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玲珑小饭馆 > 40-50
    第41章


    “韩郎君,怎的今日过来?”莫玲珑有些惊讶。


    听说梅鹤书院管理严格,按旬休息。


    方大娘预定的焖肉腊月二十七送,是因为二十八才放年假。


    还有两日呢。


    “某是甲字院学生,可以按需请假。”韩元说。


    “那有劳韩郎君了。”莫玲珑打开前门,带他穿过灶房。


    小胖见状,忍着痛问林巧:“巧姐,那人是谁?怎得也穿梅鹤书院的衣服?”


    书院的衣服很容易辨认,仿前朝蓝衫,宽袍大袖,衣摆绣一道黑色宽边。


    “哦,韩郎君是梅鹤书院的学子,先前替我家铺子写过菜谱,今日也是过来写菜谱的,姑娘说到时做成价格牌子,齐整又好看。”


    小胖怔怔:“可我哥说这次放假得二十八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啦,你这伤莫要碰水,过两日就淡了。姑娘教的你可记住了?别怕,但也要告诉你爹娘,记得了?”


    “嗯,我记得了。”小胖脸上终于放晴,“那我回家去。”


    孩子熟门熟路地打开铺子后门,准备借莫家的后院偷偷溜回自家院子,忽地听见一记嘹亮的“嘎——”,随即屁股肉最厚的位置钝钝一痛。


    他嗷一嗓子吓出哭音:“啥,啥在叨我屁股?!巧姐你快帮我瞧瞧啊!”


    林巧哭笑不得,上前驱赶小白:“没来得及叫住你,霍娇养了只护院的鹅,以后记住别随便往后院跑了,现在行了,你快点。”


    倒霉孩子护着屁屁一路狂奔。


    一边跑一边想,那为啥刚才玲珑姐和那个书院的人,没被啄啊?


    小小的孩子哪里懂得,一只十岁的大鹅,在富贵肉铺看尽人间沧桑,早已深谙生存哲学——这家里,谁都能得罪,唯独不能得罪东家。


    它如今看到莫玲珑都装得跟只鸭子似的,安静,温驯,又哪里会露出鹅的凶性?


    厢房里,韩元研好了墨,听完莫玲珑的古怪需求,略一思忖想明白了,诧异道:


    “莫娘子的意思是,数字我仅需按序写出,届时刻成模子,在木板上排列即可?而菜单同样道理,日日可以更新?”


    “没错。”莫玲珑露出笑意。


    到底是高材生,她这个想法跟姜师傅沟通的时候,费了好些口舌,连说带比划,才叫他明白自己的想法。


    韩元敛眉,也微微一笑:“那某定要好好写,这才不辜负莫娘子请木匠将这些字镂刻出来的用心。”


    说着,他将纸铺开,沉着运笔,将莫玲珑说的几样菜挥毫写下。


    用心之处,比给上京的国子监祭酒写信还要认真。


    莫玲珑看着笔画在宣纸上舒展,脑中想象自己的活动菜单挂起来,效果一定很好。


    “莫娘子是正在做书院的那份红焖酥肉吗?”


    冷不丁地,韩元出声打断她的想象。


    “是。”


    李掌柜分了两批送肉过来,她先做了散客和街坊邻居预定的数量,足足慢炖一天,今日才开始做书院的25份,正好能赶在腊月二十七当日送。


    “某二十七去书院,可以顺道过来取肉,莫娘子不用辛苦再跑一趟,且,铺子也得准备过年吧?”


    莫玲珑:?


    她还是头一次听韩元说这么多话。


    盛情难却,但她依然推辞:“多谢韩郎君。但铺子还需跟方大娘对账,琐碎之处很多……”


    韩元摆手:“无妨。袁兄可以替方大娘与莫娘子定下契约,自然也可替你对账。”


    再次拒绝未免无理,莫玲珑微忖后福了福:“那多谢韩郎君跟袁郎君帮衬,玲珑这边谢过。”


    “无需多谢。”


    韩元视线落在她顿首时的发顶,一揖后告辞。


    大安朝男女教防并不苛刻,尤其她身为商户。


    但他不想她名声为他所累,不好多留店内。


    送走韩元后,莫玲珑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翻遍原主的记忆,都没有跟这位韩郎君的丝毫交情。


    一次两次的伸手相帮,已经越过了她的安全线。


    “林巧,这位韩郎君跟陆如冈有什么私交吗?”


    林巧一愣:“姑娘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片刻后,她忽然想起来那个梅鹤双杰的名头,“不过我想起来这件事,不知道算不算?”


    “有一次,我替姑娘去给陆郎君……哦,陆如冈送伞,听见他跟另一个人站在山门前说,韩元才华不在诗文上,要是碰到喜欢研讨治国策论的明君,他的成就必然要高过我。但如今嘛……谁都知道当今皇上好文采,那陆某还是略胜一筹。”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啊?”林巧记性好,虽然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但硬是把原话给记下来了。


    意思是,两人心底应该对彼此都瞧不上。


    都说文人相轻,大概就是,表面对“梅鹤双杰”这个说法笑嘻嘻,但心底里,对彼此不嘻嘻的意思吧。


    “意思是,他自己只会无病呻吟,嫉妒人家言之有物。好林巧,记得真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人没有无来由的好意。


    所以这样看来,韩元应该没什么恶意。


    她又看他写的字。


    都说字如其人,这手字这样锋芒毕露,其人大概也不是什么心口不一的主。


    “你辛苦跑一趟,把这幅字给姜师傅送过去,该怎么做他已经清楚了。”


    “好咧。”


    铺子装修已经收尾,昨天匠人们帮着把上下两层的垃圾都清理干净。


    这不是他们份内的工作,所以结完尾款后,她给每个匠人都送了一块焖肉当作谢礼。


    如今只剩姜师傅还有一点活——答应她的活动菜单还在打,正在等这幅字。


    林巧领了活,马不停蹄地送去四方街后头的一条巷子,交给姜师傅。


    “哟,这幅字不错。”姜师傅看到字点评道,转身清理桌子上的工具,拿了纸先仔细拓下来,“行了,保准年前给莫娘子送去。”


    屋里的匠人娘子听见声音,骂道:“家里的活不搭手,这年你是不想过了是吧?!”


    林巧顿时有些尴尬。


    走也不是,留下来却又觉说什么都不合适。


    姜师傅却笑呵呵:“那焖肉好吃吗?”


    “好吃啊!关焖肉什么事嘛?”


    “喏,这块板子就是送咱焖肉的莫娘子店里的活计,就这一小块了,你担待担待嘛。”姜师傅笑得憨厚,没有丝毫不耐。


    匠人娘子声音顿时一软,但依然抢白:“你怎不早说?!”


    便见从里面


    出来个面容清丽的利落女子,端了杯热茶出来,笑容亲和:“姑娘放心,铺子的活计我家的一定好好做!哎呀,玲珑记什么时候开张?可看过黄历?”


    前后的热情判若两人。


    林巧惊讶她知道铺子的新名字,接过热茶,笑着说:“我家姑娘说年初八开业,大家方便的,就是好日子!”


    “说得好!那我们到时来捧场,我可太喜欢你家铺子的焖肉了!”


    姜夫人说话的时候,姜师傅一直笑眯眯看着她。


    林巧看着这画面,忽的有些懂了自家姑娘说的,不要随便嫁人,除非那个人连看你闹也微笑那句话。


    她愈发热情邀请:“那你们要来啊!”


    “一定一定!”


    腊月二十七这天,铺子后院已经洒扫一新。


    重新请姜师傅打磨过的院门,刷了新漆,莫玲珑描了个简笔画的大鹅,也一并刻在院门上,门边另挂了一副木头牌子,上书:内有凶禽出没!


    铺子前后院都贴了对联。


    前门那副是胖婶送来的。


    她家张闯年年都替街坊邻居写春联,今年送来的格外吉祥:福满门楼喜迎春,家和事和乐融融。


    后院门口贴的,却是莫玲珑自己写的对联:


    鹅肥屋润,布衣菜饭。


    横批:灶上生春。


    字不好看,但日子是自己的嘛!


    成衣铺子紧赶慢赶送来莫玲珑定的新衣——


    买得太赶了,霍娇身上那套是铺子的存货,尺码有些大。


    针线活莫玲珑真不行,雌鹰一般的霍娇就更不会,只能央了林巧改制。


    “叫声好听的,才给你改!”林巧难得可以为难小丫头,摆足姿态。


    霍娇喜欢自己簇新的红色织锦缎棉袄,急得讨饶:“……巧姐……你,你人好!”


    “不够好听。”


    “巧!姐!”


    “……”


    连新成员白糖都有一条毛围脖。


    跟霍娇那件同样料子的红色的织锦缎垫了一层新棉花,周围密密地缝上一圈灰兔毛,系在雪白修长的脖颈上,平添矜贵,连巡逻小院时摇摆的步子都透出几分高雅。


    霍娇在灶上烧了锅热水,兑温后,准备在院子里给白糖洗热水澡。


    可大鹅一见冒着热气儿的大盆,吓得满院狂奔,嘎嘎大叫。


    林巧笑出眼泪:“娇宝,你知不知道杀扁毛畜生都得准备一大锅热水?”


    白糖在肉铺这么多年,怕是一看到大盆的热水,就怕要炖了自己吧。


    “知道啊,可是这又不是热水!”霍娇叉腰,用蛮力抱住怕死的大鹅,往水里摁,“过年都得洗香香,它要是臭臭的,不是白白糟蹋了师父给它买的年衣嘛!”


    “嘎——”鹅掌接触到温温的水后,惊叫声戛然而止。


    似乎为了化解尴尬,白糖缓缓收声,拧了个别扭的姿势,低头啄自己雪白的羽翼。


    “这鹅大概成精了!”林巧震惊。


    “成精了我也得给它洗!”


    说到年衣,她摸着身上又厚又暖的新衣,心里难免感慨。


    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家姑娘还什么都不懂,连过年需买新衣,都是陆如冈提了才备。


    一家子不像一家子,规矩全听了那东伯的,整个年过得四不像,丝毫没点年味。


    今年多好啊,虽然只三人一鹅,却热闹得什么似的!


    时近中午,灶上焖肉的香味徐徐透出窗外,莫玲珑:“林巧,去看看有多少卤味要送。”


    “哎!”


    林巧脆生生应下,去前院开铺子门。


    这条街上,大部分铺子已经挂出年后开业的招贴。


    一片火红的年味里,行人已经寥寥无几。


    但莫记杂货铺的卤味,还在出摊。


    只不过出摊的形式改了,按莫玲珑说的,在门口挂出个本子,系上一根炭笔,封面写上:卤味需求单。


    想要买卤味的客人,只需留下想要的数量、品种,和住址,由店里做好了送上门,中午前留单当日送达,下午的则次日送达。


    封面上还写着:小店送货上门至年三十!


    林巧打开门,见正好有人在翻动这本子,笑着上前:“这位客人,可要买卤味呀?”


    那人抬头,她一愣:“呀,是韩郎君!您怎么不敲门?”


    韩元后退一步,双手一揖:“某看这本子别致,一时看忘了。”


    他指着本子,“这是莫娘子的主意吗?”


    “是。姑娘说,这样可以既不用守着铺子,还能有点生意。”


    林巧上前翻了翻,果然有几行记录,应是昨日下午要求五花八门,有客人要求全要鸭肠的,有客人要求辣卤鸭脖要店里切成寸段长度的——


    果然应了自家姑娘的话,有些需求,当面不会提,一旦不是面对面买卖,客人就会提出来。


    下一句话是,只要自家铺子尽力满足,这些客人以后就会成为回头客。


    韩元看着笔迹称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潦草的字,心中无法自抑地浮现女子聪慧灵动的双眼。


    该是有一颗怎样的七窍玲珑心,才能想出这样绝顶聪明的主意?


    “韩郎君是来取书院焖肉的吧,姑娘已经做好了,还用炭温着呢!”


    林巧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不如郎君稍候,我去跟姑娘说一声拿出来。”


    其实,他刚才只是在想该当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见她一面而已。


    韩元垂首驻足店铺门前,难得地懊悔自己方才的讷言。


    “姑娘,本子上真有人留了信儿!”林巧一叠声地推开灶房门,“还有,韩郎君来了!”


    莫玲珑正在往瓦罐里盛焖肉,应了声好。


    她用干净的白色棉布擦掉罐口的酱汁:“来,跟我一起拿出去。”


    “好。”


    莫玲珑推开前门,果然见韩元背着手站在铺子前,上前福了福:“有劳韩郎君特意跑一趟。”


    韩元转身,见她捧着罐子,忙伸手接过来。


    交接时碰到她袖口的布料,心头一跳,抿唇:“举手之劳罢了,无需挂齿。明日某再来替方大娘对账。”


    “多谢。”莫玲珑说完,又从林巧手里拿过另一个小罐,“焖肉切碎了夹在饼里,方便韩郎君路上吃。”


    韩元看着那小小的罐子,视线微凝:“这……是给某做的?”


    “是。”莫玲珑打开罐子,指着那肥白的,撕开了口能看到浸透红润肉汁的面饼,笑道,“我们琢磨了一种暂时称为肉夹饼的吃法,请韩郎君试吃看看。”


    那面饼两面炕得微微焦黄,中间撕开的口裂却又绵软,麦香交织着浓郁的焖肉酱香,带着温度在寒风中扑面而来。


    即使他出门前已吃过午饭,也动了食欲。


    韩元看着她,神情认真:“看起来很好吃。某回头吃了,细细反馈给莫娘子。”


    莫玲珑颔首感谢:“那不耽误韩郎君行路了,寒假快乐。”


    这说法新颖,韩元微微一想深觉别致,然后后退一步,转身离开。


    穿过半条街,走到一架考究的马车前。


    他一走近,自有侍从上前迎接:“公子,现在去书院吗?”


    说着,自然而然上前接过他抱在胸前的陶罐。


    但要准备接过他右手托在掌中的小陶罐时,韩元却一摆,躲开了凑上前的手:“不必。”


    “是。”侍从垂首恭敬地说,“老夫人准备的热汤,公子不如路上用点?”


    “可。”


    韩元登车。


    车厢内炭炉熏香,暖意如春。


    侍从为他拍去肩上雪籽,又忙不迭从汤罐里,倒出一小碗汤色清醇的鸡汤,泛着淡淡香蕈的滋味。


    然而韩元接过去,却不像平常那样直接饮下,而是放到一边,先拿出那个小陶罐。


    侍从不敢催促,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车厢角落,见他也不直接打开,就那样垂目一直看着。


    难不成这罐子有什么稀奇?


    可自家公子什么稀奇没见过?


    韩老夫人嫡亲的唯一金孙,见过的世面不知凡几。


    良久,韩元才轻轻打开那小罐的盖子。


    一阵浓郁的肉香顿时充满整个马车的车厢。


    侍从探头瞧去,只见那罐子里躺着个奇怪的饼。


    扁圆松软的面饼中间,夹着看起来红润香酥的肉酱,琥珀色酱汁裹在肉上,厚墩墩地溢出饼边,看着就喷香的样子。


    乖乖,公子从哪买来这样的肉饼?


    侍从收回视线,暗暗咽下口


    水。


    “拿布巾来。”


    韩元看着罐子里的吃食吩咐道。


    “是。”


    侍从拿出雪白干净的布巾,用炭炉温着的热水浸透后,递给韩元擦手。


    韩元净过手,伸手将肉夹饼拿起,轻轻咬了一口。


    饼的外皮香脆,牙齿破开后,尝到的却是绵软松弛的质地——像是更有嚼劲的馒头。


    令人惊艳的是里面夹的肉酱。


    炖透的焖肉肥而不腻,酱香中隐隐有一丝花雕的酒香,中和掉了滋腻。


    饼子吸足肉酱,一口咬下去,滋味一层又一层,以恰如其分的鲜咸收尾。


    比话本里记载的夹馅胡饼浓郁丰润,比祖母说的宫宴上的点心朴实美味。


    侍从难掩吃惊地看着自家公子一口一口,越来越快地将这饼子夹肉都吃完。


    等他饮下鸡汤,侍从终于忍住口水,大着胆子问:“公子,这馅饼是哪买的?”


    “这叫肉夹饼,是莫记杂货铺的新品。注意着铺子年后什么时候开张,记住了?”


    杂货铺卖饼子?


    侍从愣愣应下:“哦。小的记住了。”


    马车缓缓加速,往城郊方向去。


    将韩元从莫家铺子出来,一直到登上马车离开,全程收入眼中的卢大娘啐了一口:“生意好,好个屁!我看还不是靠那张脸长得美,啧啧啧,勾得人一个个来店里?!”


    说完颠了颠手里的陶罐分量,觉得更生气了,走到莫家后院想啐一口唾沫,刚蓄势好正要动作,一个巨大的力道将她piaji一下撞开。


    她踉跄几步站稳,抬脸正要骂人,却看清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胖婶。


    胖婶一边咚咚咚敲门,一边觑着她:“卢家的,你鬼鬼祟祟在莫家铺子后头做什么?”


    卢大娘气得要死,脸上却保持无辜:“你这人,撞得我好疼……”


    “哟,手里拿的什么?看着怎么像玲珑家的卤味啊?”胖婶眼尖地发现她怀里用布包好的陶罐,样子正是前段时间她也买过的,莫家仓库里便宜卖的罐子。


    “瞎说什么呢!”被一语道破的卢大娘着急忙慌掩着罐子躲开,一气跑回隔壁自家院子。


    开门见男人跟孩子正悠闲喝茶嗑瓜子,院子里摊了一堆过年要用的碗碟无人搭手洗,见她回来,一个个异口同声:“娘/老婆子,卤味拿到了?”


    “拿到了!撑死你们拉倒!”她气咻咻地放下陶罐,摔门进去烧灶。


    卢小山嘿嘿一笑,上前打开罐子,熟悉的卤香飘出来,他吸溜了一下口水:“娘,谁让你跟隔壁莫家不对付,买点儿卤味还得偷偷摸摸用外祖家的名……”


    莫家院子里,林巧终于来应门,开门见是胖婶,笑起来:“您怎么来了,小胖说您今天要炸丸子呢?”


    小白凑过来嘎嘎叫了两声,脑袋探出院门又嘎嘎两声,仿佛在问,刚刚那个人呢?


    “不急嘛!还真养了只大鹅呀?”胖婶指着门边的木牌子,哭笑不得,“早知我就不敲门,让卢家的被啄!瞧我,净说这人的破事做甚?你家姑娘在呢?”


    “在,姑娘在教霍娇炸熏鱼,您进来坐坐!”


    院门打开,胖婶小心躲开白糖的一路盯视,紧跟着林巧进了里面。


    隔着门,能听见灶房里油锅滋啦声起,炸鱼的酥香味直直透出来。


    里面两人交谈的声音听不真切。


    “姑娘,胖婶来了。”林巧隔着门说。


    “我马上来!”莫玲珑应声,让霍娇继续炸,摘下脸上的丝帕推开灶房门。


    灶房里空气温热,和院中的湿冷空气一撞起了白雾。


    莫玲珑身穿棉布罩衫从白雾中步出,头上包着头巾,脸上不施粉黛,却好看得让胖婶有些恍神。


    “婶娘来了,坐坐,我们在做熏鱼,待会儿帮忙尝尝味道。”她说。


    胖婶才仿如回魂,连连摆手:“虽然我知道你做的,肯定比我做的好吃,不过啊,今天婶娘不是来串门子的,是来道谢的!”


    “道谢?”


    胖婶眼眶一红:“要不是你,我哪知道小胖被那坏东西欺负了大半年?!他一直不敢跟家里说,担心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给我家铺子使坏。”


    她絮絮说完,莫玲珑才知那霸凌小胖的半大孩子是这附近有名的小混子,专挑家里开铺子的孩子敲诈银钱。


    套路一成不变:给银子,不给就给你家铺子添不痛快!


    那小混子秉承少量多次的原则弄钱,靠着如此得手的银子过活,居然一直没有被找麻烦——直到小胖听话,告诉了自家娘亲,胖婶风风火火找上门才败露。


    “他说他再不敢欺负小胖了。年后我日日送小胖去学堂,再接他回来,反正不让他一个人落单!”


    胖婶一想到儿子后颈的伤,如果不是被莫玲珑出手整治,可能自己都不会知晓,就有些动容。


    她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从袖袋里摸出个荷包,塞到莫玲珑手里,“玲珑啊,婶娘谢谢你!你铺子年后重开,我也没什么合适的谢仪,去云昙寺求了个开运符,就祝你财源广进吧!”


    开店的人多少相信玄学,这的确是她已经打算好,却还没来得及准备的。


    云昙寺是金安香火最旺的寺庙,开运符每日限量,得赶早才可能请得到,实在分身乏术。


    莫玲珑心里一暖,笑着接过:“可省了我大功夫了,谢谢婶娘!”


    “谢什么!”胖婶只觉越看这姑娘越顺眼,也越等不及自家好大儿放学归家来,一眼瞥到灶房里还堆着不少鱼块,她撸起袖子,“来都来了,婶娘来帮你搭把手,也好让你快点忙完!”


    即便莫玲珑不想麻烦别人,胖婶还是帮着把炸好的鱼块均匀浸进卤汁,尝过两块赞不绝口才走。


    月色如霜洒在院落里,那些修整一新,已经夯了土搭了架的菜畦看起来欣欣向荣。


    就跟住在这院子里的人一样,透着鲜活热闹,生机勃勃。


    胖婶一边走,一边想着莫玲珑前一段亲事,这叫啥?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嘛!


    第42章


    腊月二十八,莫玲珑带着霍娇一起准备的年夜饭初具雏形。


    她带着林巧和霍娇去给几家今后要合作的铺子拜年。


    先去的,是富贵肉铺的李掌柜家。


    “姑娘,咱们为啥要去给他们拜年啊?”


    林巧一边装着熏鱼,一边疑惑。


    莫玲珑浅浅一笑:“只有这时候,各家铺子的掌柜才有空闲下来,唠唠家常,你说是不是?”


    霍娇抢答:“我知道我知道!师父上次不是说过嘛,商户之间的走动,也是做生意的一部分。”


    莫玲珑:“倒是没说错。”


    上一世,她的玲珑记之所以让人念念不忘,一座难求,是因为菜品好,环境好。


    但菜品好很关键的一点是,她有足够好,足够牢固的供应商网络。


    供应商可以将最好的货给她,也可以给别人。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


    她从不觉得甲方就该高高在上,恰恰相反,跟乙方经营成伙伴,才能让饭馆稳定出品。


    ——毕竟,面对身为衣食父母的食客时,她们不都是乙方吗?


    焖肉得热的吃才好,她上门送一道熏鱼,也算添个意头。


    李掌柜家也住城东,宅子位置略为偏僻。


    林巧敲门后,来应门的是个约莫十五岁的半大小伙,乍然看见三个身穿新衣,长得水葱似的姑娘一时有些不敢多看:“你们找谁?”


    “李大哥,我是霍娇啊!”霍娇认出人,主动上前打招呼,“这


    是我家姑娘,来给李掌柜拜年的!”


    “哦,哦哦,拜年啊?我去喊我爹!”那小伙脸一下子涨红,扭头就跑。


    不一会儿李掌柜出来,脸上还沾着面粉,看见人一愣。


    “李掌柜,过年好啊!”莫玲珑笑着微微一福。


    “哎呀——”李掌柜恍然一般,忙侧身摆手请几人进去,“他娘,快来倒水,有客人!”


    “有啥客人?咱家今年没回乡下哪来的客人……”从里面走出个手上也沾着面粉的大婶,看见三人顿住脚步。


    三人都穿着好料子的新衣。


    中间的姑娘看着约莫十七八的年纪,没戴什么首饰,但通身气派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叫人不敢多看。


    旁边两个姑娘,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虽然年纪还小,但都眼神明亮。


    看着不像三姐妹,只是,旁边那俩姑娘把小姐样的姑娘护在中间,瞧着像是倒像比三姐妹还亲近。


    她还在打量,中间为首的姑娘笑着说:“是李婶吧?过年好啊!这段时间,多亏了李掌柜照顾我家铺子。”


    莫玲珑上前,将装着熏鱼的陶锅递到大婶手上,“我自己做了点熏鱼,婶子尝尝合不合口味,要是合啊,就当年夜饭添个菜。”


    李婶感觉到手上的分量,难为情道:“哎,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快点进来坐,快,快!”


    朴素的小院没怎么打理,因为养着几只鸡鸭,显得有些杂乱。


    李婶把几人请进堂屋,拿出果盘招待她们嗑瓜子。


    她们一眼见到桌上摆着几碗菜中,正有一碗是铺子卖出的卤味。


    见三人视线都落在那碗卤味上,李婶热情介绍:“我家帮工说,这家的卤味比祥云楼的还好吃,价也不贵,我就去买了点儿。”


    她压低声音,“这家用的鸭货都是我家铺子的呢,可不好买,以后姑娘你要想买,跟我家铺子说一声就行。”


    莫玲珑笑容不改:“富贵肉铺的鸭货的确新鲜,分量又足。”


    “啊?”李婶一愣。


    跟进来的李掌柜面露尴尬的笑:“他娘,这位就是莫记杂货铺的莫娘子!”


    “噢哟……你也不早说!”李婶略显尴尬,很快剜了自家男人一眼,顺便找补,“那莫姑娘你放心,以后我家的鸭货啊,保证新鲜和分量!要是哪天东西不好,你来找婶子,婶子替你做主!”


    莫玲珑的笑容深了几分:“李掌柜的货和为人,我自然信得过。今天有李婶这句话,铺子的生意就更有保证了!”


    三人坐了坐,喝完一杯茶便要起身告辞。


    李婶硬塞了一条牛肉,让她们带走。


    等三人离开后,李婶忙不迭掀开了那锅熏鱼的锅盖。


    红润的鱼块厚薄适当,透着油光,丝丝缕缕的肌理中浸透了汤汁,凑近一闻,香味扑鼻,其中还隐隐有一缕熏出的茶香。


    “这熏鱼色面真漂亮啊!”


    也顾不上其他,她先拿起一块放进嘴里,一咬开炸脆的表面,鲜甜的卤汁就跟着挤出来,滋味丰富。


    “香,越嚼越香。”她擦擦嘴,那干香结实的鱼肉质地,仿佛还停留在口中,未曾顺着喉咙一路进了五脏庙。


    “你们快来尝尝!真是比外面大酒楼卖的还好吃!”


    李婶舍不得独享,招呼丈夫儿子一起过来享用这难得的美味。


    去完李掌柜家,她们又去了副食香料铺子,碳炉铺子和铁匠铺的几家掌柜家。


    送上熏鱼拜完年,几家铺子的掌柜俱都表示,莫玲珑订的东西,年前这两日定能送到。


    回去的路上,林巧心里把三人这一趟的前后心里回味了一番,咂摸出了滋味:“我有点儿懂姑娘的话了,本来不过是跟掌柜的做买卖,这下只是送了点熏鱼,却跟李婶她们几个婶子搭上了关系。以后铺子里有好货,也就先能紧着咱们铺子了!”


    “还有呢!”霍娇急着补充,“我刚看出来了,那副食铺的王掌柜本来没想给咱们年前交货,现在这么一拜年,那掌柜的媳妇儿也帮着一说,这两天就要送来了!”


    是啊,这样的送礼,让人无法拒绝,却又无比有效。


    “快看,下雪了!”


    霍娇惊呼出声,伸手去接天上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终于下点能看着的雪了!”


    若说霍娇有什么遗憾,便是金安只一个冷字,却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


    每每铅云压顶,仿佛积蓄了大量的雪,最后只糊弄一般下一些雪籽,只偶尔能积起一层薄毯样的雪层。


    害得她高超的堆雪人技艺也无从展示。


    “师父,今天我要堆雪人!”小丫头满脸兴奋。


    “好。堆一只小白吧。”莫玲珑失笑。


    林巧撇嘴:“姑娘你也太相信她了,我敢说那根脖子她堆不出来!”


    “谁说我堆不出来?我偏要堆给你看!”


    两人又扭到一起。


    不远处,马车已停了片刻。


    窗户里的厚帘掀起,里面的人定定看着三人中间的背影。


    袁佩佳揶揄道:“喂,你要下去就快点下,我还可还等着去吃韩老夫人说招待我吃的甜汤!”


    “你再多话就滚下去!”


    “别啊,好不容易我爹不管我,今儿答应我留宿城里,我可不得好好享受你的马车?”


    袁佩佳美美往后一靠,哼哼道,“谁都不知道吧,韩老夫人疼金孙,韩公子的马车,可比韩山长的奢华多了!”


    “等会儿停远些。”韩元摸了摸袖袋中的荷包起身,交代前面的侍从。


    侍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是,公子。”


    “哎,停远点是什么意思?你在心虚什么?”袁佩佳不满地喊。


    韩元淡淡给了个“再说一个字就滚”的眼神,踏着踏板从马车上下去。


    石板路上雪落无痕,他步履缓缓,终于在那三个姑娘快拐弯时赶上。


    “莫娘子留步。”


    莫玲珑闻言转身,见是韩元,微微颔首致意:“韩郎君怎么在这里?”


    “刚好路过,某来给莫娘子送银子。”韩元张开手掌,替她挡住将要落在额发上的雪花。


    霍娇见状掏出帕子要上前,被林巧一把拉开。


    小姑娘不解地回头瞪视,林巧给了个无奈的表情,佯装仰头看雪,把人拉走。


    莫玲珑微微侧身,让开半步,摆手一请:“那去铺子吧。”


    韩元收回手,在袖笼里握紧成拳:“好。”


    推门进去,屋子里还有淡淡的石灰粉和桐油的气味,上回来看起来还乱糟糟的样子,这会儿已经翻天覆地。


    小小的开间门面里,桌椅呈两排整整齐齐。


    跟很多饭馆爱用猪肝色的桌椅和地面不同,这间铺子的桌椅露出木料本身的纹理和质地,颜色也是淡淡的米色,配上白墙透着分外清爽的感觉。


    前门的细格窗棂上,糊着能透纹理的明瓦纸,清净又雅致。


    他一抬眼,看到一块蒙着红绸的牌匾架在账台上。


    韩元视线微凝,唇角一抿:“这是新的铺子招牌吗?”


    “对,等年后开张再挂。”正在前方带路的莫玲珑未回头,“林巧,倒壶茶来。”


    她把韩元带到楼上的雅间,点起碳炉。


    暖意徐徐散开,林巧把茶送来,莫玲珑接过她自己的专用茶杯喝了一口,舒服地喟叹:“这么冷的天就是要守着火炉才舒服啊,辛苦韩郎君特地跑一趟。”


    “无妨。”韩元敛下眉,终于还是问,“莫娘子这个招牌是请的何人笔墨?”


    莫玲珑看他一眼,有些了然哪里觉得怪怪,解释道:“是我自己写的。虽然我的字比不上韩郎君,但毕竟是我自己写的,意义不同。”


    原来如此。


    韩元攥紧的拳头松开,从袖袋中掏出荷包,从桌上平平推过去:“这是方大娘结与莫娘子的银两,清点一下吧。另外,昨日书院的年夜饭,卤味和焖肉广受好评,仆妇说连盘盏都很好洗,舔得差不多干净了。”


    “噗嗤”一声,一旁的林巧没忍住笑。


    莫玲珑也莞尔:“那就好。”


    她将荷包递给林巧,“点好,然后记账。”


    “是,姑娘。”


    楼下霍娇大声喊:“


    师父,李婶送的新鲜牛肉,今晚我们吃锅子吗?”


    林巧快步下楼:“馋死你得了!”


    咚咚咚的脚步声渐远,见莫玲珑要起身,韩元也只能跟着起身,从另一边袖袋取出个黄底的符递过去:“莫记新铺开张,某也没什么好送,替娘子请了一道云昙寺住持亲笔的如意符。愿莫娘子平安如意。”


    “哔啵”一声,碳炉爆出一朵火星。


    看着他手里的符,莫玲珑面露诧异:“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她摆手后退一步。


    胖婶替她求的开运符是批量印制的,尚且需要凌晨去排队,请到住持亲笔,这何止是贵重可言?


    韩元露出笑来:“对旁人而言可能难得,但云昙寺住持同某的祖母有旧交,求一张符便如请几个字而已,且这符文是特特为莫娘子求的,我拿回去也无处可用。”


    他指着符上一处文字,她仔细辨认,里面果然暗含了“莫玲珑”三个字。


    这真是,比她那碗熏鱼还要无法拒绝的礼物。


    莫玲珑郑重向他行礼:“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谢过韩郎君。”


    “无需感谢,若要谢也该是某。”韩元在脑中回想袁佩佳平时如何揶揄,模仿着说,“代书院上下百余师生,谢莫娘子焖肉和卤味救我们的年夜饭。”


    “言重了。”她礼貌地笑笑。


    即使很想多留片刻,但又怕旁人嚼她舌根,韩元心里有个小人在说,你该回去了。


    他收回落在她发顶的视线,想了一想还是问:“新铺何时开业?”


    “初八。”


    “好。”韩元默默记下,终于抬手一揖,“那,某就告辞了。”


    一前一后下楼,莫玲珑叫住他:“韩郎君,稍等。”


    然后转身让林巧拿来个提篮,将准备好年夜饭吃的凉菜选了两样出来装碟。


    “这有两样刚做好的凉菜,放着不怕坏,也可以当零嘴先吃。”


    她指着碟子说,“这一道叫茶韵熏鱼,另一道是香酥鸭,希望能合韩郎君的口味。”


    熏鱼是金安常见的凉菜,一般都有卤汁泡着。


    但莫玲珑这款做得更为干香,酱色均匀又红润,甚至呈现半透的质地,闻之有淡淡的茶熏香气。


    对于爱茶的他来说,闻之狂喜。


    另一道香酥鸭,也不知她如何做的,鸭皮呈现诱人的色泽,内里油脂尽褪,变成薄薄一层附在肉层上,看起来松脆可口。


    韩家的年夜饭考究而传统,每年都有一大桌,鸡鸭鱼肉四款都是大开大合的全鸡全鸭全鱼和整蹄。


    一顿饭吃下来,常常不知吃了什么。


    “我喜欢。”韩元看着两道菜说。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哎哟,你咋又吃上独食了?”


    袁佩佳唇角挂着笑,倚在门口,“我说等你半天,原来是在铺子里讨食!”


    韩元握紧了递过来的提篮把手,绷着脸:“回去了。”


    “别啊,我才刚来。”袁佩佳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扭头对莫玲珑说,“某特意过来多嘴一句,听闻上京已乱,莫娘子家中都是女子,要注意门户安全。”


    霍娇和林巧相视一眼。


    “怎么个乱法?”莫玲珑心里一跳。


    顿时担忧起身处上京的何芷母女俩,还有不知是否脱身的贺琛。


    袁佩佳摇摇头:“具体的不好说,但你们都是姑娘家……这段日子莫要落单出行就是了。”


    “尚不确定的事莫要乱说!莫娘子无需过分担心,若有事可来我家递个话,帮衬一二总可以做到。”韩元见她脸色有变,不由自主带上安抚的语气,“那,我们回了。”


    待走出铺子门前的街口,马车已停在那里,侍从双手被绑在前头,委屈巴巴:“公子……”


    “上车。”


    “你这人……”后者摇摇头,捏着嗓子说,“我喜欢……哎呀妈呀,老太太估计得有十好几年没听到你说这三个字了吧!”


    韩元抿着唇冷眼看他。


    “你刚刚鬼鬼祟祟送了什么东西给人家?说来听听,我替你把把脉,看你有没有戏!”


    韩元:“……”


    袁佩佳嗤笑:“就你这点儿道行,寡了这么多年稍有点儿异样被我看出来,很稀奇吗?”


    韩元冷声:“慎言!莫要污了人家闺誉。”


    “啧啧啧——你就这点死人样不好,男未娶女未嫁的,这叫佳话懂不懂?书都读到狗脑子里去了!”


    袁佩佳见他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说不动,转而看向他抱在怀里的提篮,抬了抬下巴,“什么好吃的?”


    “与你无关。”


    袁佩佳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伸手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我就告诉老夫人,这啊,可是您心尖尖上的金孙,给您找的孙媳亲手……”


    “闭嘴!”韩元喝道,“她对我并无甚特别,你千万莫要给她添麻烦!”


    袁佩佳愣住。


    两人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几息后,他伸手在韩元肩上拍了拍,唏嘘道:“你完了,这下真是栽进去了。”


    他换上正经的表情,“其实你哪怕还未功名加身,就凭你家老太太是先太后近身女官这样的身份家世,直接去提不就行了?”


    韩元久久沉默。


    在袁佩佳快要以为自己摸了老虎屁股,这下要糟时,他才开口:“总要她心甘情愿。”


    袁佩佳目瞪口呆,半天才出声:“你他娘的,还是个情种!”


    铺子里,林巧小心翼翼双手捧着那道符,跟上次胖婶送来的符纸一起,收进莫玲珑房里的柜子里。


    霍娇:“巧姐,这东西很金贵吗?”


    “这不是贵,是宝贝!这可是住持亲手写的符,还是特地写给咱们姑娘的。”


    她看着上面读不懂的如意符文,虔诚地双手合十,“保佑姑娘如意平安。”


    “云昙寺很厉害吗?”霍娇还是不解。


    她一路流浪的时候,住过不少名山大寺,不觉稀奇。


    “厉害,当然厉害!”林巧回忆着云昙寺,小声说,“公子小时候就是被云昙寺的住持大师接走的。”


    霍娇哦了一声:“那他现在也在云昙寺吗?为什么师父不带我们去看看他?”


    林巧看着她,心想这丫头真是个奇怪的人。


    有时候精得让人忽略她的年龄,有时候又无知得叫人无言以对。


    她耐心说:“身入空门,自然是六亲断绝,而且听说那位老住持带着徒弟出去云游了,现在的住持应该不是同一人。再说,姑娘那时候还小呢,估计连公子长什么样都忘了。”


    霍娇又哦了一声。


    雪下得愈发大了,按门口的卤味需求簿子送完货后,莫玲珑索性煮了锅子,叫霍娇片好肉片,三人热乎乎围炉而吃。


    “姑娘,我们初八开业,那些素菜和豆腐能买到吗?”林巧有些紧张。


    莫玲珑:“总有可能出纰漏的,所以初七这日,我们多找几家,买些多备着,即便损失掉也无妨。这样过几日,选出一家菜品质量好,货量足的,我们跟他签订契书。”


    “嗯!我到时候去市场上买!”


    霍娇指着角落正在猛猛干饭的小白:“不会浪费的,咱们有小白,剩下的丢给它吃就好了!你说是吧,小白?”


    大鹅虽然来得日子还短,但或许是见多了宰杀场面,格外爱惜小院平静的生活。


    连带着对日日喂养它的霍娇很是粘人。


    它像是能听懂霍娇的话一样,仰脖嘎了一声。


    想起几日之后的开业,林巧和霍娇都有些激动,一会儿讨论食材如何清洗归置,一会儿商量被莫玲珑下架的菜要怎么腌晒保存。


    直到灯油燃尽,火光慢慢变暗。


    莫玲珑看着两人饭饱后发困的样子,有些发笑:“好了,都去睡觉,明日一过,咱们就放假了,养足精神好过年。”


    “好的!”


    雪落有声,扑簌簌中一夜好眠。


    等第二日睡饱了起来,院子里放眼尽是白色。


    林巧开垦的菜畦围栏,积起了一个个雪球,霍娇用废木料搭的鹅棚顶上,白胖了一圈。


    水井口则像围了一圈雪白的狐皮围脖,雍容端庄。


    霍娇像个小炮仗一样能量十足,一大早风风火火忙完灶房的活计,在院子里怒堆高矮不一的三个雪人,喊林巧来看:“巧姐你看,中间这个是师父,左边那个是你,右边是我。”


    “为什么把我堆那么胖?我有这么胖吗!”林巧说完发现自己重点歪了,“不对啊,你不是说要堆一只鹅出来吗?鹅呢?鹅呢?”


    “……(嘎)!”小白低低叫唤一声。


    两人这才注意到,大鹅今日十分反常,高高扛起两边翅膀,埋头对着墙角,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


    “……(嘎)!”


    这时,铺子前门传来敲门声。


    莫玲珑前去应门,见是姜师傅和他媳妇,各自穿着一身簇新的同款花色棉袄。


    两人一见她,俱都笑起来:“给莫娘子拜年啦!”


    “过年好!”莫玲珑也笑,转身从铺子的桌上抓了一把糖递给姜婶。


    姜师傅把胳膊底下夹的板子抱到胸前,红绸一掀,露出那面勾画多次才最终定下来的菜单板子。


    木板抛得很细致,刷过浅米色漆,跟定制的桌漆颜色如出一辙。


    字的雕工精湛,连细微处的毛流都纤毫毕现。


    最费功夫的是莫玲珑提出的“活动”菜单这个想法。


    姜师傅绞尽脑汁才想出办法:两块木板一前一后,前面那块开槽,所有的菜刻在小块木板上,背面则嵌入槽子可在凹槽内灵活滑动。


    “做得真好!”跟她想要的几乎一样。


    姜师傅见她满意松了口气,乐呵一笑:“那就好,要不我牵肠挂肚的。”


    姜婶隐约闻到香味,往里探了一眼:“莫姑娘,铺子今日还卖卤味吗?”


    莫玲珑翻了一下挂在门上的本子:“卖呢,等会儿还要送几家。”


    姜婶闻言眼睛一亮:“那我能买几斤吗?”


    “当然!您要什么都有。”


    姜婶买了两斤辣卤鸭脖,两斤混合鸭货,挽着丈夫有说有笑离开。


    莫玲珑目送两人在长街拐脚处坐上驴车,缓缓走远。


    巷子里空无一人,儿童的嬉闹声偶然传出,户户门前挂了红灯笼。


    真的要过年了啊……


    “娇宝,来,楼下这块牌子你挂,我去楼上挂。”


    莫玲珑喊来霍娇帮忙。


    “哎!师父你放着吧,楼上也我来。”


    “不用。”她很享受挂牌开市的感觉。


    莫玲珑拿起菜单牌子拾级而上。


    漫天的白雪,使得楼梯转角的小窗户都透光明亮,她露出欢喜的笑容。


    再过几日,玲珑记就要重开了。


    用自己喜欢的样子。


    视线从窗外收回,移到楼上,忽地凝住——


    窗户那面墙下,一个男人闭着眼坐在那里。


    发髻散开,青丝满肩。


    黑衣被利器划破,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第43章


    虽然有些诡异,但眼前这幅场景恰好落在莫玲珑的审美点上——


    日光透过窗棂,明亮清冷,洒在几乎能称为“战损”的男人身上。


    这男人身材极好,即便坐在地上,也能看出肩宽腿长。


    脸上血迹伤痕斑驳,但优越的山根和下颌线刀削斧凿一般清晰利落。


    她视线移到胸前那道割开的口子上。


    因他全身黑衣,要仔细看能才发现,除了胸口这一道,他身上还有很多道破口。


    衣袖和领口处边缘焦黑,连带落在肩上的乌发也有一部分被燎得卷曲。


    寒冬腊月,男人身上衣衫却不厚,还处处都破着口子。


    就像刚从刀山火海里逃脱一样。


    是好看的男人。


    但应该也是危险的男人。


    想起袁佩佳的提醒,莫玲珑心里一紧,难不成这人是从上京过来的?


    她将手里的板子轻轻放下,隔着安全距离问:“喂,你还好吗?”


    男人雕塑般一动不动。


    她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再问,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才够看清,男人身上的衣料好几处濡湿,鼻间还能闻到阵阵血腥味。


    她反而松了口气。


    伤成这样,应该没什么攻击力了。


    临近过年,衙门仅余几个轮值的皂隶。


    若这人还有暴起伤人的力气,就算报官也只够收尸的。


    “姑娘,你在楼上吗?王掌柜给咱们送香料来了。”是林巧的声音。


    莫玲珑稳住声音:“你清点一下记账,我这里脱不开身。”


    “哦。”


    霍娇又扬声:“师父,我这里安好了,上来帮你!”


    她迟疑片刻:“你带上结实的绳子,楼上要用。”


    霍娇身手灵活,力气也大,两人合力应该能把他捆结实。


    “好!”


    很快,小丫头轻快的脚步声从楼下渐渐传来。


    莫玲珑退到楼梯口,在霍娇看到人惊呼出声前,一把捂住她嘴:“嘘!”


    小姑娘惊恐了一瞬,很快咬着唇镇定下来,举了举手里的粗绳,给她一个“交给我”的眼神。


    莫玲珑拉住她,压低声音:“走,我们把他捆结实点。”


    “师父,你别怕。”霍娇拍拍胸口,“有我在。”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觑着此人人高马大的身形,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在上京时,她打遍城西,有几分凶名。


    但她打的都是老弱病残,真正身强力壮的男子也不会当乞丐。


    这人要是万一还存有余力,她未必能抵挡得住。


    想到这里,她把师父推到自己身后。


    但莫玲珑拦住动作,声音透着不容置喙的冷静:“一起。”


    两人合力将他手脚捆住。


    男人全程没有清醒,只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莫玲珑看着掌心从他后背沾染到的粘稠血迹,说:“等楼下人走了,我们把他抬下去。”


    她皱眉,“血迹不好擦,得赶紧擦干净。”


    “是!”


    楼下,林巧还在和王掌柜寒暄。


    她们在楼上等待,时间仿佛都有了痕迹。


    听见林巧脚步穿过灶房,远远听到厢房门开。


    接着又关上,锁匙咔嚓落下。


    然后,送走王掌柜,林巧哼起金安本地小调。


    莫玲珑正要出声喊她,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姑娘,姑娘,我在咱们院子里捡到一根好长的羽毛!”


    未及她出声,林巧已蹿到楼梯口,看着捆成粽子样的黑衣男人,双眼瞪得像铜铃,颤声,“姑娘,这,这是谁?”


    “不知道。”


    莫玲珑冷静地说,“你来了正好,一起搭把手,把他弄下去。”


    “弄,弄去哪啊?”林巧还在震惊中,“姑娘,咱们该报官吧?”


    “报官?”霍娇叉腰,“巧姐,你肯定是没见识过官府那些差爷的德性,本事没多少,屁事一大堆。”


    “要是报官,他们会一遍遍地来查铺子,盘问咱们,再说都快过年了,他们没人办事就要拖着,那咱们年初八还开不开业?”


    林巧瞠目:“会,会这样吗?”


    “你知不知道师父的案子,为什么拖了这么久?”霍娇冷笑,“根本不要管这人是什么来历,只要不是死在这里,等他醒了赶出去就行,绝对不能耽误年初八开业!”


    “可是……那万一他是坏人,衙门在找他呢?”


    “那关咱们什么事?他身上的伤是你我打的还是怎的?”


    莫玲珑拉开两人:“初八我们一定要开业,这个人……”


    她看了眼一身黑衣,显然不是普通人的男人,“等他醒了让他走吧。”


    她不过斗升小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至于这人身份,她毫不关心,更不想沾染。


    她又看向林巧,“刚刚你说什么?”


    林巧消化完自家姑娘的话,愣愣举起手里的东西:“我刚在院子里捡了一根好长的羽毛!”


    “这么长?!”霍娇惊奇道。


    那羽毛足有一尺多长,周身洁白,羽管坚硬,羽毛的


    尾部呈饱满而有任性的圆卵形。


    看起来像是何芷提过的,海东青一类的猛禽。


    她在上京见过。


    难道,金安也要乱吗?


    她神色一凝:“动作快点。林巧,去开了库房。”


    原来的西厢房,现在一半改成了库房,另外一半由旧柜子隔开,里面还有一张小床。


    暂时就把他安置在那里。


    “好的。”


    关系到铺子能否初八开业这样的大事,林巧不再提报官二字。


    男人份量很重,三人各托一段才勉强搬得动。


    莫玲珑托着他的腰。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第一次上手摸男人的腰腹,手里紧致的肌理触感,让她有些分心。


    她想起常月公主府里,那些舞台上搔首弄姿摆弄着胸肌的舞男。


    相比之下,这个男人的肌肉张力和形态,要好看多了。


    三人参差高低费力托着下楼,好不容易挪到后院,在墙角瑟瑟发抖立壁角的小白如惊弓之鸟一样,短促地“嘎”了一声,扑楞着翅膀飞跑起来。


    林巧挖苦:“只会吃,见着生人就这么怂!”


    “你懂什么啊巧姐,小白只是……”霍娇看到林巧随手搁在男人胸口的白色长羽,“它只是看到这根毛怕的!”


    “别吵了,动作快些。”


    看着瑟瑟抖着细腿和翅根的大鹅,莫玲珑心里也生出疑惑——


    这只白色猛禽,或许跟这人有关系?


    终于把男人安置在库房的旧床上,三人都松了口气。


    莫玲珑看着旧褥子上慢慢洇开的血迹,:“林巧,拿包扎伤口的布条和药来。”


    “哎!”林巧应声去旁边翻找。


    “霍娇,去打一盆热水来,里面洒点盐。”


    “是,师父!”


    莫玲珑则弯腰检查他的伤口。


    从衣服的破口情况看,这人四肢都有些皮外伤,但看起来不深。


    用力推起后背,却看到床单上已经洇上了很深的两道血痕。


    “姑娘,都在这了,这膏药好几年了,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师父,水来了!”


    但两人很快面面相觑,她们都是姑娘家,怎么好给这么个大男人擦洗上药?


    霍娇看着鹌鹑样不知所措的林巧,咬牙说:“我来吧,我年纪小不要紧!”


    她刚逃出来时还小,扮作小子混在一堆乞丐里。


    那些老弱男丐爱说浑话,她半懂不懂听过不少,对男女大防这种忌讳,不怎么在乎。


    “没事,我来。”莫玲珑说,“给他包扎上药跟腌一条猪腿也没什么差别。”


    “姑娘!这怎么行呢?还是我来吧,反正我是丫头,就是伺候人的。”林巧急得不行。


    莫玲珑:“跟伺候人没关系,你们不用管。”


    她芯子里是现代人,是真的不在乎触碰异姓的肢体。


    再说他身材好,这一点也不吃亏。


    她利落地剪开衣袖和裤腿,布巾沾了盐水擦拭干净后,涂上药膏包扎好。


    只是后背的伤有些费劲。


    她让霍娇帮忙搭手,剪开后背两块布,露出皮肉翻起的狰狞伤口。


    “这么严重的伤!”林巧掩口惊呼,后退了一步。


    莫玲珑涂上药后用布条绕两圈固定,起身:“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自己了,家里有退烧的草药吗?你们每半天进来看一下他,要是发烧就喂他。如果——”


    她看着她们,声音放缓,“他有要死的迹象,就不能犹豫,立刻把他弄走。”


    林巧愣愣的:“哦。”


    自家姑娘,怎么能那么冷静说出这句话啊……


    霍娇则果断点了个头,跟着莫玲珑出去。


    “走啊巧姐,你一个人不怕了?咱们还没吃早午饭呢,今天让你尝尝我包的饺子!”


    她家姑娘,一定是被霍娇给带歪了。


    一定是的。


    林巧一边走一边想。


    厢房门关上。


    贺琛身中毒烟,药性未过,只朦朦胧胧感觉自己被搬动,又被敷上了清凉的药膏。


    身下的被褥很软,屋子很安静。


    隔着远远的,仿佛还有锅铲翻动的声音。


    前所未有的疲惫袭来,他在这份安宁中沉入睡梦。


    隔壁,楼上。


    卢大娘推开窗户,刚要感叹大雪丰年,“啪嗒”一下,一坨厚厚的鸟屎正正好好砸她在刚梳好的发髻上。


    “啊——什么东西,当家的你快帮我看看什么东西在我头发上!”


    她害怕得声音都变了。


    卢掌柜放下手里的账册,起身过来一看,呕了一声:“是鸟屎!”


    “你瞎说,哪有这么大的鸟屎!”卢大娘能感觉到,自己头上那是又大又厚的一坨,“再说哪有鸟飞过?!”


    “你非不信……”


    卢掌柜检查了一番自家窗户,见那窗户上头还残留有鸟屎的痕迹,再看婆娘发髻上的东西,颜色状态都如出一辙。


    “不信你自己瞧嘛,就是鸟屎!也不知是什么鸟,那么大一泡。”卢掌柜啧啧称奇,拿了抹布一擦,把那坨巨型鸟屎擦下来给她看。


    卢大娘一看也呕,气急败坏地拆掉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编好的发髻团子,扬声让仆妇给她烧水重新洗头。


    卢掌柜思忖半天:“他娘,老法里说,鸟屎淋头可要吃百家饭来解啊。”


    金安本地的说法,被鸟屎淋头是晦气,加上更是过年的时候,被淋鸟屎就更晦气了,需得吃百家饭,才能解除。


    而百家饭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得拿个碗出去讨饭。


    卢大娘那样信风水,自然知道这一说法。


    她耷拉着脸:“你去帮我讨。”


    “我哪有空去讨饭?让你儿子去!”卢掌柜拿起账本。


    卢家两个儿子。


    大儿子已经成家,且今日早早去收绣活了,小儿子还在睡懒觉。


    迫于无奈的卢大娘,只得把心肝小儿子喊起来让他拿个碗去讨饭。


    “娘你说啥?讨饭?”


    卢大娘嗫嚅着说:“是啊,娘被鸟屎淋了,需得吃百家饭。”


    “我不去!丢人!”卢小山把被子一拉,盖住脑袋继续睡。


    说了好几回都不肯,卢大娘火起:“你要不去,以后隔壁的卤味我不去买了!以后你的零花银子也不给你了!”


    被子慢慢往下,露出卢小山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好吧!但要等晚上,等天黑!”


    心急如焚的卢大娘忍住脾气:“……好!”


    但卢小山没等到天黑,隔壁破空而来的香味传来,他根本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拿了个碗就跑出去。


    第一家就是莫家,他满含期待地敲开莫家的后院门。


    眼睛瞥到那块“内有凶禽出没”,喃喃道:“啥凶禽啊?”


    林巧应门:“谁啊?”


    “林巧,我隔壁小山啊!”


    林巧开了门,面带防备:“有事?”


    虽然是贴隔壁,但两家关系一直不怎么样。


    莫爹还在世时,卢大娘就老没事找事,后来莫爹去世后,卢大娘忌惮陆如冈有前程,稍微收敛着。


    后来,她家姑娘被退婚后,嘴最碎的就是卢大娘。


    卢小山往前推门,笑着说:“街坊邻居的,林巧你也不用这么生分吧?”


    他抬脚要进去,忽地脚背一痛,“哎哟哟……什么东西!”


    “嘎——”小白耀武扬威挥了挥翅膀。


    林巧噗嗤一笑,指着自家院门口的牌子:“我家姑娘说了,都看到牌子还要往里闯的,可就别怪被啄了!”


    “嗐……”卢小山讪讪收回脚,“那什么,我娘今天被鸟粪淋了,说要讨百家饭,林巧你人好,舍我一口吃的吧?”


    他翕动鼻子,“你家做啥呢?这么香!”


    “不告诉你!”林巧做了个鬼脸,“吃的有,你等着。”


    “啪”一下门关上,她痛快地原地跳了跳,难得摸摸小白的脑袋,小声说,“啄得好,今天晚上给你加菜!”


    她进去把卢小山来意一说,莫玲珑指着刚盛出来的饺子说:“拿两个饺子给他吧,蘸上我们自己的调料。”


    林巧撇撇嘴:“姑娘你可真好性儿,还给他蘸啥调料啊?”


    然而莫玲珑笑眯眯:“你不觉得,让她馋,又吃不到特别有意思吗?”


    她的卤味卖了这么多天,长街上的街坊邻居几乎家家都来买过,唯独卢大娘没来凑热闹。


    可她被淋鸟粪,百家饭第一站她家孩


    子就讨饭讨到她门口,说明什么?


    估计每天被这香味馋得抓耳挠腮呢。


    “像他这么讨饭,猴年马月啊?”霍娇也撇撇嘴,“装可怜都不会。”


    “好了,饺子都出锅了。你快去给了人,回来我们开饭!”


    莫玲珑说着,端出一大锅鸡汤,“我们吃饺子,喝鸡汤。”


    “哎!”


    林巧把饺子倒进卢小山的大碗里,打发走了人。


    今天霍娇包的是牛肉萝卜芫荽馅儿饺子,说是她家乡的特色。


    饺子馅莫玲珑调整过,牛肉肥瘦二八分,萝卜和芫荽中和掉牛肉的油腻,突出浓郁的口感。


    再蘸上她调的酸辣芝麻油碟,喷香喷香的。


    门一关上,卢小山就忙不迭用手捞了一个进嘴。


    红油料汁酸辣开胃,咬开饺子皮,那搅打有劲的牛肉就带着丰沛的肉汁进嘴,芫荽和萝卜透着清香,鲜美极了。


    好吃啊,好吃极了!


    他看着剩下的饺子,很想一口气吃完,可他娘千叮咛万嘱咐,说必须要凑齐至少十个姓。


    这条街上,姓莫的就一家。


    卢小山舔舔嘴唇,心想要是能多凑一家出来,他就把剩下这个也吃掉!


    哎,他娘要是能跟莫家搞好关系就好了。


    等她家铺子重开,到时候还不是想吃就能过来买?


    “为啥一定要整莫家的铺子嘛!”他恋恋不舍地嗅了嗅隔着院门,空气中传来的味道实在太香了。


    门内,莫玲珑咬下第一口细细品尝,霍娇紧张地看着她:“师父,这味儿……还行吗?”


    这是安麓每到冬天和节庆都会做的饺子。


    她离开家乡很久了,还记得这口滋味。


    其实每次过年都会想。


    但没人做,她也没条件做。


    今年重新有了家,就想让她们也都尝尝。


    莫玲珑细细品味滋味调和正好的饺子馅,举起大拇指:“这个馅好吃!”


    霍娇咧嘴笑:“那就好。巧姐你尝尝?”


    “尝了,好吃……”林巧拉长声音,瞟她,“你包饺子的手法倒是不错,这饺子好看。”


    小丫头就特别满足地抱着一碗饺子,笑眯眯吃起来。


    鸡汤煨了一晚上,加入枸杞,撇去浮油后清澈透亮。


    吃完一碗滋味十足的牛肉饺子,再来上一碗这样的鸡汤,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美得所有人忘却了刚才的惊魂事件。


    碳炉里,精炭静静燃烧,发出轻微脆响。


    林巧窝在莫玲珑定制的圈椅里,眯着眼睛:“姑娘,太舒服了,从里到外都暖洋洋的,我都有点不想动了。”


    霍娇难得附和:“我也是。”


    莫玲珑起身伸展了一下四肢:“不行啊,还有活要干,一懒就不想动了。林巧你先把铺子门前的本子收回来,家里多了个底细不清楚的人,我们提前过年明天不送了,今天订的卤味,晚点儿我陪你一起送,别落单。娇宝你去把楼上的血渍擦洗掉,我去看看那人情况。”


    “好的,师父!”


    “姑娘,你也别落单,等我陪你!”


    刚才,她们可能没注意到,铺子二楼的窗户是开着的。


    如果那只白色猛禽是此人的,那就说明——他应该先去过后院,是从屋顶翻进二楼的。


    他的伤口看着吓人,其实出血量不算多。


    一个人能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受伤又不算太重,不应该昏迷太久。


    林巧挂好打烊牌子回来,跟在莫玲珑身后,见她盛了一小钵鸡汤,好奇道:“姑娘,那人都没醒,还给他喝汤啊?”


    “醒了喝吧。”她指着碳炉说,“搬个炉子进去。”


    天气太冷了,厢房久未住人只会更冷。


    那人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她的屋子里。


    “好。”


    推开门,男人果然还昏睡着,莫玲珑隔着布巾试了下他的额头,有些微烫。


    在她触碰下,男人纹丝不动。


    莫玲珑微微皱眉,居然还没醒。


    于是对林巧说:“把炉子放门边,别离人太近。”


    一氧化碳中毒也会死人。


    “好,姑娘要不要喊他试试?”


    “不用了。”


    她把盛有鸡汤的汤钵架在炉子上,“不用管他,我们走。”


    没死就行。


    两人刚退出门外,院门响了,胖婶的声音传来:“玲珑啊,婶娘给你送点烟火过来!”


    莫玲珑将厢房门锁好,林巧去开门。


    胖婶身后,张闯怀里抱着满怀的炮仗和烟火,看起来有些吃力。


    还未来得及寒暄,小白挺直了脖子冲到两人身前,“嘎嘎嘎”一叠声叫唤,吓得母子俩一退。


    “小白,退下。”


    莫玲珑挥退大鹅。


    “玲珑啊,过年就该热热闹闹的嘛,放点儿烟花玩!”胖婶热情地扒拉儿子,指着那间厢房,“快,帮着放到库房去。”


    那里现在可有情况啊!


    林巧情急挡住,结巴道:“婶子……我来,我来。”


    莫玲珑从张闯手里接过几个,自然而然说:“太谢谢了,特意记着我。不过现在厢房堆满了,这些就放前面铺子吧。”


    “哦……”


    张闯看着她有些发愣。


    前一日书院吃散学年饭,一吃到那卤味就知道,这是莫玲珑铺子里做的。


    又听孟欢说连带那道最受欢迎的焖肉也是。


    他竟不知,不过十来日不见,莫玲珑居然将卤味卖进了书院,还赢得满堂彩。


    那种唯有他知晓的隐秘的欢喜,倏然有些变味。


    如今看着亭亭玉立,进退得宜的莫玲珑,愈加自卑。


    “快去啊!”胖婶一把将儿子推向前去。


    “那,那莫小妹你带路吧。”


    张闯忽觉失礼,垂下眼。


    都是街坊,莫家的杂货铺他当然来过,可铺子怎么大变样了?变得这么清新雅致。


    张闯的目光忽地凝固不动。


    他看到自己临摹了无数遍的字体,如今高悬于铺子的帐台上方。


    他不敢置信自己看到的菜单,居然出自鹤梅书院一字难求的韩元之手。


    目下无尘的韩元,怎的跟莫小妹有这样的交情?


    “张闯哥,放下吧。”莫玲珑的声音打断他的发愣。


    “哦,哦,那我走了。”他失态地收回视线,慌忙地将东西放下,接着忙不迭转身离开,离那张菜单远远地。


    胖婶见他一转眼走出院门,忙跟上去:“闯儿,走这么快做什么!娘还要跟玲珑说话呢!”


    厢房门内,本该还有三四个时辰毒性才过的贺琛,缓缓苏醒。


    “玲珑”二字入耳,他睁开眼睛。


    第44章


    ……玲珑?


    听到这两字,贺琛脑海中浮现起一个场景。


    船梯上,他垂目看到的那双裙摆下,露出的豆绿色鞋面。


    他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一间翻新过的屋子。


    石灰墙新刷过,顶梁柱新近油过,还未干透,细细的窗格也是新的,跟窗框颜色有些微成色的差异。


    对面窗户底下,摆着一个老旧的牌匾,露出“莫记”两字。


    这是在哪?


    此番跟东厂精锐的交手,他杀得痛快,干掉了掌刑千户和两个锦衣卫千户。


    对方敌不过,最后对他使了秘药“忘川”才脱身。


    他失去意识前交代夜鸢,找个无人住的宅子安顿他,其余人速速回去复命,等主上差遣。


    这是把他塞哪了?


    听外面声音,分明是个有人住的宅子。


    忘川药性极强


    ,一点点用量便能让成年男子脱力昏迷八个时辰以上。


    他强行抵挡药性,隐约记得有人搬动过他。


    这番激战过后,他合该像个厉鬼一样,浑身浴血而疼痛。


    但此时居然能感觉到,最重的那处伤口隐隐有些清凉。


    宅子里的人居然不怕,还给他上过药?


    他不禁皱眉。


    万一东厂或锦衣卫追查到此地,难免祸及无辜。


    看来等不及夜鸢他们回来,他得先走。


    鼻尖传来炭炉燃烧的气味,但比之更浓重的,是鸡汤的香味。


    他循着鸡汤的香味,看到屋门口一个炭炉上,架着一小口汤锅,此刻正散发微微热气。


    从窗口斜斜透下来的日光看,此时约莫午时光景。


    他身上中的东厂秘药“忘川”,毒性足足要十个时辰才解。


    解得这么快,难道是这药的作用?


    他动了动胳膊,想掀开被子。


    一动之下,又觉异样。


    那几道小伤竟已被包扎过,只是,脚上被捆,手腕也有被用力勒过的感觉。


    他又看向炭炉的位置,一时不知该不该笑。


    那炭炉摆的位置,恰好在他伸手可够到的地方。


    显然是有意为之——


    既不让他轻易逃脱,也不让他轻易死掉。


    贺琛有些疼,但这点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实在太习惯了。


    只是他此刻渴极饿极,要喝那小锅鸡汤。


    他支起身子,长臂一伸,拿起炭炉旁的汤勺舀了一勺汤,添进小碗里。


    拿过小碗,在看到碗沿的“玲珑记”三个字时,动作一顿。


    真是玲珑。


    世间的事竟这般巧。


    莫娘子的手艺,也当得一家饭馆的掌柜。


    不知阿竹有没有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贺琛收回思绪,双唇轻触汤碗。


    在尝到汤水滋味的瞬间,他眼神一动。


    他不是个耽于口腹之欲的人,吃饭仅为了果腹,维持精力。


    但能记得生平唯一喝过这种滋味的鸡汤,是在诏狱里。


    莫娘子炖的汤,便是这味道。


    看起来清澈,闻起来浓郁,尝在口中则是无比惊人的鲜美。


    他的视线落在“玲珑记”三字上,又移向那块旧匾的“莫记”上,心里不禁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时,门外锁匙响动,接着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位女子站在门口看过来。


    日光从她身后斜斜照下,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芒。


    “你醒了。”她语气平直,并无吃惊。


    贺琛看向她,或者说,审视她。


    女子生得美貌。


    身姿挺拔,肤色白皙,映衬之下显得鬓发如墨,唇色如朱。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双明澈的双眸,仿佛能看入人心底一样。


    她身上衣料朴素,应也是平民。


    只是这幅模样,让人无法和厨艺惊人的莫娘子联系起来。


    贺琛抿着唇,沉沉注视她。


    莫玲珑见他不做声,抬步走进来。


    没走几步,身后蹿出霍娇兴奋的声音:“师父,楼上的血迹我都擦掉了,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啦!你说的灶灰真有用!”


    “哎?”小姑娘挤上前,看清里面的情形后,迅速一错身挡在了她前面,虎视眈眈看着男人。


    莫玲珑轻拍她肩,示意她让开。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我家铺子里?”


    贺琛表示自己无法说话,打了个写字的手势。


    从诏狱脱身的时候,夜焰放了一把火断掉后路,谁知皇帝也派锦衣卫放火烧他。


    两处火势夹击,烈焰灼伤了咽喉和眼睛,至今声音还嘶哑难辨。


    “给他找纸笔来。”莫玲珑说。


    “哦。”


    霍娇飞快从库房里找出上次用过的纸笔,丢过去。


    男人看了看扔过来的碳条,用受了伤的手握住,歪歪扭扭写下:“请找你家掌柜来。”


    东厂或锦衣卫迟早会找到这里。


    他不想殃及池鱼,逗留几日好安排夜焰过来解决后患。


    但这些,需得跟说话管事的人谈。


    他把纸展开给对面女子看。


    莫玲珑瞥了一眼,淡淡说:“我就是掌柜。”


    霍娇认出字来,叉腰说:“谁说女子不能做掌柜?我师父就是!”


    闻言,贺琛瞳孔微缩。


    她是掌柜?


    这铺子若是莫家的饭馆,她又叫玲珑……


    他再度看着女子。


    两人视线相触,那双眼冷淡,也带着审视。


    那,她就是莫玲珑。


    贺琛手中炭条顿在原处,直到笔尖一沉,戳破了松脆的纸张。


    如果是她……


    那他要改变计划。


    他这一生,承的恩不多。


    母亲的养育之恩。


    继父并师父的教养之恩。


    主上的知遇之恩。


    还有,便是莫娘子的汤饭之恩。


    陷于诏狱中时,是她求了公主御赐的提篮送饭进狱,他没吃什么苦。


    甚至,能提前把金怀远消息递出来,也是借了那只提篮。


    可以说,他们能在上京成事,其中也有莫玲珑一份功劳。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给她留下麻烦,只轻飘留下夜焰扫尾。


    瞬息之间,贺琛改变了主意。


    他垂下眼,重新握紧炭条,力求字迹清晰地缓慢写下:“某因误上贼船,陷入两方争斗受伤,被其中一方绑至此地。某是武峰人,算术好,也能做力气活,求掌柜收留,某也好攒攒盘缠。”


    莫玲珑看着这番请求。


    受伤的理由看起来严丝合缝,但他若是无辜路人,对方又何必巴巴费这力气,把他绑到自家铺子二楼丢下,杀了不是更干净?


    再说,她可摸过他的身子。


    这层蕴满了力量的薄肌,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练出来的。


    若做文职,必然没有这样的体格,但若做体力活,肌肉又不会如此均匀有力。


    只有刻意的练习,日拱一卒的努力,才有这样有力的肌肉。


    但他看起来并无恶意。


    她开店多年,打交道的人多,对方释放的是善意还是恶意,可以很敏锐感受到。


    但若如此,他又何必请求留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


    莫玲珑谨慎地想。


    见她久久不答,贺琛从脖子上摘下一条绳子。


    那绳子底下系着一颗小小的金花生,花生的底下刻着一个“琛”字,正是他的名字。


    他目光温和地看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下:“某不是坏人。这颗金花生是我母亲唯一留下的物件,给掌柜做抵,另可签下契书,若某行为不端,掌柜自可扣下。”


    那条绳子已经磨得发毛,却有光泽,可见已经戴了很久。


    金花生不大不小,约莫也有一两的份量。


    于是片刻后,她松动了:“我们铺子暂时不请人,但是眼下快过年了,你若无处可去,可以留几日,请在年初七离开。”


    贺琛微一沉吟,点头应下。


    先留下,再看情况。


    他最后写下:“能否解开某脚上的绳索?”


    莫玲珑将金花生收入袖袋,摸出里面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将绳挥断。


    “娇宝,去煮几个饺子来给……”


    她看着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贺琛在纸上缓慢写下两个字,展给莫玲珑看。


    “杜琛?”她念道。


    贺琛点点头。


    他从母姓,后来的继父姓杜。


    虽然从不曾叫过一声“父亲”,但心里早把杜润生看做父亲,且还是师父,教他一身功夫。


    他心甘情愿冠杜姓,只是——老头自己不愿罢了,说他娘并不


    心悦自己,姓贺还能令人想起她。


    但在外行走,他偶尔会用继父的姓。


    也当全老头的痴心一片。


    他不想骗莫玲珑,可为了省却她可能会面临的麻烦,只告诉她这个名字也就罢了。


    “娇宝,去煮饺子。”莫玲珑后退一步,站在门口,又看了一眼男人。


    刚才短暂的交锋,她注意到,他的眼神变了几遭。


    从防备到松弛,再到此时若有似无的亲切。


    奇怪的人。


    她想。


    贺琛看了眼自己胳膊上披披拂拂的破布,又举手一动。


    然后迅速写下:“能否麻烦给我找一身衣服?”


    莫玲珑点点头,喊来林巧。


    林巧看到男人已经坐起,跟霍娇一样也是一惊,但很听话地应下来,去对侧厢房找出来一套衣服。


    “姑娘,家里没合适给他穿的,就有一套……是大娘给公子做的。她把公子从小到大的衣服四季轮换各做了一套,这套是最大的。你看给吗?”


    莫玲珑对这位原主的亲兄长毫无印象,自然心中也毫无波澜:“行,给他吧。”


    林巧找出衣服准备送进去,刚好此时霍娇煮完饺子也送过来。


    两人一起进去,很快退出来,拉着莫玲珑进了灶房。


    从她口中得知要留下男人,两人争论起来:


    “姑娘,真要留下这个人吗?不太好吧……”


    “巧姐,你不能有偏见!我看他不像坏人。人都有落难的时候,要是没有师父收留我,我还在流浪呢!”


    “……”


    莫玲珑摇摇头:“别争了,我决定了,让他过完年走。”


    她拿出袖袋中的金花生,“他叫杜琛,这是他抵押给我的金子。”


    看见金子,林巧不吱声了:“可是姑娘,你不是让我们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吗?他伤成那副样子,很难让人放心嘛。”


    “那我也老受伤的啊,巧姐,你还是不要有偏见嘛!要是害怕,晚上过来跟我睡?”


    “谁要啊?!”


    听着两人掐架,莫玲珑眸光微动。


    其实,如果说有什么麻烦的话,从这根羽毛出现在她小院起,可能已经惹上了。


    把人留下也不差什么。


    关键时刻能壮胆,说不定还能当挡箭牌。


    她惜命如金,自然不做亏本买卖。


    “反正就几天,你们要害怕晚上就跟我住吧。”莫玲珑结束两人的争执。


    霍娇:“好啊!”


    林巧:“那好吧……”


    厢房门内,贺琛夹起一个饺子,蘸上调料放进口中。


    饺子皮很筋道,牛肉馅油润但不油腻,香口的芫荽和蘸料里的蒜辣油子相得益彰,这些滋味在口中交融,一口咽下去,真是满满的熨帖满足。


    一口一个,他吃完一整盘饺子。


    从诏狱出来至今,这是他吃的最满足的一顿饭。


    夜焰挖通到诏狱的地道时看到他,愣了一下:“主子,你怎么在诏狱里没瘦?阿竹把您说的那般惨……害得我还费劲给你带上京最抢手的茶楼包子。”


    他日日吃着莫玲珑的好菜好饭,自然没瘦。


    但还是接过叉烧包吃下肚去——他知道,接下去就吃不到了。


    吃饱后,他把剩下的鸡汤一饮而尽。


    舒坦。


    浑身暖和起来后,他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夜行衣在打斗中破了很多处,加上莫玲珑给他包扎时剪碎了衣袖和裤腿,说破衣烂衫都是抬举。


    他脱下身上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被包扎好的伤口。


    背后的伤是隔着衣服包的,他索性用刀剪开。


    环抱着胸膛的布巾落到地上,背后的伤一凉。


    他拿起药膏,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清凉的味道,便潦草地给后背又上了一层,然后包起。


    处理完毕后,他才拿床上的衣服穿上。


    他个子高,日常穿的衣服都是阿竹去成衣铺子定制的,但这套衣服意外勉强算合适。


    手工缝得针脚细密,样式是青年男子常见的款式,且还是新的冬衣,絮了一层棉花作夹层。


    ——她家中,还有其他男子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贺琛推开门走出去,一眼看到院子水井前三个个头不一的雪人。


    大鹅小白一看到他,夹着嗓子“嘎”了一声,扑楞着翅膀飞奔跑向灶房。


    隔着安全距离,才放声“嘎嘎嘎”叫唤起来。


    两个院子之外,胖婶家的八哥在学舌:


    “你为什么不肯?”


    “你为什么不肯?”


    “你为什么不肯?”


    张闯避而不谈,无奈说:“娘,我根本配不上莫小妹,你别再拉郎配了行不行?”


    “怎么配不上?”胖婶掰着胖胖的手指头,“论家世,她无父无母,你更胜一筹吧?论长相,她是比你强,这咱承认,但一起看也就是打个平手嘛,至于别的,那都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


    张闯在心里哀嚎。


    要是韩元求娶,自己算什么?


    岂不是笑话?


    他在书院不过是个丙字院最不起眼的学生,人家韩元是甲字院的风云人物,长得一表人才,学问也做得好。


    听孟欢说,若不是他去年母亲新丧没有下场,早就一飞冲天,官袍加身了。


    人家在国子监有名师欣赏,随手写的字都有人重金求购,又有显赫家世。


    他拿什么跟人比?


    莫小妹能把卤味和焖肉卖进书院,自然是有人引荐。


    可笑的是,昨晚自己还当是巧合。


    不出意外的话,引荐的人自然是韩元。


    他早该想到的,莫小妹能在上京告赢陆如冈,又怎会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以她那样的眼界,自然要相看可以匹配的男子。


    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惦记韩元的意中人!


    他能觉得莫玲珑好,别人自然也能看到她的好。


    张闯只觉无比挫败,对娘亲提的这门亲事,羞臊不已。


    “行了行了,孩子的亲事过两年商议也来得及嘛,看看其他姑娘也行。”张掌柜拿来一小碟凉菜,“尝尝这熏鱼,你娘特意给你留了这么几块,是隔壁玲珑做的!”


    “这熏鱼做得好!”韩老妇人细细品尝完,眼睛一亮,“有几分以前御膳房总管,那李大厨的水平!”


    韩家过年的家宴从年二十八开始,日日都有说法。


    今日主题“鱼跃龙门”,桌上必须有四道鱼菜。


    韩元带回来的熏鱼,便成了第五道。


    但令人意外的是,这道临时新增的菜码,居然最受老太太好评。


    这么好的机会,袁佩佳赶紧捧哏:“那是啊!这可是子初特意孝敬您的,路上我想吃那么一小块,他都不肯!”


    老太太被哄得很开心,嗔怪自己的嫡孙:“你别小气,佩佳是你发小嘛。”


    韩元无奈看着狐狸笑的发小,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顺手挡开了他伸向香酥鸭的筷子。


    “您瞧,他就生怕我知道哪儿能买着,以后我买了孝敬您,他拍不着马屁了!”袁佩佳插科打诨起来,方圆一里以内寸草不生,魅力无边,“这鸭子您也尝尝?”


    他借故用公筷夹了一块鸭腿送到老太太碗里。


    韩老夫人牙口不好,这种容易塞牙的肉菜,吃得少。


    但看这鸭子香酥,且是袁老孙子夹的菜,勉强用了点。


    只轻轻一抿,她的眼神就有了波动。


    鸭皮和鸭肉便化渣,一嚼,香透入骨的滋味忙不迭地散发出来。


    也不知怎么做的,鸭皮丝毫不油腻,起一层脆壳,又不是过分的硬,是酥脆酥脆的。


    “嗯!”老太太嚼嚼,居然很容易入口,便自己又夹了一块。


    香酥鸭香酥鸭,这只鸭子算是做得恰如其名。


    又香又酥,香酥入骨。


    “这鸭子,做得好!”


    韩老夫人给香酥鸭定了调,韩山长和几个庶弟庶妹都动起筷子。


    “奶奶说好,那肯定好!”


    “奶奶,这块儿瘦,您吃。”


    咀嚼声不断,很快,那一小碟鸭子就见了底。


    袁佩佳见状不妙,赶忙


    用公筷给他抢救两块,迎着那冷冷的目光讪讪一笑。


    “城里又开了什么新馆子吗?”


    老太太见惯了好东西,也吃惯了好东西,一吃就知道,这两道菜别有巧思。


    韩元按住袁佩佳,给了个“闭嘴”的眼神,认真答道:“祖母,是一家小馆子,您若喜欢,我去买来就是。”


    “你哪有空陪我这老婆子?还不说给家里下人听算了,让他们去买!”


    “孙儿已经安排给小厮了,等开业后,您想吃就去买。”


    韩老夫人何曾见过这个孙子把一家馆子的开业记挂在心上?


    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她默不作声注意着,将韩元这顿饭落筷子的情况收入眼中。


    他吃来吃去,就吃那一碟子熏鱼和香酥鸭。


    看来这小馆子啊,一定有什么奥妙。


    韩老夫人记在了心里。


    此时尚不知已被惦记上的莫玲珑,在灶房准备吃锅子。


    今天要试用铁匠铺子送来的鸳鸯锅,一半辣锅,另一半,则是慢炖的鸡汤。


    鸳鸯锅打得很精致,中间分隔的弧线宛如现代标准化工艺出品标准,锅口和把手上,都镌刻上了“玲珑记”三字。


    多了一个生人,林巧和霍娇有些拘束。


    贺琛规规矩矩坐着,一直盯视着莫玲珑添汤入锅,煮开两边的锅底,看她演示怎么涮肉。


    “师父,我来,你坐着吃!”


    霍娇刚要起身,贺琛先她一步,借着先天优势的长臂,抓过了笊篱和长筷。


    他指指自己,用口型说:我来。


    贺琛掌握得很熟练,每片肉该烫几息,不同的蔬菜烫煮不同的时间,都严格按照莫玲珑说的来。


    三人还是第一次,心无旁骛地吃了个酣畅淋漓。


    吃到最后,林巧都不好意思起来:“你也吃啊,杜琛。”


    贺琛点点头,却还是匀速地给她们布菜。


    直到她们吃完,他才坐下把剩下的肉和菜煮了,一一试过莫玲珑调配的酱料。


    肥美的牛羊肉片,蘸了芝麻酱韭菜花,却神奇地不觉油腻,而是被调料放大了肉的质感。


    爽脆的毛肚,被麻油蒜泥裹住后,神奇地激发出美妙的口感。


    滑嫩的菇子,酥软的菜叶,在鸡汤里煮出来,什么都不用蘸就鲜掉了眉毛。


    他第一次吃,却对此不陌生——莫玲珑做出什么吃食,他都不会觉得吃惊。


    三人看他吃得动作不见粗鲁,但速度却有些惊人,连胃口最好的霍娇都渐渐吃惊:“哎,我说,你给小白留点菜吧——”


    那头傻鹅蹲在灶房门口,已经哀怨看了许久,一根菜帮子都没捞着。


    贺琛轻轻按了下肚子,放下筷子。


    看着满桌狼藉,他掏出纸笔写下:“我来收拾。”


    “你身上有伤。”莫玲珑指着他手上的扎带。


    贺琛摇摇头,写下:“小伤。我来就好。”


    林巧和霍娇两人四手都没碰上碗筷,只见贺琛一人扛起一大盆脏碗筷到院子里,烧了热水兑开一点点碱水,将油腻腻的锅碗瓢盆洗干净码起来。


    他那两只手还带着伤,但好像感觉不到疼,也看不到丝丝渗出的血一样,眉头都不皱一下。


    林巧比划着那个大盆,跟霍娇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姑娘,我觉得留下他好像……也挺好的喔。”


    第45章


    隔着窗户纸,男人洗碗的剪影朦朦胧胧。


    霍娇用看透一切的口气嘲讽:“巧姐,承认吧,你就是懒。”


    “谁懒了,你当我是为了不洗那几只碗碟?我不过是说实话,上次吃锅子,我俩笨手笨脚。要是想好好烫菜,那就轮不着吃,再说,你不是烫老了,就是烫着自己了。”


    她上下扫了霍娇一眼,“你也得承认吧,人家学得又快又好。”


    是啊,那人学得又快又好。


    起初几下还有些生疏,后来下肉,捞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谁小碟里的肉空了,下一秒保准有肉降落,谁多吃了几口菇子,下一瞬就有新的补上。


    关键是他烫的动作,还能严格按照莫玲珑说的做——该起落烫的,必定七上八下,该投辣锅的,绝不错投到鸡汤里坏了鲜味。


    霍娇无法辩驳,只嘴硬:“就是比我还能吃。”


    他一人吃的,能赛过她们三人的份量。


    “他聪明,学得快罢了。我们开业前多吃几次,你们就都熟练了。”莫玲珑拍拍两人,“洗漱,早点睡了。”


    今夜三人同睡。


    霍娇和林巧欢快地回自己屋里拿好面巾牙粉,挤进了莫玲珑的房间。


    正房的架子床很大,足够容纳三个人。


    只是她不习惯跟人同塌睡,喊了两人一起把罗汉床移过来,又铺了一层褥子。


    三人轮流洗漱完,一齐暖暖和和躺进各自的被窝。


    屋外似乎又下了雪,屋里烧着碳暖意融融。


    霍娇转身侧向莫玲珑的方向:“师父,你说那个杜琛,是不是很倒霉?居然在回乡过年路上碰到这种事!”


    良久,莫玲珑才嗯了一声。


    他的解释前后都能对应起来,乍一听没毛病。


    但武峰的位置在上京的西北方向,离金安十万八千里。


    他若是从金安北上被劫,逻辑上严丝合缝,只是——


    大安朝真的有人会背井离乡去这么远的地方吗?


    她直觉认为,这种可能性很低。


    那若是从上京北上被劫,又怎么会走水路?


    林巧则感慨:“姑娘,他比牙行里那些杂工能干多了,也不知咱们能不能雇到手脚这么利索又有力气的临工。”


    金安牙行业务发达,什么工种的临工都有,且全年无休。


    这条长街上,不少铺子长期从牙行雇临工帮工,省了给官府报备的手续。


    莫玲珑也是这么打算的,开业前去挑选几个临工过来洗碗洗菜。


    只不过,杜琛干这些杂活干得好?


    乍一看的确如此。


    但莫玲珑看出来,杜琛并不是干惯粗活的人。


    给他包扎手臂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手上虽有老茧,但那些老茧集中在食指,中指指尖和虎口,掌心。


    并不是做粗活会磨出老茧的位置。


    他只是学得快。


    但令她惊奇的,是他的身体。


    四肢的伤固然不算重,但他背后可有两道皮肉狰狞的刀伤。


    他就这样浑然像没事人一样,行动自若。


    手上带着破口,伸到碱水里可想而知有多疼,而他神色纹丝不动。


    要不是习惯了受伤,就是他对痛觉的感受异于常人。


    不管怎么样,都说明他身体素质好得惊人。


    她挥走脑中纷乱的思绪,说:“早点睡吧,今日都累了。明日过年,我们什么也不干,大家都睡懒觉。”


    小丫头高兴地应了一声,卷着被子翻了翻身。


    没多一会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莫玲珑有些睡不着。


    今天遇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刚才林巧说的,也提醒了她得提前让临工试工。


    “姑娘……你睡了吗?”林巧在黑暗中出声。


    莫玲珑应了她一声。


    林巧咬了咬唇,小声问:“姑娘,你觉得韩郎君为人怎么样?”


    韩元?


    莫玲珑:“是个不错的人吧。怎么突然想起他来?”


    她不禁睁开眼,看向罗汉床方向。


    林巧语气认真,但又透着羞涩:“姑娘,我觉得……韩郎君好像对你有意。他看起来为人正派,家又在金安本地……”


    莫玲珑无声一笑:“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媒婆的料!想什么呢?压根不可能的事。”


    她没考虑过婚姻。


    上辈子没遇到合适的,这辈子天坑开局,看清了女子一旦进入婚姻,太过不自由。


    她现在上无父母催婚,下无旁人指指点点(退婚女的自由,也是笑了),还惦记着进火坑?


    且不是她妄自菲薄,按大安朝的价值取向,两人的条件差了一个银河系那么大。


    再说,以韩元的家世,婚配这件事可能压根不由他自己做主。


    “可我觉得,他就是对姑娘你有意啊!你看,都说他那手字很有名,可他几次三番主动给咱们写菜单,然后,上回送肉到书院,他明显就是特意跑一趟的。”林巧越说越觉得自己没想岔。


    莫玲珑笑出声来:“那要照你这么说,男女之间但凡热心一点就是对对方有意……我还对杜琛挺热心呢,我收留他,给他饭吃,给他衣


    穿,难道我对他也有意?快睡吧,小媒婆。”


    林巧小声嘟囔:“可我觉得他就是对姑娘不一般。”


    亥时一过,莫家小院屋顶有两声响动。


    一个黑色影子从前院屋顶飞快闪身而下。


    忠守岗位的小白,抖了抖翅膀,摆动肥硕的肚子,“嘎”声刚要发出去,中道而止:……(嘎)!


    那只白色金雕再次从天而降,正对它的面前。


    尖锐的趾爪抓在厢房的房檐上,侧过脑袋,擦擦擦,在瓦片上磨了磨它的喙。


    小白小心翼翼收回翅膀。


    细微的声响吸引金雕注意,那双锐利的金色瞳孔扫过来,吓的小白瑟瑟发抖,面朝着墙角,把头埋进肚子丰厚的羽毛中。


    夜鸢顺着金雕糖宝指的方向,飞身跃到厢房屋顶,从另一侧翻身跃下。


    他伸手敲了敲窗户。


    屋里,贺琛听到熟悉的暗号从床坐起,开了窗。


    夜鸢从窗外一跃而进,落地瞬间单腿下跪:“主子你醒了。属下该死,昨天看这铺子新整修过。以为这几天没人,没想到……”


    他不敢说,刚才翻进二楼看到屋里没人,连自己蹭上去的血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时,浑身都冷了。


    差点儿以为东厂的人比他先到,把人给劫走了。


    幸好有糖宝带路,它没停在前院,而是飞到后院落下来。


    “起来吧!”贺琛声音嘶哑难听,没有多加训斥,缓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主上和师父在一起吗?”


    夜鸢垂着头一一汇报:


    “上京的几路消息收到了。锦衣卫倒了,大太监李如海把控内廷,内阁见不到狗皇帝,票拟也是李如海传话。夜枭他们挖了李如海的地窖,挖出白银八十万两,黄金三万两,还有五大箱金银珠宝。眼下主上还未动身,师父到了江都。”


    说完,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垂首等着,男人的气息拂过他发顶:“那金怀远呢?”


    “消息在这。”夜鸢从怀里掏出一个铜环,双手呈过头顶。


    金怀远的消息,他们几个在没有得到主子下令之前,不会私拆。


    贺琛打开,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去。


    他眼睛被烟雾燎伤,至今视物还有些模糊。


    月华如银练,映衬着白雪显得惨淡。


    他用力聚焦,绢帛般薄透的油纸上字字清晰。


    【金怀远,勾结前太子证据确凿,定叛国罪,入北镇抚司黑狱房。】


    黑狱房,坚如磐石,深埋地下。


    本朝还没哪个犯人被关进去过,倒也不算辱没了他内阁首辅的堂堂身份。


    贺琛冷笑一声,转身将纸条扔进碳炉里,看着它顷刻化作一缕青烟。


    “明日除夕,你们自己过,师父那里替我告罪。”


    夜鸢惊讶抬头,视线打量了一番他身上,见他不像伤重的样子:“主子,你不跟我们一起吗?江都……离此地不过区区百里啊。你上回腿断了不还能走八十里吗?”


    贺琛摇头:“年初二开始,你们几人轮流过来守夜。”


    夜鸢懵懵懂懂:“是。主子你要留几日?可要属下带点衣物过来。”


    说着,他注意到贺琛身上已经换上了其他衣服。


    “不用。”


    贺琛手心朝内,四指并拢一挥:“回去,下次过来小心点。”


    夜鸢一顿,刚想问什么叫“小心点”,贺琛又缓声补了一句,“以后糖宝喂饱了再带出来。”


    他嘬唇呼哨了一声,羽翼扑楞声从头顶带着风声掠过来落下。


    金雕趾爪落在窗沿上,伸出喙在他手上依恋地轻轻蹭了蹭,低低发出一声“咕”叫。


    “大鹅,不许抓。”


    夜鸢摸不着头脑,这话到底是说给他听,还是糖宝听。


    但他也没来得及再问,贺琛已经把窗开了。


    夜鸢正要翻身出去,却听贺琛又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金安本地,吃什么汤圆?”


    “啊?”他目瞪口呆。


    做暗卫已经很艰难了,他为什么还要懂此地汤圆什么馅儿。


    “去查探一下旁边两户的汤圆。”


    “是。”


    夜鸢翻身上屋,消失在夜色中。


    金雕静静收拢翅膀,锐利而机警的眼睛观察着四方。


    不一会儿,夜鸢神不知鬼不觉回来,从怀里掏出几个掰碎了的汤圆,苦着脸:“主子,只有芝麻的,还有豆沙的。”


    还是给他杀人的命令吧,刚咬开尝了一下芝麻馅,冻起来的猪油太难吃了!


    “好。”贺琛再度挥手。


    窗户重新关上,夜鸢几个起跃融合在夜空背景下,糖宝原地抜空而起,在上方盘旋了几圈,最后恋恋不舍飞远。


    屋顶和屋后的痕迹,很快被下半夜绵绵而下的雪花盖住,看不出有人来过。


    第二日过了巳时。


    霍娇开开心心穿了新棉衣推开门,一眼看到大鹅把头埋在两脚间,瑟瑟发抖的样子。


    养了这段时日,已经养出感情来,她忙抱起来搂在怀里:“小白,你怎么了,小白?”


    大鹅低低“嘎”了一声,依旧瑟瑟发抖,脑袋迟迟不肯抬起。


    “是不是天太冷冻到了?要不今晚让它进灶房吧。”林巧过来帮她把头发盘紧,系上丝带,看见她怀中鹅掌上踏的雪泥,“仔细你的新衣服!”


    霍娇此时顾不上衣服:“小白?小白?”


    莫玲珑也推门出来。


    今天大家都换上新衣,她也应个了景。


    浅水红色素娟袄裙穿在身上,衬得气色饱满,显出几分这个身体真实年龄的娇俏。


    霍娇从没见她穿鲜艳的颜色,一瞥之下有些看呆,把鹅放下:“师父,你穿这身真好看!”


    “姑娘从小都是穿这些艳色更好看的!以前啊,街上另一头的老布庄进了新布不好卖,就送姑娘一身新衣,马上生意就能好起来,那些颜色都挺俏挺艳的。”


    林巧笑着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料,有些感慨,“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姑娘穿得素了。”


    尤其是从上京回来之后,连那几件浅粉,浅紫都没见穿过,一直在穿豆绿,雪青这些素净的颜色。


    “咯吱”一声,灶房门推开,热气蒸腾的水汽迎面扑出来,里面站着个黑衣高个的男人。


    贺琛脸上的伤已经结痂,一道锋利的伤横过眼尾,平添许多狠戾的气质。


    乍一看有些唬人。


    他就用这张脸,伸手比划了一下吃饭的动作。


    三人不解中,霍娇怀里的大鹅终于拔出脑袋。


    它挣扎着跳下去,挥着两条翅根边叫边跑到院门口,远远朝杜琛嘎嘎叫。


    总算是恢复了它那副惹事又怂包的腔调。


    林巧:“姑娘,他是在喊我们去洗漱吃饭吗?”


    霍娇:“他都不知道咱们今天准备吃什么……我去看看!”


    莫玲珑和他隔空对视一眼,男人对她颔首,目光平静而坦荡,侧身打开灶房门,等她们进去。


    看着他的侧脸,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她眉间微蹙——好像哪里见过一样。


    “师父,巧姐,他把汤圆都煮好了!”霍娇端了碗汤圆站在门口,“我尝尝师父包的肉汤圆!”


    “要有礼貌,人家叫杜琛。”莫玲珑跟林巧两人一前一后也跟上前。


    灶房里,桌椅都摆放整齐,锅子还在源源不断冒着水蒸气。


    肥白的汤圆一个个浮在汤盆里,糯而薄的皮子隐约可以看到里头的馅料颜色。


    肉色的是鲜肉汤圆,黑的是猪油黑洋酥,暗红色是红豆细沙。


    杜琛从胸口掏出一个用棉线缝起来的本子,上面写着:“每样都煮了几个,不知道你们想吃什么。”


    “哇,这肉汤圆真好吃!肉汁儿好鲜,一口咬下去还能吃到脆脆的小粒儿!”霍娇不怕烫,又赶忙捞了一个进碗里,“好吃好吃,我还能吃几个。”


    林巧笑着捞了几个黑洋酥的:“我就还吃这个吧,从小吃惯了。娇宝你小心点,这个容易烫坏人。”


    杜琛摆摆手,又拿出本子迅速写下:“我听你们起床的动静就捞出来了,不会烫坏人。”


    “你可真细心!”林巧对他大为改观。


    莫玲珑则看着他的字。


    虽然潦草,但依然看得出来这手字颇有根骨,是有基础的。


    一碗汤圆递过来,打断她的打量。


    那只手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收束的结打得很干净利落。


    莫玲珑看着碗里,居然全是肉汤圆,她抬眼看着男人:“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种?”


    她的家乡,肉汤圆才是主流。


    小时候家里紧巴巴的,很少吃肉,只有过年时,奶奶才舍得用汪了酱油的肉馅做两碗汤圆吃。


    透着油香的肉馅


    和绵软的糯米,这种口感是她刻在血液里对过年的印象。


    杜琛垂眼写下:“猜的。”


    别户只做黑芝麻和豆沙的,那这里多出来的肉馅,应该是她自己喜欢。


    “姑娘,肉汤圆能好吃吗?”


    莫玲珑把碗伸过去,舀起一个:“尝尝?”


    林巧皱着眉:“姑娘要吃的,肯定好,那我尝尝吧。”


    一口咬下去,她立刻跟霍娇一样惊叹起来:“好吃,真的好吃哎!”


    当即跟霍娇一起抢汤盆里剩下的几个肉汤圆。


    莫玲珑笑笑,转而见杜琛端着碗,走到最远一头坐下。


    仔细一看,他那只碗里,皮是皮,馅是馅,甜咸混在了一起。


    显然是第一锅不会煮,把皮子都煮破了。


    莫玲珑:“……那碗别吃了。”


    但杜琛摇摇头,面不改色吃起来。


    吃完汤圆,杜琛依然默默地收拾碗筷,扛着大木盆到院子里用热水洗。


    林巧活计被抢,一时清闲,见莫玲珑和霍娇两人开始准备年夜饭,就拿出这段时间的账本,坐在一旁开始算帐。


    年夜饭人少并不好准备,可按照金安本地的年俗,又要冷菜热菜摆满一桌,至少有鸡鸭鱼肉。


    莫玲珑把玲珑记最为出名的“玲珑四小碟”稍做调整,凑出这四道年菜,有酱味小酥肉,香炸鸡块,芋泥香酥鸭,和茶韵熏鱼。


    酱味小酥肉改自红焖酥肉,只是将最后的焖炖工序,改成了酥炸。


    已经焖入味的肉去皮切成手指粗细的条,在平底的饼铛上慢慢地煎,将其中的油脂复煎出来。


    直到表皮香脆,但肉的质地保持酥软入味。


    洒上白芝麻,放凉之后依然美妙可口。


    香炸鸡块则用鸡腿肉,改刀成合适入口的大小,用她自己配制的腌料慢慢入味之后,裹上鸡蛋面糊和自制的面包糠。


    入油锅炸得外皮松脆,内里多汁。


    ——这就是妥妥的大安版吮指原味鸡啊。


    霍娇最喜欢这道菜,守着莫玲珑的油锅不肯挪窝,光试验品就吃了个半饱。


    茶韵熏鱼是提前已做好了的,前一日还分了一些给韩元。


    霍娇嘴馋捞了一块,酥酥脆脆的外皮,浸透了甜咸滋味丰富的卤汁,一咬开满口鲜香的享受。


    她惊呼一声:“师父,这鱼真的一点也没鱼腥味!”


    这道菜是金安饭馆里的常见凉菜,各家做法也大同小异,只是她在预处理和最后的熏制上有些创新。


    腌制鱼块之前,她有一道去腥的步骤。


    用面粉和澄清的草木灰水揉搓一遍已经洗干净的鱼块,尽可能除掉残留的鱼腥味。


    炸过的鱼块趁热浸入特意放在院子里冰镇过的卤汁,滋味就会一下子渗透进鱼块的肌理中,营造出一口爆汁的口感。


    这样浸过一夜后,鱼块已经非常美味。


    酒楼里卖的熏鱼,通常到这一步就可以出菜了。


    但莫玲珑改良在熏制的步骤上。


    就地取材,用粗孔的筛子架起已经浸过卤汁的鱼块,下面用茶叶和糖慢慢熏,染上一层浓郁的色泽和淡淡茶香。


    这样做出的熏鱼,质地更为干香。


    吃多了浓油赤酱的荤菜,咬上一小口非常解腻又解馋。


    这曾是她的招牌凉菜,许多老客哪怕有时太忙没空堂食,也会打包带走当零食。


    最后一道“鸭”菜芋泥香酥鸭则是一道功夫菜。


    香酥鸭已经做好,今日只需裹上芋泥再炸一道就能上桌。


    作为玲珑记招牌之一的方子万无一失,但要选用此时此地的材料,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莫玲珑费了几只鸭子,才勉强还原出八分神韵。


    但仅仅这八分相似,已经让尝菜的林巧吃得想流泪:“姑娘,我没想到鸭子还能这么好吃,比烤鸭还好吃!”


    本地的鸭子肥美多肉,金安人爱吃鸭,但又嫌弃鸭骚味,做成烤鸭是对这种恩物的最大尊重。


    但香酥鸭则能结合烤鸭的优点——逼出鸭子丰富的皮下脂肪,又能不借助蘸料就解决掉鸭骚的问题。


    莫玲珑用按比例调配的香料,炒香年岁后混合粗盐,将整鸭里外抹上再腌上一日,大火蒸熟后再用稀释后再增甜的老卤汁浸泡。


    卤汁缓慢渗透到鸭肉的肌理缝隙中,直到疲色均匀染上卤水的颜色。


    然后再将这卤上味的鸭子吊在房檐下,等晾干后入油锅炸酥,再挂起晾凉,才算做好了香酥鸭。


    “师父,香酥鸭已经够麻烦了,还要加上芋头泥炸?”霍娇边搅着芋泥边问。


    莫玲珑将她手里的芋泥接过来,加入一勺猪油和一点点淀粉继续搅拌。


    头上的布巾包着头发,露出她秀美而立体的眉弓,眸光平静:“如果太简单,谁都能在家里做,又有谁愿意掏银子来我们饭馆吃呢?”


    她一边说,边指导霍娇剔去鸭骨,取肉留皮,裹上芋泥后蘸粉复炸。


    “尝尝?”她夹起一块放凉后起了脆的成品,塞进小丫头嘴里。


    霍娇一咬,眼神猛地一亮,松脆外皮下芋泥绵软,鸭肉香酥,组合在一起,实在滋味层次分明,回味无穷。


    她满含惊喜和期待看着莫玲珑:“这些菜,以后在咱们馆子卖吗?”


    “不,这只是我们几个人的年夜饭。辛苦一年,不值得吃点儿好的吗?”


    莫玲珑弯腰摆盘,淡淡一笑,“但等以后有钱开大酒楼的时候,这些都会是我们菜单上的招牌菜。”


    霍娇多少有了点帮厨经验,问:“师父,是不是因为这些菜做起来费功夫?”


    “对。等以后有钱开大酒楼的时候,再上这些菜。”


    眼下才三个人,要能供应这么多复杂菜式,得有一个分工明确的团队才行啊。


    霍娇正要满怀信心点头,林巧的哀嚎声传来:“姑娘,开一个饭馆也太难了吧!”


    她看着本子上,记得乱七八糟已经的一账款,惊恐地发现自己盘不清楚了。


    杂货铺的帐只要记下进货价和卖出价就行,饭馆的帐怎么就这么难记呢?!


    闻言,刚把厢房里那些堆得没有章法的东西一一归置完毕的杜琛上前,扫了一眼,然后掏出胸口的本子写下:


    “某算术尚可,交给某试试可否?”


    第46章


    饭馆还没开业,林巧按以前杂货铺子的进出记账。


    从上至下按日期记录了卖出的卤味和焖肉数量跟金额,以及一笔笔买入的物品价格。


    听杜琛说给他看看,她指着账本摇摇头,苦着脸说:“我家姑娘说过,账本不能随便给人看。我就是脑子不够用。姑娘说要算算锅子定价,还有卤味的价到底合不合适,我怎么算都算不明白……”


    以前杂货铺定价特别简单,进货多少,莫爹加点价就卖,不亏有得赚就行。


    做的是细水长流的买卖,不求一锤子挣多少。


    林巧跟着莫玲珑管了几年账,看也看会了。


    但现在,一斤卤味本钱是多少,她完全算不明白!


    “拿来我看看。”


    莫玲珑接过账本。


    提到记账,其实她也是外行。


    上辈子她起步阶段单打独斗,生意的账按月来算。


    记下当月花出去的成本,收进来的钱,简单减一减就是她的毛利了。


    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店面扩大,她请了专业财务。


    账,她会看,心里也有数,但具体怎么记的确是盲区。


    之前卖卤味和焖肉的时候,不用考虑太多。


    初回金安,铺子转型,一切都是起点。


    定价参考同行,肉铺给她的价差有得赚就行。


    为了不浪费年前的黄金时期,还能快速把铺子要转型


    这个消息放出去,即便少赚都划得来。


    看着林巧记的流水账,莫玲珑开始心算。


    肉和菜价格很清楚,但做火锅店要紧的就是菜要新鲜好看,得加一些损耗。


    底料是她自己做的,大概的成本她心里有数。


    加上人工……


    她还未算完,眼前伸过来一页纸,上面炭笔写着:


    “某虽未看账本,但提醒东家还需考虑铺子的修整和桌椅锅碗。我刚看到厢房里收起来的碗筷有一些已是坏的。”


    莫玲珑微微一怔,是了,还有这些固定资产。


    他竟懂得这些?


    他又翻过一页,后面记录了他刚才清点出来的物品数量和情况。


    莫玲珑几乎没有犹豫,便将账本递给他:“那劳烦你试试。”


    真正的聪明人眼里,这本账册几乎是透明的,看不看都差别不大。


    杜琛垂目接过,郑重其事在纸上写下:“定不负所托,东家放心,某守口如瓶。”


    莫玲珑点点头,她既然交出去,便用人不疑。


    他翻完账册,要了一张大的白纸。


    左侧将林巧记的帐按长期损耗物品,菜品本钱,和定期的支出分门别类列出,在右侧按日期把收入的银两和菜品品种一一对应。


    林巧看得眼睛发直,小声说:“姑娘,这样也太复杂了,你说他这样记对吗?”


    “是对的。而且记得很好。”莫玲珑看着那张白纸渐渐填得丰满,心里十分惊讶。


    原来他说自己算术好,不是信口开河。


    这个人的身份实在是越来越迷了。


    半个时辰后,饭馆的帐重新整理完。


    除了长期损耗品,菜品本钱,和定期支出,他甚至还单列了官府税银。


    而铺子卖了一段时间的卤味和焖肉价格,他在算完之后,评价尚可。


    最后还写了一行字:


    每日记账之余,定期如此盘点,算出的菜品价格才不会蚀本。


    莫玲珑看懂了他的帐,提了一句:“还得加上菜品的损耗。”


    贺琛向她投去赞许的一眼,立刻本钱那里多加了一成的钱额。


    她总算是知道算钱了。


    诏狱出来,一路南下途中,从阿竹口中得知,上京粮价飞涨时,莫娘子卖三文钱一个的平价馒头,30文三个带肉馅的叉烧包。


    他就知道,她没有挣太多银子。


    按林巧的记账法子,她若把锅子定价太低,何时才能收回这铺子修整花出去的一百两白银?


    更别提他居然看到那账册里,还记了霍娇和林巧每月二两银子月银。


    他可从不给阿竹发月银,每年给他点银子零花就是了——多了也会丢。


    霍娇在一旁看不明白,只觉密密麻麻,拍拍林巧的肩:“巧姐,那算出来锅子该定什么价没有?”


    “我还没看明白呢!”林巧咬着竹管笔尾,一行行看下来。


    不算不知道,一算让人惊掉下巴。


    她本以为,有自家姑娘调制的锅底,这暖锅太好挣钱了,都不用再请厨子炒菜,只消把肉和菜洗切装盘端上桌就行。


    还没想周全,这铺子花出去的修整装潢的银两,和押在各家铺子的定银,这些都要考虑进每一个锅子的价格里去。


    莫玲珑:“我已算好价了。”


    她在林巧的账本后翻开新的一页,拿过杜琛手里的碳条写下:


    麻辣锅底60文,鸡汤锅底50文,鸳鸯锅底55文,清汤锅底20文。


    牛肉片30文,猪肉片15文,生鸡蛋1文一个,白菜3文,萝卜2文……


    她看向杜琛:“按每天接待十桌客人,每桌客人花费300文来算,每日可以盈余约一两银子。”


    还没算上她后续打算上的凉菜和点心呢,那些利润也相当可观。


    而十桌,是她铺子现在有的桌数,没算上翻台。


    都是按保守估计来算的,赚得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一两银子听起来不算多,但已经扣减掉人力和损耗,一个月下来能挣30多两,而且只是起步!


    听到这个数,林巧和霍娇对视一眼,兴奋不已。


    贺琛对她的生意经不做评价,只点点头,后退一步看着她手里的炭条。


    莫玲珑递过去:“谢谢。”


    炭条带着她的体温,握在手里有一丝怪异。


    贺琛垂下眼,继续将厢房里那些物品的摆放,画了张图给林巧看。


    这些令她们惊讶的事,他很小就开始做了。


    母亲去世后,他跟着继父杜润生过日子。


    继父在武峰经营一家镖行,养了一些镖师和学徒。


    他勤于练武,一身功夫有继父八成水平。


    但杜润生从不让他走镖,看他聪明便让他放手管理镖行的账本。


    镖行有一位年轻的老主顾,谈吐风度都是人中龙凤,学识渊博。


    自然而然地,贺琛很快和他成为莫逆之交。


    后来才知道,经手的很多东西,都是这位主顾用来起事的资本。


    而镖师和学徒,一半是主上的死士,一半是给他准备的属下。


    林巧皱着眉学习这种记账方法时,莫玲珑和霍娇继续准备年夜饭的热菜。


    贺琛侯在一旁,收拾她们弄乱的灶台和时不时丢弃的菜叶。


    与此同时,隔壁卢家的灶房,爆出一连串的骂声。


    卢大娘还未从头淋鸟粪的晦气中走出来,看什么都不顺眼。


    大中午的,她刚要煮汤圆,看到灶房窗台外,冻得好好的汤圆少了好几个,剩下的每一个都留下了脏手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噔噔噔上楼,叉腰骂还躺在被窝里的男人:“给我起来!我问你,你吃饱了撑得半夜吃汤圆了?”


    “谁,谁吃汤圆了?这不等你煮呢嘛?”卢掌柜迷瞪着眼睛:“好端端的,又点什么火呢?”


    “娘,大年三十的好日子,吵什么吵?”儿子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这句话真是捅了马蜂窝。


    卢大娘气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她冲到儿子门前,啪一脚踢开:“你还知道好日子!我被淋了鸟屎,让你去讨饭来给我吃,大过年的呀!你可倒好,挑了香口好吃的自己吃了,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烂七八糟的菜,全是人家饭桌上不要吃的!”


    卢小山惊叫一声拉起被子:“娘,你怎么进来了!我吃了什么香口的了?不都给你带回来了嘛,十家,一点都没缺!”


    “你再嘴硬?”


    想到这里,卢大娘心里就难受得发抽。


    那晚百家饭,米饭是糊的,菜是不新鲜的,肉是肥的——谁家大过年桌上还有这样的吃食?


    那也就罢了。


    可那只碗里,明明有很香的酱料味儿,红喷喷的油,蒜泥和油醋拌匀了的香味,真是拿来蘸鞋底都香!


    但她压根没找到跟这点儿酱搭边的东西。


    忍着恶心吃完后,她想半天只能想出来,她儿子小山,自己吃了。


    卢小山看他娘眼角发红,心虚地瞥开眼。


    小声说:“娘,你不是说十家就够了嘛,我多讨了一家,碗里装不下怕洒了,我就给吃了……”


    卢大娘心彻底碎成渣渣:“那点儿酱汁是碗底的!你说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娘,啊?我辛辛苦苦,挖空心思想把咱家的铺子再扩一扩,为了谁啊?还不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


    她絮絮叨叨,又把他小时候如何不听话不成器数落起,一直数落到不肯好好念书,害得她死命抠搜,为了给他攒家底,动了多少脑筋,连女儿出嫁的嫁妆都要刮一层皮下来。


    被骂半天后,卢小山也有了几分脾气,坐起来硬声顶嘴:“你那是为了我吗?我看你就是为


    了自己风光,非要盯着莫家的铺子……咱家一个铺子都没发达呢,你也不怕贪多了砸手上,我也不怕告诉你,你惦记的那点酱就是莫家给的,我吃了,怎么的吧,罪大恶极了吗?”


    听到这句话,卢大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良久之后,才哇地哭出来:“我算是白养你了!”


    送娘家兄弟出来的胖婶听到卢大娘的哭丧声,撇了撇嘴角:“也不怕大过年的晦气!”


    “是啊,一大早开始骂家里的汤圆少了,现在骂小山呢。”卢家挨着墙的另一头,是卖果子糕点的江家,江婶子蛮不乐意,“活该被鸟砸一泡在头顶上。”


    “什么?”胖婶嘴都合不拢,“她大过年的被鸟粪给淋了?”


    “你不知道啊,昨天小山来我家讨饭,我忙着料理年夜饭,哪有合适的给他,就给了点锅巴和咸菜!她那张嘴,给她好菜也没好话的,你说是吧?也就玲珑那孩子心软,还肯给个饺子!”


    胖婶回味过来了。


    卢小山没去她家讨,看样子是嫌弃她家没好菜。


    江婶摇摇头:“不说了,我要去给祖宗上香了。”


    胖婶僵硬地一笑:“我也该去供香台了。”


    说到供香台,她忽然想起来,莫玲珑应该不会,去年林巧还过来问过怎么摆。


    于是,她风风火火地回家拿了香烛和烟酒,叫儿子张闯,让他给隔壁送去。


    张闯坚决不肯:“娘,我不去,你别再费心机了。”


    想了一夜,他已经彻底将这事想明白了。


    无论莫玲珑会不会跟韩元定亲,自己都配不上。


    当务之急,还是把功夫都花在学业上。


    以后有了功名,再遇到心仪的姑娘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自卑得难受。


    胖婶无奈,只好喊小儿子去,但是反复叮咛:“儿啊,你送完就回来,可别没出息地问你玲珑姐要吃的。”


    她家年夜饭的当家主菜,还是莫玲珑那好不容易定来的焖肉呢。


    “还有卤味管够,听见没?”


    小胖无奈扮了个鬼脸:“知!道!啦!娘我又不是小山哥哥,要吃的丢人我能不知道吗?”


    “卢小山怎么了?”


    “他昨儿捧着大碗,站在莫姐姐家后院门口,用手捞饺子吃。”小胖回忆了一番自己闻到的香味,口水暗涌,“好了娘,我这就去了。”


    小胖拎着包袱,刚要敲院门,看到那块“凶禽”的木牌牌,往后退了一步,扬声喊:“巧姐,巧姐!”


    林巧出来应门,门一开,小胖笑脸迎上去,双手捧着东西,一双眼睛却扫向烟囱正冒烟的灶房:“巧姐,我娘说让我来送点供香台用的东西。”


    “难为胖婶记着了!”林巧见他探头的模样,笑着捉黠问,“怎么,想要啥?”


    “好香啊,玲珑姐在做啥呢?”


    “姑娘刚做好了狮子头。”


    她目睹小胖在听到“狮子头”三个字后,不受控地咽口水模样,谄媚地笑起来。


    大鹅小白“嘎嘎”叫唤着,堵在门口不让他进。


    忽地,巷口传来马蹄声。


    大鹅歪了歪头,豆大的小眼睛看过去。


    贺琛警醒地在厢房门后掩住身形,眯眼看向门缝。


    那里,一个豪奴从车上跳下来,抬眼反复确认了这户院门上的大鹅,叉手一揖:“劳驾,请问是莫娘子府上吗?”


    林巧将小胖先拉进院子,打量了一番道:“是,你是?”


    今天年三十,可没卤味卖给客人了。


    再说看这豪奴衣料讲究,她若是见过,肯定不会忘掉。


    这人明显脸生。


    “小人是梅鹤书院韩元公子的书童,替我家公子送点屠苏酒来,贺莫娘子新春。”


    说着,他转身从马车上抱下一个粗陶泥封的大肚酒缸。


    屠苏酒是金安本地逢年过节必备的酒水。


    她们也买了一壶,但看这么大一缸,可不少银子。


    林巧哪敢收,转身进去请来莫玲珑。


    莫玲珑正在做蜜汁火方,这道菜工序复杂,讲究火候。


    听闻有人送礼,她让霍娇再等一刻出锅,将碗里的火腿汁滗出。


    匆匆交代完,她才解下头上的包巾和身上的罩衫,擦擦手出来。


    韩府的侍从看着从灶房推门出来的姑娘,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好颜色。


    随即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眼,毕恭毕敬行了个礼:“莫娘子安,我替我家公子送来屠苏酒,请娘子收下。”


    隐在门后的贺琛把豪奴打量莫玲珑的视线收入眼中,记下了他报上的名讳和府邸。


    莫玲珑也瞥到,这酒缸子不小。


    她思考了一瞬,决定收下:“多谢韩郎君慷慨,我没什么好回赠的,刚做了狮子头,劳烦你带回去请他尝尝。”


    “谢莫娘子。”


    侍从X完成差事,还得了一份回礼,真是意外之喜。


    回了府上,等公子从外边回来肯定给打赏,带回去的消息,还能从老夫人那里再得一份赏银,岂不美哉?


    一想到这里,跳上马车回府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院门关上,小胖躲着小白成功混进院子,笑容满面地使劲吸了几口香喷喷的空气:“巧姐,你家院子都比我家的香!”


    贺琛推开厢房门,视线落在斑驳陈旧的酒缸上。


    这是产自梓县的华佗屠苏酒,看缸口的泥封,已有十年陈。


    论价值逾三十两白银,不可谓不珍贵。


    莫娘子何时有了这般豪奢的亲朋?


    还是说,自己的行迹暴露了,这是试探?


    想到这里,他视线一凝。


    “玲珑姐,你在做什么?”小胖笑着问。


    莫玲珑让林巧拿来个小碗,给他盛了一个:“狮子头,尝尝吧。”


    狮子头也是费功夫的菜,有霍娇打下手,她便做多了几个。


    这道菜要选上好梅花肉,三分肥七分瘦,剁碎后分批次加入葱姜水,搅打上劲,和上保留颗粒感的荸荠粒粒,吃起来口感便会松软柔嫩又多汁。


    炸后定型,再用砂锅隔水慢炖。


    炖的时候,加的高汤便是蜜汁火方第一道蒸出来的汤汁,取一半火腿汁,一半鸡汤,浇在狮子头上慢炖一个时辰。


    酒楼出菜时,会将汤汁用芡粉收浓,力求光润形美,但她自己吃喜欢清汤,今天就没有这道工序。


    狮子头肥墩墩地坐在小碗里,汤汁散发浓郁的肉香,小胖闻着香迷糊了,捧着碗猛咽了下口水。


    抬头看着她们几个,无比认真:“那能别告诉我娘吗?”


    “好,不告诉。”莫玲珑笑起来。


    林巧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就当谢礼嘛。对吧姑娘?小胖特意给我们送来香烛和酒水呢!”


    莫玲珑让小胖坐下吃,转身继续回灶上看着那道蜜汁火方。


    院门外马蹄声渐渐听不见,贺琛收回注意力,将屠苏酒抱进厢房。


    小胖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多了个生人,咽下嘴里的肉:“巧姐,他是谁啊?”


    林巧微微一顿。


    自家姑娘说过,杜琛的底细还未知,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自家聘的临工。


    便避重就轻说:“就一个打杂的,你快吃吧,小心待会儿胖婶找你。我也该去布置香台了。”


    小胖两只眼睛愣愣盯着男人。


    他家也聘临工,可那些人要不偷奸耍滑,要不歪瓜裂枣,哪有这样……


    他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就像书坊那些话本里写的……英俊倜傥,气度不凡。


    而且,那缸子酒看着就沉,刚才那人抱得多吃力啊,他轻飘飘就抱起来了。


    “哦。”


    他囫囵吞枣吃完,回味着酥软的狮子头,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真鲜!


    想了想又问,“那刚刚那个送酒的人呢,看着好气派。”


    林巧又是一顿。


    自家姑娘明明白白说了,那是没可能的事。


    厢房门内,贺琛也侧耳听着。


    “那个啊,是我们铺子的主顾,太热心了哈哈。好了好了,碗给我就行,拿去吃糖!”林巧尴尬地用一把粽子糖搪塞小胖,庆幸过来的不是胖婶。


    小胖吃得满嘴油,又得了糖,没打破砂锅问到底,欢欢喜喜地回自己家去。


    一进


    门,胖婶盯着他油光光的嘴问:“吃什么了?”


    “娘,我没,没吃什么……”


    “那我问你,刚后院巷子里,停着的马车是谁家的,来干嘛的,看清了吗?”


    那架马车的规制,超过了他们商贾能用的规格,必然是高门大户人家。


    小胖看娘亲如此严肃认真,纳闷道:“那人送来一缸子屠苏酒说送玲珑姐的,巧姐说是铺子的主顾,咋了娘?”


    胖婶沉吟半晌,看着娘家兄弟送来的小坛子花雕酒,叹气道:“不像……”


    谁家主顾这种日子去特意给小铺子掌柜送酒?


    金安本地年俗,只有亲眷会在年三十和年初一互相走动。


    再说送酒,也送得太重了呀!


    多难买,多贵啊!


    “娘,我早说让您别费这点心思了,您能瞧见人好,别人就瞧不见吗?”


    张闯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平静地看着胖婶,“您还是操心操心晚上咱们吃什么吧,没看小胖已经吃刁了嘴回来?”


    “哪里没好吃的?我准备了六个菜呢,算上凉菜有八个……”胖婶有些心虚。


    虽然有三个菜都是从莫家铺子买的成品,但她也忙活了大半天啊。


    想到这里,她又硬气起来,“你们爷仨就等着吃,有什么好挑的?为了这顿饭,我可从一大早忙到现在了!”


    莫家小院里,灶房烟火气十足。


    有两个人操持一顿年夜饭,相比之下就要快不少。


    林巧不会做,负责烧火。


    贺琛安静候在一旁,总能在莫玲珑要用到什么的时候,准确而及时地递过来。


    年夜饭摆在堂屋里,提前烧好了碳炉,暖洋洋的。


    桌上四小碟一摆,热菜汤羹热热闹闹齐上桌。


    用冰糖褪去咸味的蜜汁火方,肉色红润,亮泽香醇,一人一小碗汤清肉酥,泛着热气的狮子头……


    看着这样一桌菜,贺琛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在乎吃什么。


    第47章


    小时候,继父杜润生很忙,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家。


    家里只一个老仆,后来他大些才又添了阿竹。


    加上武峰地产贫瘠,当地百姓吃得也简单。


    一碗拌了酱醋的面条当做一顿饭是常有的事。


    贺琛一直以为自己不耽于口腹之欲,但看着她做出的这桌子菜,他突然有了食欲。


    “洗洗手,吃饭了。”莫玲珑摆完盘,转身去喊人吃饭。


    守了大半天油锅的霍娇解下罩衣和布巾,摸黑到院子水井边蹲下用水和胰子洗手,惊奇道:“水是热的?巧姐,你真好!”


    林巧把写废掉的纸撕了扔进厨余堆,抬头懵懂啊了一声。


    只莫玲珑注意到,刚才是杜琛提前兑好热水,回来站在门边,仿佛隐身。


    这位陌生来客,脸上的伤好得奇快。


    只两天过去,那道眼睛旁的伤已经收拢结痂,连带着面相都温和了许多。


    留下他是无奈之举,但目前来看物超所值?


    她也用温水洗过手,扯下提前搭在袖间的棉布巾擦干,偏过头对他说:“坐下一起吃吧。”


    灯火斜照在她脸上,眸光淡淡又似含笑意。


    贺琛没想到她会邀请。


    无论是去上京船上的短暂接触,还是她那份坚定要打陆如冈痛处的姿态,看得出,她并不是个烂好心的老好人。


    他微微一笑,欣然应允。


    跟在她身后,也走进堂屋。


    听到莫玲珑喊饭,霍娇像一头小马突突冲进来,林巧收拾好稿纸也一并走进来。


    贺琛看两个姑娘把座位拉近莫玲珑坐,坐在了最远处。


    今日菜多,八仙桌上架起圆台面才够摆。


    霍娇和林巧自然而默契地挨在莫玲珑左右两侧,他一坐下便如一颗孤星,和众星捧月中的皎月遥遥相对。


    看着满桌好菜,座上几个人一时居然都没说话,各有感慨神色。


    “今天过年,咱们喝一点儿吧?”莫玲珑打破安静。


    “好哎,我去拿!今天杜琛整理过库房,我知道在哪!”林巧刚要起身,偏过头问,“姑娘,咱们喝什么酒?喝韩郎君送的屠苏酒吗?”


    莫玲珑:“给娇宝喝米酒,我俩喝自己买的花雕。”


    她特意强调喝自己买的酒,至于韩元送的那缸酒,还得找机会回礼。


    姓韩。贺琛记在心里。


    交代完,她抬眼看向对面,“杜琛,喝米酒吗?”


    贺琛没想到她还会问自己,忙又颔首。


    林巧把米酒和花雕拿来,莫玲珑去灶上将花雕加了两颗梅子热过。


    酒精受热挥发,梅子微酸又带甘香,再加点冰糖,这样一热过,酒就多了酸甜的滋味,少了直冲脑门的酒气。


    琥珀色酒液倒进瓷杯底部,撞出细密的一串小泡。


    “干杯!”


    三只瓷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声响。


    霍娇和林巧相视一眼,开怀笑出声。


    莫玲珑的视线越过两旁相碰的酒杯看过来,贺琛生疏地也执起酒杯碰上去。


    碰完杯,林巧先抿了一口,“好喝!暖暖的,还酸酸甜甜。”


    莫玲珑提醒:“后劲儿大,别喝多了。”


    这酒暖身且滋味适口,会让人不知不觉喝多。


    “师父你就让她喝吧,她要喝多了,我伺候她睡。”


    霍娇很讲义气地拍拍林巧的肩,眼馋她们杯子里的酒,也抿了一口自己眼前瓷杯里,带着奶白色的酒,“嗯,我这个也好喝,甜的!”


    “坐下吃饭。”莫玲珑把两人杯子一收,“先垫点东西再喝,才不伤胃。”


    “好!”


    两人都很听话,坐下动筷。


    霍娇盯着四小碟里的酱味小酥肉下筷子。


    其他几样菜她都边做边吃尝了不少,只有这个煎过的酥肉,因为太少了她没好意思吃。


    本就炖得足够酥软入味的肉,煎过之后表皮香脆,一口咬下去,外脆里酥,油脂呈半凝冻的状态。


    妙的是,这会儿已放凉了,却丝毫不腻味。


    霍娇眯着眼,长长感叹道:“太好吃了,我差点把自己舌头也一块儿咽下去。”


    林巧没顾得上应声,她低头吃狮子头,发出含糊的惊叹:“这肉怎么这么嫩啊,一点儿也不柴!”


    莫玲珑指着霍娇:“那得夸娇宝,她剁的肉。”


    这道菜,即便是现代化厨房里,地道的饭店也是手剁肉。


    选上好的梅花肉,剔去筋膜,顺着肉的肌理分刀剁开,既不能剁得太大块损失口感,也不能太碎像豆腐,肥瘦分开剁好后再和匀,才能口感酥软又不失肉的质地。


    淮扬菜馆里,这道狮子头就能分出厨师的水平高低。


    她不要脸自夸,今天的狮子头,当得起招牌二字。


    因为她用来蒸炖的汤头不一般,火腿汁和鸡汤收浓后的滋味,那不是等闲的。


    这样下血本,也不知定价的时候,要怎么定?


    想到这里,她看向对面的杜琛。


    巧了,他正在吃那道贡献了火腿汁的蜜汁火方。


    廖记腌腊行的这块上方品质上乘,是上方中的雄方,位置位于猪大腿骨的左边,卖相十分完美。


    带皮切下,肥瘦相间宛如大理石的肌理,蒸出来的汤汁丰腴香浓。


    火腿汤加上鸡汤一起收稠,行话称为“顶汤”。


    用顶汤来做菜的酒楼,成本高昂,因而寥寥无几。


    今天,先紧着自己享受一下滋味吧。


    “杜琛,味道还合口味吗?”莫玲珑忽然问。


    林巧觑着男人,见他放下筷子,咽了口中菜,才掏出胸口的纸笔写下:


    肉质鲜美,余味悠长,很好吃。


    她心里腹诽,那当然好吃啊!


    她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姑娘真厉害,出去学了几个月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


    莫玲珑每样菜做的时候都尝过了,如今上桌也只每样都只是浅尝。


    林巧盯着自己没吃过的菜,霍娇则是穷凶极恶,放开肚子吃美


    了酥肉,把自己也有份做的其他菜一一吃过去。


    吃多了之后,她一歪脑袋,靠着莫玲珑忽然哭起来。


    林巧立刻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掉她眼泪,训道:“大过年的哭什么?”


    霍娇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真好吃啊,呜呜呜……怎么能那么好吃?”


    莫玲珑:“……把她酒杯撤了吧。”


    到底还是孩子,一小杯甜米酒就醉了。


    林巧应下:“我去给她拧把洗脸水。”


    却听霍娇忽然一笑,嘴里嘟哝起来:“我有师父了,我真开心啊!”


    随即马上又一扁嘴,“真好啊,去年过年我只吃了个硬馒头,衣服上破的,连睡觉都没地方……呜呜呜,我好怕醒过来这些都是假的啊。”


    林巧收回已在嘴边的嘲笑,心里想,她也何尝不是呢?


    有时候早上睁开眼,都要想一想,不是梦吧?


    “姑娘,要不我把她安顿到床上去吧?”


    莫玲珑摇头:“她一会儿就能清醒,还要放烟花不是吗?她都叨叨了两天了。”


    自从胖婶送来那几个烟花,这孩子就时不时过去瞅一眼。


    霍娇虽然下了桌,但口中话不停,一会儿哼曲子,一会儿说梦话。


    这顿饭吃得倒也不冷清。


    莫玲珑和林巧还能时不时是就着她的醉话笑一笑。


    两人胃口有限,今天做得又多,没一会儿就慢慢放下筷子。


    贺琛见两人放下筷子,掏出纸笔写:


    吃饱了吗?


    莫玲珑看了眼已经抱着肚子的林巧:“吃饱了。”


    贺琛点点头,写下:


    需要每样留一些吗?


    莫玲珑抬眉讶异:“不用。”


    贺琛又写:


    那我吃完它们,剩下浪费。


    他速度不快,然而始终没有慢下来,桌上的盘子一个个开始清空。


    林巧看得嘴巴慢慢张圆:“你可……该不会之前几顿都没吃饱吧?”


    除了桌上的大盆甜汤和鸡汤,其他菜悉数进了他的肚中。


    贺琛擦干净嘴角,才掏出纸笔:


    某都有吃饱。


    林巧:……


    莫玲珑看他吃完一桌菜,不禁想起自己摸过的那段腰腹和后背。


    薄而匀称的肌肉均匀覆盖在劲瘦的腰肢上,怎么都不像是能吃下这么多东西的样子。


    她不自觉地看向男人的胸腹位置。


    那里,分明还是很紧致瘦削。


    或许人体的极限的确是未知的。她想。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


    外边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和烟花声,霍娇像上了发条的八音盒,蹭一下坐起,迷迷瞪瞪问:“刚才放烟花了吗?”


    莫玲珑把视线力从男人腰上收回,林巧端着温水上前喂水:“等你呢,小醉猫!”


    “啊,我来我来!”霍娇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从榻上跳下来,穿进鞋就要往外冲。


    胖婶送来的烟花有一半是地老鼠,另一半是三级浪。


    巷子里的孩子此起彼伏的叽喳声,多半都在玩地老鼠。


    林巧点了根香,好气又好笑地塞到霍娇手里:“玩去!”


    孩子还有些晕,拿着线香的手都不稳,点了几次才点上一个。


    引线一闪,烟火蹿着五彩的光,滴溜溜旋转起来,“咻咻咻”声响伴随下,地老鼠在院子里四处乱窜。


    吓得小白惊慌失措大声抗议。


    “哦……”霍娇扁着嘴,“对不住对不住,我再玩一个!”


    她对着大鹅比划出个一,郑重其事保证。


    但天可怜见,下一个她怎么都对不准。


    林巧笑得前仰后合,莫玲珑把瑟瑟发抖的可怜大鹅抱起,指着院门说:“剩下的林巧拿去外面放吧。”


    “我不,我可不敢放!”


    林巧说什么也不肯,莫玲珑只好看向唯一的男人:“要不,你去?”


    贺琛颔首,将剩下的烟火两手轻轻一拢,搁在了院子最空旷的地方。


    回过头比了个后退的动作后,伸出线香对准几个地老鼠,一一点燃。


    霎那间,几个地老鼠同时窜动起来,院子里顿时火树银花,声响不断。


    光影灿烂,令人炫目。


    霍娇呆呆看着:“原来还能这么玩啊……”


    “……好玩。”林巧发出赞叹。


    可怜的大鹅孩子啊伸长了脖子嘶叫,贺琛走上前轻轻伸手一摸,“嘎……(嘎)!”,叫声戛然而止。


    剩下几个三级浪,贺琛如法炮制,同时点燃。


    一时之间,林巧和霍娇看得目眩神迷。


    莫家的院子也成了整条巷子里最热闹的一户,噼里啪啦的炸声响彻云霄。


    烟花很快燃尽。


    “好了,剩下就守岁了,我们洗完澡回房里暖暖和和地守。”


    莫玲珑掏出四个红色荷包,给了霍娇和林巧一人一个,自己一个,剩下的,递给杜琛。


    贺琛神情愣住,顿了几息才伸手接过。


    她说:“是压岁钱,人人都有。”


    说着,她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表示自己也有。


    她们三个荷包里,装着先前范氏送的银稞子,每个约莫半两银,镂刻着吉祥话。


    杜琛的那个是临时准备的,只包了一点碎银。


    分量不多,就是个意头。


    其实金安本地,过了十五之后就不兴给压岁钱了,但莫玲珑自己想拿,便雨露均沾人人都有。


    霍娇捏着荷包里的银稞子,看了许久又哭起来:“……我有压岁钱了!”


    “好了好了,赶紧回去睡!”林巧架着孩子回房,“一晚上哭了两遭,你说你今年要哭几回……”


    贺琛目送她们回房关好门后,才推开厢房的门。


    他没点灯,就着窗户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将她给的红色荷包塞进枕头下。


    然后转身推开窗户,跃上屋脊。


    在明明灭灭,五光十色的烟火中穿破夜空,几个起跃后,找到一户人家,丢下一张写有“有偿借用,必定归还”的纸条,然后跳上马匹,飞快往城外方向去。


    今夜除夕,金安城门不宵禁。


    他骑着马长驱而出。


    子时光景,一人一马赶到了约莫百里地之外的江都县。


    江都县的道上,跟金安府一样,全是红色炮仗衣和烟花壳子。


    他凭着记忆找到那间自己儿时住过的小院,将马拴好后攀墙而入。


    落下的瞬间,后腰抵上来一根坚硬的刀柄。


    贺琛无奈举起双手:“师父。”


    “不是不回来过年吗?这是哪一出?!”杜润生冷哼一声,收回弯刀。


    “事情有变。”


    “怎么?改主意跟我去上京了?还是改主意回来祭拜你母亲?”口气凉凉。


    贺琛眼神一深:“回来祭拜母亲,还有,送送师父。”


    听他说祭拜母亲,杜润生终究松动:“进来吧。”


    小院荒废已久,杜润生带过来的人没有擅收拾的,只勉强可以落脚而已。


    里面桌上摆了几碗菜,此时俱已凉透,肉块上凝结了一层白花花的油脂,看着令人没有胃口。


    过去很多年,他们过年都是这样,略添上两道丰盛的菜,就是过年了。


    毕竟,无人张罗。


    说来也奇怪,他一向认为时间改用在学习和练武上,花在其他事情上,视为浪费。


    可看莫玲珑无比认真地准备出一桌年饭,他竟觉得日子理应如此。


    “吃过了?”杜润生问。


    贺琛垂眼:“吃过。”


    这孩子从小如此,不问便不会主动说。


    杜润生讶异抬眉:“吃的什么?”


    贺琛一顿,淡声说:“蜜汁火方,四小碟,狮子头,金银猪脚……”


    杜润生一抬手,打断他报菜名:“别说了!到底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上京?”


    贺琛过来路上,已想好了对答:“东厂余党还在金安附近活动,我负责留下扫尾。”


    月色下,贺琛的神色看不分明,杜润生有一种陌生的异样,但又捕捉不到是何种异样,只觉他似是藏了什么情绪起来。


    他沉吟片刻,点头:“那也行,主上本想要你陪在上京出谋划策,毕竟有些事……快了。”


    杜润生在“快了”两字上加重语气,意在提醒。


    贺琛微顿:“让糖宝来回传递消息也可。必要的时候,我动身过去。”


    杜润生心里的那份异样愈发强烈,啧道:“原先不是你嫌我们保守自封,还说勿要再等,趁水患一举将上京围困拿下?怎的现在倒是缓了劲儿?我本想让夜焰和夜鸢留下的,既然你想留,罢了,你留下吧。”


    “是。”贺琛双手举到额前一揖,像往年那样拜年:“祝愿师父岁岁安康,福寿绵长。”


    杜润生忽地说:“你到底在哪里吃的年夜饭?”


    他像普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碰到这般年纪的儿子,明知撬不出几句真话,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前儿不是跟夜鸢说不过年吗,自己倒吃上了?还吃得恁好!”


    贺琛沉默不语,杜润生摆摆手:“罢了,今儿晚上你凑合睡吧,明天起来祭拜你娘。”


    “现在已是年初一了。”贺琛答道,“我祭拜完,带点银子走。”


    杜润生:“……还有啥?你趁我现在能安排,一并给你安排了。”


    “银子,夜行衣,伤药,再把夜鸢留下给我做跑腿。”贺琛说完,转身走进堂屋。


    母亲去世后,遵从她遗愿葬在了武峰,将来和杜润生合墓。


    但为了祭拜之便,这处小院也摆了牌位。


    因为,自从暗中起事后,为了隐藏势力和行迹,他们已经多年未回武峰。


    贺琛小心到,连科举都是在隔壁县报名的。


    如今他留在礼部的档案中,查不到任何江都和武峰的蛛丝马迹。


    打开堂屋的暗门走进去,借着墙角的夜明珠投下幽幽暗光。


    他熟门熟路打开壁龛,在母亲的牌位前敬香。


    等出去的时候,杜润生已经把他要的东西整理好,抛过来:“明日一早我们快马去上京,你,照顾好自己,金雕也留给你,记得传信。”


    “是。”贺琛吹了个口哨,糖宝从屋顶挥翅落下,再把夜鸢从院内喊出来,“跟我去趟金安。”


    “是,主子!”


    同过去任何一次离开一样,他在身后目送贺琛的背影。


    年轻人像离弦的箭,在雪色金雕的护送下,刺破黑夜消失在视野中。


    夜鸢骑马赶上贺琛:“主子,咱们回金安办什么?”


    冷冽的夜风吹来贺琛的回答:“城里姓韩的高门,扫一遍。”


    “是!”夜鸢一脸严肃。


    这姓韩的,必定跟东厂扯不脱关系!


    “那属下住哪里?”


    贺琛的回答比夜风更冷:“老规矩,自己找地方。”


    夜鸢:“……是。”


    一路疾驰入城,他先将马送回那户人家,丢下一块银子,翻身上墙,几个起落后,回到莫家的小院。


    已是丑时,守岁的人也都沉睡,一片万籁俱寂。


    贺琛仔细听了会儿,正房里传出的呼吸声起伏平稳。


    他辨认出其中,那道最轻浅的,属于莫玲珑的呼吸声,方才安心从厢房窗户翻进去。


    大鹅刚伸长了脖子要警告,扑棱棱翅膀声响,雪白的金雕落下停在墙头。


    一鹅一雕隔空相望,小白嗓子眼里那声“嘎”还是中道崩阻,抖了抖翅膀把脑袋埋进胸口的毛里。


    贺琛挥挥手:“去查。”


    “是!”夜鸢转身离开,融入了苍茫的夜色。


    夜鸢查得很快。


    第二日夜里就把金安本地,有头有脸且姓韩的府邸名录整理给他。


    贺琛看着名录,目光锁定在“梅鹤书院山长韩奇”这几个字上。


    他知道这人,竟会是这家的吗?


    夜鸢见他皱眉:“主子,这人怎么了?”


    “没什么。跟我走一趟去探探情况。”他背身换上夜行衣。


    夜鸢鼻尖耸动:“主子,你房里好香,啥好吃的?”


    贺琛动作一顿:“非礼勿闻。”


    “哦。”夜鸢老老实实扭过头去,嘟哝了一句,“这也太香了,啥好吃的嘛?”


    贺琛掩上面罩:“初八开业,自己带上银子来吃,记得穿正常点。”


    “真的?”夜鸢高兴起来。


    “走了!”贺琛翻身跃出窗户,纵上屋顶。


    糖宝敏锐察觉到主人动作,挥翅跟上。


    小白终于摆脱高压,嘎了一声出来。


    两人落到韩府屋顶。


    韩元扶着祖母从后花园回她住的主院。


    老妇人拍拍孙子的手背,感慨道:“多少年了,离开宫里后,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好的狮子头,都有点儿舍不得吃了!”


    韩元脚下一顿:“祖母什么时候想吃了,孙子再请友人做就是了。”


    “你说人家里开馆子,我何须等你去央求了做?”


    老太太人精似的,似笑非笑觑着自家孙子,“还是说,这道狮子头,是你这友人特特做了给你的?”


    夜色下,一身月白常服的韩元端方英俊,脸上微露一抹红晕。


    狮子头,开馆子,都对上了。


    贺琛刚才查探的时候,甚至还在这家库房里,看到一模一样的屠苏酒缸。


    夜鸢搔搔头:“主子,咱们到底要查什么?”


    “查他。”贺琛指着下面的年轻男子,眼里飞快划过一丝难耐的狠戾。


    此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碍眼?


    第48章


    面对夜鸢的不解,贺琛破天荒多作了一句解释:


    “你们把我乱塞到莫家铺子那日,此人就派了豪奴送东西到莫家。”


    阴影中,他的眼眸格外深邃,看不出其中情绪,“我怀疑他跟东厂有染。这几日将他本人,还有亲属跟上京之间的关系,俱都查来,注意不要暴露行迹。”


    “属下明白。那江都那边已经漏了锦衣卫行迹和瓜葛的人……”夜鸢请示道。


    贺琛从上京南下,引了锦衣卫一半力量出来。


    这些人,又暴露出埋在沿路各地的桩子。


    一路杀到金安,这些人自然都要一一拔出。


    贺琛算了算时日:“年初四子时去杀。”


    “是!”


    “现在,你查库房,我去查书房。”


    两人分头从高处跃下,隐入韩府花园森森的暗影之中。


    过完年初一,金安人开始四处走亲戚,逛庙会。


    莫家没有亲族在本地,便少了走亲戚的环节。


    霍娇听说有庙会,巴巴地央求:“师父,咱们去吧?”


    莫玲珑对逛街毫无兴趣,只想趁难得的空闲,试试熬个新的辣锅出来。


    年前,王掌柜送来的那批香料里,居然有一小包干辣椒。


    据他所说,是从一家客商手里拿的,他尝了尝辣得人要跳脚,便送来给她试用。


    “林巧陪你去,我要试锅底。”


    霍娇摇头:“那我也不去,我还得学。”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去玩,明年可能我们过年都没得休呢。这里有杜琛给我烧灶就行了,我也好一个人安安静静琢磨琢磨。”莫玲珑现在眼里只有那包辣椒干。


    这可是她在上京也没见过的辣椒啊!


    若是算上海上贸易的交通运输费,恐怕这一小袋干辣椒价格得上天。


    但王掌柜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因为包圆这家客商的存货,免费得到了此时珍贵无比的辣椒。


    莫玲珑把辣椒籽留下——也不知道这些籽能不能发芽,但人总要敢想才有希望嘛!


    有这点辣椒,她要试试用同等香料配方,熬出不同辣度的锅底。


    先熬一锅茱萸版低辣锅。


    她耐心细致地熬出牛油,分批浸透香料,小火慢慢炒香底料。


    强烈的香味破空传出小院,勾得正在穿鞋的小胖停下动作,朝着莫家方向嗅了嗅。


    “娘,你闻,是不是那次玲珑姐送来的锅子味儿?”


    莫玲珑做的锅子,让胖婶一家魂牵梦萦到现在。


    麻辣鲜香,滋味浓郁,平平无奇的白菜都能熬成至上美味。


    胖婶闻到味,又想起了自己吃过的好味道:“还真是,哎哟真香啊!你们等着,我过去看看!”


    “娘,娘,你不


    带我吗?”小胖发急,趿着鞋子要跟上去。


    “急什么?你玲珑姐说了初八开业,我就是去看看有啥能帮上忙的。”


    她四下一看自己穿得齐整,推开院门出去。


    后巷里聚了些人,都穿得山青水绿,一副要出门走亲戚的样子。


    “怎么都在这儿呢?”胖婶四顾着问。


    “没干啥……正打算回娘家呢,闻到莫家这么香,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出来瞧瞧!”隔了两户的糖果铺子沈娘子说,“你呢,婶子?”


    跟力求体面的沈娘子相比,胖婶就自然多了:“我来看看玲珑。这锅子的味儿啊,我有幸尝过,那真是一想就流口水!”


    面对众人好奇又期待的眼神,那份优越感油然而生,她胖婶绘声绘色将那锅子的滋味,蘸料碟的讲究,讲得生动万分。


    “你要这么说,我初八指定得来尝尝!就算吃不了那辣的,我尝尝鸡汤味的也行。”有人说。


    胖婶正色:“一定得去光顾,不说真的好吃,都是老街坊,也要帮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有人哎呀一声:“那现在,玲珑这孩子是不是就在里头做这锅子呢?”


    说到这,胖婶就更有经验了:“还不是,听说这锅子的底料得先炒过,这应是锅底的味儿。”


    “那咱们等初八来尝尝!”


    众人七嘴八舌的交谈声,都被站在巷子口等女儿女婿来探亲的卢大娘收入耳朵里。


    她瞧不上这些人没见过市面的样子,轻啐了一口:“不过是锅子罢了,谁还没吃过一样?”


    胖婶叩响莫家后院的门。


    小白的嘎嘎声比莫玲珑先到,啄着院门叫唤了一会儿,才听莫玲珑隔着门问:“谁啊?”


    “是婶娘呀!”胖婶声音带笑。


    门吱呀一声打开,大鹅堵到门口伸长了脖子盯视来人。


    院门内,贺琛从灶后微侧,迅速打量了一下这亲热拉着她手说个不停的大婶。


    莫玲珑笑容温和,看胖婶今日穿得周正:“胖婶这是要出门吧?”


    “这就走了,我是闻到味儿了,过来问问,初八开门没错吧?”


    “对,初八。难为您记着我的事!”


    莫玲珑说着,把胖婶请进去,从刚从窑里取出的铁丝网上,取下几片猪肉脯,包进油纸里,“我做了点肉脯干,年前准备的肉多了,我怕坏,就烤了些给孩子吃,还有不少,您拿着路上解个馋。”


    肉干颜色红润,紧致半干,拿起来微微透光,表面泛诱人的油光和浓郁的肉香。


    胖婶当即便咬了一口。


    看起来干干的肉干,入口却丝毫不柴,轻轻一咬就咬下来。


    “嗯——”


    胖婶吃着眼神一亮,咀嚼跟着加快,一块下肚,还有些意犹未尽,“好吃,真香啊,嚼起来味儿真足,还有点儿甜丝丝的。”


    “爱吃您就多吃点,回头我教您做。”


    胖婶忙摆手:“我不行,省得好东西被我糟蹋,还不如你做了,婶娘来买。”


    她见莫玲珑的灶上油锅还在冒烟,这才注意到灶后头还有个人,捂着胸口退后一步,“哟,这是谁啊?”


    莫玲珑一顿:“请的人。胖婶,是不是还赶时间呢?”


    “哦对对对,你瞧我,跟你一说就忘了时间。我家那口子该拉长着脸了!婶娘这就走了哈。”


    胖婶拿着油纸包离开,心里却还记挂着刚才看到的年轻男人,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哪请来这么周正的临工,我怎么没请到过?”


    巷子外的街坊还聚着,她挥手道别,走几步就见自家赁的马车停在那里,小胖焦急地翘首而盼:“娘,快点儿!”


    “来了来了!”她拎着裙摆登上车,把油纸包一亮,“瞧瞧,玲珑那孩子给了我啥?”


    小胖已是闻到了味,攀上来连声哄:“娘,你最好了,快给我看看这是啥?”


    “肉脯干!臭小子拿去尝。这下不怪娘耽搁了吧?”


    小胖哗啦啦打开,一口咬下,裹了裹嘴,眼睛瞬间睁大,飞快把一整块塞进嘴里,猛嚼一通,越嚼越香:“唔——太香了!好吃好吃——娘,我还要!”


    “不行!你爹跟你哥也有份不是?还有,兔崽子我那天让你去瞧玲珑那院子里都有谁,你咋不说有个临工?”


    小胖只顾盯着油纸包,伸手扒拉:“娘你也没问呐……”


    张闯手不释卷,低头说:“娘,你就给他吃吧,让他再吃胖点儿,打架都打不过别人。”


    小胖垮着脸:“哥,谁打不过别人啊?现在没人敢找我麻烦!”


    “都少说几句,走了。”张掌柜一扯缰绳。


    马车咯吱咯吱启动,跟另一架马车交错而过。


    卢大娘看着迎面过来的簇新马车,整张脸舒展开,踮起脚招手:“娘在这儿!”


    高头大马,挂着红绸的新车很气派。


    卢大娘一叠声喊着女婿的名:“劲松啊,慢点儿,这巷子窄,别蹭坏了你买的新车!”


    卢秀芬嫌她呱噪,打起车帘嫌弃道:“娘,你小点声。”


    “我这不是怕你们没听见嘛!”


    即便院门已经近在咫尺,她还是坚持登上去,感受了一番新马车的平稳和排面。


    巷子里本来已经各回各家的街坊,这时无不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卢大娘在车上追问这架马车的花用和开销,蒋劲松游刃有余一边应付着,一边小心翼翼把车停进卢家铺子旁边的夹巷。


    一下车,他嗅了嗅鼻子,闻到一缕与众不同的香味,敏锐地问:“娘,附近有新开食店吗?”


    卢秀芬从车上探出上半身,也赞叹道:“好香啊!”


    卢大娘皮笑肉不笑撇了撇嘴角:“香吗?我看也就一般,隔壁莫家那闺女小打小闹玩儿呢。”


    她打量着自家闺女簇新的好料子新衣,和女婿腰上透着水色的翡翠腰带,笑得像朵菊花一样,提着气说,“再说,香也香不过亲家开的如意楼嘛!”


    卢家跟蒋家结亲,算是高嫁了。


    蒋家在城南开着老字号如意楼,生意一直很好。


    卢大娘说得云淡风轻,


    但蒋劲松毕竟干了这行当好几年,心说这股子香味,绝对不凡。


    “隔壁的?”他看着隔壁屋顶,蹙着眉问,“我记得隔壁不是那家被退了亲闹上吊的吗?娘还来借支银子想把铺子盘下来?”


    当年这事闹得挺大,卢大娘添油加醋学过不少。


    蒋劲松在如意楼管着堂厅,记性好是硬功夫,对这段往事还隐有印象。


    “可不是?!”


    卢大娘把两人引到堂屋坐下,又张罗着让小儿子和自家男人作陪,抱怨道,“如今那姑娘不知在哪学的厨,不知天高地厚要开饭馆。我听说是准备做暖锅卖,你们闻到的味儿就是那锅子的底料。”


    蒋劲松眉心蹙得更紧了。


    锅子如果做出这种味道……那生意一定不会差!


    他又抬头看向隔壁,心里颇多好奇:“娘,我出去看看。”


    他推开前院的铺子门,往旁边一看。


    印象中陈旧的杂货铺子,现已然翻修一新。


    栅栏门改成了四扇对开门,样式简洁大气,大门腰部以上镶嵌浅色的细木格子,窗纸透光,显得明净。


    他凑在窗纸前往里看,约莫能看到桌椅的轮廓。


    竟不是各家馆子都常用的圆台,而是方桌。


    但他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用方桌的用意。


    这铺子不过四开间大小,约莫十丈面宽的门面,用圆桌的话摆不了几张桌子,换成方桌倒能多摆几张。


    这小饭馆若不是有高人指点,那,这位掌柜绝不是丈母娘说的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相反,应是很懂行才对。


    要知道,饭馆酒楼的装潢也颇有门道。


    如意楼每隔两年便要修缮一番,为的便是让来酒楼吃饭的客人,银子掏得心甘情愿,对得起菜价。


    他抬头看向招牌,那位置还空着挂牌的位置。


    心里暗暗将此事记下,无论如何,得安排手底下的人过来试吃一下。


    回到堂屋,卢家已摆出正席和酒水,全家翘首等着他这个金龟婿。


    蒋劲松告罪坐下,举杯先喝了一杯。


    “劲松,坐!”


    卢掌柜话不多,“我们爷俩好好聊聊,平时也没什么人聊。”


    卢大娘则和闺女儿子从旁陪着。


    卢家的家宴,除了几个汤羹热菜是卢大娘自己做的,大荤和凉菜全是提前从各家酒楼买来。


    尤其是大荤,冰糖肘子跟全鸡全鸭全鱼全都出自如意楼。


    蒋劲松筷子未下自家酒楼的几道菜——看这菜的色面,都摆了两日了,目光梭巡一圈,落在了一道卤鸭胗上。


    那鸭胗卤得颜色红润鲜亮,汁水丰沛,看起来最新鲜。


    色香味上,光色面就赢了整桌凉菜,入口一尝,居然毫无鸭臊味,处理得咸鲜嫩滑!


    “这道鸭胗不错,娘,您厨艺见长啊,这道菜我们酒楼大师傅也就这水平!”


    然而,听完这声夸,卢小山噗嗤一笑,卢大娘尴尬地瞪了儿子一眼。


    “笑什么?”卢秀芬问。


    卢小山手捂着嘴,小声说:“这是娘从隔壁莫玲珑家买的!”


    “也是隔壁做的?”蒋劲松彻底燃起了对这姑娘的好奇。


    卢大娘脸上像被纸糊住了一样,僵着表情点了下头。


    酒还未过三巡,隔壁那涮什么都香的味儿又破空传过来。


    蒋劲松细细品着,心思转得飞快。


    一道院墙外的灶房内,莫玲珑站在灶前,熬今日第二锅锅底。


    既然打算用火锅打开局面,当然是有不同辣度的辣锅会比较好。


    刚才用茱萸的方子只能算低辣度,现在便要试加了辣椒的高一级辣度。


    她小心盯着锅里清亮的牛油冒起小泡泡,立刻抬手轻轻敲了下锅盖,对烧灶的杜琛说:“火候请再小点。”


    辣椒实在太珍贵,一旦糊锅可就前功尽弃了。


    贺琛点点头,用火钳夹出一半木柴,搁到旁边的灶眼里。


    锅里,牛油的小泡泡渐渐冒得缓慢。


    “刺啦一声,”干红辣椒下进去。


    莫玲珑轻轻搅动锅铲,牛油像变魔术一样,泛出亮红色的辣红素和咄咄逼人的辣香。


    接着,同刚才那样,她把提前配好的香料和一大碗豆酱下锅,搅散开后,牛油锅迅速地翻腾起来。


    继续耐心搅动,亮红的油锅颜色缓慢变深,香料的滋味开始融合。


    蒋劲松放下筷子,站起来推开堂屋的门,轻嗅这扰动食欲的香味。


    这个味儿跟刚才又不一样,实在太过强烈,像有一种能把一切染上一样滋味的魔力。


    蒋劲松脑中直觉锐不可当,这样的锅子一经推出,必然掀起追捧!


    如意楼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招牌菜了。


    蒋家需要这样一道异于所有对手,突出重围,令人一想到就别无替代的招牌菜。


    他有强烈的直觉,错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扼腕痛惜!


    蒋劲松转身,双眼灼灼地看着卢大娘:“娘,您跟这家能说得上话吗?”


    “何止能说得上话呀,姐夫你也太小瞧咱娘了。”卢小山笑眯着说风凉话。


    卢掌柜隐约猜到女婿的想法:“你娘说话容易得罪人,我看不如让亲家母出面,也好直接商谈嘛。”


    蒋家颇有家资,在卢掌柜看起来,这是一个比开店抛头露面做生意更好的买卖。


    莫玲珑没理由拒绝这样的交易。


    但蒋劲松闻言,想了想只摆摆手:“不行,还是请娘先替我查探一番对方的意思,若愿意出让方子,蒋家如意楼愿以高价买下。”


    事情有眉目了再请他娘出面,才好算他的功劳——蒋家可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不把活儿干漂亮了,怎么在爹娘面前挣下脸面?


    “若事情能成,娘的帮衬小婿心里有数。”


    他又允以利益,见丈母娘眼神变化,心知她已懂得自己言下之意。


    隔壁香了多久,这顿饭便吃了多久。


    味道以莫玲珑将底料封进陶锅结束。


    她把两份底料,用同一个勺子舀出来,分别做成汤底,准备晚上让她们都尝尝,看能否尝出辣味的层次。


    贺琛见她舀的动作,都以勺子的边线齐平为准,猜测出她的用意,掏出胸口纸笔写下:


    可是为了每一锅均等的料?


    莫玲珑诧异于他的敏锐。


    这一点连林巧都没注意到,她定做的铜勺上有刻度,为的就是能规范操作不同批次的配料。


    她点点头:“是的。饭馆出的每一个锅子,添加的锅底原料,都要统一一致才好。”


    贺琛又写:


    可油和料无法每一勺均等,不如用库房里的方盘。


    竟然还有方盘吗?


    才来几天?他已经把库房盘得比林巧还熟了。


    虽然不会说话,但总能出人意料地让人惊喜。


    莫玲珑眼神一亮,对着他比了个大拇指。


    用方盘当然更好。


    如此一来,底料在方盘中沉淀下来,再均等切开,就能得到每一份接近均等的分量。


    贺琛继续写:


    东家若信得过,交给某试试划分均等的分量。


    “好,你来。”莫玲珑爽快地把熬好的两锅料都交给他。


    他身上有种令人莫名信任的气质,让莫玲珑信得过他。


    贺琛翻出瓷质方盘,在院子里洗干净,用干净的布巾擦干。


    熬好的锅底还散着热气,他轻轻托起陶锅,稳稳固定住罐口使里面料均匀倾倒进去,然后轻震出小气泡。


    冷冽的空气会让这一盘底料迅速凝结。


    男人接着倒第二盘,倒完边又转身在刚才那一盘上,用棉线在还未凝固的牛油表面弹出横平竖直的痕迹。


    接着便运刀一下下切开凝固起来的底料,用写上了日期的油纸一一包好。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背部的线条修长挺直,充满了力量和速度的美感。


    莫玲珑看着看着,有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来,仿佛在哪个瞬间,看到过如出一辙的场景。


    隔壁卢家。


    待到申时,蒋劲松夫妻俩道别回家。


    马车缓缓路过莫家,蒋劲松撩起侧窗帘子,看到莫家院门上别出心裁的大鹅,心中充满期待。


    “夫君,隔壁的锅底方子,你可别有太大期待。”卢秀芬知道自家娘亲什么德行,那张嘴不说跟隔壁结仇,也攒不出多少交情。


    蒋劲松却很乐观,他躺在马车上眼皮微阖,眼神玩味:“你娘要想做成什么事,手段未必光明磊落,但那股劲儿少有人能比。”


    能不花钱就把事办好,何乐不为?


    卢大娘当然没打算跟莫玲珑提花钱买她方子。


    她心里算盘打得灵光。


    蒋家开着日进斗金的酒楼,买这方子自然不在话下。


    可不就是个锅底么,值当花真金白银买?


    卢大娘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都是开饭馆的,拿她做的东西尝一尝不就行了?


    这能花几个钱?


    她质问卢小山:“你说说,上回打你,问你要钱那野孩子在哪?”


    卢小山警惕地看着她:“干啥啊娘?不都已经过去了么?大过年的,人家也没再来找过我麻烦……”


    “你懂个屁。”她不耐烦地摆手,“知道就快带我去!”


    “……哦。”


    卢小山把自家娘亲带到城外破庙前。


    此地空旷,格外的冷。


    破庙四处漏风,里外一样冷。


    只在佛像的背面肚身处可以背风。


    卢小山了紧衣襟,往前一指:“喏,那儿。”


    一眼看过去,佛像的肚里铺了层破棉被,躺着个烧红了脸的孩子。


    另一个半大孩子拿着只破碗,正在给他哺水:“小宝,哥哥求你,喝点儿吧……”


    半大孩子自己脸上和手上都带伤,哄弟弟的语气却温柔。


    卢大娘甩开儿子的手走进去。


    踩在地上的干稻草上,发出沙沙声。


    那半大的孩子警惕地砖过身挡住后面的孩子,布满了伤痕和污渍的脸上露出凶相:“谁?滚出去,别怪我动手!”


    卢大娘哪会怕这种小毛孩子,对他招招手:“你过来,我跟你谈个买卖,你要干得好我给你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那孩子没多迟疑,咬牙上前,亮得惊人的眼睛盯住她:“杀人放火不干,银子,你先给一半才行。”


    卢大娘嗤笑出声:“那偷东西敢吗?”


    第49章


    大年初四,入夜。


    贺琛放出去传信的糖宝风尘仆仆飞回金安。


    给它喂吃食,让它稍歇时,他看完它带回来的信,沉默了片刻,随即呼哨一声,带着金雕跃出窗外。


    他翻身上檐疾奔往城外方向,和等在城门外的夜鸢汇合。


    “走。”贺琛纵身跃上准备好的马匹。


    “是!”


    临近江都,夜鸢趁他勒马降速,打马上前问:“主子,咱们杀几个?”


    夜风中,男人声音冷漠:“江都还有三颗钉子,当然是一颗不留。”


    夜鸢腹诽,能杀得完吗?


    可他哪敢问这位主,不知咋的,今天格外凶呢。


    这一夜,江都的两家养蚕大户,和一家前朝退仕的重臣府邸,经历了莫名血洗。


    悄无声息中,每家只死了几个男人。


    死状十分利落,以至于他们有些人卧榻旁的女人都没被惊醒。


    夜鸢几乎没动上手。


    他负责敲晕府里的护卫,守在外面看他一刀不漏,刀刀放血,像阴使罗刹一样所到之处一片血雨。


    夜鸢:“……”


    主子到底是主子。


    牛大发了,改天必须跟夜枭那小子说下,他一晚上扫荡金怀远两条狗腿的战绩,实在不值一提。


    贺琛甚至还借用人家书房,笃悠悠把搜到的几样证据悉数看了一遍。


    挑要紧信息写下来后,绑在糖宝脚踝的铜环里:“去。”


    剩下的则丢给夜鸢,言简意赅:“收拾好。我回了。”


    “是,主子!”


    一路疾驰回金安,恰恰五更天时分,天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


    借着朦胧的天色,他飞快翻身从房檐跃下,单手推开窗户。


    和厢房里的人对视瞬间,他顿在原地,双眼危险地眯起。


    屋里的梁图安慌了一瞬,手里散发辛香味的油纸包“啪”一下掉下来。


    为了避开那只大鹅,他小心翼翼不发出动静,在灶房找了半夜也没找到什么“锅底”。


    但想着那一两银子,他不舍得就这么空着手走,又摸进这户人家的厢房。


    终于闻到那大娘说的带香香味儿的东西,刚拿起来还没拿稳,结果撞上同行。


    “你谁?来干嘛?”他压着嗓子问。


    贺琛已看清对方身形,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


    他从窗口轻轻落下,以对方看不清动作的速度逼近,冷漠地一把扼住其脆弱的脖子。


    随着那只手动作,浓重的血腥味冲进梁图安鼻子里。


    恐惧油然而生,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坚持,立刻土崩瓦解。


    “饶了我,饶了我……”


    声音从喉管中挤出来,他想起发着烧还等银子请郎中抓药的弟弟,两行热泪涌出来,求饶道,“这锅底我不要了,银子我也不挣了,都让给你,求你放了我……”


    然而,这浑身浴血的男人手上的劲毫无松动迹象,一动不动像铁索一样箍着他的脖子,梁图安放弃商量,绝望地挣扎起来。


    啪一声,他往后一退,踩烂了脚边的一口陶锅。


    院子里,站着睡觉的小白,噌一下脑袋迅速从温暖的胳肢窝里拔出来,探了探方向,一双小眼睛锁定住厢房。


    它甩开两只脚掌,哒哒哒冲上门前,亮出嗓子“嘎——”叫起来。


    宁静的夜色中,异样响亮的叫声像撕裂安静的利刃。


    梁图安瞪大了眼睛,浑身冰冷,脑子嗡嗡的回响一片。


    正房里,霍娇眼睛瞬间睁开。


    她半撑着坐起飞快四下扫了一圈,屋内还暗暗的,窗口的帘子透一点点白。


    她搬开林巧搭上来的一条腿,看了眼大床上,师父还睡得正香。


    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下床,抓了棉袄一套就冲出去。


    正要训斥大鹅太吵,她听见门里接二连三的碎裂声。


    不对劲!


    霍娇大着胆子上前,贴在门上一听。


    不得了了,里面居然有人声!


    她想也没想,一脚踢开。


    月华如练洒下,无差别地照着小院的角角落落,洞开的厢房门内,扭打着的两个人像凝固了一样。


    “救命啊!”霍娇尖声大叫起来。


    大鹅伴着这道尖叫声,摆着屁股“嘎嘎”助威。


    窸窸窣窣声开始不断,人声走动声接连响动。


    霍娇喊声炸起了街坊四邻,林巧和莫玲珑也醒了过来。


    “姑娘,你醒了吗?”


    莫玲珑睁开眼:“是霍娇的声音吗?”


    “是的!”林巧套好棉衣,把自家姑娘的衣服拿过来,“我先出去看看。”


    “一起。”她飞快套上,跟林巧一起推门出去。


    厢房里,霍娇已经上了手,一把拉过那半夜入户的小子,痛打了几个巴掌:“好啊,居然敢来我们家偷东西!你丫的,还把我们家的人打出血来了?!”


    莫玲珑冲到门前,看到的场景让她心猛地一沉。


    只见厢房一地狼藉,杜琛脸色发白躺在地上,身下还隐有血迹。


    这里放着开业要用的锅碗瓢盆,还有那两大盘切成小份的牛油底料。


    若是毁于一旦,还得重新熬过——材料得等肉铺李掌柜过两日送过来不提,那辣椒可没多少了!


    她冷声说:“林巧,点灯!”


    “是!”


    林巧去灶房拿了盏油灯,点亮了举过来,只见自家姑娘的心血,那些切成了块包着油纸的底料散落在地上,接着认出了被霍娇死死按在墙上的,正是那个先前欺负小胖的孩子,心里又急又后怕:“是你这个坏东西!”


    她扭头看向莫玲珑,“姑娘,怎么办?”


    “先把杜琛扶起来,看他怎么样,等天亮了报官。”


    她已经冷静下来。


    这小贼总不会是来偷吃食的,看来,她可能碍了一些人的眼。


    “好!”


    后院门笃笃敲响,胖婶的声音隔着门透过来:“玲珑,怎么了?”


    “灯给我,你去开门。”


    她提起裙摆,走到男人身旁。


    杜琛仰躺在地面上,脸色发白,身上穿着黑色衣服有些眼生,但此时顾不上这种细节,血腥味浓重,似是伤得很重。


    一时间心里有些复杂。


    存那些底料酱块的时候,她多生了个心眼,没放在灶房。


    没想到给他招来这场祸。


    “你还好吗?”她问。


    男人伸出沾有血迹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胸口,要去掏纸笔。


    莫玲珑伸手按住他的手:“你先别动,等会儿把你安顿到床上你再慢慢写。”


    男人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收回手按在胸口,仿佛那里很疼。


    被锁喉的梁图安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场景——


    刚才还骁勇得能单手轻松扼住自己的男人,此刻一副孱弱病秧子模样。


    连他衣裳都没碰到,他在演什么受伤啊?!


    “我……”他奋力挣脱霍娇的钳制,“不是……”


    胖婶带着两个儿子奔进来,门口还有几个街坊探头探脑,都一脸睡眼朦胧。


    莫玲珑迎上前:“婶娘!吵到你们了。”


    “别怕,遭贼了是吗?”胖婶扫了一眼,见毛贼已被捉住,拍拍胸口,“我刚听着吓了一跳。还好还好,还好你年前雇了人在,要不然就你们三个姑娘家可怎么办哟!”


    “是,万幸。”


    张闯略有局促上前:“莫小妹,贼已捉住,你打算如何?若要跑腿帮忙,勿要客气!”


    人一多,莫玲珑心里略定,福了福说:“张闯哥,那我就不客气了,等天亮了劳烦你替我去报个官,现在……”


    她看向厢房内横卧在地上的男人,“麻烦你搭把手,帮我把他移到床上去。”


    “我来我来,我有的是力气!”小胖搭着兄长一起进去。


    男人看着瘦,但个子很高。


    兄弟俩一头一脚居然还抱不起来。


    “我来。”莫玲珑上前托住男人的腰腹,提醒道,“小心别踩到地上的印子了,官差可能要看现场。”


    “放心吧,玲珑姐,我晓得。”


    三人合力将男人安置好,小胖松开手抬头一看,看到了梁图安。


    他唬了一跳,“咋又是你?!没吃的就要偷吗?”


    梁图安闭上眼。


    真希望自己当场死了算了,张了张嘴最后努力:“不是我——”


    “你给我闭嘴!”霍娇手上用力,掐得他脸色发白,“等着去跟官爷说吧!气死了气死了,上次就该把你痛揍一顿的!居然敢来偷我们家?不把你揍个稀巴烂我叫你爷爷!”


    莫家后院这番动静不小,贴隔壁的卢家此时也都醒了。


    卢掌柜侧耳停了一会儿,摸黑点上灯:“隔壁是咋的了?好像隔壁遭了偷儿?”


    此时心事重重,一晚上都没睡好的卢大娘没吭声。


    “我去看看去。这偷儿这次偷她家的,下次就敢偷我们家的。”卢掌柜披上衣服下床。


    “凑什么热闹,别去了!”


    她心跳的厉害,说出的话也带着颤。


    其实她一直竖起耳朵听着。


    那死孩子答应她初五之前办好这事,这天夜里她没好好睡,一直在等天亮。


    听到鹅叫她就知道不妙,再等听到“报官”两个字时,已经控制不住满脑袋乱想。


    不会把她拱出去吧?


    应该不敢的,死孩子已经收了她银子。


    再说她知道他们哥俩住哪里,真要报了官,他为了那病弟弟也不敢供她出去。


    卢掌柜还是出了门。


    等站到莫家院门口,里面帮忙的乡邻已经好些个。


    他从旁人七嘴八舌的交谈里听明白了来龙去脉,顿时有些心里毛毛的。


    “嘎——”大鹅伸长了脖子朝他冲过来,卢掌柜忙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不至于的。


    他家那口子,嘴虽然坏,心眼又小,可不至于为了女婿要的方子做出这种事来。


    这条长街终于迎来了天明。


    张闯赶在官府衙门开门前,等在门口报官。


    轮值差役见他身穿梅鹤书院的蓝衫,倒也不敢怠慢,当即带上三四个差役,浩浩荡荡来到后院。


    现场一目了然,小偷入户偷盗,当场被东家的临工制服。


    “带走!”差役一摆手,随即看向屋内众人,“谁捉住贼的?一并带走。东家也跟上。”


    莫玲珑上前:“官爷,贼是我家临工捉住的,但他刚才受了伤,眼下不好移动。”


    “上担架!”


    张闯报官时已将情形告知清楚,他们带了一副担架过来。


    现场细细查探记录所翻动和遗留的痕迹,连带着被梁图安偷窃,后又落在地上的底料块一并作为证据带走。


    安静的长街,一下子热闹起来。


    街坊四邻都探头张望,窃窃私语。


    莫玲珑将林巧留下看家。


    她自己,霍娇,和担架上苍白虚弱的杜琛,都是涉案人员,跟着官差前往府衙。


    年初四,知府衙门还在轮值中,上值的官员不多,流程也有简化,他们很快被带进厅堂候审。


    知府大人年末考评得了个次甲等,扣分便在案件较之前一年多了几宗偷盗罪。


    故而,新年伊始就接到偷盗,心情十分不悦。


    “堂下何人?为何偷盗?价值几许?”


    梁图安紧要牙关:“小人梁图安……没有偷盗物品。”


    “不是偷盗?”知府大人气得胡子乱翘,“那你说说为何深夜在别人家里!!谁抓的他,站出来说话!”


    担架上,贺琛微微抬手。


    苍白带伤痕的面容,虚弱的神情,刺目的血色洇在担架上……毫不令人怀疑,此前为了擒获贼子发生过一场异常激烈的肉搏。


    他的手缓慢地伸进胸前,掏出染上血迹的纸笔。


    这幅惨状,真是令人同情万分。


    连负责把他抬过来的差役,都忍不住上前帮忙,给他后背塞了一块木板:“兄弟,这样行吗?”


    贺琛点点头。


    “何人将你殴打至此?”


    贺琛朝梁图安缓缓看过去饱含了痛诉的一眼。


    “我没打他!”梁图安挣脱衙役约束,辩解道,“都是他在打我,我身上这些伤都是他打的,不信你们看!”


    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乌青,又扯开领口亮出脖颈间红肿的勒痕,“看,他把我脖子勒住,险些把我掐死,我嗓子现在还疼!”


    贺琛摇摇头,撑着半身欲坐起,吃力地抬手继续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写。


    见他表达不便,莫玲珑上前一步,福了福:“大人,民女是东家莫玲珑,杜琛是我雇佣的临工,他不会说话。”


    在场众人发出嘘声。


    知府大人脸上掠过一丝懊悔。


    他枉为父母官,居然让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和嫌犯对峙?


    刚才竟然没瞧出来,他不说话掏纸笔,就是为了答话嘛!


    霍娇放声:“他那点伤都是我打的,我家邻居都看到的!有种冲我来,欺负人家不会说话算什么英雄好汉?!”


    “肃静!”


    知府大人瞥了大手一挥,“既如此,东家代答,不详处由其本人补充。”


    “是。”


    贺琛将手写的纸条撕下,自有差役上前捧着递到堂上。


    知府大人摆摆手,知事接过当堂朗读:


    “窃贼踩碎了我东家定制的陶罐,并用那陶罐在我胸口划了一道口子,威胁我莫要出声。大人可命人查看他鞋底,是否有陶片刺入的口子,并可查验我胸前伤口是否符合陶片钝伤……”


    一个只诉伤情,另一人不光陈述伤势由来,连作案工具线索和伤口性状都描述精准。


    知府大人命轮值的刑书和仵作:“验伤!”


    结果一目了然,梁图安身上的伤并无特别,但他鞋底卡入的陶片,却对上了另一方的证词。


    贺琛衣襟当堂解开,胸口一道血痕并不连贯。


    眼见仵作就要写下验伤文书,而听案百姓一边倒同情那人,梁图安大喊:“真的是他打的我,我根本打不过他!”


    “肃静!贼人偷盗何物?”知府大人指着那个油纸包,“呈上来。”


    差役呈上打开,露出油纸包内金红诱人,香味扑鼻的料块。


    莫玲珑上前:“大人,民女家铺子初八重开,准备推出麻辣暖锅,这是民女独家熬制的锅底料。”


    梁图安咬牙看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那老妇哄骗了。


    偷的哪是随便什么“不要的东西”,分明是人家饭馆的秘方!


    堂下众人哦声一片。


    贺琛在染了血的纸上,颤颤巍巍写下:


    贼人闯入库房,只抢了底料,并未拿库房中其他贵重物品。


    霍娇忍了半天,又有了发挥的机会。


    她声音洪亮,亮着嗓子把梁图安打得杜琛起不来身,描述得精彩纷呈。


    众人又“哦”了一声,接着便有人指指点点:


    “这下清楚了,就是奔着人家秘方去的!”


    “估计是同行雇他的,谁没事吃饱了撑得偷人家一块料啊?”


    “……”


    知府大人横眉一抖:“说,是否受人所雇?受何人所雇?”


    梁图安咬牙不答。


    他认栽。


    他已拿了那老妇的半两银子,弟弟的藏身处她也知道。


    他根本不敢说。


    知府大人耐心告罄,挥手:“来人,搜查梁图安住处!犯人收押,本案押后审理!”


    贺琛一路赚足同情,被抬到差役休息的地方,闭上眼休息。


    莫玲珑见他脸色不好,虽然看出他身上衣服不对,但当着外面人又不好多问。


    很快,出去查梁图安的差役回来,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个瘦得跟鸡崽儿一样的小孩。


    看到小孩,梁图安表情瞬间变了,看向差役的眼神像要冒火。


    “哥……哥你怎么了?”小孩声音细细,带着恐惧。


    “我没事!”他安抚完,扭头看着差役,怒而发问,“为什么把我弟弟带过来?”


    “因为他是目击证人!”


    差役双手一叉行礼,“大人,我等盘查中,嫌犯弟弟亲口说,两天前有一老妇,用一两银子诱使梁图安行窃。”


    知府大人板着脸:“老妇是何人?你若坦白,从轻发落。”


    但梁图安死咬不松口,知府也只能将他收入牢中。


    只是可怜那病孩子无人照看,最后网开一面将兄弟俩一同收押。


    虽然众人心中都有关于老妇人选的猜想,但案子按照流程只能就这样结了。


    从衙门出来,围观的街坊议论纷纷。


    胖婶拉着莫玲珑耳语:“我看啊,多半是你隔壁姓卢的那户,都说小鬼难缠,你可小心着点儿。”


    “谢婶娘提醒,小女知道。”莫玲珑轻轻搂了搂胖婶胳膊,“这次多亏了婶娘和张闯哥,小胖,帮了我好大的忙。”


    两人身后,张闯和小胖用担架抬着男人。


    胖婶佯装不悦:“这点小事还说谢!那你给我一碗一碗端过来的东西,我说谢了?”


    一路抬回巷子,安置到床上,贺琛已然闭上眼睡着。


    小胖兄弟俩不敢动他身上,血糊拉胡的,下不了手。


    莫玲珑想要问的话,自然也没机会问——只确认他呼吸平稳,一时死不了,便央了胖婶带林巧去找大夫。


    胖婶找来的大夫常在他们药铺坐诊,看在她面子上大过年的来出诊。


    大夫摸了摸脉,又翻开他眼皮查探许久,稀奇道:“这位郎君,没甚不适啊,脉稳,心跳强健,只疲乏得厉害,年轻人勿要仗着年轻把睡觉不当回事……”


    大夫絮叨了一会儿,给男人下了几针金针,收下诊金走人。


    林巧觉得不可思议:“他都这样了,居然啥事没有?”


    莫玲珑看着他身上的黑衣,想了想还是没同她俩说,他身上的血,很可能是旁人的。


    然而经过这次风波,霍娇对他彻底倒戈:“师父,我觉得咱们还是需要招个男的。杜大哥能护着咱们铺子最宝贵的东西跟人打架,证明他可处啊!而且,他灶烧得好,力气也大,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呢,留他不亏。”


    连一向胆小谨慎的林巧也支持:“姑娘,那盘账的法子,我还是没学会,每日记个流水我还能干,真要像他那样算得明明白白,我觉得……还是得杜琛。能不能先把他留着?”


    莫玲珑要笑不笑地看着她们俩:“就算不考虑别的,他现在这样,我也不好过完年就让他走。先留到月底吧,可能他自己到时候也想走了。”


    贺琛一觉睡到天黑。


    直到窗户声响动,夜鸢撬开门窗户,糖宝落到床边扒拉他手,才醒过来。


    夜鸢看他还是浑身血腥味,震惊道:“主子,你怎么了?不是没受伤吗?”


    死的都是别人啊,不是吗?啊?


    “无碍。”


    “那咱们在金安待到什么时候?还要拔什么钉子?”夜鸢跃跃欲试。


    “先搞明白韩家的底细。”贺琛微微眯眼:“韩家老夫人查得怎么样?”


    “哦。”夜鸢老老实实汇报:“属下已查探,韩老夫人确系服侍过先太后的女官,年满25出宫婚配,她压箱底的饰品里,还有宫内所赐珠宝。”


    “……麻烦。”


    那碍眼的韩元若是留着有用,倒是没法杀了。


    第50章


    虽不满意查到的结果,贺琛还是将这条消息,一五一十写下封入糖宝脚踝的铜环内。


    喂饱它后轻轻一呼哨,金雕旱地拔葱直直飞升上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主子,能把院子那只鹅杀了吗?回回我来都得下蒙汗药给它,麻烦!”夜鸢蹲在窗户框子上问。


    贺琛换下夜行衣:“不行。”


    她喜欢鹅护院的本事,日日给它做饭。


    在他看来,鹅便不仅是鹅,便如糖宝于他,是伙伴,是下属。


    “哦……那今儿晚上要我巡逻吗?”夜鸢又问。


    贺琛已换好莫玲珑给他的衣裳,见床榻上染着血迹,一把薅下来丢给夜鸢:“今晚我来,明晚换你。去,买床一样的来。”


    “是。”夜鸢抱好东西起身,想到什么,扭头又问,“那初八,属下能来吃吧?”


    “来,记得多花点银子。”


    “……是!”


    他翻身上檐忽觉纳闷,今日主子心情怎的恁好,居然还允他多吃多花?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莫玲珑家的锅子,因为秘方引来同行眼红,雇人行窃的遭遇,居然火了。


    申明亭上贴的告示中,这件案子脱离了普通的偷窃案行文风格,被府衙的文书写成了东家防范意识的先锋典范——


    先是夸赞莫玲珑有意将秘方放在有人看管处存放,再夸赞她礼贤雇工,人品备受尊敬,这才得到临工拼死相护。


    最后以歪门邪道终无好下场结尾。


    金安几个热闹市集处都设有申明亭,长街前方就有一座。


    这无异于给莫玲珑还未开张的饭馆,做了一次免费的全城广告。


    初六开始,便陆陆续续有客人路过来问,何时正式开业。


    答完第十四个客人问询的林巧,笑得合不拢嘴:“姑娘,这下好了,初八开业肯定不愁客人了!”


    霍娇看着前院连接铺子的后门,表情紧绷,有些喘不过气来:“师父,我有点紧张怎么办?”


    按师父说的,开业后除了熬锅底带着她,日间客人点的锅子,小点心和卤味小菜,都交给她来准备。


    莫玲珑:“若是有人在水边练了大半年划水动作,突然被踢下水去,你觉得会不会游?”


    “……我不知道。”霍娇看着她,像求一个答案。


    “自信点。会,且一定会游得很好。”


    莫玲珑指着灶上正在蒸的叉烧包,和满满一锅子正要进卤汤的料,“这些我不用上手,你已经做得很好。”


    “……很好吗?”霍娇舌头有些僵直。


    “很好。”


    莫玲珑语气温和,“叉烧包只馅料最后一步调味我替你略改过,但皮子你已经完全不输我做的,现在我们的卤汤味道也熟成了,你对材料的处理分类,已经是个成熟的厨子。娇宝,这几样菜,你已经出师了,我已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


    林巧把她肩一搂,认真哄道:“是啊是啊,霍大厨!昨儿你做的包子我拿去送街坊,都说滋味一流!小胖说就为了那俩包子,他要把存的压岁钱全花在咱们饭馆里。”


    也是奇怪啊,瞧她那不安的模样,嘴上总跟她不对付的林巧,却不舍得故意刺她,只想好好哄她。


    霍娇像个乍然被夸的小孩,脸上红红的,眼神发亮有劲:“那,那后厨就交给我!师父你去忙别的去!”


    莫玲珑还真有许多要忙的。


    她得再跟自己的“供货商”确认好送货的细节,还要试工……初八之前也忙得脚不沾地。


    做好人员分工,她分出时间来,带着贺琛出门了。


    先是跑了富贵肉铺。


    在李掌柜那里定了牛肉、猪肉和各色鸭货下水,特意多定了一些牛百叶,毛肚和黄喉,让他初七初八分批冰镇好送来,便付了定金。


    李掌柜今日是年后开张第一天,得了这么个大订单,拿着银子笑得红光满面:“好,一定准时送到,初八你婶子说午时带孩子去吃,给留个桌能行吗?”


    “好!”


    莫玲珑掏出袖袋中的纸和炭条,划拉写下一句话,撕下递过去,笑说:“给婶子留位。不过,若是生意太好,桌只能保留一刻钟。”


    那纸上写着:玲珑记预定,小桌,初八午时。


    李掌柜眼神一凝,神情多了几分认真:“好,那我让她到时候别磨蹭,一定准时。”


    两人从肉铺出来,贺琛手上提了一兜子李掌柜送的猪爪。


    莫玲珑一边走,一边掏出纸笔,将这个订桌细细记下。


    贺琛借着身高,将她潦草记录的字句收入眼中,暗暗记在心里。


    接下去跑了两家买菜的铺子,商量定了菜的数量和品种,交代他们初七务必送到。


    贺琛见她订得多,且给两家铺子订的内容几乎一样,掏出纸笔写下:


    东家是为了比较两家优劣吗?


    莫玲珑抬眼看他,愈发觉得这人看不透。


    但她没有敷衍,认真答道:“是,看他们供货的水平,比较一下。”


    他又写:


    我刚看到第二家的进货单子,每一样后面都写了交货时辰,进价几何,初筛弃用的份量。


    她一看就明白了。


    他在告诉她,第二家内部就有品控流程,值得多关注。


    人长得高,视力好,这些是硬性条件,关键是,他能预判到自己的需求。


    这一点太伟大了。


    上辈子她也是有助理的人,但用过那么多助理,没人能像他这样聪明,了解她在想什么。


    换句话说,他一定也是做惯了做决策的人,才会有这种思维方式。


    就像林巧说的那样,他很有用。


    可她怕他太有用,以至于今后无法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莫玲珑这么想着,拿过他手中的炭条,


    写下:谢谢。


    还回来的炭条上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和微弱到几乎无法分辨的脂膏香味。


    贺琛握在手里,心头掠过一丝古怪的异样。


    最后一行去牙行那里,挑两个临工试工。


    孟牙婆一看到她,怔愣了半天:“这几日他们说的莫娘子,竟是你啊?”


    “是。您好记性。”


    她当然记得莫玲珑。


    还是去年光景,这姑娘央了她把自家铺子赁出去。


    后来卢大娘子暗暗找上她,给了好处说想要这铺子,让她运作一二。


    孟牙婆便想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法子。


    先找来个赖的货商,拖上一段时日,指望莫小娘子瞧不上,到时再把卢大娘子推出来,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这样生意能成,她还能多赚两人的抽佣。


    洗碗洗菜的临工,是牙行经纪手里最次等的人。


    她叫来十个排成一排,让莫玲珑挑选。


    “就这些了?”


    莫玲珑一一看过去,这几人要不是身有残缺,要不就精神萎靡。


    孟牙婆觑着她神情,知道她不满意,笑着说:“眼下就这些,好些的年前就被雇走了,还没回来复工,姑娘要不先用着?等回头有好的,老婆子自然给你留着!”


    临时的确也不好找,她矮子里挑高个,先挑了两个出来。


    路上,贺琛递过来一张纸:她故意的。


    她何尝不知道?


    年前临工少,哪知年后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


    贺琛又递过去一张:无碍,我替你看着。


    即便猜测过他身份和目的的各种可能,看到这句话的瞬间,莫玲珑无法否认自己松了口气:“谢谢。”


    初八当日,一切就位。


    三人早早起来洗漱装扮。


    莫玲珑束起头发,换上一套崭新的藏蓝棉布交领短袄,下搭同色绣花马面裙,腰间系一条带兜小围裙,里头插着纸笔和一把小算盘。


    霍娇则换下了过年的裙子,换上更利于活动的窄袖衣衫,外穿罩衣头戴布巾。


    小姑娘眼神坚定:“师父,厨房交给我!”


    林巧则破天荒穿上了以前很少穿的浅色衣裙,同莫玲珑一样,腰间系一条围裙,放着自制的点菜小纸本。


    看着自己昨日又重擦过,焕然一新的铺子,她眼睛有些潮红:“姑娘,招待客人的事,放心交给我!”


    莫玲珑经历过好几次新店开张的时刻,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情绪波动了,但听到这两个陪着自己走到此处的姑娘这样说,眼眶还是胀了胀。


    她看着她们,慢慢点头:“好。”


    “走吧,准备迎客。”


    她一手一个拉着两人踏出铺门,外面已围起了人墙。


    忽然心有所感一般,她扭头回看了一眼。


    灶房门口男人侧身而立站在那里,朝她看过来,视线相接的一瞬,嘴角似乎露出一抹笑,然后才转过去,继续监视另一侧正在洗菜的临工。


    莫玲珑心里一定,往前踏出去,笑容热情:“小女谢大家捧场,今日饭馆开业,菜品酒水和饮料都有优惠!”


    “哇!”


    “闻了这阵子香,听胖婶说得我口水流了一缸子,总算也能来尝尝了!”


    “莫娘子,我要吃第一桌!”


    吉时一到,小胖帮忙点燃高高挑起的鞭炮。


    震耳的噼里啪啦声中,林巧和霍娇扶着梯子,由莫玲珑登上去,亲手将玲珑记的招牌架到预留的位置上。


    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固定住。


    霍娇踮起脚搂住双眼忽然流泪的林巧:“巧姐,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我们姑娘真不容易!真能干!厉害死了!”


    “厉害死了!”霍娇龇牙咧嘴,没心没肺地笑,“行了,再哭晚上卷被子我可不让着你了!”


    “你个死丫头!”林巧噗嗤一笑,仰头看向莫玲珑。


    她从小看大的姑娘,此时此刻唇角眉眼都含笑。


    很多年以后,她都还记得这鲜明的时刻,美好得像画卷。


    旁人没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纷纷赞叹这张招牌的别致。


    “好哎!”


    “漂亮!”


    众人抬头,见“玲珑记”三个字印刻在整块黄杨木上,油墨还散发芳香,那字型和招牌的形状相得益彰,较之这条街上大部分繁复设计的招牌,简洁又不失大方。


    这段时日以来,吃了不少莫玲珑手艺的街坊们挨个送上贺仪。


    小胖眯着几乎找不见的双眼,送上一个红封:“玲珑姐,我代表全家,祝你生意兴隆!”


    沈娘子提来一篮子糖果:“我偷个懒,就送糖了。财源广进啊玲珑妹子!”


    连远在十几个铺面外的花簪铺子,也送来了一副绢花组合成的吉利画。


    莫玲珑险些抱不住,林巧上前来替她抱着,才空出手来,把客人迎进门去。


    楼下六桌,楼上六个雅间,除了给富贵肉铺李婶预留的那一张桌子外,一下子都坐满了。


    半条街外,一架马车上,有人遥遥看着这边的热闹。


    “公子,咱们不进去吗?一会儿都桌了。”


    韩元摇摇头。


    他请人从木工师傅那里打听过,知道里面摆了多少桌。


    这么多人一股脑涌进去,眼下应该已然没空桌了。


    他也没想今日吃头茬饭,只是由衷替她高兴。


    “去问问有没有可以买了带走的小食。”他说。


    “是!”


    侍从阿威跳下马车。


    进去一看,楼上楼下果然都已经坐满。


    他上次所见的莫娘子,正站在菜单前,一样样介绍。


    铺子陈设简单,但一眼望去着实简洁整齐,让人心情都跟着愉悦。


    后厨飘过来的味儿劲劲的,闻着勾人流口水。


    阿威顺着莫玲珑的视线看过去,一看便愣住。


    这,这竟是公子的笔迹!


    他家公子爱惜自己才名,为人低调。


    不少人仰慕他梅鹤才子的名头,想要讨一副字回去装裱欣赏,但他不愿跟铜臭染上关系——


    但眼前这个……这叫不愿染上铜臭吗?


    阿威揉揉眼睛,没错,如假包换是他家公子的亲手笔。


    莫玲珑正在一一介绍锅子的品种和吃法。


    散客除了有一桌熟识的街坊,其余都是散客,她得将自家锅子的独特之处介绍清楚。


    有香味勾住鼻子,很快几张桌子的客人都下了单。


    而饭馆楼上,除了胖婶其他街坊还未进来仔细看过。


    如今一看这别致精巧的格局,赞叹声不绝于耳。


    胖婶全家占了临窗的雅座。


    张掌柜一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菜单,一个个字竟是镂刻出来,浮凸于木板之上,顿时露出惊讶:“哟,林巧啊,这菜单……字真好看!怎么想出来的这是?”


    “是我家姑娘让木工师傅做的。”


    林巧笑容清甜,利落地从围裙里掏出纸本,“张伯,您看今日锅子要怎么吃?辣锅有微辣和麻辣两种,另有鸡汤锅,猪骨汤锅和清汤锅,都是我家姑娘熬的,可以单点,也可以点鸳鸯!”


    “至于配菜,给您推荐牛肉片,哦,您要是点辣锅的话,那毛肚和牛百叶一定要试试,烫九下蘸麻油碟,最是爽脆入味。”


    其余几桌,众人都听着张家点,埋头商量后,也纷纷找林巧点单。


    谁知点单格外简单,林巧递给每桌一张油印的毛边纸,每种菜品后面都留了个空。


    “大家想吃什么在后头打个钩,不够的可以再添补,慢慢吃不急嗷!”


    “林巧,我们点好了!”


    “我们也好了!”


    林巧笑眯眯地将每桌的菜单收起:“稍等马上就来!”


    等林巧收了单子下去,跟霍娇两人把锅子一个个送上来,配菜则坐在小推车上配着一起推送到桌子旁。


    众人更稀奇了:


    “还有这样吃法的呐?”


    “难为你家姑娘能想出来,竟能用这小推车装涮菜!”


    林巧大大方方:“我家姑娘说,我们是家小馆子,什么


    都是小小的,桌子不够大,就用推车来凑。味道可不能打折扣!”


    “好丫头!”胖婶赞了一句,朝空着的那桌努努嘴,“那怎么还留了一桌呢?我看刚才有人没座,只能下去等了。”


    林巧忙解释:“那是给李掌柜家留的桌,昨儿他家婶子特意预定的的。”


    “还能留桌啊?”


    “能!但是忙的时候,只留一刻。”林巧笑着说,“大家要是以后想吃,可以先来预定一下。”


    有人吱声:“那要是不来,咋办?”


    林巧保持微笑:“那今后就不给留了呀。”


    众人哄笑:“先爽约的人,还想下回呢?”


    正说着,莫玲珑引着李婶上楼来。


    李婶带了娘家嫂嫂,并一对粉妆玉琢的小闺女,一路上来两人脸上的讶色就没停。


    “哟,弄这么好呢!瞧我差点晚了,叫你为难了啊!”


    李婶心下有些汗颜,她还以为是普通的街边小馆,没想到铺子收拾得这般雅致精美。


    一时兴起让留了桌,害得莫娘子还给等位的客人奉上茶水瓜子。


    真是难为情极了。


    “没事啊婶子,坐下点菜,我们用的肉全是您家的呢!”


    听见这话,李婶的嫂嫂看过来一眼:“真的?”


    李婶看隔壁已经有人吃起来,满口的赞叹说好吃,心中有些骄傲:“是呢!莫娘子店里的卤味跟肉食,都是我家铺子供的,嫂子你待会儿都尝尝!”


    她学着别人,看菜单点菜,点了满满一桌,势要将自家铺子供货的品种全让嫂嫂尝一遍。


    娘家一直有些瞧不上自家男人,说他的肉铺小买卖挣的是辛苦钱。


    今儿就让她们都瞧瞧,自家铺子东西好,进的饭馆可不差呢!


    林巧劝道:“婶子,您点太多了,吃不完浪费了!”


    李婶满不在乎:“没事,你家姑娘刚刚在楼下说来着,可以交押金把整个锅子打包回去。吃不完我带回去给我那口子尝尝嘛!”


    “那您稍等,马上上锅!”


    “6号台麻辣鸳鸯锅!”


    “9号台微辣锅!”


    “11号台鸡汤锅!”


    “……”


    此起彼伏的唱单声催促,霍娇化身小旋风,马不停蹄地开锅,添汤。


    贺琛看她忙得手忙脚乱,唇角一落,正要转身过去帮忙,眼见那洗菜的临工偷懒不冲水,他长臂一伸,在那人肩上一拍。


    临工本只想偷懒,这下痛得五脏六腑都揪起来,啊了一声。


    回头对上男人阴恻恻的眼神,吓得不一时敢作声。


    贺琛伸手蘸水,在石板地面上写下:认真洗,我会检查。


    那人只好揉了揉肩膀,嘟哝道:“哪有不认真嘛……”


    他揉了揉肩,只觉皮肉筋骨不疼,疼在胸腔内里,顿时吓得什么都不敢多说,低头认真清洗。


    贺琛推开灶房门,上前接过霍娇正要端出去的鸳鸯锅,指指自己,又指指楼梯。


    霍娇大大松了口气,踮脚拍拍他肩:“杜琛,好哥们儿,讲义气,都在我娇哥心里了!那这几桌就拜托你了,我得继续准备别的锅子了!”


    贺琛古怪地看着她拍上来的手,肩膀一让向旁边避开。


    他试了试锅子把手的温度能承受后,一手一锅,端了出去。


    “琛哥,好身手!”霍娇在他背后喊。


    每桌上炉子燃起来,前厅开始氤氲起暖锅的水汽。


    香辣诱人的香味,充溢了整个铺子,甚至还从门缝和窗缝漏出去,勾得路人频频向里张望。


    吃着吃着,客人们都暖和起来,有披着大氅和毛服的,都脱下来。


    林巧则非常体贴地接过,一一挂到帐台后的墙上。


    点了麻辣锅的,垂涎别桌鸳鸯锅里鲜甜润口的鸡汤锅,点了鸳鸯锅的,又羡慕别桌的辣锅能吃个痛快。


    “那就下次再来尝尝别的锅子嘛。”莫玲珑笑吟吟介绍,“我家的卤味和点心也都不错,觉得汤底清淡不过瘾的,可以点上一份辣卤试试,要是觉得不饱肚的,试试招牌的叉烧包。”


    “给来一份辣卤尝尝!”


    “我们要一笼叉烧包,哎,还有手擀面呐?那都来一份!”


    “好嘞,稍等!”


    单子雪片一样下,三人忙得脚不沾地。


    阿威等在门边,手里的大麦茶已经微凉。


    他被铺子里热火朝天的场景震惊得久久合不拢嘴,险些忘了自己来是为了买什么。


    直到莫玲珑送客人出去,微微笑着认出他,喊他进去坐:“就你一个人吗?想尝点什么?我们有小锅适合一个人吃,今日价格很优惠。”


    阿威仰头看着菜单,那些字他每一个都熟得很,怎么点也刚刚都听明白了,可真轮到他点的时候,他竟然只会傻乎乎像门口那桌老伯一样:“麻烦莫娘子都给我来一遍吧,连着锅子一起,我付押金打包带走,带回府上吃。”


    莫玲珑有些惊讶:“都来一遍量很大,你今日没有马车,怎好带走?”


    阿威依然傻乎乎地:“没事,您尽管做来,马车停的远,我,我喊人来一起搬,好几个人一块儿吃的!”


    他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莫玲珑隐约猜测,这大概又是韩元的好意,来帮衬首日开张的生意。


    上回屠苏酒还未来得及找机会感谢呢,这次的锅子,虽然价值不对等,也是个感谢的意思。


    想到这里,她把阿威请进里面,然后进后厨对霍娇安排有一番。


    “师父,都煮到8分熟?”


    “对,是送韩郎君的锅子,牛肉多下些,素菜多下些菇子和菘菜,牛百叶和毛肚别加了。”


    她不知韩元口味,按照最大众的偏好配了一锅。


    贺琛侧耳倾听,心中升起微妙的不悦。


    “杜琛,”她说,“待会儿辛苦你帮着客人送到马车上,行吗?”


    呵,自然是可以。


    上次一别,他搜刮走这登徒子书房里十八张画了莫玲珑的画,还未来得及仔细欣赏他那副嘴脸。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