚可以展示的。


    但今年不一样了。


    若不是胖婶来邀,莫玲珑还真不会想起。


    她一高兴,搂着胖婶胳膊说:“多谢婶娘记着我,我当然要去!”


    胖婶看着她笑起来眉眼灵动的模样,心里难免怅然若失。


    多招人喜欢又能干的姑娘,若是能做自家儿媳,不知道多好啊!


    她自己没闺女,真是恨不得把她当闺女疼。


    “那行,婶娘这就去把事办了,你且准备准备。”


    胖婶索性把会用到的东西一一说给她听,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既然要摆摊,那一定要把玲珑记的招牌亮出来才有意义。


    莫玲珑趁饭馆开张还早,带着杜琛去了四方街。


    找到姜师傅家,碰巧夫妻俩都在,还没出门上工。


    夫妻俩围坐着烤火,旁边蹲了几只抱窝的母鸡,暖意洋洋。


    她开门见山:“姜师傅,我想做些杯子和小碗。东西要得急,也不知你有没有空做?”


    姜师傅还未开口,姜婶说:“你且说,没空也给你晚上赶出来!”


    姜师傅乐呵呵:“媳妇说了算,莫娘子说吧!这还过着年呢,我活计也不多。”


    “我要二十个竹节杯,另二十个竹子或木头做的小碗碟,还有上次您给我做的小叉子,再多做一些,都要刻上玲珑记三个字。”


    “这都不难。”姜师傅一思忖,笑道,“莫娘子是要去灯会摆摊呐?还缺什么?”


    莫玲珑:“正是。我带会儿去马车铺子看看,租一辆手推车。”


    还要去做一面旗子,好多准备工作!


    夫妻俩相视一笑,姜婶说:“别的没有,这手推车我家就有,莫娘子你要用直接拿去用就是了。”


    说着,姜婶将她带去后院,从柴房里把一辆手扶推车扒拉出来。


    虽然落满了灰尘,但依然能分辨出车身上精致的雕刻和圆润的曲线。


    姜婶用抹布掸了掸,说:“式样旧了些,莫娘子你别嫌弃。”


    莫玲珑哪会嫌弃,按胖婶说的,全城的店铺一窝蜂在准备摊位,她去车行也未必能租到合适的推车。


    “就有一点,这车推起来费劲,莫娘子你得找个力气大的人推,但也有好处,你瞧前面那块板子,多宽敞啊,可以放不少东西呢。”


    “太谢谢了!”莫玲珑由衷感激,又觉得不解,“婶子,这么好的推车怎么不用呢,其实不用还可以卖给车行,听说价格很不错。”


    姜婶忽然羞涩:“那也不行嘛,在我们那里,这推车是男方求亲要送给岳丈的。我爹疼我就让这车陪嫁了,哪好卖掉?”


    竟是这样。


    莫玲珑顿时觉得手心发烫,她这是握着别人的定情信物啊:“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还是别借给我了,万一磕碰了怎么办?”


    姜婶忙摇头:“哎哟,这算什么,你看我都随便堆在那里,再说现在不流行这种车了,拿去用拿去用!那些小碗小杯你也放心,我家老姜一定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


    前面,贺琛看着姜师傅做手里的木工活。


    他正在镂刻一张门头店招,凿子一


    下下,将笔触表现出来。


    姜师傅笑眯眯问:“哥们儿你是新来的吧?以前莫娘子都是带林巧来的。”


    贺琛点点头。


    姜师傅看着他:“这说明啊,莫娘子把你当自己人看呐。你想想,林巧跟了她多少年?现在带你出来,这可是看重你的意思!”


    听见“自己人”三字,贺琛唇角微微一翘。


    “哥们儿你运气真的不错,莫娘子是个好东家,我见过的东家多了,没几个能像她一样,自己人能干,还对下面人好的。”


    贺琛又点点头。


    她一向如此。


    不过替她递了状纸的举手之劳——虽然算得上阴差阳错,是夜鸢干的。


    她就去求了公主府的提篮,还每日做了好菜好饭送进诏狱。


    连在漕船上,对沈家那黏糊又难缠的小子都很好。


    姜师傅语重心长:“东家这么好,你可要好好对东家,要珍惜眼前的好日子啊。”


    贺琛再次点点头。


    他当然会一心一意对她,绝不让别人欺负她,好好珍惜替她干活的日子。


    姜师傅絮絮叨叨:“人跟人之间呐,讲个缘分,万一要是哪天这份工做到头,跟莫娘子交情也就没啦……”


    贺琛唇角抿起,忽然觉得不悦。


    “杜琛,你过来。”莫玲珑对他招手,打断了他脑中发散。


    他朝她走过去,见她扶着一辆老式的礼缘车,脚下一顿。


    “我们把这辆车推回去,十五那日就用它了。”她说。


    她知道这辆车是什么来历吗?


    在江都,富裕一些的人家中,几乎都有这么一辆礼缘车。


    算是男方求亲的礼数,表达看重女方的诚意。


    他上前扶住车把,轻轻松松控制住方向,推到姜家门口。


    胸腔里跳得有些块,带起一些古怪的,类似于脚麻了的感觉,只不过麻的是心口。


    “果然,这车还得你来推才行,我力气不够。”


    莫玲珑抬眼看着他,眼神清澈而信任,以至于贺琛立刻忽略掉了想告诉她车子来历的想法。


    “差点忘了,我还在姜师傅这里定了点东西。你等等!”


    她转身回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几根打磨圆润的木棍。


    长短有大半根筷子长,顶端还刻了字。


    这是什么?


    见她收进袋中,贺琛收回目光,牢牢握住推车把手。


    回程路上,她顺路又去长街另一头的布庄,定了块红绸,让绣娘干制出玲珑记的小旗。


    “玲珑啊,今日晚上能给我家留一桌吗?”布庄东家刘大娘面有喜色。


    莫玲珑:“当然行。您把人数跟时间告诉我就好。”


    她偏过头还未开口,贺琛已预判一般,将怀中的纸笔掏出来放在她手心。


    刘大娘捂嘴一笑:“说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吧,实在是大快人心,必须庆祝!”


    她根本忍不住,小声说,“玲珑啊,你知道你家隔壁那个老货风疾了吗?”


    居然传得这样快。


    莫玲珑点点头。


    “活该!那老货心里就没憋什么好心思,现在说不出话活该!我听说还得罪了女婿家,哈哈哈,这叫什么,祸不单行!”


    两家是同行。


    这么多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卢家背靠着姻亲,生意总体还是强过刘家一些。


    如今卢大娘得了风疾,那张利嘴固然不再让人不痛快,可卢家布庄也少了个待客利索的东家娘子。


    卢小山不是个能顶事的半大孩子,时间一长,生意自然会受影响。


    莫玲珑记下刘大娘订桌的时间,抬头微笑:“万一您要是来不了,差人过来说一声就行。这桌我给您留一刻钟。”


    “知道你的规矩,放心,大娘忘不了!”


    刘大娘满面红光,还在继续八卦,“昨儿我看着卢掌柜进如意楼的,出来脸色不太好看,还能咋滴?肯定是得罪了女婿呀。”


    如意楼?


    莫玲珑直觉有些怪异,但一时捕捉不到哪里不对。


    她把纸笔还给贺琛:“我们回去吧。”


    回到自家铺子,霍娇和林巧在后厨核对今日的备菜情况,梁图安手里攥着块抹布,正上上下下擦拭桌椅门窗。


    见两人一前一后进门,他唰地一下贴墙站好,口吃地说:“东家好,我,我在擦桌子。”


    “嗯。”莫玲珑颔首。


    平心而论,这孩子比之前雇的那个临工要眼里有活,除了洗碗洗菜,连桌椅都擦了。


    “哥,这块我洗干净了!”梁图宁像个小炮一样奔进来,双手举着一块投洗得雪白的抹布。


    他奔进看到他们两人,立刻跟他哥一样变成哑炮,战战兢兢贴墙站好。


    这孩子实在太瘦,不像牙行说的八岁,像是只有五六岁大小。


    梁图安急忙上前,把弟弟扯到自己背后:“东,东家,我弟弟很乖的,他不会弄坏店里的东西。”


    牙行经纪三令五申过,他带弟弟去做工是大忌,东家怕小孩子弄坏自家铺子里的货品。


    但没想到,莫玲珑只说了一句:“后厨别让他过去,容易烫到。”


    这不是……讨厌他弟弟的意思吧?


    梁图安攥着手里的抹布,垂首用力保证:“是!小人一定管好弟弟。”


    再抬起头,莫玲珑已经进了后厨。


    那令人生畏的男人,跟在她身后,姿态顺从。


    “没事了,东家让你留下帮哥哥了。”他小声说。


    “好!我要帮哥哥洗抹布!”


    见莫玲珑回来,林巧一脸容光焕发:“姑娘,今天中午有三桌订位!”


    这种还没开张,银钱就等着要送来的感觉,用那些军爷的话说,就是倍儿爽!


    “晚上还有一桌。”她从袖袋里掏出刚才刘大娘的订桌,递过去。


    “太好了!”


    林巧喜滋滋接过去记下。


    “来,暂停手上的工作,我们分个东西。”


    她拿出从姜师傅那里拿回来的东西,一人分了一个。


    “呀,这是……笔吗?”


    林巧把玩着打磨得油光润滑的木杆,惊讶地发现,除了笔杆上还刻了个巧字,底下有个机括可以夹住粗细适宜的炭条。


    她惊喜抬头,“姑娘,这是你给我做的?!这个巧字,是你写的?”


    莫玲珑笑着说:“对,我写的字,丑是丑了点。有了这根笔,我们记客人点菜就要方便许多了。”


    她琢磨了许久,想出这个简易的铅笔做法。


    也没想到姜师傅能做得这么精致,比她想象的更接近铅笔。


    “师父,我也有啊?”霍娇拿着刻着“娇”字的笔杆,把玩得爱不释手。


    林巧嗤笑:“姑娘是看你这辈子写不了好字了,给你这根笔用。”


    “巧姐!你找打!”


    两人扭在一起,嬉闹起来。


    莫玲珑拿出最后的那支递给男人:“杜琛,这是你的。”


    笔杆顶部的“琛”字,她没有献丑,而是直接用了他抵押给她那个金坠子上的字。


    用印泥拓下来后,拿给姜师傅刻的。


    挑选木料的时候,她一眼看中了最贵的酸枝木。


    毕竟,她们不那么依赖用笔,他却几乎只有这个方式同人交谈。


    他已经帮了很多忙,值得多花点银子给他做根好笔。


    用得久的东西,就要用好的。


    这是奶奶教她的,这么多年以来她也的确如此在做。


    然而,贺琛却没有她想象中高兴,铺开纸写下:


    为何我的笔不是你写的字?


    “因为我的字丑啊。”莫玲珑耐心再次解释。


    他又写:


    可我想要你写的,这样才像你说的“团队”。


    他视线落在莫玲珑剩下的那支笔上,手摊开向她伸出。


    莫玲珑惊讶:“你要我这支?这支不如你手里那支好。”


    她们几人的都是檀木,价格要低不少。


    贺琛坚定摇头。


    莫玲珑拗不过他,便给了他。


    想想也无所谓,她自留的那支,笔杆上刻的字跟店招牌如出一辙,也是玲珑两字。


    梁图安和弟弟擦完了楼下的桌子,爬楼梯去擦楼上的。


    他趴


    在扶手上,听见了她们传出来的嬉闹声。


    心里有一丝难言的羡慕。


    真好啊。


    如果他没有偷过东家的东西就好了。


    那样,他或许也可以得到一支笔,可以继续去书肆抄书。


    他收回思绪,攥紧了手里的抹布:“走,我们擦完桌子就去洗菜,你在旁边跟大鹅玩,别让它过来偷菜吃,能行吗?”


    梁图宁格外认真地点头:“阿宁行的!我能把大鹅看好,它打不过我!”


    晚上,掌灯时分,刘大娘准时带着一家人上玲珑记来。


    巧合的是,居然在门口遇见了隔壁卢掌柜。


    “哟,这不老卢嘛!”刘大娘无法压下嘴角,脸上的悲痛有些扭曲,“您家那口子好些没?”


    卢掌柜有些尴尬:“劳您记挂,她……她还好,吃了药睡下了。”


    刘大娘:“那您这是……”


    她上下打量一番。


    卢掌柜身上这身衣服,虽然旧了些,但从里到外都是好料子。


    外行人看来是素布,实则是一种贵价的绢丝。


    她不禁看向他作陪的人,脸生,没见过。


    卢掌柜面露尴尬:“生意上的朋友,吃个便饭。”


    您家吃个便饭穿恁好的衣裳?


    刘大娘也不点破,点点头:“那我先进去了哈,玲珑给我留了桌,再晚就迟了。”


    从卢掌柜面前趾高气扬走过,短短几步路,走得刘大娘心情愉悦。


    这顿饭还没吃,就已经满足了。


    人进去后,卢掌柜才尴尬地对着那人笑笑:“都是老街坊,您见笑了。”


    对方根本没放在心上:“无碍。待会儿我会把她家铺子里的热销菜品都点一遍,趁现在还未轮到,劳亲家出去打听一番。”


    卢掌柜能怎么办?对方是女婿的舅舅,名叫伍伟。


    此人虽不是如意楼股东,从不出面,却因为手里捏着几道招牌菜的调料方子,隐隐控制着小半个如意楼的后厨。


    他苦哈哈地踮脚看后头的食客,终于找到面熟的客人,上前寒暄打听。


    林巧如常送出姜枣茶来,伍伟只尝了尝,就觉得这家小饭馆灶上的功夫不简单。


    姜枣的比例搭配很妙,多一分姜就嫌辣,而少一分枣则嫌淡。


    看了眼卢掌柜手里的小碟卤味,不用尝,他已闻出厨子是位行家。


    只有行家知道,卤汤的底至关重要,绝不是一味加香料就万事大吉的,她甚至豪奢地用了火腿勾出腌腊的厚味。


    简直是不惜血本!


    队伍慢慢挪近饭馆门口,厅堂里扑面而来的辛香,和夹杂其中丰润鲜美的汤味,伍伟表情凝重起来。


    这汤底,很复杂,很难琢磨出配比。


    待两人坐下,不等卢掌柜报,他看着隔壁的回头客,飞快勾出招牌菜。


    卢掌柜有些悻悻,僵硬吹捧道:“亲家果然如劲松说的那样,闻一下就知道什么好吃。”


    伍伟没搭理他,表情严肃地观察着其他食客的大快朵颐。


    前后桌都已上菜。


    看着那鲜红热辣的辣锅,汤色清醇但汤味又浓郁的鸡汤锅,每一种都需要极有经验的厨子,经年累月的尝试,才能熬出来。


    那肉片的切功,看出有些些稚嫩,但进刀的方位,一点错处都找不出来。


    还有那包子,极小个头,但面皮松软,酱汁浓郁。


    点包子吃的食客,甚至在吃肉和吃包子之间,果断选择了吃包子!


    伍伟心情复杂地夹了口泡菜,来掩饰表情。


    但没想到,这泡菜居然该死的爽口!


    金安本地多腌咸菜,这泡菜还是他行商到西南地界上尝过。


    这厨子竟然做得一点不错,究竟什么出身?!


    纵横这个行当多年的伍伟,燃起了斗志。


    “您二位点的鸳鸯锅来咯!”林巧端来锅子,点燃了桌上小炭炉,“配菜也都配齐了,我看两位点得有些多,若是吃不完可以交了锅子押金带回去吃。”


    卢掌柜笑容僵硬:“好林巧,真周到。”


    林巧:“两位慢慢吃。”


    她困惑地看了眼摆得满满的桌子。


    卢掌柜一向节俭,今日也不知请什么客人,这么铺张!


    卢掌柜应付完林巧,扭头惊讶地看伍伟竟然一口接一口地在品那辣锅。


    “亲……亲家,这好像挺辣的,您喝点米酒。”


    伍伟伸手挡住瓷杯,眼神灼亮:“不用,我大概够了!”


    他尝出来了。


    这锅子辣中带麻,显然是产自西南的花椒和茱萸搭配出的味道。


    破解了麻辣,锅子的汤底就简单了。


    这么好的生意,无非是这饭馆新开,优惠让利——如意楼还怕让不起利吗?


    至于卤味和包子这些,虽然得承认厨子功底不凡,但,始终是雕虫小技而已。


    他定要帮着外甥在如意楼站稳脚跟!


    区区一家小馆子,不过是颗挡路的小石子,毁就毁了,要怪——只能怪你怀璧其罪。


    第55章


    伍伟把食材挨个用不同锅底涮过,浅尝过一遍,便要起身离开:“劳烦亲家,我这便赶回去试味道了。”


    “……那要不您把锅带回去吃?”卢掌柜心在滴血。


    对方点的都是菜单上贵价的东西,这一桌粗算下来都够他家买半个月肉了!


    伍伟明显停顿了一下,瞧了瞧外面天色:“不了,亲家离得近,您带回去慢慢吃。改日来楼里找我,招待您听曲儿喝酒啊!”


    卢掌柜还能怎么办?


    只能花400多文结账,另付200文作押金,直接打包回家去了。


    一回家,卢小山闻到味看向他手里的锅子,直直扑过来,两眼放光:“爹,您可真是我好爹爹!我馋这锅子好几天了,天天闻这香味儿,勾得我做梦都想,娘非不肯去光顾隔壁生意,这下好了,娘终于管不着了!”


    “混账东西!”


    当了一晚上孙子的卢掌柜急怒攻心。


    他放下东西,甩过去一巴掌,抽得卢小山摔倒在地上。


    卢小山摔懵了,乐极生悲,疼得龇牙咧嘴:“爹,干嘛呀?”


    “太惯着你了是吧?!你娘再怎有不是,也是你娘,把你养大,给你吃喝,别人可以编排你娘,就你不行!”


    今日这种招待男方亲眷的活儿,以往要不是他婆娘自己上,要不她陪着一块儿来。


    他几乎不用动嘴动心思。


    经历过这一遭,他才知道老妻的用处,也才知道她虽为人乖张又刻薄,但为这个家做了不知多少。


    “去,把这锅子热一下,让你娘先吃。我上楼去看看她。”


    卢掌柜有些疲惫,起身上楼,推开房门。


    昏暗的屋子里有股恶臭气味,他婆娘在被子底下扭着身子,像是很难受。


    看见他,她一脸焦急,歪斜的嘴裂开,呜呜地说不清楚。


    “你……”他掀开被子,看到已经溺了一床的黄白之物。


    糟了!


    大夫说过她身边不能缺了人,竟会这样……


    卢掌柜一个头仿佛有两个大。


    当下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撤换了床上被褥,再给她换掉身上衣服。


    忙完已是一身的汗。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念头浮上心头的时候,让他悲从中来。


    锅子的香味从楼下徐徐飘荡上来,卢大娘嗅了嗅,嘴里呜呜了两声。


    卢掌柜苦中作乐:“还好你只是说不出话,不耽误吃喝


    ,咱今天尝尝好吃的吧。”


    卢大娘:“呜呜呜……死孩子……”


    她一急,口齿陡然清楚。


    “我已训了小山,你且先吃点东西,想要便溺了就……”


    他想到家里还有个铃铛,以前家里养过小狗,挂狗脖子上的。


    当下也顾不上体面与否,奔下楼去找了来,用布条扎在床边,“你就碰一下这铃铛,记着了?”


    卢大娘心里哪顾得上铃铛,她想让自家夫君去找隔壁那个死孩子,让他千万不要说出去!


    还有那张符。


    对了,那张符掉了她才会这样的!


    “爹,热好了!”卢小山在楼下喊。


    “你躺着,我给你拿吃的来。”


    一会儿,卢掌柜端上来两只碗。


    一只盛着辣锅的汤底,里面满是肉片,另一碗是猪骨汤锅底,菘菜嫩黄的芯子酥烂了,软软卧在香醇浓白的汤里。


    闻起来香得让人流口水,即便卢大娘身子不听使唤,也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你先尝尝这汤,我再给你夹点菘菜,你最爱吃软烂的菘菜了。”


    汤入口鲜醇,一口下去浑身暖和,卢大娘歪斜着口鼻,努力吞咽。


    卢掌柜用筷子将炖烂的菘菜夹碎了,一口口喂给她,“我还没尝,但看着就好吃,是不是?”


    也不用她答,越吃越快已是答案。


    他略感欣慰。


    今日诸事不顺,也只此时心情放松。


    他又喂了一口辣锅的肉片给她,“这有点儿辣,但你一向爱吃茱萸,应该能吃。”


    麻辣鲜香的肉片,裹挟着红油,辛辣滋味入喉,卢大娘眼睛睁大,发出急促的声音。


    “别急,辣的吃急了容易呛着,这碗都是你的。”


    卢掌柜看她吃得欢快,语重心长,“你说你闹什么?我看她家铺子生意能起来不是因为风水,是因为人家锅子做得好吃,好就好呗,又碍不着咱们,还能隔三差五去上门尝尝。”


    这是……那死丫头做的?


    卢大娘虽然说不出话,但脸上的表情不言而喻。


    她别开脸,赌气再也不肯吃了。


    “抄……抄……方!”她用还能动的左手用力地捶打床板,就算偷不到方子,抄这锅子不行吗?


    卢掌柜:“行了,你就别赌气了,医生说的你就是气多了才会这样。”


    榆木疙瘩听不明白。


    卢大娘气死了。


    月华如练,洒在小院地面上。


    大鹅嘎嘎一天累了,终于回自己窝里躺下。


    梁图宁用一块木板卡在它窝棚的门口,小声说:“我给你关上门,这才暖和。”


    “阿宁,小白要看院子,不能关着它。过来,我们洗洗睡了。”


    梁图安打了热水回屋,过来喊弟弟,顺手把木板撤掉。


    “好哎!”他最喜欢热水洗脚了,躺下去被窝都是暖暖的。


    梁图安洗完,给自己手上涂抹好油膏。


    这样第二天干活的时候,手就不会裂了。


    油膏是霍娇给他的。


    涂上去会慢慢渗透进皮肤,让那些泡了一天有些发皱的坑洼舒展开来。


    她虽然很凶,老要动手打他,还逼他用亡母的名义发誓一定不背叛,要好好干。


    但他奇怪地好像有了一种书上说的,“心无滞碍,自得坦荡”。


    很踏实。


    他给弟弟擦干脚,说:“阿宁,过几日东家要去灯会上摆摊,我想让你跟过去帮忙。你能跟着去叫卖吗?”


    弟弟以前身体不好,但现在好多了。


    虽然有些胆小,但从小嘴就比自己甜。


    “我,我能行吗?”


    “能行!你大着胆子吆喝就行了!我想着这活省力些,我留下洗碗洗菜,你机灵点,嘴甜一点,咱们不能白吃白住对吧?”


    梁图宁重重点头。


    来了这里以后,没有受过冻,不光能吃饱,店里的吃食东家大大方方让他们吃,他不能白吃也要干活!


    堂屋里,烛火摇曳,炭炉散发暖意。


    几人围坐,正在商量元宵灯会的分工。


    莫玲珑在墙上的大白纸上,画了一道竖线,左边写着霍娇和林巧,右边写着贺琛,和她自己。


    那日灯会,饭馆生意势必会淡一些。


    店里有霍娇和林巧,应当足够应付。


    按胖婶说的,在灯会上摆摊,人得多配一点。


    到那日人山人海,若是不吆喝只顾守摊,只怕没什么效果。


    杜琛负责推车,收银,她负责介绍,推荐,还缺一个吆喝揽客的。


    ……罢了,就当酒香不怕巷子深吧!


    “那就这样定了。接下去几天晚上,我要做些适合在灯会上卖的吃食,娇宝旁边看着学,顺便给我打下手。”


    “好咧,师父!咱们做什么?”


    莫玲珑轻轻一笑:“卖个关子。”


    灯会上重头戏是各种节目,观灯赏灯之外,猜灯谜,看杂耍,吃吃喝喝,跟现代的创意市集也没啥差别。


    创意市集上什么吃食最好卖?


    那当然是方便带走,边走边吃的东西啊!


    奶茶、咖啡、烧仙草,烧烤、炸串、淀粉肠,卤味,肉脯、臭豆腐,还有那各种用一个小碗能装着带走的地方碳水。


    她们现在卖的吃食里,就有适合照搬的品类,比如卤味。


    还有改一改就能适合的东西,比如桂花糊米酒。


    现在玲珑记的招牌是麻辣锅子,可明显不适合外带。


    但她有办法做出不同形式,却能还原这种滋味的吃食——那就是烧烤啊!


    选择烧烤,有莫玲珑的考量。


    除了用麻辣辛香的味觉即时体验,宣传自家锅子之外,还能给夏天的宵夜市场提前预热。


    “杜琛,明日你去富贵肉铺,多买些牛羊肉回来,要肥瘦合适的腩肉,再多买些猪梅肉和鸡胸肉。”


    贺琛点头:放心,交给我。


    正月十五,元宵夜。


    湘悦坊灯会以城中心的湘竹河为合围,两纵两横的四条街市,一片片亮起的灯笼,点亮了夜空。


    长街一片车轱辘声,几乎每隔几家铺子,便有装扮一新的推车沿着石板路往湘悦坊去。


    从街头到街尾绵延的摊位,吃的喝的玩的都有,最多的则是卖花灯的。


    莫玲珑的推车,在其中别具一格。


    一溜沉稳的推车中,独独她这辆,挂了一串小灯笼,将推车上绣有“玲珑记”的红色绸子横幅照得波光粼粼,醒目别致,吸引了众多目光。


    “玲珑啊,你说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主意真好!大老远都能看见!”胖婶摸了摸这一连串的小灯笼,爱不释手,啧啧称赞。


    莫玲珑:“我是怕这儿暗,没什么灯笼,客人瞧不见铺子名才挂的。”


    她环顾了一圈,“但其实还挺亮堂的。”


    只不过,招牌上多了一圈小灯笼,总能更吸睛一些。


    胖婶摇头:“这才哪到哪?去年,前年那都亮堂多了,跟白天似的。”


    她压低声音,“听说因为外边不太平,不敢往铺张了安排。”


    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出此地的富庶和热闹。


    游人如织,湘悦坊的灯节刚刚启程。


    她们的摊位算是靠里的,还没多少游人经过。


    小胖垂涎地看着她推车上的精致小碟和小杯,更垂涎里面盛放的小食:“玲珑姐,你这肉脯干,啥时候在店里卖呀?上回我娘给我吃了一块,我惦记到现在。还有那些都是啥?我咋没在你店里见过?”


    “回头吧,天冷卖锅子,等天气暖和了,会一样一样卖的。”莫玲珑笑着递过去一小碗肉脯,“拿去尝吧!”


    “哎哟,你待会儿还卖呢,别给他,给多少吃多少的!咦,玲珑啊,你这些炉子是干啥用的?”胖婶早就注意到她推车上的新鲜家伙什了,指着她长条小炭炉问。


    “是个烤炉,婶娘你看。”


    莫玲珑顺手拿出两串已腌制好,出门前预烤到半熟的肉串,洒上她自己配的腌料。


    很快,肉串散发出强烈的香味。


    牛羊肉在明火上滋滋冒油,很快炙烤出金黄的色泽,在辛香的调料搭配下,形成了无与伦比的诱人香味。


    这口炉子是从杂货铺子现成的库存里扒拉出来的,请了铁匠铺师傅按她的设想改过,上下腾空,增加空气循环,炭燃烧效率更高。


    为了在推车上安全使用,底下衬了一整块花岗岩。


    也亏得有杜琛在,换个人根本推不动。


    “好香啊,好香好香啊!”小胖嚼着肉干,视线紧紧黏在那油滋滋香喷喷的肉串上,顿时想吃得要哭出来。


    但莫玲珑递过来的瞬间,被胖婶一把抢过去:“你休想!刚不是已经吃了肉脯了吗?你得学会孝顺,怎么还跟娘抢上肉了呢?”


    胖婶毫不留情一口咬住肉块,从钎子上撕下来。


    烤肉的香味是最好的招牌。


    瞬间,有游人循着味开始寻找:


    “刚刚那肉味儿是哪家铺子?”


    “哎,我刚闻到肉香了,是您家的吗?”


    这一条街上,摆食摊的有好几家。


    可没有这么香的肉,不好意思应声呐。


    低头还在烤肉的莫玲珑有些分身乏术,正要放下手里的肉串上前招呼客人,突然,一道灵活如泥鳅的身影从推车下出溜出去,接着,清澈可爱的童声大声说:


    “是玲珑记的烤肉,大家过来尝呀!”


    “玲珑记,是那做锅子的玲珑记吗?”


    “我吃过她家的辣锅,贼带劲儿,跟这肉味儿是有点儿像!”


    “来了来了!等着给我留一份啊!”


    竟然是梁图宁!


    莫玲珑惊讶地和男人对视了一眼,这孩子居然趴在推车底下,悄悄跟了出来。


    贺琛打了个手势,让她不要慌,教给他来管。


    莫玲珑点点头,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能注意着这孩子别让人群冲散了。


    不过,这孩子真的解了她燃眉之急。


    她既要烤肉,还要向客人介绍,真多不出嘴来吆喝了。


    小胖看着那孩子卖力吆喝,也学着冲到前面去招徕客人:


    “来看看张记药铺的药茶咯,降火茶,润肠茶,好喝又有效咯!”


    急促的脚步声接连传来。


    湘悦坊每条街道都宽阔平整,但架不住人多,各家铺子的摊位摆上后,留给游人走的道便不宽了。


    一股脑的游人挤过来,顿时拥堵起来。


    很快,她的推车前,围起了客人。


    “我瞅瞅,这是怎么个吃法?”


    众人眼中,她这烤肉的法子实在新鲜。


    直接将肉穿在竹签上,两头一搁,中间的肉便悬在了炭火上。


    莫玲珑这一把足足上了有二十多串,等熟成的间隙,游人们打量起这量推车上其他吃食。


    精致的小瓷碗,小瓷杯一摞摞地垒在两侧。


    之间中间摆出来的,支着小纸片,上面写了一排价格:


    牛肉烤串,10文一串;


    羊肉烤串:10文一串;


    里脊肉烤串:5文一串;


    蜜汁肉脯干,一份10文;


    玲珑辣卤鸭脖,一份5文;


    玲珑卤鸭舌/鸭胗,一份8文;


    桂花糊米酒,一杯3文;


    养颜杏汁,一杯5文;


    补脑核桃酪,一杯5文。


    外带小竹碗,一个5文,推荐使用油纸包,免费。


    试吃也免费。


    “这价也不贵嘛!”众人看着她烤炉上个顶个扎实的肉串,发出由衷评价。


    “我要五串牛肉!”


    “我要三串里脊!”


    “我,我,我要五串牛肉五串羊肉!”


    还未等莫玲珑安排,贺琛从旁递过去一人一块等位牌一一用手势确认他们点的数量。


    然后偏过头,对莫玲珑比划了一下总数。


    彩排过的流程用上了!


    有他配合,莫玲珑心里大定,抬起头微笑着对排队的众人说:“烤串马上就好!”


    好在所有的肉串都是出门前刚刚预烤过的,稍等片刻刷上料就好。


    “您的五串。”


    “您的三串。”


    “您的十串。”


    “……”


    很快,后面一轮客人又已凑来,莫玲珑马不停蹄继续递串子。


    而贺琛在她身后,丝毫不用她提醒,收银找零一气呵成。


    买完了烤串的客人,有的没走,琢磨起她推车上其他吃食:


    “嚯,这价不贵呀,品种还挺多。”


    梁图宁捧着小碟,仰头卖力兜售:“叔叔,您要尝尝肉脯干吗?是我东家用最好的猪梅肉,再用最好的银丝炭慢慢烤出来的,好多肉才能出一点点肉干呢!”


    那人不好意思从孩子手里多拿,只拿了一小块,嚼了嚼,表情瞬间凝住,大手一挥:


    “这肉干滋味好!一份是多少?算了,给我来上一斤!”


    莫玲珑马上报价:“一斤肉干50文。”


    那人痛快掏钱买了一斤。


    她称重,贺琛在她伸手收银,一气呵成。


    有客人没舍得走,闻着肉香站在推车前,就这么吃完了串串。


    嘴巴一抹有点干了,眼睛注意到她推车上的饮子。


    “东家,哪个饮子最好喝?”


    莫玲珑记得他是额外洒了麻辣粉的食客,推荐道:“都好喝,但您若要解渴解辣,推荐您试试桂花糊米酒。”


    这个饮品,在她上辈子去交流过的城市中,能霸占住宵夜市场一席之地,有它独特的魅力在。


    清甜而不甜腻,淡淡的酒香和桂花香能中和掉辣味。


    那人当即爽快点了一杯。


    莫玲珑:“您是在这儿吃,还是带走?”


    “在这儿吃,我还没吃过瘾呢。”


    梁图宁立刻捧了试吃盘子过来,仰头问:“叔叔,您这么能吃辣,要不要尝尝我们家的辣卤鸭脖呀?买回去可以慢慢吃呢!”


    客人接过莫玲珑递过来的瓷杯,闻言发笑:“东家,你们店这个小孩儿可不得了啊,小小年纪不怯生,是块好材料。”


    “您客气!的确是好材料。”


    听见这话,梁图宁含着期待,偷偷向莫玲珑看过去。


    东家夸他了!


    其实他可怕生了,以前,什么事都是哥哥挡在前面。


    现在,他都能帮东家做事了!


    他不是拖油瓶了!


    梁图宁觉得自己浑身是劲。


    “好喝!”那人喝完,点着推车上的菜牌,逗着梁图宁说,“看你能不能记住,记住我才给银子嗷!给我来六串牛肉,六串……嗐,每样都来六串吧,两份儿肉脯干,两份儿辣鸭脖,再给我拿俩竹杯,一杯给我装这核桃酪,一杯装杏汁儿。”


    好多啊!


    梁图宁激动地扑到贺琛面前,掰着细瘦的手指报菜名。


    莫玲珑听到的同时已经打包完毕,今日的玲珑记外带杯出单了!


    那边贺琛早已算好价,但还是听完梁图宁报完才给他比划数字。


    梁图宁转身:“叔叔,您一共是125文!”


    “好,给。”那人和和气气把碎银和铜板放进他手心里。


    攥着这点份量,梁图宁嘴角高高翘起,转身跑到贺琛跟前,交到他手里。


    那人看着贺琛收进荷包,又多看了一眼灯影飘摇下的玲珑记招牌,转身走了。


    他一手举着烤串,胳膊下面夹着油纸包,另一只手拿着两杯饮子,顺着人潮走进了湘悦坊一处亭台的高处。


    “将军,尝尝这肉串。您猜我刚见到谁了?”他将几样吃食放在桌上,


    身材魁梧的男人觑了一眼,顺手抓起肉串,抬眼看向身侧的人:“爱说说,卖关子滚!”


    “贺琛。总算见着他了!”


    “哦?”范威嚼了嚼,飞快吃完一串,拿起饮子啜了一口,“这串烤得不错。他怎么会在这儿逛灯会?据说性子冷得很,不好接近,咱们想通过他改投明主,难啊!”


    来人面色古怪:“是吗?他守着小摊儿给人当账房呢。”


    “噗——”范将军嘴里的杏汁喷了满地。


    他慌忙站起,弯腰作揖:“属下该死。不过,属下不会认错的,他先前巡查卢常的时候,打过交道。虽然脸上多了两道伤,肤色也染了,但那双眼睛,不可能错。”


    “你说的是人,是兵不血刃把金党连根拔起,折损了司礼监江南势力的那个贺琛?”


    “属下不敢撒谎。”


    “艹!去想办法,老子十日内,哦不,七日内,要跟他搭上话!”


    “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阵叮叮咣咣敲锣声响,随后接连几声鞭炮,人头攒动起来,齐齐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小胖已是顾不上亲娘了,冲出去汇入人群。


    “臭小子!”胖婶恨恨跺脚,指着梁图宁:“瞧瞧人家多乖,留着帮忙干活!”


    “这是怎么了?”莫玲珑问。


    胖婶说:“嗐,灯会点灯呗!每年都这时候最热闹,年轻人都去看,还有大酒楼在那开灯谜宴呢!”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玲珑记的推车,“你这都卖完了,灭了炉子去玩玩儿呗!带你家账房和小伙计去看看去。”


    莫玲珑准备的食材已经售罄,带着玲珑记logo的小杯小碟和小叉子,也随着客人散去,分发到了四面八方。


    她扭过头去,和她的账房先生视线相触。


    “今日挣钱了,我请你们买灯笼,好吗?”


    第56章


    …


    贺琛先是一愣,随即唇角微微翘起来。


    梁图宁却一脸惊慌,两手摇得像蒲扇,生怕莫玲珑花银子在他身上:“不不不,东家我不要灯笼。我什么都不要……”


    这时,身后伸来一只手掌,扣在他肩上一压。


    这是什么意思?


    短短的一瞬功夫里,梁图宁小脑袋快转晕了。


    哥说过,出来千万不能触了这位爷的霉头,一定一定要听他的话。


    他这是不同意的意思吗?


    梁图宁小心翼翼抬头看向男人,端详着他的神色,小声改口道:“那,那好吧。”


    莫玲珑:“那我们把车送回去,索性今天店里早点打样,让她们俩也过来凑凑热闹!”


    “哎哟,可别了,你没看前面全是人呢?咱们推车得从另一条道撤走,每年总要亥时才能走,现在根本动不了!后头有锁链,你把车锁好,我帮你看着些就行了。”胖婶催促她去玩。


    “多谢婶娘。”莫玲珑摘下腰间的围裙,打量自己这身还算得体,对身后一大一小招招手,“走吧。”


    湘悦坊合围起来的街道两旁,有些店铺还开着,但人们走走停停,还是更多光顾沿途摆出来的摊位。


    时不时能从夹巷里看见有孩童在放地老鼠,成群结队地追逐嬉闹,当然更多的,是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


    金安民风开放,未婚男女在婚前也有机会接触对方。


    元宵灯会,七夕灯会,上元灯会,这三个灯会,便是光明正大的活动。


    故而,准备相看的男女衣着都光鲜亮丽,生生拔高了百姓的衣品水平。


    梁图宁看了眼看不出喜怒脸色的男人,又看了看正打量街上行人,神情淡而温和的东家,果断选择了跟在东家身后。


    三人一行,莫玲珑走在最前,梁图宁紧随其后,贺琛跟在最后,鹤立鸡群的身高牢牢将后头的游人挡在身后。


    但走了没几步,亦步亦趋的梁图宁险些踩上东家后脚跟,瞬间被拎起往后一丢。


    他抬眼看了一下,对上男人冷淡的眼眸,瑟缩着放慢了脚步。


    终于走到点灯之处。


    只见湘悦坊正中的湖面上,蜿蜒盘旋的金色巨龙腾空而起,伴着栩栩如生的莲花童子,白马祥云。


    梁图宁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这……这么大!真好看!”


    莫玲珑上辈子没逛过灯会。


    往往越是热闹的节日,越是她忙碌的时候。


    记忆中唯一一次看灯,还是小时候奶奶带她去的。


    那年过年奶奶捡了足足一卡车烟花纸壳,可以赚不少钱。


    看完灯回来,已过了末班车时间,奶奶第一次打了辆出租车。


    坐在微微颠簸的车上,依偎在温暖的,带着柴火味的怀里,她做了个很好的梦。


    莫玲珑抬头看了眼明月朗朗,星辰点点的澄净夜空,牵了牵嘴角。


    两个时空,好像在这一刻重叠了。


    这个时空里没有奶奶,但奶奶化作宇宙中的原子,一定也陪着她,看她一天天把日子过好。


    “走啊,去桥那边瞧瞧,那有猜灯谜送彩灯!”


    一个提着大红鲤鱼灯的姑娘踮起了脚招呼同伴,往莫玲珑靠过来。


    贺琛一伸手,将她揽到身后,避过了陌生人的擦碰。


    莫玲珑鼻子撞上他坚实的后背,揉了揉,低头对上梁图宁探究的小眼睛,他小心翼翼问:


    “东家,要不咱们也去猜灯谜吧?那样就不用花银子买了。”


    灯笼这么好看,他有点想要。


    “好。”她看向远处桥头,一大簇灯笼扎在桥栏杆上,已围了不少人。


    走近了才看分明,高悬的红绳上,挂着一个个红封,面上或写有“物”,或写有“字”。


    想来,其中封着的便是谜面。


    灯笼前坐着个老人,任凭围观者众多,低头不徐不疾地糊着灯笼。


    规则贴在桥头栏杆上:


    “随机抽取,答对者可选灯笼一个,答错者罚银十文。”


    答错的竟然还要罚银!


    但看那些栩栩如生的灯笼,有的绢制,有的手工绘了精美的画,单看做工也值二三十文,这十文算得上以小博大。


    因此,跃跃欲试者不少。


    但眼看着一连两个青年男子都答错,面露羞恼之色,梁图宁有些退却了。


    哥哥一天下来,从牙行能分到手的工钱好像也才二三十文。


    “东家,要不,要不算了吧。”


    莫玲珑觉得新鲜,随手挑了一个递给他:“没事,本就是玩的。你今日帮忙挣了很多银子,放心管够你猜上十个八个的。”


    梁图宁拿着手里的红封,只觉重如千钧。


    东家的意思是,他挣钱了。


    他低头看着,竟舍不得打开。


    莫玲珑自己也挑了一个,仰头问身后:“杜琛,你也选。”


    男人摇摇头,指着她手里的红封,意思是她只管挑,他来帮她猜。


    “行吧,倒是叫你猜着了,我一点儿也不会猜谜。”


    她挑的是个猜物谜,展开了谜面给他看: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注1]


    贺琛几乎没有思考,掏出怀中炭笔,在上面写下:风。


    莫玲珑上前,弯腰将谜面递给低头做灯笼的老人:“老伯,这灯谜的谜底,可是‘风’?”


    老人看着她手里的谜面,顿了片刻,起身走到桥栏杆处,指着那挨挨挤挤的灯笼问:“要哪个?”


    答对了!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上前挑选谜面的人也多了起来。


    莫玲珑挑了个月宫捣药兔灯笼。


    这是个圆肚灯笼,拿在手上个头合适,浅米色的绢布上,勾线绣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兔子。


    兔子手里握着药杵,正在捣药。


    捣药的兔子——跟她这几天,日日研磨腌料和烧烤撒料,不是很相似吗?


    她心满意足拎在手上。


    “姑娘好眼力,这灯笼用料好,卖价不少于40文。”老人肯定她的识货。


    “多谢您。”


    她分文没花,捡了个便宜。


    梁图宁见她真拿到灯笼,终于舍得打开红封,一看有些傻眼。


    这是个字谜:


    “正字少一横,不作止字猜。”[注2]


    他抓耳挠腮地急,他识的字本来就不多,根本猜不出来!


    手上的纸被劈手拿走,他急忙仰头一看,见杜琛在他那张谜面上飞速写了个字。


    谜面被塞回他手里,梁图宁急忙看去,上面写了个“步”字。


    他眼睛一亮,可不就是步嘛!


    梁图宁大声说:“爷爷,这是个‘步’字!”


    “嗯。”老人应完声,随即眼神锐利地看了贺琛一眼,指了指自己贴着的那张规则,“最多两猜。”


    贺琛双手一揖。


    但老人依言还是兑换了奖赏,梁图宁得到了一盏栩栩如生的鱼跃龙门灯。


    见莫玲珑欲掏荷包,贺琛轻轻摇了摇头,护着她往外。


    随即在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朝着老人怀里弹了块碎银。


    她微微一想,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老人设计的谜语有一定难度,她们一连猜对两个,等同于给他做了宣传,后面源源不断的韭菜会把成本打下来。


    “不过,你真的很会猜。”莫玲珑夸赞道。


    男人唇角一弯,轻轻摇头。


    他们挤出人潮


    ,很快有别处来的人涌上前。


    再走几步,接连都是灯笼摊子,风格各异。


    有的都是水墨画灯笼面,有的全是走马灯,精彩纷呈,令人挪不开眼。


    梁图宁两只眼睛都要看不过来,忍不住伸手攥住了男人的衣裳。


    “姜婶,你们也来了?”忽然,莫玲珑加快几步。


    姜师傅和姜婶两口子,正在一个面具摊上挑选。


    “呀,是莫娘子!”姜婶打量了一番,见她手上的灯笼别致,戳戳自家夫君,“你瞧这个好看!”


    姜师傅笑着说:“那待会儿你也买一个去。”


    这时,贺琛走上前,向两人颔首问好。


    姜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莫玲珑手上的灯笼把手,眼神一动,掩嘴笑道:“这个我们可买不着,那是灯笼薛的手艺,这老头每年灯会不卖灯笼,猜对灯谜才给呢。”


    姜师傅一尴尬:“那就算了,你夫君我脑子不行,从来都猜不对。”


    “那你给我做这面具!”姜婶饶过他,笑眯眯对莫玲珑说,“你们逛,我俩该回去了。”


    道别了姜师傅夫妻俩,莫玲珑继续找灯谜宴。


    她好奇那家酒楼怎么入围这次活动的,按今晚的人流量来说,算得上是一次成功的营销。


    她们的身后,姜师傅不解地问:“咱们这就回了吗?这不刚来,你连个花糕都还没买。”


    姜婶瞪他:“你傻呀!没看人家小两口那样!我们要是不说要走,人家不会害臊吗?”


    姜师傅:“……你是说,他俩这是在……”


    “对咯!榆木疙瘩一个!怪不得猜不出灯谜!”


    人声鼎沸,莫玲珑自然听不见这番对话,但对于耳力非凡的贺琛来说,清晰得跟在耳边说的那样。


    为何姜婶会说他们是“小两口”?


    他隐隐觉得这话对莫玲珑是唐突,可听在自己耳中,却不觉唐突。


    贺琛陷入沉思。


    走过一道路口,人似乎更多了。


    梁图宁攥着贺琛衣裳,才堪堪没被挤到一边去。


    贺琛拉开孩子的手,抓着他后背往旁边一提。


    错身时,一个年轻姑娘正在埋怨身边的男子:


    “你瞧人家,多会哄未婚妻高兴?不光给她赢了一盏,还给未来小舅子也赢了一盏。你在梅鹤书院念了这么多年书,怎的一个都不行?!”


    “好舒兰,我,我只是今日状态不佳,且你挑的谜面有些难……”


    “状态不佳,你日日状态不佳,银样镴枪头一个!气死了,那你去给我买!”


    “买,买两个,比他多行吗?我比他会笑吧,你瞧那人都不笑……”


    “……”


    莫玲珑没听到这番对话,她的注意力全在找那个悬赏灯谜宴的酒楼。


    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被贺琛收入耳中。


    把这对年轻未婚男女的打情骂俏,听了个完整。


    当听到:


    “我俩当然比他们更好,你瞧他们俩连手都没牵,这男的,估摸着还在求亲呢!”


    “求亲?我看不像,哪有还在求亲,就这样护着人的?刚刚有人挤过去,被他一下子弹开了!还有那双眼睛,他就没看别人,一直一直都看着那姑娘,这才叫喜欢得发狂了懂吗?”


    接着又听到:


    “什么银样镴枪头,等我们成亲那天,我让你知道什么叫银枪,非让你讨饶不成!”


    “死样!你当这里是哪里啊?说这种话羞死人了!”


    “怎的,你不想?上回是谁说夜里做梦都梦见了我,梦见我对你做什么事了?我真是……一点也不想等了,还有一个月,我娶了你日日日你……”


    这话露骨到贺琛听不下去,但紧接着心头震撼,顿在原地。


    师父曾经喝多后说过的一番话忽然在脑中浮现出来。


    他当时说,心悦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在旁人眼中,他是心悦莫娘子吗?


    这个念头让他如遭雷击。


    不对,他只是因为感恩莫娘子对他的照拂才留下来的,这想法实在唐突!


    可下一秒,脑中像有另一个小人一样,立刻粉碎了这个结论。


    怎么不对,若不是如此,如何解释你对韩元的敌视?


    怎么就对他百般不顺眼?


    以男人的敏锐,是不是能看出韩元对她的情谊?


    那自己讨厌他,不恰好说明了你的心思吗?


    心还在猛跳,但接连的内省自问,让答案也不言而喻。


    他艰难地将视线移到莫玲珑身上。


    她正站在桥头,身后正是绵延的灯笼,火光透过大红色的灯笼纸打在她脸上,平添了一分浓艳。


    他知道她长得美,但还是头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她。


    乌发如云,雪肤红唇,看身姿弱柳扶风,像是一阵风能把她吹跑,但她比谁都坚韧有力量。


    婚事上吃过亏的姑娘不知凡几,但像她那样能千里告到上京,坚持不懈日日去官府告的,能有几人?


    眼看着告状难如登天,她曲线救国去接触那狗探花想高攀的女子,这份心计,能有几人?


    但凡能窥探到她为人的,都忍不住倾慕于她。


    林巧是,霍娇是,隔壁的张闯是,连新来的梁图安兄弟俩也是。


    韩元是,而他自己……亦然。


    贺琛一向是个认清目标后干脆利落的人。


    那年按师父的计划,他参加武举,拿到官位后,运作到武峰之外的塞北,囤兵练兵,以助主上起事。


    但他终于打听到金怀远消息后,几乎没有犹豫,改武举为科举,二甲中第。


    拒绝了进翰林院的机会,而选择去了都察院。


    他要先干掉金怀远,才能心无旁碍地去做剩下的事。


    他做到了。


    那么,如今……


    他看着桥上的女子,手不自觉微微攥紧。


    贺琛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柔和,又随即恢复成他一贯的坚定冷静。


    他对于自己渴求什么,一向都很清楚。


    “杜琛,灯谜宴好像在那里,我们过去看看!”莫玲珑终于在人群中找到男人,招招手叫他。


    梁图宁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手里紧紧攥着灯笼。


    他朝她点点头,跟上。


    忽地想到什么,停下来掏出怀中纸笔,飞快写了一句话:


    小孩累了,想给他哥买个灯笼就回家。


    莫玲珑看着梁图宁:“你想给你哥买个灯笼?”


    梁图宁迟疑地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我把我的给哥哥就行了,东家不用破费。”


    “那行。”莫玲珑转身,指着已经路过的灯笼摊头,“去挑一个。”


    她正要走过去,贺琛抬手拦住她,摆摆手让她靠街巷等好,又指了指自己,表示那边太挤,他带着去就好。


    “那好。”莫玲珑笑了下,“待会儿灯谜宴还需要你,别挑太久了。”


    贺琛看着她,灯下的她似乎褪去了身为东家的干练,多了几分属于她本性的活泼,很反差,也很生动。


    他点点头,拎起孩子逆着人潮往后去。


    此时,恰好一支高跷队穿过人群,挡住了贺琛的背影。


    莫玲珑没看见,他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穿过人群,进入旁边的窄巷,一跃而上。


    梁图宁在他背上,吓得连喊叫都忘了,张着嘴发不出声。


    只顾得上紧紧抓住灯笼把手。


    似是感觉到颊边的温度,他猛然顿住脚步,又原路返回那条街上。


    攀在檐上,从最近的一处摊位的高处,解了一只灯笼交给孩子,同时弹了块碎银进那摊主放铜板的匣子里。


    “杜,杜大哥……”梁图宁屏息吭声,“你是大侠吗?”


    他的心怦怦跳,飞檐走壁的感觉实在说不出来的紧张又好玩。


    贺琛不答,把小孩继续往肩上一甩,几个起跃后,落到城东长街的夹巷里。


    夹巷和长街上都很安静。


    他几乎不用注意避让行人,便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了莫家小院。


    敲开门,林巧还未注意到梁图宁:“呀,杜大哥你怎么先回来了?姑娘呢?”


    贺琛把孩子往里一推,又比划了一番动作。


    “哦


    ,你是说姑娘在那里还等你,行吧,那你快去!”她关上门,训斥梁图宁,“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娇宝说你不见了,我还寻思你哥怎么不着急,合着你躲车上了!”


    梁图宁还未从刚才的头晕目眩中清醒,木木地说:“我,我帮东家卖东西了。”


    接着傻乎乎举起两个灯笼,“东家给我买的。”


    贺琛少了拖油瓶,回程速度更快。


    当他从屋檐上落下,平复好呼吸走到莫玲珑身边,她也才感觉才过去一会会儿时间而已。


    见他只一个人回来,她惊讶道:“你把梁图宁送回去了?”


    贺琛点点头,指着前方人群最密集的一处,替她挡住后面来的人潮。


    之前未想明白,此时此刻,看她手里拿着他猜灯谜赢得的灯笼,他心里有了新的感受。


    就好像,恨不得将她想要的东西,都赢来堆在她脚下。


    “就在那,你长得高,快看一下那张告示上写得什么?是什么酒楼”


    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感觉金安爱凑热闹的人都来了。


    贺琛抬头看去,前方水榭的檐上,倒挂着一卷红色卷轴。


    那卷轴展开,上书“如意楼灯谜宴”六个字,下面内容有三行:


    猜对一个灯谜,可免费获赠一道如意楼招牌松鼠鳜鱼;


    猜对三个灯谜,可免费获赠一桌价值400文的麻辣锅子,限量50桌;


    猜对灯谜最多的客人,今年都可免费在如意楼吃锅子!


    看到麻辣锅子四字,他眼睛危险眯起。


    虽然旁边的人已在兴高采烈地尖叫,莫玲珑一定能听明白来龙去脉,贺琛还是掏出怀中纸笔,飞快地将重要信息写下给她。


    “如意楼,猜对三个灯谜赢麻辣锅子一桌,猜对最多的可全年免费吃锅子。”


    莫玲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这一瞬间,她又从那个年轻姑娘,变回了冷静沉着的玲珑记东家。


    “杜琛,我要你赢三次,行吗?”


    其实莫玲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气急。


    开饭馆的,多少都有这样的时刻——当你生意很好,就会有无数人模仿你,抄袭你,用更低的价格打压你。


    不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可这就是生活,她能做的就是把味道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无可挑剔,保证品质。


    如果别人做得更好,她认栽。


    她会将它放下,然后再一次投入全部热情,直到另一道招牌成功,直到把客人重新吸引回来。


    但如果不是,她一定不遗余力对刚。


    贺琛对她点点头,分开人群,稳稳带她穿过人潮,走到一整面灯谜面前。


    那里有人维持秩序,口中吆喝着:


    “如意楼灯谜宴,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猜对有奖,猜错无罚!一个一个来,答对一个才能继续下一个嗷……”


    莫玲珑上前,含笑问道:“劳驾,今日已有多少灯谜解出?”


    那人见她斯文,乐呵答道:“今日已有三位解出三个灯谜的了,其中最多的一位公子解出7个,但风度极好地只要了一桌。”


    她退回贺琛身边,耳语道:“我们猜出三个就好了。”


    音量很低,她也是最近才发现,杜琛的耳力非常好,可能不会说话的人,听力往往格外好一些。


    贺琛点点头,长臂一伸,从墙上摘下一个,立刻掏笔写下风筝二字,递给她。


    莫玲珑将谜面递给那人:“可是风筝?”


    对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贺琛,点头说:“对了,姑娘是要松鼠鳜鱼,还是再答对了拿锅子?若是后面答错,松鼠鳜鱼可也没了哦。”


    “再来。”


    贺琛又一探手,看完即写:猴子。


    莫玲珑笑眯眯:“这个谜底,可是猴子?”


    那人表情一凛,看向贺琛的眼神认真起来:“答对了。”


    此时围观的人激动起来。


    今年的灯谜宴难度不低,刚才已经铩羽而归了好几人,这对情侣一出手就让人觉得不凡,那负责猜谜的男人实在猜得太快,几乎看一眼就得出结论。


    “姑娘还要继续吗?”


    莫玲珑笑容不变:“当然。”


    她看向杜琛,稳稳道,“继续。”


    贺琛不负众望,接连猜出了几个,直到他伸向第七个灯谜。


    那人喊停:“两位若是答对七个,那小人要去请方才那位答对七个的公子,两方对比胜出者保留资格。”


    贺琛面色无波,点了点头,直接打开谜面,将谜底写给莫玲珑。


    片刻后,水榭中。


    韩元不想听孟欢呱噪,在一旁默默喝茶,如意楼堂倌上前来,双手一抱拳:“公子,楼下已有一对客人解出七个谜语,烦劳公子解围。”


    楼下欢声雷动,孟欢扒在窗口,忽然喊道:“呀,那不是莫娘子嘛!她今儿也来玩儿啦!”


    听见她的名字,韩元倏然起身,走到窗前向下一望。


    那里,高大的男人正低头看向莫玲珑,而她双眸映着月色,异样明亮动人。


    第57章


    水榭外掌声雷动。


    位于这声浪中央的男女,看起来默契异常,又情意绵绵。


    但这份默契和情意,在韩元眼里,却是无比刺眼!


    能解释通了。


    为何此人要次次找茬,次次给自己不痛快!


    他不过是她雇的杂工,他凭什么敢肖想东家?


    韩元握起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解出了七个?”良久,韩元问。


    堂倌垂首恭敬作答:“是的,公子。”


    韩元的指甲掐进掌心,拳头都绷得发白,却丝毫没有痛的感觉:“好,我且下去看看!”


    那堂倌巴不得他同意,在前面一溜烟给他打门。


    孟欢已回了牌桌,正和几个同辈子侄玩牌。


    这两人的对话也只听了个大概,见他要下去,扔下牌和一点碎银:“算我输了,你们拿去买糖吃!”


    然后嘚嘚地跟着下去。


    他可太喜欢吃莫娘子做的卤味了,打发下人已经买过两回。


    水榭楼下,莫玲珑等了一会儿,已有些不快:“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请来那位公子继续比?”


    这种营销的把戏,她也见过。


    看样子,这“答对七个的公子”纯系子虚乌有,就是个幌子。


    如意楼,到底玩不玩得起?


    “马上就到,姑娘稍等!”负责管灯谜的那人额头已是有了薄汗。


    莫玲珑似笑非笑:“你们的规则可没有写,答对均等的情况下,必须等前一位到场才可继续往下。”


    看热闹的人群不嫌事大:


    “就是,如意楼这么大一家酒楼,玩不起吗?”


    “继续继续,我们要看解谜!”


    负责灯谜的跑堂双手虚按:“大家稍安勿躁,马上就到。”


    随着水榭门开,他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来了!”


    贺琛往后看去,在点头哈腰的堂倌簇拥下款步而出的,不是那花孔雀还是谁?


    贱人!


    男人眼睛微眯,无声冷哼。


    胸腔随之微震,发出低低的气息拂动声。


    莫玲珑心有所感一般,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


    ……竟是韩元?


    她有些意外。


    可转念一想,又何必意外?自己对此意外倒是有些不该。


    此前韩元多次慷慨热诚的帮助,让她对这位客人的感受已近乎朋友。


    金额干餐饮这行的,最忌讳将客人当成朋友。


    客人今日来自家店里吃,明日去其他店里吃,实在平常得很。


    她怎可认为,店里的常客,不会去其他酒楼吃饭?


    想到此处,她微微讪笑,对他福了福:“韩郎君,夜安。”


    韩元绷着的神经,在看到她笑容的瞬间,松泛下来。


    可随即又觉得,她今日笑得多了一分疏离。


    他深深看着她,双手一揖:“莫娘子好。”


    随即,又深深看了一眼她身侧的男人一眼,仿佛用眼神在对其审讯。


    莫玲珑笑着看向谜面墙前的人:“可以继续了吗?”


    那人跟堂倌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可,姑娘请挑选下一个谜面。”


    她对贺琛轻点了下头,男人随手一抓,打开看过,随即写下谜底递给她。


    莫玲珑:“筷子。”


    那人凛然抬头:“对!”


    堂倌邀请韩元:“公子,轮到你了。”


    韩元见他确有些实力,不敢小觑。


    她若想要今日的灯谜宴的彩头,他也可赢了送她。


    于是背手面向已经零零落落的谜面墙,问道:“现在的彩头是什么?”


    堂倌垂首,恭敬答道:“


    现下比的,是如意楼一年的麻辣锅子畅吃。”


    麻辣锅子?


    韩元忽然转身看向莫玲珑,一下子懂了刚才她笑容里的异样。


    他居然帮着该死的如意楼作伪,用另一家酒楼的麻辣锅子,和她作比!


    怪不得这男人胆敢如此挑衅!


    他怎会如此愚蠢,不多问一句就帮忙解谜?


    韩元脑子嗡嗡的,此时什么也不顾上,只厉声喝问:“谁想出来的彩头?”


    堂倌吓了一跳,努力镇定:“这……小的也不知。”


    “竟敢如此蒙骗于我!去喊你们掌柜来说话!”


    无论他是否事先知情,背刺她至此,岂不跟小人无异?!


    那人忙给旁边打了个眼色。


    韩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莫玲珑面前,抬手至额前郑重作揖,咬牙说,“某不知如意楼打算,没想到他们竟敢剽窃莫娘子自创的招牌菜。”


    韩府过年的规矩大,一直到年十五,日日都有固定安排,他脱不开身去她店里。


    竟不知她受同行的倾轧至此。


    今日只是为了应付庶母的面子。


    她一年都求不到他面上一次,便勉为其难答应了给她亲妹家的酒楼解几个谜语,没想到这竟是一把刺向莫玲珑的软刀!


    他转而怒不可遏对堂倌说:“某弃比!”


    一句弃比,震惊了如意楼的堂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注意到了重点:


    “我说刚才一直觉得这位姑娘面善,可不就是玲珑记的东家吗?她家才是第一家做麻辣锅子的!”


    “我吃过!那味儿真好,所以如意楼这个麻辣锅子是怎么回事,你们有谁吃过吗?”


    “哎,伙计,你们都是如意楼的吧,你们家是学人家的,还是把人家方子给剽窃过来了?”


    “剽窃我看不至于,如意楼怎么着都是老字号了,应该是人家自己琢磨出来的。”


    “……”


    堂倌面色涨成了猪肝色,他自己都没吃过,怎好夸口?


    “这……本店明日开卖,欢迎新老顾客赏脸。”


    说完,麻溜回了水榭中,去找此次灯谜宴的管事二公子去。


    看客议论纷纷,但莫玲珑像没听见一样,丝毫不受影响,对贺琛说:“我们继续。”


    贺琛又接连猜对三个。


    没有韩元作比,胜局很明显,但身为擂主还需留到最后。


    韩元摆手邀请:“莫娘子,不如先去对面喝茶休息一下。”


    他看着她手里提着的灯笼,视线久久收不回来。


    这灯笼,可是他为她所赢?


    一时间,心间酸涩难言。


    孟欢被眼前急转直下的变化给惊呆了。


    这可是他才高八斗,为人清冷的表哥韩元啊!


    竟然会不顾体面到从楼里夺门而出。


    还有,刚才他对着莫娘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表哥什么时候同莫娘子有了这番交情,还去吃了麻辣锅子?


    他还是今天才从表哥庶妹嘴里听说这吃食,竟是莫娘子店里的,他还想去吃来着。


    才过了个年,他已经不了解自家表哥了。


    莫玲珑婉言拒绝:“不必了,多谢你好意。”


    这水榭里,估计就有如意楼的人,她虽不在乎这种商战,可没得腻味。


    “不是这里,是对面湘悦亭。”他指着湖对面,一处临河的亭台,“请莫娘子务必听我解释。”


    这场名为灯谜宴的游戏,到了此时此刻,已是尾声。


    韩元的解释,她刚才想通了韩元不过是个客人之后,也已不放在心上。


    她现在的注意力,已悉数放在了如意楼的麻辣锅子上,她想尝尝对方做得怎么样。


    见莫玲珑神色淡淡,韩元急切地说,“某给莫娘子店里写的那些东西,都已准备好了,莫娘子你过去坐坐,我这就安排人回去取。”


    他扬声喊:“阿威!”


    此时,孟欢终于将出门之前的一个场景对了起来。


    他见那毛毡布纸封看着崭新又别致,刚想拿起来看看是哪家铺子的货,被表哥冷喝着让他放下。


    当时他还在想,表哥一向不喜别人碰他物件,便也没多想。


    现在想来,那一定是给莫娘子写的……


    莫娘子,莫娘子,莫娘子,一连串的事,桩桩件件指向的,都是莫娘子。


    即便再不通人情世故,孟欢也察觉出了表哥对莫娘子不同一般的情意。


    随即,心里涌起对表哥的无限同情——


    韩家最重规矩,韩山长身份在那搁着,且老太太那是什么人儿?


    韩家唯一的嫡子,若要娶妻,怎可能不是书香门第出身?


    莫娘子再好,那也是商户女啊。


    金安重商,但商户和官宦大族之间,也几乎没有通婚的可能。


    再好也不过像今日请他们来的韩家继室,给人做填房,小妾。


    可以表哥的为人,又怎可能舍得让自己心悦的女子做小?


    越往下想越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然而孟欢空前地与表哥达到了精神上的平等。


    他念书念得不好,是家中不成器的典范。


    而表哥,也即将成为整个家族怒其不争的标杆


    “不必麻烦。”莫玲珑莞尔,“今日拿到,和明日拿到,是一样的。”


    孟欢心里叹气,上前拉了拉韩元,有些不敢看他失意的神情:“是啊表哥。莫娘子这会儿拿到,最快也要明日才有功夫找师傅做,一样的。”


    但韩元坚持邀请:“那去坐坐吧,此处人太多。”


    期待的注视中,莫玲珑却仰头看了眼身侧的男人,征询他的意见。


    灯谜都是他猜出来的,要不要继续等,怎么等,他自然可以发表意见。


    贺琛眯了眯眼,和韩元视线相触。


    穷图匕现。


    此时此刻,双方对彼此心里那点念头都无比清楚。


    他对莫玲珑摇摇头。


    不去,凭什么给那孔雀机会解释?


    见他表态,莫玲珑垂头福了福:“多谢韩郎君盛情,我们不去了。”


    她把她和那男人一起,说“我们”。


    韩元一颗心直直下沉。


    一时竟然想不出再度挽留的由头。


    贺琛却尤嫌不够,掏出怀中纸笔,龙飞凤舞写下:


    两面三刀,不是好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这样背后骂人,跟他平时靠谱的样子很割裂。


    但……很亲近。


    韩元的为人,她从林巧那里有所了解。


    名声很好,品性孤高,应当是不屑于给一家酒楼当什么掮客的。


    但她又何必在意,一个客人的想法?


    莫玲珑笑笑,把那一页折起来推回去。


    她忽然不想等了。


    其实当杜琛答对三题的时候,她就想停了,只是他答题太快,一眨眼就答对了七个。


    不过也亏得如此,才知道这背后的原委。


    想到这里,莫玲珑转身对如意楼的堂倌说:“劳驾,我们不想要那一年的麻辣锅子了,只要一桌就行。”


    那堂倌巴不得她快些走。


    她留在这儿,那些百姓越说越难听,剩下的谜语都没人上来猜了。


    要他说,谁也没规定这菜不许别人跟着学,那要如此,家家饭馆还能有几道菜可做?


    他当即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张券,双手递给她。


    请神容易送神难,走好吧您。


    “韩郎君,明日书院见。”莫玲珑说完,转身离开,贺琛紧随其后。


    韩元望着两人一高一矮,一纤细一健硕,交错着缓缓走远的背影。


    久久站立,耳边嘈杂的人声,一声都未入耳。


    他年少有才名,追捧者颇多。


    但他生性淡漠,除了经世济用的学问,少有什么世俗欲念,想得到什么。


    年近弱冠之年,才得遇这个女子。


    谁能知道,一入眼便入了心。


    轻易成了执念。


    他有种害怕的感觉,她的这次转身,将离他越来越远。


    他该怎么办才好?


    能写出万字长文的脑袋,此时犹如浆糊。


    “表哥!表哥!”孟欢拉住失神的韩元,把人往水榭另一边拉,苦口婆心,“你听我说表哥,从长计


    议,咱们从长计议!莫娘子不是说了吗,明日书院见啊!”


    韩元目光痴狂:“她说明日书院见?”


    “对啊,你别把事儿搞砸了,你好好的,别让人看出来你的想法,行吗?”孟欢有些后悔,今日不该拉他凑这热闹。


    韩元眸光动了动:“你看出我心悦她,是吗?”


    孟欢:“……”


    这位爷,您是一点也不掩饰了是吗?


    “嘘!别说出来!”孟欢绷着脸,“你想莫娘子厌烦你吗?你且好好想想,若是你让旁人看出来,对她名声可有好处?”


    她的名声。


    这四个字让韩元迅速冷静下来。


    是了,她的名声。


    自从跟陆如冈婚约告吹,即便她赢了官司,可终究对女儿家名声有损。


    他现在未有功名在身,也尚无能同家族割席自治的能力,如何让她过上受人仰慕尊重的生活?


    至少,不能给她添麻烦。


    思及此,他收回了脚步。


    “子初,哎呀子初!”蒋劲松从水榭中匆匆赶来,拦在韩元面前,一脸焦急的神色,“误会,都是误会!我来解释一二。”


    韩元哪里会有耐心听他解释。


    他对旁人的容忍为零,更何况是无形中拿他作筏子,离间了好不容易同莫玲玲建立起来的交情。


    他帅开衣袖,避开蒋劲松伸过来的手,大踏步离开了水榭。


    蒋劲松在下人面前被下了面子,脸色极不好看,手一挥:


    “还愣着干什么?快补上谜面啊!”


    “是!”


    这五十桌麻辣锅子,他还不信就送不出去了。


    丢掉的场子和面子,他要用白花花的银子证明,他蒋劲松绝不是孬种,就凭这双慧眼,一定会帮如意楼找到下一道招牌!


    莫玲珑和贺琛回到两人摆摊的位置,胖婶也已收拾得差不多了。


    见两人一前一后托着盏灯笼回来,胖婶笑问:“怎么样,还好玩吗?托你们这小灯笼的福,我们药铺今年的药茶,卖得也比去年强,都卖完了!”


    “赢了一盏灯笼,能帮到婶娘可真太好了!”莫玲珑将灯笼挂在推车前,男人则弯腰解开锁链。


    “那小孩是不是回去了?我家臭孩子早跑回去了!”


    “是。”


    一前一后排着队,推车从湘悦坊的反方向撤离。


    胖婶去截玩脱了的小胖,回到长街的,竟只剩下玲珑记的推车。


    贺琛把着车,将怀里的纸笔掏出来递过去。


    莫玲珑好奇地接过来。


    经过今天晚上,这位本就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的男人刷新了她对“聪明”的认知。


    也不知他会写什么?


    她翻开,龙飞凤舞的字迹显示,是他边走边写出来的:


    那人不是好人,莫要信他!


    明日我替东家去梅鹤书院,不可让他糊弄东家!


    最好把铺子里他写的那些字全换掉,晦气!


    一连三个感叹号。


    可见这位大哥是极看不惯那位韩郎君了。


    这份维护,让莫玲珑有些动容。


    她轻轻地笑:“姜师傅手工那么好,换掉的话,他会难过的。至于韩郎君是不是好人,这一点没什么要紧,他愿来玲珑记吃饭我自然欢迎,他想去其他饭馆吃饭,那也是他的自由,他只是客人,你懂吗杜琛?”


    “不过你说的,替我去梅鹤书院,那是再好不过,还有,送菜之前,你替我先去一趟肉铺,找李掌柜多要十斤猪梅肉,十斤下五花,我要琢磨个新菜。”


    她一个人送菜过去有些吃力,如今店里生意上了轨,一刻也走不脱人。


    而且,最近凉菜和小食点心的销路看涨,她也得尽快准备丰富一下菜单了。


    贺琛点点头,伸出手生疏地比了个OK,抬眉看着她:这次比对了吗?


    偶然看过一次她比给霍娇看,他就记在了心里。


    莫玲珑笑出声来:“比得很对。”


    随即感叹道,“哎,你真的能帮我做好多事,我都不敢想,哪天你攒够了盘缠要回去,我去哪里找你这么好的帮手。”


    她很矛盾。


    杜琛的价值,值得翻几倍给他涨工钱,但又怕涨得太多,他盘缠攒得太快,也就离开得越快。


    她甚至非常阿Q地想,或许大安朝幅员辽阔,杜琛的家乡远在边疆,跑一趟很不容易。


    “我真的有些离不开你了。”


    用真金白银维系的彼此需要,是全宇宙都拿得出手的健康关系。


    最后的轻叹声,听在贺琛耳中,心跳猛然一颤,一阵酥麻从心底向四肢百骸蔓延,连呼吸都逐渐紊乱。


    若不是夜色掩盖,他不敢想此时自己的脸颊是什么颜色。


    他想说,那我就不离开你。


    可那样会吓坏她。


    贺琛深呼吸平复下急乱的呼吸和心跳,让自己的回答无声融汇在夜风里,不敢侵扰她一分一毫。


    次日。


    贺琛带着莫玲珑给的银两去富贵肉铺,除了额外增加的二十斤肉,其他肉食足足有一百多斤。


    他浑身燥热,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竟然连李掌柜建议的扁担都没用,两肩一分就扛回去。


    昨夜无眠,但他精神亢奋得自己都吃惊。


    然而,就在踏进小巷的岔路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


    风动,呼吸,心跳,步伐……


    有人在跟着他!


    贺琛毫无征兆地陡然加速,将近两百斤的肉在身上,却丝毫没有影响脚步。


    他绕了几圈后,跳进隔壁卢家院子,再翻过院墙回到莫家后院。


    卢家布庄楼上,靠窗看向外面的卢大娘看到这一幕,陡然急促地啊啊叫了两声,却无人听见。


    贺琛放下肉,掩去脸上神情,依然担起莫玲珑准备好的卤味,拿上她准备送给方大娘试吃的泡菜和肉脯干出门。


    只是,离开院门后,他发了信号烟花喊来夜鸢。


    白日的夜鸢穿着常服,肤色染过,平常得丢在人群中找都找不见。


    “主子!”


    贺琛肃然:“有人跟踪我,你把人找出来解决掉。”


    “是!”


    “你的马给我,我要去城外。”


    “是!”


    夜鸢看着自家主子将一大一小两个陶罐用绑绳固定在马背上,然后飞身上马,很快不见了踪迹。


    “主子是要运什么机密物件吗,我怎么从没见过?”他默默地在心里揣测。


    自己隔三差五见自家主子,却毫无所知,主子,真是深不可测。


    梅鹤书院。


    第一日复学,许多学生过年期间吃得脑满肠肥,没什么精气神。


    也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哎,按方大娘说的,今日咱们有卤味吃吧?”


    “啊,卤味!我念叨了十几天的卤味!我娘打听不到哪有莫记的铺子,馋得我都瘦了……”


    “是城东的玲珑记,记住咯!”


    “……”


    贺琛纵马上山,将马拴在下马石上,单手提着陶罐上前。


    门房早已得了方大娘知会,请他登记完姓名,便将他安顿在门房偏厅内等候。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前久久顿住。


    来人似乎很是紧张,顿足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叩响轻掩的门。


    “笃笃”一声,连叩门都叩得小声


    贺琛看着半边门上映着的影子,眼神一冷,揣手等待。


    韩元艰涩开口:“莫娘子,是我的错,我识人不清遭人利用。你切莫对我生分……可好?”


    贺琛冷哼一声。


    韩元悚然抬眉,伸手


    推开门。


    四目相对:“你……”


    贺琛根本没看他。


    只顾慢条斯理坐下,在纸本上落笔。


    那支意定制的木杆炭笔,在斜斜透过窗棂的日光照射下,油润精美。


    上面的“玲珑”二字,直直刺入韩元的视野。


    第58章


    贺琛转动笔杆,全方位展示那支笔的雕刻之特别。


    韩元在书法一道颇有造诣,对这“玲珑”二字又格外敏感,不是挂在店招上那俩字,还能是什么?


    可写这两字的,是莫娘子本人。


    这是莫娘子给他做的?


    亦或是莫娘子做了送他的?


    韩元呼吸一滞,胸口如针刺般疼。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问:“今日怎是你来?莫娘子呢?”


    贺琛写完给方大娘的清单和新品介绍,才施施然抬头,露出上位者才有的淡笑。


    满意地欣赏完对方的狼狈,才慢条斯理翻到纸本最后一页,写下:


    我替她来,自然一样。


    韩元被噎住:“你!”


    随即毫无风度地低吼,“你有何资格说这种话?!”


    花孔雀嘶叫打架,简直是找死。


    贺琛笑意加深,提笔又写:


    看到吗?这是她送我的。


    “你!”韩元厉声,想要扑上去打他。


    可贺琛径直起身,掠过他,迎向门口。


    方大娘来了。


    脚步只离一丈远。


    他推开门,迎上去双手一揖。


    方大娘:“哟,今日换了人来?我是说莫娘子力气小,送菜最好换个壮劳力!”


    一看里面,还站着韩元,“子初也认识这位郎君吗?”


    韩元绷着脸:“不认识。”


    方大娘便没继续问。


    新年伊始,刚复学的学子,还有不少等着家里送物资的。


    猜想如此,才会等在这里。


    当即便将贺琛请去膳堂。


    贺琛稳稳将两边陶罐一提,轻轻松松跟在她身后进了膳堂。


    然后双手一揖,把纸本递给方大娘。


    她一看,里面竟已写了好几段话:


    方大娘,今日送来的卤味按年前商定,一共是六十斤,另给您带了我们东家自己做的泡菜和肉脯干。


    她诧异地看向他。


    贺琛大大方方指了指自己,表示不会说话。


    方大娘着实在心里唏嘘了一会儿,这么一表人才,可惜是个哑巴。


    随即心里对莫玲珑又多了一分欣赏,为人心善。


    她打开那小陶罐的盖子,一份清新的酸香扑鼻而来,令人口舌生津。


    方大娘拿筷子夹出来一些。


    晶莹透着水色的萝卜,脆生生的卷心菜透出熟成的嫩黄,伴着几瓣肥白的蒜瓣,看起来格外清爽。


    这泡菜跟此地的腌菜看起来极为不同。


    金安本地百姓,秋冬吃不完的雪里蕻,会用粗盐腌在咸菜缸里,到次年熟成后洗干净做汤炒菜,咸酸爽口。


    可这泡菜,看着真是晶莹透亮啊,倒像是能直接吃一样。


    贺琛见她只顾端详,又写了一句递过来:


    可以直接吃,您尝尝。


    “好,我尝尝!”方大娘夹了一小块卷心菜进嘴里。


    菜叶带着些汁水,入口酸爽,嚼起来爽脆。


    过年吃多了滋腻的肉食,吃这泡菜真是令人开胃!


    她又尝了块萝卜,保留了萝卜的香味同时,一样的咸酸开胃:“真不错,好吃!”


    可惜只小小一罐子,只够拿给山长和几个老师尝尝的。


    她抬头:“下回让莫娘子多送些来,这多少钱一斤?”


    贺琛落笔:


    东家说了,承蒙书院赏识,方大娘若是觉得好,每次送菜我们多送几斤泡菜当搭头。


    腌泡菜对玲珑记来说只是费点功夫,但成本很低。


    那些菜最好看的部分切配了做锅子涮菜,剩下的不做成泡菜也是浪费。


    对梅鹤书院这样的大主顾,莫玲珑用小小泡菜搭头维护关系,算是花小钱办大事呢!


    但方大娘摇头:“几斤哪里够?我们书院早膳用得着,其他菜也用得着。除了她送的几斤,下回来再给我带十斤。多少钱一斤?”


    该收的优惠方大娘不客气,但这泡菜她得多买点。


    随夫君去世,早已熄灭了多年的做菜热情,竟被这份泡菜勾得有些蠢蠢欲动。


    甚至只这么一尝,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做,单吃过粥,跟肉菜一块儿做肯定也好吃。


    贺琛报了五文一斤的价,方大娘十分爽快地直接全款跟着这次的卤味一块儿结算给他。


    其实莫玲珑做这泡菜,只打算做每桌配菜,并不打算单售。


    当配菜做得足够好,且别处没有卖的,就会成为店内不上菜单的招牌。


    ——为了多要几口,还不得多点几份肉?


    韩元脚步沉重地回斋舍,将自己摔在榻上,闭起双眼。


    遥遥能听见门外路过的同窗问候声,但他一点也不想回应。


    袁佩佳被孟欢抓着匆匆而来,进了房内,把门一关。


    “出什么事了?怎的如此失魂落魄!”


    两人穿开裆裤起就认识,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意的模样?


    孟欢轻咳:“嗐,英雄难过那啥关嘛……”


    这是害了相思?


    袁佩佳眉尖一蹙:“莫娘子要成亲了?”


    “噗——”孟欢被口水噎了一下,“没,没听说。”


    听见她的名字,韩元终于睁开眼睛。


    袁佩佳咦道:“既没有成亲,你还有的是机会,这幅死样做什么?”


    既没有成亲,你有的是机会。


    韩元忽地坐起:“你说的对。”


    他眼神顿时清明,“把你小厮阿鲁借我,进城一趟!”


    袁佩佳后仰,借机敲竹杠:“借人可以,马车自备,还有,你得给我题几幅字,还得替我把这一旬的策论……”


    “行了,我都答应!”


    不平等条约一经签署,即刻生效。


    肥圆的阿鲁破天荒头一遭坐了韩元的豪奢马车,嘚嘚进入城内。


    他按着自家公子要求,大摇大摆进玲珑记,点了一桌鸳鸯锅子。


    点菜的时候,他盯着那女子手里的木杆笔,露出好奇神色:“姑娘,这是什么笔?”


    这笔的确好用又便利,已有很多客人打听过了。


    林巧灿然一笑:“这是我家姑娘自己想出来的笔,比一般的笔用起来省力些。”


    她把笔往他面前一伸,“而且很好看呐,是吧?”


    阿鲁憨憨地应声:“好看!这木头也讲究,还有这刻字……”


    他歪着脑袋看清,那上面是个“巧”字。


    “对,姑娘给我们每个人定制的呢!”林巧笑着收起笔,“您稍等,锅子马上就好,可以先尝尝我们家的泡菜。”


    “哎!”


    阿鲁夹了一口泡菜,嗯……这味儿真是美滋滋!


    这种活儿要是下回还有就好了。


    正美不滋滋地准备吃第二口呢,忽地,阿鲁把脑袋一缩。


    他瞧见谁了?!


    那不是韩府大丫鬟玛瑙嘛!


    了不得了,玛瑙怎会来外面吃饭?!


    别说韩府那样规矩繁多的门第,就算在袁府,老太太的大丫鬟也轻易不露面的。


    紧接着,他看到玛瑙对那女堂倌小声说了一句之后,便转身出去接进来一个富态的老太太。


    这……阿鲁顿时紧张得肚子都抽抽起来。


    刚刚打开的胃口,转眼就没了。


    不言而喻,这位看起来穿着雍容的老太太,便是韩府说一不二的韩老夫人。


    乖乖!


    不过好在玛瑙搀着老太太,上了楼。


    阿鲁虚惊一场,肉上来后,立刻怒涮一半,抚慰吓破了胆的惊慌失措。


    楼上雅间,虽然没有门,但每一个隔断口,都挂着一片竹帘,视野不受打扰还显通透。


    玛瑙扫了一眼,只觉环境不够雅致,打起竹帘问:“老太太,您看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咱们只是来吃东西的,也没挑剔人家的理。”老太太往里一坐,抬眼看着玛瑙和小丫鬟,“


    你俩也坐,既出来了,别守那么多规矩。”


    小丫鬟紧张得哆嗦,玛瑙一福,拉着小丫头往老太太两边坐下。


    莫玲珑看出老太太身份高贵,对林巧打了个手势,自己拿着纸本上前:“老夫人是第一次光顾我们小店,我给您介绍介绍我家店里的锅子品种,可好?”


    虽然没来过,但已是吃过。


    韩老夫人点头,听她将不同锅子口味,涮菜搭配,和蘸料的品种一一介绍。


    她音色虽有江南女子的清甜,但语气透着爽利。


    韩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姿态不卑不亢,眼神毒辣,体恤下人,这店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处处巧思,都能反映这姑娘脑子聪明。


    抬眼又看挂在墙上的菜单。


    毫无意外,是她那金孙的手笔。


    可上面竟没有那两道酪。


    于是她给玛瑙递了个眼色。


    玛瑙按老太太口味点了一个鸳鸯锅子,随即又问道:“您可是掌柜?我家老太太喜欢那道酪,不知店里可还能做?”


    那两道酪,玲珑记开张后她只做过两三次,客人中也只送过给韩郎君。


    想来,这位老太太跟韩府有亲眷关系。


    莫玲珑笑着解释:“玉酪和酥酪需得用到上好的牛乳,今日店里没有,也就没办法做。”


    眼见老太太有些失望,她不忍道,“不如留下府上地址,我得空做了给老太太送去。”


    她最难拒绝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总能让她想到自己的奶奶。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其实是特别朴素的心愿。


    她每次对别人的奶奶好,就会想,别人也会这样对自己的奶奶。


    即便她已经去世,她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她也愿意相信,在另一个时空,会有人善待她善良的奶奶。


    玛瑙见老太太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笑意,笑着对莫玲珑说:“那怎好意思这么麻烦你,我们常来吃就是了,说不准能碰上。”


    “不碍事的,我去给您几位下单,稍等。”


    不一会儿,锅子上来,配菜也都上齐。


    一起上桌的,还有一小碟红润的,透着鲜亮色泽的肉片。


    见她们意外,莫玲珑浅浅一笑:“今日没能让老太太吃上酪,小女做的新菜蜜炙樱桃肉,请老太太尝尝。”


    同时又拿来一小碗碧粳米煮出来的米饭,松松冒尖,顶上还撒了几颗黑芝麻。


    玛瑙露出惊艳的神色:“这肉做得真好看,姑娘的名也取得好!”


    是呀是呀,这可是茶餐厅粤菜馆扛把子的叉烧哎。


    哪家广东酒楼拿出来的叉烧不合格,可是会被开除粤菜菜籍的!


    至于这名,倒是得表扬杜琛。


    她今天把那二十斤肉都做了,分了两种甜度和烤制的程度,大家尝过后都说好。


    就是取名环节颇费脑子,接连想了好几个都不满意。


    最后还是等杜琛回来,大笔一挥取了这个名。


    蜜炙樱桃肉,看着就让人好奇,关键还格外贴切,这肉的颜色,可不就很像熟透了的樱桃嘛。


    连见多识广的韩老夫人也露出一丝惊奇:“的确是好!”


    “您慢用。”莫玲珑放下竹帘,转身离开。


    此时,店里已是满客状态。


    但同一般酒楼不一样,玲珑记店里并不嘈杂,客人都聚精会神在吃锅子。


    玛瑙小声:“老夫人,我给您烫点儿菘菜和菇子?”


    “先来点儿肉。”韩老夫人看那牛肉片片得很薄,颜色鲜亮,一看就是非常新鲜的肉。


    “是。”


    “再舀点儿汤润润吧。”老太太又说。


    堂食吃起来,肉食更是新鲜,肉片在汤里烫熟后,肥瘦发生皱缩弯曲,咬起来都多一分嚼劲。


    菘菜在骨汤里烫得酥软了,扒成小块,只略蘸一蘸那特配的酱油,就是绝顶的美味。


    再尝这蜜炙樱桃肉,甜中带着微微酒香,酱汁丰美,肥而不腻,让人险些跟着把舌头都咽下去!


    老太太眼大胃小,吃了几口裹着肉汁的米饭,就有些饱了。


    看着那条微微晃动的竹帘,对玛瑙说:“去,替我要一碗粥来。”


    “是。”


    听这衣着比普通富人家小姐还好些的婢女说完,莫玲珑没立刻答应,而是问:“老太太是喜欢软烂一些的粥,还是颗粒分明些的粥?”


    “软烂的。”玛瑙答。


    莫玲珑却神色一肃:“上了年纪以后,太烂的粥不适宜,容易得消渴症,要是爱喝粥用杂粮做会好些。姐姐要是信得过我,我给老太太做一种粥可好?”


    玛瑙知道消渴症的厉害,府里的大夫也曾提过,让老太太少进滋腻甜腻的糕点肉食,却不知道,烂糊粥也会让人得这病。


    她微微一想,点头说:“那劳烦姑娘。”


    莫玲珑去菜窖里取了一包用冰块镇着的小米,取了个小锅煮开。


    “师父,你在煮什么?为什么那米要冻成块啊?”霍娇好奇地问。


    “小米粥。”莫玲珑教她,“你看我不止冻了小米,我还冻了红豆,绿豆,玉米这些,对吧?冻过之后煮开就很容易能煮烂了。”


    而且低GI,不容易引起血糖激升。


    霍娇猛点头。


    不一会儿,小锅里的小米粥煮烂了,莫玲珑又取了她炒来准备给自己解馋用的腊味松,装了一小碟。


    小米粥散发淳朴的芳香,被香醇的腊味和肉香一激,变得诱人起来。


    莫玲珑打起竹帘,放下这两样:“老太太,小米粥配腊味松,长寿又安康!”


    老人家都爱听这种好话,哄一哄,这杂粮粥就吃下去了。


    韩老夫人早听了玛瑙转述的话,看着金黄的泛着米油的小米粥,有些动容。


    她爱吃的东西,多数是从先太后那里成为习惯的。


    先太后酷爱喝米粥。


    从各地的贡米里挑那边疆上贡的天山米,颗粒晶莹透亮,煮出来的粥,米油丰富,入口香甜。


    但后来御医说她得了消渴症,那粥再不能喝。


    多少年了,她已经没人说起过这回事。


    这年轻的姑娘,居然知道这个!


    在玛瑙的好奇中,老太太舀了一勺粥,缓缓送入口中。


    小米粥比大米粥要少一分香甜和软烂,但多了一分朴素的气味。


    不难喝。


    如果想到这粥不会让她得消渴症,甚至觉得跟大米粥没甚区别。


    小丫鬟看着玛瑙,手在桌下暗暗地拉她:是不是该问问老夫人,需不需要再叫粥?


    但玛瑙给她使了个微不可查的眼神:不用问了,看这表情,老太太喜欢喝!


    一口下肚,老太太又舀了一小勺腊味松。


    “这叫,腊味松?”


    玛瑙恭敬答道:“是。”


    这菜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儿没什么色相。


    但闻着浓郁的腊肉香,让人不敢小觑这份滋味。


    老太太有些明白了这姑娘如此搭配的用意:


    腊味松洒在小米粥上,这粥就有了好滋味。


    她将勺子又舀满了粥,送进口中。


    切得均匀而细巧的腊肉粒,鲜肉粒,混合在一起,鲜香绝伦,空口吃或许会有一点点咸,但和米饭或粥搭配,就成了绝配。


    韩老夫人闭上眼,慢慢享受口中丰富的滋味。


    好半天,才睁开眼:“好吃!”


    她指着那道蜜炙樱桃肉,吩咐道,“待会儿结账,你问问东家这肉可不可以卖咱们一些?哦,还有腊味松!”


    玛瑙顺从应下,又听她说,“以后早膳的粥,给我换成小米粥。”


    “是!”


    “行了,你俩也别拘束,吃吧。”


    老太太擦擦嘴,只觉今日这一餐,无论是滋味还是感受,都满意极了。


    松泛下来没一会儿,只听隔壁的人换了一桌,新来的这桌在问那姑娘:“莫娘子,听说如意楼也在卖麻辣锅子了,你尝过没?跟咱们的味道一样好吗?”


    如意楼?


    老太太知道这家酒楼,儿子的妾娘家人开的,听说生意不错。


    莫玲珑笑着答:“还没呢。准备找时间去尝尝。”


    旁边有人抢道:“一看你就消息不灵通,昨儿晚上莫娘子赢了人家灯谜宴最大的彩头,但是根本不屑拿!听说最后也没人赢到三个以上的谜。”


    “嗬,这岂不是抄莫娘子的吗?”


    “人也没说跟玲珑记的辣锅一个味道嘛!”


    “……”


    韩老太太听明白了。


    如意楼有样学样,也弄了个麻辣锅子,还舞到正主眼跟前来,却没成想,正主压根没放眼里!


    她有些好奇,这位年轻的东家会怎么答。


    但莫玲珑只淡淡一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最终让客人满意的,还得是好味道。如果如意楼做得更好,我得进步,如果做得不好,那只能说明,我家的麻辣锅子算是成功的,只有做得好的味道,才有人学。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莫娘子爽快!”


    “还得是我们城东的姑娘,就是敞亮!”


    “莫娘子,就算他家卖,我也喜欢吃你家的锅子!”


    玛瑙觑着老太太的神色,不禁有些惊讶。


    没看错的话,老太太刚刚笑了一下。


    她作为大丫鬟,多少能猜出一些来。


    老太太这次出府,是为了大公子。


    大公子学问好,为人孝顺,除了至今没影的婚事,实在没有其他值得老太太操心的。


    可……


    她不禁又看了眼莫玲珑。


    这位姑娘相貌出众,配公子自然绰绰有余。


    可家世上,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在大安,清贵有时候比权贵更稀罕金贵。


    韩府可是地地道道的清贵高门。


    韩山长是大儒,在国子监任过多年主讲——若不是烦那些俗务,他是当仁不让的祭酒大人。


    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虽然人不为官,可处处有人脉。


    韩老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先太后重用的女官,当今皇上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姑姑”。


    老太太刚刚这一笑,莫不是对这姑娘满意?


    她不明白,但大为震撼。


    结账时,玛瑙提出想买些蜜炙樱桃肉和腊味松回去。


    莫玲珑一笑:“这两道菜还没定价呢,暂时不卖。”


    正当玛瑙失望,她又说,“但是,承蒙老太太喜欢,我可以送。姑娘你付一下陶罐的押金,改日将罐子送回来给您退便是了。”


    玛瑙大为惊喜,哪里在乎这点押金,当即腆着脸要了两罐带走,满载而归。


    虽然莫玲珑说得敞亮,但玲珑记今日的生意,还是明显受了如意楼的影响。


    中午只翻了两三桌,到晚上,可以预见会更少。


    几人围坐盘账时,莫玲珑将昨日赢的券拿出来:“我们抽签,谁抽中了谁负责晚上去如意楼吃他家的麻辣锅子,比较一下跟我们的味道区别。”


    林巧摇头:“姑娘,我得看店,我不去。”


    霍娇气得发抖:“我不去!这不要脸的臭酒楼,先是找人来偷我们家的锅子底料,偷不着就学!”


    门口洗碗的梁图安浑身一僵。


    梁图宁抱着大鹅小声问:“哥,她们为啥都不肯去啊?”


    梁图安“嘘”了一声:“因为别人手段恶劣。”


    “可是不该看看别人能学多少吗?要是根本学不到,就不用怕。”


    梁图宁扁着嘴。


    他想学杜大哥的本事,可杜大哥压根不搭理他,想学也学不会。


    莫玲珑:“知己知彼才行。如果别人做得好,我们也学学。”


    贺琛递过去一张纸:


    你只管去,带着她俩,店里放心交给我和那兄弟俩。


    见她诧异,他又翻过一页:


    梁图宁接待客人点单,梁图安负责开锅,我负责收银,替你守好这家店。


    不知为何。


    看到“替你守好这家店”这几个字,让莫玲珑心里一下子熨帖而踏实起来。


    她不习惯将后背交给别人,但如果是他的话,好像可以试试。


    第59章


    纵使霍娇百般不愿,莫玲珑还是让她教会梁图安。


    演示几遍后,梁图安已经能完全按比例添入高汤煮麻辣锅底料,更不要说只需加热的骨汤锅和鸡汤锅了。


    霍娇还是不放心:“那蒸包子呢?”


    梁图安站姿板正,认真作答:“霍厨做好的叉烧包,蒸一刻钟就得。每次五屉一蒸,蒸好后坐在热水上温着。”


    见她白眼横过来,小心翼翼:“没有偷看过,我是听水里的咕嘟声响了这么久。”


    霍娇哼着背过身,难掩嘴角一闪而逝的笑容。


    这死孩子喊自己“霍厨”,该说不说,听着还有点怪好听的……


    莫玲珑宠爱地摸摸她的头发:“满意了?”


    其实她也意外。


    梁图安每天只是在后厨外面洗碗洗菜,却能留意到霍娇在里面做了什么。


    足以证明是个有心人。


    先前,真是可惜把心思用在了歧路上。


    贺琛竖起他刚写好的纸:


    菜提前洗完,碗见缝插针洗,而且我会看着他们,不会出问题。


    虽只相处了月余时间,但他已经得到了她们的信任。


    莫玲珑虽不信任梁图安,可加上杜琛的作保,竟奇异地放心。


    “今天晚上可能只有十桌客人,相信他们能应付得来。”


    这就是起步阶段做火锅的好处,容易标准化。


    “是,师父。”霍娇咬牙同意,最后还用安麓话对梁图安威胁一番。


    三人换了身新衣,在天色略暗时到了如意楼。


    如意楼位置得天独厚,开在湘悦坊边上,算是城里烫金地段。


    此时,湘悦坊灯会的主题灯笼已拆除,但还留了那些沿着街市布置来照明用的灯笼。


    华灯初上时分齐齐亮起,依然恢弘壮丽。


    “这么好看!”霍娇瞠目结舌。


    林巧:“也就这几日罢了,咱们快些,好像这些人都是去如意楼的!”


    她一指临河的那栋三层酒楼,门前已经水泄不通。


    走近了发现,举着券的客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


    “要等多久啊?”


    “能不能快点儿?”


    “……”


    门口迎宾的伙计有些招架不住,扯着嗓子喊:“大家不要挤,不要挤!”


    莫玲珑往里一看,如意楼果然很大,一楼足有八个开间宽,圆台面大大小小约莫摆了有二十桌,中间还留着个舞台供表演。


    粗粗一算,加上楼上的雅间,应该能同时供应四十来桌。


    她一路南下金安时,吃过不少地方招牌的酒楼。


    如意楼这样的规模算得上顶尖水平。


    只是,已坐下的客人大多桌上都空空,上锅子的跑堂手忙脚乱。


    约莫等了两刻钟,门口的食客才进得门去。


    她们三人,被安排到了二楼角落的一桌。


    跑堂见她们拿着券来的,也不再多问一句,让她们又等半刻钟后,锅子上了桌。


    一同来的,还有搭配的涮菜,悉数堆码在一个小架子上。


    霍娇冷哼:“小家子气,要学就学像样点儿,这破架子算怎么个回事?”


    说着,她伸手戳了戳那摇摇晃晃的架子。


    林巧:“小声点,我的姑奶奶!”


    莫玲珑却不气愤,细细观察着一切。


    这家锅子跟她定做的几乎一样,只是打磨


    略显粗糙。


    再看隔壁桌的,明显形状就不太一样。


    算算时间线,为了赶上元宵灯会这个绝佳的宣传机会,他们筹备麻辣锅子的时间很短。


    估摸着是找了多家供应商,才凑齐这么多锅子。


    “你们都尝尝锅底的味道。”说着,莫玲珑舀了一勺辣汤入口。


    看锅底颜色,应该跟她一样选用了牛油熬底。色相上几乎没有差异。


    但一入口,滋味的差别就能轻易品尝出来。


    霍娇尝完,脸色由怒转而平静。


    林巧尝过后,则微微皱眉。


    这锅底咸鲜味很足,油脂的香气也过关,但是,辛辣缺得有点多了!


    莫玲珑一笑:“尝出来了?再尝尝骨汤的锅底。”


    骨汤熬得还算香浓,但看起来有些寡淡,而同样的骨汤锅底,玲珑记会预煮进一些难熟的蔬菜,比如笋尖,玉米棒子,且至少会保证有四五块带肉的排骨。


    喝过骨汤后,霍娇脸上的神采明显生动了许多。


    和林巧互碰的眼神带上了暗自爽快的默契。


    价值400文的赠券,包含了牛羊肉片和猪肉丸子等寻常涮菜。


    三人吃饱后,还剩下一些。


    堂倌挡不住门外食客,已有些等位的客人大喇喇等在一旁,三人便草草起身让了桌出来。


    离开如意楼,莫玲珑带她们重走一遍灯会的街市,竟还有三三两两的摊位。


    扶着当时杜琛猜灯谜赢彩灯的桥头,她问:“你们觉得如意楼的锅子怎么样?”


    霍娇已是憋了一肚子话:


    “师父,他们家的辣锅也忒不够辣了,胡椒和茱萸都用得太少不够劲,那锅子吃到最后只剩下点儿花椒的麻味儿。再说那骨汤锅也忒小气,里面的排骨是等着捞出来做别的菜吗?我一块排骨都没捞到!”


    “肉片我尝了,肉质跟咱们的不能比,那猪肉丸子吃起来还有筋,塞牙!素菜就不说了,大家都差不多,但蘸料品种有些少吧,还不让我们自己调!就那点麻油酱油,能吃出什么滋味来?”


    “出息了啊娇宝!挺能吃出问题的嘛……”林巧揉了揉她气愤地发烫的脸颊,转而认真对莫玲珑说,“姑娘,我说说我看到的情况。我觉着他们最大的问题是,卖锅子拉低了如意楼的档次。”


    莫玲珑欣慰一笑,继续听。


    “我听胖婶说过,在如意楼吃一桌,少说要五百文,可今日卖的锅子,虽然也标价四百文,不过这吃起来的样子吧,有点儿跌份。我若是今天打算宴客,就觉得丢脸了,哪有店门口这般闹哄哄的?还有,前面客人还没吃完,后面客人已在旁边等着的?咱们小饭馆也没这么不讲究呢!”


    “忘了说,还有这放涮菜的架子,做得太粗了,如意楼的圆桌可是上好的木工做的,这么一搭配,岂不跟姑娘说的那样,乱七八糟?”


    “至于味道嘛,我不如娇宝舌头灵,能尝出什么多了,什么少了,只觉得不如咱们店里的好吃!”


    两人说完,都乖乖看着莫玲珑。


    她一边一个搂住,笑眯眯说:“都说到点子上了,如意楼的麻辣锅子不能说难吃,但放在一家高档酒楼里不合适。而且他们赶得太急,锅底的配方还没磨出来,其实从骨汤的味道看,他们厨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最后啊,还是成本的问题。看得出来这400一桌的锅子,送出去50桌,有点儿肉疼了,香料没舍得放足。”


    林巧眼睛一亮:“姑娘,那我们该怎么做?难道就这么让他们占咱们便宜吗?”


    “当然不能吃这种暗亏。”


    莫玲珑笑容微收,“但我们的反击应该是帮他造势。”


    “帮他造势?”


    “帮他造势?”


    霍娇和林巧齐齐惊呼。


    莫玲珑淡淡道:“如意楼看准了我们麻辣锅子的人气,可复制不出同样的配方,或者说即便能复制出来,可舍不得像我们一样大量地用胡椒,免费送的,客人自然愿意吃,可过了这阵子,要客人掏真金白银……按如意楼的水准,定价必然要在我们之上,那客人就未必买账了。”


    她微微一顿,“他们借我们的势,我们为何不能借他的?接下去,我们要想办法在内城散播消息,就说——如意楼的麻辣锅子比玲珑记的好吃且便宜。”


    林巧和霍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灯笼下,莫玲珑眼眸乌黑而明亮,“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吗?”


    沉默片刻后——


    林巧咽了下口水:“姑娘,交给我试试。”


    霍娇大力一把扯开她:“巧姐试什么试?你压根不知道这活儿怎么干最脏!给我两个时辰,我保管这消息传到金安内城角角落落!”


    自从如意楼开始卖麻辣锅子后,玲珑记的生意清淡了许多。


    一连几日都没有翻台,门口也没了排长队的盛况。


    毕竟如意楼是金安城内经营多年的大酒楼,而他家的锅子味道,没吃过玲珑记的人,并不觉得难吃。


    一时间,如意楼生意可以用宾客盈门来形容,相比之下,玲珑记简直是惨淡。


    梁图安和梁图宁兄弟俩清闲下来,眉头皱得比川字还要多一条。


    尤其是,当梁图安在后院门口听见有路人说:“听说了没,如意楼的麻辣锅子比玲珑记的好吃还便宜,咱去试试呗?”


    他愈发地恨隔壁那雇过他来行窃的老妇人。


    每当卢大娘对着窗户,跟尿湿的被褥一起晒太阳,他便踮脚站在两家院子的夹墙下,对着那说不出话的老妇人怒目而瞪,并做出天打雷劈的动作。


    卢大娘丢了心心念念从道长那里求来的平安符,心中又有鬼,被这样吓了几次后,病情愈发地严重。


    不光再也说不出清晰的字句,连便溺失禁的频率也大大增加,整个人几乎陷在臭烘烘的黄白之物里。


    而她病倒,也很快影响了铺子里的生意。


    布庄生意往来女客居多,而女子在挑选布料时,往往需掌柜介绍如何搭配,裁制成衣裳。


    卢大娘待客方面经验老道,且常跑裁缝铺子。


    如今时兴什么式样的纹样,绣花,什么款式的衣裙,她心里门门清。


    少了她,这些散客的生意便一落千丈,仅靠那些大客户支撑着店里的流水,可这些又能撑多久?


    而那为她行针的老大夫,已接连好几次暗示卢掌柜,对此回天乏术,要准备后事了。


    卢小山苦恼不已:“爹,要不咱把娘送回乡下庄子上去,找个仆妇伺候吧。我实在是拿不上手。”


    卢掌柜也很难去苛责儿子。


    他毕竟还小,连亲都还没成,拿不上手很正常。


    “还有啊爹,咱要不趁娘还没死,把铺子卖掉干些别的营生吧?”


    听见“死”字,卢掌柜怒从心起,抽了儿子一巴掌:“混账东西,你娘还有救!”


    可看着儿子捂着脸抛开,他自己也颓然而痛苦地捂住脸。


    卖掉铺子这个念头,正式扎进了他脑子里。


    他想,如果实在太难,还不如趁现在生意没有差到底,把铺子卖了让老婆子过几天好日子。


    **


    驻扎城外的范家军营地里,爆发出一阵争吵。


    一个千卫抱怨道:“你们说的麻辣锅子,也不过那样嘛,而且忒贵,我们四个人,吃了800文!”


    “那味儿不够刺激,我们家乡那的辣茱萸才够味嘛,这一点点哪够啊,还好意思说是辣锅!”


    “就是就是,而且那肉一盘才那么点儿,我一个人都能吃上好几盘!你们是不是言过其实了点儿?我可不信你们跟顺哥一起十个人,只吃了一两银子多点儿!”


    张顺练完新兵回营,听到这么一嘴,暴脾气立刻炸了:


    “哪个孙子说那锅子不好吃?他娘的,老子一直没等着旬休进城,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去找将军告一天假,带你们去吃!”


    “好哎!”


    “算我一个,我旬休已攒了三个了!”


    “顺哥,也算我一个,我还没吃上呢!”


    “有一个算一个,你们有攒了两次旬休没休过的,都可以来,老子就不信了,那么好吃的东西,都一个个不识货!定是因为你们不会点!”


    第二日。


    呼啦啦,张顺带了十五个饿狼一样的兵,换上常服,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进了城,那千卫指着岔路的反向说:“顺哥,错了,酒楼在桥那边呢!”


    张顺眯着眼看清酒楼招牌,困惑了一瞬,扭头问自己手下:“怎的是这家?我们上回吃的是城东莫记那家啊。”


    手下的人搔搔脑袋:“是啊,玲珑记呢嘛!”


    千卫坚持:“咱们都听说如意楼的麻辣锅子好吃才去的。不信你找人问去!”


    张顺不信邪,指派个人去打听,果然带回如意楼麻辣锅子比玲珑记好吃的信儿。


    “玲珑记!我说呢,咱们上次吃的是玲珑记!”


    他眯眼瞧着人头攒动的如意楼,“要不今儿试试这家?再贵能贵哪去?爷有的是银子,今儿我付一半,剩下你们分摊!”


    “顺哥敞亮!”


    “谢顺哥!”


    一行人浩浩荡荡摆到酒楼门前,迎宾的堂倌表情复杂地迎上来:“几位爷,可是来吃麻辣锅子的?”


    “对,给安排两张大桌!”自有手下上前接洽。


    “好咧,麻烦稍等!”他进去嘀咕了几声,回来又问,“几位爷,要是愿意加价,可要坐包间?”


    张顺立刻拒绝:“不用。”


    多买几盘肉他愿意,包厢?娘们儿兮兮的,不够敞亮。


    “哎……那您几位稍等。”


    堂倌心里打鼓。


    今日掌柜特意交代了,说要是有看起来喧哗呱噪的客人,务必请他们坐包厢,免得吵到大堂其他客人用饭。


    也不知怎么的,这麻辣锅子卖得是不错,但客人怎就那般吵!


    这几日净是吃锅子的,来吃炒菜的少了许多。


    他还听说,这锅子看着生意好,可跟其他菜色比,并不算挣钱。


    苦于优惠低价的名声打出去了,先前一批又是免费吃的,如今来的客人虽多,赚得却反而还少了。


    这么两相一结合,可不就是看着热闹,实则内里亏着么?


    张顺他们人多,一连等了两刻钟,在耐心就要消耗殆尽前,终于被迎了进去。


    别的不说,这酒楼的确是宽敞。


    张顺扫了一眼,抬手一压,让众人坐下:“点菜!”


    堂倌上前:“客官可是要麻辣锅子?”


    “嗯,还有什么锅子?菜单拿来看看。”


    堂倌:“本店锅子没有菜单,每个桌配的都是固定的涮菜,您要是不够吃,再另点。”


    千卫小声:“上次就是这么点的,点了四百文的肉……”


    堂倌听见了露出尴尬表情,强作镇定:“本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千卫翻了个白眼。


    张顺笑着一挥手:“那就先各来一套!”


    手下的小兵叨叨:“那指定不够吃啊……”


    “先吃,好吃再加,不好吃的话——”张顺看了眼自己手下的兵,中气十足,“咱倒要好好问问,这么不要脸的店,是咋自吹自擂说能比玲珑记的锅子还好吃的!”


    他嗓门大,只要不收着声就像要吵架,隔壁两桌有人纷纷侧目看过来,但他浑然不觉,大马金刀地稳稳坐着。


    负责这一片几张桌子的跑堂互相对视了一眼,暗暗留心。


    锅子上得很快,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儿,散开温暖,却没那麻辣鲜香的味儿。


    张顺一瞧,麻辣锅的油都不满整个锅面,再看骨汤那一边,清汤寡水没点儿货,眼神已是一冷。


    堂倌上前来:“给客人介绍一下咱家特色的麻辣鸳鸯锅,您看这些毛肚呢,尽量涮在辣锅里,像菘菜啊青菜啊这些最好涮在骨汤锅里。”


    然后放下料碟,“这些油碟用来蘸烫好的菜,各有滋味,都可以试试。几位慢用。”


    锅子咕嘟咕嘟冒泡,一时间,众兄弟看着张顺,等他先动筷子。


    张顺按上次自己吃的顺序,先烫肉片,再烫下水,蘸了他家没什么讲究的味碟后送进嘴里。


    一嚼,他整张脸沉下来。


    上次在玲珑记吃的滋味,他惦记了好长时间。


    那麻辣锅子是麻辣鲜香,勾人口水的,那鸡汤骨汤是喝了还想喝,真材实料的。


    更不用说,那牛肉是紧实带着奶味的,那毛肚鸭肠是脆口带着点韧性的,那菘菜烫酥了是带着回甘的……


    而不是眼前这辣又不够劲,鲜又不够料的寡汤!


    还有这肉,这头牛是死了多久,肉都散了?!


    他的兄弟们已甩开膀子吃起来。


    “这也不够辣呀,我记得上回吃的,我都出汗!油汪汪香喷喷的!”


    “别说汤底了,我觉得是这肉不行。我家娘老子都是养猪的,这肉不是我说,要不是用这辣锅烫的,我都能吃出肉噶气来!”


    “不能吧,这么大个酒楼呢?”


    “估摸着生意太好,好东西都卖完了?”


    忽地,张顺脸色一变,从嘴里吐出来个鱼鳃骨。


    这锅子刚开始吃,涮菜里也没有鱼。


    这块鱼鳃骨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张顺胸膛一起一伏,积蓄着的怒火让他黑黑的脸庞,隐隐涨红。


    他蒲扇样的大掌一拍桌子,几个碗碟发出叮当脆声,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大声喊道:“把你们掌柜,你们东家,你们这儿喘气的能管事的给我找来!”


    他的这身骁悍,是刀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是杀了无数敌寇养出来的。


    这般一声,整个如意楼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楼上的散桌和顶楼的包厢,都纷纷有人探头出来,向下张望。


    堂倌头皮发麻腿发软,可不敢耽搁,立刻上前:“客官,您这是……”


    “我不想再说一遍!”他双眼圆睁,瞪视着堂倌。


    “是……”


    堂倌转身一踉跄,缓了一会儿才飞快爬上楼去。


    今日蒋家坐镇的,是蒋家主母。


    蒋劲松为了邀功显摆自己主意好,正在给他娘看锅子的账本。


    听到外面嘈杂声,正面露不悦要发作,却听门外急促敲门:“主子,主子出事了,您快来呀!”


    “连几张桌子都管不好!”他啐了一口,对蒋夫人弯腰,“娘,您先看着,儿子去看看。”


    蒋夫人嗯了一声。


    这帐,看得人心烦。


    贵价的菜这月下降了五成,多出来的锅子,算上赠送的50桌,也没太挣钱。


    里外里一算,总账是亏的!


    蒋劲松出了门一听,心知是碰上硬茬子了,赶紧去楼下。


    张顺觑着这看起来油头粉面的男人,皮笑肉不笑说:“您家的锅子,据说比玲珑记的还好吃?”


    这街头巷尾的传言,蒋劲松自然知道,但此刻不敢露得意:“只是街坊和客人谬赞罢了,至于玲珑记的锅子味道,我也没尝过。”


    张顺怒而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抓着他脖颈摁到桌上,指着那块鱼鳃骨:“你给我睁开狗眼看清楚,这骨头怎么在我刚上桌的锅子里?”


    接着抓了一把肉到他面前,“就这肉,你敢让我兄弟多花四百文才吃饱?”


    蒋劲松要害受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这野蛮人冲着店里其他客人,猖狂地大声说:“大家伙儿,他这锅子不干净,上一锅的骨头还在里头呢!我劝你们啊,要是还没吃的,赶紧走,要是吃了的,少说得要点儿治拉肚子的药钱!”


    说完,他嚣张地抬脚踢了踢蒋劲松,声音冷得宛如冰淬过的刀刃,


    “如意楼的锅子,跟玲珑记比,屁都不是一个!你敢再卖这种狗都不吃的杂碎,老子非砸了你这店招牌不可!”


    第60章


    张顺砸了如意楼场子后,大摇大摆地带着十五个兄弟浩浩荡荡改去玲珑记,一文不拔。


    他拍拍屁股走了,可如意楼还有几十桌客人正吃着呢。


    一时之间,还没吃要退钱的,吃了锅子捞出其他碎渣要拉肚子药钱的,乌泱泱一群人都找上了蒋劲松。


    一声声讨银声中,蒋劲松脑袋都要炸了,他何曾应付过这样的局面?


    该怎么办?


    楼上雅间还有好几桌贵客呢……


    他想不到好办法,虚弱地喊来掌柜:“退,给他们退!”


    这么大的事,掌柜不敢做主:“二公子,要不这事还是请示一下夫人吧?”


    请示娘,他还有好果子吃?!


    娘本就偏心大哥,这要是给她知道了,他还在如意楼有一席之地吗?


    打这些锅子的钱,还是他自己垫的呢!


    本想着一炮而红之后,再问娘要的,可现在……


    他转过头看向店里,一楼和二楼已经走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不吃锅子的那几桌客人。


    蒋劲松咬牙:“先挂我账上,店门口快挂上锅子售罄的牌子!”


    这牌子还是他未雨绸缪做的,想着


    万一生意火了就能用上。


    可真他娘发讽刺!


    陆陆续续处理完退款,晚上客流最旺的时候也过去了。


    今日营业额,怕是如意楼十年来最惨淡的一日。


    他实在想不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明明试菜后,大家都说好,怎么实际卖起来却会这样?


    他进了后厨。


    舅舅替他配出的底料方子,就在罐子里,凝着厚厚一层金红的油。


    他用筷子蘸了一下放在舌尖品尝。


    这不是明明很香嘛!


    “为什么外面的食客说锅子味道不够?”他厉声问。


    主厨回他:“二公子您忘啦?舅老爷配的这料成本高了,按现在的价得亏,我们就加了肉汤和盐,给您试过说可以来着。”


    “那为何食客说汤底里能捞出鱼骨头?人家明明没有点鱼!”蒋劲松眼睛发红。


    “应该是我们熬的高汤里有鱼骨,不过……”主厨顿了顿,“有时候客人没吃过的那一边辣锅,我们的确会回收。”


    蒋劲松双手捂着脸:“……完了。”


    他摇了摇头,厉声说,“为什么不早说?!害得今日这般局面!”


    主厨不卑不亢:“二公子,实在是成本打不住,现在四百文一桌的搭配,要按三百文卖,就得这样来,否则我们后厨都得吃挂落。下回您定价的时候,也跟咱们透个气。”


    一个主厨,竟然也敢这般同他对峙!


    蒋劲松最后的困兽之斗:“那为何人家玲珑记能做到这个价?”


    他打听过,玲珑记的锅子,一般四人吃才三百多文,而且人家一盘肉有七两!


    主厨目光玩味:“这……得看采买的情况,再说人家铺子小,工钱就比咱们少很多了。”


    养着这么大一家酒楼,工钱可是很大一笔银子!


    再说了,这采买可是你们蒋家人自己把控的。


    肉食的采买价跟零着买都快差不多了,怨谁呢?


    非要低价,那可不只能拿到不好的肉了呗。


    他一个外人都知道,蒋家两兄弟暗中在较劲呢。


    采买现在握在大房手里,他这二房想做点什么,没自己的人可是寸步难行。


    正对峙着,账房过来请他:“二公子,夫人找您呢。”


    听完主厨的话,蒋劲松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哪里还走得动?


    但不想去也得去,他闭着眼睛,茫然推开了议事房的门,扑通一声跪下。


    此时此刻,林巧在前厅接待着没坐满的客人,后厨里,莫玲珑正给霍娇试吃她刚做出来的新菜。


    “怎么样?”


    霍娇满嘴的酱,香得她立刻来了两口米饭。


    等把这香到鸡骨头缝里的肉咽下去,她才擦擦嘴说:“师父,鸡肉很嫩,酱汁儿浓郁,挂得色面鲜亮,炖得胡萝卜也有了肉味,土豆绵软,压碎了和着酱拌米饭吃真是好吃!”


    “不过师父,你说的这酱烧鸡肉煲,我咋吃着有些像以前在上京的时候,你做的那叫鸡公煲呢?”


    莫玲珑莞尔:“记得倒是牢,就是那道菜我稍改了改。再给杜琛和梁图安他们试试。”


    她分了两小碗,递给贺琛,“你也尝尝,还有他俩。哦对了,酱烧鸡肉煲这名儿是不是不够好听,你再帮忙想一个?”


    现在,她几乎已经默认梁图安兄弟俩归他管。


    他既有眼力能盯住人,又有力气能压得住人。


    他一直没说要回去,她便也没再问。


    月银依然每十天给,但她现在想一个月给一次——要不然每次发工钱,都好像在提醒他是不是该回去一样。


    贺琛接过来,还未吃便知道,这是他在诏狱里吃过的那道鸡肉。


    只是她改了配菜,倒是显得更丰富了。


    鸡块先煎过定型,再用了极小的火头炖,把鸡肉炖得软烂脱骨,却还能保持形状。


    贺琛轻轻一嘬,皮肉裹着酱汁便顺着喉咙咽下肚去。


    让他瞬间仿佛回到了诏狱里的时光,他席地而坐,好好享用完那一小罐鸡。


    “哥,这好好吃啊!”梁图宁小声惊叹。


    梁图安舔舔嘴唇,万分不舍地咽下去,要是这时候来一小碗米饭拌着这酱汁吃,该香死了吧?


    贺琛在纸上写下:


    鸡肉入味酥软,酱汁下饭,若要雅些,不如叫琥珀鸡?若是通俗些,东家起的名就很好。


    莫玲珑当即便决定,这名儿不改了。


    忽地,前面厅堂里传来一阵呼啦啦的动静。


    林巧提着裙摆一路狂奔,惊喜地说:“姑娘,那位张大哥带着人来了,来吃咱们家的锅子!”


    外面随即传来豪迈的声音:“兄弟们,今儿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麻辣锅子,什么才是好吃的锅子!都别给我客气,说话算话,吃多少一半儿都算我请!”


    来了。


    莫玲珑和林巧对了一下眼神,她上前替林巧抚平身上的围裙:“走,好好招待。”


    随即又对霍娇点了点头。


    霍娇激动地一扬声:“梁图宁,过来给我烧灶!”


    她双手握上锅子的把手。


    如果说,这是她们的战场。


    那么此时,便是乘胜追击的时刻。


    林巧将这浩浩荡荡的十几人都迎到二楼,撤掉中间两道隔断,给他们归置出一个更大的隔间。


    张顺指着墙上的菜单上,手写的新菜名:“妹子,好像多了新菜?”


    林巧给众人倒茶,笑着说:“是,我家姑娘的新菜,蜜炙樱桃肉,有些甜口不知合不合几位大哥的口味?”


    “合,怎么不合?”张顺瞅了眼人数,“先给上四盘!然后锅子都上鸳鸯,一半麻辣,另外一半,两个鸡汤,两个骨汤!哦,还多了个菌汤的新锅子?不管了,给我单独来一个!”


    林巧飞快记录:“是!”


    “涮菜你直接配就行,上回我们吃得就满意。”


    “对,上回吃得可好吃了!”


    张顺喝了口姜枣茶,舒坦地长吐一口气:“妹子你是不知道啊,刚在一个什么如意楼的地方,吃了一嘴晦气,快快把锅子上来,我要吃个痛快!”


    “好的,张大哥,一会儿马上好!先吃点小菜开开胃。”


    她阔气地每一桌都上了两小碟泡菜和花生米。


    转身,林巧兴奋地想要飞起来,这一单少说又是一两多银子,她得送点喝的表示一下心意。


    莫玲珑早已准备好。


    大壶的米酒一直温在灶上,此时温度正好。


    看了眼点菜单,见是四个锅子,她便添了四份蜜炙樱桃肉,又盛了四小碟酱烧鸡肉煲,帮着一起送上楼。


    “张大哥,这是本店送的米酒和小菜,还有我们姑娘今天才试做的新菜。”


    好不容易迎来熟客,林巧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这这这……这怎么好意思!送的倒比咱们点的还多了!”


    张顺口中说着不要,手却诚实地握住了筷子。


    这不怪他,主要是这道新菜,实在太香了!


    嚯,滋味浓郁的鸡肉块,滑嫩得像豆腐似的,连着骨头的筋都炖酥了,变成胶质。


    “好吃!”


    这时,贺琛一手一个锅子开始上菜,很快四张桌子上,锅子都开始咕嘟冒起来。


    “瞧瞧,能一样吗?老子真恨不得把那鳖孙拽过来,让他狗眼好好瞧瞧,什么才是麻辣锅子!”


    张顺指着麻辣那一边,“这透亮的油,还有这味儿,你们闻闻是不是够辣够香?”


    “是香啊,顺哥你说得对!”


    手下的兄弟已经忍不住夹了肉涮起来。


    沸腾的锅里,上下几下肉片便变了色,筷子一夹伸进麻油碟里一裹,伸出舌头一接。


    肉质紧实有嚼劲,锅底味和麻油香交相辉映。


    “香!香死个人了!我家养牛的,我敢说这肉从牛身上下来,不超过一天!”


    众人哄堂大笑,也跟着大快朵颐起来:“你家一会儿养猪,一会儿养牛,该不会下次玲珑记卖鱼肉锅子,你家又改成养鱼的了吧?”


    “我可没骗你们,是真有两头牛嘛。好了你们,再不吃全给我吃了!”


    “滚远点


    ,这盘肉都是我的!”


    “你们都不懂,先喝点汤吧!这鸡汤我敢说外面真买不到这么好的!”


    “……”


    张顺几人吃起来宛如猛兽出栏,把饭吃出了气吞山河的气魄。


    林巧刚送完第二波肉,楼下忽地涌进来一群人:


    “掌柜,我们要吃锅子!”


    “莫娘子,还有位么?”


    “有的,还有五桌。”莫玲珑摆手相迎。


    客人争先恐后地进来。


    “哎,别挤别挤,莫娘子说了就五桌,多出来的麻溜外面排队等着拿数字牌啊!”自有吃过的食客维持秩序。


    于是第六桌开始留在门外,井然有序地等着。


    莫玲珑端了姜枣茶,正要送出去。


    一条长臂伸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另一手上拎着告示牌和回收茶杯的篮子。


    她对着他背影弯了下眼角,随即转身回后厨去准备小菜和点心。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又要开始翻台了。


    虽然不清楚如意楼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以张顺那个暴脾气定是在如意楼闹出了一番动静。


    如果说玲珑记是一艘小船,如意楼的规模不亚于一艘巨轮。


    她敢给锅子定这样的价,是因为玲珑记人少,成本低。


    如意楼那样的规模,光人力成本就是玲珑记的十倍以上。


    这么大的差距,不是采购优势可以拉平的。


    而这么多人也意味着他们内部的管理难度,高了不知多少。


    上下都不是一条心呢。


    她能做到用最好的材料,但如意楼很难做到。


    所以,当她尝到对方麻辣锅子的味道,就预知了它势必会反噬。


    她让霍娇反向替如意楼宣传,为的是加快反噬的速度。


    霍娇打听到金安内城的乞儿聚集地,易容改装后,在梁图安的护送下,每人给点吃的,便将消息迅速地发布出去。


    她看过一本讲营销的书,说大脑是会骗人的。


    当不断重复一个东西,目标对象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意识记在脑子里。


    那句话也是精心设计过的——


    如意楼的麻辣锅子比玲珑记的好吃。


    如意楼花了那么大价钱,搭上元宵灯会送出50桌,这相当于给她做市场教育,让更多人知道麻辣锅子。


    “比”,这个字就很妙。


    这话虽然是夸如意楼,可也带上了玲珑记。


    听多了,玲珑记也能和麻辣锅子产生强关联。


    等如意楼搞砸了自己的招牌之后,剩下的,便是玲珑记的麻辣锅子了。


    **


    蒋夫人看着空空如也的如意楼,脸色发青。


    今日这番波折,不光来吃麻辣锅子的客人走了个干干净净,还连累楼上雅间和点菜顾客吃得不痛快,最后无奈都给了优惠作为补偿。


    这次新菜的推出,失败得彻彻底底。


    她捏了捏眉心,对大儿子说:“去,通知后厨和厅堂,明日开始不再供应麻辣锅子,”


    “是,母亲。”


    门开后又掩上。


    “至于劲松你——”


    蒋劲松昏昏沉沉抬头,茫然地看向母亲:“娘……”


    “你先休息一阵,厅堂待客的事,让你兄长代劳一下。”


    “不要啊!娘,这次真的是有人害我!”他抓着蒋夫人的手,“后厨偷工减料,砸的是咱家招牌!这事儿一定要彻查到底啊,娘!”


    蒋夫人已疲惫至极,没了耐心:“后厨是你爹亲自管的,为何其他菜没事,偏你撺掇着做的锅子就出问题?”


    “娘,他们捞锅底!前一桌客人吃过的渣子都在里头!”蒋劲松失声喊。


    蒋夫人露出令他陌生的笑容:“可是儿子,咱们其他热炒凉菜,只要是看不出动过的,都会好好挑出来啊……要不然你以为咱们家这些银子哪来的?”


    钱要是这么好赚,那大家都来开酒楼了。


    “你先休息阵子,娘回头再想怎么安排你。”她耐心消失殆尽,手背朝外挥了挥,让他离开。


    蒋劲松走出如意楼,回头看着这座让他引以为傲的三层酒楼,从未如此陌生。


    失魂落魄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自己预支给铁匠铺用来打锅子的银子,还有今日挂账给客人免单的银子……估计是拿不回来了。


    该亏进去多少啊?


    “二公子!二公子!”身后传来账房的声音。


    中年人赶上他,气喘吁吁,“二公子,您看,今日挂的帐什么时候能补上?这账小人只能记一个月,要是下月没能平,小人就得卷铺盖走人了,请公子怜我上有老下有小……”


    是啊,人人都有不得已。


    却没人替他考虑过。


    他扯了下僵硬的嘴角:“放心,少不了。”


    账房看他实在不忍。


    短短一天功夫里,从管着三层酒楼厅堂,意气风发的蒋家二公子,到如此失意境地。


    心下感慨,给他出主意:“不如,您去找大公子商量商量?”


    出了这档事,今后很可能是大公子主事了,还不如早点投诚的好。


    蒋劲松摆摆手,行尸走肉般往家里去。


    他眼神茫然地打量着自己日日经过的街市,只觉一切都叫他陌生。


    这怕不是梦吧?


    忽地,一群体型剽悍的男人呈纵队从他身后整齐地经过。


    蒋劲松一踉跄,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脸色黝黑,身体强壮,身上的毛服沾染着辛辣刺激的香味。


    为什么别人的锅子可以这么香?


    他想在如意楼卖怎么就这么难?


    “小心!”那人把他扶到旁边面摊椅子上坐下,随即小跑跟上,一边跑一边喊,“怎么不等老子?老子吃饱了跑不动啊!一跑我满肚子的麻辣锅子都要吐出来了!”


    麻辣锅子!


    滚犊子的麻辣锅子!


    他要是过年没陪媳妇回娘家就好了,他就不会闻到隔壁的香味,就不会生出觊觎之心。


    蒋劲松失态地仰天大吼了一声。


    张顺赶上队伍,瞧了眼几个下属提在手里的陶煲,反复叮咛:“小心可别磕坏了,听见没?”


    年轻人小心翼翼提起,抱在胸前:“老大,摔了我也不能摔坏了这独一份儿的酱烧鸡肉煲嘛!放心,煲在我在!”


    “老大放心,煲在我在!”


    “老大放心,煲在我在!”


    “……”


    他都有些等不及看将军吃上这口煲的滋味后,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至少他吃上第一口就失态了。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太他娘好吃了!


    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抿下去就知道不同凡响,肉香酥,皮肉间那一层美妙的胶质,肉汁浸透了滋味,让人忍不住大口吃。


    一咬,连骨头都轻松化渣,骨头缝隙里那点筋都香透了!


    张顺吃完一块,立刻要了一大碗米饭,配着那点剩下的酱汁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看了一遍菜单没找到这菜,“穷凶极恶”地问:“东家娘子,你这菜叫啥?我要点了带走!”


    莫玲珑:“这道酱烧鸡肉煲是新菜,我今日试做了尝尝,还没定下上菜单呢。”


    张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莫娘子你随便开价,我今天必须买了带走!”


    莫玲珑哭笑不得:“您赏识已经是对我们莫大的肯定了,还没谢您来光顾我们家锅子呢,这鸡肉煲我请您吃,张大哥付陶煲的押金就行。”


    “还有这泡菜,还有樱桃肉,我都


    要!这押金你就按多里收,咱不差钱!东家娘子,我真怕你你店不挣钱,你要挣不着钱不开了,我们上哪去找这么好吃的饭馆?”


    “是这个道理,跟那如意楼相比,我巴不得玲珑记多挣我银子!”


    “……”


    张顺深情地抚摸他们几个合力带回军帐的陶煲,时不时揭开盖子深嗅一口。


    真香啊!


    他摸摸肚子,似乎又有地方可以装了。


    这般心痒难耐地等到暮色四合,火头军开始埋锅做饭。


    他才鬼鬼祟祟地抱着个陶煲,送进范将军帐里,交代给随侍,待会儿热给将军吃。


    末了,他搔搔头,总觉得似乎还该送一个帐。


    想半天,终于一拍脑袋,抄起一个煲大步流星走到最中间的一顶小账。


    隔着帐门,他问:“何娘子,给您添个菜。”


    何芷放下筷子,擦擦手飞快打起帐门,诚惶诚恐地摇头:“已给张大哥添了许多麻烦,万万不能再拿您的菜了。”


    她今日在军医帐里帮忙包扎,听说了张顺他们去城里打牙祭。


    要知道,驻扎营里的兵丁,每一旬只有半日可以休息,出营还要请示将军。


    人家这么麻烦一趟带回来的吃食,自己怎好意思收下?


    她现在最想要的,不是吃穿的舒适,而是想何望兰的脚快点好起来,才好进城好去找莫玲珑。


    张顺把陶煲往账前一搁:“尽说这么生分的话!你们母女俩可是青翠交代让我好好照顾的人,伙食不好大人还可以忍,孩子怎么行?更何况她还伤了脚,可不得好好补补?吃吧,这菜你张大哥我几乎没花银子,是饭馆东家送的,味儿可好!”


    张顺说完就走了,何芷捧起黑亮的陶煲,良久,才转身回里面。


    罢了,人情已经欠下,欠一分是欠,欠三分也是欠。


    回头再找机会报答便是。


    况且,望兰一路水土不服,的确是瘦了不少。


    思及此,她打开了盖子。


    里面的菜已经凉了,可依然香味扑鼻勾人食欲。


    只是,这浓郁酱汁裹着鸡块炖的做法,怎的这样熟悉?


    她心跳快了几分,递到闺女面前:“望兰,你说,这菜像不像你莫姨姨做的鸡公煲?”


    因这菜名古怪,她记得很牢。


    小姑娘捧着她娘揭下来的盖子,当看清釉面下清晰的字迹后,欣喜若狂地含着哭声说:“娘,就是莫姨姨做的!你瞧这盖子上刻着她店名呢,叫玲珑记!”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