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霍去病感觉像是被塞进了一个疯狂旋转的陶罐里, 再狠狠砸在地上。在睁眼时,眩晕、恶心,刺鼻的气味和震耳欲聋的噪音瞬间淹没了他。
上一刻, 他还在纵马疾驰,下一刻, 就站在了一条光怪陆离、满是大铁盒子疾驰的街道旁。人们穿着奇装异服, 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鸟语,高耸入云的柱子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里是哪儿?
他本能地握紧了腰侧——空的。
他的环首刀不见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他不由自主的环顾四周。
就在这时,一个流里流气、眼带凶光的男人猛地冲到他面前, 嘴里喷着酒气,用很大的声音咆哮着,还欲伸手狠狠推搡他。
“霍彦!你个狼心狗肺的小杂种!敢把爸送进去,还敢断了老子的财路!老子出来了,今天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霍刚从狱中出来之后就穷困潦倒,对把他送进去的霍彦恨之入骨。他蹲守几天,终于叫他捉到了。
他那只有酒色的大脑把眼前这个穿着古怪戏服,眼神茫然却透着凌厉的少年, 错认成了他恨之入骨的霍彦,不光推搡,还预要拿刀砍他。
霍去病听不懂,但他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杀意和动作的侮辱。他不喜欢,也没人敢这么对他。
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本能快过思考。几乎是霍刚的手碰到他胸口的瞬间,霍去病便眼神一凛, 腰马合一,右腿抬起。
“砰——咔嚓!”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霍刚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 狠狠撞在路边的垃圾桶上, 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惊呼和手机拍照声。
满眼闪光灯恍得霍去病几乎看不见,他收腿,站定,眉头紧锁,低眉,正欲往前走,人群围上来,说的话都很急切,善与恶交织,带着浑浊的气息。
直到发出刺耳鸣叫的、红蓝光闪烁的铁盒子到来,人群才一哄而散。几个古怪的人想要扣住他的肩膀,但是似乎并无恶意。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他不能把这几个像蹴鞠一样踢了。
他十分顺从跟着走,但是不允许旁人靠近他。
警察也不太想让这个一腿把人肋骨踢断三根的暴力者发怒,只能小心顺着他,把他带到警局。
派出所调解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霍刚断断续续的哀嚎呻吟。
霍去病已经在这里呆两天了。
他很适应,以为是这里的军营,有吃有喝。只是没有士兵,他这几天只见到几个小喽喽,头发很多颜色,跟公鸡一样,吵到他眼睛了。
“姓名?年龄?户籍地?身份证拿出来!”
警察敲着桌子,语气严肃,又一次询问他。
对面的霍去病穿着不合时宜的古装,脸上还蹭了一点灰,身姿笔挺,他闻声抬眼,眼神锐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嘴唇紧闭,对问话毫无反应。
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太吵。
他不太想搭理,他欲阖目休息,但旁边的恶意太明显让他的腿有些痒痒。
“警官!他打我!他把我肋骨踹断了!我要告他!让他赔钱!倾家荡产!”
霍刚躺在担架上,他没钱住院,就指着讹霍去病一笔,自然喊得声嘶力竭,眼里是怨毒和贪婪。
霍去病听不懂,只觉得这人的声音聒噪烦人。
他正想手动让这人闭嘴。
调解室窗外街对面突然亮起来了。
对面是霍氏集团名下的商城。
屏幕上正在播放财经新闻。
“……霍氏集团新任董事长,年仅27岁的霍彦先生,凭借其主导的星海项目,成功引领集团进入转型,市值突破千亿大关,成为本年度最受瞩目的商业领袖……”
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年轻又矜贵的脸。一身深藏青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领口挺括如刃,一枚小小的、铂金镶钻的几何形袖扣在腕间一闪而逝,青年杏目红唇,面上浅笑,他很自然的放松气场。
“被美丽的小姐这样夸,让我都出汗了。”
一句玩笑话,让有些紧张的主持人放松下来,尽显风度。
阿言!
霍去病猛地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住屏幕上的那张脸!
虽然气质成熟冷淡了许多,发型衣着完全不同,但那眉眼轮廓,那熟悉的感觉……绝不会有错!
阿言在!
“喂!坐下!别乱动!”
警察呵斥道。
霍去病置若罔闻,他指着窗外的大屏幕,用大汉官语道,“带我去找他,有重赏。”
他的气场很强,但说了一段乱码。在警察和痛得直哼哼的霍刚眼里,这活脱脱就是个脑子有问题、行为怪异、还暴力伤人的危险分子。
霍去病皱眉,又指了指,“阿言,是我的幼弟。”
“他指什么?屏幕上的霍总?”
一个年轻警察疑惑道,“霍刚,他说他认识霍董?你认识他,对吗?”
“呸!放屁!” 霍刚忍着痛啐了一口,“他就是个傻子!疯子!故意伤人!我才不认识,这小子肯定是霍彦养的见不得光的小情人!不然怎么穿成这样?霍彦就喜欢这种调调!警官,快通知霍彦!让他来赔钱!他有钱!”
霍刚恶毒地揣测着,想把水搅浑,顺便讹上霍彦。
“不赔我就去网上曝光!说他霍氏董事长纵容小情人当街行凶!”
霍刚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却依旧用尽力气嘶吼着,眼神里是怨毒、贪婪和一种扭曲的亢奋。他仿佛抓住了霍彦的把柄,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却越发尖利刺耳。
“穿成这样,不是小情人是什么?霍彦那个杂种,从小就心理变态!肯定是他玩腻了甩不掉的麻烦,故意放出来咬人的!警官,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他竭尽全力地污蔑着,试图用最恶毒的语言把水搅浑,点燃舆论,逼霍彦就范。
警察看着霍去病急切却无法沟通的样子,又看看霍刚言之凿凿,加上霍去病没有身份证,是个黑户,处理起来很麻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们拨通了霍氏集团公开的联系电话,几经转接,语气强硬地要求霍彦本人来派出所领人,并处理其“同伴”伤人赔偿事宜。
霍彦接到电话时,正在位于城市之巅的霍氏集团总部顶层。
超过500平米的办公室,三面环绕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浩瀚的城市天际线和蜿蜒的江景。他正审阅一份价值数十亿美金的跨国并购案最终条款。电脑的光屏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峻的光影。电话里派出所的说辞,让他觉得荒谬又厌烦。
“我养的小情人?当街斗殴?打断了霍刚的肋骨?”
这是人话?怎么每一个字我都认识,连起来我就不认识了。
霍彦的声音透过话筒都能冻死人。
“霍刚那种阴沟里的蛆虫,被人打死是净化环境。至于什么情人?”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告诉霍刚,想讹钱,让他爬去法院递状纸。我没空陪他演这种下三滥的戏码。”
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然而,派出所的电话锲而不舍地打来,语气越来越强硬,甚至暗示如果他不来处理,这个身份不明且有暴力倾向的年轻人可能会被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并可能面临刑事诉讼。
霍彦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霍刚?那个废物又惹什么事了?
还扯上什么他的小情人?
他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霍刚的阴谋。但……那个所谓的“小情人”带着某种恶意的指向性,让他感到不快。他想亲自去掐灭任何可能影响他或霍氏声誉的火星。
“备车。”
他对着内线电话,声音毫无波澜。
十五分钟后,一辆哑光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深海中的巨鲸,无声地滑停在派出所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两名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魁梧、眼神锐利的保镖。随即,霍彦才躬身下车。
他穿着一件羊绒面料的深灰色长款大衣,内搭同色系高领羊绒衫,没有多余的配饰,只有左手腕上一块低调的百达翡丽在袖口间若隐若现。他面容华美,但眉间的竖纹紧皱,他很不快。
他的出现,瞬间让嘈杂的派出所大厅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温度骤降。
在警察的引导下,霍彦走进调解室。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担架上哼哼唧唧、狼狈不堪的霍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哟,还活着呢?看来祸害的命都硬。怎么,讹钱的新招数?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霍刚又痛又怕又恨,刚想张嘴叫骂,被霍彦轻轻一扫,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污言秽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颤抖。
霍彦这才将目光缓缓移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少年。少年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沾了些尘土和污渍,身姿挺拨。
这小孩有一张极为英俊、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绿眉入鬓,杏眸红唇,鼻梁高挺如削。最让霍彦心头莫名一悸的是,这少年的眉眼轮廓,竟与自己有着惊人的、近乎镜像般的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微微上挑的眼尾……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上心头。
这肯定是那老不死的私生子!
“私生子和私生子也能打起来啊。”
他轻笑然后被人很直接牵住了手。
他定睛一看,私生子冲他笑,口中喊阿彦。
现在的小年轻都这个套路啊!
霍去病从霍彦进门的那一刻起,目光就再也没有移开过。
阿言!真的是阿言!
虽然这身打扮跟外邦人似的,气质也冷得不像人,但那双生子的默契,他绝不会认错!
他猛地站起身,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警察按住了肩膀,然后冠军侯一人挣两人不在话下。
我弟来了!
“阿言!” 霍去病又喊,还晃了晃他的手,发音有些生涩,却异常清晰有力。他指着霍彦,又指了指自已,眼神热切、纯粹、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整个调解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警察们面面相觑,一脸懵逼:这傻子……真认识霍总?还叫得这么亲?真是小情人?也不怪,这小孩长得确实漂亮。这个年龄差是当儿子养的吧。
霍刚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忍着剧痛嘶喊。
“看!看啊!我就说!他们肯定有一腿!霍彦!你他妈玩得够花啊!连这种穿戏服的傻子都……”
“闭嘴!” 霍彦厉声打断,声音不大,却让霍刚瞬间噤若寒蝉。霍彦没有理会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霍去病身上。少年那纯粹到毫无杂质的热切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的心脏。尤其是那声阿彦,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荡开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霍彦微微垂眸,仔细地、近乎审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年也毫不畏惧地回视他,眼神清澈见底,带着找到亲人的巨大喜悦和无条件的信任,仿佛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强大却迷路的大型猛兽幼崽。
“你认识我?”
霍彦用最标准的普通话问,语速放得很慢。
霍去病茫然地眨眨眼,摇头。
他听不懂。
霍彦指了指他的耳朵,摆了摆手。
霍去病摇头,他能听见,不是耳朵有问题。
霍彦懂了。
是个没有社会化的小傻子。
怪不得见谁都笑。
霍董面无表情,心情却酸溜溜的。
霍去病又叫了一声,见弟弟没反应,再次摇了摇他的手,然后指向霍刚。
“阿言,他冒犯你,好像还讨厌你,不用怕,我帮你揍死他。”
霍彦看懂了。这个手势,这个眼神,这份凶残。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霍去病轻哼一声,很不开心。
“他还说我了,我的衣服都脏了。他还在吵,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跑,匈奴人就知道跑!”
霍彦从中听出了委屈。
一丝极其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涌了出来。
“傻有傻的好处,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强。”
声音里没有多少厌恶,反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无奈和……纵容。
他转过头,对一旁等待的警察说,语气恢复了惯常公事公办。
“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希望你们继续为他寻找家人。”
“霍刚的伤,让他自己去走司法程序验伤起诉。该赔多少医药费、误工费,法院判多少,我替这孩子出了,我一分不会少,但也一分不会多给。至于他对我本人的污蔑诽谤,”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担架上的霍刚,“我会让律师另行处理。”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长腿就朝门外走去。
一个来历不明、行为古怪的私生子,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接手。
一刻的静谧,才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阿言!”
突然身后传来少年一声带着焦急、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呼唤。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猛地缠住了霍彦的脚步。
他顿住,没有回头。
“阿言……阿言……”
霍去病的声音固执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委屈,眼神紧紧追随着霍彦挺直的背影,那眼神里有茫然,有不解。
他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然后偏过头看那个霍刚,“你似乎跟我弟弟有关系,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
“不必,我会找到。而你,臭虫,不能留。”
他又是一脚,仿佛刚才面对霍彦的柔软都是假的,他气场很吓人带着点戾气。
霍刚吓得一声都不敢出,只能捂着肚子大喊。
警察在少年目光逼视,只大喊着拿电棒。
霍去病又要一脚,突然耳朵动了一下,然后抬起了脚,回去坐好了。
就在即将上车时,霍彦停下了!动作突兀得让空气都为之一滞。
少年委屈的声音还在耳畔,衣服皱皱巴巴的,脸上还有灰。头发也是好久没梳了。
他,受了不少苦。
一想到这个小孩吃苦,他心中就难受,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尖锐的刺痛。
真是……欠了他的!
或许真是前世的情人!
霍彦霍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调解室。
“那个孩子没人要,他还太小,我先把他带回去。”
霍去病听见脚步声,早就停了踹霍刚的动作,坐回了原处。
听见霍彦的话他微微仰头,看着少年那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表情,霍彦心头那点别扭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
他很心疼。
他真的很心疼!
还有一点别人不珍惜他的宝贝的酸楚。
霍去病扭头,不看他,却用余光瞥他。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笨阿言!你都不要我了!
霍彦弯下腰,拂开他额前乱糟糟的长发,用湿巾给他擦脸。
霍去病偏过头让他擦,面露凶光地冲地上叫唤的霍刚扫了一眼。
“他也是你的兄长吗?”
少年又是一堆乱码,霍彦却轻而易举的读懂,他发出一声不耐的轻啧,眼神却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纵容,温柔的笑了一下。
“他是落水狗,我只是恰好不爱打落水狗。”
霍彦说什么,霍去病听不太懂,但他知道这个人不是阿言的兄长。
他也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他又问,“你还有别的兄长吗?”
他似乎很不满。
霍彦以为他在询问家人,怪不得这个私生子不能登堂入室呢。
傻乎乎的,现在才来找爹!
“都进去了,你不要想着他了,跟我。”
他冷冷一笑,做了个刀砍脖子的动作。
“跟着我,嗯?”
霍去病看见霍彦的动作恍然大悟。
阿言被抄家了。
他忍不住抱他的幼弟,霍彦觉得这傻小子还挺乖。
霍去病现在只是个小少年,才十七岁,又是薄肌,看似是抱,实则像是窝进霍彦怀里。
他其实这两天都不敢睡觉,这个屋里很亮,有人来回走动,他担心有人杀他。
现下阿言在,他像是终于找到归处,轻轻地蹭了蹭霍彦的脖颈。
霍彦把自己的大衣给霍去病披上了,然后安抚了一会儿,才去办了手续,给他申请上户。
一切搞完,已经很晚了。
霍去病缩在角落,抱着大衣睡了。
霍彦把小孩抱起,突然想:这个孩子跟我年少时一样。
霍刚躺在担架上,看着霍彦带着那个“傻子”扬长而去,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了断骨,痛得眼前发黑,却连一句完整的咒骂都发不出来,只剩下无能的狂怒和绝望。
警察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位霍董似乎真养了个小情人。
第122章 应当克制
霍彦盯上朱买臣, 朱买臣自然是跑不掉的。
长安城的夏天已至,朱买臣刚从会稽郡跋涉千里而来,长安城大不一样了, 几乎处处可见工坊,百姓的房屋大多翻修过。他几经辗转寻找住所, 都没找到一间他昔年住过的斗室。他明明记得那些蜷缩在那些高大坊墙的阴影里, 低矮得仿佛随时会被挤压坍塌。屋顶的茅草稀疏发黑,到处都是雨水渗透的深色痕迹。哪怕是夏季,也是钻心的阴寒, 那样的斗室很省钱,一间租赁下来,他还可以接受。
现下,哪怕是长安最偏的地方上头的茅草都又多又厚,只闻得是长陵那边的酒厂主人组了一支什么建筑队,只要是工坊人,交了钱,就有大匠来帮忙搭房子。长安人提起这个浮光酒就夸。
他默默念了一会儿, 实在无处栖身。
自己年约四旬还是个计吏,家贫只能栖居这种小室,现在小室也没了,他人微言轻,只剩睡大街了。
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 下颌蓄着短须,鬓角已染风霜。站在夏风中, 却裹紧了身上这件唯一的官袍, 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指节粗大的手握住自己腰带下的囊带, 那里只有支秃了毛的兔毫笔和几枚五株。
穷困潦倒。
他扯了扯唇角,在崭新的房屋面前,自觉惭。
他往回走,想寻个别的住所,不远处站着的中年男子,也跟着走,然后渐渐与他齐肩。
“你是来长安述职的小吏吧,”中年人面容平和,约莫五十上下,眼神沉稳内敛,下颌微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一袭深青色细麻缝制的曲裾深衣,剪裁合体,针脚细密,虽无纹饰却透出内敛的讲究与整洁。腰间束着一条素色无纹的宽革带,足蹬厚底方口布履,鞋面纤尘不染,气度非一般人可比。“我家主君倒有个住处,很是幽静,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赏面。”
这一句在身边突兀地响起,在这寂静的陋巷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朱买臣猛地抬头,然后连忙作揖,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与疲惫。
他不知道他面前家仆的主人是何人,但面前的中年人温和含笑,姿态放得极低,通身上下毫无长安豪奴惯有的倨傲跋扈之气,反而透着一股久经世事的练达与从容,他若不称奴,还以为他是哪户富贵人士。他的主人更不是一般的门弟。
他腰又往下深了些,小心翼翼的开口,“不知道尊驾之主是?”
会否是他的东风?
过分的卑微与野望让他的脸在光下呈现出一种扭曲的阴郁感。
李叔的眼神却无半分波澜,既不轻视,亦无怜悯,只有一种职业性的沉稳。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份帖子,微微前倾身体。就在那帖子呈现在朱买臣眼前的瞬间。
“我主字春和。”
瞬间一股清冽悠远、沁人心脾的荷香率先钻入鼻端。
朱买臣微微仰头,只见这张花帖精美非凡。
上等蜀地彩笺为底,其上,纯金箔片如碎星洒落,勾勒出繁复的云气瑞兽纹饰。
长安贵族现下喜赠花帖纳士,邀宴。朱买臣来前也有听闻,其中最好的便是如今长安公卿贵族圈中风行一时、由泰安侯霍彦首创的“洒金花帖”!
这个比洒金花帖还要华贵!
来人非富即贵。
朱买臣心跳得很快,躬身双手捧起纸笺。
这纸笺确是上好,触手冰凉柔韧。
帖面中央是墨色饱满、力透纸背的两个篆字,春和。
字迹大气雍容,可是朱买臣却看见了字中筋骨,刚劲有力。
春和,春和。
整个长安,能给的起这份帖子,又唤春和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朱买臣的心跳得生疼。
“你主是泰安侯?”
霍府极少举办宴饮,泰安侯亲笔所书的请柬更是万金难求,在长安权贵圈中,能得此一帖,不啻于获得一张无形的身份凭证。其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李叔的无声点头让朱买臣瞳孔骤缩,呼吸一窒,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李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打破了朱买臣的恍惚,“我主泰安侯,久知先生大才,想与后日申时与先生见一面,不知先生是否方便?”
他微微躬身,动作一丝不苟,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
朱买臣从未被人如此礼遇,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又化作冰冷的战栗席卷全身。
他大脑一片空白,手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心神。
他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籍籍无名、连长安官场门槛都尚未摸到的计吏,卑微如尘。他的名字,怎会传入那位位高权重,才华横溢的君侯耳中?
是福?是祸?
他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思绪,喉头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敬畏:“君侯…君侯何以知我朱买臣?买臣…买臣惶恐无地!”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李叔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中寻得一丝答案。
李叔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恭谨姿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平静地迎向朱买臣探究的目光,微微摇头,“奴来此前,主君只带言君为大才。闻得先生已至,千里路远,主君忙让奴来接待先生。故先生之惑,此非奴可知也。或可在后日,亲问我主,想来我主定是乐意亲为先生解惑。”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狠狠的又刷了一波朱买臣的好感。
朱买臣感动不已。
他一生卑贱,未想受如此礼遇。
李叔再次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邀着朱买臣上车,在尚冠里的一处院落前停下。
那屋里称不上幽静,对朱买臣来说是富贵到家了。
南北通透,东西有房。一主宅四侧房,中间又并着大小花园假山,层层叠叠也有个八间屋子,大小十几个健仆列在两旁,口称先生。
太贵重了。
朱买臣不自觉的吞咽口水。
李叔并不多言,把屋子介绍后,就将钥匙搁下,嘱咐人好好照顾朱买臣,道了句,“奴告退。” 随即转身,步履无声而沉稳地踏出大门,消失在闾巷深处。
朱买臣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地倚着冰冷的门框,目光空洞地望着李叔消失的方向。
侍人的小声轻呼让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惊醒。
他低下头,近乎贪婪地、死死地盯着手中那份帖子。
那力透纸背、锋芒外露却又不失雍容的春和二字,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眼帘。落款日期,正是后日申时!
他伸出颤抖的食指,一遍又一遍,近乎痴迷地摩挲着那冰凉的纸面,感受着金箔的微凸,沉香的清冷气息萦绕指尖。
一丝微弱的、几乎被他深埋心底、以为早已熄灭的灼热希望,如同死灰堆中顽强爆出的火星,骤然亮起,瞬间点燃并燎原。
那是对前途的迷茫,对功名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期盼!这突如其来的邀约,难道真是他苦等半生、梦寐以求的转机?
巨大的激动和不安让他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攥紧了那份帖子,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帖子置于那堆记载着枯燥税赋的简牍之上。
那洒金花帖的华光,将旁边粗陋的他映衬得更加黯淡。他叫侍人为他点灯,不由自主的走到墙角一个模糊不清的铜鉴前,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极其认真地整理起自己身上那件唯一的、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已磨得透亮、甚至打着一小块不起眼补丁的旧官袍。
他用力地抚平每一道褶皱,捋顺每一寸布纹。
后日无论前方是青云梯还是荆棘路,他都要抓住!
未央宫高耸的宫墙在暮色四合中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未央宫高墙的阴影在暮色中拉长,宫阙沉默。霍彦搁下手中的兔毫笔,将一份关于推广新式农具的奏疏封好,交由心腹谒者送往宫中才缓缓起身,天热,他就穿了件玉色薄衫,满头乌发被绯色发带束起来,没束冠,也没插簪。他长得秾丽,自然是浓有浓的艳,淡有淡的雅。反正就是持靓行凶,引人注目。
弹幕夸他都不重样,从惊艳说腻了到已经有文化的能来一句淡装浓抹总相宜了。
霍彦看着奉承,十分自得,就这般打扮自在的像是在自己家似的溜达到章台。
去接大司马下值看医,自然不能怠慢。
霍去病与诸将商讨完朔方防务的军政,写了封折子,叫人送往胶东后,就小憩了会儿。自从被陛下打后,阿言连马球和蹴鞠都不让他碰。冬日里每天他就在院子里溜达溜达,多一会儿都有人劝。就只能睡觉和嬗儿玩一会儿。到时间就喝点药膳或汤饮,和他一起练啥五禽戏,八段锦那种软绵绵的东西。
现下还允许他处理军务,已经很不错了。
但他昨日去找他幼弟纵马狂奔,被阿言知道了,怕他心神有损怕得很,又是诊脉,又是检查,所幸没事,但还是好大一顿折腾。
他现下还是多睡会儿,免得一会儿结果不好,他幼弟又发脾气。
霍彦来时就听侍人说,他阿兄在睡着。
他轻皱起了眉,看着暮色。
不过傍晚,阿兄怎么睡了,可是累了?
他有些担忧,问了只是单纯的休息,再三犹豫还是没有打扰,只要人等霍去病睡醒了直接去医馆就是。
他阿兄因为打仗的缘故,总是睡得很浅。现下睡了也无事。
总归他总是需要去找淳于缇萦的。
他慢悠悠上车,车驾碾过章台街,暮色渐深。建章宫西侧的淳于医馆内,灯火静静吐着光晕,拉着长长的影子,浓郁的药香弥漫,屋里还是暗的。
霍彦踏入时,光华顿生。
他手持一柄素雅羊脂玉骨折扇,面色温柔。
“夫人安好?”
淳于缇萦懵懂,不知道他为什么摆个司马脸。
“安。去病呢?”
霍彦没答她,不客气的坐下,下一句就道,“夫人为什么不与我说,兄长曾经过来讨教?”
看似是温柔的抱怨,但扇骨轻点案几,青年皮笑肉不笑。
“若论药理,我也并非逊色。”
他在迁怒。
在得知霍去病不先找他,反找淳于缇萦后,他的迁怒就开始了。
我们兄弟的事,你掺一脚,我很不爽。
“去病一直心气很不错,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淳于缇萦心大堪比卫青,听不太懂他的弯弯绕绕。但有着非常强的直觉,在后面补了一句,“许是你忙,你阿兄才找我的。不过丹丸还应少食。”
霍彦笑容真切几分,对淳于缇萦的请求一应答下。
然后张开扇子,扇了两下,才掀开眼皮道,“看完阿兄,夫人便离开长安吧。”
淳于缇萦没有说话,眼中全是不解。
霍彦无心解释,只是又垂下首。
他这般漫不经心,淳于缇萦依旧很包容,她只是颔首表示答应,然后与他道,“听闻卫氏有难,不知道得罪了谁,死了不少人。那街上的血淌了好几天。你也小心些。”
她拍了拍霍彦的手,温声提醒道,“或是有人见你们势大,存心想伤你,人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霍彦知道外面对卫氏的传闻甚多,有妖异的,有天理伦常的,有些可以扯到张汤那些酷吏身上,说他排除异已。来来回回,除了卫氏自己人,无一人想过是霍彦自己拿刀拿卫氏上捅,毕竟现下都说亲亲相隐,人们没法猜到有人为了外人,甚至小民去把自己亲人弄死。卫氏与霍氏是亲眷,这种大规模的清洗,淳于缇萦担心波及他是正常人的想法。
可,霍彦不自觉勾起了唇角,唇下小红痣若隐若现。
是我动的手。
他挥扇,发带轻扬,做足了风流姿态。
“最近忙,不想管。”
他直接了当。
淳于缇萦莫名抽了一下嘴角。
现在话说出来都不避人了。
二人说话间尴住了,霍去病是在这时进来的。
天色已晚,屋中此时已点起了数盏油灯。
浓郁而复杂的药香混合着艾草的清苦、当归的浓郁、甘草的微甜以及正在熬煮的汤药的独特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十几名药僮正手持黄铜药杵,在厚重的青石臼中一下下捣着坚硬的药材,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
他身量极高,猿臂蜂腰,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勾勒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外罩半臂软甲,腰悬佩剑。
一进屋便把光挡了个干净,阴影落了半身,衬得愈发矜贵清冷。
明明长相一样,但他与霍彦气势完全不同。霍去病一照面,哪怕刻意放柔容色,但位高权重,杀伐决断的气息挡也挡不住,医坊众人下意识的低头。
霍彦明显不在其列,但是瞧着众人有些发颤,便起身忙把他领到内室。
霍去病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现下一挑眉,顾盼间锐气逼人。
“阿言,你扯我作什么?”
他问道。
霍彦拿扇,轻点他手背。
“你把人孩子吓到了,夫人若怪罪下来,我赔不起,就把你放这里熬药。”
霍去病不置可否,只道,“实在没你这般做幼弟的,十分可气。”
霍彦笑起来,“快些进来。”
霍去病颔首,与他一同进去。
当霍去病与霍彦兄弟二人并肩踏入内室中,仿佛将外界的暮色与天潢贵胄的光彩一同带了进来,连那些跃动的灯火似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正在伏案用犀角小秤仔细称量一剂散药的淳于缇萦闻声抬头,一时之间,眼中惊艳难掩。
“千里之国,无有此殊华。”
霍彦手中扇骨末端轻轻点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发出细微的叩击声,很快眼波流转看向兄长,促狭笑问淳于缇萦,“夫人,殊华已有,我便做个附丽?”
淳于缇萦莞尔,还未及开口,霍去病已干脆利落地截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
“夫人说的好。”
言简意赅。
阿言,夫人夸你好看呢!
霍去病从没觉得自己容色夺人,也没人敢在他面前对他的外貌品评,霍彦则是常有人夸耀容颜的。小霍郎华美秾丽,颜若渥丹,绿鬓丹唇,处其旁恍若直见朝霞。朝中人全这样说,所以他下意识就没把放句评价安在自己身上。
淳于缇萦以为他是在自得,也就笑笑,心道兄弟俩一个模子。
心知肚明的霍彦忍俊不禁,却佯装不满地撇了撇嘴,用扇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霍去病结实的手臂:“阿兄啊,夫人是在夸两个人。”
随即,他就被霍去病牵着主动将手腕伸到淳于缇萦面前铺着素帛的小脉枕上。
霍去病神情专注,眸子紧锁淳于缇萦搭脉的手指。
“你且安心治病。”
一点没病的霍彦替他补了句,“阿言病得不轻,夫人多帮忙。家中定有重谢。”
霍去病把他的扇子拿起,点他的肩,示意他少顽皮。
霍彦把手老老实实摆正位置,淳于缇萦这才将指尖分别按在寸、关、尺三部,三部九候之法,或轻或重,或浮或沉,反复探查。
她的眉头随着指尖的移动渐渐蹙起,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凝重。
只见她凝神细探,似遇到什么大问题了,霍去病心悬,声音微紧:“阿言有何不适?夫人怎如此凝重?”
淳于缇萦却将霍彦手腕一甩,嗔怪地瞪了霍彦一眼。
“他脉象从容和缓,尺脉沉取有力,分明是气血充盈之象!充盈得很!哪里是你当初忧心告知的英年夭亡羸弱?他自己就是医者,你有什么好忧心他的!”
语气带着对霍去病夸张描述的无奈。
“你总说他身形单薄,可你家中有虎背熊腰之人吗?”
这句质问让霍去病紧绷的肩背骤然松弛,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握的拳松开,掌心微湿。
“那我幼弟还有旁的病吗?”
淳于缇萦白了他一眼,“没有!他壮实得能在雨天里跑上一个时辰。”
霍去病心安下来。
霍彦被甩开手也不恼,反而眉眼舒展把霍去病手放上去。他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卷为霍去病精心拟定的十几个调理方子,一边递给淳于缇萦,一边简述病情。
他师承弹幕,后又常与淳于缇萦切磋交流,两人讨论起脉案药性毫无隔阂。
大大小小方子十几张,来来回回横亘五六年,可见他的用心。
淳于缇萦亲自为霍去病细细把了一次脉,指下感受着那虽沉稳有力却略显沉弦细涩的脉象。沉吟片刻,才开始翻看药方。
“观其脉象,虽无大碍,然早年征伐,积劳伤损,气血根基终究不若常人雄浑。尤以冬日过后,虽经温补,仍显不足。”
她翻药案,指着其中一张药方,“奇哉怪也,你前几个药方一向以温养为主,为何骤然以野山参、鹿茸等峻补猛药强提其气。你把控虽得当,但恐如狂风过隙,非但无益,反易扰动其内,伤及那如絮般本已脆弱之根基?此乃虚不受补之忌。”
她又为霍去病诊脉,“你如此猛药下去,他为何气血仍不足?近些日子也没听说骠骑出征啊!”
霍彦便一五一十把霍去病受伤的事说了,淳于缇萦点头,这便对上了。
她翻下面的脉案,点头赞道:“他底子确需小心将养,如烹小鲜,忌急火猛攻。以黄芪、当归为君,思路很是不错,只是你的方子太温吞了些,你都不敢下药。”
霍彦摇头反驳,“黄芪量稍大,恐堵滞之危。丹参配川芎,活血稍峻。于他而言或有过动之嫌。”
[定可少量温补,决不敢多用药。]
[对,用药谨慎。]
[我们跟阿言讨论很久。]
[只是太温吞了,又恐补不上。]
……
二人又开始讨论起霍去病的症状,不时勾画一二。
淳于缇萦仔细听着,大半晌,她提笔蘸墨,在霍彦的素帛上圈点几处。
“那便增些山药莲子固脾,减川芎以红花代之,增酸枣仁安神。”
两位医者边说边在方上修改着君臣配伍与剂量。
霍彦凝神细看,频频点头,“可行可行,待方子定下,我便去抓药。夫人可莫舍不得。”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卷,上面密密麻麻,是卫青的脉案,多为沉缓无力,兼有湿重痹痛之象和调理方子。两人就着明亮的灯火,围绕着药性之寒热温凉、升降浮沉,君臣佐使之配伍精妙,剂量之毫厘权衡,低声讨论起来。
配上弹幕上,一时之间术语精妙,旁征博引,气氛专注而热烈。
被晾在一旁的霍去病,听着那些关于自己身体“根基不固”、“如絮脆弱”、“虚不受补”、“活血过峻”的讨论,再对比弟弟那被赞为“气血充盈”的脉象,俊朗的脸上满是憋闷和不服气。他下意识挺直腰背,仿佛要证明自己的强健,却被淳于缇萦一个了然的眼神看得又泄了气,只能郁闷地抿紧嘴唇。
他感觉自己能追匈奴砍,怎么在他们描述下倒成了需要小心翼翼捧着的琉璃盏?
还好,还有舅舅陪他。
[好消息:阿言健康得能打死老虎!坏消息:病病与舅舅是破棉絮…]
[双大司马委屈但不说.jpg]
[阿言:关爱(溺爱max)兄长的眼神.jpg ]
[去病:我感觉我还能策马奔袭三千里!】
……
待卫青方子也定下,霍彦忽道:“汤药苦涩难咽,舅兄皆不喜。我想制成蜜丸,外裹甜饴,便于携带入口。”
他话说得恳切,望向霍去病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
霍去病闻言,眼睛倏地一亮!如同乌云散尽,阳光普照!困扰已久的苦涩终于有望解决!他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嘴角不自觉上扬,眸光璀璨,看向弟弟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和“吾弟深知我心”的暖意。
淳于缇萦忽然古怪看了霍彦一眼。霍彦无声比了个加钱的口型,淳于缇萦这才轻咳一声,断然否决:“胡闹!蜜丸已甘缓,再裹甜饴更损药力!死都不惧的将军还怕苦?溺爱无度,罔顾医道!”
她目光又转向霍去病,语气柔和,“日头正好,去病趁兴适度跑马、练兵、打马球!动则气血通,筋骨强健旧伤才不易复!”
霍去病的眼更亮了。
霍彦的脸色猛地变了。他现在听不得马球这些剧烈运动,立刻绷紧了脸,微微倾身,如同护崽的母兽。
“不可!既定温养,就尽量不跑马练兵,这些动辄汗出如浆,风邪易侵!马球更是冲撞激烈,万一牵动旧伤如何是好?!”
他态度坚决,显然是真不高兴了,后面话中隐隐带着威压。
屋里像是一下子冷了下来,霍去病却没受影响,拂了拂手,让他收收这过度倾身的姿势。
霍彦未言,只是听话把腰直起。
淳于缇萦也不在怕的,她是一个医者,见霍彦如此固执,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也拔高了。
“霍彦!你这是关心则乱,偏执一端!《素问》有云:久卧伤气,久坐伤肉!适度的动亦是养!导引气血,疏通气机,方能固本培元!你如此溺爱,何以为医!看似爱护,实则是害了他们筋骨萎弱,气血不畅!你莫非要他们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不成?”
“你因噎废食,太过霸道!太自我!你知道需得活动开,筋骨强健了,旧伤才不易复发!可你的活动跟他的活动能一样吗?他是动辄领千军的将军!他追击敌人不眠不休,他的体魄与你完全不同!”
她的声音很高,带着师长的严厉。
“你本该是最适合他的医者!”
霍彦被训得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微收紧,耳廓泛起了明显的红晕。
他不是因为辩不过淳于缇萦,他若想,十个淳于缇萦也吵不过他一个。他只是因为自已某一刻在听见淳于缇萦说兄长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时想要继续下去的窍喜而感到羞愧。
再也不去打仗了,不好吗?
当然不好,他是最理解兄长心愿的人啊!
他是兄长的医!
怎能因担忧将鹰圈在身边?
霍去病张了张嘴,想替弟弟辩解一句“阿言也是忧心我”,结果也被淳于缇萦一个严厉如刀的眼神瞪了回去,只能跟着弟弟一起低下头。
[淳于夫人说的对,本来就是应该这样的。]
[我们劝,你不听。]
[学医的疯狂点赞!支持夫人!溺爱型保护要不得啊!还是需要运动的。]
[去病:弱小、无助、但不敢反驳。内心OS:我想打马球!我想练兵!]
时间似乎拉了丝,缓慢又纤细。霍彦抬起头,声音沙哑。“我之错矣。”
淳于缇萦在他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缓缓松了口气。
二人什么也这没说,只默默调整了方子。兄弟俩在“记得服药多动!”的严厉叮嘱中“落荒而逃”。
暮色已深,长安城华灯初上。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归家的牛车吱呀作响,巡城的羽林卫甲胄铿锵。晚风带着久违的凉意,吹散了医馆浓郁的药香,也吹拂着霍彦的衣袂。
他此刻的心情却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淳于缇萦那句“你兄长温养几年,便无大碍。”如同天籁,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哪怕底子薄,但这意味着最凶险的生死关隘已安然渡过!
他长长舒了口气,决定以后要努力克制自己那份的保护欲与掌控欲。
他尽量。
然而,这份轻松仅仅维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刚走出医馆所在的街巷,霍去病瞧着四处人小,便猛地一搂弟弟的肩膀,轻笑着与霍彦咬耳朵。
“听见夫人金口玉言了?适度的动!我要叫上阿武,破奴!不识!仆多!都叫上!去西郊马球场,痛痛快快打上两局!权当活络筋骨!你叫人给我开个门呗。”
他神采飞扬,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兴奋光芒,显然是被憋得太久了。
霍彦一听“马球”二字,脸色瞬间由晴转阴,眉头拧成了疙瘩,几乎是吼了出来:“霍去病!你今天敢上马球场给老子试试!仗着淳于夫人两句话!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带上赵破奴他们,那是适度吗?那是玩命!给我回家!”
他试图抓住兄长的胳膊阻拦。
霍去病敏捷侧身避开,同时扬声,声音带着统帅点将的威严,嘱咐后面的亲卫。
“速骑快马分头去请!苏武!赵破奴!高不识!仆多!西郊马球场夜场!跟他们讲,速至!好酒炙肉候着!”
吩咐完,他回头对霍彦咧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带着少年的张扬与狡黠,手臂用力箍紧弟弟。
“夫人金口适量!我就打两局,点到即止!给你挣钱买好酒!走!”
不由分说,半推半拽往自家马车方向走。
霍彦被他箍得动弹不得,看着他兄长眼中那疯长的野望,深知此刻拦是拦不住了。他无奈地抚额长叹,最终只能妥协,语气充满了无力感:“……罢了罢了,我也去。你给我记住了,就两局!若敢多打,休怪我翻脸!”
他看着兄长瞬间亮得惊人的眼神,一边嘱咐人准备,一边在内心哀嚎:大晚上点着松明火把打马球?这真是神经病中的神经病!
艹,他也是神经病!他竟然觉得挺好玩!
霍去病要玩,人多热闹,霍彦又顺带着把李安,赵过,冯昌都接了过来。
西郊马球场一直有夜场,尤其夏季晚上打马球的人数不胜数,现下全是抢皮子的。
霍彦自然是不用的,他与霍去病有一块属于自已的地。
但是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征用做比赛场地,他已经很久不打马球了,好在马场今天无赛事,把地空出来了。
数十支粗大松明火把熊熊燃烧,烈焰跳跃,将草场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巨大的光影在马蹄践踏扬起的滚滚烟尘中剧烈晃动。空气中松脂浓烈、马粪草腥、尘土飞扬,一切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蹄声如雷!苏武一身赭红劲装,如火焰般率先冲入:“哈哈哈!去病兄!阿言兄!好阵仗!苏武来也!”
紧接着,三骑如离弦之箭!当先者魁伟如铁塔,正是赵破奴,这个憨憨还穿了一身轻甲,下面肌肉虬结。其后高不识,仆多皆是身形矫健。三人勒马抱拳,声震全场:“末将参见大司马!泰安侯!”
杀气隐隐。
霍去病反而朗声大笑,意气风发,如同回到昔日点将台,“好!破奴、不识、仆多,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的锋芒!”
他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流畅,身下马昂首长嘶,他单手驭马,似乎在寻找对手。
被扫过的赵过和冯昌都缩了缩脖子,用幽怨的目光看着霍彦。
两人原本以为是去侯府饮酒赏乐,没料到竟是夜场马球,还是跟冠军侯战。
日子过得越来越疯了。
霍彦啧了一声,也翻身上马,“没出息的东西!跟他干!”
苏武与李安也大喊,“跟他干!”
然后得了霍彦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随后便一招手,八九个壮汉一拥而上,缀在他后头。
“老子叫了十几个人,他才几个人!怕就不是大汉人!”
李安和苏武见状也默默松了口气,随后李安大喊,“上啊!”
霍去病看霍彦在那边动员了十几人,短暂的错愕后,脸上瞬间涌起更大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还是跟阿言好玩,旁人无趣!”
他斜眼看三人,“区区十几个人罢了,输了别喊我将军。”
三人哈哈大笑,战意升腾。
“呜——!”
号角长鸣。
开球!
包铁木“鞠”化作一道暗影呼啸!
裹着熟牛皮的月杖带着风声激烈碰撞,发出“砰!锵!哐!”的巨响!
战况激烈,夹杂着骑手们短促的呼喝声。
霍去病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虎,在场上纵横驰骋!他控马之术已臻化境,或急停转向,或骤然加速,或纵马腾跃,月杖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精准截球。
抢断、带球、传递、远射入门!
动作行云流水,简单几个动作,“砰!”第一球直挂死角!
“好!” 赵破奴声如炸雷!
冠军侯得意洋洋,冲霍彦比了个手势,火光映照着他飞扬的眉梢,气得霍彦牙痒痒,“就一个球,你看给他狂的!围他!”
又一次号角响起。
冠军营配合无间!霍去病吸引火力,赵破奴中路碾压开道,高不识侧翼游弋接应,仆多如影随形查漏补缺!
他们默契惊人,只需要霍去病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立马心领神会!
“砰!”
霍去病接仆多妙传,一记势大力沉的抽射!
“冠军营!万胜!”
赵破奴率先振臂高呼,其余三人一起高呼。
霍彦的骑术和球技并不差,但在霍去病这种近乎狂暴的攻势面前,被压制得束手束脚。如同怒涛中的小舟。他试图组织反击,球刚过半场,就被高不识断下。他控球时,霍去病与仆多立刻包夹,压迫感令人窒息。
又一次,霍彦利用赵过挡拆刚控球,霍去病如预判般斜刺杀出,月杖精准一磕断球!高不识摆脱李安,传球射向空档!霍去病拍马赶来,一个击打,又中一球。
他控着缰绳,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控住的球,又被霍去病一个迅疾如电的抢断截走,忍不住在场边勒马高喊,声音带着明显的挫败。
“我就说!能不能有人从他手里抢下哪怕一个球啊?!这还怎么玩?!”
他手中的月杖泄愤般虚挥了一下。
另一边的李安刚被霍去病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狼狈地勒马回转,眼睁睁看着球被夺走,正拍着自己大腿懊恼不已,听到霍彦的喊声,苦着一张脸,喘着粗气大声回道:“抢不过啊!这哪是打球,分明是打仗!”
霍去病勒马扬蹄,人立而起,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这个马场被他的阴影笼罩。
他高举月杖,放声长笑,笑声恣意飞扬,充满了舍我其谁的霸气与久违的畅快!火光映亮他汗水晶莹的额头、飞扬的眉宇和那双永远燃烧着的眼眸!
昔日在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冠军侯,此刻在这球场之上,风采更胜往昔!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霍彦勒住烦躁的马,看着兄长神采飞扬的模样,又看看累得东倒西歪的众人。赵过趴在马背上喘以及同样消耗不小的苏武、李安,终于喊道:“霍去病,讲点道理!给我们留点活路!”
赵过带着哭腔:“君侯!抢不过啊!大司马跟会飞一样,把我当狗逗,没法玩啊!”
冯昌也策马靠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气喘吁吁,他刚才试图拦截霍去病的冲刺路线,差点被带倒,心有余悸地扶了扶腰,声音都有些发颤。
“君侯,主君,在下以为,大司马神勇无敌,实乃我辈楷模!不如…请大司马移步场边稍歇,指点我等一二?也好让我等…多些机会学习?”
他极其委婉地表达着“请大司马离场”的迫切诉求。
霍彦立刻抓住这个台阶,冲着场中那个如入无人之境、再次带球冲向球门的身影吼道:“霍去病!你下去吧!夜风凉了,你在边上看着,给我们指点指点就行!再打下去就不是适量了!快下来!”
bug就该ban位上坐。
正欲再攻的霍去病勒马回身,火光跳跃在他英挺的脸上,意犹未尽与被打断的郁闷清晰可见。
赵破奴、高不识、仆多也勒马看来。霍去病看着弟弟认真的脸,又看看累瘫的赵过冯昌,最终无奈地撇撇嘴,翻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利落,只是嘟囔着:“还没热身,扫兴…”
赵破奴闷声道:“才玩多久,还没热开身呢!”
霍彦翻了个白眼,给这群大狼看自己身后的人仰马翻,“还没热开身就把我们溜成狗了,再热身,我还有命在吗!”
身后几人连连附和。
“放过我吧!”
“大司马神威!”
“我腿都软!”
他们的控诉十分有效,狼王驭马而来,看着拿帕子擦汗的霍彦,叹了口气。
“才一个时辰就累了,阿言,你需要加强一下锻炼。”
淳于缇萦说的对,他跟霍去病压根儿不是一个量级。
这是一人能牵二马不废吹灰之力的野兽般的男人。
霍彦翻了个白眼,“我累得要死!听不进去!你只回答我,吃不吃饭!”
冠军侯点头,单手驭马,另一手牵着弟弟的马,“阿言累了,宴饮吧!”
众人走向场边锦垫胡床,霍去病不知怎的,突然笑起来。
阿言小时候就这样。骑马都走斜道,跟没力气一样。现在也是,真愁人。
夜晚的风,吹得很舒服。
霍彦的脸通红。
中殿置酒,丰酒肥羊,举杯痛饮,载歌载舞。
“四夷尽灭,永受保兮。”
胶东。
刘彻看着面前为他点香的女儿阳石,脑中闪过她的违逆与强势,自然没有太多怜柔。
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头生女儿,也不是他的太子,只得了个贤淑的名声,现下,她在胶东的事若传出去,连这个名声也没了。
更关键是,他发现这个女儿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祖母,那个死死把着兵权的窦太皇太后,还有陈阿娇那个贱妇!
不喜。
贞静柔顺才是一个女子应该有的品行,像她的母亲一样。
她又不是男儿,要那么多的决断做什么?
“你早到了成婚的年纪,待回长安,朕便为你赐婚。”
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甚至不问自己心仪何人。
阳石放香料的手微颤,泪迅速盈满眼睫。
她放下香盒,委婉跪地。
“儿心有所属,求父皇成全。”
“哦?”刘彻挥退众侍从,半眯着眼睛,问道,“何人?”
语气危险。
阳石一拜,耳根红透了,她一番小女儿娇态。
“是公孙表兄!”
刘彻闻言不屑地发出一声轻嗤,“若是朕为你择的夫婿,是阿言呢?”
阳石猛地跪倒,弯下身子,眼中晦暗一片。
“阳石喜欢敬声表兄,阳石想嫁给敬声表兄。阿言兄长只是兄长。”
她红着脸,“兄长长得比女儿还好看,女儿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刘彻让她出去。
她立马起身,柔弱得像风都能把她吹倒。
胶东的风,很大。
但她总能拽住一缕,牢牢禁锢。
而浪不行。
阿言兄长那不是她能控制的。
只期待不会为敌。
长安。
霍府,华灯初上。
朱买臣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外廊下,他努力挺直腰背,试图维持读书人的体面,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的细汗,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震撼。引路的侍者无声肃立,姿态恭谨。
“朱先生,君侯有请。” 侍者轻声道。
朱买臣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霍府。
卫青的长平侯府可以说是长安最大的一座府邸,这当然和卫青的地位有关。但是若论府中景致霍府却可称得上是长安之冠,价值千金,而不可轻得的花木在这里仿佛是杂草般到处都是,旁边的侍人也似乎司空见惯。霍府的西南角还有一片天然的小湖波,霍彦为了这个小湖买了房子后,便在湖中心建了一座足有三间的水阁。现下时分,湖面上满是碧绿的荷叶,将湖水映得碧波清漾,刚刚走进就感到淡淡的凉意,是夏季消暑的好地方。
湖面上搭建起了一道木制走廊,从湖边蜿蜒到湖心。
申时快到了,霍彦挥手让侍人们止步,独自踏上湖面的走廊走向湖心水阁,竟看到霍去病正随意地斜倚在侧殿的软榻上,敞开的窗前边避暑边吃盘中葡萄,怀中还有个霍嬗。
听到他的脚步声,霍去病疑惑,“阿言,我俩吃饭,你还这般爱美。”
霍彦笑起来,着一件玄青深衣,戴白玉冠,翡翠佩。俊雅风流,让人见之忘俗。
“我今日有客,估计会扰阿兄休息。要不随我一起见见,此人才华出众,或有所得。”
霍去病摇头,他起身抄起孩子就走,完全不给霍彦让他陪客的机会。
霍彦轻笑,完全不介意,他回了正厅,端坐主位,温声道,“他还在外面转吗?”
李叔笑道,“转了一个时辰,踩着点过来的。”
霍彦轻道,“我好像看见他了。”
水阁的场景让朱买臣瞬间屏住了呼吸。他走至湖心,目光首先落在主位之上。
泰安侯霍彦气质高华,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玉杯,姿态慵懒闲适,目光却清亮有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正含笑望来。
时令鲜果和盛放在漆碟中的精致肉脯、干果,皆由侍者无声地摆放整齐。
竟是摆宴置酒待我。
朱买臣心中忐忑被侍者恭敬地引入这水阁之中。他在此刻满堂的玄黑、朱红、金玉之光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他强摄心神,不敢有丝毫怠慢,行至厅中,对着主位方向,依照最标准的汉礼,双手交叠于身前,深深一揖到底,腰背弯折几近九十度,姿态恭谨到了极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会稽计吏朱买臣,拜见君侯。”
“朱先生请起。” 霍彦连忙起身相扶,将他扶至下首一张空置的长案前,这位年轻的君候并无刻意压迫之感,甚至十分温和礼遇。“先生请坐。”
“谢君侯。” 朱买臣依旧垂首敛目,不敢平视霍彦。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张光可鉴人的紫檀长案前,依照汉朝士人礼仪,正襟跪坐于席上,双膝并拢,臀部虚坐于脚跟上,双手规矩地置于膝上,姿态一丝不苟,只坐了席子前三分之一的位置。
侍者无声上前,为朱买臣面前的漆耳杯中斟满温热的、散发着醇厚谷物香气的浮光。
霍彦的目光落在朱买臣身上,他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先端起自己面前的金酒樽,姿态优雅地浅啜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他放下手中的金杯,指尖轻轻点着光滑的案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会稽,”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溪水流淌,“吴越故地,山水形胜,昔年大禹会计诸侯,文种、范蠡兴越图强,皆留迹于此。先生生于斯,长于斯,又久历地方庶务,想必对此地之山川地理、民情物产、钱粮转运之利弊,皆有独到之见?”
温水煮青蛙,霍彦很有耐性。
以地望为引,称你先生,以知地方、通实务的士礼待于你。
伍子胥、文种、范蠡,我认定你亦非池中之物。
你亮个相,给我看看吧。
朱买臣并非傻子心头一热。他万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侯,竟以如此温雅的方式开启话题,给予他如此尊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依旧垂着眼,谨慎而恭敬地答道,“君侯博闻强识,令人钦佩。会稽倚山濒海,水网纵横如织。钱粮转运,首重舟楫与河渠疏浚,尤需顺应天时,避开飓风海溢之期。至于田亩户籍,”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谨慎务实,“因水患频仍,田界时有更易,豪强趁机兼并隐匿,非但赋税流失,小民亦失其业。故清丈田亩,核定户籍,非止于案牍,更需深入乡野,明察暗访,方能得其真。某来此,便见君侯已推农令之效斐然。”
他所言皆切中要害,条理清晰,显示出扎实的实务功底和对地方弊政的深刻理解。
霍彦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酒樽上错金的纹路。待朱买臣言罢,他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此人确有真才实学,非空谈之辈,亦知他心。
定然好用。
“山川之险,可御外敌。物产之丰,可养黎民。百姓衣食,方为根本。”霍彦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先生所言清丈田亩、整顿盐务,彦已发现,彦已在做。只恐人世无常,皆付流水。”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本侯闲暇时,好读些杂书。近来翻阅春秋,见齐鲁诸国士人,或献计于庙堂,或著书立说于乡野,皆能显其才志,不负平生所学。每思及此,常有所感。先生精通典籍,谙熟地方庶务,乃有用之才。长安居,虽云大不易,然亦是英雄用武之地。不知先生于这长安之中,可曾思虑过,当如何施展胸中所学,上报朝廷,下安黎庶?”
你可知我忧烦何事?如何为我解忧?
朱买臣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漆耳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霍彦的烦忧,他听懂了,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决然的勇气,短暂地迎向霍彦那深邃的目光,随即又恭敬地垂下,
“君侯何不试试太学呢?政消人亡,归整太学,让太学生成为您的学生,只要人不亡,君侯的思想便不必付之流水。”
“《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君侯若要治理太学,需得压住死水,引进活水。” 他再次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案面,“君侯可先造势生名,召天下学子。后引与您契合的博士,牵一派打一派。方可掌握喉舌。更需利刃破局。”
“买臣一介寒士,才疏德薄,蒙君侯不以鄙贱,待之以士礼,询之以国是,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他直起身,胸膛起伏,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他自荐作刃,“买臣自知位卑,不敢妄求显达。但买臣愿效仿先贤,持正守拙,待时而动。虽处微末,亦当竭力向前,九死无悔!”
你收下我吧!我可以帮你做到!
“善。” 一个字,清越而有力,在煌煌厅堂中回荡。霍彦抬手示意侍者:“为朱先生添酒。”
侍者无声上前,温热的浮完再次注入朱买臣面前的漆耳杯中。酒液在灯火下荡漾着微光。
在这满堂的酒气中,所有的一切悄然落定。
霍彦的意图已经达到。
第123章 制住疯子只需要两个心大的家长
夏日的暑气终于被几场透凉的秋雨驱散, 长安城迎来了天高云淡的时节。霍府飞檐下的铜铃在带着凉意的风中叮当作响,宫道旁高大的槐树叶片已染上点点金黄,打着旋儿飘落,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泥土气息和远处宫苑焚烧的、用以祛除潮气的椒兰芬芳。
又是一年秋。
杜周本在胶东就因其严苛深文、善体上意的作风得了刘彻赏识,加之霍去病“此人用法如砺石, 可磨钝器”的举荐, 杜周顺利擢升为廷尉平,位列九卿廷尉的副手,他现下刚刚掌平决诏狱, 一时间长安狱吏就人人自危。
过苛过明,配上张汤,真是鬼见愁。
霍彦却觉得不错,执法若不明,那要法何用?
只是杜周太会逢合上意了,这个不光指刘彻,还指他。杜周对他比对刘彻用心,给的名单证据编排的罪名一个不落, 仿佛只要霍彦一声令下,他就能帮他在朝中把反对他的人杀尽。
弹幕劝霍彦,大王,你亲贤远佞啊!杜周这小子忒佞了。
霍彦把罪证收了,却留中不发,不像生气, 只是温和的笑。
“阿周,你拳拳之心我收了, 眼下张汤要晋御史大夫, 你却根基尚浅, 不必急忙为我谋求。”杜周有片刻怔忡,手紧紧握住,他想向霍彦表衷心。
想往上爬!
可霍侯是对他不满吗?
霍彦对他心思了然,他道,“阿周,你倚仗的是我,一路清白,有目共睹。何必掐尖要强,我知你自认才高,觉得张汤可以,你也可以。迎合上意,于你而言是轻而易举。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信重你若亲徒,为你铺路,就只是为了让你来做个应声虫的吗?”
“你行在此处,便似爬山,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他的目光清亮温和,似乎看透杜周的心,“张汤借着陛下是升得快,可陛下的恩宠就像一根丝线,把他吊着,他只能抓住那根线往上爬。他回不了头了。只要有比他更好的,丝线断了,就万劫不复。但是你看汲黯。”
杜周撇了撇嘴,对汲黯这种顽固派一点也不喜欢。
他很信任霍彦,这般动作,实在是有点可爱。
霍彦笑起来。
“你瞧不上他,臭老头,顽固不化,”杜周抿唇,霍彦接着道,“可他数次惹怒陛下,仍活的好好的,搁张汤,他敢吗?”
杜周似有所悟。
霍彦不慌不忙,抿了一口茶。“你以为陛下那么好逢迎的,在他心中,朝中人皆有定位,对着定位,给着封赏与权力。张汤是刀,折了就可以换。陛下其实恨不得把汲黯捏死,但是汲黯的名声太好了。他底下是百姓在托着他。陛下杀他,便是失了民心,所以哪怕恨极,陛下亦不会动他。”
“帝王恩宠让你走的快,有百姓托举,你能走得稳。”
杜周了悟,他仰首,“所以您走的又快又稳。”
治黄的霍公,民爱之,不能杀。
若子的小霍郎,帝爱之,能挣钱,盘活经济的霍彦,更是帝王心头好。
可他做不到霍侯这般。
杜周下意识的弯腰,把头低下,“学生愚钝。”
霍彦把茶放下,“张汤还在,有他顶着。他生性妒烈,你也迎合,好比狗争肉骨,他又如何容你。他若发难,你总得吃些苦头。廷尉府不通民情太久。他不能做之事,你去做。不与他同,不与他争,在百姓中谋个父母官,落个执法严明,松驰有度的好名声,自有你的好处。”
廷尉全是酷吏,可是缺个唱白脸的好人。
你往上看,缺哪补哪,这样,无法取代的你才能稳稳往上升。
他这番话是真的提携加点醒。
杜周知道自己的投名状给对了。
霍侯视他做自己人,才愿说这些肺腑之言。
从未有人以师长的姿态,父辈的关爱去教导他要如何行事。
杜周无比感谢当时把他调往酒业司的张汤,若非如此,他见不到霍彦。一时之间,也没了与张汤打擂台,使绊子的心。
“君侯,”他难得有些动容,泪沾眠睫。“你之深恩,周无以为报。”
霍彦有些无奈,指点自己的小弟,让他认清自己的前路,正好保一下张汤,不是一个党派执牛耳应该做的吗?
怎么说哭就哭?他又没说重话。
唉,肯定还是汉武朝的风气太不好了,这些孩子压力太大,跟他没关系。
心中这么想,但他还是很礼贤下士,亲自扶起杜周,放柔声音安抚道,“不必言报,你与我相交多年,又为我镇守胶东,司马迁那性子,若非你,估计连渣都找不到了。我私下里拿你当自家兄弟,自是希望你平顺些,再平顺些。”
一番交心之言,杜周没想到霍彦会如此想,一时之间,又滚了一大滴泪。
霍侯以兄弟待我,我自当为报。
霍彦给孩子擦眼泪。
心里想,我又惹哭一个。
另一个被惹哭的是困顿半生的朱买臣,他因其对《春秋》的独到见解和霍彦的举荐,被刘彻破格拔擢为博士,位列学官,虽品秩不高,却也标志着正式踏入帝国文官的核心圈层。他那身崭新的交领右衽、宽袖束腰的黑色礼服,衬得他清癯的面容多了几分儒雅与庄重,只是行走在太学时,步履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与拘谨。
没法子,他人微言轻,压根儿说不上话,更别说为霍侯肃清太学了。
他一边汇报太学诸博士的动向,一边哭唧唧,全是有负君侯。
霍彦熟练的掏帕子,然后翻看他的情报。
他又没怪他,神兵在好,没主人就是把菜刀,他知道的。
都怪刘彻,他的博士仆射如同石沉大海,迟迟不见诏令。
胶东回长安的马车上,刘彻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车壁上,身边坐着卫青和近来十分得宠的金日磾,指尖无意识地点在金日磾身上,他手中拿着的是霍去病提出的让霍彦为博士仆射的奏请,态度显得颇为玩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仲卿啊,”刘彻的声音带着帝王特有的慵懒,“阿言糊涂了,你帮朕劝劝他。太学,不过是朕向天下昭示重视文教的一块招牌,它存与不存,兴与不兴,于朕的江山社稷,能有多大干系?”他就着金日磾的手,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兰生酒,目光投向殿外澄澈的秋空,“真正的英才,学成文武艺,自会千方百计来到朕的阶前,献其才策。”
他顿了顿,便不在多言。
卫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大司农署不同!那才是刘彻的钱袋子,是支撑国家运转的血脉!没有霍彦与桑弘羊在那里头给他精打细算,开源节流,就如同打仗没了卫青和你霍去病!那才是鱼离了水,树断了根!要出大乱子的!
没谁比帝王更能知道朝臣的定位。
将军与钱袋子才是他的根本。
他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帛书,示意身旁的中常侍递给侍立在侧的信使。纸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手令通篇旨意明确无比。
阿言啊,太学博士仆射虚名耳,配不上你。大农丞位重事繁,关乎国本。卿才堪大用,速速准备,收拾行装,姨父给你找了个大农丞印绶。别再推诿迁延,徒耗时日,上任去吧。
听你爹的,乖,孩儿。
末尾那句“听姨父的,乖,孩儿”,笔迹略显潦草随意,带着帝王半是亲昵半是戏谑的调侃,却也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卫青叹了口气,求情道。“孩子想去,陛下不若就让孩子去了。阿言打小就乖,平时难得求个什么,陛下不若让他去了。”
刘彻摇头。
他的好阿言,他的宝贝钱袋子,不能埋没在太学里。
当这份手谕被送到霍府时,霍彦正坐在书斋的窗边。窗外庭院里几株高大的丹桂开得正盛,馥郁的甜香随风涌入。霍嬗在捡花花,一边捡一边冲偷看的霍彦笑。
霍彦冲他也笑,随后展开信,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字迹,最终停留在“听姨父的,啊,孩儿”那几个字上。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斋角落的三足炭盆前。盆中,上好的有兽骨灰掺着的炭燃着橘红色的火苗。
霍彦手指一松,火舌便温柔地舔舐着信纸的边缘,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缕青烟和几点转瞬即逝的火星,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焦糊味,很快又被浓郁的桂花香掩盖。
霍嬗带了大串花花过来,霍彦知道他喜欢玩,还给他做了背在后面的小布袋,那布袋后面都是家中侍人给小主子装的桂花。霍嬗也学着他的样子往里面扔桂花,一边扔一边嘟囔,“花花,香香,给仲父。”
霍彦叹了口气,烧给你仲父啊!
[哄堂大孝!]
[阿嬗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听姨父的…噗,这爹味隔着屏幕都闻到了!阿言:烧了烧了,晦气!]
火光映照着霍彦好看的侧脸,明灭不定。他把霍嬗也强制抱离了,霍嬗随他爹,真的很大气的小孩,被他抱走,也不生气,反而反手抱他,羞羞答答地把一袋子花都给霍彦才屁颠颠地跑出去。
跑到门口,还不放心往回看。
“仲父,开心。”
霍彦捏了霍嬗送的一袋子花中的一枝,对他笑。
“嬗儿也开心。”
小孩这才一脸高兴的嗒嗒跑开。
霍彦心中柔软一片,只是指尖轻轻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想个主意。”
他的声音不高,一点没有刚才的夹子音。
[讨厌~,你就不能跟我夹一下吗?]
[算啦~,我们夹好啦~头脑风暴启动!目标:让陛下心甘情愿把阿言塞回太学养老(bushi)!]
[冲冲冲!集思广益的时候到了!]
随着霍彦心念一动,眼前只有他能见的半透明光幕上,无数文字如同流水般飞速滚动起来:
[找江公去顶缸]
[不行不行!江老头性格比驴还倔,学问是大,但能听咱们阿言的话?引狼入室还差不多!]
[让董仲舒回来?]
[引狼入室Plus!董大儒回来,太学还有阿言立足之地?他肯定要夺权!]
[唉,咱家阿言这朋友圈…没一个中用的,不是搞钱,就是搞军事搞法搞心机的,没个清流!全是毒瘤]
[噗,楼上精辟!都是老狐狸。找个品德好、学问高、能压服老博士、还得乖乖听话的…这比找只不偷吃的猫还难!]
弹幕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霍彦敲击桌案的手指停了下来,眼神深邃,如同在拨开层层迷雾。
“不找旁人。” 他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不找外人?那找谁?大王,咱被拒了!]
光幕瞬间被新的弹幕刷屏,各种“奇谋妙计”纷至沓来:
[明公!我有一计,可使局势幽而复明!陛下对您不是还有点父子情(呕)吗?那就利用这份情,让他愧疚!让他觉得对不起您!]
[对对对!陛下~,臣思路已开!再加一计,借刀杀人!咱不脏自己的手!]
[阿言!想想看,您最近看谁最不爽?谁蹦跶得最欢?]
[还用想?绣衣使者江充!这厮靠着告发起家,最近在上蹿下跳,就赐个车,还想让阿言给他让道!娘希匹,就你车御赐的啊!还好阿言直接抽人!]
[前世今生,就是这条疯狗!把他弄下去,清君侧!!!]
[言崽,江充那厮不是最爱听人吹捧、贪杯误事吗?找个由头让他得意忘形,最好当众犯个大不敬之罪。]
霍彦的唇边,缓缓绽开一抹极淡的笑意。他不再言语,只是对着那飞速滚动的光幕,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那眼神,仿佛在嘉许一群终于开窍的、有用的“臣下”。
“干得不错。”
【大王点头了!计划通!】
[大王~,臣的荣幸~]
[过秋了,该杀今年的江蝉了,桀桀桀。]
……
没几日,天子刘彻结束了巡游,銮驾浩浩荡荡地返回长安。旌旗蔽日,甲胄鲜明,引得道路两旁跪迎的百姓屏息仰视。霍去病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率文武百官于未央宫北阙外迎候。
刘彻从金根御辇上步下,亲自扶起行礼的霍去病,用力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朗声笑道:“去病辛苦!朕在胶东,心念长安,更念卿等!”
随即,他又亲切地询问了霍彦、桑弘羊、公孙贺等几位重臣的身体状况,言语间关怀备至。被点到名的臣子们连忙躬身谢恩,气氛融洽热烈。
霍彦穿着侯爵的玄端朝服,安静地跟在桑弘羊与卫青身后,亦步亦趋,低眉顺目,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恭顺臣子的角色。
然而,他那敏锐的感官却在捕捉着周遭的一切。一股馥郁的沉水香从前方传来,他勾起了唇角。
目光扫向后排,那个纤细身影。
然后很快移开,他移开视线时突然也注意到了刘彻身后一个极其显眼的身影——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深目高鼻的男子,半短不短的发,是个匈奴人。此人竟站在离御驾很近的位置,与一身华丽刺眼绣衣、神情倨傲的绣衣使者江充并肩而立!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霍彦对此人毫无印象,只出于好奇,目光在其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谁料那匈奴人模样的男子仿佛被毒蛇盯上一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霍彦一眼。
[金日磾,就是那个送来献舞的匈奴休屠王太子!没想到还是得了刘彻宠爱。这人还行吧。]
[哈哈哈!大王~,你刚才那眼神是不是故意吓唬小朋友了?坏心眼!]
[他怕的不是阿言,是去病!冠军侯威名,匈奴小儿止啼!】
[阿言:可惜把你卖给刘彻了,现下不是我的菜,莫慌。】
[匈奴人我们大王暂时没兴趣收拾(嫌弃脸)。]
霍彦见这小子这么怕,反而恶趣味起。他唇角勾起一抹温和有礼、堪称完美的微笑,对着金日磾微微颔首示意。
这笑容落在金日磾眼中,却比刚才那审视的目光更让他心惊胆战,脸白得几乎透明,头埋得更低了。
长生天!恶鬼在冲他笑!他是不是也要被杀了。
大将军卫青回府后,不出所料,门槛几乎被前来告状的卫氏旁支族人踏破。哭诉的内容惊人地一致:控诉霍去病与霍彦兄弟二人如何嚣张跋扈、冷血无情,如何打杀族人、不顾亲情。
卫青端坐在正厅主位,一身家常装扮,面容沉静地听着这些哭天抢地的控诉。等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理所当然,“你们刚才都说,家里的事已经归了阿言做主吗?” 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愤慨或心虚的脸,“既然如此,我这个当舅舅的也得听他的。那找我没用啊!”
他摊手,表情自然不作伪。
旁支们被他神一般的逻辑给弄懵了。
然后侍立在一旁的长子卫伉便对府中卫士使了个眼色。几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卫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那些还在哭嚎的族人“请”了出去。
厅内顿时清净下来。
卫青这才转向儿子卫伉,眼中带着赞许。随即,他仿佛想起什么,补充道,“以后听你兄长们的话。”
卫伉闻言,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无辜加委屈:“父亲!我还不听二位兄长的话吗?”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了!
卫氏被阿言兄长随意揉捏时,他跟广舅舅那是支持的呀!
他挺起胸膛,带着点小骄傲,“阿言兄长料理那些不听话的族人时,我和广舅舅那可是鼎力支持!旗帜鲜明!不光支持,我还亲自去劝过祖母和姑母,让她们别插手!”
他向来帮亲不帮理,而且他跟阿言兄长和去病兄长那是骨肉兄弟。反正他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但他听话,他阿父不在,家里就听去病兄长的。阿言兄长的意思就是去病兄长的意思,阿言兄长下了令,那他就得帮忙吆喝,谁来也不好使!
卫青看着儿子那副“求表扬”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显然非常满意。“嗯,好孩子。一会儿去把你两位兄长请来家里吃饭。”
当霍去病和霍彦接到卫青的家宴邀请时,兄弟俩难得地同时心虚了一下。倒不是怕,而是想起卫少儿的巴掌和卫君孺那冰冷失望的眼神,总觉得自已变得差劲了,不想面对自己的长辈。
然而,一踏入卫府那熟悉而温暖的厅堂,迎接他们的并非预想中的责备。卫伉和年幼的卫登像两只欢快的小狗,一左一右扑上来,卫伉更是直接拉着霍彦的袖子就往里拽:“阿言兄长快来!父亲特意吩咐厨下做了你爱吃的炙鹿肉!”
霍彦被拽走,霍去病也只好笑着跟上。
兄弟二人如坐针毡地等着审判,结果卫青非但没有半句质问,反而对他们大夸特夸,言语间充满了心疼。他甚至觉得,让霍彦去接手那堆烂摊子,都是他做得不够好,才让两个孩子承受了太多本不该他们承受的压力!
“我的事,怎能都压在你们肩上?” 卫青的语气带着罕见的愠怒和深深的自责,“让你们去担那些污名,受那些委屈,是舅舅无能!舅舅…替陛下向你们赔个不是!”
说着,这位位极人臣、威震天下的大将军,竟真的微微欠身。
“都是好孩子。有你们,舅舅没什么遗憾的。”
他由衷的夸赞并且带着欣赏,仿佛眼里揉了丝。
“乖孩子。都是好孩子。”
[破防了!舅舅永远的神!]
[呜呜呜,这才是阿言的父啊!]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霍去病和霍彦强撑的心防。他们一路走来,被众人质疑咒骂,被卫少儿打,被卫君孺用最冷的目光看着都没哭,此刻却如同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眼圈一红,竟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抱住了卫青的胳膊,将头埋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声音哽咽地诉起苦来,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舅舅,您不知道母亲那巴掌打得有多狠…”
霍去病闷声道。
“阿言脸红了。”
霍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
“姨母看我的眼神,像看仇人…”
卫青心疼得不行,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两个外甥的背,难得地低声骂了一句:“陛下这事办得…忒不地道!”
语气中满是对刘彻决策的不满和对孩子的回护。
“舅舅知道委屈了,舅舅去跟阿母她们说,好不好?”
霍彦与霍去病一起道,“不要!”
卫青笑看着他俩,“又想当家作主,心里又委屈,委屈也不说。跟以前一样。”
这事过后,卫青又组织了一次家宴,只是没让两个孩子参加。
卫青的目的就是一个,卫霍一体,在外面谁都不准不给霍彦和霍去病脸面。卫氏的将来全托在这两个孩子手上,谁也不能轻慢了。
他难得冷脸说话,卫少儿也不敢多言。
卫长君是名义上的家长,卫青却是实际的灵魂。
他是生气了。
有些话,霍彦他俩是小辈说不得,但卫青没有这个顾忌。
他直接了当,“是陛下让阿言处理的,要不是阿言与去病,你们都能被公孙敬声拖下水,做了刀下鬼。”
霍去病与霍彦不知道卫青说了什么,只是跟以往一样收了长辈备的秋衣。
只是霍彦不爱穿了,霍去病也不爱穿。
冠军侯与泰安侯是长安潮流风向标,霍彦让人给家里人制了许多漂亮的新衣,小光的,嬗儿的,家里就那么几口人,连白白勺都没落下。
新一年,穿新衣呀。
弹幕还在热切地等着看霍彦如何执行“杀江充”计划,却没想到他下一步竟是低调地前往平阳侯府探望病重的阳石公主。
阳石一回到长安,便听闻了公孙敬声“病重离世”的消息。她与公孙敬声情投意合,但骤然听闻其死讯,竟真的忧思成疾,一病不起,甚至一度传出“要随他去了”的流言。
刘彻本就对这个女儿与公孙敬声的牵扯不满,听闻她如此“情深”,更是厌恶,只命宫中医官例行诊治。卫子夫心疼女儿,卫长亦然,便与母亲作主将病势沉重的阳石接到了自己府上静养。卫长深知这位妹妹情义深重,怕寻常医者恐难奏效,便借丈夫平阳侯曹襄的名义设下小宴,特意邀请了霍彦过府。
不知是阳石本人的要求,还是曹襄夫妇存了某些试探或撮合的心思,这场探视竟安排得极其私密。在一间焚着宁神香、光线略显昏暗的精致暖阁里,厚重的锦绣帷幔将内室遮挡得严严实实。霍彦被侍女引至帷幔外的一张软席上坐下。
霍彦端坐,并未主动请求探脉。帷幔内,也一片沉寂,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微弱咳嗽声传出。
良久,帷幔内才传来阳石起身的声音。
霍彦闻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依旧温和,“情圣装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一语道破阳石的伪装。
帷幔内的咳嗽声骤然停止。片刻后,一只苍白纤细、却涂着鲜红豆蔻的手缓缓撩开了厚重的锦帐。阳石公主倚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确实苍白如纸,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看向霍彦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清醒,甚至带着一丝挑衅,哪里还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模样?
“我用情至深,世人皆知。兄长这等铁石心肠,如何能懂?”
阳石的声音依旧带着病态的虚弱感,眼神却锐利张扬。
霍彦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他死于谁手,你心知肚明。”
这个谁,指他,也指她。
阳石掩唇,发出一串压抑的轻笑,牵动得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眼神却愈发温柔,也愈发危险:“兄长今日愿来,阳石这颗悬着的心,才算是…稍稍安定了些呢。”
她话里有话,意指霍彦的到来,代表着他愿意入局。
霍彦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冰冷的审视:“见你还有力气在这里跟我演戏,我这心…可半点也安定不下来。”
[弹幕: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弹幕:翻译:阳石:哥,你来了,说明愿意合作交易。阿言:你还有力气搞事,我很不安(想弄死你)。]
阳石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冷意,反而柔柔一笑,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与她此刻的苍白和眼中的算计形成诡异反差。
“兄长应谢我这一病才是。若非如此,岂非免了您将来要将我这病秧子娶进门之忧烦?”
霍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语带讥讽:“你不如随他去了,岂不更显得痴情不悔?更能免我百世之忧烦。”
这话已近乎刻薄。
阳石被如此顶撞,却丝毫不恼,反而笑意更真切了几分,仿佛霍彦的刻薄正合她意:“兄长息怒。阳石并非要与您斗嘴。”
她微微倾身,从枕边摸出一卷用丝绳系着的陈旧书札,缓缓展开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一些奇特的药草图样,正是霍彦当年放在书箱中的手稿!其中不乏一些记载着毒理和罕见药材配伍的篇章。“小妹只是想求问兄长一策罢了。”
她将兄长二字咬得极重,目光灼灼地盯着霍彦,“夏日聒噪的江蝉,我早已看不顺眼。用这书札里的方子杀之,兄长以为…如何?”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交投名状——她握有霍彦的“把柄”,也愿意做那把杀人的刀。
江充昨日又与刘彻说了她的坏话,留不得了。
她要出宫,要食邑。
这只秋蝉,碍事儿。
[卧槽!阳石公主牛逼,敢威胁阿言!!]
[那本手札!是阿言送进她书箱的!]
[阳石:兄长,你不帮我,我就把这刀亮给父皇看喽!]
……
霍彦看着那卷熟悉的手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啧,像是在嫌弃她的想法过于拙劣。“杀蝉焉用牛刀?” 他语带不屑,“太慢了,痕迹也太重。对付这种货色,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阳石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急切而恭敬地低声道:“先生教我!”
这一刻,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宫中,仰望着博学多才的兄长的小女孩。
霍彦端起侍女奉上的蜜水,浅浅啜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爱听奉承之言,总易在酒酣耳热之际,忘乎所以,做出些…有损体统,甚至犯上僭越之事。” 他点到即止,目光深邃地看着阳石,“譬如,醉酒惊驾,纵马闯宫…你说,该当何罪?”
阳石瞬间了然,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脸上病态的苍白都似乎被兴奋的红晕冲淡了些许。但她旋即又冷静下来,带着探究和最后一丝疑虑,轻声问道:“兄长…缘何助我?”
她需要确认霍彦的真实目的和立场,才方便确定后面的交易。
霍彦放下杯盏,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真诚、甚至称得上灿烂的笑容,直视着阳石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殊途,同归。”
“阳石,我早已上了太子的船。”
[直球!摊牌了!为了据儿!]
[太子党核心成员霍彦!阳石也是支持据儿的!目标一致!]
[我总觉得奇怪。阿言对阳石好像很厌恶~]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香炉中青烟袅袅。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再多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良久,阳石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带着几分少女的明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语出惊人。
“兄长,不若…我嫁予你吧?我想要施展报负,治理地方,刘彻不行,我只想扶据儿登基,你也想,不是吗?”
[弹幕:???公主你跳戏了!]
[弹幕:这是试探还是真心?太突然了吧!]
霍彦抬眸,眼神瞬间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荒谬感,斩钉截铁地回应。
“刘妍,我没教过你恩将仇报。”
[哈哈哈哈!神回复!恩将仇报!]
[阿言:拒绝捆绑销售!]
[阳石:啧,没意思。]
[对话终极翻译:阳石:哥,你不想点子帮我和我弟把江充弄死,我就自爆你曾教我害刘彻!阿言:好,法子给你(醉酒闯宫门),但别想赖上我!]
[阳石还是有点笨笨,面对阿言,你底牌亮这么早。]
[不知道呢,反正小公主和阿言在一块儿,对眼很友好。]
霍彦深知阳石行事风格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快、准、狠。
所以当接到线报,得知江充被几个刻意奉承的人灌得酩酊大醉,正乘车招摇过市时,他便知道时机到了。他精心准备好自己那把霍去病给的刃口异常锋利的短匕和让马晕睡的药粉,又忍着强烈的嫌恶,在一个僻静角落,将一种散发着特殊气味的、取自母马发情期的分泌物,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鞋履的侧面。他需要这气味,在关键时刻刺激江充驾车的马匹。
做完这一切,他才装作随意散步的样子,向着江充回府必经的、靠近未央宫西侧宫门的长廊晃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趁乱杀了惊马后失控的江充,自己顶多落个“受惊过度”或“防卫过当”,正好借此机会以“静养”之名回到太学!
江充,今日必死无疑!
时至傍晚,宫道长廊寂静,只有巡逻卫士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响。霍彦估算着时间。
谁料,就在这时。
长廊拐角处竟并肩走出两个人影!正是大将军卫青和大司马霍去病舅甥二人。他们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边走边低声谈笑,霍去病甚至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角。
舅甥三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三张脸上瞬间写满了同款的惊慌!
霍去病反应极快,像藏赃物一样,迅速把食盒往宽大的袖子里塞!卫青也是老江湖,清咳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小巧的玉酒壶塞进了自己怀里!
两人立刻站直身体,脸上堆起“我们很乖”、“我们什么都没干”的无辜表情,心虚地瞄着面色瞬间沉下来的霍彦。
[大型翻车现场!人赃并获!]
[阿言:气死偶咧!]
[卫青: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JPG 霍去病:我不是,我没有.JPG]
霍彦看着无辜的两个将军,心里把刘彻骂了个狗血淋头。
艹!死妈玩意儿!什么时候不能带他俩解馋啊!非要今天!
死妈玩意儿!我现在管得不严了!
死去吧!狗东西!
他强压怒火,正欲挥手让这俩赶紧离开,算了算了,他现在有急事,晚上再说。
就在他正欲挥手的此时!
“唏律律——!!!”
一声凄厉狂暴的马嘶如同惊雷般炸响!
伴随着卫士的惊呼和兵刃落地的声音,一匹双眼赤红、口吐白沫的黑色怒马,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失控般撞开试图阻拦的宫门守卫,直直冲入宫门!
驾车的正是喝得烂醉如泥、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的江充!
他狂笑着,似乎还在享受这“闯宫”带来的快感。马车以骇人的速度,朝着长廊下的霍彦三人猛冲过来!
阳石的算计分毫不差,只是多了三个变数。
看着身边两位帝国顶尖的武将,霍彦头皮发麻,计划全乱!
他只能硬着头皮,飞快地抽出腰间匕首,对着卫青和霍去病低吼,“舅舅!阿兄!你们先走!我能应付!”
他试图将两人支开。
谁料霍去病与卫青看清冲来的疯马和醉醺醺的江充后,非但没走,反而同时松了口气……
应付醉鬼惊马比应付阿言抓包偷吃要轻松一百倍!
霍去病眼中厉色一闪,把霍彦进卫青怀里,然后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两步并作一步,猛地踏上车辕,同时腰间佩剑“锵啷”出鞘,冰冷的剑锋瞬间架在了醉眼朦胧的江充脖子上。
“放肆!给我停下!”
霍去病抬眼望去,一声清喝,震得江充浑身一哆嗦,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
他看清眼前煞神般的霍去病和那柄已把脖颈划出血痕的剑,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大司马饶命!饶命啊!下官…下官喝多了!无心之失!无心之失啊!”
霍去病正欲俯身将瘫软的江充踢下去,自已勒马。
谁料那匹被霍彦鞋上气味刺激、又受江充鞭打、本就处在疯狂边缘的骏马,在失去驭者控制后,凶性彻底爆发。它再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四蹄腾空,竟不管不顾地朝着距离最近、正扶着墙试图远离的霍彦猛冲过去!距离不过短短十几米,转瞬即至。
“阿言小心!”
卫青在电光火石之间,身体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思考。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一个箭步就挡在了霍彦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构筑成一道坚实的屏障,将霍彦牢牢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车上的霍去病目眦欲裂!他来不及多想,一脚踢飞江充,双手死死拽住被疯马拖曳得绷直的马缰绳,臂上肌肉贲张,用尽全力向后猛拉。狂奔的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一滞,速度骤减,发出痛苦的嘶鸣。卫青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掷出手中长剑,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疯马的脖颈侧面!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那马剧痛之下,并未立刻倒下,反而更加狂暴地挣扎着向前顶撞!
霍去病在车上被带得一个趔趄,他没说话,稳住身形,趁着马儿力气已弱,单手控马,另一只手拔出自己的佩剑,顺着卫青刺出的伤口,狠狠补上一剑,狠狠一拧!
更深!更狠!
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马血如同瓢泼大雨,瞬间喷溅在卫青和霍去病的脸上、身上!
将他们的衣衫染得一片暗红,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离得稍远的霍彦,虽被卫青护在身后,却也感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到手背。
霍彦在疯马冲来的瞬间就在撒药粉,但被卫青挡住,迟迟动不了,本就焦急异常,现下那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两位至亲至爱的脸上、身上,与他午夜梦回时的恐惧一般无二。
所有的安全感瞬间被一种灭顶的自责和滔天的愤怒碾得粉碎。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发黑,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他勉强用手撑住冰冷的宫墙,才没有当场软倒下去。
是我,是我没让他俩跑!
就该给刘彻弄死!
还有江充,谁让他驾马!
他没有说任何话,甚至连惊呼都没有。那双平日里总是在笑的眼眸,此刻近乎疯狂的杀意彻底点燃!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以惊人的速度朝着被霍去病一脚踹飞、正瘫在地上如同烂泥般呻吟的江充冲了过去。
江充的高喊撕裂了宫道的寂静。
霍彦捂住他嘴,手中紧握着那把霍去病赠予的、用于防身的锋利匕首,寒光一闪,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扎进了江充的心口!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但这远远不够!江充那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在霍彦眼中幻化成前世今生所有悲剧的源头!是这个人的谗言!
可恶,可恶,可恶!
阿兄一刀,舅舅一刀!
据儿一刀,阳石一刀!卫长一刀!诸邑一刀!姨母一刀!
他要为死去的人赔罪!
“你给老子去死!”
霍彦彻底疯了!他骑在江充身上,双目赤红,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中的匕首拔出,又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扎下。
一下!两下!三下!
完全不顾喷溅得满脸满身的鲜血,仿佛要将身下这具躯体戳成一滩肉泥!每一刀都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怒、恐惧和对失去至亲的后怕!
[言言,停手,你把人吓到了。]
[宝宝,你别怕呀!大家还活着!]
……
“可恶!可恶!可恶!”
霍彦嘶哑的吼声在血气中回荡。
侍卫们被这血腥狂暴的一幕惊呆了,握着长戟围在周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这如同修罗降世般的泰安侯!
“阿言!阿言!住手!没事了!没事了!”
卫青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强忍着脸上的黏腻血腥,冲上前,用尽全力从后面一把将陷入疯狂的霍彦抱了起来!双臂如同铁箍,将他死死禁锢在怀中,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心疼,“乖,没事了!没事了!”
“你们有血!好多血!” 霍彦在卫青怀里剧烈地挣扎着,像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而狂乱,匕首依旧死死攥在手里,“放开我!杀了他,就不会痛!”
霍去病本因奋力控马和杀马有些脱力,看向霍彦,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拿起染血的剑,两步上前,将江充的头颅斩下。
“你太弱了,还得我来。”
霍彦的挣扎停了。
阿兄,在杀江充。
阿兄会一直护着我。
“阿言,你还痛不痛?”
卫青放下霍彦,布满老茧的大手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幼儿,声音从未如此温和:“不怕,阿言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霍去病走到霍彦跟前,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强行掰开霍彦紧握匕首的手指,将沾满血肉的凶器踢到远处。
“脏了,下次换个更好的。”他似乎有些嫌弃这个匕首,“匈奴人的东西就是不行,杀人都不利索。你刚制的新衣都毁了。”
他毫不在意,仿佛霍彦只是在做一件稀疏平常的事,然后因为刀不好,弄脏了衣服。
霍去病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阿言要加强锻炼。”
霍彦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恢复正常,他不再动作,只是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我都这样了,你还说我弱!”
他是真委屈。
“破匕首是你给的,你给我重新打一把!”
霍彦平静下来,三人对坐,就在这时,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甚至堪称荒诞的场面出现了。
霍去病和卫青,几乎是同时、不约而同地,伸手探向那个被他们遗忘在地上的食盒!霍去病从里面抓出一块最大的、还带着温热的酱鸭肉,卫青则精准地捞起一块油亮的炙鹿肉。
两人完全无视周围的血腥、地上的尸体和满脸的血污,极其自然地将肉塞进了霍彦的嘴里!
霍彦:……???
[?????????,这是将军的习惯吗?]
[我特么???在尸体旁边喂肉???阿言还吃了!!!舅甥仨的脑回路???]
[虽然但是…这操作也太骚了吧!!!]
[弹幕:卫青&霍去病:没有什么惊吓是一块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块!]
[解决一个疯子只需要两个最心大的家长。]
[完全没觉得孩子的问题,全是来块肉!]
霍彦完全懵了,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茫然地咀嚼着,完全不懂在刚杀完人的现场吃肉是什么传统艺能。只觉得那肉的味道…还挺香。
刘彻还挺会哄他舅舅和阿兄。
“好吃的,”霍去病单膝跪在霍彦面前,也给自己和卫青各抓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一边嚼还一边含糊不清地对霍彦说,“阿言多吃点!你太瘦了。”
卫青也蹲了下来,脸上血污未干,却一脸认真地附和道:“对,多吃点,补充力气。一会儿把马也烤了,虽然马肉不好吃,但一会儿带去,够喂陛下那儿的豹子老虎了。”
说着,又给霍彦塞了一块鹿肉。
孩子吓到了,吃点肉就好。
你看阿言多乖。
两位将军用慈爱的眼神看霍彦吃肉。
于是,未央宫西侧宫门内的长廊下,出现了极其诡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
帝国除刘彻外,最有权力的三人,浑身浴血,脸上糊着血污,围着一具被捅烂的尸首和一匹死马,蹲在地上,默默地、用力地…嚼嚼嚼,透着一股子清澈的愚蠢。
[我裂开了,心太大了。]
[这画面…太美不敢看…但莫名感人?]
[这才是《我们仨》]
……
当刘彻接到“江充闯宫、惊马伤人、卫青霍去病霍彦俱在宫门遇险”的急报,吓得魂飞魄散,连冠冕都来不及戴好,领着一大群侍卫、医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他血压飙升又哭笑不得的场景。
他不知道是该气这舅甥仨心大,还是该笑他们荒谬,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他强压着怒火和担忧,下令彻查。结果很快出来:江充醉酒,纵马闯宫门,马匹失控惊驾,卫青、霍去病为护霍彦斩杀惊马,混乱中,受惊过度的霍彦“防卫过当”,失手刺死江充。侍卫和被撞坏的宫门俱全。
刘彻看着那份报告,再想想江充平日的所作所为,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这狗东西,自己找死还差点害死他三个心尖尖上的宝贝!
盛怒之下,刘彻当即下令:夷江充三族!
这件事便这般结束了,几天过去,新上任的绣衣使者首领,选了个比起江充能力稍逊、但胜在更懂得察言观色、明白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的“老实人”。
江充好像没存在过。
霍彦对外宣称受了极大的惊吓,精神恍惚,需要静养。
鉴于他在宫门口那“疯魔”的表现,自然无人不信。刘彻更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生怕这孩子落下心病。
一日朝会,老谋深算的主父偃揣摩上意,出列奏道。
“陛下,泰安侯此番受惊,心神损耗。臣闻书能医愚,亦能养性。太学乃清静向学之地,书香浸润,最是养人。不若让泰安侯去太学讲学授业,一则静心养性,二则以其才学教化诸生,岂非两全其美?”
刘彻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这主意好!太学那地方,清贵又安全,正好把阿言放进去静养,把病根除除。
但又怕委屈了孩子,刘彻想了想,大笔一挥:在“博士仆射”的基础上,再加封一个博士祭酒!秩二千石!总管太学一切事务。
如此一来,品秩够高,权力够大,面子给足,孩子应该满意了吧?
诏令下达霍府。霍彦接了旨,对着那象征太学最高权柄的印绶,红润了许久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红润了起来,病势也一日好似一日。
没过多久,便康复得差不多了,精神抖擞地走马上任,成为了大汉太学第一位位高权重的博士祭酒。
霍去病看着弟弟换上崭新的衣袍,意气风发地准备去“整顿”太学,看破不说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带着宠溺和一丝纵容的笑意。
“去吧,去玩个畅快。”
[恭喜阿言喜提太学校长之位!]
[太学博士们:危!]
[去病:懂你,支持你,去吧皮卡丘!]
[江充祭天,法力无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