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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陆如冈顾不上姿态狼狈,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疾步跑了,生怕跑得不够快,被章萱仪看到。


    他满脑子翻滚着两句话,为什么莫玲珑会来上京?她准备做什么?


    授官后他入职翰林院,对悔婚被告发会面临什么再清楚不过。


    他的官职,他的婚事,他目之所及锦绣一样的前途,都会毁于一旦!


    他要想办法,他一定要想办法!


    陆如冈心乱如麻地低头一路猛走,抬起眼才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元福寺,正站在大殿前。


    看着巍峨的大殿,法相庄严的文昌帝君,他扑通一声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


    求帝君保佑!


    求帝君保佑!


    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狠狠磕头。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同友人耳语:“要这么求才有用吗?”


    “跟着跪吧,马上京察了,难道你想外调到穷山恶水的地儿去?”


    那人咬咬牙,跟着跪下来,砰砰地磕头。


    有了一个人,就有第二个人,一时间大殿前磕成一片。


    金家粥棚前,章萱仪往远处张望了下:“我怎么好像听到,刚才有人叫你名字?”


    莫玲珑微微一笑:“哦,是欠我钱的人,乍然见到有些吓着了。”


    “欠钱的人当然心虚,他欠得多吗?多你可要告官。”章萱仪说。


    “一百多两吧,嗯,我告了的。”


    她正持之以恒,想尽办法地告,直到他付出足够代价。


    “居然这么多钱!有需要帮忙的,你可不要客气。”章萱仪面带义愤。


    她一下子觉得,自己从爹那要米面还是要少了。


    莫玲珑手头不那么宽裕,都还能拿出存粮行善。


    只有何芷注意到,刚才那人明显是准备过来打招呼的,但在看到莫玲珑的瞬间,吓得狼狈而逃。


    有人从正殿方向缓缓而来,打断了两人交谈:“小妹,日头太热了,你哥派人过来接我们下山去。”


    来人正是章萱仪的嫂嫂,当朝首辅嫡女金岚心。


    快近午时,日头火辣辣的,来看道场的人也渐渐结伴下山。


    莫玲珑对金氏福了福身:“多谢章夫人,允许我的小摊摆在这里。”


    金岚心摆摆手,笑容端庄得无可挑剔:“莫娘子的胸怀令人敬仰,能帮上忙是我荣幸。”


    又看向自家小姑,对她短短半月的变化暗自心惊,说道,“你还帮萱萱解过围,我这点忙实在不值一提。”


    章萱仪出门一趟不易,嫂嫂亲自过来请,也不敢让兄长多等。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莫玲珑,用手比了个书写的动作,揽着金岚心的胳膊,走到了婢女打起的绸伞下。


    何芷目送姑嫂俩一行人离开,神色一松:“这下好了,有了尚书千金送的这20石米面,你说的这个流动馒头摊也好多支撑一段时间。”


    她们今天过来“测试”馒头的销路。


    一种仍是白馒头,个头小些,另一种则是揉了南瓜进去的南瓜馒头,个头大些。


    如今馒头涨价逾六倍,原先卖三文钱两个,现在已经卖到十文钱,而且看势头还要涨。


    莫玲珑虽有存粮,但佐料涨价,且得平衡茶楼生意受损的亏空,便定了三文钱一个。


    测试的对象也不是灾民,而是来参加道场,拜文昌帝君的上京人。


    何芷带着周大,把摊头摆在金家粥铺旁边,一会儿就售卖一空。


    也万幸摆在金府的粥摊旁,险些被人冲倒。


    “南瓜馒头卖得快,毕竟个头大顶饿,我听那些人说,咱们这馒头带甜味,好吃着呢!”


    莫玲珑听完他们说的,眉头皱了一下,看来这馒头还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出摊。


    一行人下了万柳山,一路上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山上方向聚集。


    莫玲珑看着,又想起林巧,也不知金安现况如何,她够不够粮食吃。


    她想着,手心慢慢攥起。


    不要紧,哪怕官府先前怕得罪章尚书不管这案子,等他被章府抛弃之后也会管的。


    快了。


    回到茶楼,店里果然没什么客人,只三三两两有唉声叹气的老客,就着新品奶盐芝麻苏打饼喝闷茶。


    刚出炉时,热烘烘的麦香和芝麻香,让人闻着肚饿。


    等凉了吃进嘴,先是香味扑鼻,一咬下去脆而化渣,咸香适口。


    叫人一口接一口舍不得停。


    这款饼干用料简单,成本低廉,30文就有满满一碟子,比市售的馒头贵不了多少。


    故而,在老茶客群里还有不错的销路,这两天都有人买了外带的。


    两人进小茶室盘账。


    其实不用盘也直到,馒头的生意可以做,即使价格跟外面比低了一大截。


    何芷犹犹豫豫地提议:“要不稍微涨点?我们这个价比别人便宜了太多,我怕出事……”


    今天就险些被人挤倒了。


    莫玲珑垂着眸,说:“不用担心,如果灾民进内城,说明上京已经乱了,这慈善生意就不做,改成每日定量送。”


    她抬眼看着何芷,眸光镇定,“现在是给荷风茶楼扬名的机会,你不想要吗?”


    这话让何芷有种说不出的心悸,好像她在临走交代什么一样,于是脱口而出:“茶楼是我们一起的,你怎么……”


    “我只是暂时的搭档。”莫玲珑轻笑着说,“茶楼始终是你的。”


    有个想法在何芷心头盘旋有些日子了,她当下说了出来:“我不如你会做生意,也没怎么用心,这茶楼生意在我手里一直都不咸不淡的,直到你来以后,才有了起色。我也喜欢跟你搭档,踏实,所以我想……这茶楼分你一半。”


    这话一出,莫玲珑表情凝住。


    上京地贵。


    何芷这个茶楼是父亲当年部下承他救命之恩,拿出皇帝赏银替她交了五年的租,少说花了几百两银子。


    好让她有个稳定的生计来源,安身立命。


    她居然轻飘飘一句话就送一半出去?


    莫玲珑有些感动,搂了搂她的肩:“这太贵重了,使不得。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这么盲目地相信别人,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何望兰,要懂得给自己打算。”


    “你要是信得过这次就听我的,等灾情过去,粮价回调,荷风茶楼就能彻底在上京打开局面。”


    提到何望兰,何芷沉默了。


    点点头说:“我听你的。”


    这话题揭过后,她


    忽然又想起今天在崇安观外看到的那个男人,在莫玲珑转头前后,从笑容和煦到见鬼一样骤变的表情。


    于是她不确定地问:“今日我们在道场外边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认识章府的小姐?”


    当时,那人应该只能看到章萱仪。


    莫玲珑垂着眼:“应该吧。”


    她的确有把握,陆如冈今天会去万柳山。


    莫玲珑日日去京兆府告状,日子一久那几个书吏也都熟了。


    尤其是,她现在去也不空着手,有时是几块松饼,有时是几瓶杏汁,最近则带馒头。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们拿人手短,难免口上松动。


    寒暄中他们说,快京察了,听说有人去她茶楼买了许多点心送上峰的老母亲,还有人提前攒了松饼准备去拜文昌帝君。


    她第一次听说这种传统,便多问了一句。


    书吏便告诉她,文昌帝君是在京官员年年必要拜的,尤其是七月七这日,女子乞巧,男子拜帝君,香火最盛。


    陆如冈很信这些。


    春闱前,让原主去金安的孔庙拜过。


    所以,当他知道这个传统惯例,应该不会错过。


    甚至时辰都要在最讲究的巳时。


    再说章萱仪。


    在得知她准备七夕道场这日去卖馒头,当即让婢女送了20石米面的契牌过来。


    她应该很想去。


    而身为文官表率的吏部尚书,大概率也不会拦着女儿善心之举。


    京兆府的书吏还说,京中权贵近日都在郊区施粥。


    那么,即便章家不施粥,她的嫂嫂娘家,堂堂首辅自然要施。


    这样一来,章萱仪出现在崇安观道场的可能性,就变得极高。


    这一点,她能想到,本就在追求章府千金的陆如冈,也能想到——这是极好的见面机会啊。


    章萱仪为了好好瘦身,令他刮目相看,已经快半个月没有见他了。


    他心里焦灼不安,生怕有什么变数。


    自然会去打听她的动向。


    在得知她七夕这日去崇安观时,甚至心生喜悦:看,她是特意为我而来。


    莫玲珑只要午时前跟章萱仪碰面,静静等待。


    就能跟陆如冈碰上。


    结果……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陆如冈是真的快被吓死了。


    一向体面的探花郎,狼狈地下山滚回了东四巷。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上京?


    上京和金安路途遥远,莫玲珑一介弱女子居然出现在此地。


    不仅如此,她还跟章萱仪有说有笑!


    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入了章大人眼,快要成为章门佳婿了?!


    她接近章萱仪,是想干嘛?


    陆如冈简直不敢往下想。


    “公子,怎么这么早回来?你不是说要午时过后吗?老奴正准备要去买米……”


    东伯絮絮叨叨,正要说米太贵,今日开始喝粥,抬头看到陆如冈见鬼一样失态的表情,骇了一跳,“公子你怎么了?”


    陆如冈茫然的双眼对上东伯焦灼关切的脸,忽然狰狞咆哮:“莫玲珑来上京了!你到底怎么退的婚?!”


    “什么?”东伯骤然吓了一跳,竹篮落地,“那死丫头怎么可能有这份能耐?!”


    “那我是见鬼了不成?她不光来了上京,她,她还看起来跟章萱仪亲密无间!”陆如冈口不择言,“肯定是你退婚的时候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她才会这么阴魂不散!”


    东伯顿时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又酸又疼。


    一路上风餐露宿,他舍不得多花一文钱买吃喝的,竟被如此埋怨。


    东伯老泪纵横:“老奴都是为了公子,绝没说一个不当的字!老奴要是撒谎……天打雷劈啊!呜呜呜,可公子三不五时去章府,难道就没一点察觉吗?”


    察觉?


    陆如冈忽然想起那天夜里,章府院中侍琴手里那只提篮,“她早就知道我……我在章府,不,是恩师有意让我娶他千金,怪不得,怪不得……章萱仪不见我。”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仰面看天,口中喃喃。


    小院之上,碧空如洗,轻云淡淡。


    一个时辰前,他还觉得自己前途如这日头一样,灿烂辉煌。


    如今,只觉眼冒金星。


    “事已至此,公子去求她吧。”东伯在旁说,“莫玲珑对公子你情根深种,你去求她,允她一个妾的身份,先把她摁下来!她该懂得夫荣妻贵,只有公子得了前程,才有她的位置!”


    闻言,陆如冈失焦的双目慢慢恢复神采,是啊,她要的不就是待在自己身边的身份吗?给她不就好了?


    他去求她!


    陆如冈和东伯把蛛丝马迹都盘了一遍,推测出荷风茶楼的“玲珑记”点心,乃是莫玲珑的手笔。


    也就是说,莫玲珑暂居在荷风茶楼,离他不足百丈距离。


    一想到他春风得意地进出翰林院、章府,仕子组织的雅集,这些行踪可能都在莫玲珑视线之内,就让他后背发凉。


    陆如冈舌根僵硬:“东伯,你说她怎么会有做点心的手艺?又怎么一下子在东四巷有这等局面?”


    他也去茶楼光顾过,那会儿粮价已经抬升,茶楼生意却还极好。


    买点心时,他甚至排了一会儿队。


    在莫家住了三年,莫玲珑从未下过厨房,说她一句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为过。


    难道,他赴京这半年多来,她得了什么机缘?


    东伯一脸凝重:“老奴实在想不出,公子别耽搁了,还是快些去吧!听凭她打骂,你尽可把事推在老奴头上,咬死了自己没说要退婚这事,说不定她被哄动……也就过去了!”


    危难时刻见真情。


    即便陆如冈此时满脑门官司,也被东伯这番话打动了,有些后悔方才对他不留情面的斥责。


    他看了眼日头,缓声说:“她此刻应该还在山上,等晚上我再去。我先帮东伯收拾。”


    傍晚,两人没滋没味吃完晚饭,陆如冈换了身新衣服,将莫玲珑给他编的络子系在腰上。仿佛这样可以证明情分还在。


    然后,深吸一口气,抬步往荷风茶楼走去。


    暮色四合,正是家家户户围坐吃饭的时间。


    一路经过他已经熟悉的食肆,商铺,终于站在了荷风茶楼前。


    茶楼已关了门,只楼上点着灯。


    门前惯常用来挂当日点心的牌子,这会儿写着:【今日点心已售罄,馒头摊流动中,敬请关注。】


    最下面,画着一朵憨态可掬的荷花。


    瘦金体的字看来还有些稚嫩。


    莫玲珑练的,是自己为她选的卫夫人簪花小楷,一点不像。


    这不是她的字。


    陆如冈咽了下口水,心跳如擂鼓。


    他又看了眼自己身后,有些分不清是想将这街景印在脑海中,给自己鼓劲,还是怕有人围观,心虚得厉害。


    绷着腮帮子深吸两息之后,他终于走上前,手握成拳叩下去。


    “谁啊?”小女孩的声音,“店里已经打烊了。”


    陆如冈清了清嗓子:“请问,莫娘子在吗?”


    “你是谁?说出名字我才好替你传话。”小女孩不留情面地反问。


    陆如冈滞了滞,嗓音有些干哑:“我姓陆,说陆郎君她就知道了。”


    “请等着。”


    里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莫玲珑的声音隔着茶楼的木门传出来:“来得倒是挺快。”


    是她,是她的声音!


    陆如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这样,可以延迟见面的时间,也延迟那份尴尬。


    莫玲珑拉开门,陆如冈尴尬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比原主记忆中的样子,略胖了一点,眼里多了城府,纹身一样刻在唇角的那抹笑,也显得世故圆滑。


    那分令原主最初动心的温润,现在看看,不过是尚未得意时的自卑。


    却被爱慕的滤镜美化成谦逊。


    而他一旦得意,怕是最想撕掉这幅嘴脸。


    “玲珑,你……”他很久没喊她的名字,有一些生疏,却没想在她脸上捕捉到一丝憎恶。


    “陆公子请慎言。我们之间不是这


    种可以直呼其名的关系。”莫玲珑眸光浅淡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找我有什么事?”


    陆如冈一时语塞。


    在他印象中,莫玲珑单纯,看他的目光总是直白而热烈。


    实在容易掌控。


    而不是像眼前的人这般,冷漠,平静,毫无有突破口。


    陆如冈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该怎样接她的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隔着空白的半年,已经颠倒。


    此时她像站在无形的高位,轻蔑地审判他。


    “你怎会来上京,是来……找我吗?”重重的心跳声中,他终于艰涩地问出来。


    莫玲珑看着他,缓缓笑:“你很怕?”


    笑容还未收尽,有嘈杂声渐渐逼近茶楼。


    一道公事公办的声音隔着门确认:“就是这里?”


    “是的,差爷,应该在这里。”


    是东伯的声音。他嗫嚅着又问,“到底是咋回事啊?”


    陆如冈转头向外看去。


    茶楼的门板还未封,格棂透出晚霞的光影。


    这片光影中,有几个拉得长长的人影走进,将绯色和金红的霞光踩碎。


    门被敲响:“开门!”


    莫玲珑打开门,见是一队差吏,头戴皂色顶巾,青色上衣下裤,腰间悬挂腰牌。


    那腰牌上刻着都察院三个字,并两个数字,分别是三四,一七。


    心跳快了一下。


    有的事,纵使怀着期待日日努力地去做了,但当真的来到面前时,反而有些不真实。


    外头的东伯也看到了她,双眼瞪大翕动着嘴唇正要说话,却发现莫玲珑压根没看他,而是紧紧盯着这群官差。


    带头的差爷往里扫了眼,喝道:“陆如冈何在?”


    “我是。”


    陆如冈往前一步,眉头已是皱起。


    看这官差的穿着,是下层吏员。


    自己何曾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都察院奉旨拿人,陆如冈,跟我们走!”来人声音低沉,带着令人胆寒的气势。


    “你们搞错了吧?我家公子他是……他可是探花郎,被皇上钦点去翰林院的啊!”


    东伯骇然地扑过来,被为首的官差手一挡推开。


    茶楼对面的客栈,旁边的食肆,再过去一点的绸缎铺,这些店铺的人纷纷簇拥到茶楼门前,闻言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带走!”


    带头的官差乜着脸色发白的陆如冈,不屑地冷哼,“都察院奉旨拿人会审,绝不冤枉任何无辜!现在让开,不要耽误我们办差!”


    莫玲珑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请问,陆如冈所犯何事?”


    她问出了陆如冈想问的话,他像看救命稻草一样看向莫玲珑。


    见她风度端方,官差应道:“有人告陆如冈悔婚,我等带他回去受审。”


    “谢谢告知。”


    莫玲珑退后。


    袖笼下,攥紧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


    终于——


    她终于告成了!


    悔!婚!


    刚才东伯的喊冤声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是金科探花。


    围观的街坊四邻私语声更大了。


    一甲进士的光环,是所有读书人毕生在追求的荣耀高峰。


    而悔婚,则是大安朝被写进刑律的罪名。


    这两样有了交集,实在震惊。


    听到那差吏的话,陆如冈脸色唰一下变白,转而扑到莫玲珑面前跪下,去拉她的手:“玲珑,你快跟他们说,我没有悔婚,我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婚事的!”


    里面,闻声而来的何芷母女和两个店小二看到这幅场景顿时刹住脚步,呆若木鸡。


    莫玲珑抽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被他碰到的指尖,往后一退:“抱歉,陆公子,你还是去跟都察院的大人说吧。”


    晚霞渐渐沉下去,刚升起的满月高悬于空,寂寂洒下冷白的银辉。


    那些光线落在陆如冈的脸上,显得面如死灰。


    哀求的眼神渐渐疯狂:“你救救我吧,我什么都会愿意的,我什么都愿意!我还是娶你!好不好?”


    窃窃私语的音浪和众多鄙夷的目光中,他被捂住嘴绑住手,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带走。


    只剩下东伯一路哭嚎的声音回荡:“哎呀,弄错了呀!我家公子没有悔婚!”


    都察院的差吏渐渐远了,街坊四邻收回视线望向茶楼。


    住得久了,这些人都已眼熟,如今带着全新审视的目光,看向莫玲珑。


    何望兰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啪”一声把门关上。


    母女俩一前一后地看着莫玲珑。


    茶楼里好像从未如此安静。


    看母女俩小心翼翼的目光,莫玲珑淡淡一笑:“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没事。”


    事实上,她此刻再好不过,高兴得想哼两句。


    何芷咬着唇:“那人,真的是……”


    东四巷那条巷子里住着的,都是今科前几名,翰林院拨院子的仕子。


    李郎君也曾住过。


    莫玲珑怎么敢告官身?


    就算讨回说法,不怕别人背后指指点点吗?


    就好比现在茶楼外,那些人都在小声议论。


    “对,他跟我订过亲,高中探花后差人去我家退亲,我就从金安一路告到了上京。”她眼中神采跃动,“现在终于告上了。他欠我的东西,我必要讨回来。”


    听到这里,何芷对女儿使了个眼色:“小兰你上楼去,大字和小字都还没练完。”


    “我不!”何望兰扑过来,仰头看着莫玲珑,“我要听莫姨姨讲完。”


    她大声说,“那个人不对,就应该报仇!莫姨姨你怎么告成的?”


    莫玲珑摸了摸何望兰的发顶:“没事,她可以听。至于怎么告,很简单的,每日都去京兆府告就行,你看,现在告成了。”


    “那要是一直告不成呢?”


    莫玲珑:“那我就从其他地方入手,他在意的人,他谋算的前程,他在乎什么,我就破坏什么,律法不能给我公道的,我就用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


    要是京兆府告不下来,她就策反章萱仪,毁去他汲汲营营的赘婿美梦。


    他不择手段攀高枝,她便折断他攀爬的纸条,和攀爬的手腕。


    这相当于要了他的命。


    可他害了一个姑娘的命,不该拿命来偿吗?


    莫玲珑唇角略带残酷的淡笑,和这番话,在何芷心里炸了个惊雷。


    孤身一人从金安奔赴上京,盘缠不多还得赚钱,竟然只为了向变心的男人讨回公道?


    她心里一下子很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突突地奔窜。


    李郎那些饱含着亏欠和深情的话,不由自主地在她脑海里回响:


    “你等我……”


    “我心悦于你,只心悦你!”


    “可惜望兰不是儿郎,不然也好让江氏松口……”


    ……到底是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暮色四合下,东伯跪在长街上,看着皂隶把陆如冈绑走,哭天抢地,“我家公子可是皇上钦点的探花啊!怎么能就这么被逮了?!”


    众人指指点点中,他终于想起来刚才官差说的话,露出一丝惊惧:“他们是都察院的?”


    窃窃私语中,有人大声应:


    “对,都察院的官老爷!”


    “怎么会是都察院呢?那不是管大案的吗?”东伯喃喃,脸色已如死灰,“不就毁个婚嘛……”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他说‘不就毁个婚’,大家都听见了啊?所以就是悔婚了!”


    “都察院管得就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不守王法的坏官!”


    此时。卢常。


    贺琛一身黑衣,仿佛融入夜色,沾着南方特有的潮气回到住处。


    小院寥落,似乎知道此时的主人不过是短暂停留,和天上的满月一起,勾勒出清冷意味。


    躲在小院树影里的金雕唰地一下探出脑袋,虚张声势地飞快啄向他的手背,被贺琛灵敏躲开,顺着反手将笨雕的脑袋一把扣住。


    糖宝发出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低叫。


    贺琛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一把将扁毛小狗抱起走进堂屋。


    里面早已点了灯,斑驳的桌上摆着一盘咸菜,一盘青菜。


    “主子你回来啦,糖宝等了你半天了。”阿竹从里面端出一碗鸡汤,注意到贺琛落在碗上质疑的眼神,仿佛被侮辱,“这不是我做的,我请隔壁阿婆帮忙炖的!就算我做的,也吃不坏人吧?”


    他嘟嘟囔囔,“以前也没见主子你嫌弃我的手艺,这叫什么,由奢入俭难啊?”


    说完才发现贺琛完全没在听他唠叨,而是径自取下封在糖宝脚踝上的蜡丸,捏开了正在看里面的密信。


    “主子你干嘛皱眉啊,是不是夜鸢活计没干好?露出什么马脚了?”


    阿竹的心也跟着牵了起来。


    贺琛看着两条正事之外的第三条消息,有些无奈。


    破天荒地,他撕下这半页递给阿竹看。


    阿竹接过,凑近烛火:


    「你让我放在冯平忠值房桌上的那个告状悔婚的信封我放了,可是没落款啊,我怕那老头不当回事,就留了你的名。」


    “悔婚?是莫娘子那桩案子?”


    他是离开上京,才把前后串联起来,知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莫娘子,就是他们在金安府听到的那桩告金科探花悔婚案的苦主。


    贺琛点了下头,眉头皱着。


    “这不是好事儿吗,主子你干嘛不高兴?”


    好半天,贺琛冷淡道:“他应该留京兆府的款。”


    好让两边狗咬狗,咬得更猛烈些。


    若说能让章炳光认为沈译之针对他,便能让他有所动摇,至少,不会那么坚定站在金怀远背后。


    那么,在打金怀远的时候,就省力许多。


    “可是夜鸢这么做不是更好吗?冯平忠知道是你留的,一定会立刻着手办,也好让莫娘子早些回金安。”


    “……嗯。”


    罢了。他想。


    阿竹忽然想起来什么,拍了下自己额头:“瞧我,夜鸢还让糖宝从上京带了个油纸包回来的。”


    他们之间传递信息,偶尔也会带物件——哦,当然是傲娇小狗糖宝能背得起来,不影响飞行速度的物件。


    阿竹去房里拿出油纸包,双手递给贺琛。


    油纸包包了里三层外三层,露出主仆俩都眼熟的……几块松饼。


    夜鸢的狗爬字郑重其事用另一张油纸包着附在里面:


    「排队买给你的孝敬,乃是上京限量美点,据说别无分号。」


    是啊,别无分号的玲珑记松饼。


    离开上京那天,阿竹才吃过,令他魂牵梦萦,做梦都在流口水的玲珑记松饼。


    阿竹难忍馋虫,先上手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一边吃,一边发出满足的哼哼:“好吃!莫娘子做的新味道,这是什么味儿啊?”


    贺琛净了手拿起一块,轻咬下去,浓郁的牛乳香顿时盈了满口,一抿化渣,只留下香脆的核桃粒粒留在口中,咀嚼起来,酥香酥香的,口感很有层次。


    不知不觉,主仆俩一人一半吃完了几块饼。


    再看桌上色香味俱差的两盘菜,就没了胃口。


    “好歹喝两口汤吧?这汤还行。”阿竹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咋滴,但没有这几块松饼作为比较之前,还是可以入口的。


    汤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油,散发鸡汤的香气,又勾起两人在船上时,吃过的莫玲珑做的鸡汤面。


    她做的鸡汤面,汤色清澈,表面的油脂精心撇过,只留下金灿灿的几粒油花,葱花漂在汤面上,一黄一绿甚是好看。


    面条又筋道,不像此地的面是软塌塌没筋骨的。


    夹起一口面裹着鸡汤入口,软弹鲜香,让人一口接一口地吃……哎,天下美味不过如此。


    “去煮点面条。”贺琛说。


    “是。”阿竹应下后,略有些惋惜,“那锅里的饭就要浪费了噻。”


    “不会。”贺琛捏出一粒信号焰,往窗外一抛。


    特殊的焰火高高蹿升,在夜空里炸出一朵血色的花,持续而绵延到很远处。


    一刻钟后,小院外翻进来一个黑衣劲装男子,面上覆着黑巾。


    一进门,利落地走到贺琛面前,单膝跪下双手一揖:“主子。”


    “留下吃饭。”贺琛坐下,收起桌上的油纸包。


    下属表情一懵,随即又一喜:“是。”


    他搔搔脑袋,有点闹不明白今日为何对他这般客气。


    阿竹端着两碗散发鸡油香味的面条进来,看到这番景象脚步一顿,无声地把面条放下,一碗推到贺琛面前,另一碗远远地放到夜焰对面,最远的位置。


    接着转身回灶房,盛了满满一碗饭,郑重塞到夜焰手里。


    夜焰看看碗里的米饭,又看看两人的鸡汤面,不敢做声,拿起筷子埋头吃。


    糖宝探着脑袋看看桌上,不甚感兴趣地拿坚硬的嘴磨着桌角,擦擦擦的声音,仿佛在给夜焰伴奏,让他保持速度不要停。


    昏黄灯火下,鸡汤看起来有些油腻,贺琛撇掉油膜后先喝了口汤。


    鲜是鲜,但有股说不出的寡淡和淡淡腥味。


    罢了,汤跟汤怎么能一样?


    他一向也不怎么重口腹之欲,低头面不改色吃完。


    “不一样,哎,真的不一样。”阿竹吃到最后,剩下小半碗,耷拉着眉眼,悲伤肉眼可见,“一样都是鸡汤,怎么莫娘子做的就是好吃,鲜掉眉毛这句话真不是骗人,哎,好想再吃一次。”


    "莫娘子是谁?"夜焰警惕地四处环视。


    空荡的饭间一览无余,没有可以藏人的所在。


    阿竹的悲伤震耳欲聋:“跟你说也不懂。”


    连那两盘烂菜都能面不改色吃完的人,懂个屁!


    “既吃完了,跟我来。”贺琛擦净嘴角起身。


    夜焰乖乖跟上。


    内间挂着厚重的帘子,密密遮住窗户,暗如沉夜。


    贺琛擦亮火石,点亮油灯,那油灯正对着墙上错综复杂的线条,和只有他本人能看懂的符号。


    他问:“卢常富商左氏家中真正失窃的银两查出来了吗?”


    冯平忠给他的卷宗信息太少。


    都察院卷宗里的锦衣卫“为非作歹”四个字,如今没了对应的犯罪行为。


    锦衣卫千户偷盗富商成了子虚乌有,而如今卢常县衙留的案底,变成了失窃500两,且偷盗者已经抓捕归案,乃是该富商家奴。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一切痕迹擦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都是金怀远略施小计展露的手段。


    贺琛在卢常县衙翻了个底儿掉,没找到蛛丝马迹。


    ……也当然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


    夜焰俯首答道:“查到了。属下潜入他家房梁,偷听到左氏和其夫人的话,丢的不光白银,还有黄金并一些珠宝玉石,那些钗环还是左夫人的陪嫁,合计约值5000两。”


    “去找赃物,另外这富商定有私账,去找。还有,那锦衣卫千户现在何在?”


    “是!”夜焰眼神一犹豫,“白天在县衙牢房,晚上……在百花楼。”


    “去查百花楼账册、仆从和妓子,特别是他送给妓子的首饰。”


    “是。”


    贺琛站在灯火侧面,火光沿着他刻画下一道锋锐的侧影。


    夜焰看着男人的侧影,尤其是长睫落下的沉沉黑影,心里一突突,脱口问出:“那主子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下一步,当然是让他们狗咬狗咬起来。”


    “这个案子他们咬不起来吧?”夜焰搔搔头。


    朝中势力分两派,掌管司礼监的大太监李如海是一派,百官之首的首辅金怀远是一派。


    另有一股骑墙派,锦衣卫。


    因为这桩案子,锦衣卫投靠了金怀远,可首辅金怀远真会因此跟司礼监撕破脸吗?


    忽地,贺琛冷笑了一声,眼眸中隐隐跳动兴奋而暴戾的火光:“加上我,那就够了。”


    他有些等不及看到,金怀远撕破他那张假面的样子。


    一定有趣极了。


    算算他在淮起赈灾的进展,应该……时机正正好。


    这个礼物你满意吗?


    父亲大人。


    第25章


    听他语气摄人,夜焰不安地问:“主


    子,您打算做什么?”


    贺琛不答,只在墙上添了几笔。


    夜焰有些忧心:“您可别冒险,主上和师父都不会同意您冒险的。”


    贺琛依然不答,手背向外缓缓挥了挥:“下去做事,十日内我要看到证据和证词。”


    “是!”


    夜焰转身飞快离开,从院墙角落一跃而上。


    转眼便和茫茫夜色融为一体,不见踪迹。


    糖宝懒懒抬眼看了下人离开的方向,继续在桌板上擦擦擦地磨嘴。


    它嗅到空气中残存有一丝甘甜焦脆的果仁香味,不满地朝阿竹啄了一口。


    阿竹顿时嚎叫:“干嘛啊!疼死我了,你不知道你一嘴叼下去能掉块肉啊?!”


    糖宝不耐烦又用嘴啄了啄桌子正中,那儿掉了块松饼碎渣,它一叼,碎渣便被它的粉色小舌头卷了进去。


    “你要这个?哼,我们都没得吃,你想屁吃呢?!你有的吃就不错了,没看夜焰吃的是啥吗?”


    阿竹从怀里掏出干果,在桌上撒了一把,应付这只雕的讨食,看着桌上被雕啄出的印子,忽然有些伤感,“不知道莫娘子又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我一句存点粮食?”


    此刻莫玲珑正全身心扑在灶房里。


    陆如冈的案子由都察院拿人,但审理需三司协同,这需要流程。


    她已经等了很久,有足够的耐心。


    这份耐心此时也同样用在此时手里的面团上。


    自从茶楼的点心撤减成只保留一样之后,老茶客有些抱怨,她便想着还是添一种。


    只不过,不能再是精致的甜品,而是也能饱肚的面点。


    南瓜馒头的大获成功,也给了她灵感,何不照搬广东茶楼里最经典的叉烧包?


    她今天就在测叉烧包的面团。


    南方的叉烧包同北方的包子不一样,面团添加溴粉,走“筋道”的反方向,追求极致的松软。


    地道的叉烧包外皮,像戚风蛋糕那样入口即化。


    现在没有泡打粉和溴粉,她得想办法找到替代的膨松剂。


    试过几个方子后,眼下这个面团的方子,让她看到了曙光。


    酵种里加入醪糟汁和山药泥,促进发酵的同时能膨大面团,蒸熟后最为接近加过化学膨松剂的发面口感。


    她又磨了些大米粉,掺进面粉里降低筋性,让包子皮蒸熟出锅的时候能形成自然的裂口,入口松弛不韧。


    至于馅料,那就容易多了。


    一口咬下去,不全是肉的。


    叉烧包的馅料,有一层浓稠曼妙酱汁,裹在肥瘦相间的粒粒叉烧上。


    叉烧的肥肉晶莹不腻,瘦肉香酥不柴,交织入口,实在美妙。


    那层酱汁,莫玲珑用爆过葱的香油炒熟面粉,再加鸡汤和酱油煮成糊糊备用。


    另烤了肥瘦相间的五花叉烧肉。


    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用绍酒,蜜糖,酱油和红方腐乳按照比例腌制,切碎蒜粒细细揉搓,磨碎了胡椒增添一分辛香,先煮后烤,就成了油润不腻,香味扑鼻的蜜汁叉烧。


    把叉烧切碎加入酱汁糊糊,用冰块冻一下方便塑形,就能包了。


    出炉后,莫玲珑拿给何芷跟何望兰试吃。


    何芷见这包子个头小小,顶上还裂开个口子,能看到里面色泽浓郁的馅料,眉尖微皱。


    心中暗想着,莫玲珑到底是南方人,听说南方人不怎么吃面食。


    但她还是露出期待的笑容。


    拿在手上还没用上劲,只轻轻一用力,叉烧包沿着裂口的缝就这样分开了,浓郁的肉香和面香交织着弥散开来。


    “哟,好香!又不是那种腻腻的肉香,我有点儿形容不过来,闻着就觉得香!”她说着尝了一口,一尝之下愣住了。


    她咬的这口有肥有瘦,肥的那一小粒儿一抿就融了,瘦的则丝丝化开,酱料裹在上面,滋味浓郁,而面皮……天呐,她刚才小瞧了的面皮,完全没渣,就在舌头上化了。


    一口下去,全是满足。


    不知不觉第二口也跟上,没几下,一只小小的包子吃完了。


    但神奇的是,她觉得腹中很舒服,很满足,只是眼睛还不满足,想继续吃。


    莫玲珑则拿着喂何望兰。


    小丫头看自家娘亲吃得都愣住了,不禁发急:“莫姨姨,你快点!我娘都吃上了!”


    “心急吃不了热包子,烫了怎么办?”莫玲珑吹吹,捻了一小块带肉的包子皮递到她嘴边。


    何望兰张大嘴巴终于吃进嘴里,一抿,小丫头两只眼顿时睁圆,加快了咀嚼的动作。


    三口两口咽下去之后,她两眼放光:“莫姨姨,这个好好吃,我晚饭吃这个行吗?”


    现在她们也跟着减了点口粮,一天吃两餐。


    早饭已经吃过,她便惦记上了晚饭。


    “行,给你留两个,别吃太多,会胖。”


    何望兰嘟哝:“可是姨姨,你说过我还在长身体,胖一点才好。”


    莫玲珑笑着站起身,跟何芷商量:“这个叉烧包加到茶楼的点心单里,你觉得怎么样?”


    “一定很好卖,可能比松饼还好卖。”


    受莫玲珑影响,她现在对茶客们的口味颇为关注,滋腻香甜的点心搭配茶水卖得好,那两款酪反而现在不火。


    而这款包子,个头小,滋味好,有肉又能吃得饱。


    即便现在行情不好,只要定价不是太高,还是会有很大的吸引力。


    到了卖馒头的时间。


    莫玲珑装了十个叉烧包进提篮,带周大出去卖馒头。


    何望兰兴冲冲也要跟去,说自己可以帮着收钱找钱,便也带上了。


    荷风茶楼的馒头车第一次出现在东坊街上,果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木质车头上,固定着一把用于遮阳的浅绿色布面伞。


    伞面上绣着“荷风茶楼平价面点”几个大字,下面则按莫玲珑的想法,另绣了一行章府赞助的小字。


    ——章萱仪赞助了20石的米面,当得起这四个字。


    至于名字,闺阁女子的芳名,自是不适合直接绣上去。


    这辆手扶推车改成的卖货车,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众多目光。


    街上人都知道荷风茶楼,看到伞上的字,便凑过来问:


    “平价面点有什么?”


    “多钱算是平价啊?”


    吃过叉烧包浑身牛劲的何望兰,脆生生地一路答:


    “今天有南瓜馒头,白面蜜豆馒头,价格公道,三文一个!”


    她笑容饱满,声音干脆又亲和,竟比周大练了大半天的吆喝效果还要好。


    “三文一个?给我来俩!这么大才三文,便宜啊!”


    “怎么个蜜豆啊,我先尝尝……哟,里头这豆儿真甜,又酥又软,再来俩!”


    “别买这么多啊,别人还得买呢?!”


    长街尽头的食摊,掌柜和伙计远远看到这番情景,表情都不太好看。


    “怎么个回事?她们家茶楼不卖,拿出来卖?这不害我们生意嘛!”


    “可不是?我去看看卖多少钱……”


    伙计跑近了,一听一看之下,灰溜溜又回自己摊上,蔫蔫地说:


    “掌柜的,人家才卖三文钱一个!那么老大一个,看着比咱的暄软!”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那馒头的个头抵得上他们食摊上两个大,价格却只是他们三分之一。


    闻言,掌柜的顿时沉默了,小声叨叨:“合着她不在店里卖,还是照顾我生意了?”


    “我看是这意思,老街坊了……咱要不要也降点儿啊?十文跟三文差得也忒多了……”


    “拿什么降?要不拿你工钱降!”


    “……不降就不降呗,吓唬人干嘛?”


    馒头车一路吸引了许多关注。


    莫玲珑熟门熟路地带着车,来到京兆府门口。


    今天为了宣传一路张着伞过来,等周大熟了路线后,路上便要收起伞,等到了地方再撑开,免得引起半路哄抢。


    她将周大留在外面看摊卖馒头,自己则带着何望兰,拎着提篮进了里面。


    她一露面,熟悉的门子和书吏都纷纷招呼:“莫娘子来啦?”


    视线则纷纷落在她手里的提篮上。


    何望兰看着这些面露馋相的人,捏紧了提篮的把手。


    里面有十个,可是怎么觉得不够塞这些人牙缝呀?


    莫玲珑对着他们福了福身:“各位,我的案子终于有眉目了,那人已经被都察院拿住,只等三司会审。这段时日,多有打扰,也多亏了各位提报我的案情。玲珑谢谢各位!”


    说完,她将准备好的提篮拿出来,“给大家带了几个茶楼新出的叉烧包,尝尝口味。”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个书吏门子面面相觑,无声地交换彼此的眼神:


    ——咱递成了吗?


    ——没有吧,每次我都看知事老爷把她的状纸归在“待焚”那一堆里。


    ——那她请咱吃好吃的,吃吗?


    ——管它呢,吃了再说,再说你之前不也吃过?


    “那某就不客气了……”


    “莫娘子你也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嘛。”


    众人的反应收入莫玲珑眼中。


    emm,看来案子不是从京兆府递到都察院的。


    虽然他们只是最末级的差吏,但记录提报的案子有了进展,府衙里不至于一点消息没有。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相当于本市最高行政机构的管理,也太差了。


    提篮盖子打开,露出还微微热着,散发丰腴肉香的十个叉烧包。


    四个差役眼睛一亮,口水直流。


    自从米面飞涨后,肉也跟着偷偷涨了,都肚里缺油水。


    他们非常默契地伸手各拿了两个,然后盯着剩下两个——吃得快的人还有下一个。


    于是每个人都迅速地把包子塞进嘴里。


    一入口,恍惚让人以为嚼的是云,难以言喻的松软,一口就能吃到肉汁。


    只是这肉汁跟普通肉包的也不一样,咸中带甜,还有一丝非常解腻的酒香。


    上京人对肉包子馅的认知是适口,咸鲜,带肉汁儿。


    无法想象肉包子还能带甜味儿。


    但这口包子馅,里头肉是一粒粒的,一抿就化开,酥酥松松,即使带着一丝儿甜,也丝毫不腻人,相反,似乎因为这一点点的甜让人格外有胃口。


    一眨眼,一只包子就这么囫囵咽下去了。


    四人节奏同步,就要准备吃第二个的时候,外面起了痛呼声和拳脚声。


    “去看看!”


    两个门子把包子一抓,抢出门去。


    莫玲珑也听见了周大的惊呼声,牵着何望兰的手一起跟上。


    冲出门外,眼前的景象让人愣住。


    只见馒头车贴着京兆府的墙被周大护在身后,摇摇欲坠。


    前面,围了一圈手里拿着馒头的百姓。


    众人围起的中间,一个半大的姑娘,正凶悍地把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单膝压在地上,凶巴巴地喝问:“你还敢抢莫娘子的馒头不?说!”


    围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还原出了刚才眨眼间发生的场景:


    “已经只要三文钱了,干嘛还要抢?别人家要卖十文呢!”


    “就是啊,真要没钱就去城外粥铺喝粥嘛……”


    “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算啦算啦。”


    “什么算啦,你看人家小姑娘也没钱,都知道不该抢东西吃!这儿可是京兆府门前,胆儿也真够肥的。”


    “……”


    莫玲珑在看那个替周大摁住人的姑娘。


    她认识的。


    是城西找帮她收集消息的乞儿。


    她对这姑娘印象深刻。


    很凶,很独,给她的消息总是独一份的新鲜有用。


    虽然衣服破破烂烂,脸也故意涂黑,但手很干净。


    她每次去除了按说好的给铜钱之外,会带点吃的。


    有时候是她没看好火候品相略差的松饼,有时候是实验性的一些中间品。


    其他乞儿接过去吃得都很狼狈,但唯独这个姑娘,手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才开始吃。


    像是有着良好家教的孩子。


    可为什么她会在上京流浪?


    一个女孩子流浪,实在危险极了。


    莫玲珑看着此时用力扣着流民的姑娘,心里动了动。


    何望兰抬起头看了眼莫玲珑,见她眉心皱着没打扰,上前大着胆子看被那陌生姐姐压住的人。


    “撒野撒到京兆府门前了?!打走!”说罢,差役凶狠地把包子往嘴里一塞,摆手上前。


    那姑娘见差役来了,收回制住偷儿的腿,然后一瘸一拐地退开几步,拨开人群。


    对方毕竟是个大男人,虽然饿得有些弱了,力气还是很大。


    刚才对打的时候,对方飞起一记腿,踢中了她的腿外侧。


    霍娇感觉到自己大腿疼得发抽,低头重重揉了揉,还是疼。


    她歇了一会儿,继续走。


    然而眼前出现了一道素棉裙边,裙边下浅绿色的鞋面上,绣着一只小雀儿。


    霍娇倏然抬起头,愣住:“莫,莫娘子。”


    “疼吗?”莫玲珑看向她痉挛着的腿问。


    跟之前每次见面一样,她目光柔和,平静,并没有因为她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抹着黑灰而露出厌恶、鄙视的神色。


    霍娇在这样的目光里,放下尖锐的防备:“不疼。”


    “撒谎。”莫玲珑踮起脚,对着何望兰招手,“望兰,你来。”


    然后,指挥何望兰跟她一起扶着霍娇走到周大旁边,她从馒头推车里取出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你先坐下。我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当然,要是你不想说也没事。”


    霍娇低着头:“霍娇。”


    说完,肚子里发出巨大的咕噜声。


    何望兰眨眨眼:“你是不是饿了呀?我给你拿馒头!刚才可谢谢你了,你真厉害!”


    说着,从馒头车上拿下来一个还热乎的馒头递过来。


    霍娇却没接过馒头,她小声地说:“我手脏。”


    “望兰,你喂给这个小姐姐吃,等姨姨拿回提篮,我们回去。”


    莫玲玲对周大交代完,正要往府衙门口去,看到远远正往这里过来的一辆官轿,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面怎么回事?!”


    沈译之远远听见府衙门口喧哗呱噪,眉一竖。


    今天被叫到内阁去,有人参他管理不力,城中流民滋扰,被训了一通。


    心情很坏,冷着脸很是摄人。


    轿旁的差役小心陪着笑脸:“大人,许是来衙门喊冤投案的乡民。”


    “没规矩!”沈译之摔下轿帘,“门口的杂役干什么吃的?”


    别说流民了,这些领着俸禄的人也不像话!


    差役一溜小跑把围观的民众驱赶开,现出嘴里叼着包子,手上擎着脏汉的差役。


    沈译之重重一哼,抬脚下轿,看了眼差役:“成何体统?!”


    那人被吓得嘴巴叼着不是,直接咽也不是,干瞪着眼迎向下轿的三品大员沈府尹。


    沈译之渐渐走近,脸黑沉沉。


    他视力不太好,又没戴叆叇,等走近了才看清差役嘴上叼着个包子,眼神如刀:“毫无身为吏员的自觉,吃着朝廷的俸禄,像什么样子?整个兆府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嘴里这是什么?”


    差役吓得立刻用手拿出嘴里的包子:“禀告大人,是……叉烧包。”


    “叉烧包,里烧包,都不许!”他眼风一转,又看到门口被控住的流民。


    好啊,流民!


    害得他丢尽脸面的流民,堂而皇之敢来府衙了?!


    “给我抓起来!再有敢来府衙门口的流民,统统给我抓起来!”


    “是!”


    那流民居然不反抗,束手就擒。


    “他为什么不求饶啊?”何望兰小声嘀咕。


    “他饿。”霍娇收回目光,低下头,感受着平复下饥饿感的腹内,“府衙的牢里,至少有得吃。”


    沈府尹一甩衣袖,边往里边觑着馒头车问:“那是什么?怎么买卖做到府衙门口了?”


    差役吓了一跳,暗自庆幸刚才听了来龙去脉,知道怎么个回事:“启禀大人,是门口荷风茶楼的平价馒头车,怕被抢,就在咱府衙门口卖馒头,这人抢馒头,然后被人路见不平给打了。”


    沈府尹敏锐地捕捉到“平价馒头”四个字:“怎么个平价馒头?”


    差役指着重新支棱起摊子在卖的推车:“就那,别人卖十文钱一个馒头,她家卖三文。还偏偏又大


    又好吃。”


    脑子里灵光一闪,沈府尹一撩官服,大步往那摊头走去。


    待看到伞面上那一行小小的“章府赞助”,问:“哪个章府?”


    “是吏部尚书章大人府上。”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从旁传来,不卑不亢地答他。


    沈译之循声看去,见有个女子俏生生站在那里,衣裙朴素但不掩姝色,冷冰冰的府衙堂屋,似乎因她变得温和起来。


    沈府尹掩起眼中诧异:“你是?”


    莫玲珑见了个礼:“民女是荷风茶楼的灶娘莫玲珑。”


    差役小声补充:“大人,前儿您让找的玲珑小馆,就是莫娘子的。”


    沈府尹终于想起这“玲珑”二字哪里熟悉了,他家的小儿三不五时就要吃这玲珑记的点心。


    居然还和章大人有交情?


    思及此,他不敢小觑:“那章府赞助是怎么回事?”


    “民女上月多买了些面,见灾后米面涨价厉害,便想着做些平价的馒头卖。章府小姐给民女捐了20石米面,民女更宽裕了些,便想着加大供应,可又怕被抢,就打算在府衙附近摆摊,没想到惹来麻烦。请沈大人莫要怪罪这些差爷。”


    她微垂着头,语气不徐不疾,条分缕析说得很清楚。


    沈译之脑中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他一摆手:“罢了,你也是好心。”


    “那我们的馒头车,还能在府衙外面摆吗?”莫玲珑看着他问。


    刚才沈府尹眼神微微一亮,嘴角一翘,都没逃过她的眼睛。


    “可。”沈译之果然说。


    “民女多谢沈大人!”莫玲珑谢过,上前准备收起提篮。


    “等等,里面是什么?”沈译之看到那提篮里还有东西。


    莫玲珑把提篮里装着叉烧包的碟子取出来,装进盖着荷风茶楼印戳的牛皮纸包里:“这是我们茶楼新推出的叉烧包,拿来做宣传的,几位差爷特意留了两个,请大人尝尝。”


    既然这案子不是京兆府递上去的,自然,她也得改改说辞。


    叉烧包散发着香味。


    沈府常吃玲珑记的点心,沈译之听是新品,竟很难拒绝——拿回去夫人跟瑞儿一人一个,岂不是刚刚好?


    一时间,他竟没有反问,为何特意给他留。


    几个差役和书吏眼神一碰,各自松了口气,看向莫玲珑的眼神饱含了谢意。


    这事儿,算是抹平了。


    莫玲珑告辞后,带着何望兰和霍娇回茶楼。


    霍娇被牵着手,时不时看向莫玲珑。


    她很想说自己的手不干净,但又不好意思,因为可能已经弄脏别人了。


    回到茶楼,莫玲珑让茶楼的仆妇给霍娇洗澡。


    霍娇忽然拉住她,局促地站那里,仿佛那样就可以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不被注意,她小心翼翼说:“我是流民。”


    收容流民,是会惹麻烦的。


    “我知道啊。”莫玲珑弯腰看着她,“但是你只要有一份工,就不再是流民了。”


    听见这句话,霍娇呆住,连莫玲珑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仆妇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她洗,意外地发现,这丫头除了脸脏,身上竟然不怎么脏,只是全身伤痕累累。


    洗完一遍,霍娇自己又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破衣烂衫洗干净。


    仆妇说莫娘子给她送来药油,霍娇摇头说不用。


    都是小伤,已经习惯了。


    再说她不想让莫玲珑借给她穿的衣服染上药油的气味。


    当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小心提起略有些长的裙摆走出水房,徐徐荡荡的甘美鸡汤味扑面而来。


    她看到小院另一头,灶房开着的窗户里,莫玲珑用布包起头发,正在灶前炒菜,旁边一个瓦罐咕嘟嘟冒着气,那美妙的鸡汤大概就来自于此。


    她忽然觉得,这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画面了。


    霍娇低头把眼泪逼回去。


    “阿娇姐姐,快来帮我拿筷子!”何望兰喊。


    她哑着声应了一下,深呼吸片刻,往里面走去。


    她们吃饭就在灶房外搭出来的桌上,跑堂的小二需要轮流吃,其余人一桌子坐满。


    莫玲珑只简单介绍了她的名字叫霍娇,其他什么也没说。


    桌上有荤有素,有白米饭。


    霍娇一下子饿了,不久前吃下肚的那个大馒头好像已经无影无踪。


    她按住肚子,祈求千万不要再发出什么让她丢脸的声音。


    但莫玲珑推过来一碗粥,说:“你喝这个比较好。先喝完,吃点菜。”


    饿久了的人,容易吃过头。


    莫玲珑知道,因为她也饿过。


    那粥稠稠的,表面飘着点点金黄的鸡油,绿色葱花和切碎的小青菜点缀其中,粥米之中,还有许多碾碎了的鸡肉,丝丝缕缕。


    她不尝都知道,这味儿有多好。


    霍娇低头小口地啜,鲜香的米粥是用鸡汤熬出来的,仿佛浓缩了整只鸡的精华。


    她越喝越快,喝完还没觉得饱,但整个人好像充盈了起来。


    “好喝吧?”何望兰咬着筷子笑眯眯问,“上次我生病,莫姨姨也给我做来着,她说生病的孩子才有的吃。”


    她还是孩子吗?


    霍娇心里想,但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连应何望兰一声嗯都做不到。


    第26章


    见霍娇只夹自己眼前的一盆菜,何望兰一样一样夹到她碗里:“莫姨姨说,荤素都吃才是好孩子。你今天是我们的大英雄,但你也是个小孩儿呀。”


    好半天,霍娇终于憋出一句:“我不小了。”


    “不对,你还是小孩儿!莫姨姨说过,及笄之前都是小孩儿。”


    霍娇不吭声了,低头默默地把何望兰夹到她碗里的菜都吃完。


    这餐饭,是她离开家三年以来,吃得最好最饱的一顿。


    吃完她主动收碗擦桌子,不让她们动手,她动作快力气大,连仆妇都抢不过她。


    何芷在桌上没说,但吃完饭,把莫玲珑拉到自己房里,面带不安地问:“这孩子看起来是流民,你留她准备做什么?”


    按律法,流民应当遣回原籍,或者充军。


    而收容流民的良民,也会受牵连被问责。


    只是现在灾情严重,流民像野草一样顽强不息,衙门已经管不过来。


    在何芷看来,莫玲珑不像是会随便心软的烂好人。


    “我想雇她。我在灶上做东西需要助手,她力气大,人很聪明,可以培养。”莫玲珑说,“我也正想同你商量,给她办附籍,就以我的学徒来办,等我回金安的时候,我再把她迁回去。”


    拜陆如冈所赐,莫玲珑初入上京时闲来无事,除了在街头巷尾收集情况,便把《大安律》简单读了一遍。


    除了新设府衙批量登记,用工或学徒为由办附籍,是流民合法合理留下的最好途径。


    其实从茶楼生意开始旺起来,她就觉得自己需要个助手,有时候真的忙不过来。


    今天看到霍娇,她忽然觉得这姑娘特别合适。


    那种孤狼一样的眼神,是身后没有依靠,必须豁出命来争抢的勇敢和决绝。


    让她想起十几岁时拼命在后厨帮工到深夜,好拿些没用完的食材带回家给奶奶吃的自己。


    何芷听到这句话表情有些凝滞:“你,你还要回金安?”


    “我会回去,路引只写到年底。年底要是案子还没结束……我还得去官府续。”


    莫玲珑看向挂在墙上的历书,唇角浅浅地一牵,“不过,案子一定会结束的,所以,年底我就该走了。”


    何芷的神情空白了一瞬,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好吧。那我给霍娇准备两身衣服。”


    转过身她深呼吸好几下,平复下心底的茫然。


    “霍娇的附籍,就拜托何姐了。”


    何芷应着声,去开布料箱子。


    一时有些分不清,莫玲珑的


    注定离开,和李郎的背弃前盟,哪一个更叫她觉得背后空落落的无依无靠。


    “莫娘子,有官爷找你!”周大在楼下喊。


    听见官爷两字,莫玲珑心微微一跳,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茶楼门外站着差役,却没想到走近了发现,是眼熟的两个人。


    京兆府的门子,咧嘴笑着看向她:“给莫娘子报喜了。”


    是他们?


    莫玲珑行了个礼,不动声色地微笑:“哪来的喜?”


    门子笑着:“沈大人特命小的们来给莫娘子送东西。”


    说着递上一个印有京兆府字样的信封,“沈大人说,莫娘子深明大义,平价馒头解百姓之疾苦,他以个人名义捐十石米面,以京兆府名义捐三十石米面,这是契牌。另让小的们给莫娘子准备了三辆馒头车,好助莫娘子一臂之力,让平价馒头卖到东南西北四坊,只是……希望能在车上写上京兆府的字样。”


    “馒头车停放的地方,大人也给莫娘子划出来了,什么时候开始卖,哥们儿几个就给你巡逻,不叫流民冲撞咯。”


    沈大人真的很聪明,居然一眼看出,这是给自己攒政绩的好机会。


    想必这段时间以来流民四起,他吃了不少挂落吧?


    思及此,莫玲珑装出惊喜的笑容:“太谢谢沈大人了!民女一定办好这差事。”


    果然,门子又说:“到时啊,沈大人会在衙门抵报里写上这一笔,拿莫娘子跟荷风茶楼可就扬名全国啦。”


    事关荷风茶楼的名声,莫玲珑把何芷拉过来,郑重谢过两人。


    两人脸色一换,嬉皮笑脸:“好了,办完差事,我俩接下来办私事。莫娘子今天带来的那个叉烧包真好吃,嘿嘿……还有吗?”


    此时茶楼已打烊,俩人颇不好意思地往里瞟了眼,“没了也没事儿,多少钱一个?我俩等轮休的时候来买。”


    莫玲珑跟何芷对了下眼神,不约而同:“周大,包十个叉烧包出来!”


    门子俩拿着两个大大的牛皮纸包,千恩万谢地走了。


    直到走远,俩人才默契地互相用肩撞了一下,兴奋地压着声说:


    “待会儿咱去把沈大人给的一两银子兑开,一人一半!”


    “不急!现在赶紧的快给大人送去!”


    “你急什么?大人可是瓜分了本来我俩该拿的最后那两个叉烧包,不该拿回来吗?”


    说着,其中一个门子伸手从纸包里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哼声,“太好吃了,听说这包子三个一卖,每份30文,咱也吃得起啊!”


    “就是!等回头咱也去茶楼享受一回!就凭莫娘子不涨价,咱也得去捧个场嘛。”


    茶楼二层。


    何芷拿着莫玲珑给她的契牌,心跳加快:“这,这就是你说的扬名的机会吗?”


    “对。”


    上京就在天子脚下,流民的问题,不是光靠豪门世家在城外施粥可以解决的。


    可想而知,作为上京父母官的沈府尹面临的来自上层的压力有多大。


    莫玲珑做平价馒头,一来是推己及人,她囤粮也是受了阿竹的恩惠,既然有余力,那就帮帮别人。


    二来,她的确想借此机会扬名,引来更多好名声的权贵投资。


    她告陆如冈悔婚这个案子,身处弱势,那就必须有强势的东西来托举。


    身份,或者名声。


    身份自然没有,她只是平民一个。


    那如果名声够响够高,也可逼得官府必须处理自己的案子,必须秉公处理……以免特殊时期激起民愤——如果她的名字跟荷风茶楼,跟平价馒头做深度绑定的话,官府也要考虑民众影响,不至于贸然压下。


    何芷心一下子跳得厉害,控制不住手有些抖:“可我们,真的能行吗?”


    莫玲珑放下纸笔,抬头看着她:“为何不行?车别人给了,我们的人全撒出去刚好够,哦,算上霍娇一个。”


    “好!”何芷下了决心,“那明天我带她去办!”


    “我跟你们一起去。”


    莫玲珑心里已经做好打算,京兆府的馒头车送来之前,荷风茶楼的的馒头车还得继续出摊,顺路的事。


    第二日,看到她来,门子主动把她们带到府衙外的照壁前。


    那里悬着一张写有“平价馒头”的横幅,又正好的树荫底下:“大人说了,这里今后就是莫娘子的固定摊位。”


    周大留下看摊,她们两人则带着霍娇进去办附籍的手续。


    也就是此时,莫玲珑才知道,她不是这批水患逃出来的,而是几年前逃灾过来的。


    她和家人途中失散,老家也已没有亲人……


    “确定不回原籍?”官差例行公事向她确认。


    霍娇黑白分明的看着对方,重重点头:“不回。”


    因衙门里的差役都已熟识莫玲珑,手续一会儿办妥下来,至此,霍娇就落在了何芷的茶楼名下,登记为学徒。


    莫玲珑让她们回茶楼,自己则去都察院,问问案子进展。


    霍娇却不依,她低头固执地重复:“我有力气。”


    可以帮你打架。


    “用不着力气。”莫玲珑无奈,劝不动只好由着她跟着。


    都察院跟京兆府氛围完全不同,肃穆而冷清。


    莫玲珑说明来意后,门子进去问过,出来回她:“差爷出去了,但听说案子两天后在京畿道开审。”


    竟比她想的还要快!


    心里的石头落地,莫玲珑对霍娇说:“走,带你去买两件衣服。”


    “我有衣服穿!”霍娇不肯。


    她现在穿茶楼跑堂的衣服,虽然大一些,但是新的。


    她也已经知道,莫娘子不是茶楼的东家,也只是月月拿钱的伙计。


    怎好让她给自己花钱?


    “可你不是跑堂,你要跟我在灶房做事,得有个样子。”莫玲珑严肃地说。


    “灶房?”霍娇呆呆地看着她,“莫娘子你让我在灶房帮忙?”


    “以后叫师父吧。”莫玲珑不笑的时候,让人看不出情绪。


    她的确需要一个打下手的助手。


    这个人得能吃练基本功的苦,又不会半途而废。


    师。父。


    莫娘子要教她手艺……吗?


    霍娇呆呆看着莫玲珑。她站在都察院门内侧,日光从侧方打下来,照着她平静美丽的脸,而肩膀以下隐在暗影里。


    仿如佛龛中沐浴神光的观音。


    霍娇张了张嘴,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眼前的一切像梦里的肘子一样消失。


    “不愿意?不过,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莫玲珑摸了摸她的脑袋,还小啊,才12岁。


    那把她留在茶楼跑堂也行。


    感受着头发上温和的重量,霍娇脑袋瓜子嗡的一下。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莫娘子她说让自己进灶房。


    以后,她就是师父了。


    霍娇啪地一下跪下,额头重重触地:“师父!”


    “咚”的一声,把都察院的门子都吓了一跳。


    莫玲珑往后退了一步,把小姑娘拉起来:“别跪了。我们女孩子精贵呀,以后都不要轻易下跪。”


    不知为何,小雌鹰一般的霍娇因为这句话哭得泣不成声。


    混在乞儿堆里风餐露宿,被打得浑身是伤时,被人识破女儿身有意轻薄时,她都没有哭。


    却轻易叫这句话惹出了眼泪。


    莫玲珑无奈等着小丫头哭完,把人带回茶楼。


    走出没多远,跟前次来拿陆如冈的差役迎面碰上,她眼睛一亮,上前福了福:“差爷,民女莫玲珑,来都察院是想问……”


    “来问传唤文书是吧?刚给你送去茶楼,给!”差役拿出一张盖了红印的纸递给她,“莫姑娘,两日后巳时,凭文书赴京畿道听审,有何证据也一并带上。”


    莫玲珑接过逐字逐句地看到下面红印处的“冯平忠签”,听他又肃声说,“违限不到,依律究治!姑娘,这案子经三司会审,最后还要呈皇上。你可知干系?”


    “谢谢差爷,民女知道!”


    送别差役,莫玲珑将文书再次看过一遍,角对角边对边地折起收好。


    我


    准备好了。


    陆如冈,你准备好了吗?


    两日后,京畿道。


    位于上京城西的京畿道,隶属于都察院。


    沉重的大门上方,用树脂漆黑的大块匾额上,镂刻着端凝刚正的三个大字,连左右挎刀肃立的乌衣护卫,都显得格外凶悍。


    莫玲珑核验过传唤文书,走进大门。


    霍娇挨着她,有些隐隐的发抖。


    莫玲珑无奈看向何芷,想把孩子交给她,却发现何芷脸色也发白。


    她缓了缓声,说:“你们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不,我们等你!”加上何望兰,三人声音异口同声坚持。


    穿过森然的大门,一名差役引她进院,走向院中坐北朝南的那间审案大堂。


    不知是否惯例,这间厅堂是整个院里最大的一间。


    连内部的空间都格外阔大,炎炎的夏日里,丝丝阴凉。


    审案的官员还未到场,但作为本案的“被告”陆如冈已经到了。


    因他是官身,身上未戴枷,一连穿了几日的常服皱巴,散发着汗酸味,脸上胡茬已高,眼里拉满血丝。


    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模样。


    差役扬声一报,陆如冈转身看到款款而来的莫玲珑,心里一紧,袖中的双手握紧了。


    再次看到她,竟比自己想象中更紧张。


    回想那一日在茶楼,莫玲珑眼中令他陌生的冷漠,陆如冈心里慌乱,他要是现在改口不退婚,还奏效吗?


    想到这里,陆如冈抬眼看向一眼也不看自己的女子,可已经在嗓子眼的那一声“玲珑”,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多时,院内鸣了下钟,余音中,两列手持棍杖的差役小跑进来,分列在堂上两侧。


    接着,审案大堂通往后堂的侧门内,鱼贯而出几个身穿不同颜色官服的身影。


    陆如冈抬眼看了一下,浑身一僵,心跳猛地快了几分。


    只见打头的是左都御史,其后跟着的是刑部尚书和侍郎,大理寺卿和少卿。


    这阵仗,就是审什么株连九族的谋反大罪,也够了。


    陆如冈额头的冷汗沿着脸颊,一路滴落到地上。


    莫玲珑不知他们身上官职,反而面无异色。


    几位官员落座后,案下的员外郎开始宣读讼词,莫玲珑听着她写在诉状中的种种,心情格外平静。


    员外郎念完,“啪”的一声,高高的长案上,坐于正中的刑部尚书敲下惊堂木:“陆如冈何在?”


    陆如冈垂下眼不敢看上面的人,木然地一揖:“下官在。”


    “本官问你,你同金安府城东的莫玲珑可有婚约?”


    “回大人,是。”陆如冈果断地说。


    莫玲珑瞥过去一眼,眸光冷冷。


    又是“啪”的一声惊堂木响,刑部尚书面色沉沉,令人看不出任何端倪:“那你是否在春闱后退婚?”


    陆如冈抬起拉满了血丝的眼,忽然大声:“大人,下官从未退婚,下官冤枉啊!”


    莫玲珑收回目光心中冷笑,他打的果然是这个主意,死到临头准备反水说没退婚,准备耍赖了!


    刑部尚书刘尚德看着堂下两人,心里烦躁。


    章炳光相中了探花郎的事,他们都知道,也因此这桩案子刑部侍郎不敢接,大理寺估摸着也是这样,拉拉杂杂来一堆人,好让章尚书即便丢脸,有气也不好对着一个人撒。


    “下官春闱前就与莫玲珑定下婚约,准备在京站稳脚跟后完婚,不知道为何,本官的未婚妻却突然地从金安来到上京,状告我悔婚。大人,下官属实冤枉啊!”


    刘尚德看了眼陆如冈,心想此人不怪能得章大人赏识,是个识时务的。


    他们接到案子上堂之前,早有私下讨论,陆如冈此时要是悔过认错求得原谅,婚约如期,这事也就大事化小了。


    因此,刘尚德看向莫玲珑:“莫姑娘,如你诉状所写,陆如冈与你确有婚约,如今他说不曾违背婚约,你可愿收回诉状?”


    莫玲珑行了个礼,看着堂上几位,斩钉截铁地答:“禀大人,民女不愿!”


    在旁人不注意的角度,陆如冈愣愣地看着她。


    心中惊惧不已——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番气度?


    莫玲珑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温柔可亲,羞涩娇美。


    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即便荆钗布裙,也不掩通身的大气淡定。


    这实在是,太陌生了。


    惊堂木“啪”一声,打断了陆如冈的思绪。


    刘尚德声音里添了一些严厉:“为何?”


    莫玲珑抬头,不卑不亢地说:


    “禀大人,首先,陆如冈退婚属实,这一点还请明辨。其次,即便他如今诚心想娶,民女却不愿意。一个追求富贵权势,抛弃盟约的人,民女认为,并非良配。民女有手有脚,想要金钗可以自己买,无需等旁人给。如将来成亲,必将因那人是堂堂男儿,有情有义,当得起民女心甘情愿,而非他前程似锦,有钱有权。”


    一时间,大堂鸦雀无声。


    几位肱骨大臣皆有动容。


    尤其是刘尚德,家中长女正是议亲的年纪,这莫娘子说的话,竟让他有种振聋发聩之感。


    陆如冈怔怔看着莫玲珑。


    她说,她不愿意。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莫玲珑上告他悔婚,是想逼他履行婚约,他去茶楼求她也是存着怀柔她的念头。


    可如今听她清清楚楚拒绝,且毫不留情面地拒绝。


    他心里,竟然有一丝难以描摹的酸涩。


    一旁的冯平忠听到此处,轻轻叩了叩桌案,目光停留在眼前的状纸落款。


    莫玲珑的字迹,骨气洞达,配得上这番发言。


    刘尚德看着她,审官的桌案本就高出地面一大截,加之他长期审讯养成的威慑,沉沉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她脸上,充满了压迫感。


    许多犯人甚至受不住他这么一瞥,吓得屁滚尿流


    但莫玲珑丝毫不怯,她只是平静地平视着。


    刘尚德收回目光,惊堂木一拍:“既说他退婚属实,可有凭据?”


    “自是有。”莫玲珑掏出庚帖上呈,“民女有他退回的庚帖。”


    陆如冈看着庚帖,眼前浮现出在金安请人合婚时,她难言的羞涩灵动,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样。


    他已经放弃攀附章家,刚都说要娶她了,她凭什么说自己不配?为什么?!


    忽地,陆如冈上前一步,说:“禀大人,这是莫玲珑从我处偷去的!并非下官退回!请大人明辨。”


    桌案上的几人,互相目光一碰。


    刘尚德拍下惊堂木,问莫玲珑:“莫娘子可有其他证物,或者证人?”


    莫玲珑这才向陆如冈看去。


    看了许久,直到他避开目光,才冷淡地一笑:“禀大人,可传唤陆探花的老仆东伯。”


    闻言,陆如冈心里一松。


    玲珑究竟只是个女子,没别的办法了。


    她要知道,东伯从小照顾他,情分之深,对他之了解,可以说绝无仅有。


    他不会作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更何况,他们早就商量过对策。


    约莫两刻后,东伯被传到大堂。


    他一进来,先扑到陆如冈身边,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哽咽地喊:“公子,你可受苦了公子,都怪……”


    “肃静!”刘尚德又拍惊堂木,吓得东伯跪倒在地。


    “下面何人?”


    “小的陆东。”


    “是陆如冈何人?”


    “小的是陆家的家仆,大人,我家公子冤枉啊,都是这莫玲珑搞鬼!”


    “啪”一声,刘尚德威声喝道:“问什么答什么,无需多言!本官问你,陆如冈究竟有没有退婚?”


    四周的“威武”声,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让


    东伯心跳得飞快。


    该怎么答话?


    对,当时他们商量过,娶了莫玲珑作妾,先安抚好她。


    于是他眼角觑着陆如冈:“……没,没这回事,公子以后会娶她的。”


    很好!


    陆如冈神色一松,嘴角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他忍不住看向莫玲珑。


    她压根一丝眼神也不分给他,只是坚定地看着刘尚德:“民女能问东伯两个问题吗?”


    刘尚德看了一眼两侧的官员,缓声:“可。但不可胁迫,恐吓证人。”


    “民女知道。”莫玲珑福了福身,走到东伯面前。


    她看着这个当着众多街坊的面,耀武扬威还她庚帖的老人。


    因为这老刁奴的羞辱,压在过度的伤心上,原主一时想不开才悬了梁。


    如今,就让你也尝尝这份,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只不过,是你自己的手。


    她问:“东伯,你是不是最熟悉陆如冈的人?”


    “那是自然。”东伯翻了个白眼。


    “那,东伯你知不知道,在这几位大人面前,是不可以撒谎的?”


    “小人当然不会撒谎!”


    莫玲珑得到满意的答案,又对刘尚德福了福:“请大人传唤都察院差役三四,一七,东四巷同福客栈掌柜,悦来食肆伙计鲍壮。分别询问这位东伯是否说过退婚的话。”


    说完,她退回原位。


    须臾,都察院差役便到了,刘尚德问完,两人异口同声说:“确实有说过‘不过退婚而已’。”


    这时,陆如冈脸色已经变了。


    东伯也瞠目结舌,终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莫玲珑使了怎样的一招。


    等同福客栈的掌柜和食肆伙计鲍壮分别到堂,都说出同样证词时,陆如冈已经面色铁青地死死瞪着东伯。


    老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我……我不是……不是……”


    刘尚德左右看了眼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冯平忠:“案件陈述完毕,人证物证俱全,我等合议?”


    两人点头,一行人又从侧门鱼贯而出。


    堂下的人自有差役引向两侧等候。


    莫玲珑默默等候。


    算来,她从金安上京以来,居然已经过来好几个月,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她现在很有耐心。


    陆如冈则面如死灰。


    虽然没有熟读过大安律,但他读了这么多年书,自是清楚已经触了大忌。


    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还有谁可以求?


    啊对了,章大人!


    煎熬中等待的陆如冈,尚不知此时的章尚书,已将他这些年用心誊抄的圣人孤本《天源录》、《禄全策》,统统叫人打包,从他值房扔了出去。


    他根本无人可求。


    他早已走入绝境。


    第27章


    吏部衙门。


    尚书大人章炳光的值房内外噤若寒蝉。


    云墨奉章萱仪的命,送凉拌鸡丝青瓜到吏部衙门值房来。


    隔着门,便听到章尚书含着怒气的声音:“快快扔掉!再让我瞧见陆如冈这三个字,我扒了你们的皮!”


    门里叮呤咣啷一阵响。


    云墨惴惴不安,等里面的小厮灰头土脸出来,小心翼翼交给衙门侍从,正要走,却被叫进去:“小姐在忙什么?”


    章炳光虽然口中问话,心思却远了。


    平心而论,他对自己这个女儿一直不甚上心。


    不像他。


    性格太过窝囊、胆小,姿容也略欠——最近似乎略清减了些,显出几分秀气。


    对她的期待也便成为,好好养在家里招个寒门赘婿。


    好过嫁出去受婆家磋磨,还能给他稳住朝中人脉。


    却没想到,他纵横一生最大的脸便丢在此处。


    也怪他自己看走眼!


    章炳光吃着凉拌鸡丝菠菜,酸酸辣辣的,总算把一上午的闷气给消解了一些。


    只听云墨说:“小姐没做什么……”


    她挖空心思,忽然灵光一现,“哦,今儿老杜夫人来过,特意要见小姐,说……说小姐心地善良,孝……亲持家。”


    他忽然顿住,抬眼看向闺女的丫鬟,眼神里多了一分认真。


    这位杜老夫人,平生唯爱一件事儿,那就是给人做媒。


    身为和安公主的婆婆,她身份高贵超凡,话直也不怕得罪人,撮合过许多旁人看来不登对,却意外和美的夫妇。


    “怎么会突然来看萱儿?”


    章炳光直起身来,陆如冈带来的晦气仿佛烟消云散。


    云墨察言观色,小心着措辞:“说看到抵报上,小姐捐了米面给平价馒头,心中有家国,是……怎么说来着,是巾帼女儿。”


    “好!好!”


    这种好名声,比十个赘婿令他畅快!


    章炳光一时高兴,喊了小厮进来,“去,再去办10石米面来,交给云墨捐了。”


    “是!”


    云墨退出值房,松了口气,追上小厮,问到先前出了什么事后,惊骇地赶忙回府去将陆如冈的事告诉自家小姐。


    章萱仪听完胸口闷闷地一滞。


    说不清此时是因倾慕过陆如冈而难堪,还是对莫玲珑有些难言的尴尬,她叫来性子更外向的侍琴:“你跑一趟京畿道,打听一下案子细节。注意,不要透露身份。”


    “放心吧,小姐!”


    侍琴赶到京畿道的时候,里面三司的合议已经初有定论。


    刘尚德认为按《大安律》应判陆如冈杖刑,夺其官身,禁科举,永不录用。


    大理寺卿不说话,少卿宋玉宇斟酌着说:“会不会太严苛了?虽然都在律法范围之内,但……皇上爱才,这陆如冈是一篇鉴古怀今的律诗得到皇上嘉奖的。我建议酌情轻判,禁科举就算了。”


    “诗文又富不了国,我同意刘尚书意见,遵《大安律》量刑。”冯平忠轻轻揭过,“既对其罪责认定无误,那便请刘尚书宣判吧,外面也久等了。”


    几人互相碰了碰视线,无声地站起,又从那道门鱼贯出去。


    坐定后,刘尚德宣读判决,在念道“永不录用”时,陆如冈身子颤了颤,眼看就要直挺挺向后砸去,被差役一棍子顶回去。


    “拖下去行刑!”一支令箭扔到地上。


    陆如冈陷入了绝望。


    浑身奔突的血液仿佛要挣脱这具身子的束缚,他咬紧牙关免得自己叫唤出声,他想发了狂地大吼,还想破坏点什么,哪怕只是啃咬自己的皮肉。


    这是在做噩梦吧?!


    他寒窗苦读二十载,从南方的小渔村走到天子脚下,一切的一切,因为退婚化作乌有!


    陆如冈觉得自己眼前阵阵发黑。


    直到一道轻柔温和的女声飘过来,让他恢复些许清明,又升起些希冀:“禀大人,民女还有一桩请求。”


    “说。”


    “陆如冈进京赶考前住我家三年,另借了我家银两作盘缠。”莫玲珑口吃清晰得让陆如冈想死,她呈上一张纸,“这笔银子,他也一五一十给我写过欠条,民女现在需要这笔钱,能否让他还我?”


    “自然应当。通知陆家在京族人,如无,则委派其宗族,将银钱足额交还至金安府莫家,限期年底!”刘尚德交代下属将这一点记入最后的结案题本。


    陆如冈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莫玲珑不看一旁瘫软在地的前男友,她看着大堂背面肃穆的“明镜高悬”四字,对审案的几位官员分别行礼,然后看着冯平忠:“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民女想问,本案的状纸,是如何递交到都察院的?”


    既然不是京兆府,那又会是哪里?


    总不成是金安府衙吧?


    冯平忠的眼前浮现出贺琛的双眼,那晚他同贺琛谈及卢常案时,灯火下那双清俊又深不可测的黑眸里跃动的火光。


    这女子的双眼,有着和他近乎一样的深邃,令人探


    不到底。


    也难怪,会让那孩子生出不一样的怜惜吧?


    思及此,他浅浅抿了下唇角:“本官可以答你,这个案子由本府直递。”


    莫玲珑微微一怔,居然是都察院直接上递的,可会是谁呢?


    怔愣间一声鸣锣,几个官员起身,从小门离开审讯大堂。


    自有差役来架了陆如冈下去,并引她离开。


    莫玲珑转身,迈开久站有些僵硬的双腿走到院中,才发现外面天色阴沉沉的。


    一阵焦雷炸响,干燥的地面砸下一个个雨点子,卷起的风带了些许久违的凉意。


    隔着连廊,雨声砸在头顶的廊檐上,她有一种重新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终于结束了。她想。


    走出这道门后,以后就只是她自己了。


    “师父!”霍娇踮起脚看到莫玲珑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可是迟迟不过来,有些急了,大着胆子叫她。


    莫玲珑走快几步:“你怎么没跟东家她们回去?”


    霍娇不答话,只上下看着她,尤其是手指。


    莫玲珑感受到她的视线,将她一拉:“走,我们回去。”


    “师父,我刚在门房听到你的案子赢了,哪你……要回金安吗?”霍娇鼓起勇气仰头问。


    “自然要回。我的路引最多只能待到年底。”


    听见这句话,霍娇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


    她就知道,不会有那么多幸运接二连三发生。


    被捡回茶楼,洗干净有得吃,还有了附籍的身份。


    她怎么敢奢望真的有人会选择自己,要自己?


    京畿道地处城西,两人回城东便要穿过乞儿密集的区域,那是莫玲珑曾找乞儿搜罗消息的地方,也是霍娇生存过的地方。


    如果那些人认出她来,看到她现在过得好,一定会把她过去做过的事说出来,比如把偷她饼子的人打得浑身是血,被人认出女儿身时,差点踢残了人的下半身……


    师父要是知道了,还敢留她在身边吗?


    霍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呼吸都安静。


    她想求师父,要不就不要附籍的身份了,她如果还是流民,可以趁乱跟着去金安……


    胡思乱想之间,她接着又听到,“所以到时候还要给你办路引,跟我去金安重新办附籍。”


    恍惚中,霍娇反复确认了一下自己听到的话,猛然抬头:“真的吗?”


    “嗯。不过我尊重你个人意见,你要是喜欢上京就留下。”


    前方就是乞儿住的巷口了,霍娇脚步一顿,没来得及答话,被莫玲珑拉着快步走进了对面的巷子:“你听,是不是有鸡叫?”


    内城住的都是官身或富户,鲜少有人养鸡养鸭,这鸡叫声听起来还不少只。


    霍娇恍恍惚惚地听,真有鸡叫。


    “走,去看看!”


    她们很快看到了鸡叫声的来源。


    巷口墙根下蹲坐着一个老人,正呆呆看着自己身前的竹编鸡笼,里面挨挨挤挤的全是鸡。


    莫玲珑一看鸡的品相,眼睛亮了一下:“老伯,你这些鸡可卖啊?”


    老人看了看她,颇为谨慎地摆摆手,驱赶来人。


    内城不让摆摊卖东西,引来巡城的官差就麻烦了。


    他特意找了条小巷,就想悄悄卖给大户人家的灶房,一只一只地卖,卖到什么时候去?。


    但接着,这看起来被娇养不通俗务的年轻姑娘笑着说:“您说个价,我全要。”


    老人还是不信,轻忽地用手比了个5的数字。


    “500文?可以。”莫玲珑爽快掏钱,跟他商量,“不过得麻烦你帮我背一段路。”


    老人拿到了钱,有些不敢置信。


    现在粮价涨了,连带着糠皮也涨了价,鸡日日出去觅食也觅不到多少——能吃的,人早都薅来吃了,鸡还吃什么?


    鸡虽然也涨价,但远远跟不上粮价的涨幅。


    毕竟人必须吃米面,却不是必须吃鸡。


    养鸡为生的他日益艰难。


    家里逼着他卖鸡,说哪怕便宜点卖也好过砸手里饿死。


    这年轻姑娘却一口气全要了?!


    看着掌心里的铜钱,他终于有了些真实感,激动地确定:“真买啊?”


    “买。您的鸡还有吗?如果都是这种鸡,我可以订。”


    这种鸡很像她上辈子做菜爱用的清远麻鸡,后背羽毛有麻点,腿肌发达,骨头纤细,啼叫声尖细。


    吃起来肉质鲜嫩多汁,非常美味。


    “有,有!”老人眼睛有些发直。


    莫玲珑蹲下看鸡,甚为满意:“远不远?不远的话,能去看看吗?”


    “不远不远!走着去也就一刻多钟时辰。”老人说着就要起身。


    霍娇不做声,上前一把拎起鸡笼垮在肩上,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把莫玲珑护在身后。


    老人家住得有点远,一来一回去了半个时辰,莫玲珑给了留下二两银子和茶楼地址,让老人明日起隔日送五只鸡。


    霍娇肩扛着鸡笼,想了想还是说:“师父,这边乱,以后可不要随便跟人走。”


    “我知道。有你在嘛!”莫玲珑摸了摸她发顶,“我们霍娇可是打遍城西无敌手的霹雳娇娃啊,谁都不敢惹的!”


    霍娇只觉得自己浑身一凉,又紧接着一热。


    师父知道,师父居然都知道……


    “师父,你不怕我吗?”霍娇嗫嚅着问。


    她在城西乞丐堆里名声不好,打起架太不要命了,连很多男乞丐见她都绕道走。


    “我为什么要怕?女孩儿有力气能自我防卫这是很好的事,多少人羡慕你呢!”


    要知道,她上辈子很多朋友每天花时间撸铁,就为了增肌塑形,为了身上出现肌肉线条,吃斋一样吃白水煮鸡胸啊!


    “真的吗?”


    霍娇有些茫然。


    怎么她被旁人,甚至是……她曾经的家人所诟病的弊处,在师父眼里却都是听起来了不得的好处?


    “是真的。”


    霍娇一下子心里满满的,仿佛肩上的笼子都没了分量,那心里刚才没来得及说的,也怕说不好的话,忽然能从口中说出来:“师父,你去哪我就去哪,只要你愿意带着我,我一辈子都跟着你。”


    她才十二岁,但她说话算数。


    “好。”


    听着叽叽喳喳的鸡鸣,霍娇很想再听师父说点什么,就晕晕地问:“师父,买这么多鸡是做什么?这鸡好像不便宜,你给银子的时候,那老爷爷的儿子眼睛都亮了。”


    “是不便宜,但还是比猪肉便宜,而且他的鸡养的很好,算是值。”


    叉烧包用的猪肉都得是上好五花,如今涨价太快,且难保证供应。


    莫玲珑算了算,每日能保证的出品量不过一两百个,真要卖起来是不太够的。


    今天看到这么好的鸡,价格还不算贵得离谱,她就想做做一款鸡包仔作为补充。


    回到茶楼,京兆府的那三辆馒头车送来了一辆,但绣着“京兆府赞助”的遮阳伞却已经都送了来,看来沈府尹对平价馒头的名声实在迫切。


    莫玲珑牵了牵唇角,带着霍娇两人换了白色罩衫,摊开了阵仗杀鸡剔肉。


    霍娇眼睁睁看着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师父,手起刀落鸡头落地,剖肚掏蛋行云流水。


    她的刀只是寻常的厨刀,但在她手里仿佛长了眼睛,走入筋骨皮膜之间,轻而易举分离出鸡肉和鸡骨。


    霍娇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只觉她师父杀鸡的动作,好看过醉仙楼头牌姑娘跳舞。


    “把鸡架子拿去洗干净,再准备好最大的那个陶


    锅。”


    “是!”


    鸡架子汤熬起来的时候,何望兰闻着味儿来了:“莫姨姨,你在做什么?”


    “准备明天茶楼要卖的包子。”她顺势安排,“望兰,去写明天的点心牌子,叉烧包30文三个,鸡肉包25文三个。就用你现在练的字写。”


    “好!我这就去!”


    何芷大概也没想到,何望兰字练得最认真的字,居然是替茶楼写的点心牌子。


    大到门面半幅尺寸的大字,小到桌上的小纸幅,因要展示给客人看,她怕丢脸,写得格外用心。


    当鸡汤开始慢慢散出肉香时,莫玲珑让霍娇在一旁看着自己调肉馅。


    她准备做的这款鸡肉包,实则由粤式茶楼的经典鸡包仔变化而来,虽然不如叉烧包名气大,但清淡可口,尤为适合在夏秋燥热的季节吃。


    鸡肉的嫩滑,加上香蕈的鲜香,很难令人不爱上。


    霍娇在一旁看着,记得了调料,就记不住步骤,有些发急:“师父,我记不住怎么办?”


    “让你看你就只是看,你基本功还未打好基础,看什么都很难。去,先把面团揉光。”


    鸡包仔的面皮,比叉烧包的要微韧一些,她在舀粉的瓢里画了线条,好让出品保持一致的口感。


    这些,她都已经教会霍娇,孩子已经能按她说的调出面皮的配比,面团比她揉得都要好。


    有了助手,果然轻松许多。


    等何芷办完事回来,灶房已经蒸开始包。


    新鲜的鸡肉、干制的香蕈,都是天然的味精,互相调和后,散发出的香味,幽幽传出灶房,惹得老茶客纷纷探头。


    “东家,什么点心这么香?”


    何芷错愕片刻,见闺女正在练大字,弯腰看了眼露出笑容:“是明儿准备卖的点心,您要是有兴趣,可要来捧场啊!”


    “就冲这味儿,明天一定来!”


    “太香了,今天不能卖吗?”


    何望兰抬头,爽利作答:“这位伯伯,今天只是‘试验品’,明天才是正式的!您准备好铜板,叉烧包30文三个,鸡肉包25文三个。”


    “好!我还以为多贵呢,我小老儿也吃得起!”


    “可不,除了荷风茶楼的平价馒头,人家馒头也得10文一个!”


    “……”


    李明杰走进茶楼时,看到的便是茶客围绕中,谈笑自若的何芷,和娇憨可爱的何望兰。


    他脚步顿在原地,一月多未见,对母女俩竟然有些陌生。


    大概真的很久没好好看她们了。


    上次过来,还是因为夫人动气,说何芷不守规矩跑到沈府尹家去做茶仆,在公主面前出风头,还害得她打赏!


    不知什么时候起,何芷变成这样的逢迎得体,也这样的俗气。


    不再是那样婉约忧郁,不得已抛头露面,而让他做梦都牵挂的女子。


    李明杰忽然转身走了。


    灶房里,鸡肉包出炉了。


    鸡肉特有的鲜香融合了滋味浓郁的香蕈和腊肉,勾动起蓄谋已久的口水。


    莫玲珑先试吃过满意,接着让霍娇试吃:“用你的舌头,回想馅料的配比,和我做的每一个步骤。”


    “是!”


    霍娇接过来,学着师父吹凉,才轻轻咬开松软而光滑的包子皮。


    面皮是她揉的,比叉烧包的面少一些米粉多一些面粉,有淡淡的面香味。


    咬下第一口就能吃到里面的馅料,鸡肉连着鸡皮剁碎,先用了盐糖和香油腌,香蕈切得碎碎的,跟腊肉拌匀,最后才混合到一起,拌进泡香菇的水。


    师父的每一个动作,随着口中的丰富滋味,慢慢重现在脑海里。


    霍娇吃得很认真。


    灶间的潮气热乎乎地往脸上扑,但比不过她心里此时的热烈。


    师父在教她,毫无保留地教她。


    “好吃吗?”


    霍娇回过神,抬头看着师父,咧开嘴:“好吃!”


    “那吃完把这三个打包好的提篮送出去,地址我写给你。”莫玲珑拿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掏出围裙里的碳条。


    霍娇拿着半只包子愣住:“师父你不考我吗?”


    “这有什么好考的!让你尝是为了教会你一点,当你穿上围裙上了灶,就不能像食客一样只是吃味道,而要学会记学手法跟技巧。”


    她说完便也写完,三张纸条递给霍娇:“去外面看看周大有没有空,让他陪你去。”


    三个地址霍娇都很熟,做乞儿的时候为了拿莫玲珑的赏银蹲守过。


    “我自己去就行了!”说完噔噔噔上楼去换茶楼跑堂的衣服。


    她不会问师父为什么要收集这三家的消息,师父做什么都是对的,有用的。


    莫玲珑让霍娇送的,分别是沈府、章府和公主府。


    三份都是一样的,十个叉烧包,十个鸡肉包,外加一份老火鸡架汤。


    送到章府的时候,章萱仪正被母亲唤去前厅。


    母亲让婢女传话让她打扮一下。


    她这个月清减了有十几斤,正好能穿上新裁的衣裙,雪青色的缎子轻柔贴合身形,系上腰带束出了腰部的曲线。


    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章萱仪很满意自己现在的样子,连带对莫玲珑的不自在也消减了几分。


    “走吧。”章萱仪看着镜中的自己,挺直了肩背。


    她先前因熊大,总含着胸,现在背薄了以后,显得前面的起伏也玲珑了许多。


    从连廊去前厅路上,碰上院中洒扫的粗使婆子,提着个提篮给章萱仪行礼:“小姐,有个莫娘子命人送来给小姐的提篮。”


    “侍琴,看看是什么?”章萱仪指了指。


    她还在继续吃莫玲珑每日做的纤体餐,今日已经送过餐食,为何又送?


    侍琴应声上前,打开一看露出惊喜:“小姐,是荷风茶楼新出的包子,闻起来好香啊!”


    叉烧包的裂口露出香润的内馅,鸡肉包里的肉汁沁在荷叶褶上,两种肉香交织在一起,让人蠢蠢欲动。


    见里面还有油纸封起的信,侍琴拿出来递给章萱仪。


    「新研尚未市售的包点,叉烧包和鸡肉包,一款丰腴,一款清淡,另配了鸡汤,请章小姐阖府品赏。玲珑。」


    她还在禁口期,不怎吃米面,这包点又长得还算别致,便说:“拿去给灶房,给爸妈哥嫂他们尝尝。”


    正说着,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珍珠远远过来,向她行礼:“夫人叫我来迎小姐。”


    笑着问,“小姐要给大厨房添菜吗?都知道小姐这里有好吃的,”


    她看向提篮。


    章府上下都知道,这位嫡小姐吃自己小厨房做的拌菜,那料汁儿贼香。


    珍珠是章夫人姑娘时就伴在身边的婢女,章萱仪不能不给面子,让侍琴开了提篮:“是外面茶楼给我送的点心,据说还没在店里卖。”


    珍珠早已闻到提篮往外飘的肉香味儿。


    因灾年的关系,章大人命府上禁鱼肉享受,阖府上下不怎吃肉,这肉包子闻起来实在香得紧。


    再一看样子,又如此别致,便说:“小姐这里人脉广,这包子新鲜得很。夫人让我去厨房挑糕点招待客人,我看就拿这个去吧!”


    章萱仪本就没打算自己吃,自然顺着她话同意。


    前厅。


    章夫人坐在主位,次座上是一身雍容的杜老夫人。


    两人虚谈着闲话,杜老夫人喝着茶,见一个身姿虽称不上苗条,但颇有几分曼妙韵味的少女从屏风外款款走来,眼前一亮。


    心道传言果不可信。


    都说章家这位千金养在闺中甚少出来,只因长得肥胖为人粗笨,如今一看,完全是富态佳人嘛!


    这些人,攀附不上章府的关系,就要抹黑!


    “怎的这么慢!快来见过杜老夫人。”章夫人微微皱眉。


    自家这个闺女还是没眼力界,不知道眼前这位老妇人在京中贵妇圈里的分量。


    章萱仪心下微恼,见过礼后窘迫地说:“有人给女儿送了一提篮点心,过来路上碰到耽搁了一下,杜


    老夫人见谅。”


    一旁的珍珠闻弦歌而知雅意,上前说:“小姐看这点心别致,说送来给杜老夫人尝尝!”


    两个题着“荷风茶楼”的素碟摆上茶台,各三个小小的包点还散发着微微热气,香气顿时溢满了整个前厅。


    “这是……”杜老夫人是个爱吃的,却没见过这种裂口露馅的包子,竟直接用手拿起来端详。


    章萱仪:“老夫人手里这个叫……叉烧包,说是刚做出来外面还没得卖。”


    “我就说没见过呢!”杜老夫人拿出帕子擦了口脂,一口咬下去。


    还未咀嚼,叉烧包咸中微甜,肥瘦相间的独特口感,就让她拖着尾音,发出长长的一声嗯。


    当下心里顿时拿定了主意。


    先前靖远王妃说,自家小儿子性子散漫只爱吃,也不指望他顶起门楣,需得找个心善的,会吃的,且能跟他吃到一块儿去的女子。


    她看到抵报上章府千金捐米面给平价馒头摊,先前就来章府打了个前站,如今一看姑娘本人,长得讨喜富态不说,还有这等外面买不到的点心门路,可见是个会吃的,完全适合嘛!


    第28章


    一个叉烧包下肚,杜老夫人意犹未尽又吃了个鸡肉包,吃完连夸两个包子:“要说味儿,我喜欢叉烧包,可萱仪说得对,鸡肉包要清淡点儿,更合我这老婆子的身体。”


    再喝了一盅顺带送来的鸡汤后,老夫人肚里熨帖满足得比吃了一顿山珍海味都强。


    “这汤炖得也对!”杜老夫人拉着章萱仪的手,“好闺女,你知道这汤怎么炖的吗?我一喝就知道炖这汤的人懂!”


    她细细地说鸡汤要如何炖才香。


    绝不是白水下锅就行了,而是该新鲜的鸡用油煎过面,再加上一小块猪肉,水一次加满了慢慢炖。


    “哎,多少年了,我还以为除了我们府上,外头不见这种炖法了。”


    杜老夫人生出了一些知音的心心相惜,也记住了荷风茶楼四个字。


    一顿点心吃完,杜老夫人口中,“章小姐”已然成了“萱仪”。


    章夫人从旁陪着渐渐看不懂,也不知从哪一步开始的,一老一少就这么唠上了。


    但也暗暗心惊,好像自从闺女苗条下来之后,说话都胆大了不少,要早知道,她一定会逼着闺女瘦。


    杜老夫人离开后马不停蹄往靖远王府去,章夫人这才把她这位稀客突然来府上的用意说给章萱仪听:“最近,你可要多注意着,别又胖回去了。”


    “是,娘。”章萱仪听完后已是满脸羞红。


    靖远王府的门第,自然大大好过陆如冈了。


    虽然爹说,招赘婿她就还是家里的大小姐,可一想到成亲以后她要用自己嫁妆贴补夫君的人情往来,就不是滋味。


    她为什么就不能像嫂嫂那样,被婆家敬着捧着?嫁妆花用在自己身上,不好吗?


    这么一比较,心里那点对莫玲珑的不自在倏地一下子就散了。


    章炳光下了值回家,得知杜老夫人今天上门表达了明确的做媒意向后,心情大好,一连用了三个包子。


    故而,当章萱仪提出想出门一趟去答谢友人赠包时爽快同意了:“请你嫂嫂陪着同去便是!”


    “是,父亲!”


    金岚心讶异地看了眼小姑子。


    陆如冈的事,家里虽然闭口不谈,但都心知肚明:一向精明的公爹,心比天高的小姑,全都看走了眼。


    却没想到,这段时间这位小姑子竟然脱胎换骨,不仅不为此事所困,还走运得了杜老夫人的眼。


    说来,也巧在她能这么快瘦下来,不禁有些好奇起她的机缘来。


    两日后,章府的马车停在了东四巷口,姑嫂俩下了马车,顺着人潮走进生意红火的荷风茶楼。


    自从北方灾情断了上京粮食供应后,本地米面粮油飞涨,百姓口粮受了很大影响。


    别说酒楼生意日渐萧条,一般人家连肉禽都难上桌了。


    可这里却令人恍如置身岁月正好的光景,每桌茶水包点俱全,一派兴旺。


    “这家茶楼,生意怎的这般好?”金岚心十分不解。


    见自家姑娘不答,侍琴用眼神请示,得她首肯后,爽利地答:“这我知道!这家茶楼的莫娘子早就囤了米面,她说不赚国难财,所以现在茶楼卖的叉烧包和鸡肉包,也就跟外头的馒头一个价!”


    金岚心从婆婆那里听得,小姑能入杜老夫人的眼,是因她捐粮给人做平价馒头,于是问:“可是萱仪捐粮的那家?”


    “正是!”侍琴已经跟店里的小二十分熟稔,说完上前去要包间,却得知今日生意太好,所有雅间都已有客。


    她们自然不可能跟旁人挤散桌,正要离开,周大上前把一行人迎上二楼:“莫娘子说,两位要是不嫌弃,用她和东家的小茶室,可行?”


    来都来了,金岚心非要知道这家店奥妙不可,先点头应了。


    看茶室里陈设简单,她坐下后微有介意:“小妹,你捐的米面,该不会都叫人拿来做生意了吧?”


    其实,章萱仪又何尝不这样想过?


    只是对她们这样的身份来说,一些米面实在算不上什么,更不值得拿来搁嘴上说道。


    侍琴快人快语:“不会不会!莫娘子有一份捐粮的账本,就贴在茶楼门口,捐赠者是谁,捐了多少,用去多少,赚银多少,都清清楚楚的。不看不知道,现在什么都涨价,三文钱一个馒头真赚不了什么钱!”


    金岚心更讶异:“这莫娘子这般能干,为何不自己开店?”


    侍琴又说:“禀夫人,这我也稀奇问过,莫娘子不是上京人,再说她没本钱。”


    若不然,也不会坚持要回陆探花那一百多两银子嘛。


    莫玲珑隔着门,听见了这番对话。


    等门里调换成了其他话题,才轻轻敲响:“民女见过章小姐,章夫人。”


    “进!”金岚心出声。


    推开门,莫玲珑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两碟还散发热气的包点,一小碗红糖蜂蜜凉粉,并两杯蛋白杏汁,一杯温热的祛湿薏米汤。


    “我自作主张拿了点吃的,请夫人和小姐不要见怪,若有不够的,玲珑再添。”莫玲珑在桌上放下,站到一边。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章萱仪。


    已经有挺长时间没见了,对方明显得清减了许多,看来减脂餐卓有成效。


    “哪里会?莫娘子费心。”金岚心净过了手拿起个叉烧包,掰下一小块吃。


    那日家里收到的包子,她没好意思多吃,只吃了个鸡肉包,从自家夫君手里掰了一点点叉烧包,一口惊为天人。


    可再想吃时,却已没有了。


    这包子松软得不像包子,能保持吃相优雅。


    再配上杏汁——她喝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圆:“这杏汁怎的这般香浓?”


    莫玲珑福了福:“民女加了些自己做的炼乳进去。”


    原来是有秘方。


    金岚心忍不住喝了又喝,对自己婢女说:“去买上几杯,再多买些包子带回府,让郎君和老爷夫人都尝尝。”


    “是。”


    那杯祛湿汤被放在章萱仪面前。


    章萱仪的手在袖中攥紧了自己的裙摆。


    她一眼就注意到了莫玲珑特意给她准备的点心和饮品。


    无论怎么样,她都讨厌不起莫玲珑来,是她令自己纤体紧致,穿上过去怎么都没奢望能穿上的衣裙。


    可越是这样,就越无法接受对方处心积虑的接近——她曾那么天真地将莫娘子引为知己。


    她们近日来往的书信,越来越简单了。


    她回得字越来越少,莫玲珑便也越写越少,只写她每日三餐的搭配和需要做的锻炼。


    见她不动,莫玲珑微微一笑:“章小姐上次捐的米面,我有一份单独的账本,想请章小姐移步到我的书房看看,可好?”


    章萱仪看了眼嫂嫂,见她没有反对的表情,便点点头。


    莫玲珑哪有什么书房,带章萱仪进了自己的卧室,拿出账本递过去。


    章萱仪见内容跟侍琴说的,也没甚差别,却听她说:“章小姐是不是


    怪我为了陆如冈有心接近?或者,你还心悦这个男人?”


    “你……”章萱仪顿时脸红,她怎能如此直接?!婚配之事不该听父母的吗,何谈心悦这两个字?


    “我的确是因为陆如冈才想接近你。但给你设计食谱,看你一点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却只是因为你本人值得更好的。”


    莫玲珑说完,收回账本,往后退开一步,“如果觉得冒犯,我向你道歉。”


    她的卧室十分简朴,比那个小茶室更要不如,甚至没有可以坐下的榻。


    莫玲珑站在后窗前,容颜俏丽,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极致的冷静。


    退开的那一步,就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鸿沟一般。


    章萱仪耳中回响着“你本人值得更好的”,不禁心里揪起来,那点介意彻底动摇。


    无论如何,不想从此与之陌路。


    她往前一步:“我……是有点不高兴,任谁全心对别人却发现别有用心,都会不高兴。可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其实真要细说,杜老夫人若是真为她做媒,还得谢谢莫玲珑。


    思及此,她问:“你米面还够吗?”


    “够。除了你,沈府尹也捐了不少。”


    章萱仪又脸红,她爹捐的被她拦下了,便说:“那我再拿10石米面给你!”


    “那我就多谢你咯!”莫玲珑笑着一福身。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重回小茶室时,章萱仪脸上已雨过天晴,兴冲冲对何芷正在施展的一招“高山流水”冲泡技艺赞叹打赏。


    莫玲珑不会问章萱仪为何忽然疏远,又为何忽然亲近。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有定数的,彼此有价值,才能长久。


    太计较的人,就没办法从身边人借到势。


    临走时,金岚心买了很多包子和杏汁,装满三个大提篮。


    店里本来每人限量了只得买6个包子,莫玲珑破例让小二下去备,她另多做一锅补上店里的供应。


    一路送到巷口拐角,等马车走远,远远看见东四巷口的申明亭,正在张贴告示。


    邋遢潦倒的东伯,拦着差役不让贴,哭天抢地地坐在亭前地上撒泼。


    何芷看了眼莫玲珑:“大概是那位陆探花的案子。”


    申明亭贴有各种告示,赋役条文,科举榜文,要案通缉,甚至灾情通告。


    以陆如冈这种违反《大安律》,且身份敏感的案子,被贴出作为警示很正常。


    具体的情况,这几日街坊邻里之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嗯。”莫玲珑淡淡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东伯一眼,转身回茶楼。


    何芷跟在她身后,进了小茶室,里头已经收拾干净,恢复成两人办公的朴素样子。


    她泡了一壶茶,分出茶汤推到莫玲珑面前:“现在案子定了,你不能继续留在上京吗?回去恐怕流言蜚语也不少。”


    流言蜚语的可怕,何芷深有体会。


    她至今都不敢回忆没入教坊司的日子,也不敢回故土看看,爹娘的坟她没能修,默默葬在京郊荒地里。


    “陆如冈的事不算什么。京城的地太贵了,我恐怕要攒很久。”莫玲珑看向窗外。


    这里任何一个屋檐底下的地皮,都值上千两银子,如果临街的好铺位,更是价值千金。


    何芷嗫嚅了一会儿,继续争取:“你可以留下来,就住后院的厢房……”


    莫玲珑微微一笑:“何姐,我谢谢你的赏识和信任。上京有上京的好,但金安也有金安的好,我可以直接按自己想法开一家店。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做点心不算特别在行。”


    听她这么说,何芷有些错愕。


    叉烧包和鸡肉包卖第三天,已经创下茶楼点心最快卖空的记录。


    前两日才卖一个时辰,已经卖完了全天的分量。


    加上莫玲珑在今天出去的馒头车上,加了一小条横幅:「荷风茶楼叉烧包、鸡肉包新品上市!」


    估计,明天还要再加量。


    何芷心旌动摇,如果茶楼改成饭馆,这生意……


    但她清楚,莫玲珑既然说了要按自己想法开店,就不会接受这个提议。


    她讷讷地寻找挽留的理由,却发现自己对她了解十分有限。


    莫玲珑对茶楼的每个人都温和可亲,其实又和每个人都保持着距离。


    如果不是陆如冈的案子,都察院拿人拿到茶楼,可能他们连这件事都不可能知道。


    她还在挖空心思地想,莫玲珑淡淡出声:“何姐,我愿意把包子的方子教给你,或者其他点心你可以选一样。别误会,不是不想都教给你,而是贪多嚼不烂。”


    “不不不!”何芷像被尾巴踩住的猫一样惊慌,“我不能要你的方子。我就是……哎,舍不得你走。你来了以后,茶楼生意好了许多。”


    如果不是莫玲珑做的点心,就这波灾情能让茶楼彻底停业。


    何芷也是第一次手里看见这么多钱。


    莫玲珑点头:“方子没什么稀奇的,等这次灾情过去,荷风茶楼的名声就彻底打响了,你守着茶楼好好做生意,给自己和望兰多攒点银钱傍身,至于其他都是虚的。”


    她很想直说不要去争一个平庸的男人。


    而且她现在有钱,有生意,有女儿,没有窝囊男人碍眼,其实比很多深宅妇人过得好。


    “至于我,等灾情过去,把答应了沈府尹的平价馒头卖完,回金安正好过年。”


    原本一个人难以成行,现在多了个霍娇,倒是安全感满满。


    见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何芷只能把挽留的话咽回去,这时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接着门响:“娘,莫姨姨,你们在里面吗?沈府的青翠姑娘来了。”


    两人碰了下目光,应道:“快,把她请进来!”


    青翠一进茶楼就惊了。


    这般生意鼎沸的样子,哪里像受灾患影响?


    待见到人,青翠开门见山:“姑娘好,我们夫人打发我来买那叉烧包。不会没了吧?”


    莫玲珑笑了笑:“今天的包子已经不够卖了,你等我再做了送去府上,来得及吗?”


    啊,有就行。


    青翠捂嘴笑:“行!你前两天送来那些,大少爷一口气吃了六个,小少爷吃了三个,大小姐都吃了俩。夫人说,辛苦你一定给几个,我家老爷在同僚面前拍胸脯说别人买不着,他肯定能买着。”


    “这是自然。京兆府现在可是荷风茶楼的金主,捐了粮给我们做平价馒头呢!缺了谁的,都不能少掉沈大人。”


    莫玲珑一边说,一边披上她进灶房穿的白色罩衣和头巾,想起来一件事,“青翠,我上次拜托送去金安的银子,送到了吗?”


    “送到了!舅老爷送到上京的东西前几日刚到。”青翠想到什么笑起来,“听说那姑娘怕是歹人,死活不肯拿,最后还是看到你的信才将信将疑收下的。不过好叫你知道,金安没什么灾民,一切都好。”


    何芷从旁看着,心里暗暗纳罕。


    府尹夫人的贴身婢女,即使一般的小官见了都不敢怠慢轻忽。


    上次在沈府见着,也不过是略显比旁人亲近,可如今的态度,已经有些近似“逢迎”了。


    见两人还有话说,识眼色地带了闺女出去。


    小茶室只剩下两人,青翠才露出担忧的神情,“其实夫人本来没说一定要买叉烧包,但老爷最近实在焦头烂额,灾民越来越多,粮食又涨了,现在百姓买不到肉,也买不起肉,日子还不知道能太平多久,听说最近有什么大事,闹得人心惶惶……你这‘平价馒头’真是大好事一件啊……我听府里的小厮说,好多人家里都在喝稀粥了。”


    青翠吐露的忧虑,让莫玲珑有些心惊。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拨弄风云雷霆。


    而粮价的暴涨,不过是最早显露的端倪。


    青翠留下银子就走了,莫玲珑正要下楼去灶房,却见周大慌慌张张地上楼来,见了她眼睛一亮:


    “莫


    娘子,快!快快!公主府来人了!”


    茶楼门口聚着一圈人。


    处于中间的来人是公主府的传话太监,站姿挺拔而高傲。


    莫玲珑没顾上换衣服,穿着自制的厨师服装上前见礼。


    “你就是莫玲珑?”


    “民女便是。”


    “洒家是来替公主传话的,请莫娘子各做20个叉烧包和鸡肉包,记住,这些是要送进宫去的,可要好好做!”


    太监尖细的声调穿透力极强,将这句话传遍了整个茶楼。


    正在茶楼吃点心的茶客们,交头接耳起来:


    “听见没,宫里也点了这儿的包子!”


    “哟,那咱岂不是跟陛下吃同一种点心?”


    “你要死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莫玲珑不卑不亢地应下:“是,民女这就做。”


    传话太监留了个小太监下来,便轻飘飘走了。


    茶楼里的议论声却更激烈了几分。


    灶房门口,何芷贴墙站着,脸色发白。


    离开教坊司很多年了,但看见太监还是会头皮发麻。


    怕下一秒就会叫她出去跳舞一样。


    莫玲珑过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上前:“怎么会让我们的包子送去宫里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跟何芷不同,其实这个消息,冲淡了莫玲珑心头隐隐的不安。


    她送出去的三份包子,都有了回馈。


    想到这里,她唇角带了点笑:“没事。应该是公主觉得包子吃起来不错,想送点给宫里,你不要害怕,这是好事情。这段时间茶楼的生意会更好的,何姐不如帮我在肉铺那里多订些肉来。”


    “好。我现在就去!”何芷匆匆忙忙地从后门走了。


    现在肉有价无市,肉铺的周转非常不好,除非先付定金,才有可能订到好肉。


    莫玲珑猜得不错,这包子正是常月公主尝了觉得新颖别致,决定给她的皇帝亲兄送点去。


    提篮是公主府的,她便用了荷风茶楼的碟子,迅速盛装好包子后交给小太监带走。


    而沈府的包子,她亲自去送——如今茶楼里一个清闲人都没有,连何望兰今天都跟着霍娇一起出去卖馒头了。


    莫玲珑提着提篮,走到巷口准备赁一顶轿子,却在那里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阿竹?”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她有些不敢确定。


    那背影听见熟悉的声音,反应极大,猛然转过身。


    看清他的脸,莫玲珑吃了一惊:“真的是你……阿竹你怎么了?”


    阿竹拿袖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扯扯嘴角露出难看至极的笑容:“莫娘子,我就是忽然想起来,房子我们离开前已经退给东家了。现在有点不知道该去哪……”


    他掏遍了口袋,找不到钥匙。


    站在门口才想起来,他们离开上京前,房子已经退了。


    从巷子出来,他竟然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该往哪里去。


    怎么办三个字跃上心头时,他就忍不住想哭。


    看他如此茫然,莫玲珑生出了一些关切:“那贺郎君呢?”


    她又想起那一手狂放的笔迹。


    谁知说到这个“贺”字,阿竹彻底绷不住哭了出来:“主子……主子被抓紧诏狱了,我该怎么办啊?”


    诏狱?


    在上京的人都知道,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莫玲珑神色一凝。


    从范氏的态度不难看出,这位贺郎君应该也是京官,且颇有前途,怎么会被下诏狱呢?


    “贺郎君遇到什么事了?”


    阿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主子在做的事一般都不告诉我,他明明只是奉命去卢常公干的,怎么就……”


    从年龄看,阿竹还只是个孩子啊。


    莫玲珑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已晚了,你明日再去。既然是差事,不如先去衙门找他上峰问问,总能问到点蛛丝马迹,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这句话让他茫然的双眼有了一丝神采,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对,莫娘子你说得对,我明日去都察院问问!”


    “都察院?”莫玲珑眉间一蹙。


    “我家主子是都察院的巡按御史。我明天找他上峰去,那冯总宪总知道的!”


    听到冯总宪,莫玲珑不免想到自己那桩案子,心里跳了一下。


    看阿竹潦倒失神的样子,她先让他在同福客栈住下,等明日再想办法。


    “可是莫娘子,我一路回来,把银钱丢了。”他耷拉着脑袋,不知所措。


    莫玲珑失笑:“我替你垫上,小事一桩。”


    安顿好阿竹,她继续往沈府赶去。


    一路上心里颇不安静,无法将那个颀长冷肃的侧影,和诏狱联系到一起。


    沈府的门子照例把她迎到门房里等,她等了不一会儿,白霜过来了,接过提篮请她入内:“夫人说,她正好想见你,过几日是老爷生辰,想跟你讨个主意商量一下怎么办。”


    “好。”


    既如此,莫玲珑跟着进去。


    沈府的后花园很大,穿过长长的回廊再过一段照壁才是内院。


    内院十分清幽不见下人。


    假山的对面有另一侧回廊,隔着崇崇石山和竹影,一前一后两个人疾步而行,其中一人姿态恭谦,而另一人气势迫人。


    莫玲珑目不斜视跟在白霜身后,便听一道苍劲的声音正低低地训斥,而姿态恭谦的那个唯唯诺诺,不敢顶嘴。


    只是,当“卢常县”这个词闯入耳朵时,她脚下乱了一步。


    第29章


    白霜突然注意到对面的人,飞快拉着她退进最近的一间房,掩上门。


    只听对面的人还在继续训斥:


    “让你拦住他,为何不拦住?除了这桩事,他还干了什么?”


    “其他的……学生只知道他参了章大人看中的寒门婿,其实这桩我也拦了,没成想最后还是到了三司会审那一步。”


    “这是小事。既如此,我立刻进宫去求皇上,先把他放出来!”


    “老师——”


    再接着,一阵脚步声渐远后,便彻底安静了。


    窗棂筛下日光,空气中微尘飘浮。


    仿佛有万千看不见的端倪涌动其中。


    莫玲珑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点点微光,微怔之后,头脑中迅速将前后串了起来。


    如果没猜错,他们口中的人应该是贺琛,也……就是那个替她将案子递上去的人?


    “好险!”白霜靠在墙上,拍拍心口。


    她只是偷了个懒从这里走,险些叫老爷看到。


    莫玲珑垂下视线:“没事吧?”


    “没看到我们就没事,走吧,现在外面没人了。”白霜讳莫如深地揭过这个话题,已经伸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低声叮嘱道,“可别提我们从这儿走的。”


    莫玲珑失笑:“自然。其实我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白霜整了整脸色,把她带去前面的院子。


    张师傅已经在里面等着,见了她好一阵嘘寒问暖,又请教了一番给沈小爷调整菜品的建议。


    两人聊了片刻,范氏款款才来。


    莫玲珑将她脸上的愁思收入眼中,开门见山:“夫人好,白霜说府里要给沈大人过生辰?”


    “可不是?年年都是老样子,我想着今年给他弄点新鲜的。我想你主意多,听听你有什么好建议。”


    范氏像是没休息好,眼下有些青黑,连露出的笑容都显得疲惫。


    “承蒙您看得起。那我先问问沈大人的喜好,才好推荐。”


    莫玲珑细细问了沈府尹的年纪,口味,日常作息,往来朋党的年岁,脑中拼凑


    出一个性子佻达,交游广阔,同时偏心思细腻的画像。


    那,刚才姿态恭谦的便是沈府尹了。


    能让三品大员如此低姿态的,可能会是谁呢?


    想必朝中寥寥无几。


    可贺琛的官职不过是七品的巡按御史,为何能让这位大人物如此挂心,甚至要为了他去求皇上?


    不可思议。


    莫玲珑一心两用,顺着范氏的话开始建议:“那我建议不如不用圆桌,我看上次赏荷宴的地方清雅别致,不如安排几张小桌,沿着池塘边摆开,吃食随意,中间可以安排些年轻人喜欢的游艺玩乐,说说话聊聊天,也比较放松。”


    “这倒是好!厨房安排也容易!”范氏让张师傅记下来,末了临走又让白霜递上打赏荷包。


    莫玲珑从偏门出来,上轿说了句:“去荷风茶楼。”


    有些事,从阿竹那里确认一下就知道了。


    已是暮色四合时分,霍娇翘首等在巷口,见她从轿子上下来,立刻迎上前:“师父,你怎么才回?”


    “在沈府耽搁了一会儿,你先回去等我。”她看了眼同福客栈,抬脚往左。


    霍娇拉住她,面色焦虑,分毫不让;“我不!最近不太平,内城多了很多流民乞丐,我得跟着你才行!”


    她一无所有,唯一想要依靠和保护的,现在只有莫玲珑。


    她无法想象,得到之后再次失去这样的支柱,她该怎么办。


    莫玲珑拗不过,便带上了她。


    同福客栈里,阿竹正在跟掌柜商量挂账吃饭:“我有钱!我只是掉了,到时候一起结不就行了?”


    “看看我这后面写的啥?”掌柜竖着眉伸手往后一指,白墙上挂着“概不赊账”四个大字。


    僵持间,一道淡淡的女声打断:“挂吧,我来结。”


    掌柜一抬头见是她,立刻笑成一朵菊花:“嗐,要莫娘子这么说,那没问题!”


    随即又啧道,“你早说啊,要是莫娘子的人,我会不给你挂?”


    阿竹臊眉耷眼地嘀咕:“什么话都叫你说尽了……”


    虽然有了落脚之处,但他还是满脸低落失意,给莫玲珑问了声好后,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警惕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毛毛的。


    阿竹瑟缩地往莫玲珑身边靠了靠。


    此时正是饭点,客栈大堂里有人在用饭。


    “饿了?”莫玲珑问。


    阿竹点点头:“进城的时候没注意,荷包不见了,就一直没吃上饭。”


    听到此处,霍娇露出“你可真是废物”的眼神。


    阿竹被这眼神刺痛,躲到莫玲珑身后。


    莫玲珑没注意到两人交锋,介绍完各自名字后,熟门熟路地点了两个菜。


    然后开门见山:“阿竹,贺郎君跟沈大人很熟?”


    “不算多熟,我家主子跟谁都不会很熟,不过那沈大人为人热情,常去我家主子值房找他,也来过家里。”


    莫玲珑又问:“那贺郎君在朝中有没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来往密切,甚为欣赏他的?”


    阿竹迟疑地摇了摇头:“我家主子真的从不交际。莫娘子你为何这么问?”


    好奇怪。


    那位大人物语气如此焦灼,让人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无比亲密才对。


    可身为贺琛贴身侍从的阿竹,却对此一无所知?


    即便没有他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份情谊在,莫玲珑都对此生出了好奇。


    “没什么。”


    莫玲珑调转话题,“你明日去找贺郎君的上峰,顺便问问诏狱里能不能送饭?”


    阿竹呆住:“啊?”


    莫玲珑微笑:“如果没猜错,贺郎君就是把我案子递上去的巡按大人,我无以为报,也帮不上太多忙,但每天做顿饭给他是我力所能及的。”


    “啊对,这我知道。”


    他也是傻了,满脑子都是自家主子的事,见了面都还未问过她案子情况:“那莫娘子,你那案子办下来了吗?”


    “办下来了,对方被剥了官身,欠我的银钱也勒令他还。”


    “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菜陆续上来,阿竹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饭。


    莫玲珑让他明日有去茶楼吃饭,便带着霍娇离开。


    阿竹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感激涕零地想:“得亏夜鸢这缺心眼的在那信封上留了主子的名啊……”


    **


    第二日是四辆平价馒头车同时开始售卖的第一天,莫玲珑也跟着霍娇的车出去帮忙。


    果然像她说的那样,连内城都聚着三三两两的流民乞丐,整个上京弥漫着一股颓然的气息。


    那种没来由的心惊充塞心田,让莫玲珑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每辆馒头车带500个馒头,四辆车一天供应2000个。


    现在用的面粉都是捐来的,茶楼只贴人工,勉强还有些盈余。


    但这些馒头面对乌泱泱的排队人群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


    朝廷再不出手干预,乱只是时间问题。莫玲珑想。


    正卖着,京兆府的差役驱赶队伍尾端的百姓,让出府门前的空地:


    “让开让开!”


    随即两列差役鱼贯地列了队,形成一条宽阔的道路。


    一抬轿子缓缓而来。


    较普通轿子大了一圈,乌木制成,远望去犹如乌金泛着凝光。


    黑色厚厚轿帘将门挡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


    除了一眼即知轿中人身份不凡,看不出来历。


    排队的都是普通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谁啊,派头真大!”


    “甭管谁,比里头三品的大,否则也不敢这样。”


    “……”


    那顶轿子一路抬进府衙门口,方才咚一声落下。


    虽然毫无根据,但莫玲珑相信,轿子里坐着的正是昨天沈府后院碰到的那个人。


    昨天两人见过,想必进宫后又有进展?


    也不知诏狱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莫娘子何在?”


    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打断她的思考。


    众人自动分开,那日来荷风茶楼的传话太监缓缓走到馒头车前。


    莫玲珑见了个礼,只听头顶传来:“别行礼了,洒家是来送公主赏赐的。”


    话音落下,一把契牌递到她眼前,“常月公主感念莫娘子的善心,从皇庄拨了30石米面,请莫娘子收下。”


    “民女谢公主赏!”


    莫玲珑接过契牌,见跟普通粮店的不一样,是红木牌子上雕刻着一朵牡丹,上头只一个仪字。


    “这是公主皇庄的专用牌子,这段日子自有人送粮上门,到时将这牌子给他们就行了。”


    “多谢公公。”


    目送传话太监离开,排队的百姓兴奋起来:


    “莫娘子,那你们这馒头车是不是还能继续摆啊?”


    “摆!”


    莫玲珑笑笑。


    排队的百姓有的哭出声来:


    “要没有你们茶楼,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荷风茶楼的平价馒头配享太庙!”


    “说得好!等这阵过去,我老太要来你们茶楼多花点儿!”


    “对,不能叫茶楼亏了钱!”


    虽然萤火幽微,也能照亮一点点前路吧。


    霍娇看着自家师父,满心满眼都是骄傲。


    500个馒头很快卖完,等在队伍最后的百姓不免失望。


    但想在明天还有,就无人抱怨,各自散了。


    馒头车悉数回到茶楼,所有人又忙起来。


    午时过后,才是茶楼生意最忙的时候。


    莫玲珑带着霍娇做出两大锅叉烧包和鸡肉包后,茶楼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莫娘子,莫娘子!”周大一叠声冲进灶房,“外面有个叫阿竹的,说要见你,我看他快急哭了。”


    莫玲珑把围裙一脱,交给霍娇:“让他去楼上小茶室等我。”


    她推开门便看到,阿竹捏着店小二给他的茶杯,正在浑身发抖。


    “阿竹?怎么了?”


    那孩子转身,满脸都是眼泪:“莫娘子,诏狱不让我进!”


    阿竹抽噎着告诉她,冯平忠进去见过了,贺琛受过刑,状况不怎么好。


    他想送点吃的穿的进去,对方却告诉他,送可以,不保证送达。


    贺琛。


    莫玲珑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脑海中又浮现那道修长结实的背影。


    他到底是为何下诏狱?


    无论什么原因,他都是好人。


    对她而言,仅凭他不在乎得罪章尚书,上递她的诉状,就当得“好人”这个称谓。


    她不该让好人,尤其是帮过自己的好人,连一碗饭都吃不上。


    莫玲珑的手指,轻轻摸了摸袖囊中,那几片红木契牌。


    次日,公主府。


    “公主,莫娘子求见。”


    随侍宫女来传话时,常月正倚靠在榻上,看戏台上的表演。


    光着半身的精壮汉子,露出虬结的肌肉舞动石锤,汗液滴滴顺着块垒蜿蜒流淌,实在动人。


    她懒懒应声:“让她进来。”


    莫玲珑穿过九曲回廊,进到公主府那得天独厚依山而建的戏台,看到的便是一台猛男秀。


    ——即使搁现代,尺度都有些大的猛男秀。


    真是……好久没见过了。


    公主喜欢的款好直接,她不太一样,喜欢薄肌一点的。


    莫玲珑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宫女身后,没好意思继续看。


    “民女参见公主。”她行了个礼。


    “平身吧。找我有事?”


    “是。”莫玲珑用余光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趁台上猛男稍息的时候,开口说:“民女想向公主求个恩典。”


    常月心情很好。


    这次司礼监的人办事颇为上路,给她找的舞男表演很合心意。


    “说吧。”


    莫玲珑言简意赅:“民女想求公主赐一样印信,用于诏狱里送饭。”


    “诏狱?”常月的神思回笼了一些,“你要去诏狱看犯人?”


    莫玲珑摇摇头:“不是民女要去,但民女曾受此人恩惠,不忍他在诏狱吃不饱饭。所以,想求公主的印信,好让他的小厮可以日日送饭进去。”


    常月一边给舞台上的壮汉舞男扔银锞子,一边想起自己这次得的赏,也跟这莫娘子做的叉烧包离不开干系。


    皇兄说,上京流民激增,巡防压力很大。


    赈灾出了问题,几个世家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在城外开粥棚施粥。


    这莫娘子不过一介平民,尚有兼济天下的胸襟,也不枉自己拨给她30石米面。


    她所求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


    但常月说出的话,却透着冷意:“你当我答应你的一诺,如此轻贱吗?”


    皇室子女从小耳濡目染雷霆气势,这句话压下来仿佛带有千钧分量。


    莫玲珑顶着这股无形的压力,心跳了下,却不改面色:“公主的一诺自然珍贵如千金,所以民女没拿公主赐的金簪来换。所以……民女还能求公主恩典吗?”


    好个聪明的女子!


    她若拿上次自己给的金簪来求,还真要轻看她了。


    常月哼了一声,起身:“起来吧!念你卖平价馒头有功,这次就当赏你的!”


    她唤来梅姑姑,“给莫娘子准备公主府的赐印。”


    “谢公主!”莫玲珑垂着头谢恩,随后跟着缓缓退开。


    梅姑姑给莫玲珑准备了一个公主府的提篮,上面贴黄绫封条,写着“常月公主府赐”,并盖有“大安公主之印”的红章。


    “拿去吧,有这个相当于御赐之物,诏狱的狱卒不敢动手脚。”梅姑姑说,“若有损毁,也有不敬之罪。”


    莫玲珑恭敬接过,露出笑容:“是,民女一定小心使用。”


    送走她后,梅姑姑进去回话,有些不解:“公主为何对她这般恩荣?”


    “你知我为何让太监偏偏挑她在京兆府卖馒头的时候,去赏米面吗?”常月早已收起刚才看猛男舞时的轻佻。


    梅姑姑一滞:“公主是想替皇上……”她自然而然掐了话。


    “对。”常月赞赏地看她一眼,“她做这平价馒头,即便是为了打响名声,也存了善心的。我给她赏点东西,自有百姓交口相传,也替皇兄消解些压力。”


    “而且你不觉得,她一介平明能提早囤粮,这份眼光胆识实在不俗吗?我有预感,她将来说不定有大造化。”


    “公主圣明。”


    莫玲珑也对自己拿到的东西很意外。


    其实当时,她已经捏住袖囊里的金簪。


    如果常月没讽刺她轻贱那个诺的话,她可能已经拿了出来。


    皇家的人正话非要反着说,好在当时她听出意思来,应变还算快。


    还好,有惊无险。


    莫玲珑回到东四巷,直接拎着提篮去同福客栈。


    阿竹看到这个富丽堂皇,雕饰极尽考究的提篮,待看清上面黄绫封签上的字和印后,扑通一声给她跪下,本来收干了的双眼又一下子盈满,语无伦次地说:“莫娘子,这……这怎么使得?!”


    “快别哭了,你随我回茶楼去拿点吃的,趁天还亮送一顿进去。”


    阿竹擦干眼泪,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是!”


    茶楼的生意也接近尾声,莫玲珑去厨房装了两碟包子,又从日日煨着的瓦煲里舀了一罐鸡汤,飞快地汆烫了一把青菜,用猪油炸香蒜米和虾米,刺啦一声滚在酱油上,顿时香气扑鼻。


    这么一餐不算多丰盛,但能让他吃饱,补充点营养。


    “他爱吃面条,今天来不及准备,只能用包子将就,明天我给他做鸡汤面试试。”


    莫玲珑还记得自己在船上做的饭,贺琛似乎不挑食,每次一大碗都吃得很干净。


    “没事,你做的,主子都吃。”


    阿竹又有些想哭,但这次是激动的。


    好像雪夜里走了太久的黑路,茫然中看到不远的木屋透出可亲灯火,即便这灯火不能依偎,也让人觉得踏实。


    有了带有公主印鉴的提篮,这次的饭总算是送了进去。


    狱卒不敢克扣,一直送到最里面的牢房里。


    贺琛在诏狱已经住了三天。


    这里暗无天日,他只能从隔壁牢房定时的审讯,和狱卒的换班推测出流逝的时间。


    他受了些罪,但能承受。


    就像他所估计的那样,金怀远动作很快,狱中给他上刑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也几乎能同步推演出外面狗咬狗的局面,一定是……精彩极了。


    隔着一方小小孔洞,外面墙上用以照明的火把稀薄地透进来,在他眼底跃动疯狂。


    “逆贼,吃饭!”


    一声喝骂打断他的思考。


    贺琛转过头去,见那方孔洞里呈过来以个托盘,里面包点和汤羹俱全。


    金怀远手伸得够长,也不怕司礼监剁了他。


    贺琛这么想着,冷漠地说:“我怕里面有毒。”


    虽然这么说,但他很清楚,眼下自己牵动着皇帝、司礼监,和金怀远的视线。


    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没人敢在他吃食上动手脚。


    “老子倒是想下毒!快点!”狱卒不甚耐烦地催促。


    贺琛慢吞吞起身,锁链在他动作间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防备地接过托盘,借着孔洞的幽光看清上面的东西时,一时怔愣。


    先看到包子,一共10个包子,每个都小小的,其中一半开了口,露出湿润喷香的馅料,另一半的包子油汤沁染了皮子,甚至能叫人看到里面切碎的香蕈粒。


    接着才看到油光碧绿的青菜和清淡的,泛着鲜鸡特有香味的汤水。


    这种备菜的方式,令他莫名熟悉。


    “谁送来的?”


    狱卒被这透着冷厉的声音摄住,一时竟有些气短:“除了你那小厮,还能有谁?!快点吃,老子要下值!”


    诏狱的托盘不太干净,但他的手更脏,贺琛端起汤罐喝了一口。


    熟悉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温热的鸡汤抚慰了他空乏而疲累的脾胃,一寸寸熨帖到末梢。


    是莫娘子。


    她炖的鸡汤才是这个味道。


    鸡味交织香蕈的鲜浓,但汤色清淡如水,表面只留点点金黄鸡油,缀一点点香葱。


    阿竹怎的麻烦人家炖汤?


    她的案子结了吗?


    一边想着,鸡汤只剩一个底儿在罐里。


    他捉起筷子在残汤里涮了涮,夹起个包子。


    一口咬下,肥瘦相间的肉裹着松软的外皮,入口化渣,毫


    不费力吃了五个后,贺琛终于感觉到腹中有了底,放慢速度将浸透了香蒜的青菜细细咀嚼,最后以两个鸡肉包收尾。


    吃饱的感觉已经久违,贺琛十分生疏地背靠着牢房的墙壁享受这罕有的片刻。


    但这份安宁很快被打破。


    一串脚步声渐渐逼近,在深邃的牢房里发出阵阵回响。


    狱卒打开牢房门,让到一边,沈译之出现在门口。


    贺琛动作飞快地把印有荷风茶楼字样的碟子藏到稻草下。


    沈府尹熟练地在人手里塞了点银子:“差爷喝点茶,给我一刻钟。”


    狱卒颠了颠分量,语气稍缓:“到时候别磨磨叽叽啊!咱也为难。”


    “是是是。”


    沈译之一身黑色常服,几乎融合在过道深处的阴影里。


    进了门后,迅速收起脸上程式化的笑容,疾步走到贺琛面前蹲下,上下扫视了一番,确认他只受了皮外伤后,压低了声:“你到底是咋回事?!你说你去查案就查案,非要揪着那个锦衣卫千户算什么?”


    “职责所在。”


    诏狱深深,贺琛所在的牢房,是最深处的一间,四处皆无人。


    沈译之急躁:“你不知道锦衣卫原本已经投了老师吗?你这么一逼,人家转投司礼监,你瞧你弄得!”


    “职责所在。”贺琛再次淡淡地说


    沈译之气急:“就因为你这狗屁职责所在,打乱老师所有的布置,现在司礼监稳压内阁一头,你知道人家现在攀咬你什么吗?说你跟前朝余孽有牵扯,因为你,他们断了锦衣卫和东厂搜寻余孽的线索!”


    贺琛唇角弯了弯,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他当然知道。


    这还是他有意引导锦衣卫这么向上告状的,否则怎么会捉他进诏狱?


    见他冥顽不灵,沈译之气急败坏:“你知不知道老师为了你,跟司礼监撕破脸,暴露了多少埋在朝里的钉子吗?”


    这样吗?


    那真的好极了。


    “你听我的,接下去什么都别签,老师在想办法了!”沈译之见他不给回应,心都凉了,最后努力一把,“你有什么话要让我带出去的?”


    贺琛转过脸看着他,面无表情:“那就麻烦沈府尹,给我侍从带句话,让他把甜鸟找到。”


    沈译之自然不会将一句如此寻常的话放在心上,应下后正要站起,忽然注意到他身侧的托盘。


    饭菜都已经吃完,但残留的肉香十分诱人,不可能是狱里的伙食。


    他抬眉,敏感地问:“谁给你送过饭?”


    第30章


    贺琛眨了下幽深的黑眸,缓缓勾起唇角:“如果我说是司礼监送来的,你信吗?”


    “我再管你我就是狗!”沈译之气急败坏,但忍了忍还是把话带到,“老师问,你可有什么话跟他说?”


    沉默片刻。


    贺琛黑眸看向他,在幽暗的灯火下叫人捉摸不透其中的情绪,他淡淡道:“无。”


    “你……”沈译之无言以对,一撩袍角走了。


    想到威严的恩师几日之间头发白了一半,在期待他带回关于这家伙的只言片语,心里就跟堵住了一般。


    他的身后,贺琛缓缓收起嘴角,眼底掠过一丝残忍暴戾。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粗暴敲门:“托盘餐碟拿出来!”


    贺琛抽出稻草下的起身交还给狱卒,从那方孔洞中,见狱卒骂骂咧咧地收到一个颇为奢华的提篮里。


    “那提篮是谁的?为何餐碟可以回收?”他隔着门厉声问。


    因巡按的职责,他经常下各府牢房,重刑犯即便允许探视送饭,为免麻烦,那些餐碗一般都做砸碎处理。


    断不会让家属收回。


    堂堂北镇抚司掌管之下的诏狱,竟然允许餐盘回收?


    狱卒烦躁,但手底下动作不敢粗暴:“老子想收吗?你小子来头大啊,都用这种御赐之物送餐了,咱敢不收?”


    “御赐之物?”他看不到东西。


    狱卒啐了一口:“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呸,最烦你们这种有背景的犯人了!”


    脚步声远后,贺琛闭眼沉思。


    阿竹为何有御赐之物?


    饭是莫娘子做的,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从诏狱出来,阿竹收到了贺琛让他召唤糖宝的信儿,一路抱着提篮,小心警惕地回到东四巷。


    他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却没在餐碟上找到他们常用的暗记。


    喃喃自语道:“主子是不是不相信饭是我送的进去的?还是诏狱管得严?”


    跟在船上一样,他洗干净了才把碟子送回茶楼。


    “莫娘子,主子都吃完了,吃得干干净净。”


    莫玲珑正在做面点,洗掉手上沾的面粉后,把他带到一楼的雅间,拿出何望兰练字的纸,问道:


    “他可有什么爱吃的东西?我每日做了他吃,换换花样胃口也好些。”


    在诏狱这种地方,想必皮肉受伤难免,多吃些肉菜荤腥人才撑得住。


    阿竹又是一番感激涕零。


    仔细地回忆这么多年,贺琛吃东西的习惯,他不太确定地说:“主子不怎么挑食,他爱吃肉,爱吃鱼,口重。菜不怎么爱吃,但莫娘子你做的今天都吃完了。”


    爱吃鱼啊,这好办。


    如今唯一还能在市面上买到,且价格还未离谱的荤腥,可能就是鱼了。


    莫玲珑用碳条落笔:“那明天给他炖鱼汤,如果能买到虾,再做个蒜蓉蒸虾,配上菜饭,这样菜也有了。”


    “现在肉不好买,但是我这里有鸡,他要是口重,那鸡公煲应该爱吃……”


    此刻茶楼人很少,雅间能隐隐听到后院传来的鸡鸣声。


    如果忽略掉外面零星的议论实事的人声,几乎让人有种平安喜乐的错觉。


    但阿竹知道,世道马上要不太平了。


    虽然他们议事的时候都关着门,但他毕竟日日伺候着,即便主子滴水不漏,但夜鸢和夜焰他们几个偶尔说漏只言片语,也能让他猜到——


    他们在做一件很厉害,又有些危险的事,比如上京很快就要天翻地覆。


    莫玲珑写完张菜单,递给阿竹:“你瞧瞧有什么他不吃的,我好调整……”


    “莫娘子!莫娘子在哪?”周大急促的喊声传来,打断她的话,“霍娇伤着了!”


    她一下子站起身推开门,见周大背上的小姑娘蔫蔫的,额头碰了个大口子,血正在滴滴地往下流。


    阿竹唬了一跳,冲上前搭手相帮。


    莫玲珑快步迎上去,茶楼里零星的客人也已见到,不免唏嘘:


    “那帮人饿极了什么都干得出来,这是馒头车被抢了吧?”


    “好人难当,三文钱的馒头现在外边没见了,逮着明抢动手了……”


    “别说人家三文钱的馒头车,你看咱们东四巷的食摊儿,都快关门了,谁惹得起这些不穿鞋的?”


    莫玲珑皱眉:“你们帮我把她送到楼上,让她躺下。”


    霍娇抬头,血糊在她一只眼睛里,但还是眨都不眨地看着莫玲珑,急切地说:“不要,会把床弄脏的!”


    “弄脏就换。”


    她没有包扎的东西,请来何芷给孩子收拾伤口。


    好在虽然看起来吓人,但擦干净后创口不大,用上药之后就止住了流血。


    莫玲珑拉上帘子好让她休息,小姑娘伸手拉住她:“师父,我不怕,我还可以继续干的!”


    室内光线晦暗,霍娇脸上很急。


    “有些事,换个法子也能做。”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发顶,“不要紧。”


    出房门,何芷站在外面,看着她欲言又止,眼神里都是慌张失措。


    “走,我们商量一下。”


    楼上没有客人,两人就近在一张茶桌坐下。


    阿竹还没看完那张菜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挑了个远远的


    座位也坐下。


    莫玲珑看着她发白的脸色,轻声:“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何芷被一言说中,抬起眼睫,惭愧地点头:“是,这几天都没睡好。”


    好几个夜里,她听到巷子里还有吵闹喧哗声,就觉得害怕。


    这种喧嚷声,总是让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那场半夜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悸难眠。


    她陷入一种矛盾。


    一面感受到了莫玲珑描绘的那种“名声”。


    她现在出门颇受尊敬,肉铺老板,茶行掌柜,都说她菩萨心肠。


    就连很久未见的李郎,这两日都差人送信过来,关心她吃用是否无忧,言语之外较之前多了几分看重。


    一面她又觉得自己不配。


    偶有噩梦,梦里她重新经历了一夜失去所有,而那些称她女菩萨的人,发现她曾是教坊司乐户,冷箭背刺,让她抬不起头来。


    莫玲珑平静地看着她:“如果害怕,就把茶楼生意暂停,开个窗户只做点心外卖。”


    她们都清楚,这是相比茶水而言利润更高的东西。


    “点心外卖?”何芷抬起头。


    “对,客人不进店里,在窗口买了带走。至于馒头……”莫玲珑微微停顿,“我们也做外卖。”


    如果这样,就不会有人流血。


    何芷眼里瞬间有了些神采,可又有些惴惴:“真能这样吗?可沈府尹不是说要咱们在四个坊卖吗?”


    莫玲珑微微一笑:“可他也没做到上京城里无流民啊,再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明天去京兆府谈谈。”


    旁边的阿竹探头看着窗外,分了一只耳朵听她们商量茶楼的生意,不禁有些奇怪,怎么何娘子等莫娘子拿主意,到底谁是东家?


    两人说完,何芷心里大石落下,去催晚饭。


    莫玲珑见阿竹还在,问道:“阿竹,菜单有没有要改的?”


    “没,莫娘子你定的菜一看就好吃!我都想吃……”阿竹想起船上吃过的美味,口水就分泌出来。


    同福客栈的饭做得实在一般,米饭干硬都是陈米,荤腥不见,咸菜一股鸭毛臭。


    “那晚上留下来吃饭,晚上有香蕈鸡架汤。”


    只要卖鸡肉包,就有汤喝。


    “这怎么好意思……”话虽如此,阿竹已经含着口水站起来跟上了。


    饭桌上,何芷看着莫玲珑,将后续的计划说给茶楼伙计听。


    众人听了都觉好,特别是,当何芷说工钱不减,大家轮值上工之后。


    第二日,莫玲珑早早起床。得做完包点馒头,才能空出时间来去京兆府。


    听见床板响动,霍娇醒了也跟着起床,被一把按回去。


    “师父,我只是一点皮外伤,又不在手上,有什么影响?!”她急道。


    普通馒头容易学,她手劲又大,现在三文钱的平价馒头基本都是她来做的。


    有很多老客说馒头嚼劲大好吃呢!


    莫玲珑束好头巾,看着她说:“小孩子受了伤,生了病,好好休息才能好得快。待会儿再给你派活,现在睡觉。”


    说完,掩上门出去了。


    屋内黑沉沉的,霍娇愣了很久,连眨动眼皮都觉得干涩。


    师父说,她是小孩子。


    师父说,她可以休息。


    可她不是得有用,才能不被放弃吗?


    而有用,不是得像大人一样吗?


    要是当时多报两岁就好了,她想,十四岁就听起来大很多,不至于被照顾。


    楼下灶房。


    今天要做的面食很多,莫玲珑分批和面,调馅。


    趁发面的空档时间,处理配菜准备做鸡公煲。


    昨天送去的饭菜,那位贺郎君都能吃完,想必胃口还好。


    虽然求得了公主的提篮可以送饭进去,但一天只能送一次,做些味道重的饭菜,能让人吃多些。


    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去谋出路。


    这是奶奶常说给她听的话。


    莫玲珑切完配菜,去院子抓鸡。


    这些鸡缺食少粮已久,在老伯手里练就了一副野地觅食的好眼力,躲起人来灵巧非凡。


    每次捉鸡都要上演一番鸡飞狗跳的戏码。


    莫玲珑半弯腰,准备好了扑鸡的动作,盯住其中最笨的一只,缓慢地接近。


    院子另一侧,二楼正房的窗户后,何望兰揉着还有些迷瞪的睡眼,正准备出声加油。


    忽然,院子上空掠过一阵风,尖利的鸣叫声随着一道阴影自上而下传来,打断了她张嘴的动作。


    院子里那些鸡嗖地一下,挤到院墙角落里瑟瑟发抖,有一只掉队的眼看挤不进去,扑楞了一下翅膀反向扑进莫玲珑的怀里。


    莫玲珑抱着鸡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一只臂展超过两米的大鸟悬停半空,眨眨眼跟她对视上,又看向她怀里那只没出息正兀自发抖不敢眨眼的公鸡,像是在品评是否值得入口一样,打量完倏然调整方向,旱地拔葱飞过屋脊,只留下挥翅的杳杳余音。


    这只鸟我曾见过的,莫玲珑想。


    “娘,那是什么?”何望兰眼睛瞪得溜圆。


    何芷小时候随父亲在边关小镇住过,认出这种经过训练后,军中常用作传递消息的珍禽:“应该是雕吧,比海东青大好多,你见了可得千万躲远点儿,这种雕连羊都抓得起来,凶残得很。”


    她皱眉,“怎的出现在上京,难道是要打仗了吗?”


    这只莫玲珑见过的金雕,飞过茶楼打了个漂亮的飞旋,停在对面同福客栈的屋脊上。


    巡视一番后,选中了一扇窗户,擦擦擦,磨了磨它的喙。


    阿竹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床上翻身而起,打开窗户看到大鸟,惊喜地喊:“糖宝!”


    他不计前嫌(上一回见面时,还被鸟啄过手)地掏出从茶楼拿的核桃,敲开了捧在手心奉上,“你居然真能找着我!真厉害!”


    糖宝傲慢地瞅他一眼,低头叼起核桃仁,嚼嚼嚼,一仰脖咽下,然后才纡尊降贵地伸出爪子蹭蹭他。


    另一边,莫玲珑已经按次序开始蒸包子,同时开锅做鸡公煲。


    鸡块在铁锅上滋滋煎出油脂,淋入花雕一激,酱料的香味随着火候升腾,瞬间像拉响了警报一样蔓延开来。


    煎熟后莫玲珑把鸡块快速盛出,洒下一把姜蒜,用底下煎出的油脂爆香后加入豆瓣酱和干辣椒,很快,浓郁的酱香中,多了一份诱人的辛香。


    何望兰咽了咽口水,扒着灶房门:“莫姨姨,你在做什么呀?好香啊!”


    “鸡公煲,中午咱们用这个烫锅子吃,所以你快去写你娘安排的功课,别耽误了吃饭,哦,先写一张今天暂停堂食的告示吧!”


    “哎!我这就去!”小姑娘噔噔噔上楼去。


    莫玲珑调好味,加水炖到鸡肉酥软,再加入土豆,青椒,和香蕈小火慢炖。


    然后掀开小灶的锅盖,温和的鲜味随着水蒸气的氤氲蒸腾,在浓郁的酱香中突围而出。


    鸡汤是她睡前炖下的。


    炉膛灭了火,用一点点余炭保持极为微弱的火候,慢炖一晚上,汤鲜而清,只用一点点盐调味,就是打耳光也不肯松手的极品清鸡汤。


    这时候,要是煮上一小把银丝面,洒一点点青葱,便是好吃的鸡汤面。


    最为适合体弱的人吃。


    莫玲珑给霍娇煮了这样一小碗鸡汤面,然后端上去给她吃。


    “师父,我真的没事!”她一下子坐起,拿着筷子急得手足无措,“我只是磕了个口子,怎么就成病秧子了?!”


    “没把你当病号,楼下在做鸡公煲,太香了我怕你走不动。”莫玲珑笑吟吟:“先吃点儿垫垫,然后去对面把阿竹喊过来吃饭,吃完他得给他主子送饭去。”


    霍娇听到阿竹的名字有些顿了下筷子,但还是高高兴兴吃完了面条。


    这是师父给她单做的!


    霍娇吃完面,扯下额头的布条自己上了药,然后就这么敞着伤口去对面客栈。


    阿竹开门看见她一哆嗦,防备地往门后躲了躲,问:“你想干嘛?”


    “师父说让你过去吃饭,吃饱了快去送饭。”霍娇心里开心,对“傻子”也颇有耐心。


    “哦。”


    阿竹窝囊地应下。


    门关上时,霍娇看到一片白色鸟羽,似乎还有一双凌厉的眼睛看了她一眼,不禁有些奇怪。


    门里,阿竹等到霍娇脚步声远了,才蹲下跟金雕糖宝小声商量:“你别乱跑,等我见完主子带信儿回来给你带松子仁儿。”


    也不知糖宝能否听明白


    他的利诱,昂着傲慢的小脑袋,吱了一声,像是允他出门一样。


    等到了茶楼,才发现门口挂了暂停堂食的告示。


    但依然有人排队。


    仔细一看,原来是面朝大街的门面开了一扇窗,周大正站在窗户里头卖包子。


    排队的秩序虽然挺井然,只是都在窃窃私语。


    “什么味儿这么香?”队伍后头有人问。


    “闻着也忒香了,像是烧鸡啊!”


    “我觉着也像,哎哟,我都多久没吃过鸡了,只能靠你们茶楼的鸡肉包解馋……”


    周大憨憨地笑:“咱也不知道,可能是别人家在做饭吧。”


    莫娘子刚说了,咱自己吃好吃的可以,就是得“低调”。


    他咂摸着,这“低调”就是别到处嚷嚷的意思。


    “阿竹小兄弟来啦?”周大看到阿竹,喊来周二开门让他进去。


    后院摆了张大桌子,桌上摆着一口大锅,正冒着热气儿,散发香味。


    锅里,红润的酱汁裹满了鸡块,土豆块焖酥了表面呈现沙沙的质感,青椒和香蕈一看就炖得软烂入味,这一大锅热辣滚烫,辛香诱人。


    何望兰在摆碗筷,霍娇在搬椅子,周二在端汤。


    “阿竹,你米饭要大碗还是小碗?”何娘子问。


    “……啊,大碗。”阿竹有些恍恍然的不真实感,怔愣在原地。


    “可以开饭了!”莫玲珑从灶房出来,对阿竹说,“贺郎君的饭菜我都温在锅上,你吃完饭立刻送过去,他还能吃上热乎的。何姐买了鲫鱼回来,明天我做鱼汤给你带过去。”


    阿竹依然怔愣着,此刻院子里平凡的烟火气,叫人恍如隔世。


    直到霍娇把饭放在他面前,duang的一声,他收回茫然,咽了咽口水坐下,连霍娇的白眼都没注意,只在心里想,吃上这么好吃的饭菜,主子一定能化险为夷。


    鸡公煲炖了很久,连鸡骨头缝隙里都滋味很足。


    刚才还闲闲攀谈的众人,坐下捧起碗之后,便只剩下咀嚼声,随即而来的,是鸡骨头纷纷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阿竹只觉这肉酥而不烂,鸡皮软软糯糯,一抿就化开,不知不觉眼前就攒了一堆骨头。


    更妙的是,一点点的微辣,让人在秋意渐深的时节里起了层薄汗,酣畅淋漓。


    锅里的配菜渐渐见底,莫玲珑起身,从灶房里拿出一盆筋道的手擀面:“刚给贺郎君搓了点面条,剩下的我们吃。”


    面条筋道,裹着浓稠的汤汁,叫人恨不得把舌头也一块儿咽下去。


    周大率先放下碗,满足地喟叹了好长一声:“太好吃了,莫娘子,这菜叫什么?”


    “我知道,这叫鸡公煲。”何望兰抢答,“莫姨姨说,劳动人民最喜欢这种菜,下饭!”


    “真下饭,我吃了得有三碗!大家都别动,剩下的放着我周大来弄!”


    阿竹抢不过周大,吃完去厨房装提篮。


    莫玲珑把鸡公煲装在一个小瓦煲里,摸起来还热乎乎的,另一个小瓦煲里装的鸡汤,里面有香蕈和白菜,闻起来喷香,另准备了一碗饭和一碗面。


    他看了眼院子里众人都在忙,飞快用面条编了个记号出来——


    贺琛说他小孩子别掺和正事,但是他还是学会了很多记号。


    不知道吧?他悄悄努力,惊艳死主子!


    也算时间刚刚好,糖宝赶在他送饭之前送消息过来。


    阿竹紧赶慢赶到诏狱,狱卒却说要稍等会儿,现在牢里有人。


    他等了会儿,有个清瘦的老头,抿着唇一脸阴沉地从里出来,扫过来的眼神让人心生畏惧。


    阿竹避开视线,心里突突了一下。


    这老头,不就是那个深夜一身黑色常服来过他们先前住处的大官儿么?


    他那时就觉得这老头很不好惹,如今一看更是了。


    他是来找主子的?


    “哎,登记摁手印,可以送饭了!”狱卒的喝问打断了他。


    阿竹回过神:“好嘞官爷!”


    他把提篮递过去,那人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御赐之物,送进里面去。


    “犯人贺琛,有饭!”提篮交接到最后一个狱卒,高声唱了一句。


    贺琛抬起眼睫,看着牢门上的小空洞打开,递过来一个托盘。


    跟他身旁精雕细琢的花梨木托盘不同,就是普普通通一个掉漆的木托盘。


    他闻到隐隐的诱人辛香和肉香,起身站起接过。


    上面一个无釉瓦煲,一个白瓷瓦罐,并一碗饭,一碗面。


    他视线落在手擀面上。


    牢房幽暗的光线下,那面条表面有薄薄一层油,面条呈现无白芯而有韧性的样子,看起来很有嚼劲。


    男人的眸光倏然温和。


    贺琛还记得,小时候刚跟母亲刚搬到那个叫武峰的小地方时,家里的晚饭经常是这样一碗面条,撒上红油和醋,就是他和母亲简简单单的一餐。


    而那时,金怀远容光焕发迎娶高门新妇,宴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回忆片片带刺,让牢房里另一盘珍馐佳肴,也显得无比刺眼。


    贺琛推远花梨木餐盘,把饭菜放下。


    瓦煲和瓦罐还都温热着,揭开盖子,鲜香和辛香交织在一起,令人食欲大增。


    照例先检查了一遍,没在碗碟上发现任何痕迹,正要准备吃面的时候,搅了搅发现里面有成结的面条。


    他用筷子挑起,发现了两个绳结。


    绳结是师父教的,一共七组,每一组有十来种变化,组合起来就有了千变万化的意思。


    今天送进来的这个结,意思是:假的,就位。


    看来给金怀远准备的第二波惊喜,已经到位。


    贺琛抿了抿薄唇,冷笑出声。


    随即拿起那罐鸡汤,鲜美的鸡汤沿着唇顺喉而下,零星有几滴顺着嘴角,流过一上一下的喉结,已经有些缺水的肺腑一下子得到抚慰。


    鸡汤喝完,口中留有鲜醇的余香,但腹中空空的感觉也随之强烈起来。


    他视线落在托盘那两个小碗上。


    莫娘子同时准备了米饭和面条,琢磨起来,那意思大概是拌着米饭或者面条都可以。


    如今流民奔袭入京,而金怀远赈灾的米粮只一小半抵达灾患所在区域,想必上京的粮价已经涨上天。


    这两碗米面可能价值颇高。


    也不知阿竹有没有付足银钱给莫娘子……


    念及此,贺琛不浪费一丝一毫,分了一半拌进面条,另一半拌米饭。


    瓦煲里的鸡块味汁浓稠,鸡肉轻轻一抿就脱骨,而那骨头都入了酱香味,裹上酱汁的米饭让人不知不觉就吃下肚去。


    贺琛吃了格外满足的一顿饭,然后面无表情地砸扁花梨木餐盘上的银器餐碟,用锋锐的尖角,在粗陶的瓦煲底下,磕上几道不起眼的痕迹。


    诏狱深处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就像雷霆风暴的中央风平浪静一样。


    不会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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