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莫玲珑赶在平价馒头该出车的时辰之前,到了京兆府。
这两天她没跟着车出来,竟不知如今上京的府衙犹如菜市场一样,里里外外人声鼎沸。
这些人除了京兆府的各级差役官吏,便是惹了口角官司的乡邻。
都是来找父母官拿主意,给说法的。
——这流民咱们城门口堵不住,要堵您给调军来堵。
——他家多占了我家一分地,那一分地上还有我五棵苞谷,我要他赔我苞谷!
——我没地方去,府衙至少有片瓦遮风挡雨……
看情况,今天很难见到沈府尹本人了,莫玲珑想。
“莫娘子,您怎么过来了?还没到咱摆馒头车的时辰吧?”相熟的差役拨开人群挤到她跟前,即便已经是秋天,他也满头是汗。
莫玲珑福了福:“正要来找府尹大人说这件事,我家馒头车出不了
巷子。”
就跟眼前的场景差不多。
“嗐,我说昨儿说好了还有第二批,哥几个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影。”
书吏也挤过来,把两人的交谈听了个囫囵:“刚沈府尹还提起馒头车,莫娘子你等等,我去跟府尹大人说一声。”
他挤过人群,进了里面值房。
里头的沈府尹正为流民变饥民焦头烂额,听莫娘子来了,忙让人请进来。
她被一路左右护送往里。
拥塞的大堂里,在众多艳羡视线中走入了沈译之的值房。
莫玲珑瞥了眼沈府尹青黑的眼窝,收回视线福了福:“民女见过府尹大人,今日过来是想报一下平价馒头的事。”
沈译之烦躁地一摆手:“别行虚礼了,我问你,你那馒头还有多少余粮可卖?”
“先前沈大人个人和京兆府捐赠的米面已经用完,两日前起,用的是公主府捐的。”
莫玲珑把准备好的总账双手呈上。
沈译之翻到最后一页,其实不用看他心里也有数。
她前阵子用那些他捐的物资时,隔几日会送一次账过来,他虽自己不看,但手下的通判三不五时会报给他听。
他伸手在桌案上叩了叩,心里把账一盘,抬眼看向她。
这姑娘的平价馒头,让他上朝时被皇上夸了几句,还得了赏赐,冲淡了许多流民涌入带来的风评。
他的夫人多次夸她七窍玲珑,偏又心善宽达,让他不禁有了更多想法。
“若我有办法让米粮可持续供应,莫娘子你可愿意替衙门分忧?”
莫玲珑微怔,随即淡淡一笑:“民女谢过府尹大人赏识,不敢说分忧,今日来正是有个请求。”
“请说。”沈译之心里一宽,往后一靠。
如果吃的问题能解决,他所困扰的流民入城问题也就随之而解了。
“说请求前,民女有个拙见。眼下靠我们小商户卖低价馒头解决不了流民涌入带来的问题,如今还有余钱买吃食的,都是城中百姓。而流民吃不饱只能往城里挤,进了城还能想办法偷抢,昨日荷风茶楼的馒头车就被抢了。所以民女斗胆认为,先前城外施粥的粥棚,大可继续,府尹大人不如动员各方大户,群策群力。”
“继续!”
“但光施粥,流民还是得不到安置,会影响城中秩序。民女想起儿时的游戏,奶奶给我一箩豆子,剥干净分好可以给一块糖。府尹大人何不把城外的荒地给流民开垦?按劳动成果,给吃用给报酬,说不定等水患过去,他们也都攒够回程的盘缠……”
还未说完,沈译之猛然一拍桌子:“好!”
他怎么没想到?
这满府衙的官吏怎么没想到?!
上京城里大户多得是,拿点银子出来,回头衙门给他们减免点税什么都有了。
那城外荒地若是开垦好了,可以分给农户耕种收税银,也是一桩政绩!
沈译之看向莫玲珑,目光中带了激赏之意。
见他已经想明白这个建议能带来的好处。
莫玲珑又说:“荷风茶楼的平价馒头,已无法出行,民女和东家商量了,准备在茶楼门前开一扇窗户卖,到时能不能麻烦大人拨两个差役过来维持秩序?如此一来,我们还能尽量多做点。”
“允了!”
听听这堂厅外乌泱泱的人声,不都为了流民吃不饱饭抢掠么?
这下治标治本齐下了。
沈译之大手一挥,把人叫进来给她点了四人,供她差遣安排。
被点中的差役,喜形于色。
谁不知道莫娘子为人大方?
同样是上值,给馒头车做护卫总能得几个馒头,这要是去茶楼,说不定还能吃上那大名鼎鼎的叉烧包啊!
其实莫玲珑并不懂赈灾策略,她只是依葫芦画瓢,将现代世界里救灾的新闻总结出来套用罢了。
但达到了目的——京兆府出面帮忙卖馒头。
如今荷风茶楼的名声已经有了,但平价馒头不是可持续发展的路子。
等做完这一批,灾情退去后,茶楼的生意不出意外可以上个台阶。
而她也就可以,脱身回金安了。
**
荷风茶楼众人得知这个好消息,纷纷松了口气。
当下开了两扇窗,挂出何望兰新鲜写好的点心海报,和大大的平价馒头招牌。
小姑娘现在已经不用莫玲珑指点,可以写出各种憨态字体,比如这平价馒头四个字下面,肥肥圆圆的馒头冒着热气,看着叫人安心而欢喜。
霍娇的伤口结了痂,莫玲珑给她剪了刘海盖住,瞧不出异样。
她躺了两天,实在不肯再歇,接过自家师父的活儿,把她从灶房赶出去,和面,揉面,动作利落得像多年的白案师傅。
莫玲珑一下子闲下来,跟何芷两人去买肉。
肉铺掌柜一见两人,长长叹气,说今日没有肉,只有点板油和猪脚。
“怎的突然没有?那可怎么办?”她下意识地看向莫玲珑。
“你们要不去其他铺子问问。”掌柜也头疼得厉害,“城外送猪进来的时候,被流民抢了,这不,城东的铺子今天都没肉。这些板油什么的还是昨儿剩下的。”
何芷不敢去其他地方买。
听说其他地方肉已经价比黄金,因为买的人少,有价无市。
“那把板油都卖给我们吧。”莫玲珑说。
掌柜见她爽快,给了个好价,还帮两人送货到家。
“买这么多板油做什么?”何芷不解。
“既然做不成叉烧包,今日就做葱油饼吧。”
莫玲珑在集市上买了一大摞鲜葱,又买了几尾活鱼,那鱼贩认出两人,感念茶楼大义,又送了几尾小鱼。
回到茶楼,霍娇已经蒸完馒头,正在包鸡肉包。
内馅是前一晚就腌好了等入味的,用冰镇过,带汤冻的馅料很好包。
霍娇包得慢,但她学得认真仔细,已经包得颇有些样子。
当然,跟莫玲珑包的还有很大差距。
但食客不嫌弃。
因为今日点心海报上写了,新手包包,特价优惠。
包子难看点,关味道什么事?反正老百姓只要实惠。
听见门响,她抬头:“师父回来了?”
“回来了。”莫玲珑看向她手里的包子,忍俊不禁,“你是不是在数褶子?”
教的时候,提过一嘴这个包子的标准包法是23道褶,看她手里的包子收口多出了个小揪揪,就猜到是在数褶。
“啊。”
“不用那么刻板,捏漂亮就行了。”
“跟师父一样捏23道才漂亮。”霍娇对她教的东西,有一股执拗。
莫玲珑便笑笑随她,把鱼拿给仆妇先处理干净。
今天买到了大花鲢鱼,她打算鱼头给贺郎君做剁椒鱼头——再配点手擀面,阿竹从诏狱带回的信儿说以后带面就行。
剩下的鱼肚子和划水,则做一锅红烧,热热乎乎的好下饭。
阿竹敲开后院的门。
小小的院子里,何望兰坐在廊下,跟几只鸡一起围着仆妇看杀鱼,伸长了脖子争抢着啄鱼的内脏。
灶房炊烟袅袅,鸡肉包的香味随着蒸汽弥散在整个院子里。
——如果不是一眼就能看到窗户那一头的霍娇就更好了。
这死丫头昨天给他好一顿白眼,说他脸皮厚,眼里没活,还白吃她师父的饭……
这不,他来干活了。
“莫娘子,我来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阿竹高声喊道,用小眼神瞅着霍娇。
莫玲珑也没跟他客气,让他切完葱,再去前门帮忙卖馒头。
而她则熬猪油准备做葱油饼。
雪白的板油切丁,加进添了水的锅里,火舌均匀舔着锅底,渐渐发出气泡样的吱吱声,逼出丰沛的油水。
熬油的同时,她喊来霍娇看着学烫面。
用画过刻度的水瓢量了滚水,匀匀倒进面粉里,筷子快速搅散的同时,准备好另一半常温水,揉匀就成了饼胚。
做完这些,猪油便熬好了。
她捞出油渣吹凉后蘸了点白糖,塞进孩子嘴里:“尝尝香不香?”
怎么能不香?
霍娇咬开香甜的猪油渣,失去了油分的肉渣咬起来柔韧酥脆,一咬开还有滋滋的油,香香的。
莫玲珑调油酥的时候,让霍娇记下油和粉的配比,然后手把手教她做了几个。
“学会了吗?”
霍娇回想一番步骤,老老实实点点头:“记下了,但还得做几遍才算学会。”
“慢慢来,等你学会我就可以偷懒只管数钱了。”
“我一定好好学!”霍娇严肃保证。
不多时后,贺琛在狱里吃到了这辈子吃过最大的鱼头。
腌制过的鲜红辣椒铺满,一丝腥味都无,咸香热辣,汤汁鲜美无比。
“喂,你吃的这是啥?”狱卒没离开,忍着口水问。
要不是这犯人他们不敢动,送餐的提篮也动不得,这顿饭早就被黑下来分掉。
吃得恁好,馋死个人了。
“不知道。”贺琛面无表情,微微移动挡住狱卒的视线。
他在面条里找到了阿竹做两个绳结记号:已回,欠钱。
已回,自然指的是糖宝已经返程,把他传出的金怀远的消息送回主上手里。
这“欠钱”指的是什么?
贺琛的筷子一顿,难道阿竹欠着莫娘子的银子?
随即端起喝完顿顿都有的鸡汤,视线落到油纸包着的一小份猪油渣上。
猪油渣,母亲喜欢用来炒萝卜丝。
小时候,从南方刚到武峰落脚时,他不习惯冬天没绿色的菜吃,娘就用熬过油的猪油渣,切碎了跟萝卜丝炒,告诉他这是家乡的味道。
多出来的,会给他蘸白糖当零嘴。
他拿起一颗猪油渣,放进嘴里。
香甜的糖粉融化在舌尖,轻轻一抿滋出点点油水,他想起母亲,也就……更恨金怀远了。
贺琛用饭的时候,荷风茶楼早已经用完饭。
今日是周大轮值,他吃过回了家,茶楼里便只剩下何芷母女和莫玲珑师徒。
隔着两道门,街上的人声变得遥远,只偶尔能听见一两记高声的争吵,在不停的脚步声中,制造紧张的气氛。
雅间无人使用,四人两两对坐,何芷拿出好茶泡了一壶,给每人分茶。
霍娇用何望兰的纸,在灯烛下细细记录今天新学的葱油饼步骤。
偶尔停下,向莫玲珑确认。
何望兰抿着一小块葱油饼,小脸露出忧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一样啊?我不想每日在院子里待着。”
“不知道啊。”何芷皱着眉,“好像三年前安麓地动那会儿,也没那么多灾患流民。”
听到安麓这两个字,霍娇手里的笔突然脱手。
整个人泥塑一样僵住。
何望兰看过来,她慌忙地垂下眼睛。
莫玲珑把她失态收在眼中,不动声色地侧身拿起笔递回给她,轻轻拍了下孩子的手背。
“等衙门把流民往城外引出去就好了。”她调转话题,“应该快了。”
“是啊,今天在街上听说,赈灾粮从灾区拨了一些到沿途波及的州府,除了灾民,缺粮的百姓也不少啊。”
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因为买不到三文钱的馒头而大打出手。
她顿了顿,“所以,等卖完公主府捐的粮食,我就该回去了。”
空气仿佛倏然凝固。
烛火发出哔啵一声,灯花炸开。
其余三人都睁大了眼看着她,只不过霍娇先前就有心理准备,睁得略小些。
何芷胸口发堵,即便早就听她提过,可再听依然心里慌得难受。
“不能留下吗?就像你说的,现在茶楼名声也起来了……你若想开饭馆,那就改好了!我跟你一人一半。”
莫玲珑笑笑:“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名声,改什么饭馆?再说我哪租得起这么大的门面,起步阶段我家传下来的铺子就够了。等这段时间过去,你就安安稳稳赚钱吧!”
她不会跟人合伙开店,再好的朋友都不行。
而且两地比较来说,上京达官贵人多,但阶层显化,商人地位低,而金安富庶,相对而言更自由,说起来营商环境还要更好点。
更何况她在金安还薄有家资呢?
她不过一介草民,过得舒服是首要的,不想动不动给人跪下。
两相一比较,当然是回金安啊。
“可我舍不得你,莫姨姨!”何望兰眼眶红了,跳下椅子朝她扑过来。
“那等你长大了来看我吧。”莫玲珑刮了刮她发红的小鼻子,“这段时间就乖乖听你娘的话,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
世道要乱。
这一点上,她对她们有所隐瞒,不想让她们有无谓的惶恐。
阿竹从诏狱回来后,拿来一锭银子,还了她付给客栈的银钱,多余的算作感谢。
还给她带了贺郎君的话,让她尽快离开上京。
“我家主子说,过段时间要乱,虽然不影响百姓,但莫娘子你要是不走,可能得挺长时间动不了。”
“我家主子还说,让我送你们一段,等安全了再分开。”
她不方便向别人透露贺琛的身份。
人家特意托来的话,相信与否只能自己判断。
她信阿竹。
上回也是他提了一句,她提前囤粮避过了第一波粮食飞涨。
何芷还在尝试挽留:“可……你也看到了,流民这么多,路上多不安全!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行?就算要回也等过段时间嘛,你也说了衙门会把流民引到城外去。”
“我会保护师父!”一直没说话的霍娇突然出声,“师父在哪我在哪!我有力气!”
莫玲珑:“还有阿竹同行,你们就放心吧!”
“说不定等我赚大钱以后,还会把店开到上京呢,到时候又能见面了。”
何望兰对此深信不疑:“那莫姨姨你快点赚大钱!”
听莫玲珑描绘的两家店红红火火的前景,何芷心头的不安消散了一些。
说完正事又聊了会儿闲话,夜已经深了。
四人便各自回房。
躺下后,霍娇辗转反侧,在黑暗中小声问:“师父,你睡了吗?”
莫玲珑心里有事,还在推算日子:“还没。”
“师父你没有话……想问我吗?”霍娇惴惴不安。
其实霍娇当时的反应一目了然,一猜就能猜到,莫玲珑没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也有嘛。
听懂她的话,霍娇眨了眨酸涩的眼皮,忽然说:“师父,我骗了你。其实我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我,我是安麓的……”
“哦。”莫玲珑打了个哈欠,“知道了。”
霍娇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小声说:“其实我……我在户籍簿上应该已经没有了。我和弟弟被一根梁压在下面,别人对我娘说,只能救一个,要她选救谁,我听到我娘说救弟弟……所以我后来从坑里爬出来,就跟着流民跑了,跑来了上京。”
她说得语无伦次,中间几度哽咽。
然而说完好半天,都没听到回应。
霍娇忐忑地下床探头看去,原来另一张床上,莫玲珑已经睡着,连呼吸都已绵长。
她抱着棉被在师父床脚躺下来,挨着她,让人心里踏实——求求你,别不要我。
莫玲珑半夜被份量压醒,睁开半眼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她坐起身,在黑沉沉中看到霍娇那傻孩子缩着身子睡在自己脚跟,而那被子一多半都盖在自己身上,她身上只搭了个角。
于是她相当于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
莫玲珑无奈把被子重新给她盖好,习惯性拉开帘子看了眼窗外,却意外看到对面同福客栈的屋脊上,有两道凌厉的身影,利落翻身进了某一间客房。
她有些惊愕。
看来上京真的乱了,流民已经发展到飞檐走壁入宅偷窃的程度。
翻进阿竹屋里的“流民”夜焰,嫌弃地看了眼床上呈大字型,流着哈喇子,睡得毫无戒备的半大小子,在他桌上放下一个荷包,然后转身又翻上屋脊。
几个起落,他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往内城最森严的那一处府宅方向跃去。
第二日,霍娇起晚了。
一睁开眼,屋里已经大亮。
她猛地坐起,见师父人已经不
在床上。
忙叠好两张床的被子,匆匆忙忙换好上灶的白色外罩衫。
冲到灶房门口,却踌躇地顿住脚步。
师父昨晚听到她说的话了没?
如果听到了,会不会不要她?
如果不要她,该怎么办?
她居然有些不敢推开。
“娘子,衙门的差役大哥已经来了,咱们开始卖吗?”周二一路大声说着跑过来,见霍娇站在门口,好心地替她推门。
门里蒸汽氤氲,温暖的,带着微微酸气的面香味儿扑面而来。
莫玲珑站在灶前左右开弓,一只手捏着松饼的饼胚,另一只手还要分出功夫测试包子胚的发酵程度。
余光里看到霍娇的人影轮廓,莫玲珑没回头,勾勾手:“快来,这些包子馒头都交给你,我要烤饼了。”
跟之前的每天一样。
“哦。”霍娇恍然惊醒一般,净了手上前接过发面缸。
莫玲珑一边做饼,一边给她讲要领:“你看,这种抹茶的松饼,茶粉易坏,添进去之前需得尝一下,若是发涩了就弃掉。”
跟之前也一样。
“是,我记住了。”霍娇记下。
莫玲珑烤了三种曲奇,抹茶,坚果,和最经典的葱油。
自从粮价飞涨后,茶楼就暂停了松饼的供应,只偶尔范氏遣了青翠过来买。
何芷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方子,等她回金安去后,上京可能短时间都没人能复刻出来。
她烤了满满三个提篮,出门赁了一顶轿子先到沈府。
门子对她脸熟,进里面禀了之后,白霜匆匆而来:“莫娘子,今儿怎么有空来?”
莫玲珑今天进了花厅,打量着沈府的下人个个愁容,此时见白霜面有憔悴,心里清楚,整个沈府可能最近都不好过。
她说明来意,自己很快要回金安,然后送上一个提篮:“我想着小少爷可能会惦记这松饼,做了点送来。”
白霜觉她得体,进去禀了话,带了范氏亲手给的一根金钗出来:“夫人这会儿走不开,她说谢你心里记挂着,她会给舅老爷去封信,你回了金安,有事也可上范府找大爷。”
这是个人情。
虽然不一定用上,但范氏这样说,值得好好感谢。
莫玲珑收下金钗,又谢了一回。
第二家去了章府。
跟沈府不一样,章府上下都透着喜气。
在杜老夫人撮合下,章萱仪的婚事定下,如今婚期定在次年八月。
侍琴和云墨如今在府里的身价水涨船高,在章府下人里,已是极为得脸的婢女。
听门子报来莫玲珑的名字,侍琴疾步出来迎。
她正想找莫娘子要个主意。
天气凉后,章萱仪不怎么吃凉拌菜了,可一旦吃正常饭菜,她就又有些隐隐反弹的趋势。
一觉得裙腰紧,就不吃饭,可下一顿偏偏吃得更多。
但章萱仪不肯舍下面子,再找莫玲珑。
因为陆如冈的事,她心里还有些别扭。
虽然心知肚明,从头到尾都是陆探花攀高枝惹出来的官司。
可一想到她仰望才华的优秀男子,曾爱慕过莫玲珑,甚至定了亲。
即使她已直言过歉意,依然有微妙的尴尬。
侍琴替她着急——只有主子过得如意,才有她们下人的好日子。
小姐不肯找,她来找。
听侍琴说完章萱仪的状况,莫玲珑笑起来:“我就是来送方子的。这里有两张方子,一个是热卤的方子,荤素都能卤,另一个是拌汁,凉拌和热拌我各有调整,看看合不合章小姐的口味。”
惊喜来得太突然,侍琴有些愣住。
上次沈府的赏荷宴她也陪着去了,知道常月公主买过莫娘子的方子,经打听得知花了十两金。
可今日……她居然就这样送了?
“这可怎么使得?我也做不得主。”侍琴推回去。
“拿着吧!”莫玲珑笑意未收,“我要回金安了,来道个别,顺带谢谢章小姐看顾我生意,我也没别的东西拿得出手,这提松饼就当个心意。”
说完,她转身要走,被侍琴强留下来:“莫娘子,你等等,好歹等我回禀了小姐!”
她捉着裙摆不顾形象地往内院奔去。
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若是让莫娘子这样离开上京,会是自家小姐无法弥补的遗憾。
第32章
“什么?!你说她要走了?”章萱仪从账本中抬起头。
侍琴连连点头:“是!小姐你快看——”
她递上那张记着方子的纸,“莫娘子给了两种方子的汁儿,连做法都有。”
对依靠手艺为生的人来说,给出方子,意味着自断财路。
章萱仪不免有些动容。
她刚刚在看自己嫁妆铺子的账本,其中有一家酒楼,每年光付给卤料店都要好几十两银子。
见自家小姐不说话,侍琴又说:“听说常月公主买她一个方子,花了十两金呢,可莫娘子给这方子,不是为了小姐的银子。”
“那……”
“小姐,就算不给银两,小姐不如给莫娘子回个礼,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呀?”侍琴小声补充,“而且奴婢听说靖远王府二少爷小时候在南方的外祖家长大,那里离金安不远,他又爱吃……”
说不准以后还要再联系的呢!
章萱仪脸一红:“那你开我妆奁,取那套我娘新给我打的翡翠耳环出来,跟她说我没戴过是新的。”
“哎!”
侍琴用荷包装起耳环,匆匆跑回门房,将东西往莫玲珑手里一塞,“莫娘子,我家小姐说,你回去了可要记得她,别忘了她!”
这话她替小姐编的,但她知道没问题!
“不会。”
莫玲珑上了轿子,摸到荷包里的东西不是银稞子,而是首饰。
章府千金的首饰,自然不菲。
她想通了?
想通都该怨陆如冈了?
莫玲珑微微疑惑,把荷包收起。
从章府到公主府很近,她刚把东西收进袖袋,轿夫就报说到了。
在侧门跟门子报了梅姑姑的名后,很快见到了人。
梅姑姑带着小丫鬟远远而来,听莫玲珑说明来意后,收下提篮,进内院请示过后,把她带进去。
公主府的园林即使在深秋,依然绿意芳菲,点缀着红枫和银杏,优雅精致,错落有致。
莫玲珑踏进后院时,常月正倚在榻上,隔着一道蜿蜒的的曲桥,看对面水台上的男舞。
气温骤降后,表演的舞者无法穿露胸露腹的舞衣。
尚衣局便制了些紧身的衣服,束缚着肌体舞动起来也颇为悦目。
甚至那些包裹起来的胸膛看起来更为伟岸。
常月看得颇为满意,一边看一边喝着温热的美白露,十分惬意。
她瞥到了来人,手一招:“来,坐下看。”
自有人搬来坐墩摆在榻下,莫玲珑坐下,看台上的猛男两两做出高难度的动作,眼睫一抖。
看了一会儿,在舞男换服装的间隙,常月冷不丁问:“你要离开上京?”
莫玲珑要起身,常月让她免礼,“坐着说话。”
经过几个月的内调外敷,她如今肤色白了不少,将莫玲珑视为功臣。
“是,民女准备回金安了。等公主赏赐捐的米面卖完后动身。”
提到她一时兴起的赐粮,常月心情更好了几分。
梅姑姑让礼部的人写进抵报,她得了个皇家典范的好名声,也得了皇兄好多赏赐,早已远超她捐出的价值。
“为何要回?”
“民女家在金安。”
“罢了,你若想留,有难处可以说。”
常月虽不常出门,但梅姑姑总能把墙外发生的新鲜事一一汇报给她。
她知道那茶楼经营得风生水起,是城里很少能在灾患后还赚钱的食店。
在她看来,人往高处走才对。
莫玲珑好不容易在上京闯出点名堂,就这么离开太可惜了。
皇兄说,灾患虽然可恶,但却是一块试金石。
这次水患,叫他看清了身边人
也不是那么替他着想。
比如,连家底都能放心托付的掌印太监,背着他敛财无度。
国库空虚至此,他却背地里赚得盆满钵满。
而他他最为信任倚重的首辅金大人,居然可能跟前废太子有关系。
令他想到自己卧榻一侧,始终被人窥伺着,实在不寒而栗。
相比这些人,莫玲珑得了美名,赚了银钱。
在她看来,巾帼不让须眉,比那些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强多了,留在上京不愁没有更好的发展。
“谢公主。”
见她心意已决,常月喊来梅姑姑拿给她一张行路笺,上面盖有公主府的印。
莫玲珑眼睛一亮,露出笑容。
这可太有用了。
如今城门戒严,听说进出的往来盘查比以往严了许多,有这封笺在手里,可以省却不少功夫。
办妥了离开前的送礼,日子一日日似乎快了起来。
茶楼的存粮一天天减少,离莫玲珑离开的日子也一天近过一天。
终于,到了摘下“平价馒头”招贴的这一天。
何望兰看着自己写的海报,上面的字是学着莫姨姨的样子写的,笔画圆圆胖胖的,还配着带笑脸的馒头图。
很多老客说,一看到这幅字,就知道茶楼有啥新鲜东西了。
她日日练字,现在除了楷字写得好,这样圆溜溜的字也写得很有趣了。
莫姨姨说要回家,她已经每天每天跟自己说,每个人都要回家的。
可为什么她还是好难过?
茶楼的众伙计都沉默,而何芷更是眼眶泛红。
但所有人明白,人要回家是留不住的。
莫玲珑回金安还是走水路。
京兆府的差役得知她要回去,主动替她打听到最新下水的一艘漕船,还提前帮忙买了上房的船票。
阿竹的行李只一个很小的包袱,接过莫玲珑的两个包袱正要往肩上挎,被霍娇掠走。
“你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师父的东西当然由我保管。你连银子都能丢,万一丢了怎么办?”霍娇白他一眼,抬脚跟上。
莫玲珑目不斜视地从两人身旁走过去,停住了回头问:“要不我们换一趟?你们俩好分开。”
“不要!”
“算了!”
两人同时拒绝,又很看不过对方地扭头。
霍娇忍了忍:“算了,路上还是有个公的比较好。”
她见过太多腌臜事。
她算是姑娘中力气大的,但要真对上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体格上还是吃亏。
“你说谁是公的?”阿竹气急。
霍娇面露惊奇:“难道你不是?”
莫玲珑把斗鸡一样的两人赶进船舱,自己则踏上甲板,踮起脚看向码头上送行的人群。
何芷跟何望兰眼泪汪汪,小姑娘已经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周大和周二挎着肩正在对她们挥手,而京兆府那几个帮忙卖馒头的差役和青翠,也远远向她挥别。
“别忘了我们……”
“有空可要再来看我们啊!”
“一路平安!”
“再见!”她站在船边挥手,直到再也看不清岸上的人。
她不是容易伤感的人,但这番告别也让她心里沉沉的。
两间舱房挨隔壁,莫玲珑和霍娇住一间,阿竹一个人住。
“上回从金安回京,我们挨着,这回也挨着,真巧啊。”
阿竹感慨着,难免想起贺琛。
莫玲珑也想起了那道侧影:“阿竹你不在上京,贺郎君在诏狱有得吃吗?”
阿竹摆摆手:“嗐,没事,他也住不了多久了。”
前几日夜鸢来给他送钱的时候留信儿了,就这几日吧,上京马上要天翻地覆。
什么都不吃也饿不死他,再说他本来就不怎么惦记吃喝享受。
回程顺流,行得比她们去上京要快。
这艘船每站必停,也只需十九日就能抵达金安。
莫玲珑很快发现,离开上京越远,灾情的影响就越是轻。
沿程的码头,只最近的季个县还能见到流民,物价明显高出一截之外,越离金安近,就越是太平。
霍娇也发现了:“师父,我没怎么见这里有流民。”
街上生意欣欣向荣,人潮如织,看百姓脸上也没什么忧虑之色。
“是啊。”
仿佛无形中有一双手,仅仅拨弄上京的局势。
为了精简行李,莫玲珑没让霍娇带锅灶,而是每到一站就下船坐了马车去当地的馆子吃。
她穿来这么长时间,还未上过馆子呐。
邵虞的酥炸鹅脯,曲墩的肉酿田螺,马札的金焖鱼柳……
有些虽然不是那么合她本人的口味,但观察食客表情,也有可取之处。
她都细细记下来,说不准什么时候用得着。
只是,每每到了付银钱的时候,阿竹总能抢在她们之前,付钱付得飞快。
她过意不去:“你之前欠的,早已还清了。”
阿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都是我家郎君吩咐的!我若是没做到,他可要扒了我的皮!”
贺琛自然没可能在那碗底的印子里,添上这么多内容。
只不过,他平白得了主子埋在旧宅的一份银子,又拿到夜鸢送来的银子。
——银子多了烫手,他要不花点在莫玲珑师徒俩身上,回头交代不过去,挨呲的还是他自己。
见莫玲珑目有狐疑,他红着脸解释:“上回是我丢了银子,其实主子给了我不少银子的。再说到下个县府码头,咱就要分开了,莫娘子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丢银子还不傻?”霍娇小声。
“你才傻!”
“好了别吵。”莫玲珑叫住街上卖糖画的小贩,给两人挑。
霍娇属狗,她先买了个狗字延伸出狗尾巴的糖画,又问,“阿竹你属什么?”
“主子属虎,我属蛇。”阿竹大大咧咧地说,“老爷说我俩八字合,特意挑了我给主子当随侍。”
原来贺郎君还有家人。
说不上为什么,他总给人一种很特别的孤寂感。
大概是个人气质吧。
莫玲珑又从小贩手里的,挑了个蛇字的糖画递给阿竹。
“我又不是小孩儿……”阿竹小声嘟囔,接过来却咔嚓一口。
“没到18就都还是孩子。”莫玲珑笑笑。
霍娇悄悄地瞪阿竹,重重咬了一口糖。
小贩捧着笑:“看阿姊给别人也买,小妹妹吃醋了!没事儿,瞧你阿姊只记得你的属相,对不?”
霍娇一时愣住,随即满脸滚烫,有些结巴:“你怎么说我们是……是姐妹?”
她怎么敢这么想啊!
“不是吗?瞧你阿姊连衣服都给你买的一样的不同色儿。”小贩笑眯眯,收了莫玲珑递来的铜钱。
“我们是师徒,比姐妹还要好的!”霍娇说完,也不瞪阿竹了,无比满足地伴在莫玲珑另一侧。
船行到浦安的码头,阿竹下船,从陆路往西,而莫玲珑她们则继续顺流南下。
漕船按时在第十九日的黄昏,靠上金安的码头。
正值腊月伊始,江南的风阴冷刺骨。
码头上尤其冷,路人包得严实,步履匆匆。
相形之下,她们二人走得实在很慢。
莫玲珑走快两步,谈妥价格赁了辆马车,上车后看小姑娘捏着棉袄下摆站在下面不动:“嗯?”
“师父,我跟你回去,到底行不行啊?要不你先给我找个客栈住两天,等家里人同意了你再把我……”
“我家里没有别的人了。”莫玲珑淡淡打断她,“上来。”
霍娇错愕地愣住,上车后没敢抬头看师父。
她以为,像师父那样厉害又待人好的人,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家。
先前因为瞒着自己逃家的来历,根本没敢提“家”这个字。
后来好不容易和盘托出,师父那时却又睡着了,她再没勇气提过,自然也就没敢问师父家里怎么样。
听她说家里没别的人了。
霍娇又想起她一个人走进京畿道那两扇厚厚大门的背影,想起她对峙那负心的陆如冈时眼神冷淡,心里难受坏了。
比看自己可怜都难受。
“师父,对不住,我不知道你……”
“没事,也没提过这一点。不知者不罪。”
莫玲珑撩起马车帘子看向街上,金安的街市依然热闹,暮色四合下有些食铺还点着灯在营业。
街上的行人神色安乐,没有上京百姓的忧虑。
也不知道林巧怎么样了。
她继续说,“我父母都去世得早,给我留了个杂货铺子,家里还有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婢女。”
“我想着慢慢把杂货铺子改成饭馆,你跟着我上灶,以后也给你发月银。”
霍娇一听银子急了:“师父,我不要银子!你肯带着我,还教我手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我怎么能还要你的银子?”
“林巧也有。”莫玲珑摇摇头,终止了这个争论。
不多时,马车停下,车夫报:“到了!”
城东,四方街。
两人先后从马车上下来,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
莫家杂货铺的招牌在一众特色鲜明的店铺中,属实不太起眼。
林巧瑟缩着脖子,迎着冷风将铺子的门板一块一块往上安。
忽然,一只手从她身侧越过,替她撑住那块木板的分量,稳稳嵌到了固定的槽里。
“多谢——”林巧侧过脸,看到莫玲珑“啊”地叫出声来,转身抱住她,随即一双眼瞬间泛了红,“姑娘,你回来了!太好了,你回来了!我正想呢,再个把月就要过年了……”
她松开莫玲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她穿得暖和得体,气色也好,顿时开心地拉着手往里,往后一看,才注意到后边还站着个丫头。
这丫头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睁大了眼看着她,那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毛,她怯怯地问,“姑娘,这是……”
莫玲珑笑了下,把小姑娘拉过来:“这是我收的徒弟霍娇。外面太冷,进去说吧。”
“哎!”林巧嘴上应着,心里却狐疑不已——
姑娘,收的徒弟?
莫家的宅子跟荷风茶楼格局一样,院子后面是生活区。
过去莫家爹爹和娘亲还在世时住正房,莫玲珑住厢房,他们去世后,莫玲珑搬去了正房,而林巧则住旁边的耳房。
林巧把正房的碳炉点了,正要拿出抹布擦灰,被霍娇接过去:“我来。”
林巧便开了柜子拿出被子,霍娇又接过去:“我来,师父的床都是我铺的,我知道该怎么铺。”
林巧错愕地想,她从小到大的床还是我铺得咧。
但奈何霍娇动作实在麻利抢不过,她力气还大,抖起棉花褥子飒飒响。
莫玲珑只是转个身,把东西一样样从包袱里拿出来归置好的功夫,两人你追我赶地已经把床收拾好,柜子擦了一遍灰,连浴房里那只半人高的浴桶都擦得干干净净。
她把两人喊过来坐下:“先别忙了,今晚先将就睡下,明天再好好归置。”
“好。”
林巧暗暗打量着莫玲珑。
半年不见,自家姑娘举手投足之间都变了,变得那么……有主见。
还有些别的说不上来的气度。
“你累了一天先去睡吧,我再收拾收拾东西。”莫玲珑的声音打断她。
林巧心里有一堆话要说,可当着霍娇又说不出来,她有些堵:“那霍娇去我那挤挤吧?”
莫玲珑瞥了眼碳炉:“算了,她怕冷,今天晚上先让她在我房里榻上睡。等明天再把另一边耳房收拾出来给她用。”
“哦。”林巧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离开了。
霍娇则暗暗开心。
瞧,师父知道她怕冷,让她留在有碳炉的屋子里睡。
她从小陪着师父长大又怎么样,她肯定没跟师父一个屋子睡过!
第二日,林巧一早起床,先不开张,准备去灶房拿个竹篮出去买早饭。
她自己吃得简单,泡饭配点咸菜就行,但想着,听说上京的豆腐花是甜的,自家姑娘上一定很久没吃咸豆花了,再买几个小笼包回来……
然而,一进灶房却见霍娇一身白色罩衫,风风火火地在揉面。
看她进来,颇有些嫌弃地说:“你这灶房可真够脏的,案板我洗了好几遍!锅延都起壳了!”
林巧张张嘴,气有点不足:“我一个人吃,当然简单,又用不着这些……”
这些案板擀面杖,还是莫爹爹给自家姑娘小时候当玩具的呢,家里又不常吃面食。
至于锅灶,那是天冷了不好洗。
还没等她打好腹稿,一眨眼的功夫,霍娇已经开始擀面条,动作娴熟得像街口那家面馆大师傅一样。
见林巧瞠目结舌,霍娇心里有些暗暗的得意。
瞧,还是自己能干。
“你,你,你多大?”林巧打量她豆芽菜似的身条,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十二。”
霍娇手脚利落地把面条抖松,指使道,“林巧姐,你去烧火。”
“……哦。”林巧坐到灶前,点火添柴,忍不住偷偷打量,“你怎么小小年纪就会做面条啊?”
“师父教的,我还会做包子,做饼。”
“可是……姑娘又不会做饭。”林巧露出迷惘的表情。
她想破了脑袋没想出自家姑娘下厨会是什么样子。
霍娇冷笑:“你不了解师父!”
师父即使在外面下馆子,都在琢磨对方招牌菜用的料,烹饪的步骤。
锅里水热得快,“咕嘟咕嘟”冒起泡来,霍娇站在小凳子上,先洒了一把青菜下去烫熟,随即抖松了面条放下去,轻轻搅动,面汤冒起大泡。
她也没让另一口锅闲着,洗干净了下入猪油,“刺啦”两声打入三个鸡蛋,待稍稍定型加入热水,汤一会儿就白了起来。
闻到陌生的香味,林巧稀奇不已:“你加了什么?”
“胡椒粉。”霍娇瞥她一眼,“师父把它焙熟了磨成粉,用起来方便。”
胡椒,是那价比黄金的胡椒吗?
“那我怎么还闻到一些……鲜鲜的味道?”
霍娇爱答不理地:“师父烤的虾皮,也磨成粉来着。”
很快,汤面好了。
热气腾腾中,霍娇手起汤落,三碗汤面出现在灶台上。
“我去打热水,叫师父起床。”霍娇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色罩衫和束头巾,推门往外去。
走到一半,见林巧没跟上的意思,嫌弃地说,“林巧姐,你把桌子擦擦,把炉膛里的火灭掉。”
就这,也好意思说是照顾师父的婢女?
霍娇撇撇嘴,加快脚步往正房去。
林巧使劲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三碗面条有些不敢相信。
纯白色汤底里,面条均匀细滑,根根分明,荷包蛋像清晨被云雾遮住的太阳一样黄白分明,且鸡蛋黄不散不乱,青菜碧绿诱人。
明明汤里没肉没荤的,可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鲜味儿,被辛香的胡椒一压,格外鲜明。
林巧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
可随即脑海中浮现的问题就更让她迷糊了,自家姑娘是什么时候学的,怎么没见她做过?
她不禁想到姑娘去上京前,家里久久不散的那股子香味。
后来蹲守了好久,都没见卖什么葱油松饼的大婶路过。
难道,姑娘一直藏着手艺?
莫玲珑睡了个很长很长的觉。
她一向生物钟稳定,也不知是因为回到这具身体熟悉的环境里,一下子松弛下来还是怎的,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直到霍娇打了热热的洗脸水来喊她。
“师父,我做了早饭,咱们今天吃鸡蛋面。我看灶房里啥也没有,面粉都瞧着有些陈了。”
林巧是地道南方人,只吃米饭,这面粉可能还是自己离开前留下的。
莫玲珑看她一眼,点破:“林巧还要看店的,她不是灶娘。”
“……哦。”霍娇垂下头,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心里有些慌,是不是惹了师父的厌?
莫玲珑摸摸她的头:“走吧,去尝尝你做的早饭。”
师父的手暖暖的,应该是,没有讨厌吧?
霍娇心事重重地跟着,只听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儿,你以后是要学了我的手艺,当灶房主管的,林巧就是我的大堂主管,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谁也缺不了对方。”
霍娇猛然抬起头,看着前面莫玲珑的背影。
师父说,以后要学她其他的手艺。
师父还说,自己以后要当灶房主管……
她胸口涨涨的,眼睛也有些胀胀的,应道:“嗯。我知道错了,师父。”
莫玲珑推开灶房门,林巧正端坐在小桌边,呆呆看着三碗面条。
听门响,才恍恍然惊醒一样。
“林巧,先吃早饭,吃完你陪我去看看我爹娘。”
“……哦。”
莫玲珑先喝了口汤,然后用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吃了一口,面容平静地咀嚼。
霍娇紧张的等待中,她开口说:“面团可以少擀一道,南方人对面条的要求是爽滑,不是那么要求筋道。汤底可以加上咱们带回来的葱头油酥,平衡一下口味。”
“是。”小姑娘松了口气。
林巧讷讷:“姑娘你真是她师父啊。”
莫玲珑早已做好准备:“是我去上京路上学会的,其实也不难,你看霍娇学了才个把月,做的包子和饼已经能开店卖了。”
“哦。”林巧懵懵地点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
霍娇翻出来一个小瓷瓶,往林巧碗里倒了点:“林巧姐,这是师父做的葱头酥,可香了。”
第33章
吃完早饭,莫玲珑带林巧去扫墓,留了霍娇看店。
杂货铺看店没什么难度,铺子里的柜子分门别类很容易找,而价格又有一本册子,照着收钱便不会错。
林巧说完一遍,霍娇就记住了。
她从铺子里拿了香烛元宝,而莫玲珑则带上了一个包袱。
莫家爹娘葬在城外山上,坟前有一块墓碑。
墓碑上的字还是陆如冈写了刻的,甚至为了表达忠贞和情谊,以女婿的身份落了款。
林巧见自家姑娘看到墓碑只有嫌弃的神情,心里一松。
“姑娘,要不回头把碑换了吧?”她问。
当然要换。
莫玲珑嗯了一声,低头拔掉坟头荒草,将墓碑擦拭干净。
这些事,奶奶去世后,每年清明冬至,她烦恼时,压力大时,都会做的。
如今做起来娴熟无比。
然后取下背上的包袱,从里掏出一把小铁锹,在二老的坟旁边,挖出个坑。
林巧吃了一惊,按住铁锹:“姑娘,你要干什么?”
她抖开包袱,露出原主亲手缝制的大红嫁衣:“把这埋下,替我陪着爹娘。”
林巧心头有些毛毛的,心想,把嫁衣埋了多不吉利,便劝:“可是小姐,你还要嫁的……”
结婚,从来不是莫玲珑的必选项。
连血浓于水的父亲都会丢下她,她又怎么会相信脆弱的爱情?
她笑笑:“可我也不能穿着给别人准备的嫁衣嫁人吧。”
“哦,姑娘说得也有道理。”林巧恍然大悟。
埋完嫁衣,她低声说:“摆上吧。”
林巧点起香烛让到一旁,莫玲珑举杯洒下酒水,看着墓碑心中默默说:
我占了你们女儿的身体,替她找渣男报了仇,现在把她生前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嫁衣埋在两位旁边,代替她陪伴你们。
我定会替她好好活下去,对了,我打算把二老留下的铺子,拿来做饭馆。
作为报答,我也会年年来扫墓,供奉香火。
烛火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点头说好。
燃尽后,林巧收拾东西,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机会问:“姑娘,你快说说是怎么告赢陆郎君……陆如冈的?
咱们府衙的差役,带着陆家宗族的人来赔礼道歉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昨儿那银子也还没来得及给你呢!”
在京畿道会审的场景,仿佛已经过去很久。
莫玲珑淡淡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京兆府不管,我就天天去京兆府衙门督办,最后三司会审裁决,他被罢官,永不录用。”
“审得好!恶有恶报,真不是东西!”林巧佩服地看着莫玲珑,“当时我还劝姑娘算了,幸好姑娘坚持去上京,现在不光告赢讨回了银子,还学了手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拿了爹娘留下来的东西,如果赔不起,刑部也会让他宗族赔。”
莫玲珑看着林巧,“对了林巧,我打算把店改成饭馆。”
“开……开饭馆?”林巧眼睛睁圆,“姑娘你要自己做厨子吗?”
金安小富之家的女儿从小娇养长大。
别说很少有抛头露面做饭馆生意的,即便有,也只是管着店,具体灶上的活都聘人来做。
“是的。”莫玲珑语气淡,但笃定,“刚才敬香的时候,跟我爹娘也说过了。”
林巧咬着唇:“这些我也不懂,反正姑娘你想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要是以前,林巧多半要好好劝。
可现在,姑娘一个人从金安去上京,办成这么大一件事,还学会了手艺。
她觉得姑娘比自己想象得能干多了。
“别说老爷和夫人那么疼你,就算大爷当家,也会同意的。”
林巧口中的“大爷”,是原主的亲哥哥。
小时候几次三番落水差点死掉,被爹娘带去庙里请灯安魂时,被高僧一眼看中说有佛缘,后来就被送进了空门。
在大安朝,僧人享有很高的地位,皈依佛门,除了要断亲,某种意义上跟科举一样,也是一条很好的路。
原主那时太小,对他印象淡漠。
如果不是林巧提起,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莫玲珑嗯了一声:“回吧。”
两人回城路上,林巧看到守门的卫兵,想起家里那个银锭,凑近了小声问:“差点忘了问,姑娘你怎么认识范将军府上的人?我那会儿正在铺子里收拾东西,一个脸黑的兵头问我这里是不是莫家铺子,我是不是叫林巧,就掏出个大银元宝塞过来……吓了我一跳,我哪敢收啊?问了好半天说是你叫人给一路托过来的才收,一点儿没敢花,藏了起来。”
范家是金安大族,大将军一直驻守边疆,近两年才轮换回江南。
在本地很低调,但再低调也是林巧认知中的高门大户。
莫玲珑把上京流民涌入后粮价飞涨的情况简单一说:“我那时怕你身上就十几两银子不够花,也不知道金安粮价会不会涨,就托人给你送点银子回来傍身。”
姑娘惦记着自己呢!
托人带银子也是一桩人情,姑娘脸皮薄,这人情欠得肯定挺大。
林巧眼里很是动容:“是涨了一阵儿,胖婶她们还想办法去乡下买呢。但你知道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家里也有些存粮,我就没着急买,还好粮价很快就下来了。可是姑娘,你怎么有这么多银子?”
她昨晚上就想问了,就是当着霍娇不好开口。
那可是二十五两的大元宝!林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
莫玲珑:“我在上京赚的,翻修铺子的银子我也攒够了。”
“啊?!”
两人说着走到家门前的街口,见铺子门前聚着好几个人。
互相视线碰了碰,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只听叽叽喳喳,都在问陆如冈的事:
“那你说说,那个陆如冈最后是怎么判的来着?”
霍娇的声音:“这些抵报里都有,几位婶婶还是看抵报来得好。我只知道他被罢了官,不许再考了。”
“哟,那看来上次来的,还真是陆家宗族的人。”
“这能有假?衙门差爷把人带来的,那陆家的族人从南岭颠颠儿来到金安,还给了林巧那丫头银子,说是不够的,等年底送过来。瞧着怪可怜的!”
“这有什么可可怜的?人家退婚逼死莫家丫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可怜?”这是胖婶的声音。
“那不是也没死吗?再说了,只是成不了夫妻罢了,可她毁了陆郎君一辈子啊。读书人一辈子容易吗?!”
一阵“擦擦擦”的扫地声,那人惊呼:“干什么呀这是?”
霍娇阴阳怪气:“大娘你
脚底下都是垃圾,我们开门做生意,要紧的是干净敞亮,我把垃圾扫扫干净。”
“……哎你这小丫头,算莫家什么人啊?还赶起客了?”
莫玲珑拨开人群,似笑非笑地接话:“卢家大娘,她是我家的。您要问什么,问我就行了。”
那姓卢的大娘被她一噎,讪讪地笑:“这不是跟孩子逗着玩嘛,没别的意思,也没想问啥。”
她把莫玲珑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果然跟别人昨晚上说的那样,莫家的姑娘变漂亮,变出息了,不敢当着面说什么,可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什么徒弟啊……也不知道去上京干啥呢……”
不过是娇生惯养的小女子,有什么本事可以教别人?
霍娇把算盘拨弄得啪啪响,绷着腮帮子,恨不得把这碎嘴又刀嘴的大娘打两拳出气。
可这是师父的铺子,师父的乡邻,她忍住。
见隔壁几家都在,莫玲珑落落大方地朝众人行了个礼:
“这半年我出了趟远门,多亏大家看顾我家铺子和林巧,过阵子我们铺子重新开张,各位街坊邻居可要来捧场啊!”
胖婶上下看了看,不觉得有需要装潢的必要:“玲珑啊,其实你家铺子一直收拾得挺好,不显旧,卖杂货也不需要多体面的装潢不是?”
“胖婶说的是,但新年有个新气象,而且我打算做点别的试试。”
莫玲珑转身从里面拿出从上京带回来的鸡仔饼招待众人:“大家尝尝我从上京带回来的糕点。”
回金安前,肉铺那里只有猪板油卖。
她熬了猪油做葱油饼,剩下的便试着做了些鸡仔饼。
用油纸一包就能在茶楼窗口卖,特别方便。
鸡仔饼芯子里是用糖和酒处理过的肥膘,混上坚果碎,增加香味和咀嚼感的层次,面粉里掺入南乳蒜蓉,中和肥膘的油腻,也增加风味。
高温烘烤下,滋滋油脂从肥膘中透出,渗入松脆的饼皮里,晾凉后一口咬下,松脆的,带着一丝咸味的饼子里夹着油润香甜的内馅,口感脆韧过渡,咸甜滋味皆有,美妙极了。
何望兰特别喜欢,刚烤完一连吃了好几块。
还是莫玲珑说,吃得多了会胖,她那件为了过年新买的镶毛领红色洒金斗篷穿起来就不好看了,小姑娘才罢手。
鸡仔饼是粤式小点,街坊们自然没吃过,纷纷拿来尝。
胖婶一尝之下惊为天人:“这饼太好吃了!外面脆脆的,里头……里头是猪油吧?真香!”
见众人吃得不吱声,卢大娘浑水摸鱼也拿了一块:“不过是块饼罢了……”
她小声叨叨着,猪八戒偷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塞进嘴里,当松脆的饼化在舌尖上,咬到香甜油润的内馅时,她明显加快了咀嚼。
“真香哎!”
“我嘴笨,这饼可真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了!叫啥来着?”
莫玲珑:“这是鸡仔饼,南方那边的做法。”
“到底是上京,连南方的饼都有!玲珑啊,我厚脸皮给我家小胖带一个尝尝去!”胖婶回味了一番,这滋味实在好,就又拿了一块。
“我也想给我家丫头带一块儿……”
莫玲珑给霍娇使了个眼色,小姑娘从里面拿出裁好的油纸,一份份利索地包起来。
见人人有份,卢大娘伸出手也凑过去。
哪知霍娇认出她那只手上的戒指,偏偏漏过她,最后只剩她伸着手,尴尬地遮着脸跑了。
送走众人后,林巧拍了下霍娇的肩:“刚才干得漂亮!”
那卢大娘平时也爱没事找事找茬,她忍了多次拉不下脸,今天看她吃瘪又不敢嚷嚷,别提多爽快了!
霍娇撇撇嘴,可一想到莫玲珑说的话,嘴角一翘:“下回有这种人来,你喊我。”
莫玲珑给两人嘴里也各塞了块鸡仔饼,打断霍娇的揍人经分享。
“……唔,师父做的鸡仔饼真好吃!”
林巧尝着口中香酥的饼,终于对自家姑娘会手艺有了点真实感,偏过头问:“姑娘,那你是打算咱们铺子以后做点心卖吗?”
莫玲珑笑着看过来:“不,我要开饭馆,开大酒楼!”
跟做点心相比,她更喜欢做菜。
一道点心多次实验出最佳手法和配比之后,就是重复,并努力保持标准的流水线式操作。
但做菜不一样,哪怕是照着方子和步骤来,每一次出菜可能都有些微差异,还可以根据口味偏好做微调。
看着霍娇一副“师父说得对”那理所当然的样子,林巧刚刚调整完的心态,又受到了冲击。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大酒楼哪是她们三个弱女子能撑起来的?
此时已近午时,霍娇趁她们出城扫墓,蒸了几个包子准备当午饭。
林巧一咬,包子里淌出肉汤,她忙往嘴里吸,烫得惊呼出声。
怎么有人连吃肉包子都会烫到?
霍娇瞥着她,提眉冷笑。
“这包子好多汁儿啊,唔,鲜!”林巧小口地咬,尝到了里面酥软化渣的肉馅,忍不住夸霍娇,“你做的真好吃!”
哪知霍娇撇了下唇角:“这就好吃啦?那你是没尝过师父做的叉烧包,可惜我还没学会。”
肉包子简单,想要汁多,加点儿皮冻进去就行,可厨房里啥也没,她就偷懒只打了葱姜水。
“……叉烧包?”又是林巧没听过的点心。
莫玲珑:“也是南方的一种点心,做起来有点麻烦,回头我做给你吃。”
她上辈子的师父是粤菜名厨,虽然后来她自己学了不少东西,但真要说拿手,还是粤菜派系。
林巧:“……”
继她相信自家姑娘有点手艺之后,现在有点相信自家姑娘能开饭馆这件事了。
修整片刻,莫玲珑看了下自家铺子里的账本和库存,然后带霍娇去官府办手续。
她更新了户贴,给霍娇办了附籍。
看自己名字写在了莫玲珑的户贴上,霍娇露出难得的,属于12岁小姑娘的笑容:“师父你看!”她指着自己名字后面的学徒二字。
“看到了。”莫玲珑也笑。
“你家这样的学徒倒是难得。”衙门官差说。
他们办差见多了互相扯皮的师徒,很少见这样关系和睦的。
莫玲珑顺便问了开饭馆需要的手续,和城里泥瓦匠、油漆工所在,带着欢天喜地的孩子找过去。
按差役给的地址,这些工匠多在城南的四方街上。
一路过去,果然密密麻麻的幌子,什么工种的匠人都有。
找到泥瓦匠和木匠,对方听她描述翻修的要求,又建议让她再找个专门的油漆工。
已近年底,匠人们要价不便宜,霍娇拉了拉莫玲珑衣袖暗暗着急,但她笑笑一一允了。
出了四方街,霍娇有些气鼓鼓:“那些人要的工钱也忒高了,比上京还高!”
她过去几年长期混迹街头,对这些活计工价很清楚。
师父赚的都是辛苦钱,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花去七八十两?
“是不是觉得贵?”
小姑娘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莫玲珑从袖囊里拿出块阿胶糕,拆了油纸塞到她嘴里:“我也知道不便宜,可是你瞧下个月就过年了,过年前家家户户要买年菜,咱们要是能赶上,就能多赚一笔,另外啊,金安是整个州府最大的城市,好多匠人要回乡过年的,不到十五回不来,如果我们年前就能把铺子装修好,元宵灯节是不是又能
赶上啦?”
总之就是,多出的工钱,有的是赚回来的法子。
霍娇听着听着,耷拉下去的唇角缓缓翘了起来:“我懂了师父。就是你一直说的,该花花,该省省。”
“对了。”
两人说话间,行过青云桥。
桥头一株腊梅开得正浓,芬芳逼人。
桥下有几人拾级而上,本来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忘情咏梅,忽地有人嘘了声,让众人噤声。
韩元在同窗的嘘声中,看向桥头的姑娘。
她长得很美。
一身素净的秋香色衣裳,如云的乌发盘成双螺髻,明眸皓齿,顾盼神飞。让人一看就过目难忘。
是她啊。
那年他唯一羡慕同窗的,便是这双灵动的,眼里只有他一人的双眼。
认出故人,韩元不免多看了一眼,却感觉到一束不甚友好的目光。
他忙移开视线,却正对上一双愤怒的眼。
韩元察觉到自己的失仪,慌忙瞥开。
双方交错而过。
霍娇扭头狠狠又盯了孟浪的男子几眼,小声说:“师父,你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出门!”
哪有男子这般盯着姑娘家瞧的?
“没关系,他们不是无礼,是怕我。”莫玲珑顿了顿,尽量用小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说,“他们是陆如冈的同窗,故而知道我被退婚,可能也知道我把他告得前途尽毁。”
陆如冈在金安待了有三年,这三年间,他拜入金安本地最好的鹤梅书院。
一甲中第后,教过他的老师、和他同窗的学子,想必与有荣焉,鸡犬升天。
但被她告发退婚丑闻后,一切化为泡影。
所以,他们估计对她又恨又怕吧。
青云桥的另一头,她们的身后,刚才倏然噤声的几个学子交头接耳起来。
“人心不可测啊……”
“就是,之前看她天真烂漫,只当她对陆兄情根深种,怎能因为婚事不成,就毁了陆兄的前程呢?!”
“最毒妇人心啊,咱们可要引以为戒,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要贪图美色!”
韩元眼里闪过一丝厌恶,扫了一眼众人:“慎言!”
他是书院山长之子,自有威严,嘈嘈切切声一下子停了下来。
“是是是……韩兄说得对,莫要堕了书院的名头。还是少说这晦气的人!”
“我的意思是,陆如冈行得不正,就不要怪别人追究。”韩元扔下话,抬步丢下众人独自往前。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敢追上前。
“这是咋了?当年韩兄跟陆兄不是挺要好的么?并称鹤梅双杰呢……”
“是啊……”
“你们不懂,就因为是知己,才会气愤!这叫爱之深责之切!”
“那韩兄一定是最恨那莫家姑娘的人了……”
众人纷纷点头。
莫玲珑定完硬装,又去铁匠铺定了一些刀具、锅铲,再去木匠铺定了几套桌椅。
杂货铺有锅碗瓢盆,但家用的锅用不上,必须定专门的尺寸。
这也是开杂货铺的便利之处,供应商比较齐全。
忙完这些,带在霍娇身上的一百两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
“师父,咱们一下子花这么多钱……还有钱吗?”
即便自从跟了莫玲珑后,没在为生计发过愁,但霍娇还是对花钱有着本能的抗拒。
“有啊。”莫玲珑笑了,“你忘了陆如冈还得还我一百多两吗?”
算算时间,也该还剩下的了。
所以,她现在可是小有资产呢。
路过肉铺,她让掌柜按不同部位割了点牛羊肉,又买了条上好五花,眼一瞥看到旁边大木桶里成堆的鸭掌鸭脖和鸭胗鸭肠这些下水。
莫玲珑眼睛一亮:“掌柜,这些怎么卖?”
掌柜瞅了眼,见是望春楼买去做烤鸭的鸭子剩下的边角料。
偶尔也有人买回去烧,只是伺候起来倒要搭进去不少贵价的香料,加上没多少肉,因而价格低贱。
他漫不经心地说:“你买了这么多肉,自己抓点儿,白送你。”
这些散卖也不过几文钱一斤,卖不上价。
他手松,经常当做搭头送熟客。
“您开个价,这些我全要了。”
掌柜瞅她一眼,叼在嘴里的烟抖了抖,好心规劝:“全……全要了?这玩意儿要做好吃了费柴火,也费佐料,姑娘你还不如买点儿翅膀啥的,好歹有点儿肉。”
要的就是费功夫,一般人不愿意在家做呀。
莫玲珑笑笑:“您放心卖给我,我还想搭点牛筋,鸭翅鹅翅什么的一起要。”
“真的?”掌柜觑着她。
“认真。”
“那好,你给一百文拿走,其他的写个单子给我,留一百文定金,明儿就有。”
这么大一桶,总有好几十斤。
能赚一百文,也比随便送人强。
莫玲珑看他铺子里的肉按部位分得清清楚楚,铺子也整洁,有心作为以后长期合作的渠道,便十分爽快地留银子写下单子给他。
掌柜见两人都是姑娘家,便从后头叫出来个学徒:“你帮着送送。”
“不用!”
霍娇拦住掌柜,“能借您店里的扁担和箩筐吗?”
掌柜一愣:“行是行,记得还回来。”
“一定还您!”
霍娇让莫玲珑在一旁站着别动,她一个弯腰起身,稳稳担了起来。
掌柜看她走路丝毫不费力,点头道:“这姑娘有点儿力气,倒是杀猪的好苗子。”
“哪有姑娘家杀猪的……”学徒小声嘀咕。
两人回到家,林巧见状吓了一跳:“买这么多鸭货?”
“师父说做好吃的。”霍娇对莫玲珑说的话,总是深信不疑。
师父说做好吃的,那就一定是特别好吃的东西。
毋庸置疑。
“你先看铺子,晚一点就有得吃了。”莫玲珑笑着说。
霍娇去还扁担,莫玲珑烧了一大锅热水。
等人回来,两人坐在院子里,慢慢将买回来的鸭货处理干净,又将牛羊肉冻上。
“师父,咱们买这些是做什么呀?”霍娇好奇地问。
“鸭货用来做卤味,这些肉咱们今天就烫火锅吃。”
新鲜的热气牛羊肉啊,清水涮都是绝品美味。
霍娇都没吃过,但是听描述就馋了。
“趁今天吃火锅,你好好练一下刀工。”
“是!”
霍娇神色一凛。
师父说上灶台前先要学好基本功,路上耽搁这么多天,已经有些荒废了。
一大框鸭货处理干净后,那些肉也已冻得半硬,莫玲珑让霍娇切肉薄片,自己则开锅炒火锅底料。
金安地处江南,但位于南北水路交通要塞,菜系的口味很杂糅,比如不少人口重爱吃酸麻。
莫玲珑也一样,火锅至少得吃鸳鸯锅,有点辣才够滋味。
她的火锅底料炒法是找川菜名厨学的,只是自己吃不会放太辣。
牛板油切成小粒,在锅里慢慢融化,很快熬出了小半锅清亮的牛油。
熬油的同时,她也没闲着,配了一份香料出来用水泡着。
等牛油熬差不多了,下葱姜蒜去腥,而调料就简单极了,杂货铺里应有尽有。
豆酱用白酒调匀,豆豉泡软,一起投进去炒,炒香之后把香料投进去逼出香味。
最后淋一圈高度白酒,等水分蒸发,只余下金橙色底油封面,底下酱料融成一体。
炒完一锅底料,莫玲珑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用筷子尖尝了下味道,香!
在大安朝,没有郫县豆瓣酱这样的调料,辣椒也还跟跟胡椒一样,属于刚从外传入的香料,价比黄金。
这锅底料她只用了一点点辣椒,其余辣味都由茱萸替代,倒也勉强凑合。
“好香啊,师父!”霍娇切完肉从外面进来,闻着强烈的香味,眼有些发直。
她刚才就想进来看看,可手上的肉会软,就一直忍着。
还未回过神,就听林巧的声音从前面响起:“姑娘……姑娘……”
她抵着门,不让外面的人进来,进来可就糟了,铺子里的东西都要乱套!
霍娇过去替下她,把门索性拴上:“怎么了?外面都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后院门外也有人在拍门:“林巧,莫娘子,你们家在做什么好吃的?”
“怎么这么香啊?”
“别关着门啊!”
第34章
前后来的都是街坊四邻。
本来离各家做晚饭还有点时间,但莫玲珑怕油烟
太大,开着灶房窗户炒火锅底料,生生把这条街上的人给吸引过来了。
她无奈表示只是自家做晚饭,堵不住乡邻们怀疑的目光:
“是不是从上京带回来的新鲜吃食啊?”胖婶痴迷地嗅着空气中辛香十足的味儿,问道。
霍娇快人快语:“不是,刚炒的。”
“能不能让婶娘看看?”
实在太香了,胖婶觉得自己口水都快兜不住了。
胖婶对原主一直不错,先前那么多人在背后嘲讽她的时候,替她挡过不少刻薄话。
莫玲珑便答应让胖婶随她进去看。
霍娇眼疾手快,干脆利落地把其他人,尤其是卢大娘给拦在了外面。
进了院子,越往里那股勾人的味儿越香。
等进了灶房,胖婶见果然没别的,只有一锅子红灿灿,香喷喷的油料在锅里,还在冒咕嘟嘟的小泡。
那勾人的香味,就来源于此。
胖婶咽了口口水:“玲珑啊,这是啥?”
“是吃暖锅用的锅底。”
这里的火锅被称为暖锅,一般都用清汤做底,还没火锅底料这种东西。
胖婶闻着香味,馋得眼睛发直:“能不能给婶娘盛点儿啊?婶娘也回去吃锅子,用这蘸着吃,就算是烫个鞋底子都香啊!”
莫玲珑:“这些还不够好。”
这一锅只是初次的实验品,还得多试几次,调整出最合适本地百姓口味的配比。
“这还不好?!”胖婶眉毛一竖,“这都可以开店了!”
自己的确是有想卖火锅的想法咧。
盛情之下,莫玲珑只好说:“这锅子是外边传来的吃法,那婶娘你等着,我待会儿做好了给您送去。”
“哎呀呀,这怎么行?!可你要说这是外边的吃法,那我可就厚着脸皮等着尝尝了!”
虽然嘴里说着推辞的话,但胖婶兴高采烈地自问自答完成了闭环。
她也不让莫玲珑送,风风火火地把堵在前后门的街坊四邻都赶了个干净,临走留下话,“玲珑啊,有事就来找婶娘,别客气,听见没?”
胖婶是这条街上的意见领袖,爱吃也会吃,要是她说好吃,至少在这条街上能替她招徕第一批食客。
小院前后清空了人后,莫玲珑把底料盛进陶罐里,放在窗户外面冻上。
锁上院门,然后带着霍娇出去买卤料汤底还需要的材料。
原主养得娇,但毕竟从小生活在此地,对腌货在哪里买轻车熟路。
莫玲珑去的是城东最大的腌腊行,名叫廖记。
正是年前生意最好的时候,店铺里挤满了顾客。
铺子里的许多东西霍娇都没见过,她看得目不转睛,却没打扰自家师父,而是竖起耳朵地听店里伙计口中给其他顾客的介绍。
莫玲珑拉过她,给她细细介绍火腿的等级,部位之间的口感差异:“等以后每种尝过就知道了。”
“每种都尝,这得多贵啊……”她刚才听伙计报价了,一块儿腿肉就卖400文,简直是抢钱!
莫玲珑已经挑好了自己要的部位西:“不同部位的肉口感不一样,不尝过你怎么知道怎么做?”
“姑娘好学问!”两人身后一个老者摸摸胡须点头赞道,扫了一眼她挑选的部位,“今儿是买回去炖汤?外加蜜蒸?”
“老伯好眼力!”
莫玲珑今天买了两副火腿棒骨用来熬汤底,和一块上方准备留着做年菜蜜汁火方。
此时恰好轮到她过称,等付完银钱,正在等伙计给她用油纸包扎时,一旁的老伯说:“给这位姑娘各添两片腰峰、琥珀脂,外加一对火爪。”
莫玲珑一惊,便听伙计恭恭敬敬地应道:“是,东家。”
然后比划着位置,从旁边大块的火腿上片下不同部位的肉片,分别用油纸包起,一起递给莫玲珑。
廖记腌腊行是老字号,东家姓廖,有自己的火腿工场。
听伙计的称呼,莫玲珑行了个礼:“原来是廖东家,这怎么好意思?”
上方是最贵的部位,但能称为“腰峰”的中方因为贴骨,肉更香,而“琥珀脂”作为整只火腿最下面的部位,味最浓,价格也都不便宜。
“知己难得,姑娘对火腿如数家珍,老朽就当给姑娘提供点教资,无妨无妨。”
“……那玲珑就却之不恭了。”莫玲珑谢着收下。
“吃得好下次再来。”
“一定!”
廖老伯笑容可掬地送客,但等莫玲珑两人离开后,转身虎着脸训起伙计,“你们吃这碗饭的,还不如人家懂得多!都给我好好学,明日我要考你们!”
伙计们:“……”
有了火腿棒骨,莫玲珑的卤汁底汤便有了灵魂。
她上辈子最早出师的,便是卤水。
虽然现在一时间手头材料很难凑齐,但博采众长,因地制宜,也能做出好滋味。
顺路又买了鸡和今晚吃火锅会用到的配菜,跟霍娇两人满载而归。
回到家,霍娇抢着收拾菜,她便进饭堂准备起晚上吃火锅用的锅。
杂货铺子有小碳锅,架着铜锅煮就跟现代的火锅一样。
莫玲珑从铺子楼上的库房里,翻出来一个带分隔的铜锅,洗干净架起来。
霍娇动作很快,洗完菜过来,看莫玲珑教她吊汤。
汤里用老母鸡,火腿棒骨做底,大火煮开小火慢炖。
当香味慢慢逸散出来,盛出一些用来今晚做锅底,剩下的,则加入卤水香料和调料,盖上盖子让它炖出味。
趁这时间,莫玲珑让霍娇把那些鸭货汆水过凉,等她们晚上慢慢吃火锅的时候,就可以卤起来了。
铺子前面,林巧正站在梯子上从高处给客人拿火石。
那客人嗅了嗅鼻子:“什么味儿,这么香?姑娘,你们隔壁有卖卤货的吗?”
林巧是闻着味儿慢慢变浓的,听人这么问心里怦怦跳。
看来是真的香啊,不是她自己一个人这么觉得!
虽然自家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但她看这架势是准备卖鸭货,便大着胆子说,“是我们家在做,不过还没好,要不请您尝尝。”
客人闭上眼深深闻了一口:“真香啊,要不你家开卤货店算了,这味儿我闻着比祥云楼卖的卤货都香!”
林巧笑:“您真会夸,要是哪天真卖吃的,您可要来捧场啊!”
她好想去灶房看看自家姑娘在做什么,都把几个街坊勾得跑来好几趟了!
一个时辰过去,莫玲珑的卤水够了火候,汆过水的鸭货分批地下锅。
她特地把鸭头和鸭脖留下来,分了一小锅卤水里加上辣味的锅底,试着卤一小锅辣味的鸭货出来。
霍娇在旁边咽了下口水:“师父,好香啊。这一定很好卖!”
“那你说说,为什么好卖?”
霍娇看着莫玲珑温和的侧脸,回想师父今天带自己走过的路,教自己的东西,大着胆子说:
“师父教过我要多观察。今天师父带我走了周边的三条街,咱们看过虽然有几家饭馆面摊,但没见单卖卤货的店,所以,咱们要是卖鸭货应该比较特别。”
“师父还教我,咱们厨子要时时刻刻心里惦记着客人的口味。周围这些店的招牌菜看得出来,金安这里的百姓的口味,按师父说的就是多样化,卖什么的都有。所以,咱们要是卖鸭货总有人好奇想试试。”
学得真快啊!
莫玲珑摸摸孩子的发顶:“说得很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卤水的香味是最好的招牌。”
虽然不是初来乍到,但改开饭馆如何能尽快让顾客知道?
没有比香味更好的宣传了!
“嗯!”霍娇得了夸奖,只觉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师父我来看着锅,不会叫它沾底的,你快去休息!”
有个小徒弟就是好啊,这么多鸭货靠她一个人做,真得累掉一层皮。
霍娇守着锅灶,还不忘给她盛一碗鸡汤,盯着她喝下去。
莫玲珑喝得暖洋洋:“哪里就这么弱了?”
小姑娘嘟哝:“师父说过,女孩儿家小日子来了要好好休息注意保暖,你小日子快来了也得注意嘛,外面这么冷,你带着我走那么多路呢!”
莫玲珑一愣,这孩子居然连她小日子都注意到了。
相比刚捡到她那会儿,霍娇真的变了很多。
那时候的她像只小刺猬,沉
默寡言,充满了防备。
现在,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十来岁女孩儿的样子了。
何芷问过她为何要把霍娇留下来。
她当时想着,这小姑娘有点像自己,不过是不幸版本的自己。
当年爸爸放弃了她,如果不是奶奶排除万难地把她带在身边养大,可能她也会像霍娇一样流着浪讨生活。
就那个瞬间,她动了恻隐之心。
霍娇围着灶台忙活,嘴里低低地哼唱不知名的歌谣,抬头看着莫玲珑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师父,你说得对,还是回来好。”
莫玲珑收回思绪:“哦?好在哪?”
“我觉得师父笑多了啊。师父你以前虽然也会笑,但是你笑的时候是动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嘴角,然后说,“现在师父笑起来,动的是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眼睛。
莫玲珑微微错愕:“这样吗?”
她为了研究顾客心理,特意去看过这方面心理学的书。
还记得书里写,人发自内心笑的时候,眼眶肌肉用力,假笑时则是唇周肌肉发力。
原来都被霍娇看在眼里。
是啊,她的心境的确发生了变化。
回金安,对于她而言就像个开关。
关掉了属于原主的过去,也关掉了她的上辈子,开的则是她自己的人生。
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现在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里。
上辈子奶奶的去世,好像抽掉了她的精气神,她没了自己在乎的人,活得很虚无。
她时常觉得,自己能重新活一遍,是奶奶替她求来的。
奶奶要她按自己意愿,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喜欢琢磨好吃的,那就做!
她又有了自己的店,那就把上辈子没做完的没做够的继续做下去!
灶房门响了一下,林巧探头进来,吸溜着口水:“姑娘,我们打烊吧?”
其实天色还没暗,但是她真的受不住了,每个客人都要问在做啥好吃的,当然她也馋了。
“收工,我们准备吃饭!”莫玲珑笑了下,“阿娇,把炉灶的火灭了,让它继续焖。”
“好咧!”
“好!”
俩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三人之中,只霍娇没吃过锅子。
莫玲珑说完吃法后,她一下子掌握了涮肉烫菜的要诀,让自家师父坐下,由她来张罗。
“还是先准备给胖婶的吧。”
她拿出家里的提篮,先把自己调的几个味碟放进去,那后拿出两个大碗,分别添上麻辣的锅底,和鸡汤锅底。
等霍娇烫完一批出来,莫玲珑装进两个碗里。
这样,勉强能还原现吃火锅的感觉。
“我先把给胖婶的东西送去,你俩先吃。
林巧有些等不及看胖婶的表情:“姑娘,我跟你一起去。”
说着,她上前拎起提篮,却没想到沉得很。
另一只手伸过来:“还是我来吧。”霍娇轻松接过去。
天上下着细盐一样的雪籽,云层灰扑扑地低垂,添了层冷意。
巷子里烟火气渐浓。
三人穿暖了从后院门出去,拐过一个弯就是胖婶家。
胖婶家里。
她正站在饭桌前骂男人孩子:“一个个吃个饭还得请,你们是大爷啊?!”
“娘,实在是咱家做的饭不好吃……”儿子小胖小声抗议。
她男人张掌柜坐下,拿筷子戳了戳也埋怨:“就是,你瞅瞅这肘子炖得,又老又没味儿。”
胖婶家里颇为宽裕,也有仆妇,但她家的晚饭一向由她掌勺。
桌上这些菜都出自她手,一碗炖肘子,一碗素烧白菜,还有一大盆酱豆腐。
“我做得不好吃把你们一个个吃得膘肥体胖?昧良心!”
“笃笃笃”,莫玲珑抬手敲了敲,门内的声音顿时收起。
“谁啊?”
小胖假模假样地来应门,逃离娘亲的火药味。
开门见是莫玲珑一行三人,忙高声喊:“娘,是隔壁莫姐姐!”
他闻到一股强烈的香味儿,四下找寻,发现了她身后那陌生姑娘手里的提篮,正往外散发热气。
胖婶骂骂咧咧解下围裙,收整表情露出笑容,可出来一看,自家儿子很没出息地弯腰正闻人家手里的提篮。
她脚步顿时加快,一把拉过丢脸的儿子拽到身后:“外边冷,快快快进来……”
正把几人请进门,带进堂屋,边说着,一股辛香麻辣的香味幽幽传来,直冲脑门,她顺着味道视线直直落在提篮上。
她脚步一停,鼻子翕动,“这是……”
林巧和霍娇相视一笑,霍娇把提篮递上去。
“婶娘,这就是我说的暖锅,两种味道,所以叫鸳鸯锅。”莫玲珑接过提篮,放在桌上,打开一样一样取出来:“胖婶,你瞧这一碗就是先前你问我熬的那锅料用来做的汤底,另一碗是鸡汤底,我配的小料碟用来蘸着吃里头的菜和肉。”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几个小料碟,“婶子你看,这是麻酱韭菜花,蘸牛羊肉片吃起来嫩滑,芝麻香油碟,适合蘸黄喉毛肚这些下水,剩下那个特制酱油碟,看个人口味选着蘸。”
“怎么能这么香啊……”胖婶难以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这红艳艳香喷喷的汤,散发出的香味闻所未闻,透着辛香麻辣和浓浓的肉香。
“婶子,你们趁热快吃吧!”说完,莫玲珑笑吟吟收起提篮,后退一步,向闻香而来的小胖父子俩行了个礼:“张伯,那我们就先回去啦,你们慢吃。”
父子俩被桌上琳琅满目的碗给吸引过去,胖婶怒其不争地瞪了眼父子俩不值钱的样子,一路把她们送出门去,脸上很是不好意思:“我竟不知这么铺张,哪好意思问你要这么多!”
这满满的两大碗,真是够给他们家当晚饭吃了。
“没事,也是我在外面看了学来做的。”莫玲珑拦住胖婶,“外面冷,婶子快回去吧!”
胖婶想着那股味儿,脚的确挪不动步子了,站在门口送走三个姑娘:“那些碗明儿我送过来嗷!”
莫玲珑点点头,转身一手一个拉着走了。
胖婶关上门,忙拧身回屋,却发现父子俩已经坐下,正在分吃那碗鸡汤锅子。
她气得上前劈手把碗一夺,对着小胖一顿骂:“吃吃吃,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等我就敢吃?这东西怎么吃都不会还吃?再说你哥还没下来呢!”
“你吓着孩子了……”张掌柜讷讷地让小儿子去喊大儿子,“再说这有啥吃法可说的?”
说着,他喝了口汤,“真鲜呐,莫小娘子手艺居然这么好?!”
“这叫鸳鸯锅,玲珑说了,一样一个味儿,里头的东西还得蘸小料吃。”
“我觉着不蘸就挺好的……”他小声叨叨。
胖婶白了他一眼,恰好此时大儿子进门,她把几个小料一摆,将莫玲珑说的依样画葫芦说给他们听:“好了,吃吧!”
胖婶和大儿子张闯不怕辣,先吃的麻辣味。
依莫玲珑说的,教儿子用麻酱韭菜花蘸了肉再吃。
麻辣鲜香的汁儿挂在肉片上,又裹上浓稠的麻酱韭菜花降,香味直冲天灵盖,勾出了腹中馋虫。
母子俩不约而同地加快速度,连米饭都忘记吃。
太好吃了!
还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热乎乎,香喷喷,吃着手脚都暖和起来。
看着挺大一碗,但肉片一分也没几片。
胖婶夹住一片毛肚,对儿子说:“玲珑说,这用芝麻香油来蘸着吃,尝尝?”
看书看得眼睛有些无神的大儿子此时炯炯有神,盯着娘筷子上油汪汪香喷喷的毛肚,咽了口口水:“好!”
这毛肚烫得刚刚好,入口爽脆弹牙
,麻辣的香料完全盖住了毛肚本身的味,被芝麻油一裹,香极了!
“娘,这个好吃!”
“快吃!”胖婶盯着碗,生怕那父子俩吃得快,把筷子伸过来。
张掌柜和小胖则盯着鸡汤碗里的肉,各自守着碗,分毫不让。
无论是烫熟了的薄薄牛肉片,滑溜香嫩的白菇子,还是新鲜脆嫩的莴笋,和酥软入味的白菜帮子,蘸上美味的小料碟,成倍地激发出本身的鲜美滋味。
小胖伸手护着大碗:“爹,我还长身体呢,我得多吃点儿,你去吃娘炖的肘子!”
他哪拦得住人高马大的爹啊?
美食面前人人平等,亲父子的情分仅限于平分秋色,要想一人独占,没门!
实在抢不过的小胖,怒从心底起,捞过一把调羹舀了一勺辣锅的汤,伸到他面前:“爹,你再这样,我可要加辣进去了!”
张掌柜什么都吃,唯独不吃辣。
悻悻然地松手,剩下全归了小儿子,恋恋不舍地说:“那你把汤给我留点儿。”
这汤炖得好,再添了这么多荤素一起煮过,好味儿极了。
用来泡饭也行!
几人就着这两大碗锅子,吃了极其满足的一餐,吃完四个人搂着肚子,感受着浑身暖洋洋的感觉。
美得没边了。
“老婆子,玲珑这手艺,开店都行啊!你快给那孩子好好出出主意,别浪费了。”张掌柜剔着牙,慢悠悠说。
胖婶打了个嗝,回味着香辣滋味:“人家玲珑要你出主意啊?我看她早就想好了,我今儿过去,她在熬汤料,说是还在试味道,那一大锅子,可不像只是自己家吃。”
小胖眼睛一亮:“那岂不是咱家以后可以不用做饭,天天去吃?”
胖婶赏了他个爆栗:“你当你爹娘的铺子会生金子啊,天天吃不要银子?”
“莫娘子这锅子做得是好,天天吃太铺张,每旬去吃一回倒也不算靡费。”一向很少提要求的张闯结束了这场争执。
莫玲珑几人还浑不知胖婶一家四口,连她开店以后保持什么频率去光顾都想好了,正全身心投入到美味中呢。
三人之中,只林巧纯不太能吃辣,守着鸡汤那一边涮。
但闻着辣锅的香味也会馋,便从辣锅里捞一小片肉,裹上厚厚的麻酱中和掉辣味,再送进嘴里。
“姑娘,这锅子也太好吃了,比咱以前自己做的好吃多了啊!”
能不好吃么?
这可是最有代表性的火锅——川味麻辣火锅,让全中国为之倾倒的锅底啊!
纵使缺了辣椒,但她用茱萸和紫苏等好几样香料替代,综合口味可以说有九成以上水准。
“师父做的,当然好吃!”霍娇也埋头吃,吃得额头都冒了汗。
自从跟着莫玲珑,她没饿过肚子。
但在上京那会儿缺粮缺肉,没敞开吃过肉。
可今天不一样啊,师父让她片了足足四斤的牛羊肉,说是一人至少吃一斤。
再加上还有这么多别的菜,吃得太满足了。
“都在长身体呢,多吃点,我们女孩儿就是要多吃肉。”莫玲珑笑着说。
“还长身体啊?我都多大了!”
林巧有些害臊,她去年刚来了癸水,按别人的说法,姑娘家来了癸水就是女人了。
霍娇抢答:“师父说,有的人十八了还在长呢。师父还说,人得吃肉才能长肉。你这样能干什么活?要是跟人抢,指定抢不过别人。”
“我干嘛要跟别人抢东西?”林巧不解。
霍娇一愣。
她不自觉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
在上京流浪的时候,她是城西乞儿堆里最狠的一个。
她很早就知道要是自己不争不抢,就要饿肚子。
莫玲珑给两人各捞了一筷子肉:“人这一辈子都要靠抢啊,抢时间别浪费在不值当的地方,抢机会不要错过最佳的时机,不抢就让给别人了嘛。所以我们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抢在别人会做之前,先赚一笔。”
锅子源源不断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透过蒸汽,林巧看着莫玲珑,觉得姑娘哪里变得很不一样,却又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欢喜。
她问:“姑娘,那你想开店做的,就是锅子吗?”
“姑且可以这么说吧,但不光是锅子。”
火锅在金安只能做季节性的招牌,而且很容易被模仿。
再说,她擅长做的还有很多别的呢。
她会把她上辈子走过许多路才得出的经验,用在这家铺子上。
她要在金安,重开玲珑记,并超越玲珑记!
“快吃吧,等吃完了,我们开个员工大会!”
第35章
跟上辈子相比,她的初创团队庞大了许多,足足有三个人呢!
三人吃完,霍娇洗碗,林巧收拾,莫玲珑则去厢房拿了纸笔过来。
她的软笔写得依然不像样,但不重要,自己能看懂就行。
用米饭团子把白纸粘在门框背后,她先写下了定位、计划和预算三个词。
林巧泡来一壶茶,她喝了润过嗓后,问:“你们觉得,要是咱们卖这种锅子,有人捧场吗?”
“有!咱们金安西城就有专门做暖锅的食店,听说生意也不错。”林巧说,“虽然没姑娘这种辣锅,但听说各种菜新鲜,还有傀儡戏看,挺热闹的。”
霍娇听完,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好吃就有人来花银子!”
莫玲珑笑笑:“你们说的都对。刚才你们同我一起去过胖婶家了,从胖婶一家的反应来看,这麻辣锅应该是有人喜欢的。”
她特地按火锅该有的样子配齐了,再送去胖婶家,除了有她自己的完美主义作祟,和乡邻的情分在,也想通过胖婶来测试顾客的反应。
胖婶一家是非常完美的测试样本。
家有四口人,张掌柜是外来落户的,胖婶则是本地土著,两个儿子一个爱吃,一个挑食。
如果都能接受,那说明大有可为——这一切,等明早他们来还碗碟的时候,就知道详细情况了。
“但这锅子是季节性的,所以也就还有其他可以卖全年的菜品作为主线。卤味作为试水,会优先开始卖。”
卤味,卤味也香啊!
林巧和霍娇眼里露出激动的神采。
“接下来说计划。”莫玲珑画了一道横线作时间轴。
“既要开饭馆,那店铺就要重新装修一下。楼上雅座,楼下堂食,灶房需要翻修得再宽敞点,保证至少两口灶能同时出菜,后院一间厢房划出一半改成仓库,用来存放各种食材和餐具……”
林巧听着,渐渐目瞪口呆:“姑娘,你是咋学来的,怎么懂这么多啊!”
她在杂货铺子日常打交道的,不是各家主母,就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和采买。
都是有点儿年纪阅历的人,可全都不如她家姑娘此时展现出的游刃有余,周全详实。
“师父当然也是慢慢学的!”
霍娇听不得一点点质疑自家师父的话,这些话从林巧嘴里说出来,更听不得。
——显得她很不称职。
莫玲珑打断对掐:“好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的分工。”
两人收回乌眼鸡,看向她,乖乖听着。
“新店要等装修完亮相,锅子也得等那时候再隆重推出。但这段时间刚好是年前生意好的时候,错过了可惜。”
“所以我的想法是,楼上先装修,楼下杂货铺子辟出一个角落,先卖卤味,等卖到过年,差不多装修也就结束了。你俩有什么建议吗?”
两人齐刷刷摇头。
她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些东西。
莫玲珑把时间轴上的几个节点一
标,进入下一个议题:“下面说说我们的预算。”
“我带回来一共二百多两……”
听到这里,林巧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二百两!
她虽然能猜到姑娘去上京学了手艺,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也比以前的好,还能托了范将军府里的人给她捎银子……想必是得了机缘。
可怎么都不敢想,她家姑娘能带回二百两啊!
霍娇拽了她一把,示意她认真听。
“昨天找工匠订桌椅锅灶花了一百两。家里还有多少银子?”莫玲珑看着林巧。
林巧还未从震惊中回神,结结巴巴:“姑娘你捎回来的25两,和陆家送回来的50两都没动,铺子里这半年多利银有五十二两,但有一些押在铁匠铺和瓷匠铺子,柜子里还能有个二十几两碎银。我,我去都拿来交给姑娘。”
她家姑娘真的变了。
以前对钱没数,每每月底了盘完账,姑娘只记个大数,把整数的银子收好,其余就丢在铺子柜子里让她管。
可这样多好!
帐门清,她跟着干活都有劲!
“先不急,那他们年底前还会还100两,这样的话,我们就还有两百多两银子供周转。”
莫玲珑点了下头,这笔银子对一家规模不大的饭馆来说,足够所需了。
何芷那么大一间茶楼,账上的流动资金也只百来两。
“那接下去,我给你们画个饼吧。”
莫玲珑看着她们,轻声说,“你们俩是我的初创伙伴,所以,以后除了每月的月银之外,每年年底给你俩分红,分红比例暂时按这个来。”
她写下数字一,“每年的纯利,拿出一成作为分红,具体的分配,年底再定。”
林巧听着忙摆手:“姑娘,可不能这样!我已经有月银了……”
虽然她不知道一家饭馆一年能挣多少钱,但听莫爹说,饭馆挣得比杂货店多多了,当然也辛苦得多。
她看了半年多杂货店,利银都有五十多两,可见一年能有一百来两。
一百两的一成,有十两,两百两的一成,有二十两……
她吃穿用度都是莫家的,怎么敢想啊?!
霍娇也两眼瞪圆,有些回不过神来,只讷讷地:“师父,我就不要了。我还是学徒……”
多的是学徒不光没有月银,还得伺候师父一家老小的呢。
“不用说了,都有。所以大家要好好干,一起挣大钱!”
画饼不是一日之功。
她们现在还没感觉,等以后知道女人就得有钱,银子就得揣自己兜里才叫钱,那时才算闭环,算画成了。
莫玲珑画完饼,最后做了分工,让林巧负责接下来装修的活儿,霍娇就跟着她好好学做卤味,炒底料。
至于卖卤味,三个人得轮班上。
莫玲珑开了本新账簿,把林巧送过来的银子,和这两天的支出都登记上去。
一起放进莫爹找人打的暗格里。
她这家小馆子,就算正式启动了。
第二日,匠人按时来铺子里丈量尺寸,商量具体细节。
因已商量好明确分工,林巧负责招待,喊来莫玲珑。
莫玲珑带着几个匠人从店铺到厢房一一看过:
“铺子整体要白色墙面和天花板,地面结实耐看即可,要紧的是得防滑。门窗俱都换成窗棂格子的,刷浅色的漆,楼上铺子隔成小间,中间的隔断也用一样的格子,麻烦木匠师傅给设计耐看的款……”
泥瓦匠有些皱眉:“你这楼上要想分出雅间,有点儿难啊,别个都是沿街那一面,或者你中庭有景给做成雅间。你瞧瞧你这儿,就一统间,最多外面带窗户的做成两小间。”
木匠也赞同:“就是,要按姑娘你说的楼上不成鸽子笼了?且不是老汉自吹,春风楼,迁善居都是我做的工,没这样的……”
莫玲珑却只笑笑:“不能算雅间,只是小包厢,这样食客能自在些。”
她的楼下是走经济实惠的快餐模式,一个个小方桌,跟某麦和某肯类似。
楼上是大一些的桌子,每一桌中间略作隔断,其实不占多少地方,但看起来会雅不少——她也想要雅间,但条件还不允许嘛,只能一步一步来。
“林巧,把师傅们的意见记下来。”
“是。”林巧慌忙奔回去柜子里拿出个新账本来用。
这时她才仔细观察来的匠人。
三个匠人分别是泥瓦匠,木作匠和漆匠,听他们自报家门,都是金安出了名的老师傅。
个个年纪不小,派头也不小,出门都有徒弟伺候着。
可自家姑娘面对这么多大老爷们,神情自若,侃侃而谈。
那种隐隐的陌生感令她心驰神往。
可转念又一想,自家姑娘出去这么大半年,学了手艺挣了钱,经历的事儿多了,应该也正常。
跟以前总担心她要寻死觅活相比,还是现在好,好极了!
三个匠人见莫玲珑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为他们苦口婆心的劝说所动,便也无奈接受了。
谁让她出的工钱高?工期紧些也没什么抱怨。
当下约定了下午开始进场开工,先从厢房改造开始,好将库房里的东西挪地方。
送走匠人后,莫玲珑盘了一下杂货铺的库存,把后续开店用得着的东西先挪到一边。
剩下的就要清仓了。
“林巧,写一张清仓的纸贴在门口,我们把库存卖了!”
“是!”林巧也觉自己跟霍娇似的,浑身灌满了牛劲。
这一日,莫家杂货铺门口贴了张写着“清仓”二字的大红纸,路过采买年货的行人,很难不注意到。
但源源不断前来的客人,却有大半是顺着那股破空而来的浓浓卤香而来。
只见莫家杂货铺子的档口前,摆了两口碳炉,底下留一小豆火苗,上面各坐着一个敞口陶锅。
在腊月的长街上,锅子滋滋冒着热气,将这醇厚浓烈的卤香悄悄送到远处。
“哟,杂货铺今儿卖卤味了?这味儿香啊!”
“卤的什么我瞅瞅?正想买点儿打打牙祭呢……”
林巧眉眼弯弯,按莫玲珑教的话术,一口干脆爽利的金安话招呼客人:
“卤的都是鸭货,大娘先尝尝味儿,喜欢可以切点带回去。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旁边备着纯白色瓷盘,盘上是已经切成小块的鸭货,鸭掌、鸭胗、鸭肠、鸭膀、鸭脖……
分辣的不辣的,底下坐着一口锅,也徐徐用碳炉温着。
几个大娘各自瞅了眼,口水都要流下来:“都尝尝。”
“哎!”林巧用小瓷碟分给客人的时候,还热乎乎的呢!
捧着精致的小碟,用细竹签叉进嘴一抿,她们眼睛瞬间同步地亮了起来。
香!
鲜!
透骨的酥!
这味儿绝了!
“好吃!”
“好吃!”
正在吃鸭脖的大娘哎哟高呼一声,其余几人都朝她看去,她飞快抿了抿嘴,看到了陶锅前写着价格的小牌儿:“乖乖,这鸭脖骨头缝里都卤透味儿了,真好吃!快,给我称一斤,还有那鸭掌,哦,还有鸭肠,都给我来上一斤!”
这么好的味道,来晚了可能就买不到了!
试吃过的其他大娘也纷纷跟着买,一时间,林巧有些手忙脚乱。
“大家排个队,一个一个来,免得错了漏了。”莫玲珑从后面接过正伸手递过来的银子,微笑着提醒,“今日我们试营业,所有卤味都有优惠!”
“怪道这么便宜!”有人嘟哝了一句,“昨儿在祥云楼买了一斤鸭胗,得40文钱呢!”
“那您尝尝咱们家的鸭胗。”林巧递过去一小碟试吃。
有自家姑娘出面,她松了一口气。
还从来没应付过这么多客人的情况呢,刚刚都有点慌了。
今日试营业的卤味,除了鸭膀和鸭脖定价在30文一斤,其余的鸭货都卖20文。
跟成本比已经翻了好几番利润了。
但姑娘说,等开店以后可以卖更贵。
林巧心
里激动的滋味,难以形容。
“好!快给我来一斤鸭胗!”试吃的客人也点了单。
林巧:“好咧,您稍等!”
门前快排起了长队。
胖婶家的药铺,伙计刚卸下门板,小胖还有些犯困,拖着不想起床,忽然眼睛倏然睁大着坐了起来,皱了皱鼻子说:“娘,我闻到香味儿了!”
“糊涂了吧你!昨儿的锅子还没吃够么?”胖婶训斥道。
昨天捞完那两碗的料,她又煮了一锅面,拿那剩下的汤汁做底,一家四口吃了个酣畅淋漓的饱肚。
小胖急急忙忙趿上鞋子:“娘,我真闻到香味儿了!”
他一路边跑边穿好棉衣,冲到楼下铺子,觉得香味越来越浓。
伙计见老板娘要发怒,跟在后头灭火:“小东家,外边冷!”
小胖恍然未闻,他站在了铺子门前的石板路上,顺着风向,看到了莫家杂货铺门口的排队长龙。
那醇香扑鼻的卤香味,就从那热腾腾的锅子方向传来。
“发什么颠?!”气喘吁吁的胖婶追上来,也闻到了香味,顺着儿子的视线看向杂货铺门口,她微先是愣住,“那不是莫家的铺子么?”
很快又喜极地笑出声来:“走,跟娘一起过去看看!”
挤进去凑近了,见林巧手上正拖着小瓷碟给客人尝,小胖急声:“林巧姐,我,我也要尝!”
“哟,小胖今天没赖床呀?”林巧笑眯眯,“马上就给你,你要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不辣的!”小胖说完,又想起昨儿晚上偷尝了大哥那碗面条的滋味,又加了一句,“那我能都尝尝吗?”
林巧满脸笑容不减:“行!怎么不行?!”
姑娘说了,试吃千万别小气!
小孩儿看热闹,胖婶看门道,她一打量就知道,这试吃定是莫玲珑的主意。
很快轮到母子俩,小胖拿到小碟子,等不及地尝了一口不辣的,嗷一声赞叹接着正准备尝尝辣的,被他娘胖婶劈手接过去:“小兔崽子学不会孝敬了是吧?”
众多排队的顾客中,不少都脸熟药铺老板娘,轰然笑起来。
小胖委屈巴巴:“我就都各尝一小块,剩下都是娘的……”
“孩子知道这么说,就是孝顺的了!”
“哈哈哈,都买上,都买上!”
“……”
队伍渐渐往前排,胖婶在众人揶揄中尝了块鸭脖。
啊,有点熟悉的麻辣滋味从舌根席卷开来,她一咬,那骨头也化了渣,可压根不嫌弃渣子,实在太香了,恨不得连着舌头一块咽下去。
小胖仰头看着娘亲,可怜巴巴:“娘,咱买不买?”
“买!去排队!”胖婶拉着儿子排进队伍里。
她也不闲着,隔着一道门问正在称重的莫玲珑:“玲珑啊,昨儿你给我家拿的锅子什么时候开卖啊?太好吃了,我可等着吃啊!”
林巧闻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胖婶怎么知道姑娘打算做锅子生意?
她看向自家姑娘,却见莫玲珑笑意大方:“您喜欢就好。小女是有这想法,只是还没那么快呢,得等铺子的库存卖了,顺道把店里重新整修一下。”
排队的众人这才主意到铺子门口写的“清仓”俩字,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大着胆子问:“什么锅子啊?”
说到这,胖婶就来劲了:“你们肯定都没吃过,那锅子啊有两个汤底,一个是可以直接喝的鸡汤,另一个啊是我这辈子也第一次吃的香辣锅子,牛肉片羊肉片往里烫熟了,蘸上我这侄女调的小料,哎呀……”
她微微闭眼,仿佛昨晚吃过的绝顶美味重新体会了一遍一样,陶醉无比,“太好吃了,吃过这样的东西,这辈子值了。”
小胖听得都馋了:“我爹跟我哥说了,要是有得卖,咱家每旬都得来吃一回!”
众人听得也馋,恨不得亲眼见一回,纷纷向莫玲珑打探准信。
林巧大着胆子吆喝:“铺子年后重开,到时候大家来,给大家优惠!可以先尝尝我家姑娘拿手的卤味,一直卖到过年,要是喜欢可以买回去,给年夜饭添道菜。”
“那感情好啊!”
有已经买到卤味的顾客,拿着鸭掌边啃边赞叹:“卤味都做这么好吃,那锅子一定也好吃!”
“药铺老板娘都说好吃的,那不废话么,一定好吃啊!”
“我顺道看看要买点儿啥杂货,一起买了!”
“哟,可不,趁现在便宜。”
胖婶买了三斤卤味,又顺便帮衬买了点杂货,带着儿子满载而归:“这下有卤味过白粥,你可愿意吃完滚去学堂了吧?”
“好咧,娘!”小胖笑得眼睛弯弯。
一上午过去,满满两大锅卤味,竟只剩下一点底子。
连带着铺子里那些针头线脑,锅碗瓢盆都带着卖掉不少。
林巧自七岁来莫家,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生意如此红火,那些人买起东西像不要钱一样……
她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算一下上午的帐,咱们午休!”
莫玲珑收起门外贴的大纸,喊来霍娇一起帮忙收拾,顺便问,“我们还剩多少可以卤的?”
昨天收回来的鸭货,卤了一大半,还剩一些,霍娇上午就在处理这些,顺便做午饭。
“还有三十来斤,师父我都按你说的汆水了。””霍娇看着已经卖空了的陶锅,有些吃惊,“都卖完了?!”
她帮着一起做的,很清楚这两口锅里的东西,可有七八十斤!
“下午咱们多跑两家铺子,再收点回来。”
这时,林巧颤着声,小声说:“姑娘,咱们一上午卖了17两!”
她知道今天生意好,可没想到能这么好!
光卖卤货卖出了杂货铺子一个月的利钱!
莫玲珑却不吃惊:“这里杂货卖了多少?”
“……四两。”林巧又算了下柜面的库存,算出来卖了居然有三两。
这三两她很清楚,要不是卤味吸引来的顾客,就算让一成的价也卖不了这么多。
林巧眼里像燃起了一把小火苗。
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胳膊都快抬不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
莫玲珑:“也就是说,卤味卖了十三两。”
林巧抱着装碎银的匣子,原地跳起来:“十三两!发财了!发财了!”
霍娇也高兴,只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地憨笑。
这个数字没有出乎莫玲珑的意料。
上午这个开局,可以说达到她心理预期,但胖婶提到锅子,却是她的意外之喜。
——无形中,帮她打了广告,等到时候真开业卖起来,倒是省了一些宣传的力气。
三人收拾完,正要关上门,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前,来人笃笃笃三声敲响了门。
林巧去应门,见是胖婶的大儿子,在梅鹤书院念书的张闯。
“张闯哥,怎么了?”
张闯平时安静,一跑起来喘得厉害,平息了一会儿,断断续续说:“林巧,你家铺子卖的卤味,可还有?我想买些带去书院吃。”
他在梅鹤书院的丙字院,属于低阶的书院,平时管得严格,一旬才可回家一次。
林巧吃惊:“胖婶买了三斤去呐。”
张闯赧颜:“那些留家里,我娘让我过来单买些带走的。”
“不巧了,就剩下一些辣的鸭脖,也不知道你……”她记得胖婶的三斤鸭货里,两斤是不辣的,一斤辣的。
胖婶是能吃辣的,想必其他几人不太能吃辣。
“就是要买鸭脖!都卖给我吧!”
张闯喜极,他正是为了这鸭脖而来。
娘不肯分给他,他只能过来用平时攒的零花买。
捞出来一共一斤半,林巧大胆做主给他抹了零头,又把原本留出来试吃的那些都送给他。
张闯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走了。
走前,瞥到盈盈俏立在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的莫玲珑。
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莫姑娘以前是这样的吗?他怎的一点儿也没印象了……
如此佳人,为何陆探花要悔婚呢?
若是他娘给他定了这样的媳妇,他还不知道该多么满足呢。
想到这里,忽觉唐突,立刻打住了念头。
然后赁了辆驴车往城郊的书院而去。
终于卖空了锅里所有的鸭货,挂了张打烊午休的牌子在门口,三人回院子吃饭。
林巧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姑娘,我还从来没午时就打烊呢!”
“以后真开起店来,中午咱们就不休息了,如果忙不过来到时候再请人。”莫玲珑看着林巧,“开饭馆是很累的。”
可林巧双眼泛光,浑身的疲乏一扫而光:“可饭馆一定很挣钱!”
霍娇看着她的细胳膊:“那巧姐你可要多吃点,才能像我一样有力气,多干活!”
“你个小屁孩……”林巧恼羞成怒地去拧她鼻子。
午饭是霍娇做的鸡汤面。
她用了前日起煨了半天的鸡汤,用鸡汤把白菜叶炖得酥酥的,吸饱鸡的鲜味。
面条少擀一道,软弹而有筋骨。
冷天吃上这么一碗面,浑身暖洋洋。
三人围着尚有余温的灶头饱餐一顿,不约而同露出满足的表情。
林巧长长舒了口气:“干了好多活儿,然后吃饱饱的感觉,真是舒坦极了!”
“是啊!吃完我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了,师父我们走吧,去买鸭货!早点买回来,可以焖得更入味!”霍娇精神抖擞,仿佛有用不完的牛劲。
两人又去了前一日去过的肉铺,买下今日的鸭货鸭杂。
又跟掌柜提出长期拿货的想法,以每斤3文的均价,收走他这里所有的鸭货。
“每日一百五十斤?”但掌柜听到她具体想要的分量,头摇得跟波浪一样,“我倒是想卖给你,可我这的货得看望春楼定多少鸭子,没个准数。”
莫玲珑淡淡一笑:“那掌柜您可以收别人家铺子的鸭货呀,反正我只找你要,而且多了也没关系,暂时不超过两百斤我都要。”
收别人家铺子的……
这法子倒真是可以。
同行都会搭着鸡鸭一起卖,而酒楼为了减少自己的劳力,常要求肉铺把鸡鸭杀干净了,头颈剁掉,有些还会要求翅尖跟鸡鸭脚都处理干净。
肉铺多出来的这些,作搭头又能搭出来多少生意?卖给她还能多少挣点。
于是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那行,我先试几天!”
她今天买得更多,足有一百五十多斤,那小伙计主动出来帮着用扁担给她们送回家去。
这点小九九落在掌柜眼里,哭笑不得:“眼瞎么这孩子,人家跟师父学手艺呢!昨儿买了一百多斤,今天又来包圆,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咋可能想来铺子里杀猪抢他饭碗?!”
莫家小院里。
霍娇守着买回来的鸭货,分门别类,林巧则出去买了一车柴火回来,烧上一大锅热水。
腊月的风透着刺骨的寒,但小院里一点也不冷。
灶上烧着柴,三人用暖洋洋的温水把东西清洗干净。
很快,陶锅又开始咕嘟咕嘟冒出诱人的卤香。
与此同时,梅鹤书院丙字院的学生放饭。
学子们看着焦了底的肉炒白菜和干巴的面筋塞肉,哀声载道:“又要吃白饭了嘛……”
而张闯坐在角落,小心翼翼拿出辣卤鸭脖,掰了一段放在米饭上。
天气寒冷,林巧夹给他的鸭脖还带了点卤汁,已经凝成了琥珀色的肉冻。
膳堂的菜虽然半冷不暖,但好歹米饭是热乎的。
此刻,卤汁被米饭慢慢捂热,融化了渗进去。
一股令人回味的,吸透了卤料和肉味的醇香悄悄弥散开来。
第36章
“谁带吃的了?”
“是啊,谁带好吃的了?我怎么这么笨,没让我妈给我带点红烧肉!”
“……我带了,可肉凉了瞧着怪腻味的,你要来点儿吗?”
“不要,我要吃这个味儿的!”
丙字书院的学生,是整个书院年纪最小的,多数还没习惯书院清苦刻板的生活。
尤其刚从家里回来,乍然一比较吃食,实在天差地别。
角落的张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生怕别人发现是他带来的卤味,小心翼翼转身背过去,用胳膊挡着吃。
卤味好啊。
凉着吃也好吃,这鸭脖泡够了味,每一丝肉都滋味香浓,嘬着骨头都舍不得吐。
下一回,定要多买些,反正天冷不怕坏。
张闯舔舔手指,放下鸭脖,夹起米饭送进口里。
表面那层米饭渗着辣卤,完全用不着菜,滋味已经足够了。
他想,下次买卤味得拿家里那个带盖的小瓷缸,让林巧给添两勺汤进来,泡米饭太好吃了!
他正闷头吃,冷不丁被一声“张兄”打断。
“你吃什么呢?”
同舍的同窗孟欢扭头看着他。
一片哀声载道中,张闯吃饭的声音,听着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孟欢一扭头,就发现了蹊跷。
后桌上一堆小骨头,同时还闻到了刚才同窗们嚷嚷的卤香!
竟是你小子!
他眼神森森地把自己的饭盆一推,下巴轻抬:“来点儿。”
张闯无奈,把自己掰剩下来的那段鸭脖放到他盆上,小声地嘘了一下。
不多了,统共就买到那么点,撑十天可不容易。
孟欢才不像他那样爱惜,不过是根鸭脖嘛。
卤味店还不稀得卤鸭脖子呢。
他拿到就往嘴里一送。
草,是辣的!
他不怎么能吃辣,不爱吃辣,正要往外吐,舌尖却舔到了这鸭脖上挂着的卤汁。
嘶,嘶……实在是鲜!
那点辣似乎也不是很辣。
忍忍吧,怎么都比饭堂里供的菜强。
孟欢忍着辣,从鸭脖上啃了一小口。
这脖子炖得肉酥脱骨,轻轻一咬就从骨头上脱离开来。
抿在舌尖上,那肉丝缝隙里含着的卤汁散发,鲜香麻辣一下子放大,不自觉便顺着舌根咽了下去。
香!太香了!
这点辣完全瑕不掩瑜,或者说无足轻重!
孟欢一手举着鸭脖,一手拿筷子扒饭。
辣得他额头冒汗,但真他大爷的下饭!
唏哩呼噜地,很快一碗饭就吃下去了。
爽快!
他觉得还能再来一根。
舔了舔舌头,恋恋不舍地把骨头吐在桌上。
“孟欢!吃什么呢?”众人终于发现香味来源,一个个挤过来讨伐。
而张闯则趁乱护着他装着卤鸭货的油纸包,溜着墙根走了。
“没吃啥!”孟欢一口否定。
“你吃了!瞧你饭盆里还有饭吗?叛徒!”
“叛徒!”
孟欢是山长的外甥,家世自带一份优越,但为人又大方,在同窗中十分吃得开。
他抢过自己的饭盆,从人群中冲出去,却在膳堂门口撞见了甲字院的学生。
梅鹤书院分批放饭。
丙字院最先,甲字院最末。
今日怎的甲字院这么早就放了堂?
孟欢看到队伍中的一人,像小鸡看到老鹰一样,顿时刹停脚步,规规矩矩站定了喊道:“表哥。”
在家里,他谁都不怕,只怕他这个严肃乏味,只有学业的表哥。
韩元冷淡地扫过孟欢,视线落在他红艳艳,像是肿了的嘴角上,冷声:“跑什么?”
“我……我吃完了,口干,回去喝水,表哥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从后面跟上来的丙字院学生,口中讨伐着冲到跟前,纷纷站定了刹住,一个个鹌鹑状缩着脑袋:“学长。”
韩元扫过人群:“成何体统!在追什么?”
众学子都知道,这位甲字院的学长,是披着学生皮的半个老师,撒谎逃不过法眼,还不如照实答:
“今儿膳堂的饭菜着实不好吃。”
“孟欢从家里带了卤味,嘴都辣肿了,可他吃独食,咱只是想从他碗里分点儿……”
“……”
韩元听着乱七八糟的答话,眉毛拧起来。
旁边的同窗看不过去,做和事老说:“算啦,咱们以前也吃不惯。饶他们一回吧?”
要说梅鹤书院,什么都好,唯独膳堂糟糕,吃的实在不可口。
可韩山长不为所动,依然让灶房卢大娘霍霍他们的饭食。
他坚持书院就是读书的所在,
吃得香睡得好,谁还有进取之心?
这歪理许多人不认同,但这么多年,从梅鹤书院出来考取功名的学子,的确无一脑满肠肥倒是事实。
韩元摆摆手,让丙字院的这些学生散了。
等走进膳堂,问道尚残留在其中的一缕卤香,甲字院着几人都露出陶醉表情。
“也怪不得那几个要追着孟学弟了,真香啊。”
“香!我也馋了……”
孟欢从表哥的眼神里死里逃生,追上已经遁走的张闯,一把抓住往墙上一推:“你小子金蝉脱壳,我替你顶了黑锅,给老子说,哪买的?说了饶你这一回!”
孟欢不讲理起来,就是混世魔王。
他手劲又大,扼得张闯直喘粗气
“是我邻居家自己卤的,听我娘说不一定天天有得卖。”张闯无奈,“你买不到,岂不又要怨我?”
娘说了,莫娘子估摸着是要开店卖暖锅,这卤鸭货只是权宜之计。
“滚你的蛋!能做出这么好的味道,咋可能不开店?!说!”
张闯无奈:“城东我家铺子往西第三家,莫记杂货铺。”
“杂货铺?”
张闯摊手:“我说了你又不信。”
孟欢呲牙:“反正我不管,到时候买不到我就去你家赖着,你替我想办法弄!”
闯:……
问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一时心软给了那半根鸭脖。
膳堂里,甲字院这几个学生是经韩山长特意安排,提早到膳堂来用饭的。
他们得出发去金安的码头客栈,接陆家族长。
吃着膳堂没滋没味的饭食,韩元思绪有些飘远。
陆如冈出事后,陆家族人来过一回,上回是来送官府督交还给莫家的银两,这次理应是还那剩下的部分,为何要特意来书院?
父亲要求好生招待,去金安的酒楼食肆买些招牌小菜。
可对方来自南江这个西南小城,听说嗜酸嗜辣,口味同本地差别实在颇大。
韩元一时烦恼。
他很少外食,便问同窗:“金安哪个馆子做的菜有酸或辣的口味?”
“酸辣汤不就都齐全了?”
韩元:“……这个我记下,还有没有像样点的菜?”
另一个同窗:“春雨楼的糖醋鲤鱼,是不是占了酸一样?”
韩元记下:“辣菜呢?你们可知道?”
“辣的,哎,刚才不说孟欢表弟吃的是辣的吗?”
孟欢是个嘴刁的,且从不吃辣。
他若能忍着辣都要吃,想必滋味出众。
韩元点点头,吃完去丙字院的斋舍找孟欢。
敲了敲门,屋内并无人应声。
他皱起眉。
梅鹤书院的斋舍管理比膳堂更严格,不许蹿房,他会去何处?
“孟欢?”
喊了两声,孟欢从隔壁寝房慌慌张张出来,嘴里不自然地含着什么,唇上还糊着一圈亮晶晶的油水。
顶着韩元渐渐严肃的目光,孟欢吓得贴住墙壁,含含糊糊:“表哥,你,你怎么来了?”
“嘴里什么东西?怎么不在自己寝房带着?”
孟欢快速裹了裹嘴,连骨头渣子一块儿咽下去:“没,没啥。”
天色不早,韩元不同他计较这些细节,问道:“我问你,你吃的这些是何处买的?别装了,嘴上都是油!私带食物进斋舍,不算违规,你若快点说,我也不骂你。”
不罚啊?
孟欢顿时松了口气:“早说嘛,不过表哥,这可不是我买的。我只知道这卤鸭脖子是莫记杂货铺卖的。”
韩元愣住:“莫记杂货铺?”
孟欢见表哥果然没有责怪,放大了胆子,舔干净嘴上的卤汁:“我也不信,但买的人是这么说的,说铺子在装修,只是暂时卖,以后有没有还不一定了。”
怪不得那日在四方街看到她,原来是要装修铺子。
这卤味,或许是别家借地方卖吧。
孟欢见自家表哥转身就走,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身进了张闯的寝房,把门一栓:“瞧见没,我又帮你顶了一次黑锅,这剩下三根鸭脖,你分我一根不为过吧?”
“……不给!你就是强盗!”
“不给我可要告诉所有人!”
“无所谓,你们能不能买着我不确定,反正我娘总能买着!”张闯突然想明白,硬气起来。
孟欢:“……你!”
一行人坐了韩山长的马车,疾速往城里方向去。
进了内城,韩元安排兵分两路,在青云桥会面。
其余人坐着马车去码头,自己则一个人往城东的杂货铺走去。
这条路他很熟悉。
陆如冈常和他在莫记杂货铺门口分开,各行各路。
那时他和陆如冈被称为“梅鹤双杰”,陆如冈的诗文比他出色,而他的策论略胜一筹。
前年他母亲去世,因在孝期未能如期应考,陆如冈则一举夺魁,名扬天下。
梅鹤书院因此名声大噪,但迅速因为退婚丑闻被夺官身而名声受累。
韩元自始至终不以为喜,也不以为怨。
因为,两年后他下场,自有他来扬名。
若他扬不了名,也怨不得别人的名声糟污了书院的门楣。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金暖,但寒意逼人。
韩元踏着青石板路,渐渐走近那个路口。
街上的铺子有的已经打烊,莫记杂货铺便是其中之一。
他微微皱眉。
如果没有记错,偶有路过,这家铺子总要上灯时分才打烊。
今日怎这么早?
韩元顿足在原地,看着铺子门前挂着的打烊二字,远远闻到一缕熟悉的卤香味。
于是他问隔壁铺子的大娘:“劳驾,请问您知道这边卖卤味的,可在何处?”
大娘摆摆手:“中午就卖完啦!今儿好几个人来都扑空了,你改明日来吧!”
说完,又嘟哝道,“啧啧,没想到玲珑那姑娘,做生意有点样子。”
韩元又凝神闻了闻,可这徐徐荡荡的卤香,不是幻觉:“可这香味是……”
“哦,那是人家在做呢,昨儿也是这样,香了我们一下午。”大娘说。
鬼使神差地,他穿过铺子旁边的窄巷走到后院。
香味越来越浓。
韩元辨认出莫家的院门,果然闻到更浓郁的卤香味,还能听见院里传来阵阵女子的笑声。
他又觉唐突,转身欲离开,脚下踩到一块碎石,发出咔的声音。
“谁在门外?”一道年轻而凶悍的声音隔着门问,随即一连串脚步逼近,啪一下门开了。
韩元窘迫地一揖手:“在下梅鹤书院韩元,从同窗处得知莫记杂货铺有卤货卖,不知莫娘子……”
书院的读书人,放眼整个大安朝,都是受尊敬的存在。
霍娇不敢随意打发,上下打量他几回,确认他不过一介文弱书生,自是打得过的,便侧身扬声问:“师父,有人找。”
师父说了,开门做生意,要紧的是和气生财。
一个回头客,可比三个新客都要珍贵呢。
所以,她暂且忍着这人鬼鬼祟祟来后院找的行径。
莫玲珑摘下头上包巾,从灶房出来,看见陌生男子站在院门口,狐疑地福了福:“请问郎君是……”
是啊,她不认识自己。
书院每一旬休一日,每每和陆如冈在前面路口分开,都不曾和她打过照面。
只是他单方面认得她罢了。
如今,倒反而是好事了。
劳作过的莫玲珑脸颊微红,眉眼间灵动的神采,比他记忆中更加美好。
他垂眼一揖:“在下梅鹤书院韩元,听同窗说莫娘子店里有卤味卖,可看前面铺子已经打烊,又闻到店里似有香味传出……找到后院来实在冒昧了。”
梅鹤书院啊是金安本地最大的书院,山长姓韩,是从上京回到故居的大儒,前朝还曾在国子监任过老师。
上下师生,总有几百人。
唯一的不好,就是跟陆如冈有点关系。
他在梅鹤书院读过三年书。
不过,若有不自在的人,也该是他们,她只看到——这几百人也是潜在顾客。
想到这里,莫玲珑淡淡一笑:“无妨的。可今日的已经都卖完,就剩了一些品相略差些的辣鸭脖,不好卖给客人。”
也是她们打算自己吃的。
“无妨。”
韩元看着她露出悦色的眼神,一向严肃的表情里
,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我是说,品相略差也无妨的,是自己吃。”
“……那给郎君优惠!这鸭脖我们卖30文一斤,那就算20文吧,多谢惠顾,吃得好再来。回去切成寸段来摆盘,其实看不出毛病。”她转身对里面说,“林巧,把最后那几根鸭脖称来!”
“哎,马上来!”
院里奔出个姑娘,手里递过来一个油纸包,摸在手上还热乎着,散发如出一辙的浓郁卤香。
“有些辣,郎君吃得好再来,年前每日都有。”莫玲珑递给他,“有什么建议也可提。”
这么香,他即便不能吃辣,也相信滋味一定甚好。
说到建议,韩元想起刚才自己所见的那张纸,抿唇说:“店门口贴的字太不像样。”
听见这话,霍娇默默转开眼。
三个人里,师父的字最好也就这样了——可依她看来,能看清不就得了?
莫玲珑略囧,缺了何望兰这个小小宣传部长,她还真有些黔驴技穷。
那两个字她已经尽力写了,便说:“多谢郎君指正,改日再请旁人写过。”
“不必改日。”
话音落下,见三人都看过来,韩元又觉唐突,双手一揖,“某的一手字还算看得过眼,就当答谢给我的优惠。”
莫玲珑的确想给卤味写一张看的过眼的招贴,略一沉吟:“那多谢郎君,请进。”
后院门打开,她让林巧开了厢房,找出文房四宝,从陆如冈没用过的纸中,选了一张红色洒金纸出来。
韩元选了支大号狼毫笔,吸饱墨汁,手腕一沉,“打烊”二字如铁画银钩,根骨俊逸。
写得真好!
莫玲珑惊喜之下,又说:“可否麻烦郎君帮忙再写一些?”
“自是无碍。莫娘子尽可提来。”
韩元计算着时间,从此地到那家客栈一个来回总要两刻,足够他写很多幅字。
他一手按着纸张,一手持笔,微微侧头倾听她的要求。
只听她微顿片刻,说:“那就麻烦郎君再写两张,一张便写‘促销’二字,另一张麻烦些,写上卤鸭膀鸭脖30文一斤,其余卤鸭货20文一斤。”
“可。”
韩元走笔飞快,转眼就把两幅字写完。
然后坚持留下银两,提着一包辣卤鸭脖离开了。
莫玲珑吹干墨痕,交给林巧去替换下自己写的那张,等到明日就有新的招贴可用了
末了,她说:“这个人,我好像见过。”她一向很能记人,这人一定见过。
“姑娘可能忘了,他是‘梅鹤双杰’里头的一个嘛,跟……”林巧忽然掐住话,生硬转场,“我去前面把这张纸贴起来。”
“……这有什么,跟陆如冈齐名是吧?”莫玲珑笑起来,“那他应该现在讨厌陆如冈才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我得谢他捧场,这生意更要做。”
林巧愣了一愣,然后恍然一笑:“对哦,姑娘这么说也对!”
霍娇终于想起:“师父,我想起来了,我们前两日去找匠人的时候,在那桥上碰到的人里,就有这位郎君!”
应该就是那时了!
“不错,最近记人的本事长了。”莫玲珑夸她。
霍娇脸红:“师父说的,要学会记客人和客人的口味,我还在学。”
以前她记揍过谁,怎么揍的,揍得怎么样,现在不过是换个记法,她能学会。
韩元走出这片街,去城东的望春楼买了只吊炉烤鸭,同几样金安本地的名菜,让伙计装在提篮里,一并付完银子,走去青云桥侧。
不多时,书院的马车出现,他招手上车。
一进入内,便有好友袁佩佳为他介绍:“陆老伯,这位韩兄,是山长的公子,跟陆师兄并称我们‘梅鹤双杰’。”
只见马车内,背靠着车厢一侧的老者,须发花白,愁容满面,另伴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
老人勉强撑起几分精神:“果然英雄出少年,这位韩公子一看就极有才学。”
韩元一揖:“谢陆老伯赏识。”
“当然,韩兄有一篇策论,被国子监拿去当范文讲学呢!”
“了不起!”老人捧场。
韩元不善言辞,在袁佩佳陪伴下,这趟行程才算没有冷场。
马车驶入书院山门时分,已是暮色四合,书院的各处已掌了灯。
韩元将提篮交给同窗,带着陆族长先去见父亲。
韩山长规矩严格,平日里韩元也同其他学生无异,住在斋舍中,并未与家人同住在书院旁的院落里。
行到院门前,同样需叩门求见。
等陆族长见到韩山长本尊,忽然老泪纵横地扑上前跪下:“山长大人,你们可要帮帮老头我啊!”
从旁陪伴的袁副山长同韩山长两人视线一碰,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讶异,迅速将老人搀扶起来:“陆老伯何出此言?”
他们收到的书信中,这位老族长只说来交剩下的赔银,顺便想带亲孙来金安的学府开开眼。
对陆如冈,他们有爱才及惋惜之心,自然欢迎。
可今日这是怎么一出?
老人不肯起,坐在地上悲愤哀嚎:“都怪那莫家女啊,害我陆家子嗣名声,毁他前程!”
他擦擦眼泪,咬牙切齿道,“书院因此蒙受名声损失,应该也能感同身受吧?不如我们一道翻案,将那莫家女告了!”
听到此处,韩元唇角一落,忽地看向一旁的袁辅仁,开口道:“老师对律法颇有些研究,三法司会审的案件,若要翻案该怎么翻?”
身为副山长的袁辅仁一下子明白过来,蹲下对地上的老人说:“老人家,那孩子我们也觉可惜,可三法司会审非同小可,说明案子由都察院监察办理,最后还要交皇上,您要想翻案,至少得敲登闻鼓。”
登闻鼓一敲,要先去半条命。
那老人果然目光一虚:“当,当真?”
他身旁的孩子听到登闻鼓吓得一缩:“……爷爷!”
“自然。”
“那书院就什么都不做吗?任那莫家女毁名声?”老人声音一扬。
韩山长眉头皱起:“悔婚既然是事实,便是违反律法,至于书院的名声——”
他向外一指,“我教书育人不是为了扬名。若想要名,留在国子监就好,何必回来?”
袁辅仁打圆场:“老人家稍安勿躁,先用过饭歇息下,从长计议。”
随即他看向韩元,“我同你父亲还要备课,你喊上佩佳一道,招待陆族长用饭歇息。”
韩元:“是。”
将老人和孩子带进膳堂,那几个同窗已经围坐,他带回的菜满满摆了一桌,都已热过,正散发阵阵香味。
见人已在其中,他递了个眼色过去。
袁佩佳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两位山长不愿掺和此事,便主动招呼老人祖孙俩入座。
老人跟孩子显然是饿着肚子等他们来接,看到一桌菜眼睛都直了。
等人坐下后,他一一介绍桌上的菜:
“陆伯,您瞧这些都是我们金安本地的名菜,吊炉烤鸭,皮脆肉嫩,蘸面酱裹饼子那是一绝,蜜汁火方,用蜜蒸透了火腿上最好的一块,肉香而不腻,还有这糖醋鱼……”
袁佩佳口才文才俱佳,经他一介绍,桌上卖相普通的菜顿时富丽堂皇起来。
他说完一道,那孩子便吃一道,然后也给老人夹。
祖孙俩许是饿了,顾着吃饭,没再大放厥词。
这份安静,持续到他们尝到辣卤鸭脖为止。
袁佩佳正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这道陌生的菜,伸手捅了捅沉默的韩元,后者才说:“这是卤鸭脖,辣的。”
祖孙俩眼睛同时一亮,老人不再矜持,露出急切的神情:“辣的?辣的好啊!我们那里的菜口重
,也爱放茱萸!金安到底是大地方,什么口味的菜都有啊!”
辣卤鸭脖带回来已经凉了,如今隔水蒸过,被水汽冲得淡了,但那份卤香却更浓郁了。
孩子弃了筷子直接用手,吃得满嘴透香:“哥,这卤味做得真好!”
又问老人,“爷爷,你说是不是?”
陆族长终于露出今天唯一发自内心的笑容:“宝儿爱吃,等爷爷办完正事改天给你买去!”
一直没搭话的韩元终于主动了一回,拉平唇线:“不用改天,正好的事。”
第37章
陆家祖孙俩在书院住了一晚,次日便要赶去府衙应卯。
陆如冈的处罚,刑部通知到他们当地府衙,又一路盯着县衙通知责令他年底前筹钱送去金安。
因是限期执行,他不敢耽误,可心里着实憋着委屈。
他们还没享受几天探花同族的荣耀呢,要他筹钱替陆如冈还钱!
他一个穷教书的,哪有那么多银子?
好不容易在族里东凑西凑,凑出来50两,马不停蹄托人送到金安。
剩下的100两,实在是凑不到了——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陆如冈的亡父本就是族里旁支的旁支,谁肯为这种关系掏真金白银啊?
可恨他身为组长推脱不掉。
这100两可是他半辈子的积蓄,准备给孙子存着上学娶媳妇用,也是他的棺材本。
他怎么可能肯心甘情愿交给那莫家女?
既说不动梅鹤书院,他就自己去府衙问。
韩元安排了马车,跟袁佩佳一起送他去。
门子往里通报后,通判疾步出来接待。
这案子从上京摊派下来,交办到他手上,干着急没一点办法,他有什么法子去催外地的?
对方能赶在限期内来人,可不是解他燃眉之急嘛!
“老伯,你好你好!”
通判将人邀入内,让侍从奉上茶水,见同行还有两个穿着梅鹤书院外裳的青年,仪表堂堂,心彻底放下来,夸道,“看老伯为人就知道,陆家诚实守信,门风上佳啊!”
一番吹捧,陆族长颇为受用,终于大胆问出:“官爷,我若想翻案,该如何办啊?”
“啪”,“刺啦”两声,通判手里的茶壶从手里摔下来,砸了个稀巴烂,脸色瞬间变了:“你,你说啥?”
这案子皇上批了,全国抵报发了,想咋的?
陆族长被溅了一脸茶水,拍了拍胸前被溅湿的布料,面带尴尬:“您说说,凭什么悔婚还要罚银子呐?都已经罚了陆探花了,不就该结了吗?”
“老伯,您那边府衙究竟怎么告知的!那不是陆如冈的罚银,那是欠银,他欠了莫家一百五十三两!这都有零有整的呢!”
“可……这也不该我来替他还啊。”
通判耐着性子:“您当这是过家家呢?这可是三司会审,都察院监察办案,你们作为陆家族人,替他还钱是天经地义,大不了回头让陆如冈一一还你们嘛,他现在又不是死了,只是罚了,对不对?
“可别动不动就想翻案,三司会审皇上批阅的案子哪是你想翻就翻的?登闻鼓敲了都没人搭理你!”
陆族长听得呆若木鸡。
“爷爷……”那孩子扯了扯老人的衣袖。
“赶早不赶晚,您守约这是给孩子做榜样对不?走吧,咱这就去……”
通判哪里肯让他反悔,立刻带了一行五六个差役,清了道浩浩荡荡往城东去。
金安的街市比他们小镇繁华不知几何,那孩子看得目不转睛,陆族长却心如刀绞——他的棺材本啊……
迷迷糊糊中,只听差爷唱诺:“莫家到了。”
通判看着长长的队伍问:“哎,这是干嘛呢?”
“好像是在排队买什么。属下去瞧瞧。”
“爷爷,好香!”那孩子拉了拉陆族长的手,“好像就是咱昨天吃的辣卤鸭脖,爷爷买!”
老人眯着眼,看清了那家铺子门前的确挂着莫记杂货铺的牌子。
“大人,就是莫家的杂货铺子,莫娘子在门口卖卤味,排队的这些都是来买的!”
通判:“嚯!去吧莫娘子请来借一步说话。”
“是!”
陆族长带来的倒霉孩子还在纠缠:“爷爷,你说了要买的!咱去排队吧?”
看了一路戏的袁佩佳挑眉看向韩元:你早就知道吧?
韩元淡淡看他一眼:慎言。
铺子里,差役来请莫玲珑的时候,她正忙着收银,当即把霍娇从后厨喊出来替她手。
出来见这阵仗,她心里有数,福了福:“民女是莫玲珑。”
“莫娘子,这位是从南岭赶来金安,替陆如冈还银子的陆族长。”通判说完,后退一步,好让莫玲珑看见老人。
莫玲珑看着须发花白的老人。
从他脸上看到强烈的不甘和不愿,但她恍若未见,微笑着上前一礼:“如此。听陆如冈说他离本家多年,没想到族里对他的恩情还在,若是多受族长教诲,可能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上次收到欠银50两,那还欠小女103两,有劳了。”
袁佩佳暗暗赞好,朝韩元耳语道:“这位莫娘子好生机敏,把话都堵死了。”
“话多。”韩元离他远一步。
众人都等着老人掏银子,可他怎肯轻易撒手?
憋红脸半天,老人瞪眼说:“不成!他不过是我陆家旁支的旁支,怎轮到我给他还钱?”
他看向通判,“大人,不如你们再找陆如冈亲近的族人来还,可好?”
老头心里想了半天。
既然翻案如此之难,那现在剩下的,唯有从陆如冈的族人身份下手,说他另有关系更亲近的族人,不就行了?
通判怒而发威:“我处只负责敦促交还银给苦主莫娘子,你若要混淆族人关系,自去你们本地府衙攀扯去!”
孩子吓得哇一声哭出来,陆族长狼狈地哄。
此时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瞧瞧,知人知面不知心,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族长,就可知那陆探花昧良心不是什么稀奇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陆家不讲道理……”
趁乱中,袁佩佳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莫玲珑,问韩元:“你说,这莫娘子该怎么要回来?”
“看着就是。”
“呀,你个锯嘴葫芦居然回答我的话啦?”袁佩佳哈哈笑。
只见莫玲珑上前一步:“小女没记错的话,案子审下来后,分两地衙门敦促执行,委派到贵地府衙,定然是找到陆如冈的宗亲,也就是您。”
“陆族长,陆如冈上京赶考为何不见陆家资助,他高中探花,陆家却要把他认回宗族?”
“很简单,为的是光耀门楣。可小女听过一句话,福兮祸所依,陆族长您不能享受了探花族长的荣耀,却不承担相应的责任。这跟弃养无辜孩儿的无良父母有何差异?”
她视线落到扯着爷爷要卤味的孩子身上,“陆族长,就是这样给孩子做榜样的吗?”
“你……你……”陆族长被这段伶牙俐齿的反问气得说不出话来,偏生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朝孙子撒气,“吃什么吃?咱不吃!”
“哇……”孩子好不容易停下,又哭出来,“爷爷你说了给买的,辣鸭脖,我要辣鸭脖。”
讽刺意味真是拉满了。
袁佩佳忍不住小声噗嗤一笑,韩元颇为嫌弃地又退开一步。
说完,莫玲珑转头对林巧说,“拿两份试吃过来,一份辣的一份不辣。”
飘着浓浓卤香味,还冒着热气的的卤味送到孩子面前,她淡淡一笑,道,“尝尝喜欢哪种?”
孩子婆娑泪眼抬起:“不要银子吗?”
“不要,免费尝。但买就要花银子了,一码归一码。”
莫玲珑起身,对老人说,“您要是不服气,可以去上京告御状,我也是去上京告了半年,才把陆如冈告进牢里。但欠我的银子,请您限期内还。这也是一码归一码。”
围观客人纷纷附和:
“对,一码归一码,要不认那陆探花,是另一码事儿。”
“哪能尽得好事儿啊?”
胖婶看了半天,忍不住出来说:“这么多年,陆如冈吃用读书,路上盘缠,都花用莫家的银子,哦,中了探花就退掉莫家的婚,你们陆家早干嘛去了?怎么那会儿不出银子供着呢?”
“说的是啊!”
“没错,是这个理儿,胖婶说得对!”
通判听得爽快,话都让人替他说了,哪会喊停。
老人羞得脸皮通红,谁也没跟他说过,这女子如此伶牙俐齿啊!
不是被退婚就羞愤得悬了梁吗?
怎是这种性子?!
袁佩佳又凑到韩元身边耳语:“我觉得该掏钱了,你瞧他那孙儿……”
那倒霉孩子吃完了辣卤鸭脖,又吃了块卤鸭舌,鲜香得眯眼,不依不饶地要老人掏钱:“爷爷,你答应了孙儿的!”
老人被众多含义莫名的视线看着,气得眼前发黑,哆嗦半天从怀里掏出银钱,伸到莫玲珑跟前:“只有一百两,多了一分都没有!”
“你瞧,是不是?”袁佩佳嗤笑一声。
莫玲珑收起银子,交给林巧称重。
“姑娘,是对的!足百两!”
她听完转身进里面,拿着两张纸出来,一张交到通判手里:“大人,民女今日抹零收讫陆家欠银,这张总的收条,交大人留档。”
然后将另一张交给老人,“这是您的,要是不服,可去上京争辩。”
通判心情大好,这桩欠银案子一了,年前他就无事一身轻了,不免多说一句:“上京现在乱着呢,您老啊,还是先回去好好把年过了,等过完年再做打算。”
“上京乱着?”老人抖了抖胡子,一脸不信。
袁佩佳上前一步,伸手一揖:“老伯,某刚从上京回来,上京如今物价飞涨,馒头卖到10文钱一个,同咱们金安那是天上地下。您还是先回去过完年,再做打算。”
“嚯,这么贵?!”
“应该是,我听说现在漕船往上京运粮,赚得厉害!”
“我听跑船的人说,还有人当街抢东西呢!”
连林巧都是第一次听说,小声问:“姑娘,真的吗?”
莫玲珑点点头:“是啊。”
也不知何芷的茶楼如何了,还有贺郎君,他的案子结了吧?
“爷爷,我要吃卤味……”
陆族长气得胡子发抖:“混账东西,还惦记你那卤鸭子!”
“不是答应了我的吗?哇……”孩子当街一哭,老人拉不下脸恨恨扔下一句,“给我来一斤。”
莫玲珑手指队伍尾巴:“那麻烦您排队。”
像是生怕不肯,那孩子出溜挣脱了老人的钳制,跑到队伍最远的一头排好。
陆族长再气,也只能远远站着,胸口一起一伏,缓缓平复。
莫玲珑和林巧视线一碰,两人各自眼里露出笑来,默契地转身往里去。
“今日促销,鸭脖鸭膀30文一斤,其余统统20文咯!”林巧声音清脆响亮,吆喝起来十分动听。
几个官差被袅袅传来的卤香勾出了馋虫,奏过通判大人后也排入队伍。
袁佩佳用手肘捅了捅韩元,指着队伍:“来都来了,好不容易进一趟城,你不会告发我吧?”
韩元给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抬步跟上。
寒风中等待不是什么好滋味,好在不一会儿,林巧捧着一个暖匣出来,从队伍最远处给客人送热茶。
伴着热茶的,还有切成小块的卤味,上面插着细细的竹条供拿取。
“大娘,喝点热茶暖暖手,没尝过我家卤味的,可以尝尝!”
“哟,这哪好意思……杯子我咋还你啊?”大娘怯怯地伸手拿起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竹制小茶杯,视线瞟着里面的餐盘,“还有,我刚尝过了,还能尝呢?”
“能尝!至于杯子,我们铺子门口有大桶,您喝完的茶杯到时放里面就行了!”
说着,送到袁佩佳和韩元面前,她一眼认出了韩元,又看到他身侧的生人,笑着上前:“多谢两位公子这么冷也来照顾生意,喝杯热茶暖暖手,还有好多两位没尝过的卤味呢,尝尝吧?”
袁佩佳笑眯眯:“他尝过了不用给他,我就替他多尝一块,可以吧?”
“当然可以!您随意挑,不辣的品种,我家姑娘最推荐鸭舌,辣的鸭脖和鸭膀都好。”
“那就试试你家姑娘的推荐。”袁佩佳挑了块鸭舌,又挑了块鸭膀。
他先喝了口茶,入口的茶水透着焦焦的米香,“这是什么茶?”
“我家姑娘说,这是大麦红枣茶,冬天喝暖胃暖身的。公子若是喜欢可以再添!”
“别致,嗯……唔!”
袁佩佳把鸭舌塞进口中,轻轻一抿,滑嫩的舌肉脱下骨来,丰腴又爽口弹牙的肉顺着喉咙入肚,只剩下一小条软骨在口中,细细嚼还能嚼碎,真是十分奇妙的口感。
“这鸭舌滋味真好!让我在试试鸭膀。”
鸭膀的结构丰富,有软骨和筋,还有薄薄的皮肉。
咬开了鸭皮,筋肉间浸透了卤汁,酥软的皮,略带嚼劲的筋和肉,口感层次都不同。
一口下去,只觉开了胃,让人想放开了大快朵颐一餐。
“了不得啊……”袁佩佳脸上的戏谑荡然无存,只余震撼。
韩元颇看不过他这幅不值钱的样儿:“那你待会儿多买点。”
“不,我不是说这卤味了不得,呸,这卤味自然做得也是了不得,可这份手段更了不得。”
他伸手一指,“你瞧,这排队的总有十几二十人吧,后头还在源源不断地有人过来排,她先用热茶抚慰上,让你不好意思走,要走你也总得到人家门前去还杯子是不?”
“来都来了,给你尝一块儿,把人勾得……”他咽了咽口水,“七上八下的就想多买几斤大吃一顿!”
“没办法多买几斤。”前头的人扭过头说,“鸭脖限买一斤,其余鸭货不挑品种,限量两斤。咱就是说,最多也就三斤!”
袁佩佳:“……”
好不容易队伍慢慢往前挪,陆家爷孙俩买到了卤味,老头立刻拧着孙子离开铺子,生怕多打一分交道。
“嘿,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感受到来自韩元的斜乜,袁佩佳立刻改口,“我没那意思,我是说,像陆族长这样心术不正的,就该莫娘子这样直来直去地惩治。”
这时,他一抬眼,忽然看到门上贴着的价目表,神情一动,乜着韩元说,“这字儿是不是有点眼熟啊?”
韩元神色不动:“是吗?”
“待会儿我问问莫娘子,能不能一两银子卖给我。上回有人求此人的字,好说歹说也不肯的,是吧?”
韩元:“……”
排在前面的客人一个个买完离开,终于轮到了两人。
未等韩元开口,袁佩佳瞄了眼两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圆肚陶锅,飞快报菜:“两斤鸭脖,两斤鸭膀,剩下的给我多装点儿鸭舌。”
他一指自己和韩元,“这是两个人的份,可以吧?”
“好咧,马上称好。”
见负责从陶锅中捞出称重的姑娘面上覆着一张薄薄的丝帕,他稀奇道,“姑娘为何面上佩纱巾?”
林巧笑着接话:“我家姑娘说,这样卫生,可以保证唾沫不进卤汤。”
袁佩佳恍然大悟:“倒是仔细!”
见这小小的摊头分工有序,他心中愈发赞叹不已,又听楼上叮叮咣咣声音不绝,问,“楼上这是……”
后面排队的客人便抢答:“铺子在装修,等装好了开饭馆呢!”
林巧笑笑:“是呢,到时候公子可要来赏光啊!”
“一定来!”袁佩佳瞥着墙上价目表,若有所指地问,“我想问这价目表是……”
韩元立刻打断他:“我应你便是!”
袁佩佳揶揄一笑:“你瞧你,都不知道我要跟这位姑娘说什么了解瞎应我,不过我可记下了哈,你答应了我!”
随即收起不正经的笑,正色道,“我想同你家姑娘聊聊,可不可定期向我们书院供应卤味?”
林巧跟霍娇两人对视一眼,眼里尽是喜色:“当然可以,公子这边请。”
铺子里面的杂货都搬得七七八八了,一个陈列架后面空置着,摆了几张椅子。
她请两人坐下稍等,然后把莫玲珑从灶房喊过来。
袁佩佳也不弯弯绕绕,直接定下每三日送一批卤味到梅鹤书院,价格则与现在铺子的折扣价持平。
“莫娘子,你可有什么要求?”他看着莫玲珑,却用余光觑着韩元,笑容温和。
书院的师生上下足有两百多人,持平的价格对莫玲珑来说也有大大的赚头。
这种送上门来的好生意,莫玲珑自然要吃下:“不敢说是要求。就怕吃一段时间,大家会吃腻卤味,加上现在天冷还不觉得,等天热了也怕坏,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偶尔轮换品种?天热了之后,我也会想办法供应其他吃食。”
袁佩佳和韩元碰了下视线,双双点头:“莫娘子想得周全,可。”
莫玲珑:“那两位公子不妨拟个契书来,我们双方订立后,去官府留个档备案,对我们各自都是个保障。”
“甚好!”袁佩佳击掌,“我现在就拟,笔墨拿来。”
他笔下契书写得极快,不一会儿开始誊写第二份,莫玲珑心里记挂上京,便问:“袁公子是什么时候从上京回的?”
“刚回来第三日。现如今从上京出的漕船和马车,都涨了价,我啊,还是借了同窗的光,跟着兵部的马车一路南下,其他都好,颠得我……”
听到此处,韩元出声打断:“袁兄慎言。”
袁佩佳捉黠一笑:“颠得我饭都吃不下。”
你瞧你想哪去了,我像是那种在姑娘面前口出不雅字眼的人么?
但莫玲珑注意力都在涨价上,忧虑道:“竟然这么严重了,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是从漕船走的。”
“也乱了没几日吧,我回来前,听说首辅金大人府上,查抄出来前太子的东西,估摸着上京的天啊,要变咯。”
韩元皱眉:“袁兄慎言。”
“好啦,慎言慎言,你这样下去真要跟老夫子一个样了,明明才十九好儿郎,那么严肃做什么哦!”他笑嘻嘻掏出袖袋中的碎银,对莫玲珑说,“契书我先带回书院落章,过几日莫娘子来送卤味时再给,这是定银。”
契书里写了定银十两。
“……这有点多了。”莫玲珑往回推。
她不是第一次接这种合同,但定银给这么大方的,实在不多。
“没事。”袁佩佳脸上依然带着笑,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我看莫娘子你这么大阵仗,也不像随便做做,就当我眼光好,提前用低价定了一年的菜。”
韩元怕他又口出惊人之语,拉着人走了。
“啧啧啧,韩兄的字果然当得起‘字迹旷达’四个字,写价码都比别人看着顺眼,你说是不是啊?”
韩元微顿:“那日莫娘子给了低价,我才……”
“你瞧我说什么了?我只是夸你的字嘛,你在解释什么?”袁佩佳得意洋洋。
韩元正色:“但袁兄不要妄议政事,被有心人听去不好。不过,京中当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是啊,你去年没考是好事,这些人倒下一批,还不知要害多少学子被牵连进去。”
“……”
两人离开后没多久,铺子门口的卤味就卖得七七八八了。
“姑娘,那陆老伯来一闹,好像还帮咱们多招徕了客人,今天快有一百斤,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林巧眼神都在发着兴奋的光。
莫玲珑:“剩下不卖了,先把价目表收进来,下午我跟霍娇出去一趟,看看城西的肉铺情况。”
又看向霍娇,“先准备做午饭吧,把楼上几个师傅的饭也一同做了。”
“是!”
霍娇手脚麻利,蒸了几十个肉包,莫玲珑则炒了两个素菜,捞一点卤汁焖了一锅酥肉,再加上剩下的卤味,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
饭也是满满一锅,搁在桌上。
她工钱给的足,今天匠人一共来了八个。
做了大半日的体力活,正是饿的时候,下来一见这样的阵仗,工头有些懵:“莫娘子,咱几个也吃这些吗?”
惯常情况下,请人做工的人家,都会供应饭食,但一般都是见点肉丝荤腥就算过得去了,哪有大鱼大肉这么招待的?
更不用说同桌而食了,让他们坐下吃也不自在。
莫玲珑指着旁边的碟子和桌上的公筷公勺,说:“家常便饭,我家没别的桌子了,椅子倒是不少。”
她先盛了一碗饭在餐盘上,随即又用公筷夹了点蔬菜和焖肉在盘子上,然后坐下,“就这样吃。”
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分餐自助,但匠人们看主家跟自己吃一样的饭菜,心里颇为受用。
有人捧着盘子就蹲在墙角,也有坐下来规规矩矩的,一顿饭吃完,莫玲珑已经把所有人来历听了个七七八八。
“莫娘子,这卤味可还有啊?咱也想买点待会儿去给家里人尝尝。”有人问。
“是啊!刚在上面干活儿的时候我就想了,等下工我买它两斤,香死个人了!”
林巧边吃边笑:“今天的都卖完了,剩下叫咱们都吃进肚子里了。”
“那明日我早点来!反正这墙也要加紧点速度,才好给漆工多留点时间。”瓦工说。
“好!我也早点来!这点子门框我也做快点儿,天气冷,晾漆可费功夫呢!”木工说。
“那我也来!”
“我也是!”
匠人们热火朝天,说定了第二日要一早过来。
这样既能买到莫家的卤味,又能提前干完活,好留工期给苦大仇深的漆工。
当然重点是卤味。
吃一口想两口,吃两口想三口,桌上的根本不够敞开了吃啊。
第38章
匠人们吃了饱足的一餐,连午休都没休,喝两口水就继续开工干起来。
“娇宝,明日多做几个包子,中间给师傅们送上去。”莫玲珑霍娇交代。
“哦。”霍娇顺口应下,才听明白是什么,惊讶地问:“师父,为啥要这样招待匠人师傅啊?”
她还没沦落作乞儿的时候,被牙人卖去过一户人家做工,只有被压榨的份,生怕她多吃一口。
林巧附和:“是啊,别人家最多给匠人师傅准备一大锅烂糊肉丝,姑娘你太大方了。”
“看起来是我大方,可占便宜的可能是我才对。”
莫玲珑在数钱,听她们发出疑惑的声音,没有抬头:
“首先,他们是有手艺的,我们出银子,人家出技术,不存在谁高谁低,换一身衣服他们就是咱们的顾客,也就是衣食父母。再说,一样要招待人家,让人家吃饱点,不是就动作快点儿吗?最后受益的,是我们才对。至于一起吃不一起吃……你不觉得分开坐辛苦吗?卫生的问题,分餐就能解决。再说我们去买肉比别人便宜,里外里一算,还是划得来,对不对?”
林巧拍手:“姑娘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看明日啊,他们一定早早来,还把活儿做得漂漂亮亮的,提前就能把铺子重新装好!”
“那师父,我们今天多买点鸭货回来吧!”霍娇干劲十足,“今天又只卖了大半天,明天咱们做两百斤,卖到下午打烊?”
莫玲珑却缓缓摇头:“你猜为什么不要?”
霍娇一下子卡壳:“是不是师父说过的那个……叫什么饥饿营销……?”
噗嗤一声,莫玲珑笑出声,爱怜地揉着小丫头的脑袋:“哎呀,你怎么学得这么好!”
这孩子真是把她随意说过的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饥饿营销四个字,还是在上京时,
霍娇问为啥不继续做松饼,其实上京还是有人买得起。
她当时说,就当是饥饿营销吧,虽然利润比做鸡肉包跟叉烧包都要高,但灾时还是要照顾大部分客人的需要。
“但现在只是因为,咱们要准备开始给梅鹤书院供应卤味了。”莫玲珑眨眨眼。
她带小姑娘去城西。
两人赁了顶轿子,问轿夫城西哪家肉铺最大生意最好,便去那里。
跟城东的热闹比,城西更有生活气息,百姓居住也更密集。
那家肉铺,便在街上显眼位置,生意很是红火。
莫玲珑先看了一圈,下水有一些但不多,也不作搭头送客,等买肉的客人离开后,她上前问:“老板,这些鸡鸭下水怎么卖?”
那人看她还是姑娘家打扮,只当她替家中长辈出来买菜,应是随意打听,便也随意答道:“十文,任选。”
十文!
霍娇听着拳头都硬了。
“嫌贵?若诚心想买,7文一斤,还有些鸭掌鸡脖,做好了滋味也好,就是费佐料。”
两人自然婉拒,又逛了一会儿,其他肉铺的开价即便平一些也要6文一斤。
“看来之前那家肉铺还算便宜,师父你是不是为了跟那掌柜再谈一下供应啊?”霍娇终于回过味来。
莫玲珑点点头:“对。”
现在有了书院这个稳定的出货渠道,她需要更大量更稳定的原材料供应。
那有几家虽然谈过价格,但她也没答应给人家一个长期稳定的需求。
她得了解市场情况,才好跟对方谈价格和量。
再到富贵肉铺,李掌柜看见她俩迎出来:“说了今天给你们送啊,怎么还专门跑一趟?”
莫玲珑:“李伯,我们上回约定的得调整一下,您去尽量多收些给我,我现在每日至少需要二百斤,价钱,可以稍涨点。”
还没见过主动涨价的顾客呢,李掌柜一时怔住。
他自己的确供不上这么大量的鸡鸭下水。
望春楼订鸭子不是日日一个数,可要是加点银子去外面收,那就不一样了……
每日至少二百斤呐!
他的肉铺生意也不是日日都好。
碰上下雨、大风,或者天气热坏掉的,有时候还会亏本。
望春楼从他手里收净鸭的价格压得很低,他不过挣个热闹。
满打满算地扣掉伙计的工钱和铺子的租金,他一天不过净挣个几百文。
而现在,两百斤鸡鸭下水他一转手就能赚几百文。
这么一来……
算清了帐的李掌柜,顿时脸笑得跟菊花似的:“那感情好。来,坐坐,我给你们师徒俩倒茶喝。瞧,那些就是打算让我家伙计一会儿给你们送去的货,新鲜着呢!”
莫玲珑看了一眼,框子里的鸭下水满满一筐
“茶就不喝了,掌柜只需答应我,给我的东西必须得新鲜,价格公道,我今后的肉食采买都从您这儿走。”
李掌柜满面红光:“那是自然,我这可是几十年的老铺子了!姑娘你就放心吧。”
莫玲珑重新调整了契书的文字,给李掌柜留了五两银子作定金,两人去官府留了一份备份。
这样一来,她的卤味生意,也算顺顺利利地打通了前后关节。
从官府出来,李掌柜乐呵呵地坐上驴车:“姑娘你年纪轻轻能自己拿主意,不容易!”
“您走好,我师父就是什么都会。”霍娇认真说。
目送李掌柜离开后,她忽然哎呀了一声,扯住莫玲珑衣袖:“师父,你说书院的那位袁公子,他有资格能替书院向咱们买卤味吗?”
此刻已回到梅鹤书院的韩元冷哼一声,往膳堂方向虚指了一下:“你且想好,如何应对袁师伯的质问,还有膳堂方大娘的白眼吧!”
“你这人……”袁佩佳啧道,“我可是为了大家谋福利,再者,山长委任我做副讲兼任斋长,我也算书院的中坚力量吧?至少我不渎职呐,你就跟我一起去吧?啊?”
“胡搅蛮缠!”韩元把衣袖从此人手里扯回来。
但嫌弃归嫌弃,韩元还是陪着袁佩佳去山长和膳堂兜售了一圈卤味,忍受他极尽浮夸的表演,有惊无险地将此事抹平。
莫玲珑回想那位袁公子笃定而自然的姿态,唇角一翘:“他看起来比旁边那位公子年长些,我猜他不是学子,而是已经有功名的仕子,在书院应有职务。”
“哦……”霍娇依然有些惴惴,“可他要是最后拿不到契书的印呢?”
莫玲珑:“他留的定金不少,若是毁约,还要付我罚金,万一真的不成,既然能谈成一个书院,再谈成一个也不难,实在不行嘛,就像你说的,咱们每天从早到晚卖,也能卖掉。”
“至于你担心跟肉铺的契书啊,你忘了我们过完年要开饭馆了?总有办法的。”
她当然不会签对自己不利的合同。
两人揣着契书回到铺子,肉铺的伙计已经将满满一大箩筐的鸭货都送了来,林巧烧了热水,正坐在小院里洗得热火朝天。
莫玲珑开门进去,她抬起笑脸:“姑娘快看,我马上洗完了,你瞧瞧这么洗还成么?”
霍娇上前翻检一番,故作老成:“凑合。”
“你个死丫头!”林巧将手上的水抹到霍娇脸上,拧着她坐下,“你来洗!”
“我洗就我洗……哎,师父你快来看,这不是最好的下五花吗?”霍娇一眼认出一堆鸭货里,方方正正的两条五花肉,捧到莫玲珑面前。
教她做菜的时候,莫玲珑会顺带着教她辨认食材,眼前小姑娘手里的这块,还真是靠近臀尖的下五花,一头猪仅能出三四斤的好肉。
在上辈子她开玲珑记那会儿,上好的两头乌下五花进货价都要五十一斤。
“哦,你说那条肉啊,伙计说是他们掌柜交代了送姑娘的。”
这么好的肉,今天必须好好收拾,炖成东坡肉啊!
莫玲珑跟霍娇换上白色罩衫,梳拢好头发包起,一身利落站到灶前。
莫玲珑:“今天卤鸭货就交给你,我教你做道硬菜!”
小姑娘眼神坚定得像要入党:“是!”
林巧自告奋勇烧灶,瞧见两人同步的动作,笑起来:“起先看姑娘这样穿还不习惯,现在觉着这样做出来的饭食干净!”
“那当然!师父说了,自家吃到头发都嫌脏呢,要是让客人吃到,那可是砸自家招牌!”霍娇一脸严肃。
“是是是,霍大厨说得对。”林巧揶揄笑:“‘师父说’,‘师父说’,小小年纪马屁倒是不少!”
霍娇:“巧姐好好烧你的灶,烧得不好可是丢脸!”
林巧:“……我会烧灶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两人吵嘴不耽误手里动作,霍娇一边汆烫鸭货,处理卤汁,一边留意着自家师父手里的动作。
莫玲珑放慢了动作演示。
先将五花肉冷水下锅,耐心地慢慢煮沸,捞出来处理干净皮上的残毛,修整出四四方方的形状后,用棉线扎起定型。
“师父,为什么要扎起来?”
“为了定型。自家吃其实也可以不扎,但酒楼这么扎起来了出菜的时候能快些,品相也好一些。”
“是。我明白了。”
莫玲珑让林巧拿来个厚胚的陶锅,底下铺上厚厚一层姜片和葱段,然后将扎好的肉皮面朝下,洒花雕,酱油,入八角桂皮和一大把冰糖,兑上刚刚炖肉撩干净渣子的水,用小火慢慢煨炖。
很快,熟悉的卤香味中,蹿出来一小缕肉香,细细绵绵的,不容忽略。
“太香了,我像没吃过午饭一样肚里空空……”林巧喃喃。
莫玲珑::“还没到更香的时候呢,把灶房窗户关严实一些,免得扰了邻居。”
霍娇翻动着卤锅,不解:“还会打扰邻居吗?师父以前烤松饼的时候,那味儿更香,也没见左右邻居说不好啊。”
“会的。”
不是所有邻居都喜欢这样的“芳邻”。
上辈子,她的玲珑记新店开在一片闹中取静的别墅区,某一天收到一封律师信。
她的女明星邻居,起诉她的店天天飘出香味,害得她天天让阿姨来买菜回去,那保费逾千万的美腰生生粗了两厘米。
胖婶虽然不是女明星,但她捏着刚裁制好的新年衣,发现腰身这里也有点紧。
“他爸,你快帮我瞅瞅,这件新衣服是不是穿着有点儿显紧?”
张掌柜抬头,视线掠过他家媳妇身上紧紧巴着,都起了皱的新衣,眉头也皱起:“这紧了是只有一点儿吗?”
这分明是很紧。
“我就说不能天天去玲珑那里买卤味吃!”胖婶气急地脱下新衣,“你们谁都不许嫌弃我做的饭不好吃,我得忍忍,至少过年前,咱都不能再去买了!”
张掌柜:“……”
是谁去买来,又是谁吃得最多?
“那卤鸭脖卤鸡爪啥的,也不胖人,你怨谁?再说咱也吃了,也没胖嘛……”
胖婶:“那不是下饭嘛!一买卤味,就得做一锅饭,哎,你到底帮谁说话啊?”
张掌柜:“……”
恰好有人敲院门,解救张掌柜于口诛笔伐。
门一开,对上林巧笑意盈盈的脸:“张叔,胖婶在家吗?”
“在呢!”
正为吃了你家的卤味发了福不高兴呢!
张掌柜闻着肉香,一眼看到莫玲珑手上捧着的两个小陶钵,“这是……”
“我做了点吃的,拿来给胖婶和张叔尝尝。”莫玲珑笑容温和。
“进来坐,你俩等等,我去喊她。”
张掌柜笑容复杂,上了楼拉着媳妇小声交代,“我说老婆子,玲珑那孩子又来送吃的了,你可别吃了又埋怨人家,知道吗?”
他们夫妻俩一直都念莫家的好。
当年刚来城东的时候,很长时间没什么生意,多亏了莫爹时不时过来帮衬,也到处跟人推荐,慢慢才站稳脚跟。
“你当我是傻?”胖婶扔过去一个眼刀,吸了口气收紧肚子下楼,“要怨也该怪你不好,为啥不多吃点,害得我吃这么多!”
张掌柜:“……”
猪八戒照镜子,这话合着是说我。
“我的儿,你怎么又送吃的来了?!”胖婶下楼,一叠声地喊。
莫玲珑放下两个陶钵:“婶娘,我卤了点素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另外今天得了一条上好五花,我焖了肉,给您拿来一块尝尝,这肉配米饭好吃,切碎了夹在面饼馒头里也香!”
胖婶揭开盖子,先是闻到夹带着丝丝酒香的醇厚肉香,然后才看到肉被棉绳扎着四四方方的形状,色如琥珀,泛着红润的光泽。
陶钵一震,那肉皮颤动,薄薄的一层肥肉像透明的皮冻一样。
她不用吃,就知道这肉滋味一定好!
“玲珑啊,这……这是什么肉?瞧着像红烧肉,可又比红烧肉讲究。”用小陶钵装着,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这是红焖酥肉。”
大安朝可没有苏东坡,她也不能贸贸然说东坡肉呀。
胖婶咽了下口水:“你这馆子什么时候开?婶娘可是等不及要吃你家的暖锅了,还有这酥肉,也会在店里卖吗?”
她到处跟人说莫玲珑做饭好吃,好多人不信,真想让她们睁大了眼瞧瞧!
莫玲珑笑笑:“馆子总得等年后呢,这酥肉婶娘你尝尝,要合口味的话,我想着可以年前做着当年菜卖。”
“不用尝!这就是最好的年菜!玲珑啊,你尽管做,婶娘先定两份!”
金安的年夜饭,家家户户要凑鸡鸭鱼肉四样,才算体面。
虽然这四样菜,多半要从年三十,慢慢吃到初七初八,直到吃腻。
林巧脸上的喜色,都有些藏不住:“姑娘你瞧,胖婶也说这肉好!”
“那婶娘你们尝尝,陶钵我们明日过来取就行。”
“这怎么好意思,一会儿我遣小胖送过来!”
莫玲珑又带着林巧沿着长街,送出去十来份一样的卤味和酥肉。
但说法略作调整:“我家最近做卤味,味道大,多担待。”
其他街坊却没有胖婶那样因为“芳邻”多费米饭的苦恼,看到这样两个陶钵,只有惊喜。
“我们就怕你以后这香味要收银子呢,就着这卤香白饭都能吃得下去!”
“也忒客气了,这哪好意思?哟我现在就尝尝,天呐……这肉好香好酥啊,太好吃了!”
“莫娘子,都说你要开饭馆了,该不会这就是招牌吧?啊?年前就当年菜卖?那感情好啊,我要两份!”
林巧笑得脸都要烂了,回家路上雀跃地跳起来:“姑娘,这就是你说的要‘市场调研’吗?这么看下来,酥肉能不能做?”
“能做。不过跟卤味不一样,咱们明天换个卖法。”
莫玲珑抬头看天。
月亮细如弯钩,再过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她的玲珑记就要重开。
第二日,莫记杂货铺门前的卤味摊头,多了一样试吃。
小小的碳炉上,陶锅敞着,浓稠的酱汁均匀裹在切成四四方方的肉块上,散发迷人的光泽。
那肉皮哦,随着小火的咕嘟,微微颤动,浓郁的肉香便飘散开来。
即便在卤香四溢的卤味旁边,也丝毫不落下风。
林巧伶俐地把一块酥肉切成很多小份,浇上酱汁,然后清清亮亮的嗓音开始叫卖:
“红焖酥肉,预定年菜咯!”
“香喷喷的酥肉,年夜饭桌上的体面大菜哟!”
排队的食客纷纷伸手要试吃,然后队伍就沸腾起来:
“这肉太香了,怎么预定啊?”
“快,我现在就想买!”
林巧早已背熟了莫玲珑给的话术,有条不紊地答:
“这是预售的菜,因为成本太高,需要先付定金,到时候城东这里我们会统一在年二十九这天送货上门!”
“一份66文,两份优惠100文!”
这个价是莫玲珑从肉铺老板那里打听了金安几家大酒楼的菜价后定的。
望春楼的吊炉烤鸭半只70文,一只120文。
金味居的红烧肘子一份88文。
她的定价比大酒楼便宜,滋味敢给客人提前试吃,还能卡着过年的时间送货上门,应该有吸引力。
队伍后头的小胖急得跳起来:“姐,我娘说咱家要定两份的!两份啊!”
他昨天只吃到一小块酥肉,做梦都在回味。
那肉有肥有瘦还有皮,一层有一层的滋味。
他娘炖得跟树皮一样的皮,玲珑姐炖出来就是软弹弹的,吃着都粘嘴。
他娘做出来发腻的肥肉,玲珑姐炖出来就跟冬瓜塘一样,一抿化开,一点儿也不腻。
他娘煮出来塞牙的瘦肉,玲珑姐炖出来每一丝儿都酥软酥软的,还饱含了滋味。
真是……嗐,吃了一口想两口啊。
林巧扬声:“知道啦,给胖婶定好了!”
霍娇记账,称重卤味,林巧发契牌,招徕客人试吃,两个人搭配着干活,效率极高。
一上午功夫,散客定了15份酥肉,加上做完送出去的试吃,定了有20份,足足35份大单就来了!
莫玲珑告诉她们俩这个菜的净利后,她们看着账本上的数,就跟看到雪花银耀眼的银光一样,动人极了。
“收工吃饭!”莫玲珑看了眼陶锅里剩下的菜,直接把饭菜端到铺子里吃。
这样还可以守着摊头,边吃边照顾生意。
“姑娘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莫玲珑把罩子一掀,露出开口的包子:“上回说的叉烧包,我看铺子里调料齐全,做完教霍娇做了馅儿,尝尝吧!”
另烫了青菜,做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和高高的米饭。
这时,里面的匠人师傅也纷纷赞叹起来:“莫娘子这包子做得忒香了,从来没吃过!”
“还有这红烧肉,比咱上次在香满楼吃的都强啊,香!”
今天来的师傅实在太多坐不下,只能分开吃。
莫玲珑都怀疑,那带头的匠人师傅,将整个匠作铺子的匠人都喊来了,今日楼上已开始粉刷墙壁,涂装门窗。
“大家辛苦,多吃点,包子还有的,管够!”
里面传出一道不太好意思的声音:“东家,我能买点儿回去吗?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吃,这一口一个的……”
“没事,您喜欢就多吃点。”
这时又来客人,林巧吃完起身招呼。
那客人也看中了酥肉,一口气定了三份。
林巧在账本记下客人地址,给完契牌后,忽然惊呼:“姑娘,咱们店的契牌只有一个了!”
现在用的契牌是杂货铺里卖的普通竹片,莫玲珑在上面盖了个印而已。
“我马上出去买……”
还未说完,刚才那道声音又起:“东家,什么契牌?我瞧瞧。”
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过来,接过这普通的薄薄竹片翻看片刻,“就这?您等着,我上去给您现做!”
有匠人说:“东家您就别出去买了,买的功夫还不如姜师傅给您做来得快呢!他可是咱四方街上的头牌木匠!”
另一个匠人:“就是,他一口气儿吃了十个包子,该让他给您做!”
不一会儿,打磨光滑,镂刻了“玲珑”两字的一把薄薄的木片伸到莫玲珑跟前,姜师傅憨憨一笑:“叫莫记的铺子有好几家,我看东家在契书上留的名儿叫这个,就给您做了这式样的,行不行?不行我再改。”
“太好了,能帮我在上面刻上数字吗?”
莫玲珑在上京见过不少铺子的契牌,手里这一把,几乎可以赶上公主府的红木牌子。
“小事儿一桩,那我再做一把,回头等有空了您拿点儿桐油油上,更好看!”
“谢谢您!”
姜师傅搔搔脑袋:“谢就不必了,您把那焖肉的牌子也给我一个,我定两份。”
“林巧,拿试吃碟子过来,给姜师傅先尝尝。”她解释道,“我听您口音不是本地,这焖肉有些甜口,不一定合口味。”
姜师傅摆手:“不用尝了,我看这色面,闻这味道就好!再说您做的这叉烧包,我吃着就挺美。”
“东家不用替老姜操心,他是金安女婿,家里一直吃的是甜口。”
“那好,林巧记上。”莫玲珑便也笑笑不再推辞。
“好咧!”
一顿午饭高高兴兴吃完,匠人们主动帮忙收拾,连午休都没休,就风风火火开始干下午的活。
莫玲珑则留下霍娇看店,带上林巧去城郊的梅鹤书院。
到了约定的时间来送卤味,顺便推销一下新品焖肉。
抬眼看向远处苍翠的山顶,令人心旷神怡,莫玲珑看着乖巧行路的马儿,忽然说:“林巧,看来我们以后也要养一架马车,才好把生意做大!”
林巧原本心里还在担心,万一书院的人认出自家姑娘,言语之间不客气该怎么反驳回去,听她这般豪迈发言,噗嗤一笑,心里那点担忧好像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行至山门前,莫玲珑报了袁佩佳名字后,有小童将她们领进去。
门房处烧着炭很暖和,莫玲珑打开层层棉布,露出那只装着焖肉的陶锅,一摸还是温温的。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隔着厚厚的布帘,那人忽地停步,咦了一声:“这是什么香味儿?”
第39章
未见袁佩佳人,先闻其笑:“怪道这么香,原来是莫娘子你送卤味来了!”
撩开帘子进了屋内,暖气一烘,焖肉的香味愈发明显,他耸了耸鼻尖,看向桌上一大一小两只陶罐,“不对,不是卤味的香!是肉香!”
说着看向莫玲珑。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裙袄,厚厚的棉衣也无法掩去俏丽身形,唇角含笑,眉眼明媚。头发只简单束起,绑入丝带点缀,少了金安闺秀常见的脂粉气,多了一分难得的清新。
真是佳人好颜色啊。
也怪不得那人……
他无声一笑,掐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伸手一揖:“莫娘子果然守时。”
契书约定了今日是第一次送卤味的日子。
莫玲珑还礼:“除了给袁郎君送卤味,还有一味新菜,送来给书院尝尝。”
她说完,由林巧捧着小的那只陶罐上前,介绍道,“这是我们铺子新品红焖酥肉,当时契书里有写,如有新菜送书院试吃,新菜在铺子里销路很好,所以我想不妨也带来书院给袁郎君尝尝。”
好厉害的小娘子!
袁佩佳心里暗赞一声,契书里一分一毫的价值都不浪费。
“当然也是来取回我们铺子的那一份契书。”她笑笑。
“自然。”袁佩佳听闻她来便已有准备,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递过来的正是她签过字印过指印的那份契书。
莫玲珑接过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无误才交给林巧收好。
一旁的袁佩佳已经打开了陶罐的盖子。
这肉隔着盖子闻已经很香,一打开便充满了整个屋子,连门外负责过来添水的小童都在门前停住脚步。
肉块由棉绳系住,晶莹透着玛瑙般亮泽的肉汁均匀裹在其上,肉皮已然炖得酥软,呈现出半透而软弹的质地。
下面肥瘦相间的肉层肌理,像美妙的石头纹理一般,透着光泽。
“袁公子要不要试试?”
袁佩佳咽了下口水:“要!”
“林巧帮公子把肉切一下。”
“是。”
林巧上前,从带来的一个白色棉布包中抽出一把银色短刃小刀,挑断了棉绳,运刀下肉。
那肉听话得很,除了切肉皮时略弹了一下,肥的部分切起来仿佛豆腐一样轻松,瘦肉肌理随之分开,丝丝缕缕,裹上了肉汁,看起来分外诱人。
袁佩佳不顾斯文体面,先用林巧递过来的竹叉叉起一块。
舌头先品尝到滋味香浓略带粘稠的汤汁,然后才品到酥软的肉皮、润而不腻的肥肉,那酥软化渣的瘦肉。
最后抿在嘴里,融合为一体,顺着喉咙咽下去。
绝了啊!
不知不觉一口下去,他甚至觉得这肉开胃!
“莫娘子你等等,我送去……”瞥了一眼外面地上积起的一层薄雪,舍不得这肉遭凉,顺手把陶钵搁在碳炉上,改口道,“我把人喊来尝!”
他离开后,林巧眼里满是期待的雀跃,看着自家姑娘用口型问:应该有戏吧?
莫玲珑淡淡笑着眨眼:自然是有。
不多时,他领着几人鱼贯从外入内。
这些人多半看不出情绪,剩下一小半则面带着被他中途打断工作的不虞。
袁佩佳反客为主,递给他们一人一把小竹叉:“快尝尝,咱书院要是能偶尔吃上这样的肉,不怕那些兔崽子再出去抹黑咱的膳堂!”
方大娘黑脸:“哪里就难吃了?山长说了,要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有心煮得清淡就怕学子们耽于吃喝享乐!”
但说归说,看着这肉的色泽和香味,她就知道厨子厉害,能把肉炖得这么软糯却不散型,是功力。
“是是是,方大娘你都是为学子们好,可我作为兼任斋长,觉得偶尔打个牙祭也算有盼头儿……”
“净整这些没用的!我来尝尝到底多好吃,害得你这兔崽子上蹿下跳地蹦跶!”一位白发老者上前,率先叉起一块。
入口先是一愣。
众人都瞧着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裹了裹嘴,很快眼下,接着又叉了一块,这次品得慢,细细咽下后点点头,长长地嗯了一声,随即看着他们说:“你们也尝尝。”
见山长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众人也纷纷下叉。
一时间,小小的门房里,只剩下咀嚼声。
当纷纷咽下,咀嚼的声音静下来,却一时无人说话。
众人都盯着那陶钵里剩下的几小块和底里的汤汁,举着竹叉伺机而动。
莫玲珑将众人的小动作和神色收进眼里,将剩下的小块肉再度切小,然后拿出一起带来,还留着些余温的大馒头:“吃完肉会有些腻,大家要不要用点馒头?蘸着肉汤来吃……”
立刻有人惊呼:“绝了!我现在就想配点儿米面把嘴里的香味过下去呢!”
“我也是,一小块肉把我给吃饿了……”
众人分食一只馒头,把陶钵里的汤汁都擦得干干净净,口齿留香。
已经全然忘了刚被袁佩佳喊来时的不痛快。
“这肉叫做……?”
“红焖酥肉。”莫玲珑接上。
一直不吭声的方大娘绷着脸问:“娘子这肉定价几何?”
这么好的下五花肉,又舍得下本钱加香料佐料,还不知多贵呢!
“暂时定的是66文一份,一份有我带来这块肉的两倍大小。”
众人听了心里一松,这价格比城中酒楼的定价要低上不少了,几
个已有家室的讲师都有些蠢蠢欲动。
卢大娘嘟哝了一句:“倒是不贵。”
袁佩佳打蛇随棍上:“是吧是吧?所以……”
卢大娘绷不住脸,笑出声来:“行,都怕得罪我,就等着我来是吧?行了,老身来定,腊月二十七书院的散学年饭,定25份这个红焖酥肉。”
袁佩佳欢呼:“以后谁要害敢说方大娘您做的饭菜不可口我跟他急,分明是您怕学生每日想着吃不好好做学问!这是多么体贴的心呐!”
“莫玲珑多谢方大娘!”莫玲珑也上前道谢。
“不用客气,是你这肉做得的确好!待会儿让佩佳带你过来跟我结银子吧,我那还有事丢不开手得回了。”她看出袁佩佳还有话说,先要离开。
山长等人见此间事了,也分别散去。
看来书院的饭菜采买,都在方大娘手里。
她今后需要打交道的,也只是方大娘。
莫玲珑送到门口,转身向袁佩佳郑重道谢。
“谢就不用了,这是莫娘子应得的,不过,招牌是不是缺了一张?”他唇角一勾。
莫玲珑失笑:“确实,还没来得及写。”
“来都来了,哪能让你空手回去?”他大声往门外一喊,“欢儿,欢儿,人带来了吗?”
“来……来了!”门外有人发出吃力的声音,“表哥,哥,求你了……”
林巧好奇探头往外看去,只见门外一高一矮两人扭在一起,矮的那个正使出浑身解数把高的那个往这边推。
“呀,这不是韩郎君吗?”林巧惊呼。
韩元顿时不动,尴尬片刻后双手一揖:“林姑娘好。”
“来都来了,快进来嘛,莫娘子有了新菜,正缺一副墨宝!”袁佩佳笑嘻嘻,“我们书院也就你这手字拿得出手,你说对不对啊,孟欢?”
“啊?”孟欢一愣,表哥的字固然是好的,可书院里,山长,几个主讲老师的字似乎更有名气吧?
但他反应够快,立刻说,“那是当然!”
“还愣着干啥?去取笔墨呀!”
“哎!”
孟欢一溜烟跑了,韩元顿足片刻,只能撩开门口的厚帘抬步进去。
门房简陋,暖炉旁女子俏立,如一支幽兰绽放于空谷间。
独自芬芳美好。
韩元敛着眉,垂目一揖:“莫娘子来了。”
“是,又要叨扰韩郎君了。”莫玲珑一福。
此时孟欢迅疾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冒冒失失刹住了:“袁副讲,我把纸笔送来了。”
“进。”袁佩佳收敛起表情,道貌岸然。
一个清瘦的男学生低眉顺眼地穿过厚帘进来,呈上手里的东西。
“放下。”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韩元和袁佩佳,将东西放在桌上,一眼瞥到了已经空空如也的陶钵。
一直没开口的韩元:“孟欢回去温书!”
“哦。”男学生应声,忽地想到什么,看向袁佩佳,“可袁副讲答应了……”
“嗐,我还昧了你东西不成?”袁佩佳对着莫玲珑一拱手,“莫娘子,那卤味可否先匀一点点出来,当做给这学生的辛苦费呀?”
“噗嗤”一声,林巧在旁笑出声来。
莫玲珑也莞尔:“自是多备了的,林巧,分一点卤味给这位小郎君。”
孟欢瞳孔一缩,终于明白这门房里的这两位陌生姑娘是何许人也,一时情急:“劳驾,能给我分点辣卤鸭脖吗?!娘子真是莫记杂货铺的?”
“我家姑娘是东家哦!辣卤鸭脖自然可以,我家姑娘本就多备了的!”林巧说着,已拿出备好的油纸和干净的竹筷,夹了两根辣卤鸭脖,又夹了些其他卤味进去,“小郎君要是吃得合意,可来铺子捧场。”
“一定一定!”
这下可以安然混过这几日了,顺便还能去张闯跟前炫耀一番。
孟欢高兴溢于言表,拿着满满的油纸包转身就走。
哪里还管自己得罪了表哥,可要吃挂落。
韩元默默展开了红宣,研墨润笔,提着笔尖偏过头问:“莫娘子的新菜名是红焖酥肉?”
“是,66文一份。”
韩元挥毫,片刻后,红宣上落下红焖酥肉四字,下面一排小字写着:特惠66文一份。
筋骨严谨,丰筋多力。
“这样可行?”他放下笔退开一步。
莫玲珑眼前一亮,的确是写得好极了,挂在门前又要引来不少人欣赏。
“莫娘子是不是还缺菜单?”袁佩佳笑着问,“听说你家铺子年后要重开,金安的老字号,家家都有一份拿得出手的菜单,不如请我们韩兄润笔如何呀?”
莫玲珑自然再好不过,微微一福:“也得韩郎君不嫌弃我家铺子窄小才好,至于润笔费,玲珑愿出……”
“打住!谈钱忒俗!对吧韩兄?”袁佩佳要笑不笑地盯着紧绷着脸的韩元。
韩元:“自是无需。”
“那就到时给两位各一张贵宾卡吧,到店可享8折优惠!”
“这个好!”袁佩佳击掌一笑。
“那等下回过来再打扰,我也把菜定一定。”莫玲珑笑笑,辞别两人,带着林巧去找方大娘。
路上,林巧兴奋地问:“姑娘,你昨天刚给我们讲过贵宾卡,今儿就遇到了!”
她现在每日晚饭时,趁都有空闲谈的时候,给她们梳理每日遇到的状况,应对方法。
讲多了,便也会涉及日常的经营。
昨天就讲到了老客的营销,正好讲到贵宾卡的制度。
“以后看到类似的情况,你也可以给。”
“我?”林巧顿足,“我哪敢给这个!给出这张卡,岂不是咱要少赚钱了?”
“忘了我说过什么?这个店,你跟霍娇也有份,年底都要分红的呢!怎么就不能发区区一张贵宾卡了?”
莫玲珑正色道,“你不光能发优惠的卡,碰到特殊情况,你还有给顾客免费的权利。”
林巧愕然:“……”
“我说过,以后饭馆的前厅都给你管,你忘了?”
风吹过来,林巧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姑娘,我……我……”
她想说自己不敢,也想说自己干不好。
可莫名地,她心底还有些隐隐然的兴奋和激动。
“慢慢来,谁也不是一天就会的嘛。”
莫玲珑不给她说丧气话的机会,拉着她走快几步。
前面就是膳堂了。
膳堂的位置很好找,山门内最侧处,一幢两层排楼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膳”字。
两人入内,问了仆从一路找到灶房。
方大娘正站在灶前,米饭的香味从堆叠起来高高的蒸笼里散发出来。
“你们来得正好,再过半个时辰就该放饭了。”
她摆手招来一个仆妇替她看火,带两人去隔壁清点。
另一边已经摆好了称和干净的陶罐。
两人上前,合力将手中的陶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先捧出两个油纸包。
莫玲珑一一拆开,倒入陶罐:“这些辣卤的鸭脖没带多,这次只带了两斤,另外试着卤了些素菜,作为搭头拿来试试味,要是合适下回我们也可以送,其余都是一个锅子出的卤鸭货。方师傅您查一下。”
方大娘上前用称一一称过,发现莫玲珑实际给的,比约定的分量,都要多出一些,心里暗暗欣赏这份做生意的诚意,面上却不显:“行,老身看可以,咱们结一下银子吧。”
算下来一共是两斤辣卤鸭脖,二十斤卤鸭货,一共460文。
加上又定了25份焖肉,收了一半的定金800文,入账一两银子并260文。
莫玲珑让林巧收好银子的举动,也都落入方大娘眼里。
送走两人后,她忽然扬声道:“准备烧灶!”
仆妇讶然:“方大娘,您今儿自己做?”
“对。我来做。”她微微一笑,“年轻小娘子都懂的道理,老身竟懵懵懂懂的,罢了,既然还有一些手艺没忘,在这书院里我也好好做吧。”
晚食放饭,孟欢冲在第一排,进了膳堂忽地顿住。
今天这饭菜的味儿……居然是香的!
还不光是卤味的香!
他探头看去,只见盛菜的地方,满满的菜看起来竟然十分诱人。
除了他早已知道的卤味之外,油亮喷香的五花肉炒花菜,红烧面筋塞肉,那豆腐泡浸满了汤汁,看着十分开胃。
孟欢揉了揉眼睛,喃喃:“我不是在做梦吧?”
“好香啊!”
“哇……我要大吃一顿!”
“米饭管够,菜管不了。”盛饭的仆妇笑着说,“今日方大娘亲手下厨,大家都有口福啦!”
众学子都知道,膳堂的方大娘,年轻时遭了大变故,一夜白头之外,连味觉也退化。
她虽管着膳堂,但只负责采买和定菜,平日里饭菜都是手下的仆妇做。
今天居然亲自下厨?
“好吃!”已经有学子大声赞叹,“这卤味香,菜也好吃,饭也香!今日我要添饭!”
“我也要添饭!”
“我才知卤味可以做素的,你们看这豆腐!”
“哎,这卤味,好像跟那日咱从孟欢哪里闻到的,一样啊?”
“对,是一样的!这辣够劲,我喜欢,哎孟欢,这卤味是哪一家,你总知道吧?”
孟欢吃得大大方方,他今日多得了一段鸭脖,啃得不亦乐乎。
听同窗问起卤味出处,不禁微微一动,回忆起刚才在门房那看到的情景。
看起来,那位莫娘子便是做这卤味的人,可咋感觉自家表哥是认得的?
要是搁平日里,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拉扯过来,他定要翻脸。
可方才…分明是没有啊,且站在那莫娘子面前的拘谨模样,倒像是……认识的。
对,一定是认识的!
要不然袁学长怎会那样揶揄的口气?
不得了。
本来,“莫记杂货铺”这几个字已经在嗓子眼了,他生生咽回去,指着张闯祸水东引:“上回是我讹了闯哥的,你们问他去!”
“闯哥!你是我亲哥!”
“闯哥!算我求你,我也不讹你的,等放学回家,叫我娘去买!”
张闯无奈:“……在城东,我家药铺旁边儿的莫记杂货铺,不过不一定能买到,莫娘子说年前每日定量卖,年后再开张。”
与此同时,莫玲珑和林巧坐在回城的驴车上。
林巧把钱数了又数,喜不自胜:“姑娘,你说得对,卖给书院这生意真好,一下子就赚这些!”
其实刨除掉成本不算多,但书院几百号人,这是个长久的生意,能带动增量的生意。
“姑娘你真有本事!”林巧忍不住赞叹。
莫玲珑笑了:“没有你跟霍娇,生意也做不起来啊。”
“我懂了姑娘,这就是你说的团队!”林巧眼里闪烁着亮光,“每个人都有用!是不是?”
“对!”莫玲珑拍拍她的肩,“要不要打赌霍娇订没订到肉?”
出发前,她让霍娇送点卤味和焖肉去给富贵肉铺,顺便去给一百斤下五花肉付定金。
林巧皱眉:“我觉得难。那种肉既然像姑娘你说的那样稀少,一家肉铺哪能出得了这么多?再者,霍娇那丫头的嘴,实在有时候噎人。我不信她能订得到。”
“那咱们打赌吧,我赌霍娇定到了,而且足量的肉!”
“赌就赌,输的要罚什么?”
“就罚好好练字吧。”
林巧:“……”
等回到家,远远闻到熟悉卤香,林巧正要出声,莫玲珑忽然嘘了一声。
隔着院门,能听到霍娇在哼歌,只是这歌声——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她怎么会这首儿歌?!
难道她也是穿来的?
下一秒,高亢的两声鸣叫打断她的猜测:
“嘎——”
“嘎——”
林巧掏出钥匙,用眼神问:咱们进吗?
莫玲珑点点头。
院门一开,一只扬着脖子的大鹅扑楞着翅膀朝两人奔过来,扁着嘴伸长了脖子。
“笨鹅,你给我站住!”霍娇挥着锅铲从灶房跑出来,凶巴巴地恐吓,“睁大你的鹅眼给我好好瞧瞧,这是师父,还有……你巧姐!”
大鹅摆了摆翅膀,在锅铲的淫威下无奈收起,踱着步骄傲地走开。
林巧不可置信:“霍娇!你,你从哪弄来这东西的?”
本地的大鹅体型庞大,但肉质柴,吃得又多,又凶又笨,因而又称“憨大”。
农户不爱养,最多养几只用来下蛋。
霍娇把锅铲往她手里一塞,抱起大鹅献宝一样抱到莫玲珑跟前:“师父,肉铺的掌柜说它最会看家护院,咱们家肉多,养着它好看家。”
大鹅伸长了脖子,叫声明亮,扁着嘴露出属于鹅的超凶表情。
被霍娇一记老拳打在脑袋上,老实地缩回去。
“是会看家护院,可它凶啊,你没看它刚才差点啄我们吗?”林巧退开一步,颇为嫌弃。
霍娇冲它呲牙:“凶怕什么?它能凶过我吗?!肉铺李掌柜说,它怕我,说明跟咱们有缘。”
大鹅在霍娇手里摆动全身,挣脱不开,急的“嘎嘎”大叫。
林巧摇头:“那肉铺掌柜可算是找到冤大头,好摆脱这只傻大鹅了……”
看样子还是只公鹅,光吃不下蛋的傻鹅。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莫玲珑无奈宠孩子:“既然能看家护院,那就养着吧。”
大鹅似乎也明白自己逃过一劫,从霍娇手里挣扎着飞下去,撒着欢绕院子奔起来。
“肉订得怎么样了?”
霍娇露出小小的得意:“都订到了!李掌柜说一百斤属实有些多,他可以分批供给咱们。”
“……”林巧瞪她:“死丫头害得我输了要罚抄!”
其实哪有那么顺利?
她硬的不行来软的,先是用卤味和焖肉博得好感,最后抱走那只掌柜嫌弃的大鹅,才算促成这批货定下。
但她可不会在林巧面前和盘托出,这批肉是多么不容易才订下。
大不了她来养这只鹅嘛!
第40章
天色渐暗,今日下午三人分了两路去忙,晚饭吃得简单。
霍娇焖了点米饭,切碎卖剩的卤味,烫了一把青菜,学莫玲珑将猪油热了泼在蒜泥上,简单一拌就很香。
剩下的锅巴拌上碎菜叶,全都赏给身负看家护院重任的小白——哦,这鹅有了名字,莫玲珑给它赐名白糖,小名潦草唤作小白。
虽然是头莽莽的公鹅,但它鹅容清俊,羽毛洁白,身姿矫健。
远看如同一尊翻糖塑成的大鹅摆件,于是取名白糖。
吃完饭,林巧收拾铺子,盘整库存,霍娇把鸭货都卤下,莫玲珑顺手把杂货铺库存里翻出来快要陈掉的红茶,加上一些卤料汁调味,卤上一锅茶叶蛋。
白糖背着翅膀跺步,时不时发出“嘎”的叫声,孜孜不倦地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巡逻。
洗漱完,霍娇抱着被子蹭到莫玲珑屋里:“师父,今晚好冷,我想睡你屋里行吗?”
正给莫玲珑收拾衣柜的林巧嗤笑:“你天天冷。”
“巧姐!是真的冷……”
“行,来吧。”莫玲珑正有话想问她。
林巧转身离开前冲霍娇扮了个鬼脸:就你会撒娇!
霍娇扮回去:就会
,咋呢?
等人走后,她麻溜把被子铺在莫玲珑脚跟。
灭了灯两人躺进被窝,霍娇又美滋滋哼了句陌生小调。
莫玲珑:“这是你家乡小调吗?”
“对。”现在想起故土,霍娇已经完全不难受了,“师父你可能上回没听到吧,我是安麓人,这是安麓用来哄孩子的曲子,我小时候……常听我娘这样哄我弟弟睡觉。”
她听得多记得牢,以前总以为,自己小时候也被这样哄过。
后来……当被埋在砖块横梁下无法呼吸时,亲口听到娘说“救弟弟”时,她才想到,应该并没有。
啊,现在连提起娘亲和弟弟,霍娇都不难受了。
那些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时隔太久远,以至于连难过的情绪都变淡。
“你娘生你弟弟,一定老了许多。”莫玲珑忽然说,“养你太省心,自己就大了,养儿子才知道辛苦。人总是对自己付出多的东西感情深厚,你也不必介怀,有人比你更惨呢。”
比如她,亲爹连一口吃的都没喂给过她就走了,可能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娃。
“对了,我们回来那会儿,隔着院门听到你哼的曲子,是哪里学的?”
莫玲珑只是好奇,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和期待。
霍娇在心里反复咂摸师父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缓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她问的是哪首曲子,不解反问:“那不是师父你哼的吗?我听了两次就记住了呀……”
莫玲珑一愣:“我哼的?”
“昂,你睡着了就会哼。”
莫玲珑:“……”
竟然是她自己哼的曲子。
《数鸭子》是奶奶唯一会唱的儿歌。
小时候,奶奶掏不出她上幼儿园的钱,便去村里幼儿园隔着墙听会了,回家唱给她听——就当她也上过了。
后来去镇上捡垃圾每月能挣几百块,十分遗憾地絮叨这件事。
她那时以为日子还长,没有告诉过奶奶,由奶奶教会唱《数鸭子》,她比上过幼儿园的人幸福多了。
隔着时空,在她毫无知觉中,居然由她教会了霍娇这首儿歌。
仿佛是奶奶在告诉她,瞧,你现在也有个家了。
某种意义上,霍娇和林巧,怎么不是她的家人呢?
“师父你说的对,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小姑娘隔着棉被搂着她的脚,小声哼哼,“我现在过得很好。”
“好。”
两人安稳入睡,一夜好眠。
第二日,杂货铺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开张,碳炉摆在门口,陶锅里热腾腾的气息徐徐散开,带着一股茶味的卤香,渐渐笼罩了整条长街。
卢大娘从家里的窗口探出去,一边梳着头一边寻着味,一眼看到了隔壁杂货铺门口多出来的碳炉,啪一下关上窗,啐了一口:“呸!”
“干嘛呢?”卢掌柜慢悠悠起床,打了个喷嚏。
她指着窗户方向:“还能有什么?我瞧见那铺子就心里不痛快,当时我都跟那牙婆说定了,许她两匹细棉松江布,让她把铺子给我说成……”
“没成就没成嘛……那姑娘爹娘死得早,也就留下这么一爿铺子。”
卢大娘叉腰逼到男人面前,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懂个屁!我请刘风水看过,要是咱家能把那间铺子盘下来,少不得飞黄腾达!你想想那个位置,四通八达的,做成衣铺子多好……”
“算了算了,都是这么多年老街坊了,买卖不成人情还在呢。”
“你懂个屁!我一定要想办法把铺子弄到手!”
卢大娘每每只要一想到,那刘风水相看完这条街,一眼看准了这铺子风水不一般,说飞黄腾达都小了的那副敬畏模样,她就觉得,比丢了金锭还让她难受。
她狠狠剜了楼下吆喝的姑娘一眼。
街上人渐渐多起来,赶早市的,出工的,上学的,络绎不绝。
药铺的封板一拿下来,小胖就从门里冲出来:“娘,我去买点卤味回来过白粥!咱家的咸菜太难吃了……”
“你个兔崽子,昨儿刚吃过!你这是要把家底儿都吃空啊!”胖婶追出来。
“娘,你回去吧,我就买五文钱的!”小胖举起手,果然只有五个铜子儿。
罢了,五文就五文吧。
胖婶拢着头发转身回去,她也想吃。
不过……她嗅了嗅空气中的味儿,转身又探出头看去,今天的卤味好像不一样?
“巧姐,今天的卤味好像不一样!”
小胖一边搭着话,一边凭借身材优势,像船锚一样稳稳扎进人堆里。
林巧笑眯眯介绍:“我家姑娘卤了一些茶叶蛋,要不要尝尝味道?”
小胖一听又有试吃,眼睛都直了:“要!”
其他本只想买卤鸭货的顾客也都纷纷说要。
林巧一个个递过去,口齿伶俐地介绍:“大家尝尝,每一份茶叶蛋搭了点卤素菜,滋味也很好的,价格还便宜呢!”
已经尝了滋味的客人立刻问:“多钱?这萝卜……真好吃!”
“好吃好吃!这茶叶蛋比肉还好吃!”
“我这块豆干才叫好呢,里面吸饱了卤汁,香死个人啊!”
林巧指着锅,脆生生地报价:“老规矩,都有优惠,茶叶蛋三文一个,买俩五文,卤萝卜3文一斤,卤豆干和腐竹8文一斤!”
听起来萝卜是最便宜的,但原料也便宜啊,几文钱就能买好几根,卤一卤身价翻好几倍。
至于茶叶蛋,就跟市面上其他店的价格持平,只求滋味略胜一筹,引来回头客。
“巧姐,我要俩茶叶蛋!能给我搭一点点儿豆干吗?不过我只有五文钱嗷……”小胖祈求地看着林巧。
“当然行!”
林巧收钱,一旁的霍娇动作麻利地一一记下客人点的东西,装进油纸包里。
小胖那份,则直接拿了个碟子给他,“用完还回来就行啦!”
“哎!谢谢娇姐!”小胖嘴甜,连雌鹰一般的霍娇都被哄得开心。
奔回家一顿显摆,“娘,快看!今天玲珑姐卤了茶叶蛋,太好吃了我天,我还记着您说怕胖,特意给您要了点卤豆干!”
胖婶一看,骂骂咧咧动手。
这“要”来的卤豆干,足足有好几两:“你个兔崽子,五文钱倒给你薅出五文钱了!”
“巧姐说豆干8文钱一斤,这哪有半斤啊!”小胖震声求饶。
“罢了,都是玲珑那姑娘心眼好,知恩图报,回头咱多捧场也就都有了。”张掌柜夹起一小块卤豆干,放进嘴里眯眼享受半天,才赞叹道,“好!好浓的肉味儿!玲珑这锅卤汤肉味浓,连着这豆干都像肉了,好吃啊。”
“话都叫你们爷俩说尽了!”
胖婶端起白粥碗,夹了一小块卤豆干,红润泛着油光的汁水在白粥表面散开,香醇的滋味丝丝缕缕入鼻,“哎,下回你哥回来,倒是可以给他多带点卤味去书院。”
“嗯,到时我陪哥去买!娘,你尝尝这茶叶蛋,我吃着比咱常买的那个滋味要好。”
胖婶夹了一块到粥上,蛋黄松松地铺散开,入口香而粉润,蛋白外面凝着的卤汁化入粥水,那份浓郁鲜美难以描摹。
就着一小瓣茶叶蛋,几块卤豆干,全家吃完了满满一碗白粥,满足至极。
见还剩下一只茶叶蛋,胖婶不让张掌柜碰,推到小儿子面前:“乖,你带去学堂吃!”
“谢谢娘!”小胖欢天喜地地去铺子拿张油纸一裹塞进书袋里,蹦跳着出了门。
胖婶看着儿子圆滚滚的背影,叹气:“要是小胖能像他哥那样读书争气就好了。”
大儿子入了梅鹤书院,只要用功,等几年下来能混出个功名在身,就能脱去商贾这身皮。
张掌柜咦道:“都去读书,谁来继承咱的铺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嘛!瞧瞧玲珑现在过得不错……你说对吧?”
“是是是,那孩子现在挺好。”
在大安朝,商人地位不高。
这也是为什么,莫爹愿意供陆如冈念书,就是为了给莫玲珑换个出身。
但谁知造化弄人,人算不如天算,陆如冈翻脸不认人。
其实莫玲珑多好?
模样不用说,这条街上最俊的姑娘,以前养得娇,性子也娇,但现在一个人撑起一家店,手下两个姑娘教得好,生意做起来有声有色。
胖婶嘬着筷子尖,忽然想到,等大儿子张闯有功名在身,要是娶了莫玲珑……
那岂不是既能光耀门楣,又能继承家业?
她眼睛一亮,这叫什么?各取所需嘛!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看向杂货铺子,心想:“我去瞧瞧有啥要帮忙的去……”
杂货铺子生意正热闹。
林巧站在铺子里,招呼着客人,见她过来:“胖婶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
这会儿正是各家铺子开门营业的时候。
“喏,来还我家那个小兔崽子拿走的碟子。”她交还碟子,指了指楼上叮叮咣咣的声音,“这么早,楼上在装修呢?”
“是啊,师傅们来得早。”
排队的客人稀奇道:“是四方街的师傅么?听说他们都要巳时才开工啊。”
“是四方街的师傅。”林巧笑着给客人结账,“可能是为了赶工回家过年吧。”
姑娘说了,师傅们每天披星戴月地来上工,有情分在里面,但更多的也是为了能早点回家过年。
切切不可坏了人家的行规。
“玲珑在楼上么?我去瞧瞧,这装修的水可深呢,可不能叫得他们诓了她!”
“师父在上面呢。”霍娇闻言放下来补货的陶罐,要带她上楼。
胖婶越看越觉得莫玲珑手里的人调,教得好,笑说:“好孩子,你去忙,这里我熟!”
她绕过铺子柜面,去找后面的梯子。
看见梯子她一愣。
这梯子原本窄窄的,有些陡,如今崭新的楼梯多做了个回转,木质的扶手曲线柔和,踏步的高低也正正好。
踩起来真是稳当又舒服。
比她铺子的楼梯不知要好多少!
这一排铺子内里的构造相差无几。
她家俩孩子,小时候少说在梯子上摔过十几回。
要是早知道……嗐,哪有什么早知道,早几年就算知道也没那么多银两整治。
胖婶一步步往上,看到豁然开朗的二楼,险些有点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原先窄小的两排窗户中间打通,全都换成细格窗棂,糊上了明瓦纸,那日光透进来,敞亮又别致。
几个矮垛全部拆除,中间用了木板做隔挡,自半人高往上,用跟窗户一脉相承的细木格通到顶,看起来通透灵动。
这是……雅座?
“胖婶怎么来了?”莫玲珑从姜师傅的图纸上抬起头,见胖婶正四处打量。
胖婶喃喃:“我来看看,没想到弄得这么好,都大变样了!”
根本想象不出,原来这上面只是个暗黢黢的库房。
莫玲珑自己也很满意:“是啊,大师傅们都很有经验,活计又快又好!”
这进度看起来可以提前完工了。
“莫娘子,你再选个门头的式样,回头按你写给我的字款,我今儿晚上回去就刻,最多两天就能刷漆。”
胖婶凑过去一瞧,师傅递过来的一本全是琳琅满目的招牌框子式样,另一边,则是骨气洞达的三个字:玲珑记。
莫玲珑选了个简约的式样。
她的铺子在整条街上,走的是比较特别的简约风,门头自然也要配上。
“行,您选得好,这个式样不容易不过时!”姜师傅憨厚一笑,“用水曲柳做的话……算您500文吧。”
“好!”
500文?
她家药材铺子的门头,那师傅推说字比别人家多,足足要价一两银子!
且出去打探几家,没低过800文的。
怎这么便宜?!
胖婶睁大了眼睛四处查看,这活计真是没得说,榫卯严丝合缝,窗格光滑无毛刺,隔断的木料也扎实。
姜师傅收起图纸,面露不解:“莫娘子的字写得不差,那价目表何不您自己个儿写?”
莫玲珑笑笑:“怕您笑,我的字,也就自己名字能写得看过眼去。价目表还是另请人写吧,要不我怕糟蹋了您的好手艺。”
扭头见胖婶表情不太对,她问:“胖婶,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妥?”
“没有没有。”
胖婶心说,自己家的铺子营造才有不妥。
她又扫了眼,这小小一层楼上,足有八个师傅在忙,嘴角愈发僵硬,“这么多匠人做起来真快啊,就是工钱也不便宜。”
有匠人抢着答:“没有啊大婶,咱工头是按整件活儿收莫娘子工钱的,跟来几个匠人没搭嘎。”
“哦……”胖婶喃喃。
“婶娘去楼下坐坐喝点茶吧,这里灰大,我也正好有事想找婶娘拿个主意。”莫玲珑邀她下楼。
她找胖婶商量的是开业的事。
到时有些什么手续,邻里之间的规矩,她的确不太清楚。
一刻后。
张掌柜见自家媳妇魂不守舍地回来,吓了一跳,也没顾得上问她一大早不管铺子去了哪:“你咋了?”
胖婶摆摆手:你不懂。
你不懂一大早我受了啥刺激。
胖婶看着长街外一成不变的石板路,她不明白,怎么有人能这个年纪就办成这样的事儿呢?
她痛苦地想,原先还觉得自家儿子配莫玲珑绰绰有余,如今……怎么有点儿不那么确信了啊?
莫玲珑的茶叶蛋好评如潮。
接连卖了几日,日日都能卖出去三百来个,甚至接了个整单。
说起来,这一单还是瓦匠工头替她介绍的生意。
这户人家新屋上梁,按金安习俗该抛红蛋,但人家尝了工头师傅带去的茶叶蛋,觉得滋味上佳,蛋黄的颜色又好看,便定了她两百个,裹上红纸替代普通白煮蛋。
“姑娘,这就是你说的老带新吧?”林巧清点定金,眼里放光。
“对。”莫玲珑笑笑。
霍娇停下和面的动作:“那这么看,老客人比新客人重要多了?”
“各有各的重要,总之我们开馆子,最重要的是把菜做好,用心待客,生意就不会差的。”
“是,师父。”
“姑娘,我记下了!”
“巧姐?巧姐你在吗,我要买茶叶蛋?”
小胖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林巧和霍娇对了个眼神:“奇怪了,胖婶一家都知道,咱们卖差不多就会打烊,今天怎么会那么晚过来?”
林巧去应门,见小胖带着一个同伴。
说是同伴,比小胖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已经有十来岁。
小胖身子紧贴门边,仿佛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表情带着莫名的僵硬:“巧姐,还有吃的吗?啥都行。”
“没啦,就剩下一些不太好的我们准备当晚饭。”林巧奇道,“怎么饭点了也不回家去?胖婶今天买了卤萝卜呢,说你爱吃。”
小胖怯怯地往旁边瞟了一眼:“待会儿,待会儿我就回……巧姐你就卖我一点吧,多少都成!”
“那好吧,按我家姑娘的规矩,最后的给你一个打折价。”林巧从陶锅的卤汁里捞出最后的一点鸭货,称出两斤出头,她主动抹了零。
“谢谢巧姐。”小胖挨过来,低头从袖囊里掏出铜钱,格外低眉顺眼。
林巧正要接,忽地被一只手拦住,莫玲珑神色淡淡推回去:“不急。”
转而扭头,“娇宝,你过来。”
霍娇放下手里刚开始扎的肉,擦了擦手走上前。
她循着莫玲珑给她使的眼神往小胖后脖颈看去,瞳孔一缩,那里,横着一道紫红色的伤,连表皮都破了,正在渗血。
“娇宝,好久没动筋骨了吧?今儿许你松松筋。”
说着,她动作飞快地把小胖一把扯过来,而霍娇非常默契地一掌扼住那个高的男孩,大力地一把推到墙上。
“老实点!我打架犯浑的时候,你还玩泥巴呢!”霍娇凶狠起来的时候,很唬得住人,那孩子见挣脱不过,咬着唇一言不发。
“没有下次!听见没?!”
“……听见……”
“大声点!”
“听见了!”
“再让我看见你在这条街上晃荡,就没那么简单了!滚!”
那孩子干瞪半天眼,但被牢牢扼住喉咙动弹不得,最后梗着脖子:“那卤味我要带走!他答应了我的!”
霍娇一记重重的暴栗教他做人:“听不懂人话?那是你自己的钱吗?!滚!”
重拳之下,那孩子擦擦眼泪走了,而柜子后面躲过一劫的小胖,嗷一声哭出
来,扯着莫玲珑的衣角擦眼泪:“玲珑姐,我怕……”
“娇宝,你来告诉他为什么不该忍。”这莫玲珑的人生中,以暴制暴,用拳头面对霸凌这件事上,霍娇无出其右。
霍娇一脚蹬在柜台上,俯下腰看着涕泗横流的小胖:“其实这些人都是绣花枕头,光有一幅凶样,你只要一强硬,他们就会动摇。你瞧,我也不一定真打得过他,但只要我豁出去这个劲儿一拿出来,他就输了。但凡你忍了一回,他就会阴魂不散一定盯着你欺负。”
小胖还在恐惧的余韵中,抽抽噎噎地看着她,语带狐疑:“真的吗?”
“真的。姐也是被打过才学会了打人。”霍娇咔咔松动腕骨,洗过手继续扎肉。
小胖懵懵地:“哦。”
“林巧,我们铺子有处理伤口的药么?”
“有,姑娘我来吧,你还忙着要做焖肉呢!”林巧接过手,用淡盐水擦过小胖后脖的伤口,给他敷药。
铺子门前,恰好看完全程的韩元,给那施加霸凌的孩子补了个冷漠的眼神,才抬步上前敲动杂货铺的门:“莫娘子可在?”
莫玲珑开门,先看到梅鹤书院的服色,才看清楚来人。
“莫娘子,某应约来写菜单。”
韩元看着眼前衣着打扮皆朴素无华,却令人挪不开眼的女子,回想她刚才一眼识破孩子被为难时说的话,再难忽略心头的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