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千澄沉默。
黄若安停顿片刻,继续说:“关景墨的生本能与死本能相抗衡,形成一种稳态,他得以长大成人,还做出一番事业。”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身的存在会威胁到你呢?”
“我猜测,关景墨已经知道,他身上有另一个人格了,那个人格想杀你。”
“关景墨不愿伤害你,生本能急剧缩小,被他的死本能完全压倒,于是,他就一心求死……嗯,我想应该是这样了。”
这说法的确挺合逻辑,颜千澄点头,问:“那现在,我应该怎样做?”
“新出现的人格,我还没有头绪,要继续观察。这段时间,千澄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知道你很厉害,但就怕一时疏忽,被他钻了空子……”黄若安叮嘱了一堆话,“至于原来的那个人格……其实,关景墨早就应该接受心理治疗了,只是医不扣门,患者自己不主动寻求帮助,我们医生是不能强行介入的。你想帮他,可以劝他来做诊疗。你说的话,他会听的。”
颜千澄点头答应,继续问:“我还需要做什么?”
黄若安凝视颜千澄:“千澄,你累不累?”
颜千澄一怔。
黄若安柔声说:“千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段时间,尽量避免刺激关景墨,给他适度的支持与安慰,就够了。”
颜千澄蹙眉:“可是……”
黄若安叹气:“你觉得关景墨是你的配偶,你有责任照顾好他,解决他的问题,是不是?千澄,你习惯将所有责任扛到自己肩上,无论那责任有多沉重……小说电影里的治愈救赎情节,其实很多是不专业的,人的心理创伤,不是说几句温暖的话,做几个关怀的举动就能疗愈的,他们需要的是长期的规范的心理治疗,心理咨询师要接受系统的训练,还需要……”
黄若安把语调放轻放柔:“还需要有比较平稳的心理状态,才能一直理解支持他们,长时间接收他们的负面情绪,又不被他们的负面情绪影响自身,千澄……你已经很累了,不要勉强自己,适当将一些担子交给专业人士吧。人要先自救,再救人。”
颜千澄沉默。
黄若安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毕业后……虽说医不扣门,但我不止是医生,也是你的朋友。千澄,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三年多前,颜千澄跟她分享初恋的忐忑,两人促膝谈心,共同探讨爱情缘分那些古老的话题……好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似的。
但一切已彻底改变。
恍如隔世。
颜千澄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远方。
黄若安语调恳切:“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找我,但你一直没来……我知道,你很坚强,可是,把一切压力都积压在心里,会很难受的,让朋友帮你分担一点,好不好?要是你觉得我们太熟,有些话不好说,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些信得过的同行……”
颜千澄回过头来,勉强笑笑:“不用了,就你吧。”
“那约下周三的下午三点?”黄若安趁热打铁。
“好。”颜千澄应。
黄若安高兴得直拍大腿:“谢了!有富豪朋友照顾生意,我不愁这个月的KPI(关键绩效指标)了!”
颜千澄好笑:“你还愁KPI吗?应该是我感谢你给我面子,给我开了VIP通道吧。”
颜千澄有关注过,知道黄若安已在心理学界崭露头角,平日在知名三甲医院开诊,深受患者欢迎,好评如潮。她的号,提前一个月约,都不一定能约上。
两人笑闹一阵,黄若安去忙工作,颜千澄回到关景墨的病房。
关景墨昨夜杀她未遂,手脚又上了约束带,清早时他开始发高烧,现在还昏睡着。
颜千澄摸他额头,很烫,拿起挂在床边的体检记录一看,关景墨的体温一直是三十九度,没降下过。
颜千澄叹气,掏出手绢,帮他擦额头和头发上的汗水。
擦完后,颜千澄拉张椅子,坐在关景墨身边,发着呆。
茫然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千澄眼尾余光瞧见床头柜上,关景墨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有人打电话给他。
关景墨位高权重,工作繁忙,平日电话不少。
除了公事,关景墨也有他自己的朋友,他自己的私事。
手机是私人物品,颜千澄认为,她跟关景墨,关系没亲近到那份上,不方便接他的电话。
之前,怕打扰关景墨休息,颜千澄把他手机调成静音。
有电话来,不接,让屏幕亮着。
对方见没人接,公事会找关景墨的助理卫蓝,卫蓝处理不了的,会找她这个董事长,耽误不了什么。
私事……关景墨现在这样,也处理不了私事。
如果真有紧急的私事,联系不上关景墨……
关景墨跟他们关家的人,原本就不亲近。他堂弟下药,暗算她后,关景墨更是跟关家的亲属彻底决裂了。
他的私事,到最后,大概也会找上她这个法律上的配偶吧。
虽然她也不清楚关景墨的私事,只能到时看着办。
现在这电话,颜千澄原本也不打算接的。
无意中看了亮起的屏幕一眼,却是全身一震,急急把关景墨的手机拿起来。
手机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
【喻君辞】
怎么会是他???
颜千澄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看错,指尖微颤,点了接通。
“喂?景墨?”熟悉的声音传来。
真的是喻君辞!
颜千澄呆了好一会儿,才应:“是我。”
电话那头,喻君辞顿了顿,问:“千澄?”
“嗯……”颜千澄忍不住问,“你跟关景墨……认识?”
关景墨跟她不一样,关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平庸,整个关氏集团就靠他一个人撑着。
大学时,关景墨就很忙,本专业的课都常缺席,更没有精力旁听其它院系的课程了。
他怎会认识喻君辞的???
喻君辞“嗯”了一声,说:“之前跟他见过几次。”
几次?不是一次两次?
颜千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是关景墨主动找你的?他跟你说了什么?”
喻君辞沉默片刻,没回答她的问题:“千澄,这是我跟景墨之间的事。”
他说话的语调,依旧轻缓柔和。
但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喻君辞脾气好,跟人相处时,很好说话,但他有着自己的边界。
当别人越界时,喻君辞就会这样,温柔而坚定地拒绝。
颜千澄意识到自己过分了。
喻君辞……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他跟谁认识,交情怎样,谈过什么……的确是不需要向她交代的。
颜千澄声音低下来,解释:“抱歉,我是……担心你……”
担心关景墨对喻君辞不利。
颜千澄的父母,关系极其糟糕。
颜千澄曾听过传言,说父亲有个红颜知己,被母亲害了。
她害怕同样的事,发生在喻君辞身上。
她跟喻君辞,未曾真正在一起过,相处的时间很少很少。
她对喻君辞的爱慕,只告诉过祖母和黄若安两个人。
前段时间,喻君辞来剧组,因为是久别重逢,她没忍住流露出几分情绪,但很快就克制住了,估计只有紧跟在她身边的桑椹会注意到。
颜千澄本以为,没多少人知道她跟喻君辞的事。
本以为喻君辞很安全。
可是……
关景墨居然知道喻君辞???
关景墨对她一往情深,昨天不顾生死地救她,现在正生着病,她这样怀疑关景墨,是不好。
但在颜千澄心里,喻君辞太重要了。
她是放弃了跟喻君辞之间的爱情,但放弃,不代表他不重要。
在颜千澄心目中,喻君辞的地位,仅次于相依为命多年的祖母。
可以说,这世上,所有异性加起来,都没有喻君辞一个人重要。
喻君辞要是出了什么事……
颜千澄不敢想。
而且,关景墨对她好,对别的人不一定好。
下药事件后,颜千澄无法再信任关景墨的人品。
她推想不出,关景墨在想什么,会做什么事。
关景墨越爱她,对她越好,她就越担心,关景墨会像母亲一样,使手段伤害她倾心爱恋的人……
喻君辞聪明敏锐,颜千澄一两个反应,寥寥几个字,他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喻君辞很惊讶:“千澄,你是不是把景墨想得太……”
喻君辞不愿别人侵犯他的边界,他自己也一直注意着,不冒犯别人的私人领域。
别人夫妻间的事,他一点也不想插手。
可……那是千澄……
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他一直都希望,她能过得好。
喻君辞斟酌着说:“我觉得,景墨这人,是有复杂的一面,社会对Omega诸多限制,他要待在现在这位置,不得不这样。但他内心其实极单纯。或许是……他曾得到的关爱太少,别人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恨不得十倍百倍地回报……”
喻君辞跟关景墨初次见面,是关景墨找到他,希望他不要阻挠跟千澄的婚事。
喻君辞想,千澄是曾经向他表露过好感,当时两人是师生,他觉得不合适,已经明确拒绝了。
千澄毕业后,他没再当她是自己的学生了,但千澄一直很忙,他只在网上看过她的消息,没再跟她见过面。
喻君辞认为,他跟千澄这样的关系,并没有立场和资格,去过问她的婚事。
他跟关景墨说了自己的想法。
但他感觉,关景墨自认为欠了他一个极大的恩情。
之后,关景墨又找了他两次。
告诉他有什么新进展新发现,跟他一起猜测怨灵的想法,讨论对付怨灵的计划。
还明里暗里问他有没有什么需求,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关景墨帮上忙的。
喻君辞很担心颜千澄,也想知道怨灵的动向,就没拒绝关景墨的接近。
他心里清楚,关景墨的目的并不单纯。
或许是要稳住自己,不希望自己在现阶段跟千澄有进一步的发展,妨碍他对付怨灵。
但关景墨眼里浓浓的负罪感是真的。
关景墨对他的感激,以及想方设法要报答他的心,也是真的。
面对一个恨不得肝脑涂地回报自己的人,怎能不心软。
“我很确定,景墨对我没有恶意,”喻君辞轻叹,“对你更没有,千澄,你……或许可以试着,给他多点信任……”
颜千澄沉默。
喻君辞觉得,不方便再说下去了,就转个话题,提起他打这次电话的原因:“几天前,景墨约我今早见面,我已经等了半小时,他还没到,他一向挺守时的……”
颜千澄很想问喻君辞,关景墨为什么又找他,他又为什么会答应关景墨的邀约。
怕惹喻君辞不快,强行忍住,帮关景墨解释:“他生病了。”
“生病了?很严重吗?”喻君辞关心。
颜千澄犹豫片刻,将这两天的事告诉喻君辞。
喻君辞静静听完,问:“有请人看看吗?”
“有的,”颜千澄回答,“我有个心理医生朋友,说他可能是双重人格。”
喻君辞顿了顿:“我的意思是,请懂玄学的人看看。”
颜千澄惊讶:“玄学?你……已经是副教授了吧,信这个?”
“我一直都信,”喻君辞叹息,“千澄,世界很广阔,人类自诞生以来,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与认知,不过冰山一角而已。而人类所掌握的知识,每过一百年,都至少有一半,会被证明是错的。过于相信现有的科学,也是一种迷信。保持敬畏之心,不要轻易否定跟自己的观念不同的东西,或许会更接近事物的真相。”
喻君辞的声音,的确是适合讲课的声音,一句一句徐徐道来,柔风轻拂一般。
第32章
颜千澄默默听着。
冷得不正常的湖水、湖底看不见挣不脱的缠绕、骤然涌上心头的无比强烈的伤痛绝望、下水救援的保安保镖奇怪的样子、关景墨拼命推向她的平安结。
平安结在水流里旋转时,她突然感受到的……被爱的感觉、瞬间驱散周身寒冷的温暖、割断无形缠绕的力量、以及……几个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却让她充斥着怨气戾气的心,一下子变得酸酸甜甜的画面。
关景墨身上突然出现的,黄若安也摸不着头绪的“新人格”……
一直没时间细想的一桩桩一件件,沿着喻君辞提供的思路,猜测推演……
的确,挺合逻辑?
……玄学跟逻辑,有关系吗?
颜千澄唯物了很多年,一时有点混乱,想着不能晾喻君辞太久,赶紧找个话题:“我在湖里时,好像听到有个声音问我,人生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思?”
喻君辞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颜千澄想了想:“小时候,我父母不爱我,但我有祖母的爱。长大后……”
没跟喻君辞在一起,甚至不知道,他心里到底爱不爱她。
但……
爱上喻君辞,等他三年,她从没后悔过。
知道喻君辞活得好好的,她纵有酸楚,也是开心的。
能像现在这样聊聊天,也很好。
在她的生命里,这份感情,这段经历,弥足珍贵。
颜千澄咬牙守着边界,藏下那些不适合对喻君辞说的话,继续思索:“一路走来,有很多人关心我,待我好。”
“就算在最缺爱,最绝望的时候,总有晴天。”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天,父母又吵架,我心里特别难过,自己一个人跑出去。那天天气很好,我站在蓝天下,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时,有种……蒙神眷顾的感觉。”
“这点点滴滴的美好,让我觉得,人生就算有遗憾与痛苦,也是有意义和有意思的。”
喻君辞赞同:“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还觉得,思考与追寻人生意义的过程,本身就有意义,有意思。”
两人静默片刻,听着手机里对方轻柔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唇角微扬。
“景墨认识那方面的人,他筛选过的人,应该可信。”喻君辞最后说。
等他挂掉电话,颜千澄攥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点进关景墨的通讯录。
关景墨带来看过颜氏祖宅的玄学大师,好像是叫姚甜甜?
颜千澄搜索出这个名字,打电话给她。
姚甜甜很快接了,元气满满的声音传来:“老板!”
老板?
颜千澄惊讶。
不是关先生,关总,关老板。
这不带姓氏的尊称,像长期的专属的雇佣关系,不是一次两次的临时合作。
正事要紧,颜千澄先回应姚甜甜:“你好,我是颜千澄。”
“澄澄?”姚甜甜大喊。
爱豆啊!!!
啊啊啊啊啊!!!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爱豆居然亲自打电话给她!!!
咦,等等。
颜千澄跟关景墨,是相处起来尬得让旁观者脚趾扣地的塑料夫妻。
绝对没亲近到能随便用对方手机的程度。
现在,颜千澄居然用关景墨的手机,打电话给她……*
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姚甜甜脑海。
她颤声问:“老板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颜千澄问。
怎么姚甜甜这语气,好像早就知道关景墨会出事?
姚甜甜深呼吸,小小声问:“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会已经被怨灵杀了吧?
老板不是说,他估计怨灵近期不会动手的吗?
姚甜甜曾卜算过老板的命运。
算不出来。
第一次算,算出的结果是,关景墨一生孤独但长寿。
这结果显然不对。关景墨已婚,在命理上,有过姻缘,可以说他姻缘不顺或半生孤独,不算一生孤独了。
第二次算,一枚硬币掉到地上,滚了老远。
第三次算,已经很小心了,硬币还是掉了一地。
姚甜甜猜测,上天是要她别算了。
姚甜甜是吃玄学这口饭的,不敢违抗天意,之后再也没算过。
真不知道,对上怨灵,关景墨能不能活到最后。
颜千澄沉默片刻,告诉姚甜甜:“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就是……病得很古怪。”
姚甜甜长舒一口气,差点吓死她了。
人还活着,就好。
颜千澄讲述这两天的事情,还有关景墨的奇怪表现。
姚甜甜皱眉:“听起来很像……我要亲眼看看他,才能确认,现在我在国外,得先订个机票……”
“我派专机去接你吧。”颜千澄说。
关景墨这状况,可耽搁不起。
姚甜甜:“……”
壕——
姚甜甜用最快速度赶到医院。
关景墨还在发高烧,被约束带绑着,一时清醒一时昏睡。
一时拼命挣扎,用污言秽语咒骂颜千澄,想弄死她;一时眼眸含泪,哀哀凄凄望着颜千澄,求颜千澄快杀了他。
颜千澄头都大了,看到姚甜甜,赶紧让她过来。
姚甜甜一脸严肃,细细打量关景墨,掰开他的眼皮看。
关景墨被姚甜甜弄醒,很生气,嘴巴一张,又开始骂骂咧咧。
这几天,他骂颜千澄骂习惯了,也不理会姚甜甜,就盯着颜千澄骂。
颜千澄皱紧眉头,等关景墨骂了两句,让姚甜甜听清他的音调,就掏手绢塞他嘴里。
嘴巴被塞,关景墨像只困兽似的,“呜呜呜”“唔唔唔”吼,直勾勾盯着颜千澄,眼眸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戾。
姚甜甜再看关景墨几眼,然后,小心翼翼望向窗外半空处。
它们……好像不一样了。
怨灵锁定颜千澄,原本经常待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
现在,它拉远了跟她的距离。
应该……是好事?
人鬼殊途。
阿飘煞气重,若是跟人太接近,会压低人的运势。
可是,它为什么会突然改变?
小鬼一向跟着剧组的。关景墨调查过,小鬼的原主人,应该就是之前谋杀影后桑椹的那个男Alpha。
现在,小鬼也在这里,就飘在怨灵身边。
姚甜甜灵感强,能感觉到,小鬼的注意力在关景墨身上。
小鬼……在关心关景墨。
虽然不算强烈,但它,的的确确流露出几分对关景墨的善意。
她出国后到现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不知道老板是怎么将局面改善的。
以她的情商,根本就搞不定这几只飘,得赶紧让老板醒来。
姚甜甜收回视线,谨慎开口:“我想,老板是被鬼上身了。”
关景墨嘶吼声一停,怨毒狠戾的目光转向姚甜甜。
颜千澄瞥了关景墨一眼,问:“你是怎么判断的?”
姚甜甜解释:“老板遇险后,突然出现奇特的性格和口音,灵台……额头发黑,瞳孔扩散,还有……”
她指着关景墨湿漉漉的头发:“你说,老板的头发,每次弄干,很快又变湿,这明显不正常,应该是那个阿飘的特征,显现到他身上了。”
“结合你们之前的经历,我猜,西山的湖里,应该有只溺死鬼。”
“它原本是想抓你当替死鬼,杀掉你,让你代它受苦,它好去投胎的。后来,它发现老板是纯阴体质,就改变主意,上了他的身。”
“老板的灵魂还在,一直跟它争夺身体控制权,他有时候是老板,有时候是溺死鬼,看上去就像双重人格。”
颜千澄静静听完,紧盯着关景墨,沉声问:“她说的对吗?”
关景墨受不了她的视线,转过头,“哼”一声,不说话。
“我当你默认。”颜千澄不再理他,问姚甜甜:“现在应该怎么办?”
姚甜甜想了想:“先礼后兵吧,我先跟它谈谈。”
颜千澄皱着眉头,从关景墨嘴里掏出手绢扔掉,走开几步,坐在椅子上。
姚甜甜上前,跟溺死鬼商量:“你要怎样,才肯离开?”
溺死鬼还是“哼”一声,不说话。
它怎么可能会离开?
好不容易,它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姚甜甜利诱:“我烧很多很多元宝纸钱给你?”
溺死鬼冷笑一声,满是嘲讽。
喝过孟婆汤,失去死亡记忆的人,才会把钱看得比命更重要。
姚甜甜威逼:“你看,你已经暴露了,手脚都被绑着,或许还会被送去精神病院,有啥意思呢?”
溺死鬼恨恨瞪着颜千澄。
颜千澄一言不发,脸上神色漠然,把谈判完全交给姚甜甜。
“你现在离开,就不用被送去精神病院绑着了,我还给你烧很多很多元宝纸钱……”姚甜甜威逼利诱一起来。
溺死鬼又“哼”一声。
就算没有自由,它也要待在人身里,活着!
能吃能喝能睡能呼吸,比什么都重要!
这样的日子,它年少无知时舍弃过一次,这次,它可不会再舍弃了!
姚甜甜劝了一大堆话,溺死鬼觉得烦,张嘴想骂,瞧一眼颜千澄扔进垃圾桶的手绢,想着那女Alpha知道它不是原来的男Omega后,对它态度冷淡很多,怕她拿脏手绢塞它嘴巴,就忍住没骂,闭上眼睛装睡。
姚甜甜没辙了。
惭愧,在商业奇才关景墨手下讨生活几个月,居然没学到多少谈判技巧。
姚甜甜看向颜千澄,想着她是大集团的董事长,应该也精于谈判吧。
颜千澄接收到姚甜甜的求助信号,开口:“礼完了,该出兵了。我们灭了这溺死鬼吧。”
溺死鬼猝然睁大眼睛,和姚甜甜一起,吃惊地看向颜千澄。
“灭……灭了它?真的?”姚甜甜结结巴巴。
颜千澄点头,一点犹豫都没,明显早已打定主意。
她不是不会谈判,是压根不想跟这溺死鬼谈判。
姚甜甜难以置信:“灭掉一只飘,它就魂飞魄散,什么都没了,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我以为……澄澄你不愿这样做……”
颜千澄奇怪:“我为何不愿呢?它害过我,还正在害我的Omega,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刚刚根本不会给它一条生路。现在是它不肯走这生路,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姚甜甜对着颜千澄梦幻般美丽的脸,“哦”“嗯”“啊”地应着,还有点茫然。
颜千澄瞅她一眼:“你是不是,把我想象得太善良了……我愿意对朋友好,对陌生人好,但我绝对不会对仇人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她一向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还会助人。
人若犯她,她一定会让那人后悔的。
如果是原来的关景墨,一定很早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溺死鬼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颜千澄。
颜千澄左右看看,想着这是关景墨的身体,就没从垃圾桶捡脏手绢,另外拿条新的塞它嘴巴里。
姚甜甜吞了吞口水。
嗯,澄澄说的也没错,对坏人……坏飘,是应该冷酷一点,不能一味心软。
澄澄这么美的人,肯定没错的。
姚甜甜皱眉,苦苦思索。
她知道溺死鬼怕“嚣”字。溺死鬼身上有羊臊味,如果人在江河湖海上闻到羊臊味,赶紧写一个“嚣”字,就可以避开它的纠缠(1)。
她知道阴物一般都畏惧鞭炮声、明火、阳光、中指血、朱砂、有机五谷豆子、杀猪刀、童子尿、公鸡、猫、桃木、柳枝、黄皮叶、艾叶等等,知道怎么驱赶怨气不重的飘。
可是……该怎么灭掉一只飘呢?
用朱砂童子尿中指血在老板身上写满“嚣”字?
将能辟邪的东西统统搬来?
以老板和他的Alpha的财力,是可以弄来很多辟邪物,堆满整个房间都不成问题,但好像太夸张了?
而且溺死鬼是厉飘,不是普通的飘,普通的辟邪物,对它们效果不大。
姚甜甜下意识望向窗外。
厉飘应该知道怎么灭厉飘吧。
怨灵还是悬浮在半空中,远远望着她们,不说话,也没动。
姚甜甜猜不到它在想什么。
小鬼犹豫着,偷瞄怨灵几眼,突然飘过来:“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吧?”
姚甜甜赶紧应:“能的能的!”
颜千澄见姚甜甜突然望着窗外空气说话,看样子应该不是在对她说,就没插话,沉默等待。
小鬼双手抱胸,一脸傲娇:“溺死鬼上了岸,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灭它轻轻松松,但现在它躲在关景墨灵台里,我跟它打,是用关景墨的身体做战场,打完后,关景墨不死也残。”
姚甜甜赶紧说:“那千万别,请您三思,三思!”
“我已经四思五思了!”小鬼嘟起嘴,“谢凡说,溺死鬼之前被喻君辞的平安结伤了,关景墨加把劲,就可以自己打败它。”
姚甜甜迟疑:“可是,我听说溺死鬼出现的时间,比老板出现的时间还长,现在老板是被溺死鬼压制着啊,真能打败它吗?”
小鬼叹气:“那是因为关景墨求生欲不够!两个灵魂相争,是要靠气势的!我听心理医生跟千澄姐姐说‘死本能’‘自毁倾向’什么的,关景墨不想活,气势不够,才会被溺死鬼压制,你们提高他的求生欲,他就能打败溺死鬼了。”
“那该怎么提高他的求生欲呢?”姚甜甜虚心请教。
小鬼嘻嘻笑,得意洋洋:“我问过谢凡,它没说。其实这事很简单呀,我自己也能想到。要让驴儿跑,就得在它眼前吊个胡萝卜,是不是?关景墨爱千澄姐姐爱得一塌糊涂,无奈不得千澄姐姐宠爱,婚后夜夜独守空房,空虚寂寞冷。你就让千澄姐姐做他的胡萝卜,拉着他的手,深情点跟他说,等他灭掉溺死鬼,就再睡他一次,这傻子兼疯批的求生欲一定会熊熊燃烧起来!”
第33章
姚甜甜:“……”
小鬼很得意,像个考了第一求表扬的孩子:“我这主意绝妙吧?”
姚甜甜不敢得罪它,赶紧捧场:“……绝妙……绝妙……顶呱呱……”
绝妙得她都脚趾抠地了。
苍天啊!大地啊!
她只是对玄学有兴趣,想做个玄学大师而已啊!
为什么努力了这么久,还不能挥一挥手震慑群飘,一两句话就劝得恶飘放下屠刀,反而要……
一而再,再而三地,掺和进塑料夫妻的尴尬情.事里?
她对这类狗血婚恋关系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你快把我绝妙的主意告诉千澄姐姐呀!”小鬼催了。
姚甜甜犹豫:“……我能不能问一下,他们……的时候,你们看不看的?”
“每只鬼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爱好,”见姚甜甜态度挺好,小鬼耐心解释,“谢凡假正经,它是不看的。千澄姐姐拍个吻戏,它都不看。我呢分情况,长得好看的,我就看,长得不好看的,我就不看。”
姚甜甜:“……”
澄澄肯定属于长得好看的啊。
姚甜甜想为可怜的老板争取点隐私权,转念一想,反正老板能看见飘,他到时候要是真不想被看,可以自己想办法。
论心眼,这小鬼不是老板的对手,她就别多事了。
见小鬼又要催了,姚甜甜赶紧转向颜千澄。
话未说出口,就噎住了。
对着这张特别好看的脸,怎么说得出那么猥琐的话啊啊啊!
好尴尬!
“有话可以直说,没关系的。”颜千澄看出姚甜甜的犹豫,微微一笑,声音温柔亲切,眼含鼓励。
姚甜甜眼睛一闭,豁出去了:“溺死鬼离了水又受了伤老板其实可以自己灭了它但老板求生欲不够需要鼓励澄澄你可以跟他说等他灭了溺死鬼你就……”
一口气说到这里,卡壳了。
颜千澄表情凝滞:“……就?”
姚甜甜说不出口,给她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颜千澄:“……”
尴尬的静默中,病床上的关景墨突然拼命挣扎,被塞住的嘴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小鬼、姚甜甜和颜千澄一起转头看关景墨,见他满脸通红,病号服没遮盖着的脖子锁骨手手脚脚都是通红的。
他拼命摇着头,眼眸含泪。
一副羞耻得想死的样子。
这个……不是溺死鬼,是原来的关景墨。
小鬼:“……”
姚甜甜:“……”
颜千澄:“……”
一时没想到,就算被溺死鬼压制,关景墨的灵魂还在他自己的身体里,是能听见的。
人的精神力量果然潜力无限,关景墨一害羞,就夺回了身体控制权。
极其尴尬的静默中,颜千澄站起身,走近几步,坐在关景墨身边。
关景墨想看她又不敢看,只觉得无地自容,眼泪掉下来,落在枕头里。
颜千澄叹气,伸出手,放在关景墨被绑着的手背上,放柔声音:“景墨……我们结婚几个月了,一直没时间好好相处……这样吧,等你好了,我们安排个时间,出去约会一天,地点你来定,好不好?”
关景墨全身一震。
学生时代,千澄一直叫他“景墨”。
那时候,他们不太熟,但勉强能算朋友。
下药事件后,千澄讨厌他,不愿理他。
不得已要跟他说话的时候,公务场合叫他“关总”,其它场合连名带姓地叫他。
关景墨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千澄直接叫他名字了……
她还说,要跟他约会一天……
……
姚甜甜被突然响起的凄厉鬼啸吓了一跳,脑子震得嗡嗡响。
她双手抱头,看见关景墨身上红光一闪。
紧接着,红光碎裂成无数细小光点,飘扬散落。
“这就是魂飞魄散。”小鬼声调低下来。
姚甜甜心情复杂:“它刚刚怎么不听劝呢,听句劝,也不至于这样……”
“它是活该!生前死后,明明一直有别的路给它走,它偏要一次又一次地走死路,最后落个魂飞魄散,怨得了谁?我和谢凡才是真的惨!我们都不想走死路,可从来没有人给别的路让我们走……”小鬼跺脚大发脾气,飘回怨灵身边。
姚甜甜望着远处身形虚幻看不清楚的小鬼和怨灵,恍惚想起姨婆临终时那声叹息——
被附过身,关景墨很虚弱,昏睡了几天。
颜千澄找几位名医会诊,又请黄若安给关景墨做评估,确认他没事后,开了张巨额支票给姚甜甜,回剧组继续拍戏。
等关景墨能出院了,颜千澄去接他。
依照姚甜甜的建议,在颜氏祖宅门口大放鞭炮,还放了几个火盆让关景墨跨,说是去晦气。
关景墨乖乖照办。
他想起婚礼时,也有类似的仪式,那时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颜千澄面无表情,视线无目的四处飘移,能不看他就不看。
现在……
关景墨看见,颜千澄脸上还是没多少笑容,但表情千真万确柔和了很多。
像新婚夜那样,颜千澄一路送关景墨到他房间门口。
“景墨,”她又喊他的名字,凝目注视他,“好好休息,不用急着工作,身体要紧。”
“是。”关景墨应。
他微微躬身,垂首屏息,像站在集团总部的董事长办公室,接受她指派的工作。
颜千澄微叹:“你想好去哪儿了吗?”
关景墨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确认:“你……你是指……约……约……”
声音越说越小。
“嗯,约会地点,已经一个星期了,你想好去哪儿了吗?”颜千澄再问。
“你……真的要跟我约……约……”关景墨努力了几次,还是说不出那个无比陌生的词汇。
颜千澄想叹气,又忍住:“我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反悔过?”
关景墨想起,颜千澄的确是言出必行的。
他渐渐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脸颊耳朵烧起来了,怕被颜千澄发现,关景墨低下头。
他想去……千澄想去哪,他就去哪,千澄开心,他就开心。
可是,他连话都说不好,会不会闷着她?
……哦,他想多了。
千澄根本就不想跟他去约会的,只是答应了他,不好反悔。
因为他太没用,没能一开始就灭掉溺死鬼。
她又不愿……睡他,才说要跟他约会。
所谓的约会,只是一个鼓励和奖赏而已,就像他完成一个成功的商业项目,她给他派奖金一样。
……
哦,刚好,有件很重要的事。
关景墨抬起头,小声说:“我……有个地方,想跟你一起去……”
“哪里?”颜千澄耐心问。
关景墨侧头,望了飘在远处的怨灵一眼,犹豫着说:“能不能……到时候再跟你说?你后天有空吗?”
颜千澄不明白关景墨为什么要保密,但关景墨想去哪,就去哪吧,她是无所谓的,就点了头:“我跟导演请个假。”
两人商量好,颜千澄转身回她的房间。
关景墨目送她。
颜千澄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微微一笑:“对了,忘了跟你说,景墨,这次的事……谢谢你。”
关景墨愣住,心湖寂静片刻,紧接着,猛然掀起滔天巨浪。
他帮了她的忙,她跟他说谢谢……
他曾幻想过无数遍的场景,竟成现实。
宛如梦幻——
清晨,市郊。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是约会的好天气。
从关景墨那辆按最高标准定制,坚固堪比堡垒的防弹车里出来,颜千澄脸色很古怪。
她的确无所谓去哪里。
电影院、高级餐厅、私人海岛、豪华游艇、著名景点、游乐场……适合约会的地方有很多很多,关景墨随便挑一个就成,她既然答应了,一定会好好配合。
可是……
为什么关景墨会带她来这里?
颜千澄望着墙上残旧剥落的“爱心福利院”几个大字,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也同情福利院的孩子,从小到大,捐赠财物无数次。
但今天,说好了是去约会的。
很明显,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约会的地点。
颜千澄转头,想问问想出这奇特主意的家伙。
关景墨刚打完电话,正指挥几个颜氏集团的员工,把一箱箱东西从货车上搬下来。
出发的时候,颜千澄以为是关景墨的行李,觉得就出去约会一天,用货车运行李有点夸张。
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爱心捐赠物资。
准备挺周全的。
颜千澄明白了,关景墨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爱心福利院大门口铁闸打开,一行人走出来,看样子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
关景墨回到颜千澄身边,双手将捐赠物资清单交给她,小声提示:“颜董,中间为首那位,是福利院的院长。”
他用上了公务场合的正式称呼。
颜千澄:“……”
所以今天的行程,真的是颜氏集团董事长和总裁慰问福利院。
是集团的工作。
好吧。
颜千澄扫一眼清单,迅速进入角色,微笑着跟福利院院长握手寒暄,跟着她走进福利院。
关景墨以下属的身份,陪在颜千澄身边。
虽然,身为下属,是不应该这样自作主张,临时安排工作给上司的。
但,这是最好的办法。
关景墨暗暗咬牙,忍受着刺骨的冰寒冷意。
他一直小心地隐瞒他的目的。
直到车子停在爱心福利院的门口,他的目的遮掩不住了。
那一刻,关景墨感受到排山倒海的怒意。
怨灵,很生气。
因为他暗中调查它,查到它的底细。
因为它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愿他毁坏这个它长大的地方。
也因为……他带千澄来到这里,在它在意的人面前揭开它的伤疤。
……
他冒犯怨灵了,怨灵现在想杀他。
沉重的煞气压下,关景墨艰难呼吸着,心脏一阵阵紧缩。
做这个决定前,关景墨推演过无数遍怨灵的反应。
要确保的前提,是怨灵不会伤害千澄。
关景墨推演无数遍的结论是,百分之一百不会。
因为,这怨灵挺讲理的。
除非是涉及到它的父母,仇怨难解。
别的事,它不会随意迁怒。
调查它底细的人是他关景墨,做谋划的人是他关景墨。
他一直刻意瞒着千澄,千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不罪。
怨灵要出气,只会找他关景墨。
也因为……
这几天,关景墨从头到尾回忆分析之前的溺死鬼事件。
当时情况紧急,很多东西没时间细想。
等关景墨分析整理完毕,发现……
怨灵比他想象中,更在乎千澄。
它不仅不愿杀千澄,千澄若是遇到危险,它甚至有可能出手救她。
关景墨估计,现在,有七成左右的几率,怨灵会放下仇恨,放过千澄。
七成的几率,比一开始好很多了。
但对关景墨来说,颜千澄的性命至关重要,七成的几率,是不够的。
他要继续提高这个几率。
他想到几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灭了怨灵。
溺死鬼事件中,小鬼明明不想千澄死,却阻拦怨灵救她。
从小鬼的态度,以及怨灵的犹豫,关景墨察觉到,怨灵的力量,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很可能,就像姚甜甜猜想的,怨灵只能再杀一个人。
那,就由他代替千澄,做这个被杀的人吧。
他冒犯怨灵,激怒怨灵。
等怨灵忍不住杀掉他,力量耗尽,魂飞魄散,千澄就彻底安全了。
第二个办法是,继续加重千澄在怨灵心里的份量。
今天这行程,要让千澄不知者不罪,就没法跟她对台词,做排练。
千澄相当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做实况直播。
但关景墨相信,千澄一定可以表现得很好。
因为,她是颜千澄啊。
是他从小就敬仰爱慕的人。
关景墨望向远处半空。
小鬼不在,应该在剧组看拍戏。
怨灵孤零零地悬浮着,冷冷盯着他,一身杀气起起伏伏。
是会恨他,杀他,还是……
更爱千澄?
关景墨觉得,值得一赌。
哪怕赌注是他的命。
第34章
颜千澄果然表现得很好。
言谈举止风度翩翩,既有大集团董事长的大方得体,又平易近人,很快就赢得福利院院长的好感。
随行陪同的几个福利院工作人员,更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有个年轻姑娘犹豫着掏出签名本,眼睛亮亮看着颜千澄,想要签名。颜千澄爽快给了To签。
一行人先随福利院院长来到展示室,看孩子们的画作、剪纸、手编项链……
关景墨觉得这些东西挺普通的,颜千澄却连连夸赞,说这个孩子笔触充满灵气,如果以后成为画家,颜氏集团可以帮他筹办画展,那个孩子写的文章重点突出文笔优美,长大后可以进颜氏集团公关部。孩子们比她想象中更有潜力,很了不起。
关景墨深知,颜千澄出身豪门,自身也十分优秀,向来是有几分矜贵的。
她会礼貌地称赞别人,会出于工作需要,跟合作伙伴说几句好听的场面话,拉近彼此的距离。
但从来不会用这么多的溢美之词,夸张地表达欣赏赞美。
千澄……是在为孩子们着想。
她工作繁忙,就算很想帮帮那些可怜的孩子,也只能多捐赠物资,偶尔来探望。
要照顾好孩子们,关键要靠眼前这些长期直接接触他们的福利院工作人员。
跟这些人打好关系,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对孩子们的重视,好让她们更用心对待孩子。
这是千澄被他临时加塞“慰问福利院”这额外工作后,迅速整理出来的思路。
关景墨不着痕迹地望了远处的阴影一眼。
你……看到了吗?
她藏在社交辞令下的智慧与温柔。
一行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看完作品展示,院长播放福利院介绍影片。
爱心福利院是二十年前成立的,早期资金紧张,仅够保证孩子们最基本的衣食与医疗。福利院某个房间里的简陋滑梯,是孩子们唯一的玩具。
工作人员也不多,他们要将大部分时间精力用来照顾无任何自理能力的重度残疾婴幼儿,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孤儿。
近几年,有社会爱心人士捐赠财物,有义工来帮忙,情况有所好转。
颜千澄收起笑容,认真观看影片,脸色微微沉凝。
关景墨明显感觉到,后背原本有所缓和的冰寒冷意,突然带着冲天的怨戾,阴森森、沉甸甸地压上他心头,扼住他的咽喉。
关景墨调查到,怨灵是在五岁失去父母,被送进福利院的。
与一出生就待在福利院,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家”的孩子不同,怨灵原本有家,享受过父母疼爱。
曾得到过,所以,当失去时,他会更痛。
关景墨只觉得,像回到几天前的湖底,胸腔内氧气渐渐稀薄,他却无法呼吸,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氧气耗尽的那一刻,窒息而亡。
关景墨克制着本能的恐惧,将颤抖的指尖攥成拳头收起来,不让颜千澄发现。
颜千澄却突然探身过来,将一张纸递给他。
关景墨费力地集中精神一看。
是他之前交给她的捐赠清单。
千澄在上面写着“X10”,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向她自己。
关景墨明白,千澄的意思是,要追加捐赠金额,总额为这次捐赠物资价值的十倍。
颜氏集团每年有一部分预算,用于慈善捐赠,以提升集团的社会形象。
关景墨这次捐赠给爱心福利院的物资,就是从这预算里划拨的。
颜千澄现在临时决定追加捐赠金额。
颜氏集团是国际顶尖大集团,有成熟的管理运作模式,颜千澄身为董事长,也不能随意走公账支付超出预算的金额。
她的意思是,用她自己的私人账户出这笔钱。
不知道怨灵有没有理解千澄的意思,理解后怎么想。
关景墨感到,心脏喉头的重压稍微有点松动。
他缓了口气,仍无法说话,只能勉强点头。
颜千澄微微叹息,乌黑的眼眸瞬间转过无数情绪。
最深切的情绪,似乎是……无可奈何?
捐出大笔金钱,她没有丁点“我有能力帮助你们”的欣慰与得意。
她在无奈,在感同身受地悲伤。
她是觉得,自己能做的有限?
是知道,孩子们的缺失,用再多的物质也无法弥补?
关景墨想不清楚,只知道,随着千澄这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落下,他身上的压力凝固片刻。
然后,如潮水般徐徐退去。
关景墨疑惑回头,看到怨灵别过脸,望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影片播放完毕,一行人去看孩子们。
福利院的孩子按年龄分班,她们先去三岁以下的婴儿组。
一眼望去就能发现,这里大部分孩子有明显的缺陷。
肢体残缺的、脑瘫的、聋哑的……
关景墨看到,颜千澄握了握拳,将复杂情绪压下,向孩子们露出柔和的笑意。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还是懵懂的,哭哭闹闹,不怎么跟外人交流。
颜千澄也没勉强,对孩子们笑笑,向护工询问他们的生活起居。
关景墨发麻的指尖逐渐恢复知觉。
从抵达福利院那刻起,一直笼罩着他的冰冷寒意,完全消失了。
关景墨回头,看见怨灵正远远望着孩子们,周身气势柔和了很多。
关景墨心头一松。
从怨灵待小鬼的态度,关景墨推断,它很喜欢小孩子。
现在看来,他没猜错。
今天的福利院之行,一定可以加重千澄在它心里的份量,进而提升千澄的生存几率。
怨灵……
其实是个好人吧。
千澄当然也是好人。
只有他关景墨是坏人,为了达成目的,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和事。
慰问完婴儿组,一行人去三至六岁的幼儿组。
路上,福利院院长叮嘱颜千澄:“颜董,请您千万不要抱他们,就简单跟他们说几句话就好。”
颜千澄想着,三岁以上的孩子,应该懂些事了,可能他们受过创伤,特别怕生,不愿意被陌生人抱,那自己是应该尊重他们的。
于是,颜千澄郑重回应:“好的。请您放心,我会注意分寸,不会擅自做任何让孩子们不适的举动。”
福利院院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继续叮嘱:“还有,请不要给他们任何承诺。千万不要说,以后会再来……”
“……好的……”颜千澄也叹气。
她工作繁忙,并不能保证以后会再来,确实不该给孩子们虚假的希望。
一行人走进幼儿组的房间。
担心吓着*孩子们,颜千澄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先蹲下,用平等的视觉,仔细观察孩子们的状态,评估他们愿不愿意跟她说话互动。
部分孩子目光呆滞,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
其余的孩子……
一看到她们,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特别亮。
有孩子咬着手指,小心翼翼地问:“漂亮姐姐,你是来陪我们玩的吗?”
有孩子用极度渴望的眼神凝望颜千澄:“抱抱我好不好?”
有几个孩子特别激动,猛地扑过来,大声冲颜千澄喊:“妈妈!妈妈!抱抱!”
颜千澄一怔。
她原以为,孩子们不愿被抱。
怎么比起一般孩子,他们好像对陌生人更热情,更渴望被拥抱?
福利院的护工们赶紧上前劝慰孩子,福利院院长再次低声在颜千澄耳边告诫:“请您千万不要抱他们,简单交流就好。”
颜千澄一时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主动要求拥抱,她还不能抱抱他们。
但她是来帮助福利院,减轻福利院工作人员负担的,不是来添麻烦的。
既然院长反复叮嘱说不能抱,她就先遵从吧。
颜千澄点头,向孩子们微笑,跟他们聊“最喜欢玩什么游戏?”、“今天早餐吃了什么?”、“你们喜欢吃什么呀?”等简单安全,既能表达关心,又不触及他们心灵创伤的话题。
关景墨拿出一袋糖果,递给颜千澄。
颜千澄将糖果派给孩子们。
关景墨等颜千澄派得差不多了,来到她身边,不着痕迹地示意她看角落。
颜千澄顺着关景墨的指引,看到一个小女孩。
她缩在地垫一角,安安静静的。
因为她的退缩与安静,颜千澄之前没留意到她。
现在细看,这孩子大约四岁,是个女Beta,身形瘦小。
她正远远望着颜千澄,大眼睛里写满渴望。
颜千澄微笑,拿出一颗糖,正要走过去,关景墨突然在她耳边悄声说:“她叫小园,听力正常但不能说话,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
颜千澄一顿。
这孩子,乍一看,跟普通孩子没有多大差别,原来……
唉。
不愿伤害孩子,颜千澄迅速将同情怜悯藏起来,换上一脸自然的笑容,来到小园身边蹲下,把糖递给她。
小园接过糖,一脸惊喜,无声地笑,眼睛亮亮注视着颜千澄。
她发质细软,有几缕头发没梳好,有点乱,但挺干净的,散发出小孩子特有的淡淡的奶香味。
颜千澄克制着抚摸她头发的冲动,柔声说:“吃吧。”
小园盯着糖,看了好一会儿,犹豫片刻,递回给颜千澄。
“是不是不喜欢?”颜千澄把糖果袋子打开给小园看,“这里有很多种糖,你喜欢哪颗,就拿哪颗。”
小园摇头,小手向糖比了个心,然后小脸一红,向颜千澄比了个心,再把糖递给颜千澄。
颜千澄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你喜欢糖,也喜欢我,所以想将糖送给我吃?”
小园猛点头,羞涩地笑。
颜千澄心里漫过一道酸涩的暖流。
这孩子……
明明很喜欢她,想跟她玩,但看到别的孩子也喜欢她,就把跟她玩的机会让给他们,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
明明很想吃糖,却把自己手里的糖送给她吃。
跟黄若安做了几年挚友,耳濡目染,颜千澄对心理学也有一定了解。
这孩子,应该属于九型人格里的第二型,助人型人格(Helper)。
颜千澄侧头望了关景墨一眼。
关景墨的“恋爱脑”,跟助人型人格有相似之处,但“恋爱脑”通常只是在爱情里过度投入,只对特定的人过度付出。
在其它社交关系里,他们可能会表现出其它人格,可能对恋人以外的人表现得冷淡不在乎。
助人型人格的人,却会在乎所有人,对所有人付出。
他们会通过持续不断的付出、帮助、甚至无底线地迁就讨好别人,以求得认可和爱。
因为,这类人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就是没有人爱他们(1)。
害怕不被爱,不被需要,最终被抛弃。
小园还小,人格尚未定型,但已经有助人型人格的雏形了。
助人型人格的人害怕被拒绝,颜千澄微笑着接过小园递来的糖,说声“谢谢”,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然后,她又把糖果袋子递给小园:“我有糖吃了,你也挑一颗吃吧?我们一起吃糖。”
小园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糖,小心翼翼拆开吃。
尝到甜味,一双大眼睛更亮了。
像个特别幸福的孩子。
颜千澄鼻子一酸。
助人型人格的人,常会太在意别人,而忽略自身需求。
他们需要更多的关爱。
要引导他们多关注自己,多爱自己。
要让他们明白,真正的爱,不需要用付出来交换。
要教会他们适度地付出爱,坦然地接受爱。
可是……
这样细致的教导,即便是亲生父母,也很难做到吧。
不知怎么的,这孩子,特别合她的眼缘。
想再陪陪这孩子,想……抱抱她。
但答应过院长,只能简单交流,不能多打扰的。
该走了。
颜千澄站起身。
小园意识到颜千澄要离开,嘴巴一扁,好像想哭。
哭泣未成形前,她已自行抑制住,怯怯微笑,举起短短的双臂,做出拥抱的姿态。
眼神依依不舍,嘴唇无声开合。
小园天生不会说话,只是笨拙地模仿别的孩子的口型,模仿得不太准确。
但想也知道,小园想说的是:
“抱抱。”
第35章
颜千澄差点就忍不住了,赶紧再掏出几颗糖,塞给小园。
然后尽力克制着,转身走开,继续给别的孩子派糖。
派完糖,再跟孩子们玩一会儿,就硬下心肠,跟他们告别。
出门时,颜千澄很想再看一眼小园。
没敢看。
怕看到她极度渴望又乖巧压抑的眼神,就无法离开了。
一行人去参观福利院各种设施。
路上,颜千澄问院长,为什么不能抱孩子。
福利院院长长叹一声:“因为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二次伤害。”
她细细解释:“小孩子一般都喜欢被抱……不要说小孩子了,就算是蒙昧无知的幼猫小狗,也喜欢被抱,这是正常的需求没错。可是,孩子一旦尝过被大人拥抱的滋味,就会一直盼望被大人抱。越抱,就越渴求,越想被抱。然而福利院的孩子这么多,需要关爱的孩子这么多,我们的护工人数有限,工作繁忙,不可能一直抱他们,很多时候只能拒绝,孩子们就会特别失望,所以不如一开始就别抱。”(1)
颜千澄沉默很久。
她能理解福利院的难处,就是……心里不好受。
参观完,颜千澄跟福利院签捐赠合同。
福利院院长很高兴,再三致谢,颜千澄微微苦笑,跟福利院工作人员一一握手道别,然后领着颜氏集团慰问团,走出福利院大门。
看着福利院大门铁闸缓缓关上,颜千澄让颜氏集团的员工先走,自己站在原地,望着孩子们住处的屋檐发呆。
她曾在网上看过一种说法。
这十几年来,随着经济发展,福利院的条件逐渐改善,基本能保证孩子们吃饱穿暖。
但,孩子们的心,是空的。
童年缺失的关爱,或许终其一生,也填补不上。
颜千澄突然想起自己。
想起自己的童年。
陈旧灰暗的记忆一帧帧闪过,最后,定格在小园充满渴望的小脸上。
关景墨以下属的身份,一直站在颜千澄身后,等着她。
孩子们可怜,他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只是在千澄和他自己的生死关头,实在无法分心想太多。
那个叫小园的小女孩,他是特意让千澄注意到的。
怨灵在福利院的前几年,福利院条件不好,连摄像头都没有,没留存任何影像。
后来是有零星几个摄像头了,可也没录下多少有价值的画面。
怨灵性情孤僻,常常一个人待着,就算喜欢孩子,也很少主动跟孩子们说话玩耍。
四年前,小园刚出生,就被父母放在福利院围栏外。
是怨灵先发现她的。
他喊来福利院的护工,看着医生给小园做检查,听到医生说她声带残缺,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时,叹了口气,小心地摸摸她的头。
两年前,怨灵离开福利院。
他曾回来一次。
没有进去,就站在福利院围栏外,小园当年被抛弃的地方,默默望着福利院的房屋、花草树木、还有出来晒太阳的孩子们。
小园刚巧在附近,发现怨灵,笑弯了眉眼,将手里的糖递给他。
小孩子模样变得快,怨灵一开始没认出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园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怨灵赶紧说“抱歉”,记起小园的名字,问她最近好不好。
小园笑着点头,继续递糖给他。
怨灵接过小园的糖,从背包里掏出一整包糖送给小园,摸摸她的头,满眼怜惜。
小园,算是怨灵在福利院里接触得比较多的孩子。
关景墨并不确定,怨灵现在还记不记得小园,心里有多在乎她。
他只是不愿放过任何可能。
效果应该还不错吧?
千澄跟小园互动时,怨灵一直注视着她们。
现在,已经要离开福利院了,怨灵周身气息依旧平和。
平和得……跟关景墨偶尔在路上碰到的普通灵魂差不多。
今天的行动,成功加重了千澄在怨灵心里的份量。
千澄……果然很优秀,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特别好。
只可惜,怨灵忍住了,没有动手杀他。
错失一个彻底灭掉怨灵,以绝后患的机会。
关景墨一边暗中关注怨灵,一边盘算今天的得失。
见颜千澄似是发完呆了,赶紧快步走到防弹车旁,打开车门,垂手肃立。
颜千澄坐上车子。
关景墨跟着上车,坐好,等着颜千澄吩咐,开车回颜氏祖宅。
颜千澄却一直没开口。
关景墨疑惑,见她定定的望着车窗外,神色复杂,像在苦苦思索什么难题。
关景墨不敢打扰,继续安静等候。
等了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关景墨看见颜千澄用力握了握拳,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然后,颜千澄转过头,一脸严肃,问道:“之前,若安要你去复诊,你跟她预约时间了吗?”
关景墨不明白,颜千澄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之前他是被溺死鬼上身,并不是双重人格,黄若安已经评估过,说他问题不大,不会再伤人,允许他出院了啊。
复诊什么的,不是医生常用的套词吗?
他没放在心上。
他要对付怨灵,要打理颜氏和关氏两大集团,每天的日程表都满满当当,完全不想抽出大段时间做什么心理咨询。
可千澄特地问起,他得回答。
考虑到黄若安是千澄的挚友,关景墨没直接拒绝:“这几天比较忙……”
颜千澄蹙眉。
关景墨立时察觉,怕惹她不满,立刻将“稍后我会跟她联系”咽下,改为:“……我……回去就跟她预约时间……”
颜千澄顿了顿,将语气放柔:“景墨,你是咱们集团的CEO,保证自己身心健康,照顾好自己,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现代社会,绝大部分人,有或轻或重的心理问题。
身体生病了,人们会坦然地去医院找医生治病。
心灵受伤了,很多人却耻于向心理咨询师求助。
颜千澄这话,是将“找心理医生解决心理问题”转化为一项工作,尽量减少关景墨的羞耻感和抵触情绪。
关景墨领会到颜千澄的关怀体贴,心里一阵温暖,一阵悸动,小声应了句“是”。
颜千澄细看关景墨,确认他把话听进去了。
她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又拿出一瓶,拧松盖子递给关景墨:“景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关景墨赶紧道谢,双手接过,“你问。”
颜千澄的神情,无比郑重:“我提的问题,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可以直白点跟我说‘不想答’或‘不能答’,我会试着谅解你,但你不能说谎骗我,一句谎话都不能说。如果我发现,你再对我说谎,可能这辈子,我都无法再相信你。你明白吗?”
关景墨一震。
婚前,他三番四次祸害千澄,错上加错,千澄不是已经……不再相信他了吗?
现在,千澄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愿意重建对他的信任?
为什么?
一阵阵酸痛热意涌上眼眶鼻头,关景墨不敢让颜千澄久等,咬牙压下疑惑与酸楚,颤声答:“我明白了,你问。”
颜千澄注视着关景墨的眼睛:“第一个问题,关景塘下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是他们两人关系恶化,她对他失去信任的起始。
关景塘,是关景墨的堂弟。
关家这一代中,关景墨和关景塘同为Omega,关景墨年少时就展现出惊人的商业天分,迅速成为关氏集团的实际掌控人,关景塘则和传统的Omega一样养在深闺,籍籍无名。
人们提起关景塘时,时常用“关景墨的堂弟”来指代。
“关景墨的堂弟被颜千澄拒绝很多遍了,还死皮赖脸地纠缠她。”
“关景墨的堂弟下药,想颜千澄睡他。”
“关景墨的堂弟犯罪啦,被关进少管所了。”
……
人们说着说着,好像堂弟做的所有坏事,都算在关景墨头上一般。
就连权威媒体的记者,提问时都是问“请问关先生,关氏集团庆典时,您堂弟下药,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千澄跟他们不一样。
她直接说出堂弟的名字,将他和他堂弟区分开来。
关景塘下药,关景墨事先是否知情,有没有存心利用他,一直是网上热议的未解之谜。
这问题,关景墨其实回答过很多次。
有好几次,还是千澄在场的时候回答的。
但都是别人提问,他回答,千澄旁听。
当时,千澄正在气头上,不愿直接面对他,也无法信任他,就把一切交给警察、法官、律师等专业人士。
这是第一次,千澄跟他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
关景墨依旧是一样的回答:“在你进入休息室之后。”
在这个问题上,他没说谎,一直都在说实话。
只是没有多少人相信。
千澄会相信吗?
关景墨红着眼圈,恨不得把心剖出来,捧给千澄看。
颜千澄沉默片刻,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第二个问题。当时,明知道我中药了,为什么你会一个人进来?”
颜千澄气头已过,询问时语调平缓,措辞并不严厉。
关景墨却像挨了当头一鞭。
因为,他知道,当时的冒失,的确是他的错。
“对不起……”关景墨哽咽,“我……我一知道你有危险,就……”
他一时说不下去。
本来,在颜千澄面前,他就会变得拙嘴笨舌。
急着求千澄原谅,急着辩白当时他是考虑不周,但真的没有任何要害她的心思。
可越是急,越是说不清楚。
颜千澄看在眼里,伸出右手,放在关景墨肩头,像哄孩子般柔声说:“你慢慢想,慢慢说,不用着急,我可以等你的,只要你不骗我。”
关景墨心绪动荡,颤声发誓:“我今生今世,不会再对你说一句谎话!”
颜千澄注视着关景墨,仔细观察他。
良久。
颜千澄“嗯”一声,乌黑幽深的眼眸里,透出几丝暖意。
久违的暖意。
关景墨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泪水扑簌簌落下。
颜千澄轻拍关景墨肩头,将抽纸盒递给他。
半晌,关景墨终于冷静下来,慢慢解释:“那时候,我抓住关景塘,他说,他是计划在宴会结束,你回休息室的时候,再……我以为时间还早,药水未起效……我真不知道你已经中了药。我也没想过要一个人进你的休息室,当时情况紧急,我想不了太多,以为下属和保镖会跟来……后来我问他们……他们说……”
关氏集团的高管和关景墨的保镖领队,都是人精。
面对关景墨的询问,他们答得婉转,说他们也以为药未起效,以为他不会有危险,以为他要跟颜千澄解释清楚误会,不敢打扰。
但关景墨何许人也,透过他们的尴尬回避,读懂了他们真正的思量。
他们知道,关景塘下药,关氏集团有错在先。
他们认为,以关景墨的身份地位,他将自己身为Omega最珍贵的东西献上,可以平息颜千澄的怒气,解决集团的危机。
不敢阻挠。
他们知道,在豪门权贵的圈子里,颜氏集团的继承人颜千澄,是最好的联姻对象。
以为他想借这个机会,被颜千澄完全标记,嫁入颜家。
不该阻挠。
他们知道,他深爱颜千澄,颜千澄却一直没给他任何回应。
他们认为,那可能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被颜千澄亲近宠爱的机会。
不忍阻挠。
种种思虑,他们不便明说,因为会扯掉关景墨最后一块遮羞布,暴露他最深的羞耻,令他尊严扫地,抬不起头来。
关景墨咬着唇内软肉,咬出血来,苦涩的铁锈味在嘴里蔓延。
现在,要在最最在乎的人面前,扔掉脸皮,扔掉所有尊严,将那些无比难堪的话,一句一句说出来吗?
要的,他发过誓的,不再对千澄说谎。
他应该向千澄坦露自己的一切,包括内心深处最羞耻、最难堪、最不想让她知道的东西。
关景墨嘴唇颤抖,指甲掐进掌心:“他们知道……”
“好了,”颜千澄却打断了关景墨自毁般的坦白,扯出几张抽纸递给他,眼神温柔诚挚,“我只希望,你对我说的话句句真实,不要存心骗我。有些事情,你若是不愿说,可以不说的。景墨,你有权守护自己的秘密,保留自己空间。我认为,两个人互相信任,又有各自的边界,才能建立健康的关系。”
关景墨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又慢慢绷紧。
建立……健康的关系……?
什么意思?
未等他想明白,颜千澄沉声问:“第三个问题,我想知道,那件事,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心算计我?”
“是的!”关景墨答得无比坚定,“我是有错,没有及早发现关景塘的谋划,发现后,没有处理好……但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我从来没奢望过……”
从小到大,千澄对他来说,就像天边明月般美好又遥远,他在梦里都没奢望过,能得到千澄的标记,成为她的Omega。
关景墨难堪停下。
颜千澄果然尊重关景墨的边界,他不愿细说,她就没追问,让关景墨喝点水,继续问第四个问题:“你在法庭上,说不用我负责,怎么转头又找我祖母?”
关景墨当时的出尔反尔,彻底摧毁了她对他的信任。
关景墨喉结滚动几下。
因为……千澄被怨灵锁定,他原本毫无办法。
离开法庭,跟姚甜甜谈过后,他才知道,若能成为千澄的家人,就可以代替她,被怨灵杀死。
关景墨很想,很想解释清楚一切,得到千澄的谅解。
他很想,很想重新获得千澄的信任。
以前,千澄不信玄学,只会认为他胡说八道。
经过溺死鬼事件后,关景墨明显感觉到,千澄的世界观有所变化。
能告诉她吗?
第36章
必须先推演千澄知道事件全貌后的反应。
千澄会不会,阻止他代她死?
哦,肯定会的。
千澄极有担当又勇敢,就算要面对的,是她看不见听不到,几乎一无所知的恐怖存在,千澄也一定会推开他,自己承担一切。
绝不能告诉千澄这个“代她死”的计划。
那,能不能跟她稍微暗示一下怨灵的存在?
要推演千澄可能的反应。
以及她态度行为的改变,对怨灵的影响……
关景墨正在脑海里分析推演种种可能,突然,呼吸一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咽喉。
关景墨艰难地一寸寸转头,望向车窗外远方。
怨灵正冷冷盯着他。
关景墨尝试说话。
说不出来,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怨灵……不许他说!
怨灵不愿千澄知道它的存在!
关景墨看见,怨灵伸出暗黑的手臂,指向千澄,冷笑一声,周身怨戾翻腾。
意思是……如果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怨灵就会杀掉千澄吗?
怨灵知道,他不怕死,甚至巴不得它来杀他,好跟它同归于尽。
于是,怨灵拿千澄来威胁他。
事关千澄的性命,关景墨不敢赌,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喉头的紧.窒缓缓松开,关景墨回过头,仍感觉到怨灵冰冷的视线锁在他后背上。
关景墨这次沉默了很久。
颜千澄一直耐心等着,没有催促。
终于,关景墨颤声回答:“我……我不能说……”
高端定制防弹车内,空气凝滞。
关景墨低下头,不敢抬起,生怕看到颜千澄失望的眼神。
好不容易,千澄愿意给他机会,重建对他的信任。
他却辜负了千澄的好意。
千澄……会再次怀疑他,再次厌恶他吗?
关景墨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起,身子不停颤抖,咬牙忍住呜咽,泪水却串串掉落,浸湿衣裤。
感觉过了很久很久,关景墨终于听到颜千澄的审判:“我听卫蓝说,你跟人谈判时精明冷静,气场很强大的,怎么现在……好像跟小时候差不多?”
小时候,关景墨被欺负,她救了他后,他就是这样哭得稀里哗啦的。
几张抽纸递到关景墨面前,颜千澄嘟哝:“以后,车子里得多备几盒抽纸。”
关景墨羞红了脸,接过抽纸擦眼睛,弱弱辩解:“我……很少这样的……”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见颜千澄脸色如常,忍不住颤声问:“千澄……你……没生我的气?”
颜千澄叹气:“没有。景墨,你应该知道,我情绪算是比较平稳,很少生气的。你以后跟我说话相处时,不用这么紧张,这么害怕。”
关景墨小声应了句“哦”。
知道千澄情绪稳定脾气好,可……他就是很在意她啊,就是很担心自己哪句话没说好,惹她不高兴啊。
颜千澄继续尝试跟关景墨沟通:“咱们把第四个问题拆分成几个小问题,你不愿或不能回答的问题,可以拒绝回答,我不生气。你就回答你能回答的问题,好不好?”
关景墨赶紧点头。
“第一个小问题,”颜千澄问,“你在法庭上说的话,是不是出自真心?”
“是的!”关景墨答。
“第二个小问题,”颜千澄再问,“从你离开法庭,到你决定找我祖母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关景墨避开颜千澄的视线,嗫嚅道:“我不能说。”
“好,”颜千澄没有勉强,沉吟片刻,“第三个小问题,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你会怎样做?”
关景墨颤声答:“我会做到我在法庭上承诺的一切,今生今世都不会纠缠你,我……我会……去做完全标记去除术……”
颜千澄凝视着他。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关景墨哽咽。
良久。
颜千澄微微一笑,说:“景墨,我相信你了。”
关景墨确信,这句“相信”,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亮丽的光芒。
他人生中最苦难的一页,因这句“相信”,终于翻篇。
颜千澄耐心等关景墨平静下来,再问:“第五个大问题……我知道你认识喻君辞。告诉我,你曾有过……要伤害他的想法吗?”
关景墨一惊,看向颜千澄。
颜千澄脸色沉凝。
踌躇几番,关景墨小声答:“我……还未真正认识喻君辞时,是曾经对他起过一些……未成形的恶念……”
他咬咬下唇,继续小声坦白:“我……嫉妒他,又担心他坏我的事……但,那时候,我也没打算真的动他,因为……因为他是你的心上人,我怕会惹你生气……”
颜千澄沉默。
“跟喻君辞见面谈话之后,我真的没再想过要害他了……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是我不好,破坏了你们……”关景墨惶恐又愧疚。
颜千澄注视关景墨的眼睛:“你认真想想,告诉我,以后,你有没有可能会伤害他?”
关景墨反复思量,摇头:“这个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一。除非……除非他的存在,威胁到你的性命,我才会……不过,我估计,应该不会有这种可能。”
颜千澄心头一松:“嗯,第六个问题,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关景墨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算是伤天害理?千澄,我……想尽我所能,对你说实话,就怕……就怕我和你对‘伤天害理’的标准不同……”
看到关景墨紧张谨慎的样子,颜千澄心头一软:“不用太紧张,任何沟通都有误解的可能,我会理解的,只要你不是存心欺瞒就行。其实,我真正在意的,是你的态度……确切地说,是你的人品。”
人品?
关景墨茫然。
未等关景墨细想,颜千澄应他的要求,将她之前的问题具体化:“我心目中的伤天害理,是杀人放火、虐待儿童、虐杀动物、沉迷赌博、用违法手段侵占他人财产、造谣网暴他人,大概是这些,你有做过吗?”
关景墨仔细回忆,摇头:“你说的,我都没做过。”
“你觉得,以后,你会做那些事吗?”颜千澄问。
关景墨赶紧摇头。
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大奸大恶。
现在知道千澄讨厌那些,他更不敢碰了。
“那就好,”颜千澄淡淡微笑,“刚刚说的那些,是我的底线。我曾跟若安谈过,她说……”
颜千澄顿了顿,仿佛有几分难以启齿。
关景墨的心“怦怦怦”地剧烈跳动,有份不敢细想、不敢相信的预感。
颜千澄沉默片刻,继续说下去:“景墨,你知道的,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关景墨点头的同时,感受到远方半空处,能量猛然动荡。
这能量极强大,又极混乱,像无边的洪流般汹涌而来,压得关景墨和颜千澄同时呼吸一窒。
是怨灵。
关景墨惊讶。
怨灵……这么恨千澄的父亲吗?
千澄只是口头上提一提他,怨灵就瞬间失控?
关景墨曾调查过怨灵一家跟千澄父母的恩怨。
查不出来。
当年,千澄的父母就有意掩盖真相。
就算曾有什么痕迹残留,十几年过后,也早已尘封湮灭。
关景墨真不知道,为什么怨灵会这样恨。
幸好,怨灵很快冷静下来,收起失控的力量。
颜千澄疑惑:“刚才……怎么回事?”
关景墨感觉到,怨灵正冷冷地盯着他。
不许他多嘴。
关景墨只能沉默。
颜千澄环顾四周,再看向关景墨。
关景墨咬着唇,低下头。
颜千澄察言观色,知道又是“不能说的”,没勉强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若安说,也许是因为,我讨厌我亲生父亲那样的人,但又……期待着父爱,所以会想要一个跟我父亲相反,道德水准很高的人,做我的伴侣。”
关景墨脑海“轰”的一声,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心头凌乱如麻,眼前光影变幻。
稍稍冷静下来后,关景墨以为怨灵又失控了,抬头一看,怨灵静静悬浮着,没说话,也没动。
关景墨看不清它的表情,只觉得,它好像有点……呆滞?
再看千澄,她的表情没什么异样。
哦,刚刚那番话,不是怨灵失控,混乱他的感知,造成的幻觉。
千真万确是千澄自己说的。
可是……可是……
千澄,为什么……
突然主动重建跟他之间的信任。
还跟他说她的……择偶条件?
颜千澄跟喻君辞的事,外界几乎无人知晓。
在外人眼中,颜千澄很挑,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入得了她的眼。
颜家大小姐,颜氏集团的继承人,完美耀眼的天之骄女颜千澄,她的择偶条件是什么,她到底喜欢怎样的人,一直是贵族富豪圈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秘密。
现在,千澄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把这个大秘密,跟他说了……
关景墨在商场多年,惯会揣测人心。
但千澄今天跟他一番深谈的意图,他揣测不了。
或者说,他心底里,其实早已猜到答案了,只是不敢相信。
然后,关景墨恢复听力的耳朵,听见暗恋多年,今生今世也忘不了的人,清清楚楚地跟他说:“我知道,处在你的位置,有很多不*得已,我不会要求你在道德上毫无瑕疵,我只希望,你至少不要触及我的底线。”
“因为,我想跟你,做一对更好的夫妻,一起收养小园,一起陪伴她长大。”
关景墨怔怔的看着颜千澄。
“不知怎么的,小园很合我的眼缘,我反复考虑过,还是放不下她,”颜千澄柔声说,“景墨,你愿意和我一起,成为她的父母吗?这是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关景墨忍不住望向怨灵。
今天带千澄来福利院,引她注意到小园,是希望她的表现,能增加怨灵对她的好感。
千澄的确很好地展现出对孩子们的尊重与关爱。
她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做这个计划时,关景墨是真的没想到,千澄会萌生收.养孩子的想法。
千澄说,小园合她的眼缘。
也许,真的是缘吧。
天意难测,关景墨再擅长谋算人心,也无法预估与剖析玄奥飘渺的缘分。
只是……
关景墨努力收拾混乱的思绪,踌躇着说:“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千澄,有了孩子,以后……你跟我离婚,情况会复杂很多的……”
“离婚?”颜千澄惊讶,“你想离婚吗?”
“我不想……”关景墨猛地摇头,心头一阵阵绞痛,“我是说,你要跟我离婚……你要是想离婚,那我……但你能不能先等等,等两三年,应该足够了。到时候,你再跟我离婚,我不会……不会再死缠着你……”
“两三年?”颜千澄莫名其妙。
听起来,关景墨当初想尽办法嫁她,其实不求长远,只求跟她做两三年的夫妻?
两三年,够他做什么?
关景墨鼻子发酸。
两三年,无论结果如何,怨灵事件应该会结束。
到时候……他就不该再占着“颜千澄的配偶”的身份了。
喉咙一窒,关景墨感受到怨灵冰冷的视线,知道它不允许他细说,只能用目光哀求颜千澄。
颜千澄叹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离婚了?”
“网上都说……”关景墨咬牙忍住哽咽。
颜千澄疑惑:“以你的阅历才能,应该知道,网上什么人都有,什么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他们又不了解我们的情况,何必管他们说什么?”
“可是……可是……我自己……也这样想……”关景墨颤声说。
颜千澄叹气:“好吧,我之前心结太多,没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景墨,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关景墨被颜千澄一句“对不起”砸懵了,赶紧说:“不是你的问题!都是我之前不好……”
“以前的事,既然已经说开了,那我们都不要再介怀了,好吗?”颜千澄拍拍关景墨的肩膀,她说到做到,说会给关景墨安全感,就清清楚楚地给出承诺,“我答应你,只要你别触及我的底线,这辈子,我不会跟你离婚。”
关景墨木了。
手足无措半晌,小声说:“我……我……觉得我……不配……”
不配。
做千澄有名无实的联姻对象,被她厌弃、随时会被离婚的所谓正宫,关景墨都觉得自己不配。
现在,千澄不仅不跟他离婚,还说,要跟他做一对更好的夫妻,一起抚养一个孩子?
关景墨真心觉得,自己不配!
“你觉得,哪里不配?”颜千澄一直很有耐心。
关景墨难堪低头,咬着下唇,不知不觉咬出血来。
颜千澄发现了,犹豫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握着他的手。
不是安慰式的轻拍手背。
是带点亲密意味的,两手交握,十指相扣。
肌肤相触,关景墨感受到颜千澄掌心的温热,全身一震,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颜千澄微微一笑。
关景墨再低头,看着自己跟她交握的手,嘴角不自觉上扬。
嘴唇开合几次,关景墨终于说了出来:“很多人说,我像个Alpha,没有Omega魅力……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他难堪得耳朵都红了:“别人的看法,我可以不在意,可你的看法,我……千澄,你这么好,却要跟我这个毫无魅力的人在一起,不觉得亏了吗?你不觉得,你身边很多人,比我更有魅力吗,比如桑椹……”
“我不觉得,”颜千澄脸色古怪,“其实我不认为你……其实魅力这东西,是很主观的,别人说你,只能说明,你不符合他们的审美偏好……”
关景墨想问,难道他就能符合她的审美偏好吗?
问不出来,也自知肯定是不符合的。
要是符合,他在千澄身边这么多年,她早就看上他了。
颜千澄看出关景墨的想法,认真回想,“你的确不是十分符合我的审美,但也不算偏离很大……你认为桑椹很有魅力,嗯,你跟他同为Omega,气质确实是两个极端,但他有魅力,不代表跟他相反的你就没有魅力。在我眼里,你跟他,只是类型不同,魅力是差不多的。”
关景墨吃了一惊。
桑椹是久负盛名的Omega美人,眼波轻轻一转,就能惹得无数Alpha为他痴狂。
而他,自小没少挨异样目光和闲言碎语,追求者寥寥。
千澄居然觉得,他跟桑椹魅力差不多大!
这是安慰话?还是客气话?
颜千澄握着他的手,“其实,在那件事之前,我一直挺欣赏你的,是真心觉得你很好。景墨,你要对自己多点信心。”
关景墨心头一甜,脸颊发热。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踌躇着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做一个……好父亲……”
颜千澄顿了顿,望向车窗外。
在她心目中,这世上最好的父亲,是喻君辞。
可惜,没有足够的缘分,跟他相守。
没有足够的情面,跟他开口说“请你做我孩子的父亲”。
颜千澄收回视线。
眼前的关景墨,她忽视过,怀疑过,厌恶过。
之前,她考虑收养小园时,曾想过,要自己独力抚养她的。
脑海里,却突然出现一个清晰坚定的声音,告诉她,关景墨是个好父亲。
颜千澄综合关景墨种种表现,详加考虑。
跟他深谈。
如今,信任重建,恶感褪去。
颜千澄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声音没说错,她的决定没错。
于是,颜千澄就把那突然出现在她脑海的话,说给关景墨听:“你会是个好父亲。”
她说,他会是个好父亲。
关景墨心里泛起强烈的欣喜,还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他想起一个梦。
梦里,他抚养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跟千澄长得很像。
聪明,懂事。
懂事得让人心疼。
孩子一开始叫他关叔叔,后来改口,叫他父亲。
在梦里,关景墨终生未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疼爱照顾。
这孩子,是他余生的全部意义。
有人跟他说,他是个好父亲。
是什么梦呢?
第37章
关景墨努力回忆。
哦,这个梦,是第一次跟喻君辞见面后做的。
那晚,他回到市中心大平层的住处,洗漱躺下,本以为会失眠,却在辗转反侧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然后,就做了这个梦。
梦中,千澄没去参加关氏集团的年度庆典,没有中药,没有标记他,没有娶他。
跟千澄在教堂里,执手宣誓要彼此相爱、彼此珍惜,直至死亡将彼此分开的人,是喻君辞。
那时候,千澄已经被怨灵锁定。
关景墨反复考虑,决定告诉千澄这件事。
他去千澄家里找她。
迟了一步,千澄临时有事,回颜氏集团了。
喻君辞刚好在。
关景墨暗恋颜千澄多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爱人。
恍惚间,三言两语,被喻君辞套了话。
喻君辞没怀疑他,微微苦笑着,说要跟千澄祸福与共。
关景墨压下心酸,跟千澄的爱人说,自己曾欠千澄一个恩情,如有需要,请务必找他帮忙。
千澄跟喻君辞感情极好,关景墨见过他们相处的模样,两人都很在乎对方,看对方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情意。
他们婚后很幸福,很开心。
关景墨认识千澄那么久,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幸福开心。
尽管暗地里落寞心酸,关景墨仍希望千澄能一直幸福开心。
喻君辞跟关景墨说,他不想隐瞒千澄,曾试图告诉她怨灵的存在,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制止,应该是怨灵不让他说。
关景墨和喻君辞一起,拼命想办法救千澄。
可是,他们失败了,怨灵没放过她。
几个月后,千澄独自外出时,出了意外,逝世了。
关景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千澄不在,他觉得人生再无意义。
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饿死,渴死,还是痛死呢……
漫长的、无边无际的痛苦中,喻君辞突然来访。
他说,他有了千澄的孩子。
对,就是这个孩子。
千澄离开后,她就是关景墨生命的支柱。
关景墨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应喻君辞请托,出任颜氏集团的总裁,帮这孩子守住祖业。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带人守在产房外,保护照顾千澄留下的,拥有庞大的资产,却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父女两人。
喻君辞用心抚养女儿几年,然后将女儿交托给他,说想为千澄守墓。
关景墨早知他的打算,无法劝阻。
千澄出事后,喻君辞看似冷静沉着,但他的眼神,空了一大块。
常常说着话,做着事,就发起呆来。
关景墨知道,他这是在想念千澄。
关景墨有时也会这样。
喻君辞是千澄的爱人,曾跟她亲密共处数月,他们之间的回忆更多,喻君辞发呆的频率,远比他高。
喻君辞想陪着千澄,千澄也喜欢他的陪伴。
关景墨能做的,就是替已逝的一生挚爱,以及现存的他最重要的朋友,照顾他们的孩子。
喻君辞在市郊的颜氏墓地附近,修建了一座房屋,抛下盛世繁华,静静守在千澄身边。
有时候,他会回来,陪一陪女儿。
有时候,关景墨会带孩子去看他。
又过了几年。
有天早上,关景墨又带孩子去看喻君辞。
喻君辞和女儿去扫墓。
关景墨留在客厅,处理集团的工作。
千澄的墓,他从来不敢去,怕泪水一出来,就收不住。
中午,父女俩眼圈红红的回来了,他们一起吃饭,然后哄孩子睡觉。
回到客厅,喻君辞平平静静的,递给他一份检查报告。
关景墨一看,吓了一大跳:“我帮你找名医!你还年轻,一定会没事的!”
喻君辞轻叹:“这是心病,治不好的。没关系的,以后,我能更好地陪伴千澄了。”
关景墨哽咽。
临别时,喻君辞说,想让女儿正式认他做义父。
关景墨手足无措,觉得自己不够格。
喻君辞淡淡微笑,说:“景墨,这些年,多亏你处处照应……你是个好父亲,远比我好。”
喻君辞说着,摸摸女儿的头。
颜千澄和喻君辞的女儿,继承了他们的聪慧和温柔,她抱了抱亲生父亲,然后擦掉眼泪,乖乖喊关景墨“父亲”。
关景墨红了眼圈,小心翼翼地,从喻君辞怀里接过她。
……
这个梦,是某一世的经历,还是……潜意识给他的预兆?
预兆着今天,千澄会想收养一个孩子,要他做这孩子的父亲?
关景墨不清楚。
他只知道,千澄的请托,他永远也拒绝不了。
可在答应之前,还有一个问题。
这问题,从千澄答应不会跟他离婚那刻起,他就很想问。
一直不敢问。
就怕稍稍一提,眼前的美梦就立刻破碎,回到冰冷的现实。
可想起那个悲伤的梦里,他们曾经开心快乐的样子……
为了深爱多年的千澄的幸福,为了梦里跟喻君辞那段友情,关景墨不得不问:“千澄……喻君辞……”
喻君辞,果然是不一样的。
关景墨一提他的名字,就看到颜千澄一直柔和的表情变了变。
关景墨压下心里百般滋味,继续问:“……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现代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
在社会认知中,同时有几位伴侣,是不道德的。
“小三”这名头一旦坐实,足以让人身败名裂,变成过街老鼠般被辱骂被唾弃的存在。
千澄那么爱喻君辞,肯定不愿伤害他一分一毫。
喻君辞也会自觉跟千澄保持距离,尽量不影响她的婚姻。
关景墨原以为,千澄打算等祖母逝世后,就跟他离婚,恢复自由身,再追求喻君辞。
可千澄答应了,不会跟他离婚。
从千澄的态度,关景墨感觉到,她是认真的,不是随口说说,不是一时兴起。
千澄是当真没想过,要跟他离婚。
恐怕,千澄在决定要跟他结婚那一刻起,就自行掐断了日后跟喻君辞在一起的想法,彻底放弃了这份爱情。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决绝呢……
颜千澄沉默很久,才轻声回答:“在我心里,喻君辞……是我的初恋。虽然,我跟他从未曾真正在一起,就结束了……”
“嗯,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了。”
“我想,我跟他,以后也不会开始。”
“为什么?”关景墨疑惑。
颜千澄移开视线,呆呆望着远处。
半晌,才低声答:“他信命,大概会认为,是缘分不够……至于我……我觉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许这是幼稚可笑的执念,可是……我心底里,的的确确是感觉,将这段最美好最重要的感情,定格在……或许更好……”
关景墨不太明白。
但他知道,这是千澄能说的所有了。
纠葛数年的情感,百转千回,复杂无比,本就难以条分缕析地清楚道明。
颜千澄发完呆,回头,深深看进关景墨眼眸深处:“你不骗我,我也不骗你。景墨,虽然我跟他有缘无分,但他在我心里,是特殊的。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另外一个异性,在我心里的地位能越过他,包括你。这点,你愿意接受吗?你心甘情愿吗?”
关景墨毫不犹豫:“我愿意接受,我心甘情愿。”
颜千澄惊讶:“……你可以仔细考虑考虑,不用急着回答我。”
关景墨淡淡微笑:“这是事实,我早已明白,早已接受了。我觉得,人要知足。千澄,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比我曾期盼的还要多很多。我很满足,很开心,真的。”
关景墨一直告诫自己,勿忘初心。
他的初心,是希望千澄平安喜乐,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报答她。
曾几何时,千澄对他笑一笑,跟他说句话,他就能开心一整天。
现在,千澄愿意再次信任他,主动跟他建立长久稳固的关系。
他已经如此幸运,又有什么理由,为不可改变的事实纠结,跟一个他也暗暗敬佩的人争长短呢——
两人商量好,一起去民政局递交申请,与福利院签订收养协议。
法律规定,收养八周岁以上的儿童,需要本人同意。
小园才刚四周岁,不需要走这项流程,但颜千澄还是蹲下来,平视小园的眼睛,耐心跟她沟通,确保她明白他们的意思。
小园一脸震惊,反应过来后,猛点头。
颜千澄笑笑,终于能伸出双臂,将小姑娘拥入怀中。
抱了一会儿,一直安安静静的孩子突然颤抖起来。
想起她有先天性心脏病,颜千澄慌忙轻轻推开她,想检查她的状况。
一眼瞥见,小园一张小脸上,全是眼泪。
原来她刚刚是在哭,不是不舒服。
小园突然被颜千澄推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举起瘦小的胳膊,希望继续拥抱。
可她想了想,又放下手臂,乖巧地站好。
颜千澄叹气。
小园这是……以为大人不想抱她了,怕给大人添麻烦,就乖乖把自己的渴望收起来。
颜千澄掏出手绢,帮小园擦泪水,又抱了她一会儿,再示意她看关景墨。
之前慰问福利院时,关景墨以下属的身份,一直默默跟在颜千澄身后,没跟小园互动。
现在,颜千澄向小园介绍:“他叫关景墨,以后就是你的父亲了。”
小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关景墨。
关景墨突然紧张起来,比第一次开跨国会议更紧张。
他强自镇定,学着颜千澄的样子,蹲下来,平视小园,放柔声音:“你好,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园怯怯地抬起小短臂。
关景墨赶紧张开怀抱。
小小的身子偎依进他怀里。
关景墨不敢用力,怕伤了小园,抱得僵硬笨拙。
抱着抱着,关景墨突然又想起梦里那个孩子。
他曾无数次抱起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将她养大成人。
关景墨的姿势自动调整,变得自然纯熟。
那孩子,跟小园一样,都是千澄的孩子。
也是……他的孩子。
他视如己出的孩子。
鼻头闻到淡淡的奶香味,关景墨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小园细软的头发。
小园在他怀里抬起头,嘴巴无声开合。
口型不太准确,但勉强能看出,她在试图说“父亲”。
关景墨确信,这一刻,他对小园起了真心。
两人带小园回家,管家办事效率很高,已经布置好儿童房,请来几个会手语的保姆。
颜千澄和关景墨带小园看她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在她身上比了比,确认尺寸是不是合适,再一起面试保姆,一起吃饭,哄她睡觉。
等小园基本适应新环境,颜千澄和关景墨准备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
防弹车刚驶出颜氏祖宅,几圈人围了上来。
颜千澄无奈。
为保护小园,她跟关景墨没有大张旗鼓,一路低调。
但豪门家族是活在聚光灯下的,再低调,一举一动还是被无数人关注议论。
颜千澄和关景墨都很年轻,婚后还未生育自己的儿女,就先领养了一个孩子,这事早在网上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好奇无比。
眼前这几圈人,就是闻风赶来的媒体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蹲守在他们家门外,想采访他们。
关景墨要为颜千澄分忧:“要不,我去应付他们,你带小园去医院吧。”
颜千澄想了想:“小园跟你相处得挺好的,还是你带她去医院,我来应付媒体。”
在社会普遍认知中,生儿育女是Omega的职责与荣耀。
关景墨婚后半年未孕,还有很多传言说,他不得自己的Alpha宠爱……
想也知道,关景墨若独自面对媒体,会被他们问出怎样难堪的问题。
颜千澄下车,在保镖的簇拥中,微笑着向记者们点头致意。
凭着清丽的容颜,温润有礼的举止风度,颜千澄一直是媒体的宠儿。
记者们一看见她,立刻收起饿狼扑食状,笑容都自然了很多,自觉安静下来,等她示意再提问。
颜千澄从容应答,简要讲述收养小园的初衷与经过,维护关景墨的面子,请大家尊重孩子的隐私,一起守护孩子健康成长。
有颜千澄吸引火力,防弹车顺利驶离颜氏祖宅。
小园回头望着颜千澄,两眼发亮,满满的崇拜与依恋。
关景墨也回头看她。
千澄这么好,怎能不死心塌地的爱她啊。
等车子驶远,望不见颜千澄了,关景墨突然发现,怨灵正跟在他们身后。
它,没跟着千澄?
它将目标改成他了?
关景墨疑惑,再仔细观察,发现怨灵没看他一眼,而是关注着小园,周身气息平和。
关景墨明白了。
怨灵是想知道小园的病能不能治好,所以选择跟着他们去医院。
怨灵……果然很喜欢孩子——
关景墨带小园做完检查,回家把检查报告交给颜千澄:“医生说,小园的先天性心脏病,可以通过手术治疗,但有一定风险。至于声带缺损,目前的技术暂时无法恢复……”
颜千澄一页一页翻看检查报告,心头沉甸甸的:“小园的病,暂时未影响日常生活,现在动手术,她会害怕,要不再让她适应一段时间吧,我们先寻访名医,讨论一个稳妥的治疗方案出来,将风险降到最低。”
关景墨点头,问:“明天探望颜董,要带小园去吗?”
“要的,她是我们的女儿,”颜千澄收好检查报告,看了关景墨一眼,“祖母不是让你改口了吗?”
关景墨红了脸,害羞又欢喜。
成为千澄的家人,跟着她喊祖母,跟她有个共同的孩子。
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第二天傍晚,两人带着小园,走进颜龄的病房。
颜千澄抱起小园,带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向祖母介绍她的女儿。
颜龄勉强抬起昏花的老眼,视线掠过小园,转向关景墨:“收养个孩子也好,有些人一直怀不上,认个养子女后,就顺利怀上了。”
空气凝滞。
关景墨不愿让颜千澄为难,羞窘低头,小声说:“我……我会努力的……”
颜龄还想说什么,颜千澄先开口:“景墨,你带小园去楼下的花园散步吧。”
等关景墨抱着小园出去,颜千澄拉起颜龄的手,转移话题:“祖母,你今天精神挺好的。”
颜龄重重叹气:“你不用说没用的安慰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应该就这几天了……千澄,你要成熟点。”
颜千澄沉默。
祖母说的“成熟”,应该是指摒弃个人意愿与情感,一切为家族与颜氏集团的利益考虑。
祖母认为,她应该早日让关景墨生个优秀的孩子,并将那孩子培养成颜氏集团的下一任继承人。
祖母一生都在为颜氏劳碌,她并不是只要求别人,她是以身作则,一直以来,都将家族与颜氏集团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颜千澄理解祖母,尊重祖母的想法。
只是,对于“成熟”,颜千澄有自己的理解。
外人都说,颜千澄样样优秀,完美无缺。
但颜千澄自己,并不认为,自己需要成为一个完美的楷模。
她仍倔强地想保留自己一些“不成熟”、不完美的地方。
或许,终有一天,这些“不成熟”、不完美,会成长为新的模样。
她会成熟。
但这“成熟”,应该是真正的洞明世事,人情练达。
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急匆匆地,茫茫然地,按照社会规范、外界期望、以及别人的喜好,将自己打磨成一个模具。
这两者看着差不多,却是自然成熟与催熟的区别。
是真人与假人的区别。
但如今,祖母已经……
没必要,也不应该跟她讨论太多了。
颜千澄压下心头百般滋味,微笑宽慰祖母:“现在,我跟景墨相处得挺好的,你放心吧。”
颜龄仔细观察孙女的表情,叹息:“但愿吧。”
说了几句话,她累了,合上眼睛,很快就陷入昏睡。
睡梦中,颜龄嘴唇阖动,喃喃说着什么。
颜千澄凑近细听。
“股权”、“核心资产”、“估值”……
颜千澄很快明白了。
祖母说的,是颜氏集团几年前一起并购案的细节。
颜千澄长叹一声,为祖母掖好被角。
在祖母身边坐了一会儿,颜千澄离开病房,找到关景墨和小园。
三人一起回颜氏祖宅,一起吃晚饭,颜千澄和关景墨陪小园玩积木,看绘本,然后哄她睡觉。
等小园睡熟,关景墨要去书房处理事务,颜千澄送他。
“景墨,”来到书房门口,颜千澄歉意地看着关景墨,“今天,祖母……委屈你了。”
关景墨赶紧摇头:“祖母是关心你……你也马上帮我了,我没觉得委屈,真的。”
顿了顿,关景墨小声提醒:“千澄,这几天,我们多抽点时间陪陪祖母吧。”
颜千澄领会到关景墨话里的含义,心头骤痛:“是医生跟你说的吗?”
关景墨踌躇几番,跟颜千澄说实话:“我曾找人算过祖母的……寿数。”
颜千澄想起,今天,祖母也说过,应该就这几天了。
她沉默很久,回过神来,发现关景墨在偷偷观察她的表情,一脸惶恐不安。
关景墨应该是怕她生气。
因为找人算死期,在传统文化中,是比较忌讳的事。
颜千澄扯出一个微笑,安慰他:“我没生你的气,那一天,迟早会来的,早点知道,我还能……像你说的,多陪陪祖母。”
她叹气:“我刚刚是在难过……就算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唉……”
关景墨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手足无措。
颜千澄看在眼里,不想为难他,调整一下心情,继续原先想说的话题:“我知道祖母的期望,也知道真正的夫妻应该是怎样的。我们成婚以来,的确是委屈你了……”
颜千澄的话说得含蓄,但关景墨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指的是,他们的婚姻里,“没有真正的亲密关系”这个事实。
第38章
关景墨猝不及防,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瞬间烧熟红透了:“我不委屈的……千澄,我原本就……不配……”
“这种事,没有什么配不配的。”颜千澄无奈。
关景墨在感情上的自卑与不配得感,真是个大问题,不知道若安打算用哪种疗法帮他克服。
颜千澄不是专业人士,只能先专注自己的问题:“那时候……我父母刚逝世……”
关景墨一听到颜千澄说“父母”,惊得连害羞都忘了。
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
没找到怨灵。
它可能是知道,他们要谈私密的话题,避开了。
怨灵……还挺讲究的。
千澄完全标记他那次,她刚开始扯他衣服,怨灵就飘走了。
直到一切结束,千澄请林局长过来,它才跟在警察队后面进门。
能不能趁这机会,告诉千澄怨灵的存在?
如果千澄知道了……
她再聪明,演技再好,神态动作可能还是会产生一点点的改变。
怨灵若是察觉到,可能会恼羞成怒,伤害千澄。
不能说。
关景墨思绪转了一圈,发现颜千澄正注视着他,一脸若有所思。
关景墨不能说,颜千澄依旧没勉强,两人相对静默。
片刻后,颜千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说:“我跟父母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不是不在乎的……若安说,接连遭受父母逝世、至亲重病、还有……痛失所爱,我的精神世界就像经历过强震的城堡,外表看着还好,但内里已是遍布裂痕,一片狼藉。”
“千澄……”关景墨眼圈发红。
这是看起来一直十分坚强的她,第一次向他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关景墨痛恨自己的拙嘴笨舌,在这种时候,居然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安慰她。
颜千澄淡淡微笑,继续说:“那时候,我决定放弃……我的初恋,之后,心里一直有份空虚感。”
“若安分析,这份空虚感,源于我不止是放弃了一份感情,还放弃了一个习惯——每天喜欢他、思念他、规划期待未来的习惯。持续数年的感情与习惯,已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骤然抽离,我的生活,就好像空了一块。”
见关景墨眼眸里泛起浓烈的愧疚,颜千澄笑笑:“我不是要责怪你,我跟他……是缘分不够,算了不谈这个。”
“我是想告诉你,如果我带着这份空虚感,以及未愈合的创伤,匆匆忙忙跟你进入亲密关系,你会成为我填补空虚或发泄痛苦的道具,这样的关系并不健康,以后可能会引发新的问题,对你对我都不好。”
“若安说,不适宜仓促冒进,但也不用慢慢等空虚感和创伤自行消失,因为这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现阶段,我们可以多沟通,多相处,彼此间建立更多的情感连接,稳固我们的感情基础。等彼此状态调整好,再决定要不要进一步推进亲密关系。”
“这样,才是对彼此负责任的做法。”
“通俗点说,就是要慢慢来。你明白吗?”颜千澄问。
关景墨点头,松了口气。
“你真的理解吗?会不会觉得心里不舒服?”颜千澄怕关景墨为了不让她为难,隐瞒自己的感受。
关景墨赶紧应:“我理解的,其实……其实……我也有点……障碍……”
他低下头,盯着地板,半晌,才小声说:“我……怕……”
“怕?”颜千澄一时不明白,转念一想。
人生的第一次,刚好是跟自己喜欢的人……本该是很美好的。
可当时的状况……
对关景墨而言,他第一次的经历,充满了痛苦、耻辱与罪恶感。
颜千澄:“……”
他们两人,都有各自的问题。
……真的是要慢慢来——
祖母时日无多,颜千澄很想一直陪在她身边,但颜龄拒绝了。
“你应该去工作,”颜*龄说,“年轻人,应该全力拼搏,做出一番事业。你……唉,拍完电影后,可以多做宣传,提升颜氏集团的形象和知名度……要是还有时间,就多陪陪景墨。”
颜龄并不赞同颜千澄去做演员,觉得是大材小用了。
幸好现在有关景墨在。
关景墨才能出众,又足够忠诚,颜氏集团有他坐镇,颜龄能放心。
她只希望,颜氏集团的下一任继承人能早日出生。
关景墨赶紧宽慰:“千澄最近待我极好,您放心,我……我会努力……”
颜龄盯着他。
关景墨红了脸,低下头。
今天,颜千澄是拉着他的手进颜龄病房的。
十指相扣,这小小的亲密,已让他心如鹿撞,眼角眉梢全是真实无比的甜蜜幸福。
像个深受Alpha宠爱的新婚小O。
颜龄点头,眉间的皱褶舒展了些。
关景墨知道颜千澄担心祖母,提议:“要不,让人拿我的笔记本电脑来,我在这里办公吧,有什么疑难还能当面向祖母请教。”
颜龄微笑:“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还能教你什么。”
她没真的拒绝,颜千澄就在病房里布置一张办公桌,放上关景墨的笔记本电脑。
关景墨一边工作,一边关注颜龄的状况,偶尔简单向她汇报几句。
“与政府合作的新城项目进入收尾阶段……”
“F国子公司的融资方案……”
“下季度的发展规划……”
……
颜龄大部分时候在昏睡,少数清醒的时间,她勉力集中精神,听关景墨汇报,昏花老眼泛出几分昔日的光彩。
颜千澄默默离开,回剧组继续拍戏。
五天后,她在剧组接到关景墨的电话。
颜千澄急匆匆赶到疗养院,冲入祖母的病房。
祖母静静躺在病床上,胸膛不再起伏,床边心电监护仪的屏幕,拉出一条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变化的直线。
颜千澄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祖母身边,突然双腿一软,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千澄……”
关景墨一直守在病房內,想安慰颜千澄,但很快发现,颜千澄正处于极度的悲伤中,根本听不进任何劝慰。
关景墨单膝跪在颜千澄身边,默默陪着她。
颜千澄拉着祖母的手,额头靠在床沿上,把脸埋进阴影里。
良久。
颜千澄抬起头,沙哑着声音问:“祖母临走前,有没有说什么?”
关景墨轻叹:“她……在背诵颜氏集团十年前的战略发展纲要……”
颜千澄沉默。
祖母……弥留之际,神志糊涂时,都在念着她的商业帝国。
至死都放不下。
又缓了好久,颜千澄慢慢站起身:“该为祖母……办后事了……”
话音刚落,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半年前,她才刚办过一场后事。
她亲生父母的后事。
那时候,祖母病倒,她要独自面对一切,独自撑起一切。
现在……
“我帮你。”
颜千澄听到关景墨说。
有一个可靠、可信的人,站在她身边,陪她走这一段艰难的路。
当晚,颜氏集团发布讣告。
颜龄生前执掌颜氏集团多年,在集团内外素有威望,一直是商界举足轻重的领军人物,消息传出后,社会各界人士纷纷发文表示哀悼。
媒体用“一代商业巨擘的陨落”“一个时代的结束”来形容颜龄的逝世。
外界热热闹闹,颜千澄却分外沉默,木然地回复剧组众人与亲朋好友的慰问,偶尔与关景墨商量葬礼安排。
只有小园从幼儿园放学归来陪她时,颜千澄脸上才有几丝鲜活表情。
颜龄落葬那天,政商名流、颜氏集团高管和颜家亲朋都来了,花圈挽联无数,电子屏幕滚动播放长长一串来悼念的社会团体与企业名录。
颜千澄勉强打起精神,做她该做的事。
回应慰问,表示感谢。
听着挽歌悼词。
看着棺盖缓缓合上。
祖母,她最重要的亲人,彻底离开她了。
无论如何显赫、如何尊荣的人,离去那日,都只剩下一杯黄土。
回到家,颜千澄强打精神,和关景墨一起哄小园午睡。
小园刚躺下,又突然坐起,扑到颜千澄怀里,张开两条小短臂,紧紧抱着她。
“怎么了?”颜千澄惊讶。
小园从她怀里抬起头,皱着一张小脸,小手比划。
颜千澄这段时间学了很多手语,知道小园在表示“不要伤心”。
小园嘴唇开开合合。
看口型,她在笨拙地重复“妈妈”,“不痛”……
颜千澄心里一阵温暖,摸摸小园细软的头发:“谢谢你,我好多了,你快睡吧。”
等小园睡着,颜千澄帮她盖好被子,关上门,回自己房间。
关景墨静静跟在颜千澄身后,走到楼梯转角位,突然怯怯出声:“千澄,我可以……抱抱你吗?”
颜千澄一怔,回头,勉强扬起一个苍白的微笑:“你这是在学小园,还是把我当小园了?”
关景墨羞窘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手脚也不知道该往哪摆。
可还是定定地看着颜千澄。
曾听怨灵说,千澄常常一个人在房间坐着,想着想着就默默落泪。
关景墨不愿千澄那样独自伤心。
他想安慰千澄,让她好过些。
两人相对静默片刻,颜千澄收了微笑,脸上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
她缓缓张开双臂。
关景墨赶紧上前,也张开双臂。
他不习惯这样亲密的动作,也担心僭越,不敢贴得太近,只虚虚地环抱颜千澄。
颜千澄顿了顿,主动搂紧关景墨。
关景墨心头一跳,紧跟着抱紧她。
两人都没再说话,也没动,静静相拥,感受对方的心跳呼吸,用体温温暖着彼此。
残酷,一点一点,化为温柔。
第39章
第二天,颜千澄回剧组拍戏。
剧组众人纷纷慰问,颜千澄得体致谢,然后翻开剧本,表示自己会专注工作,拍好今天的杀青戏。
桑椹闻言,手指微微掐进冰绿茶的塑料杯里。
是啊,要拍杀青戏了……
拍完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跟她合作呢……
桑椹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赶紧松手,抚平杯身上的掐痕,将冰绿茶递给颜千澄:“千澄姐姐……”
颜千澄抬头,两人视线相遇。
优秀演员的眼睛都会说话,更何况桑椹与颜千澄密切合作数月,早有默契。
这时候,颜千澄一两个眼神,桑椹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谢谢你的心意。”
“抱歉,我不能接受。”
“请到此为止,不要让彼此尴尬。”
颜千澄的态度,温和而坚定。
桑椹苦笑,无法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坐下,也拿起剧本看。
封锁现场,准备灯光,演员们各就各位,随着导演的一声“action”,拍摄开始。
女皇在御书房批奏折,一本接一本。
要治理好一个国家,是很累的。
也有很多顾虑。
比如,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太宠他。
若是一时不慎,流露出太多偏爱……
她所爱之人,会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跟Omega爱妃多年相处,共历艰险,女皇知道了他的来历,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所忧所盼。
女皇也曾以为,身为帝皇,站在大陆权力的顶峰,她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Omega爱妃想要什么,她都能给他。
也能滴水不漏地护住他,不会让他受到丁点伤害。
Omega爱妃数次遭难,险些丢掉性命,终于让女皇懂得,帝皇并非无所不能。
一日头顶皇冠,就要一日顾虑重重,如履薄冰。
侍从求见,献上放满牌子的托盘。
女皇指尖划过Omega爱妃的牌子。
犹豫片刻,最终,翻了兵部尚书侄儿的牌子。
桑椹正在宫室里对镜梳妆。
他的宫室富丽堂皇,样样摆设,皆是御赐的珍品。
心腹侍从来报,说女皇翻了新进宫美人的牌子。
桑椹颔首,继续细细描画眉眼,青葱秀美的手指没有颤动半分。
从刚穿越的懵懂少年,到如今懂礼节,知进退,一言一行都深具皇家风范的贵妃,他成长了很多。
他理解了她的心思,她的顾虑。
他明白了,女皇的确是爱他的。
只是,身为帝皇,她的心,要装太多东西。
第一是社稷苍生,第二是帝皇权位,第三是她与他的性命安全。
第四,才是她与他之间的情爱。
这就是帝皇之爱。
他终于懂了。
不再猜疑不安,不再纠结痛苦,不再心酸委屈……
他依旧爱女皇,依旧时常牵挂她,盼望余生能常伴她左右。
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她。
只是……
梳妆台古朴镜面上映出的剪水双瞳,不再清澈见底,一尘不染。
也许,这就是他年少无知时,曾向往过的……成熟?
宫墙外,京城市井一处古旧茶楼,说书人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中,慢悠悠敲着拍子,吟唱古老的爱情故事。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1)
拍完戏,剧组众人击掌欢呼,热热闹闹。
片场阴暗角落,贝贝感慨:“拍完了……”
谢凡轻叹一声,摸摸它的头。
相比起电影开拍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愈发透明模糊了。
不知何时,就会力量散尽,魂飞魄散。
导演安排剧务收拾现场,招呼大家去吃杀青饭,颜千澄和桑椹都很给面子地应了。
来到附近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包厢,颜千澄和桑椹是电影主演,自然坐在一起。
有个制片调侃颜千澄和桑椹的关系。
桑椹攥着筷子,还未想好该如何反应,颜千澄已拿起酒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带过,然后讲起她女儿的趣事。
她什么都擅长,包括酒席上的应酬周旋,包厢的气氛很快被她调动起来。
桑椹出道多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自然不会轻易失态。
他又将自己分成几部分,演技精湛的桑椹微笑着,吃饭夹菜,偶尔附和一两句。
真实的桑椹躲在心底深处的小黑屋里,大哭特哭。
感性的一半哭着问:“真要……就这样算了吗?”
理性的一半叹气:“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我们还能怎样?她连孩子都有了。”
虽然那孩子是收养的,但看看颜千澄一脸毫不掩饰的宠爱,不是亲生的,也跟亲生的差不多了。
那孩子,也算是关景墨的孩子。
以前,网上很多人说,颜千澄勉为其难娶关景墨,只为让祖母安心,等祖母过世,就会跟关景墨离婚。
可如今看来,关景墨的地位不降反升。
现在颜千澄讲起女儿,会很自然地提到关景墨,赞叹他对女儿的细心妥帖,认同他的付出。
那神态,那语气,柔和又熟稔,往日的冷漠生硬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明显,颜千澄已将关景墨视为重要的家人了。
他实在不能怎样啊。
颜千澄的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也给他留下足够的体面了。
他再纠缠,也无法得到什么,只会亲手扯掉她给的体面,自取其辱。
觥筹交错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突然,一个新人演员失声惊呼,手中茶杯掉到地上。
“砰”的一声,茶水混着大大小小的茶杯碎片,淌成一大片琥珀色水渍。
众人闻声,向他望去。
新人演员出道不久,一直是剧组里的小透明,突然闹出大动静,引来导演和大牌演员注目,很尴尬,举起手机晃了晃:“抱歉抱歉,刚看到个突发新闻,吓到了,哈哈。”
“大惊小怪的,”跟他同经纪公司的前辈演员责备,“现在的媒体爱夸张,动不动就来个‘突发’、‘震惊’,其实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
颜千澄想帮新人演员解围,笑着问:“什么新闻?”
新人演员赶紧应:“说是有个医闹的,持枪混进A大附属医院,见人就杀,刚巧A大药学院有几个老师带学生去实习,网友们都在猜他们会不会碰上。我刚看到实习指导教师的名单,里头有上次来我们剧组的喻教授……”
颜千澄手中筷子“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喻君辞!
她心跳停了几拍,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站起身:“抱歉,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就急急冲出包厢。
剧组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桑椹收回望向颜千澄背影的视线,压下心头的恐慌担忧,帮颜千澄掩饰:“A大是千澄姐姐的母校,千澄姐姐向来重感情,自然会担心母校的师弟师妹和……老师。”
众人理解,七嘴八舌感叹。
“又医闹,这都第几回了?”
“怎么现在疯子这么多?A大药学院可不好考,去实个习被疯子杀掉,多可惜。”
“唉,没品没格,只会挑手无寸铁的下手。”
“喻教授人挺好的,希望他没事吧……”
……
导演拿出手机,想打电话问问他的朋友现在怎样了。
转念一想,担心一个不巧,电话铃声引来歹徒,给朋友招来杀身之祸,又踌躇着收回手机。
颜千澄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车库,开门上车,连声催促司机赶紧去A大附属医院。
车子启动后,她的第一件事,也是从包里拿出手机。
手指颤抖着,点了几次才点开通讯录。
然后,她也意识到,现在不能打电话给喻君辞。
心脏“咚咚咚”狂跳,颜千澄手指无意识地胡乱滑动通讯录,突然发现,她其实没有存喻君辞的联系方式。
喻君辞给她上第一堂课时,曾在黑板上写下他的手机号码和邮箱,让学生们有问题随时找他问。
颜千澄只是一时兴起,去旁听他的课而已,没想过要问他问题,就没存。
当时,也没想过,她后来会……那么那么的喜欢他,喜欢了那么久。
后来,跟喻君辞表白,说到一半,被他婉拒。
颜千澄不愿让喻君辞为难,不愿让他有背德的感觉,就克制着自己,只偶尔在公共场合跟他见面,说几句话,没有私下联系他。
再后来……
更没有私下联系他的立场与理由了……
颜千澄咬咬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查看事件进展。
警方特警队出动了。
颜氏集团大批安保也出动了,应该是关景墨的指示。
可是……来得及吗?
颜千澄关掉屏幕,放下手机,心乱如麻。
不知道喻君辞现在怎样了。
可能正在……
可能已经……
不,不要!
命运无常,天意难测。
颜千澄突然深刻地感受到,剧中女皇的心情。
在莫测的命运前,人,原来如此渺小。
此时此刻,颜千澄无法可想,只能默默祈祷。
神啊,请保佑喻君辞,保佑他平平安安。
如今,她只盼他能平安。
一路不停祝祷,好不容易,车子终于抵达A大附属医院。
A大附属医院门口停了四部装甲车和十几辆警车,周围已拉上警戒线,几队身穿漆黑色战术服,戴着防弹头盔,荷枪实弹的特警正准备进入,领头的是警察局林局长。
颜千澄赶紧上前:“等等我!我也要进去!”
林局长回头,看见颜千澄,惊讶:“你进去干嘛?歹徒还在里面,很危险的!”
“我……颜氏集团已累计收购A大附属医院51%的股权,现在它是我的医院,我有权保护自己的合法财产!”颜千澄振振有词。
“你一个跨国大集团董事长,亲自上阵,保护一家医院?”林局长无法理解。
颜千澄知道林局长关心她,不愿她冒险,用别的理由无法说服他让她进去,时间上也耽搁不起,她环顾一圈,迅速找到警方的执法记录仪,强硬声明:“我是颜氏集团董事长颜千澄,A大附属医院的法定代表人,我有权进入医院,保护我的员工和朋友。我的生命安全,由我自己负责!如果我在医院里的行动,影响警方执行公务,警方可以当场击杀我,我和我的亲属都不得追究!”
林局长:“……”
颜千澄这样说,他的确是无权阻止她了,只能叮嘱一声:“千万要小心!”
颜千澄点头道谢,接过林局长递来的头盔、战术服和手枪,快速装备妥当,随特警队进入医院。
路上,林局长跟她讲述情况。
歹徒是单人行动,先是杀害了他妻子的主治医生,然后漫无目的四处游走,又杀伤两名医护人员。
院方迅速报警,同时将情况报给颜氏集团总裁办。
林局长脸色古怪:“你的先生关景墨接到通知后,立刻亲自带大批保镖来了,与警方的第一批巡警几乎是同时抵达。”
“景墨也来了?”颜千澄惊讶。
林局长点头。
持枪医闹案,性质恶劣,事态严重,颜氏集团是应该高度重视。
但颜氏集团的总裁与董事长先后亲身踏入险地,冒着生命危险,直面持枪歹徒……
这重视程度,是不是太过了?
关景墨和颜千澄,虽然都年纪轻轻,但向来精明冷静,极有分寸,林局长真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做出这种昏头的决定。
警方先到达的警察已和医院工作人员配合疏散人群,往日熙熙攘攘的医院,现在冷清得很,门诊大厅空空荡荡。
“景墨的人找到歹徒了,就在医院三楼的药房里,”林局长收到通讯,领着特警队和颜千澄上楼,“歹徒遇到A大药学院来实习的学生……”
颜千澄心跳又停了几拍,握紧枪柄,努力保持镇定。
林局长皱眉:“据汇报,歹徒将枪口指向学生时,A大一个叫喻君辞的副教授,挺身而出,挡在他的学生身前……”
“现在,他被歹徒劫持了。”
第40章
喻君辞被劫持了……
颜千澄眼前一黑,耳朵一阵轰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清明。
事到临头,颜千澄反而彻底镇静下来。
她告诉自己,应该庆幸的,喻君辞是被劫持,不是被……
他还活着,感谢上天!
但他现在有生命危险,她必须救他。
不惜一切救他。
一定要护他平安。
颜千澄跟着特警队,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三楼药房。
看见关景墨站在药房门口,脸色沉凝,身边围了一圈保镖,还有几个穿白大褂抹着眼泪的年轻人,应该是喻君辞的学生。
颜千澄戴着防弹头盔,身穿特警队的黑色战术服,遮得严严实实。
但关景墨恋慕她多年,看两眼就认出她来。
关景墨没有丝毫讶异,像是早已猜到。
他向颜千澄和林局长点头致意,退开几步,让出道路,小声说:“我请来几名谈判专家,但……”
喻君辞身处险境,随时有可能……颜千澄没心情多想,跟着林局长进入药房。
A大附属医院是三甲医院,药房面积近四百平方,摆放着十二排五层双面药架。
药房里的药师已疏散离开,一个穿红色T恤、灰黑牛仔裤的中年人,背靠外侧药架,一手扼住喻君辞的颈脖,一手握枪,指着他的太阳穴。
关景墨请来的,都是知名谈判专家,正试图跟歹徒沟通。
但歹徒没理会他们,反倒对他枪下的喻君辞有点兴趣。
“你怎么不怕?”他沙哑着声音问。
歹徒持枪一路走来,见到他的人,都吓得尖声惊叫,四散逃跑。
喻君辞是第一个主动站到他面前,要替别人挡枪的。
歹徒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杀他。
冰冷的枪管紧贴着太阳穴,喻君辞命悬一线,神态却出奇地宁静,依旧是往日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因为我相信,早在我们出生前,我们死亡的时间、死亡的地点、死亡的原因、以及所有一切因缘际会,都已经注定。如果我注定今日要死在这里,那害怕恐惧也没用,无法改变什么。”
歹徒浑浊的眼睛现出几分迷惘。
颜千澄心里刚升起希冀,歹徒浑身气势又腾地凌厉起来:“你的意思是,我的妻子,注定要那样死在庸医手里吗?她温柔善良,平日连蚂蚁也不愿踩死一只,凭什么要那么年轻就……?”
“爱妻骤然离世,自然会痛不欲生,”喻君辞注视着歹徒变得通红的眼睛,语调安定柔和,“但是,死亡,并不是结束。东方的清净世界、望乡台、三生石,西方的天堂与地狱,几千年来,世界各地不约而同地流传下来的传说,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人一世生命结束之后,真的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呢?”
“如果,真的有灵魂呢?”
“你对医生的救治方式有疑问,可以询问专业人士,可以起诉医院,可以通过正规合法的渠道为你的妻子讨回公道。可你却选择将枪口指向无辜的人……如果,你妻子的灵魂尚未离去,一直牵挂着你,担忧着你,看着你手染鲜血,她会不会……很难过呢……”
喻君辞的尾音,在半空悠悠落下,药房里一片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歹徒握枪的手颤抖着,神情变幻不定。
林局长屏息,悄悄做了个手势。
颜千澄知道,是“伺机而动,必要时可击毙”的意思。
她握紧手枪,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歹徒身上。
歹徒似乎有所触动。
可沉默片刻后,他沉沉开口:“人死后会怎样,你们这些专家各有各的说法。我是穷苦出身,比不上你们这些文化人,我只知道,我妻子死了,我就见不得你们好好活着,不管了,大家一起……”
余下半句“下地狱吧!”还未说出口,就被短促尖锐的“砰!”一声打断。
是颜千澄感知到歹徒的杀意,抢先一步开枪。
子弹命中歹徒肩膀,歹徒惨叫一声,手枪脱手飞出。
特警们趁机一拥而上,压制歹徒。
颜千澄没再补枪,射击时勉力集中精神酝酿出的“心如止水”“人枪合一”状态迅速褪去,冒着弥散的硝烟味冲向喻君辞,急急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喻君辞正扶着药架,站稳身子,听到声音,猛地转头,看见颜千澄。
然后,在歹徒枪口下都不失镇定的他,脸上瞬间阴云密布,怒声斥责:“你怎么来了?不知道很危险的吗?”
喻君辞一向温和,颜千澄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恼怒的样子,一时有些懵:“我听说,你被劫持了……”
喻君辞更怒:“我被劫持,你让警察来救我就得了!你是警察吗?受过专业训练吗?逞什么英雄?受伤了怎么办?”
颜千澄指指歹徒身上的伤口,小声辩解:“我有持枪执照,枪法很准的……”
想到喻君辞可能不熟悉专业术语,颜千澄没说她在全国狙击锦标赛移动靶环节破纪录的战绩,继续小声辩解:“我受过专业的反劫持训练与危机处理特训,还上过特警战术课,在警察局的模拟劫持场景测评中,得过优秀的评级。”
警察局林局长之所以肯让颜千澄随行,除了她态度强硬,无法拒绝外,也考虑到,她有足够的能力及可信度。
做手势指挥时,林局长都特意多看颜千澄一眼。
他深知,在场所有人中,颜千澄枪法最准,心理素质最好。
到了关键时刻,比起他带来的特警,林局长更信任颜千澄这个编外人员。
喻君辞噎住。
他早就知道,千澄是个全才,兴趣广泛,人又聪明,她擅长什么都不奇怪。
但他就是不愿千澄跑来救他。
多危险啊……
刚刚,他真心实意地对歹徒说,所有一切因缘际会,在人出生前,就早已注定,无法改变,根本无需害怕恐惧。
自己的生死安危,喻君辞真的能看淡。
可是……
就算再淡然,再透彻。
关心,则乱。
身边人来人往,颜千澄脱下防弹头盔和战术服,连同刚用来立过功的手枪一起,还给林局长。
喻君辞不说话,颜千澄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觉得,也许,应该走了,集团下属医院发生医闹杀人事件,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的。
可一想到,要是运气差一点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喻君辞了,颜千澄又迈不开脚步。
关景墨在药房门外远远望了几眼,确认两人都没事后,低声吩咐医院院长配合林局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现场。
然后,他没再表示什么,默默转身离开。
现场收拾完毕,医院院长退出药房时,轻轻带上门。
一室寂静。
喻君辞的视线,缓缓转到颜千澄脸上。
颜千澄站在原地,看着他,眼圈发红。
喻君辞聪明敏锐,怎会不知颜千澄的心情,以及她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良久。
喻君辞轻叹一声:“千澄,已经过去很久了,你该放下了。”
他缓缓说:“放下过去,多着眼于现在和未来,让自己开心些。”
他的语调,很温柔很温柔,像在安慰受伤的幼童。
可字字句句,落在颜千澄心里,却像一记记重锤。
在理智上,颜千澄早已放弃跟喻君辞之间的爱情。
她早就,不敢再期盼,今生能有缘跟他相守了。
她一直克制着,未曾试图打扰喻君辞的生活。
只是,在感情上,她一直都放不下。
一直在默默惦念着他。
爱着他。
如今,喻君辞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该放下了……
颜千澄死死咬着下唇,想将泪意压下。
喻君辞看见了,心头一颤。
眼圈也微微泛了红。
他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办,踌躇着,手足无措。
半晌,颜千澄颤声问:“喻老师,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越说,语调越是颤得厉害:“就这一次,抱一会儿,就好……”
喻君辞心一软,没再迟疑,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拥抱颜千澄。
这一世,他们连牵手都不曾。
这是他们第一次打破彼此间的距离。
也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喻君辞抱得很轻,是长辈对小辈式的拥抱,不带一丝情.欲。
这是他现如今,能给的所有。
颜千澄不敢放肆,浅浅的靠在喻君辞身上。
他的怀抱,很温暖。
是觉得不够,是想要更多。
但,不可以了。
其实,她应该知足的。
这轻轻浅浅的,短暂的温柔,已能温暖她整个生命。
于是,她不再是活在别人的期望里,一部机械地追求财富权势的机器,不再是一缕身无所依,茫然迷惘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的断线风筝。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我不想长大……”颜千澄哽咽,将眼泪藏在喻君辞怀里。
喻君辞轻叹,宽慰地抚摸她的头发。
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长大,知道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一个完满的结局。
长大,接受人生是不完美的,总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但就算有种种遗憾,一路走来,仍有无数美丽的风景,足慰平生。
喻君辞没说太多。
他一直都知道,千澄是个聪明的学生。
他相信,她会懂。
颜千澄果然懂。
两人沉默相拥良久,最后,她低低一叹:“谢谢你……”
那年她尚且单纯懵懂,仰慕他的光亮,在这最好的人身边,看见爱情最美的模样。
就算无法真正靠近,就算无缘跟他走到最后,在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能体会到真真正正爱一个人的感觉,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是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
也许,这一世跟他的遇见,只是为了学会,真正的爱,不是占有,而是最真诚最温柔的祝福吧……
喻君辞淡淡微笑:“千澄,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愿你逢凶化吉,一生平安喜乐。”
他跟颜千澄的感情,始于师生情。
中途纵有惊涛暗涌。
最终,仍归于师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