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安黎元书


    霍彦与霍去病刚回长安不过三月, 霍府的门槛却几乎要被踏平了。各色描金绘彩的拜帖、名刺如同雪片般飞入府中,堆满了门房的案几。前来拜谒的车马常常从府门前的闾巷排到街口,华盖如云, 仆从如织。


    吵吵嚷嚷,活像一堆云雀。


    虽说这些喧嚣, 泰半并非冲着他霍彦, 而是奔着那位年仅弱冠便已位极人臣,官拜大司马骠骑将军,秩比三公的国家新贵, 霍去病,他阿兄来的。


    自漠北凯旋后,圣眷之隆,权势之炽,一时无两。天子大手笔的益封,连带着他身边那些亲信部将都鸡犬升天,得了厚赏。他阿兄是这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鲜花着锦的顶级权贵。


    反观大将军卫青的府邸,倒是门庭冷落了许多, 昔日的车水马龙仿佛一夜之间转移了方向。


    霍彦烦透了这种捧高踩低的世态炎凉,每每回家都像要穿过敌阵。索性包袱一卷,住进了舅舅卫青府上。这可捅了马蜂窝,刘彻派人申诉,他别扭坏了,申诉也要私下里来, 还要霍彦滚到他宫中住。


    霍彦不搭理他,他现在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盐铁、均输、平准, 哪一样不是千斤重担?没空哄爹。


    刘彻就这样气着, 平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又舍不得当众骂他贬他,毕竟他说不干就不干的狗脾气上来,以刘彻现在缺钱跟缺血似的,除了桑弘羊和他,谁敢接烂摊子。所以霍彦也就顶着几句阴阳怪气,该干嘛干嘛,心里只嘀咕:姨父还是太闲了!


    在卫青府上住着倒也清净。卫青的几位心腹旧部时常登门,多是些耿直的武人,私下里总为自家大将军抱不平。霍彦深知刘彻不干人事,把平衡卫霍势力的锅甩给了阿兄背,但他作为小辈,不便多言,只能时不时在这些叔叔伯伯面前露个脸,充当个“人质”,表示卫霍两家还是铁板一块,亲密无间。


    可这些叔伯的心眼全长肉里去了!非但没看懂他的用意,反而觉得他上门是来耀武扬威,想逼卫青退位让贤。他们自认一心为大将军,便把这份“忧虑”捅到了卫青面前。卫青失笑,转头叫霍彦来给几位叔叔奉茶。霍彦面无表情地端着玻璃漆耳杯进来,听着那几人故作拐弯抹角的笨拙试探,心头火起,手一扬,一杯温热的君山银针就泼了过去,“脑子被狗吃了?老子是来做质子的!两国友好邦交,差点毁你手里!”


    茶水顺着那将领的络腮胡往下滴,场面一时凝固。


    卫青的旧部们:……


    阿言孩儿,有时候这官儿真就得你来当!


    霍彦泼完茶,面无表情转身就走,心里还在滴血,“浪费我的好茶!”


    他压根不怕得罪那些武将,因为那些武将都拿他当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阿言就那个脾气,哎呀,他就泼我,他又不泼旁人。


    果然被泼了一身茶的将领们非但不恼,看着霍彦那熟悉的傲娇背影,反而都乐得呲牙咧嘴,互相打趣。


    “我的个乖乖,阿言亲自奉茶,可把老哥几个吓坏了!”


    “就是就是,阿言这性子,还是这么直来直去!弯弯绕绕的他嫌累,咱也听不懂!”


    “要不怎么说咱阿言年纪轻轻就能当大官儿呢?这气势!”


    “阿言就泼了一盏茶,这脾气还是好了不少!”


    卫青含笑听着老部下们七嘴八舌,待他们笑够了,才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去病与我亲子无异。”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众人心头那点“不平”堵得严严实实,再无波澜。


    大将军的衣钵与未来,早已注定要交到霍去病手上。


    霍去病顶上,卫青乐得自在,索性告了假,将每日练兵校阅的繁琐事务一股脑儿推给了霍去病。自己则换上轻便的胡服,或是去城西的马场与人酣畅淋漓地打上几场马球,带上家中孩子女眷踏青。或是到戏楼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胡床上,听着新排的戏,就着温好的浮光,捻几块精致的胡麻点心,神情悠哉,着实羡煞旁人。


    霍彦就是那个最羡慕的人!今晨,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不知不觉深秋己至。霍去病派人捎了信来,一早卫青就催着霍彦回自己府里去,理由都懒得编。然后大将军便自顾自地招呼平阳公主备马,马蹄声嘚嘚,又打算出门跑马散心了。霍彦看着舅舅潇洒离去的背影,再低头瞅瞅自己案头堆积如小山的简牍、账册和待批的文书,心中那份嫉妒简直要溢出来——他也想放假。


    霍去病前段时日不在家,门外的情况倒好了很多。


    官署。


    窗外几竿修竹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堆积如山的简牍侍从早搬好了,霍去病一上马车,几乎要将那张宽大的书案的简牍淹没。


    霍去病紧锁着剑眉,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正伏案奋笔疾书。墨汁在纸张上飞快地晕染开,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活脱脱像一头被套上轭头的犟驴,整日里只能闷头拉磨,不得片刻喘息。


    前天是为了阵亡将士抚恤补贴迟迟未能足额下发,他亲自去寻主管国库的大司农桑弘羊。那老狐狸端坐官署,慢条斯理地拨算盘,眼皮都不抬一下,只丢下一句“军国重事,自有流程章程”,便将他打发了回来。昨天又为安置归降的匈奴部族、增派朔方戍卒之事绞尽脑汁。匈奴王庭虽破,但广袤的漠南漠北,处处需要分兵镇守。更头疼的是,战事已歇,那些被征召入伍多年的农家子弟也该解甲归田了,这遣散安置的千头万绪,样样都需他过问。还有今年的军费预算尚未去争抢,虽然天子有旨意专供他们,但今年又没了匈奴人,依咱大汉的规矩,预算这东西,向来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去争,就等着被人分薄。


    他烦闷地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赵破奴那几个夯货,只会瞪着眼睛“阿巴阿巴”,万事皆言“全凭将军做主”。真正有点头脑、能分担的宁乘,早就被他支使得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了。


    “好烦!”霍去病低咒一声,将手中批阅完的简牍重重丢在一旁,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恰在此时,车驾行至府邸前的大道,又被一人拦下。霍去病不耐地掀开车帘一角,冷冽的目光扫去。那是一个身着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对着他的车驾深深作揖,口中滔滔不绝,自荐其才。


    这已是本月第三十个试图拦车献策、以求进身之阶的人了。对方的长篇大论霍去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敏锐地捕捉到一句“卫霍之势,权倾朝野……”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他想一脚将这人踹飞!


    他们以为他是舅舅呢,还给三百金和太守之位呢!


    他没那个闲心!


    霍去病心中烦燥,“叉下去!”


    侍从如狼似虎般扑上,将那还在惊愕中的文士拖离了道路中央。


    马蹄声响起,“还得问阿言要钱,”霍去病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心中盘算,“桑弘羊那老东西,忒抠!”


    回到霍府,那几株高大的梨树早落了叶,霍彦还没回,霍去病绕了一圈,然后信步走进内室,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目光落在了榻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身上。


    霍嬗刚满周岁,裹在柔软的细葛襁褓里,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一见霍去病进来,小家伙立刻兴奋起来,咿咿呀呀地叫着,手脚并用地朝他这边奋力爬过来,小屁股一撅一撅,憨态可掬。


    按常理,霍去病久经沙场,一身凛冽的杀伐血气,寻常孩童见了无不畏惧啼哭,便是姨母所生的孩子们幼时也对他敬而远之。可霍嬗这小东西偏偏不怕,反而粘他粘得紧。霍去病故意板着脸,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在霍嬗软乎乎的小肚皮上,稍微用力,便将他推得仰面倒在厚厚的锦褥上。小家伙非但不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傻笑起来,手脚胡乱挥舞着,像是在玩开心他爹陪他玩。


    “好玩。”


    霍去病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索性盘腿坐在榻边,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孩子圆滚滚的后脑勺,继续用另一只手轻轻推搡着爬过来的崽子。霍嬗乐此不疲,被“欺负”得口水横流,糊了霍去病满手湿漉漉的。霍去病也不嫌弃,只是沉缓地、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用霍嬗身上柔软的小衣襟,仔细地擦去那些亮晶晶的口水。


    “医官说你身子骨弱了些,”霍去病看着怀中咯咯笑的小人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柔,“不过没关系,你仲父说了,他会保你长命百岁,你仲父从不会无的放矢。”


    霍彦的驷马安车碾过长安城平整的朱雀大街,车轮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暮色渐合,晚风带着市井即将收摊的喧嚣和远处飘来的炊烟气息拂过车帘。平日里因霍彦不喜人打扰,加上霍去病不在,霍府门前还算清净,顶多几个门生故旧来访。可今日大不一样,门前依旧候着几十辆不甘心离去的马车。霍府那两扇新漆的朱红大门开合不停,守门的苍头跑前跑后,霍彦瞧着他脚上那双半新的麻履鞋底竟生生磨薄了一层,露出里面的苎麻内衬来,这是鞋都被磨破了。


    家里都没人,往哪儿跑?


    禀刚满周岁的嬗儿吗?


    霍彦下了车,不少人眼都亮了。尤其那守门的苍头,见到自家主君的车驾,如同见了救星,老远就小跑着迎上来,压低声音急道,“主君,你快进去,君侯说一会儿就锁门。”


    霍彦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访客,立刻被眼疾手快的家仆近乎是“架”着护送入府。他前脚刚迈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守门的苍头后脚就“哐当”一声将沉重的府门关上,落下粗大的门栓,彻底闭门谢客,还不忘扯着嗓子吩咐:“快!把后角门也闩上!”


    霍彦:……,你今天就锁门呗,我还知道东墙根有个狗洞,非开个破门。


    苍头面对他的神经病,很是习惯,只当没听见,抹了把汗催促,“主君快进去吧,君侯等着您呢。”


    霍彦乐了一下,然后风风火火地去找霍去病,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庄重的玄色朝服,宽袍大袖,腰间束着金镶玉的革带,显然是听闻霍去病找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下便匆匆赶来。


    霍去病一见他,如蒙大赦,立刻将怀里还在傻乐的霍嬗像递个小宝贝似的捧到霍彦面前。“喏,给你抱!”


    霍嬗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弄得有些懵,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看眼前这个一身华服、气息温和的仲父,又扭头看看榻上那个穿着轻便深衣、眉目冷峻但刚刚还在逗弄自己的阿父。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俊朗面孔,对于刚满周岁的小娃娃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认知挑战。小家伙左瞅瞅,右瞧瞧,小脑袋歪着,一脸的茫然困惑,似乎在努力分辨。


    霍彦连忙摆手后退一步,示意霍去病把孩子放回榻上,“快放下!我这一身朝服,金钩玉饰的,棱角锋利,万一刮伤了嬗儿细嫩的皮肉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俯下身,目光落在霍嬗粉嘟嘟的小脸上,眼中自然而然地漾起一片暖融融的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捏了捏霍嬗胖乎乎、带着小窝窝的手背,声音温润,“乖孩子,小嬗儿真乖。”


    霍彦的目光在霍嬗天真无邪的笑脸上流连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信手从腰间繁复的绶带下,解下一方小巧玲珑、温润莹白的羊脂玉印,塞进霍嬗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他手指的小手里。那玉印雕工精湛,印纽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辟邪兽。


    霍去病眼尖,一眼便认出那印纽的独特形制和上面用精美小篆刻着的两个字——平阳!


    电光火石间,霍去病立刻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后。他跟阿言一群半大少年纵马驰骋,玩疯了竟踏坏了平阳侯曹襄封邑的麦田,被一群愤怒的农人当贼扣下。彼时年少气盛又怕被舅舅卫青责罚的霍彦,急中生智,一把扯过同行、正吓得脸色发白的曹襄腰间符信,冒充平阳侯本尊,板着小脸一番“训斥”,竟真唬住了农人,大摇大摆地脱了身……


    “哈!”霍去病忍不住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在内室回荡,惊得窗外枝头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他指着懵懵懂懂抓着玉印、正试图往嘴里塞的霍嬗,戏谑道,“你小子好福气啊!这么小就得了平阳侯的信物!以后想去哪片麦田撒野都成,多大的福气!比你阿父和仲父当年可强多了!”


    往事历历在目,带着少年时特有的莽撞与鲜活。


    霍彦闻言也轻笑出声,眉宇间是一片难以掩饰的浓重倦怠,连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影。他揉了揉眉心,动作间带着深深的疲惫。


    他太累了。


    盐铁官营、新推的“均输平准”调控国计……这些千斤重担几乎全压在了大司农桑弘羊的肩上。桑弘羊是个彻头彻尾的“聚敛之臣”,他眼中只有如何快速为天子、为国库攫取巨额财富,对民生疾苦视若无睹。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全国推行盐铁官营,广设“盐监”,严刑峻法打击私盐,试图通过垄断获取暴利,根本不顾及沿海郡县普通百姓是否还能吃得起盐。


    这与霍彦的想法背道而驰。霍彦主张先将在胶东郡试验成熟、能大幅提升海盐产量和质量的“滩晒法”推广至所有沿海郡县,待产量稳定、盐质提升后,再商定一个兼顾国库收入与百姓承受能力的合理价格。如今“滩晒法”成效斐然,桑弘羊已奏报刘彻准备向各郡推广,其用意只为敛财。


    仅仅因为这定价高低之争,霍彦便与桑弘羊在私下里争执了不止一次,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桑弘羊拍着桌子骂他“崽卖爷田不心疼”,霍彦则冷笑着讽刺他“竭泽而渔,蠢不可及”。


    朝堂之上,向来是此消彼长,东风压西风。所幸两人私交甚笃,吵归吵,并不在明面上撕破脸皮。加之具体实施盐政的司马迁是霍彦坚定的支持者,在地方上执行的是霍彦主张的较低官价,桑弘羊权衡利弊,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这哑巴亏,背后没少骂霍彦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死孩子”。


    霍彦本想歇口气,司马迁的密报却如冷水般泼来,杜周在推行盐政时,用着他的令牌诛杀了阻挠政令的地方豪族,并且言其豪族背后有丞相李蔡撑腰。他们已经拖了一段时间,现在瞒不住了。


    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


    果然,次日朝会,丞相李蔡便率先发难,他们不敢惹霍彦和霍去病,只痛斥司马迁手段暴戾,滥杀无辜,要求将其撤职查办。李蔡这一动,如同捅了马蜂窝,朝堂上那些出身各地豪强世家、本就对盐铁官营新政心怀不满的官员们纷纷群起攻之。彼时能在朝为官者,十之八九皆出身地方豪族,彼此盘根错节。司马迁虽也是世家子弟,却因推行新政、触犯众怒,早已被同阶层的豪族子弟视为异类,无人肯为他说话。


    霍彦前几日力保司马迁又是吵了大架,好在这次他人也不少,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务实干吏和寒门出身的官员。他不与对方辩驳是否“滥杀”,只死死抓住一点:这些豪族阻挠盐政,影响的是国家岁入!他就是要死死捏住刘彻最在意的“国库空虚”这根软肋,逼天子保人。


    然而,这一次刘彻并未像往常那样偏袒他。刘彻对霍彦近来屡屡“忤逆”已是不满,总想找机会敲打这个过于有主见的孩子,迫使他低头。此次出了人命,杜周手段确实过激,刘彻便顺水推舟,斥责霍彦御下不严,命司马迁以金赎罪,罚铜五百斤。区区五百斤,对富可敌国的霍彦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打算替司马迁缴了这买命钱。


    可他在乎的不是钱,而是天子第一次在朝堂上公开驳回了他的力保,没有站在他这边!有了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这对他的权威是沉重的打击。


    当然,霍彦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盐铁官营非行不可。


    他此刻真正忧心如焚的,远非此案。


    身为搜粟都尉,他的职责是“喂饱天下人的肚子”。


    多年前他通过“弹幕”奇缘献上的冶铁良方,早已大幅提升了汉朝的冶铁产能。桑弘羊早已在主要产铁区遍设“铁官”,统一管理开采、冶炼,产出的精铁大部分被运往霍彦掌控的工坊,优先用于打造改良的军械兵器。如今战事稍歇,霍彦立即着手扩招工匠,开辟新的生产线,大量铸造曲辕犁、耧车、翻车等新式农具。


    现在不打仗了,百姓要吃饱饭。这是霍彦心中最朴素的信念。他计划今年向国库争取一大笔款项,用于在全国范围推广这些能极大提升耕作效率的新农具。他手下那个冯姓内侍的侄儿冯昌,心灵手巧,根据他的模型成功改良了翻车,大幅降低了制造成本。霍彦也准备派人快马前往东莱郡黄县,征调赵过入京。他打算让赵过牵头,大力推广曲辕犁、耧车和改良翻车。


    同时,他还计划《汉青年》领头,编写通俗易懂的农业指导书册,并从中选拔一批踏实肯干的,授予“劝农吏”的职衔,派往各郡县乡里实地指导耕作。此举既能推广农技,又能解决部分长安城内工匠子弟在江公处完成基础学业后却无合适出路的问题。


    “读书好、有一技之长的,我找人举荐,让他们入仕为官。读书平平但肯吃苦耐劳的,我创造岗位,让他们做吏员。”


    吃饱肚子,带动就业,盘活经济。


    霍彦的思路清晰而务实。


    只是霍彦的折子,刘彻看也不看。


    天子甚至明确表示,现在不想看他的任何奏章。


    刘彻就是要逼霍彦亲自去见他,亲自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违逆”。


    霍彦抬手用力捏了捏酸胀的眉心,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压力揉散。


    霍去病见状,示意乳母进来将依依不舍、还伸着小手要抓霍彦衣角的霍嬗抱走。他对霍彦道,“你先歇会儿再说吧。”


    霍彦却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无奈,直言道:“不必歇了。我干着急有什么用,陛下不批我的折子,我要么服软,要么自己动手。”


    他不想服软,自己动手吧。


    霍去病这半个月忙于整顿北军,未曾上朝,但也听闻幼弟在朝堂上与人争执,甚至惹得天子不快。他放下手中的简牍,正色问道:“你那折子里写了什么?予我瞧瞧。”


    霍彦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抄录的奏疏副本,递到霍去病面前。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落的暮色,半张脸笼罩在书斋内昏黄的阴影里,神情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怅惘。


    霍去病把折子一开,眉跳了跳,沉默良久,他道,“阿言的文采愈发好了。”


    小霍郎不光有一张利嘴,还有一手好文章,他写的《酒榷六策》,现在还在被太学生传阅。这篇安黎元书更是他文笔之大成。


    洋洋洒洒几万字,尽显他家阿言的才情。


    霍彦幽幽瞥了一眼他,像夏天的薄荷冰,凉凉地。


    霍去病笑了。


    “陛下当时没把你打死,真的足够爱你了。”


    瞧瞧这文章,只有第一句,陛下承天统极,威加四海,北击匈奴,南平百越,宇内清宁,兆民归心,刘彻能听下去,其他的那是每句都在骑脸输出,句句全是干豪族,打地主,解放百姓。陛下,你行不行?


    瞧瞧这最后几段,今日天下,虽外患渐弭,内忧犹存。方今豪强并起,竞逐膏腴,兼并之风日炽。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每遇丰年,谷贱伤农,民多弃田。一逢灾歉,粮价腾踊,若遇饥年,饿殍相望。贫者为求一饱,或鬻田宅,或典妻孥,甚者沦为僮仆,辗转沟壑。此非独民之不幸,实乃国之隐忧也。


    夫水旱无常,岁有丰歉,此天道也。若能预为之备,则灾不为害。臣愚以为,可仿古之遗智,参当世之需,行二策以纾民困。


    这不算完,后面还有治策呢。其一,设常平仓于郡县。丰年之时,郡县官署以时价增什一收购民之余粮,储于仓廪,勿使谷贱伤农。灾年之际,再以原价减什一出粜,平抑市价,勿使商贾囤积居奇。如此,则“丰不伤农,歉不害民”,民有恒产,家有储蓄,自无卖田鬻子之苦。


    其二,立济贫坊于长安。方今春荒之际,农民乏种少器,往往束手待毙。可借陛下天威为信,设坊于京中,向贫者贷予钱谷、农具。凡贷者,验其户籍,明其用途,岁末偿本,不取其息;若遇大灾,可延至次年。如此,则民得接济,不误农时,春种有资,秋收有望,自□□亡之患。


    霍去病看完,忽然想知道刘彻的脸色了,估计黑得成煤炭了。


    霍彦把折子收了,道,“我没错。”


    匈奴虽是心腹大患,但正在疯狂兼并土地、日益壮大的豪强地主阶层,才是帝国肌体上不断滋生的附骨之疽。任何时代,疯狂兼并土地、盘剥农民的地主,都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大敌!


    他曾在“弹幕”中看到有人轻描淡写地说地主不过是占点地、雇人种粮而已。霍彦对此只能报以一声沉重的叹息——说这话的人,定是在太平岁月里安逸得太久,早已忘记了地主阶层的贪婪本质!他们混淆了“农场主”和“地主”的概念。农场主依靠耕种作物获利,他们害怕灾年;


    而地主,其核心盈利模式根本不在于作物本身,而在于土地的兼并和买卖!他们最盼望的就是灾荒之年。一旦灾荒降临,食不果腹的贫苦农民为了活命,就不得不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贱卖祖传的土地。地主们便趁机以极低的价格鲸吞大量土地,甚至有些恶毒的地主,还会在灾年放高利贷,让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沦为他们的债务奴隶,替他们耕种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还要缴纳沉重的租税!


    霍彦绝不允许这样的惨剧在大汉的土地上蔓延!他与“弹幕”反复商议后,才决定在各地郡县设立“常平仓”,丰年时以合理价格收购余粮存储,灾年时再以平价或低价售出,平抑粮价,赈济灾民。他计划在长安城率先试点设立“济贫坊”,借鉴“弹幕”中“现代银行”的理念,以天子刘彻为信用担保,向贫苦农民提供小额、低息甚至无息的贷款,帮助他们购买粮种、农具,渡过春荒或灾年的难关。


    他无错,这道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折子,也无错。


    “他不懂商事,就不该管。”


    此刻他的模样,竟与多年前霍去病在黄河岸边偶然瞥见的、当地百姓感念霍彦治水之功而悄悄塑造的石像重叠起来。那时霍去病还曾笑话那石像将少年霍彦塑得像个悲天悯人的老朽。可如今看来,霍彦眉宇间那份沉甸甸的忧思,竟与那石像如出一辙。


    霍去病看着霍彦,眼神锐利如鹰隼,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便你去服软认错,陛下也未必会批。阿言,你比我更清楚。”他顿了顿,道,“陛下生气的理由。”


    你没有像桑弘羊那样,一门心思为陛下聚敛财富,反而心心念念要把钱花在陛下眼中如同蝼蚁的黔首身上。或许,你从一开始呈上这道折子,就是在试探陛下的态度和底线?


    陛下不傻。


    霍彦仿佛被这犀利的目光刺穿,有种心思无所遁形之感。他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低声骂道,“蠢!钱币之道,贵在流通!百姓囊中羞涩,无钱可花,天子府库中即便堆积如山的黄金也不过是些不能生息的死物!况且,天下之财,岂有只进不出之理?陛下能支持盐铁官营,酒政改革以充实国库,为何就不能接受我这惠及农桑、固本培元的改革?天子有钱,国库充盈,那只是表面富足。唯有底层百姓仓廪殷实,手里有余钱,才是真正的国富民安!”


    霍去病听着弟弟这番宏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阿言,”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非天子臣。”


    你口口声声为天子,为国库,可你霍彦骨子里最不忠,你压根儿就没长唯上之心。你不仅自己不拘泥于此,你更要培养一批像司马迁这样,心中有民、有法、有自己信念的官员。你想要的,是一个运行在“道”与“法”之上的国家,而非仅仅依靠帝王喜怒维系。


    阿言啊!你这只小狐狸的尾巴,终究是藏不住了。


    霍彦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整个人都怔住了。内室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窗外归巢鸟雀的啁啾。


    良久,霍彦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初时压抑,继而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锐利锋芒。


    “他要钱,我帮他开源,他要战,我倾力支持,他要人才,我为他举荐培养。我付出的,可比那些只会跪在地上高呼天子圣明的蠹虫多出千百倍!” 他的眸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直视着霍去病,“如今,我想从这滔天的洪水中,分润出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瓢,去润泽一下那些即将干渴而死的禾苗,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难道非要我像桑弘羊那样,时时刻刻只算计着如何掏空百姓的口袋去填满陛下的私库,才算是忠!”


    他亳不避讳野心,“他想挡我的路,那我先绕一下。”


    那宝贵的铁料要送到他的工坊手上,桑弘羊派去的那些铁官,不少是他早年收养的孤儿或是他工坊里工匠的子侄。他自有办法让他们“阳奉阴违”,悄悄匀出些铁料来打造农具,再通过自己遍布各郡的霍氏商行暗中销售或租赁,神不知鬼不觉。况且,他手上还有几座早年以极低价格购入的优质铁矿,藏在淮南和胶东的深山之中。只要运作得当,足以支撑他前期推广所需。


    我与他熬着就是。我好好保养,我看谁能熬过谁。


    大不了,我扶幼主,我摄政。


    霍去病畅快地笑了出来,眼中全无恼怒之意,反而带着几分了然和欣赏。他站起身,走到霍彦身边,毫不客气地伸手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揉得一团糟,像小时候逗弄他一样,“在朝的衮衮诸公,真正死心塌地忠于陛下的,能有几个?咱俩本就不兴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阿言,你与他们不同。陛下他是真把你当成了亲儿子看待,你别总像个刺猬似的,直戳戳地往上撞。” 他顿了顿,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你好歹学聪明点,把你的锋芒包一包,软语哄哄他。不然,咱们那位姨父陛下的小心眼劲儿一上来,他不如你意,那才叫一个磨人,能烦死你。”


    霍彦没好气地拍开他在自己头上作乱的手,低声嘟囔,“说得轻巧!我是逆子,你霍大将军又好到哪里去?现在被罚着处理这些琐碎政务、像头拉磨驴的不是你?”


    霍去病非但不恼,反而得意洋洋地挑眉,露出一个“你能奈我何”的笑容,“是啊!所以这折子,你找舅舅递去!舅舅是大司马大将军,位份在那摆着呢!陛下本来就对舅舅心怀愧疚,他递上去,陛下总得给几分薄面吧?”


    霍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凉凉的:“……你的请假折子,舅舅看都没看就扔了。”


    舅舅跟刘彻是一伙儿的,都是压榨咱们的帮凶!啊啊啊!


    霍去病得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肩膀也垮了下来,像被戳破的鱼鳔,焉了。


    “……那兄长大抵是真的病了,心力交瘁,急需休沐。”


    霍彦看着他阿兄这副耍无赖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算了,要不……你去服个软?让舅舅回来,我再把折子给舅舅,舅舅以大司马的名义下令执行,总能绕开陛下吧?”


    霍去病一听,猛地从胡床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像出击的豹子。他一把抓过案头那方沉甸甸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金印,豪气干云地道,“服什么软!你兄长我现在也是大司马!舅舅能办的事,我也能办!不就是找个地方先试点吗?简单!你去胶东,那是你的老地盘,让司马迁先在那边把常平仓’的架子搭起来!我这就去尚书台,压着他们尽快给你把文书批了!至于人嘛……” 他大手一挥,“我以大司马府征辟属官的名义,发令让赵过即刻进京,来我府上做长史!他平日跟着你办事便是!名正言顺!”


    按理来说,霍去病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秩比三公,征辟个属官,安排个试点,完全没毛病,程序上挑不出错。


    霍彦被阿兄这简单粗暴又有效的法子逗笑了,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爽朗的笑声驱散了几分。他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当即铺开素帛,提起狼毫笔,笔走龙蛇,刷刷刷写好了征辟赵过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府长史的文书。霍去病端端正正、力道千钧地盖上了他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金印!


    数日后,这份加盖着大司马金印的征辟文书,由一队精悍的骑士护送,快马加鞭,在凛冽的秋风中送达了东莱郡黄县。


    赵过接了文书,对着长安方向深深一拜。他收拾好自己多年积累的几卷农书和笔记,告别乡邻,带着满心期待和一身本事,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途。很快,他便成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府新任的“长史”,然后就几乎天天跟着霍彦跑了。


    今天霍彦带着他去试验新开垦的荒地,明天又去察看堆肥的进度。


    “大人今日又要带咱们下地!”


    赵过对同僚冯昌感慨,虽然累,但干劲十足。那些新式农具,轻巧省力的曲辕犁、播种均匀的耧车、汲水灌溉的翻车,确实比老旧的直辕犁、撒播和桔槔好用太多了。更让他感动的是,他小爹给他带了点心和温好的羊奶茶,犒劳他们的辛苦。


    “我小爹真好!”赵过和冯昌私下里念叨。


    而霍去病用一个赵过,成功从霍彦那里“敲诈”来了上次俘获的那些匈奴贵族和缴获的牛羊财物。霍彦答应得很爽快。兄弟俩联手“销赃”,但凡有登门的,管他是豪商还是权贵,一律进霍府,按“批发价”打包带走,不要还不行!


    关键是这些变卖所得的钱帛,完全不用经过桑弘羊那个老抠门的手,也无需跟国库扯皮,全部直接归入骠骑将军府的私库,由霍去病自行支配。这笔钱,足够他挨个足额发放抚恤金,还能给每个解甲归田的将士额外发一笔安家费和几石粮食。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操作,加上霍彦商行在运输和销售环节的贴省去了层层盘剥和繁琐流程,效率奇高。


    霍去病不用再跟桑弘羊扯皮打擂台,心情瞬间大好,看什么都顺眼。他这段时间干啥都雷厉风行,不光给自己抢军费预算抢得风生水起,他还给霍彦也争了一点。


    霍彦近来心情也好了不少。借着阿兄这位大司马的赫赫权柄,他行事顺利了许多,巧妙地绕开了刘彻的直接干预。司马迁在地方上筹建常平仓也干得热火朝天。赵过、冯昌这两个得力助手更是常伴左右,三人凑在一起,灵感碰撞,火花四溅。目前已经有两三款最实用的农具,比如轻便的曲辕犁和小型耧车,正顺着霍氏商行遍布各郡的商路,以“租借试用”的方式,悄悄流向急需的农户手中。


    霍彦的《汉青年》农学板块更是有模有样,江公不耐烦这些俗务,那些个博士现在听夏侯始昌的,夏侯始昌是谁的人?


    霍彦得意的很,夏侯是我的人。


    夏侯始昌听了霍彦描绘的愿景,要编一本前所未有的农书,汇集天下农技精华,指导百姓精耕细作,让大汉再无饥馑之忧顿时热血沸腾,深感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他立刻应下霍彦所请,亲自带着一帮年轻学子,卷起裤腿,深入长安郊外的田垄阡陌,走街串巷去拜访经验丰富的老农。学子们恭敬地请教,认真地用刀笔在简牍上记下笔记,回去后再整理成条理清晰、通俗易懂的文章。


    霍彦自己更是身体力行,时常向大司农署里那些皓首穷经、一辈子研究农桑的老博士们虚心请教。他不嫌脏不嫌累,亲自下田,甚至兴致勃勃地跟赵过他们一起研究如何堆沤高效肥料,那股认真劲儿,心疼得桑弘羊直叫乖乖。


    如果说卫青是随他们耍的爹,桑弘羊,主父偃配着东方朔就是溺爱孩子的慈母,他仨轮番上阵,苦口婆心,“阿言,这些粗活让下面的人去干就行了!”


    “你这细皮嫩肉的,万一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快上来,尝尝新进的蜜饯果子!”


    霍彦要听,霍彦就不是霍彦。


    这天,风和日丽,正是测试新改良翻车汲水效率的好日子。霍彦又带着赵过、冯昌几个,挽起袖子,在长安郊外一处试验田边的河渠旁测试。水车吱呀呀地转动,清澈的河水源源不断地被提上岸,流入干涸的沟垄,引得附近的农人好奇围观。


    就在这时,霍彦那位掌控欲极强的“母上大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刘彻好像一只比格,他一听闻,他大儿宁愿下地,都不愿来跟他说说话,服服软,气不打一处来。


    “近四个月了!他就不理朕一点儿?!宁愿在泥地里打滚也不肯来跟朕说句话?!”


    派来宣他即刻入宫的冯内监,看着霍彦一身泥点、裤腿卷到膝盖的模样,脸都快皱成了苦瓜,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


    一想到一会儿又要吵架,霍彦无力又颓丧。


    任谁跟刘彻吵架,都会有无力感的。


    他磨磨蹭蹭不想换衣裳,甚至想直接跳进旁边的水渠里泡着躲清静。冯内监一个劲地使眼色给自家侄儿冯昌,冯昌却装作专心研究水车结构,头都不敢抬。


    霍彦给自己暗暗打了打气,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冯内监上了马车。临走前,他还不忘对着赵过和冯昌的方向,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找我舅舅!


    找我阿兄!


    救命!


    HELP!


    天边晚霞已起,天空都被染上粉意。


    未央宫巍峨的宫阙轮廓在余晖下依旧是金碧辉煌,如同蛰伏的巨兽。玄甲羽林郎执戟而立,神情肃穆,这一幕庄严肃穆,让霍彦恍惚间想起了曾看过的纪录片。


    霍彦身着玄端朝服,深衣广袖,步履沉稳地踏上通往宣室殿的白玉阶。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在冰冷光滑的石阶上。


    一步,一步。


    殿内,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巨大的铜漏滴答作响,一股沉水香混合着墨与竹的独特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汉武帝刘彻高踞御座之上,翻看奏书,他没束冠,只扣个了铜环,低头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只余下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四周侍从无一人敢说话。


    他就是在等霍彦。


    霍彦趋步上前,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宽大的袖袍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脊梁挺得笔直,声音清朗平稳:“臣霍彦,叩见陛下。”


    “嗯。”刘彻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听不出喜怒。他并未让霍彦起身,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御案,发出清脆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目光落在霍彦低垂的头顶,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你今日下地了?”


    霍彦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额角几缕碎发垂落,他深吸一口气,这沉水香进了满口,滞涩得很。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板,“陛下明鉴。国之根本在于农桑,臣身为搜粟都尉,下地躬耕,体察农情,乃是分内之责,应当应分。”


    “嗯。”刘彻的声音依旧低沉冷硬,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回响。“你就只有这一句话对朕说?”


    他不知不觉喉口有些干涩。


    霍彦伏跪,“陛下想要臣说什么?臣所说都在折子里,而陛下不愿看。”


    他说完,又不说话了。


    这死样子。


    刘彻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笔架墨砚叮当作响,“逆子!朕没看!你看看你写的是什么东西,左一个万民卖地求生,右一个百姓苦楚,你是在指责朕不恤民情吗?!”


    他身上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燃烧着怒火的眼眸牢牢盯着霍彦。


    “朕是你的君!朕是你的父!”


    你便如此!你便如此!


    他霍然起身,下摆带起一股劲风,几步便走到御阶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依旧跪伏在地的霍彦,他抬起霍彦的脸,带着质问。


    “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天子?!朕给你的权柄,是让你去收拢人心,去散财施恩的吗!”


    刘彻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在霍彦心头,“阿言,满朝之人皆可如此拢络人心,唯你与你的舅兄不该!你懂不懂!”


    “朕要的是开疆拓土、万国来朝的雄主!钱粮,是朕的刀!是朕的箭!不是让你拿去填那些永远填不满的穷坑!”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指着霍彦的手指甚至有些颤抖,“你与桑弘羊争执盐价,朕容你!你保司马迁那个酷吏,朕也依你!罚金五百,不过是小惩大戒!可你呢?变本加厉!拿着朕的钱,去收买天下人心!阿言你的心,究竟在何处?!”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朕待你…不好吗?”


    殿内落针可闻,侍人屏息垂首。


    皇帝的怒火如此炽盛。


    霍彦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膝盖传来阵阵寒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凌厉目光,以及周围侍从们投来的复杂视线,有同情,有惊惧,更多的是一种担忧。皇帝的斥责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他的神经。他缓缓抬起头,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透着一丝近乎悲凉的澄澈。


    “陛下待臣好,臣待陛下不好吗?”


    他并未辩解,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沉水香混合着墨的气息此刻格外浓重。他挣开刘彻的手,再次伏低身体,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凉的地面,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


    “我从没想过要收买人心,我的奏书上写的是借陛下天威为信,是以圣天子之名。姨父问我心何往,我所求,只为社稷安稳,黎庶能有一线喘息之机,免于饥馑流离,仓廪实,方能知礼节。衣食足,方能知荣辱。我想要大汉之民安好。但这并不与您的不世功业相冲突,万丈高楼起于累土,民力若竭,如涸泽而渔,纵得一时之鱼,终失万里之泽。”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复又重重叩首。


    “臣不敢妄议圣心,更不敢有丝毫僭越。唯请陛下……再多看一眼臣的奏章。臣百死以偿。”


    他的头重重低下。


    这句话一说出来,像一根刺,比激烈的抗辩更让刘彻烦躁。他看到了霍彦叩首时,那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又竭力松开的手。阿言从来就不是温顺的绵羊,他的顺从里总藏着倔强的骨头。刘彻心中的怒火并未平息,只是不那么旺了,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给他搬个胡床来!”


    刘彻走回御座,并未坐下,而是背对着霍彦,面朝着殿外的落日,他显得很孤独。“阿言,朕看了。”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冰冷地扫过跪地之人,“朕也知道你背着朕已经去做了,司马迁,很好,去病,很好。”


    霍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强装的平静终于碎裂,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和深沉的痛楚迅速掠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更加深沉的灰暗。他袖中的手指猛地蜷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绣衣使者……


    “朕就在等,等你来跟朕袒白!来与朕说说你的想法,朕能得到什么?” 刘彻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斩钉截铁,“而不是这些谏言!朕会不知道什么是好!朕会不知道你不会害朕!从酒政定价开始,朕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你提建议,朕不奇怪。你反对朕分卫霍,朕可以容你。”


    “但你现在是什么?!” 刘彻猛地转身,眼中怒火重燃,“你背着朕,私自调人,挪用军资,擅行地方!你个无君无父的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你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跟朕谈你的国计民生!” 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厌烦,“退下吧!朕乏了。”


    “陛下,此事都是我的错!”霍彦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


    “朕的话听不见吗?” 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殿内。“退下!”


    霍彦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沉重冰冷的空气都吸入肺腑。他缓缓地、一丝不苟地再次叩首,额头重重地碰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再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


    “臣……不退。”


    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陛下厌臣。臣有父。有君。”


    他宽大的玄端朝服显得有些空荡。


    “姨父辱我。”


    刘彻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良久,他道,“你退下。”


    “臣只问陛下一句,若是我认下我无君无父。” 霍彦抬起头,泪眼朦胧却直视着刘彻,“陛下……愿意推行臣之策吗?若陛下允行此策,五年之内,臣敢保天下安然,仓廪渐实!”


    刘彻被这近乎挑衅的亲昵和斩钉截铁的保证噎得胸口发闷,他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滚吧!朕没那么多钱给你折腾!滚!”


    霍彦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泪,“臣明白了!”


    他深一拜,并未再看刘彻一眼,也未理会两旁侍人各异的目光,只是挺直了脊梁,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宣室殿。阳光从高大的殿门外倾泻进来,勾勒出他孤单的背影,一步步踏入那刺目的光晕里,最终消失在殿外长长的宫道尽头。殿内,只留下铜漏单调的滴答声,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霍彦站在未央宫高耸的宫墙阴影下,抬头望向那被朱红高墙切割成狭长一片的灰蓝天穹。一只孤雁哀鸣着掠过。


    告缗令,该出场了。


    殿内,刘彻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御阶上,目送着霍彦消失,心中翻腾着愤怒、挫败、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恨。他烦躁地踱回御案前,一把抓起那份奏疏副本,再次展开。


    他读了三四遍,霍彦的笔触比几年前更加锋利老辣,锋芒毕露,几乎字字见血。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忧国忧民之心,那缜密的条陈却又让他无法不爱。


    谁能不爱才华横溢的小霍郎。


    心中五味杂陈。


    “朕就没见过他这样的孩子!” 刘彻低声咒骂,带着一种近乎抓狂的无奈。


    不对!这混账东西是走了,可还有个帮凶呢!


    刘彻猛地抬头,眼中怒火重燃,对着空旷的大殿吼道,“来人!去!让霍去病那个混账东西,立刻!马上!给朕滚过来!”


    第112章    无错,不认!


    刘彻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骤然响起。侍立一旁的内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战栗着应了声“喏”,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光可鉴人的丹墀金砖,踉跄着冲出沉重的殿门。他很慌, 但不敢露出一丝声音,好在他很快出去, 然后一股脑儿冲进寒风里。


    长安的深秋早已经有了冬日的气氛, 朔风卷着落叶,呼啸着掠过未央宫高耸的朱漆廊柱与描金的殿顶。檐角悬垂的铜铃发出一声接一声。


    叮咛,叮咛, 如同呜咽。


    殿内,巨大的青铜兽炉吞吐着温热的云雾,殿中椒泥涂抹的宫墙在摇曳的火下泛着暗红光泽,无论白日黑夜,未央宫从不熄灯,映衬着御座上的帝王身影像是一只狰狞的怪物。


    内侍不敢延误,寻了霍去病。


    霍去病不敢耽搁,匆匆放下手中文书就与他走了。


    深秋的晚间星子疏落, 霜寒露重,霍去病一身单衣,连披风都未着,仿佛不知道冷一般,叫风一吹,本就有些昏沉的头只觉得有些疼。


    但这不算什么, 他极会忍痛,一路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内侍头也不敢抬, 走在宫墙下, 极小心地给霍去病引路, 霍去病到时正巧冯内侍引着几个人出来,一行人在暖阁门口遇了个正着。


    那些人皆着锦绣华衣,约莫四五人,为首的那人长了一双三角眼,落在霍去病身上的眼神让霍去病几乎下意识皱眉,这个人像他在大漠见过的食腐鸟。


    冯内侍见到霍去病,满脸堆笑,忙上前一步,冲他施礼道,“君侯,这几位是陛下的绣衣使者。”


    霍去病这才拿正眼看他们一行人,只是微末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为首男子见了霍去病连忙施礼,“小人江充见过大司马骠骑将军。”


    霍去病肩上落了霜,整个人身上裹着一层寒意,冷淡点头,示意他起来。


    江充倒是乖觉,给他让了道。


    两拨人错身而过,霍去病往里走,一进来,一股寒气也随之涌入,卷动了几缕香烟。他未有再前,只是细细拂去自己肩上的几片寒霜,而后看了冯内侍一眼。


    冯内侍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躬身,轻道,“绣衣使来还是为了军粮贪污一事,不过早前,小郎君也来过,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言尽于此,已经是看在霍彦的面上了。


    霍去病颔首。


    因着刘彻事先要见霍去病,故而无人拦他,他大步流星朝前进了内殿,而后对着刘彻一丝不苟地行礼,声音沉稳有力,“臣霍去病,参见陛下。”


    他进去的时候,刘彻正低头看一封奏章,刘彻不让他起,他就一直跪着,没有半分不愿。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时间在压抑中流逝。二人一坐一跪。


    刘彻放下奏章,凝望着他,神情复杂。


    去病自幼便少言不泄,沉稳内敛,实则生就一把反骨,仿佛全身上下都是勇气。


    刘彻看着他,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又爱又怜,又怨又恨,甚至比对霍彦的情感还要浓烈三分。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此刻殿内不宜有外人,他还要用霍去病来平衡卫青的势力,此刻的训诫,传出去终归不妥。


    偌大的宣室殿内,只剩下二人相对。霍去病纹丝不动,面色亦不动。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兽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双方像是在无声地僵持,可论及耐力,谁能比得上这位曾在千里大漠中奔袭如电的冠军侯?


    良久,帝王的质问,终于到来。


    “去病,”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怒火灼烧过的沙哑,“你可知罪?”


    霍去病闻声抬起头,明亮的眸光瞬间熄了。


    “臣愚钝,不知陛下所指何罪?”


    他这一否认,如同火上浇油。


    “哼!”刘彻抄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章,狠狠摔在霍去病面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背着朕,私调赵过!挪用军费!庇护你幼弟擅行农政!你这个大司马,就是这般监察属官的!你幼弟在朕面前口出狂言,无君无父!你这个兄长,又是如何管教的?!”


    帝王的声音很稳,但任谁都知道他在压着火。


    霍去病弯腰,从容地捡起那份奏疏副本,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没有丝毫慌乱,可手上的青筋,隐隐的头疼暴露他的心绪。


    无君无父?


    这是骂阿言有爹生没爹养吗?


    他的心有些颤,面上却未有任何变化。


    “阿言无父有兄,长兄如父,臣即他父。他年纪尚幼,言语冲撞之罪责,乃臣未尽管教之过,臣一力承担。”他说罢,顿了顿,迎着刘彻愈发阴沉的目光,缓缓俯身,额头微微碰了一下自己撑在地上的指尖,继续道,“另陛下所言诸事,容臣相禀。赵过入京,是臣以大司马骠骑将军府征辟属官的名义调任。所调用之钱帛,乃臣买卖匈奴及阿言经商所得之利。依着军功爵赏律,此等钱帛本就可由主将酌情支配,用于抚恤士卒、安置归降。臣用之推广新式农具,惠及军民,实乃分内之事,并无不妥。至于阿言下田督造农具,身为搜粟都尉,此乃其分内之责,亦无甚不妥。”


    他再次停顿,目光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刘彻的眼睛,“若陛下觉得臣所行不称意,可直接免了臣的官,一切所行皆是臣首肯,无君无父乃是臣,与臣幼弟无关。”


    他说罢,右手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刘彻亲赐的宝剑,剑光如雪,映照着殿内跳动的烛火和他冷峻的侧脸。他没有丝毫迟疑,双手托剑,高高举过头顶,腰绷得很直。


    “陛下若是觉得免官不解恨,可以杀臣。”


    剑,横亘在君臣二人之间。殿外的风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剑身上流转的寒光,映照着刘彻怒火中烧的脸,也映照着霍去病没有一些表情的脸。


    那昔日的温言期许。


    “此剑给去病,去病替朕扫平四夷。”


    “愿为陛下手中利刃。”


    在此刻全化作最尖锐的讽刺,仿佛缓慢地切割着刘彻的心。霍去病一声不吭,低头强忍心痛。


    “臣视陛下为父,父杀子,天经地义!”


    刘彻知道他所言非虚,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霍去病,这个他一手提拔、倾注了无数心血、视若亲子的小将军。不自觉眼眶通红,一股被背叛和失控的怒火直冲顶门。


    “你在逼朕!”


    刘彻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喉间的腥甜。他猛地一步跨下丹墀,靴底踏在散落的奏书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一把夺过霍去病手中的剑。


    冰冷的剑柄入手,他手臂肌肉贲张,剑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直指霍去病的咽喉,距离不过寸许!


    “你当朕真舍不得杀你!”


    冰冷的剑锋几乎触及霍去病的皮肤。他沉默了片刻,任由那把曾经象征着帝王无限恩宠的利器抵在自己要害。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


    “正如陛下从不怨臣张狂,只怨臣不听话一样,陛下杀臣,臣丝毫不怨。可陛下把臣抬到与舅舅的对立面,臣怨。”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可一句一句砸在刘彻心里。


    “舅舅待臣如子侄,臣一直以为臣是舅舅的继承人,会和他一样为大汉打一辈子的仗!可现在满朝上下皆言臣乃新贵,与舅舅不和。若非阿言从中转圜,不知道原本待我如子侄的叔伯们此时如何看我,陛下高瞻远瞩,为大汉计,可焉知臣之痛矣!臣可以位极人臣,臣也自信臣配得上位极人臣!臣愿为陛下驱使,可臣不愿,也不能做陛下对付舅舅的器物!”


    他迎着剑锋,膝行向前一步,左手狠狠攥住了那冰冷的剑刃,锋利的刃口瞬间割破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


    一滴,一滴,砸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刺目,灼人。


    霍去病的血是热的。


    “陛下质问臣为何助阿言,陛下说臣纵容阿言,其实,明明是阿言在纵容臣。”


    他嘴角勾起一抹复杂而苦涩的弧度。


    “臣非是剑,臣有心。朝廷喂不饱我的将士,快到冬日了,他们的妻儿不该冻毙于饥寒。臣连日上书索求抚恤,石沉大海。臣不傻,臣恨自己不能装傻!桑弘羊大人根本不愿意为边军士卒花钱。他们跟着我战死,可战争结束,除了臣,没人记得他们。臣可以实话告诉您,哪怕不是阿言,那时只要有人愿意给臣钱,臣都会为他行方便。”


    “只是那人是阿言。”他轻笑,带着一种庆幸的语气,“还好是阿言,阿言有心,我有权,为他行方便,再好不过。”


    刘彻瞳孔骤然紧缩,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这是在骂朕忘了你的将士!朕给了他们爵位赏赐,给了抚恤!你还要朕如何?!”


    陛下,您给了。那些赏赐层层盘剥,到了真正失去手脚、家破人亡的士卒遗孀手中,只剩寥寥几吊铜钱。那点钱,如何支撑他们熬过这漫漫寒冬,熬过未来数年。


    唯有像阿言说的,寻找更高产的作物,制造更省力的农具,所有人才不会死。


    霍去病心中呐喊,面上却依旧冷硬。


    “臣不敢。”霍去病微微躬身,“臣只是陈述事实。臣就是这样想的。臣永远不会欺瞒陛下。”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霍去病掌心血滴落的“嗒嗒”声,和殿外狂风更加凄厉的呜咽。青铜兽炉中的炭火在噼啪作响,释放着最后的暖意。


    一个站着,剑染鲜血,一个跪着,背脊挺直。


    刘彻看着霍去病染血的手、倔强的眼、挺直的背,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执着,与霍彦重合在一起。他的去病变了,他不明白是阿言改变了他的去病,还是去病改变了他的阿言。他心中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最厌恶的失控感。他最引以为傲、最锋利的两只鹰隼,听见了他的呼唤,最终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甚至不惜以利爪相向。


    最终,巨大的、被忤逆的愤怒彻底压倒了所有复杂情绪。他猛地扔开那柄染血的剑,抄起自己的佩剑,用剑脊狠狠抽打在霍去病挺直的背脊上!


    “逆子!你诛朕的心啊!逆子!”


    沉重的打击声在殿内回响。


    霍去病身体猛地一震,却依旧纹丝不动,生生承受着,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无错,有何要认!


    又是重重一剑落下!


    “逆子,你给朕认错!”


    刘彻的眼眶微红。


    霍去病喉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他咽下血,才道,“无错,不认!”


    他这副倔强不屈、沉默硬抗的模样,让刘彻瞬间想起了霍彦,怒火更炽!


    “逆子,朕说你错你就是错!”


    又是一剑!


    寒风也吹到了长安城东的霍府。


    月上柳梢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几株光秃秃的梨树上,嶙峋的枝桠在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跟猫儿发春似的。


    书房内数个精致的青铜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松木炭散发着干燥而清冽的香气,驱散了冬夜的寒意。霍彦今日被训斥后便没了兴致,嘱咐几句就径直回了家。他已换下了沾着田间泥点的朝服,穿着一身素色的深衣常服,宽袍大袖,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胡床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黑漆描金云纹案几。


    案几上摊开的并非寻常文书,而是厚厚一沓学子整理誊抄的农书摘要,以及桑弘羊那边送来的、记录着盐铁官营收支的几大册简报。


    烛台上的牛油大灯跳跃着稳定的光芒,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庞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他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目光则在简报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间逡巡。他提笔在简牍边缘轻轻勾画,下一步,该在关中地区推行新的盐铁调度了。


    那些诸侯国的势力早已被推恩令瓦解成残渣,他提笔勾出几个尚存顽固势力的名字,打算让兄长霍去病偶尔出门溜达一二。


    风吹开窗,侍从忙关了,他还是轻咳了几声,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但手中的算盘却一刻未歇。


    [崽崽,休息会哦~]


    [嗯嗯,好好休息~]


    [对付彻子好累的。]


    ……


    [咳,彦彦宝宝就该多休息,我帮你算。]


    又一行文字飘过。


    霍彦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手中的算珠终于停下,抬眼看向虚空,语气带着一丝戏谑,“占我便宜还没够,小暮。那些人且不管,你该叫我什么?”


    那帮算的文字似乎乱码般闪烁了一下。


    好在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家丞面带忧色,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主君,”家丞压低声音,躬身禀报,“宫里的冯内侍方才悄悄递了消息出来,陛下雷霆震怒,已派人急召君侯入宫了!”


    霍彦指尖的算珠一顿,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嘴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淡然。


    “知道了。阿兄自有应对。”


    声音平静无波。


    家丞却更加焦急,“主君!冯内侍说……说他在殿外听见了风声,陛下可能在用鞭子抽打君侯!”


    霍彦脸上的淡然瞬间冰消瓦解。


    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得袖袍带起一阵风,怒火与担忧在他眼中燃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我阿兄的身子还没休养好!他一身旧伤未愈!天杀的,如何忍得下心再打他!”


    话音未落,他连外袍都顾不上披,就往外赶。


    家丞显然早有准备,马匹已备好在府门口。霍彦拿了马鞭,身手矫健地翻身上马,厉声吩咐,“锁紧府门!”


    他脑中飞速运转,霍嬗年纪太小,身子骨又弱。若今夜他与兄长不能归来,或是真惹得刘彻暴怒抄家,绝不能惊扰了孩子。舅舅卫青那里也去不得,他们兄弟闯祸,舅舅也必受牵连。


    念头急转,他勒住缰绳,对紧随而来的家丞低声急促道,“若有不测……你立刻使人将阿光与阿嬗秘密送到主父偃府上,务必隐秘!”


    家丞神色凝重,深深一揖,“喏!”


    霍彦弄出的动静不小,霍光也被惊动,追到府门口,看着兄长翻身上马的凛冽背影,不安地叫了声,“仲兄?”


    霍彦勒马回头,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夜色掩去了他眼中的焦虑,他声音与平常无异。


    “阿光,有急事,我今日可能不回来了。你先回去,晚间若是得闲,就陪嬗儿玩玩,那孩子耐不住性子。待仲兄回来了,给你带东市新出的蜜饯果子。”


    霍光看着仲兄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心知定是出了天大的事。他握紧了拳头,压下满腹疑问,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自己此刻能做的,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嬗儿。


    霍彦又笑笑,让他放松,“没事的,去去就回。”


    随即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长安城被寒风笼罩的夜色中。


    未央宫。


    霍彦一路疾驰,马蹄踏碎宫道上的薄霜和落叶。他对未央宫熟悉得如同自家府邸,下了马,解了令牌,得了进去的许可,也不叫人带路,自己发疯似的穿过宫道。


    袍角纷飞,风声呼啸。铜铃叮咛作响,未央宫灯火通明,像极了恶兽睁开了眼。


    霍彦却一股脑的往前冲,往前扑。


    他跑快一点,他阿兄就少疼一点。


    他舍命般的往前跑,不顾沿途宫人侍卫的阻拦,一时半会儿很快便冲到刘彻寝殿,宣室侧殿的门口。


    还未喘口气,就看见殿外阶下,皇后卫子夫正焦急地踱步,华丽的衣裙在寒风中微微摆动,面色忧戚。


    霍彦疾步上前,对着卫子夫行了一礼,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臣霍彦,参见皇后娘娘。”


    卫子夫见到他,惊疑不定,但眼中也闪过一丝深意。


    “阿言,你……你怎么会深夜来此?”


    就在这时,殿内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属于霍去病的闷哼!那声音如同一根刺,狠狠扎进霍彦的心,挤出血来。


    他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故意露出些许疑惑,轻咳一声,语带一丝不合时宜的揶揄,“臣有要事需即刻面禀陛下。姨母,这殿内是何人?竟惹得陛下深夜动怒责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杏眼微弯,带着点促狭,“莫不是……陛下昼夜宣淫,扰了姨母清梦?”


    卫子夫被他这大胆的玩笑弄得一愣,随即明白他就是凑巧,心中稍松,但立刻又被殿内传来的动静揪紧,焦急地拉住霍彦的衣袖,“那里头是你阿兄!去病不知怎的触怒了陛下,现在……现在还不出来!听着像是在挨打!”


    她声音带着哽咽。


    霍彦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殆尽,换上了恰到好处的惊恐表情,“什么,阿兄?”


    话音未落,他不再耽搁,猛地挣脱卫子夫的手,不顾殿前侍卫的阻拦,如同一头护崽的猛兽,直直冲了进去。


    卫子夫惊呼一声,也连忙提起裙摆跟了进去。


    宣室侧殿内。


    霍彦冲过外殿,闯入内室时,眼前的一幕让他血都凉了。


    霍去病跪得笔直,但后背处,深色的衣料已被沁出的鲜血染透了一片。灯光下,那暗红的痕迹刺眼无比。刘彻面色铁青,手中紧握天子佩剑的剑脊,高高扬起。


    刘彻一句一句全是知错否?


    霍去病一声不吭,只是背挺得直直的。


    眼看又是一记重击要落下。


    “住手!”


    霍彦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护住阿兄。他完全不顾剑要袭来与旁人惊骇的目光,整个人如同护崽的猫儿一样扑到霍去病身上,用自己单薄的后背,硬生生替他挡下了这沉重的一击!


    “唔!”


    沉重的打击力让霍彦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但他双臂死死搂住霍去病的脖颈和肩膀,将他牢牢护在自己身下。


    刘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顿,看清扑进来的人,厉声喝问,“霍彦!你怎敢擅闯禁宫!”


    霍彦还未答话,紧随而入的卫子夫已慌忙行礼,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息怒!是……是臣妾见陛下盛怒,忧心去病,才使人急召阿言入宫的!”


    她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刘彻目光在卫子夫和霍家兄弟身上扫过,胸膛起伏,最终冷哼一声,将手中的剑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去病!”刘彻的目光再次锁定被霍彦护住的霍去病,他也看到了霍去病身上的血,声音发颤,“你知错了吗?”


    霍去病紧抿着唇,唇角干涩,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霍彦不要冲动。


    霍彦感受到身下兄长背部那濡湿黏腻的触感,心中的千头万绪瞬间被巨大的愤怒和自责淹没。


    我算什么弟弟?!他这一身伤,都是为我扛的!明明是我!我一辈子都拖累他!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平日的从容算计,只有一片近乎疯狂的决绝与悲愤,直视着刘彻,轻声道,“陛下,是我违逆圣意!是我擅行农政!是我诱哄我兄为我遮掩!所有罪责,皆在我一人!”


    “阿言!住口!”霍去病低吼,挣扎着想去捂他的嘴。


    可惜他生生挨了十几下,旧伤崩开了,浑身上下都没劲,不然不合制不住霍彦。霍彦的泪终于忍不住,他第一次放纵自己哭得那么失态,狼狈。


    “陛下,你是要杀了他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像叹息。


    随后他不顾霍去病的阻拦,双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去剥霍去病上身残破的里衣。


    霍去病无力地叹气,“你回去再脱。”


    霍彦给他塞了一颗丹丸,随后就立马检查伤口,撕下衣物,给他先暂时包扎。


    当纵横交错的伤疤——新的、旧的、箭创、刀痕、被剑脊打后旧伤赢裂绽开的皮肉,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明亮的烛火和帝后眼前时,整个内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卫子夫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泣,泪水瞬间涌出。


    霍彦指着那些狰狞的疤痕,手指颤抖。


    愤怒和悲痛让他几乎是嘶声的,他一道一道细数这满身的疤。一道一道细数,“这道是他十八岁时留的,他为追匈奴人,中三箭而不裹,回来时发了热,我让他补了好久。才恢复了,他就又去打仗,我跟着去了,他带头冲锋千里,我跟着去了……我亲眼看着他身先士卒,箭矢如雨,我身上只挨了几箭,都疼得夜不能寐!可我阿兄呢?他中了箭,就自己咬着牙叫我拔出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你要打仗,他还是要爬起来,是我,我阻挠打仗,他为此怨我。”他指着后面背部那道几乎贯穿左肩的伤,“我好不容易把他补回来的身子骨,又是马不停蹄!又是奔袭千里!”


    杜鹃啼血,句句悲泣。


    霍去病想阻止他,想告诉他别说了,霍彦却猛地甩开他的手,近乎是嘶吼着质问。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待我的阿兄!你知道每一次千里奔袭都是在烧他的心血吗?你知道他每一次重伤都是在折他的寿数吗?你知道我为保着他平安无虞,安安稳稳地活着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吗?”


    他说完,哂笑一声。


    辛辛苦苦大半年保养好的身子被抽没了。


    “你真当你的冠军侯,你的大将军是铁铸的吗?”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霍彦眼尾赤红,声音因极度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心血耗尽这个词。如果我不能把他补起来,任由他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最多两年!他必定沉疴难起,再难跨上战马!他会死!他会死在我面前!陛下!”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霍去病染血的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发出绝望而压抑的呜咽。


    “是我无能,我拖累你,我拖累你。”


    最后几声,已是泣不成声。


    刘彻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死死盯着霍去病背上那累累伤痕和霍彦崩溃痛哭的模样,脸上血色尽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帝王的滔天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惊骇、痛悔和巨大的无力感所取代,那感觉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卫子夫早已泣不成声,瘫软在宫女的搀扶下。


    霍去病紧抿着苍白的唇,眼神中也充满了震惊。他一直以为这半年只是身子虚了点,容易疲累,食量不如从前。阿言总是看他喝药,逼着他和舅舅一起喝。他还以为阿言最近又捣鼓出了什么强身健体的新药方,那药苦得简直要人命,但阿言说舅舅都喝光了,他才捏着鼻子灌下去的。


    原来,原来竟是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阿言是在为他续命?


    短暂的茫然过后,一丝释然掠过心头。


    哎,天妒英才。


    但哪有人是不死的呢,他这一生,无忧无虑,纵情自在,甚至还有可以托付一切的阿言,没有那么糟糕的。


    只是,他顿了顿,没有死在沙场,死在阿言他们的面前,对于阿言他们,太痛了。尤其是阿言。


    那他得活!


    他挣扎着,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拽了一下埋在他背上痛哭的霍彦的衣袖。霍彦哭得浑身颤抖,满脸泪痕,连耳朵都哭得通红。霍去病努力勾起一个虚弱的、却依旧明朗的笑容,他侧过头,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霍彦滚烫的脸颊,声音带着一丝哄劝的沙哑。


    “阿言别哭了。我还没死,不信你摸摸看,热乎的。”


    他试图将霍彦的头扳过来。


    霍彦恨极了他这“不知死活”的口吻,更恨他此刻还在强撑,偏过头去,只顾着撕扯自己干净的深衣内衬,想为他处理背上那道正渗着血的伤。


    霍去病低低地笑了下,不再勉强。他重新看向面色灰败、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的刘彻,笑笑,道,“陛下,看在臣也活不久的份上,您容臣先回家去吧。”


    “活不久”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彻的心上。他瞳孔骤缩,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腥甜涌上,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去病……”


    不死,孩子,我的孩子,我这般好的去病,怎么能死?


    霍彦却没有给他靠近的机会。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他不再看刘彻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比他高大健壮许多的霍去病稳稳地负在自己背上。他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但随即挺直了脊梁。他一步一步,背着霍去病,如同背着自己全部的世界,他提着那把沾着霍去病血的剑,谢绝他人帮助,艰难却坚定地向外走去。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笨死了,霍去病,你笨死了,你为什么不躲!”


    霍去病伏在弟弟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上,感受着他微微的颤抖和压抑的抽噎,心中酸涩又温暖。他搂着霍彦的脖颈,用未受伤的手,笨拙地、一遍遍地替他擦拭那似乎流不尽的眼泪,“阿言,你别哭了,我回去,我回去就喝药,喝一大碗。我乖乖的听话,然后就好了。你别怕呀……”


    霍彦的泪水流得更凶了,视线一片模糊。


    “你很不乖,我护不住,怎么办呀?”


    “不会有阿言护不住的人,”霍去病将头轻轻靠在霍彦的背上,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大鸟,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我刚才突然想到了想到了,万一我哪天真的,该托付谁”


    他顿了顿,感受到霍彦瞬间绷紧的身体,轻轻蹭了蹭弟弟的颈窝,带着全然的信赖和托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言,想到有阿言在,替我我就觉得特别心安。阿言,你就是我的依靠啊!”


    阿言就是他可以放心托付自己与所有的弟弟啊。


    什么拖累?明明他这个做兄长的,才是要靠着弟弟费尽心力、用无数钱财和精力养着的米虫啊。


    霍去病趴在霍彦背上,感受着弟弟身上传来的暖意和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心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在被殿外巡夜的侍卫惊疑不定地拦住盘问时,还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被错认成了霍彦。


    霍彦背着他,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长长的、被宫灯照得亮如白昼却寒气刺骨的回廊御道,一路上一言未发。只有压抑的啜泣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宫禁中回响。


    直到快要走出未央宫最后一道宫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时,霍彦才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我替不了你,为了你姨父,你的据儿表弟,你得好好活。”


    他微微侧头,声音压得更低。


    “没有你压着,我向来爱迁怒。我忍不住会想弄死所有可能威胁到我的人,扶幼主上位。把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你可以猜得到你一死,舅舅必定心灰意冷,便是他不许我乱来,那时也无人再能真正管束于我。我能做到什么地步,我自己都不敢想。”


    温柔体贴的假面被撕开,像是凶兽在喘息。


    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破坏欲很强。


    霍去病猛地收紧搂着他的手臂,“那你更要好好治我啊!阿言!我在你前面,你就不怕舅舅抽你了。”


    阿言真可爱,像只大猫猫,总喜欢撒娇。


    阿兄一定好好活着,阿言要努力。


    霍彦跟以前一样轻易被霍去病安抚,把他轻轻放上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马车,细心地用厚厚的毛毡将他裹紧。他又笑,跟当年那只小幼崽病病一样开朗。


    “我跟阿言是天下第一好,最信阿言了。”


    他轻声说,闭上了眼睛。


    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寂静的街道上,车轮碾过薄霜,发出吱呀的声响。霍彦坐在他身边,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闻言依旧沉默,只低声道,“睡会儿。”


    他心中的暴戾散去,给霍去病掩了一下袍角。


    霍去病就是个大撒娇鬼。


    马车凭着他的令牌无人敢拦,碾过长安城的青石板路,吱呀作响,最终停在了霍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前。府内灯火通明,显然早已得到消息。霍光带着家丞和几名心腹家仆,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内,看到马车停下,立刻迎了上来。


    “仲兄!大兄!”霍光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


    霍彦先一步跳下马车,他冲霍光一笑,家丞道,“主君,热水、伤药,烈酒、干净帕子!都已备好!”


    霍彦颔首,转身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内已经因剧痛和失血而有些昏沉的霍去病抱了出来。霍光见状,连忙和另一名健仆上前,想要帮忙搀扶。


    “别碰他背!”


    霍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此时即使作出柔和样子,也都是假的,他的眼冷得不像话。


    霍光的手僵在半空,只能看着仲兄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兄长高大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向内院走去。霍去病的头无力地靠在霍彦瘦削的肩上,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发出压抑的痛哼,冷汗浸湿了霍彦的肩头。


    “阿言,你连我都抱不动。我抱你,可不抖。”


    内室早已被炭火烧得暖如三春。霍彦小心翼翼地将霍去病俯卧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如释重负,闻言,反唇相讥,“你老有种,你老自己走。”


    霍去病不说话了,只轻笑着看他。


    他的身体,不,他的意志力强得可怕,毕竟他是别人捅他一刀,他能不知道疼的追人二里地的霍去病。


    霍彦觉得二里地都低估他。


    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里衣被他用剪子小心剪开、彻底剥离时,那遍布新旧伤痕、此刻又添上大片恐怖青紫淤肿和数道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剑脊创伤的后背,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饶是霍光早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眼圈瞬间红了。


    “光儿去睡吧。”霍彦这才注意到他,缓缓转过头,轻笑,“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明日不还要去跟太子读书吗!”


    霍光不敢违逆他,只得告退。


    灯火在霍彦半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霍府半步,包括皇后派来的人。违者,家法处置。”


    家丞被那眼神慑住,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并紧紧关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兄弟二人。霍去病侧过头,“阿言,吓着那小孩了。”


    霍彦没有回答。他拿起烈酒,毫不犹豫地倒在自己手上和一块干净的白布上。刺鼻的酒气弥漫开来。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忍着点,阿兄。”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下一刻,沾满烈酒的白布,带着巨大的决心和难以言喻的心痛,狠狠按在了霍去病后背那最狰狞的、还在渗血的伤口上。


    “他胆子很大的。”


    霍去病身体猛地弓起,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嗯。”


    霍彦动作极快,却又极其精准。烈酒清洗伤口,刮去腐肉污血,金针缝合绽裂的皮肉,敷上冰凉的续骨膏和止血生肌的秘药,最后小心翼翼地缠上干净的布帕。整个过程,霍去病痛得浑身湿透,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却始终没有再发出大的声响。


    当最后一根布带系好,霍去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趴在榻上,像只刚出水的鱼喘着气。


    “确实,心性上佳。”


    霍彦这才缓缓直起身,看着自己同样被血和药渍染红的双手,看着榻上兄长苍白如纸的脸。他走到水盆边,清洗完手上的血迹,坐在他身边,“你睡吧,我守着你。不会有事。”


    霍去病用额头抵着他手,“你明天要去找陛下不痛快。”


    霍彦给他拨开碎发,点头,“这事儿怎么能这么算了呢?”


    他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不准!求情!


    不准!不准!不准!


    霍去病在他怒瞪的眼神下,笑笑。


    不求情,他都快死了。


    “我在休沐。上次新做的云片糕,你叫人再做,给我送来。”


    霍彦:……,吃吃吃,会吃不会躲,就搁那儿傻站着。


    他没骂完,霍去病就睡了。


    霍彦连夜写了一道陈情疏,然后让人备上了云片糕。


    他阿兄爱吃。


    第113章    去病大美人


    庭院里, 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叶落了大半,残留的枯黄叶片在凛冽的朔风中打着旋儿,簌簌作响, 更添萧瑟。青石板路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白霜,自打入了秋, 长安这地越来越冷了。


    霍彦陷在温暖里, 趴在床边,连霍去病伸手拨拉他,也只是含糊地哼唧两声, 纹丝不动。


    霍去病自己一身未愈的伤,硬是咬着牙从床上撑坐起来。每动一下,后背被剑脊重创的地方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强忍着,一声不吭,看着自已裸露在外的半个胸膛,试图整理系带,越整理越乱, 他只好又伸手去拨拉趴在床沿睡得正香的弟弟。


    “阿言,醒醒……时辰到了,该上朝了。”


    霍彦终于动了动,缓缓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清亮的眸子此刻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深藏的疲惫。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兄长呲牙咧嘴地挪到床边,见到他醒了, 放下衣襟,等着他给自已往上拉拉。


    “阿兄, ”霍彦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他坐起身, 伸手给霍去病拉好了衣襟,“不去。”


    霍去病没说什么,不解地看着弟弟。他如果是驴,那他幼弟自担搜粟都尉一职,每天就是牛,晚睡早起,勤勤恳恳。他弟今天不上朝?


    “那你先告假,总不好两个人都没有事干吧。”


    太阳还未起,屋中只有几豆灯火,他大半张脸沉在灯影下,微微侧头,而后抬眼,杏目锐利,仿佛带电,浸着一身冷肃。


    可偏散落的发丝凌乱在腮边,又兼失血的苍白面色在整张脸露出的那一瞬间化开满身的肃杀。


    “也不必为了我,影响你。”他似乎是犹豫了,顿了顿,才道,“陛下他只是在气头上,平日里他哪舍得打我。你也莫要冲动。”


    灯下观美人,瑰丽华美。


    霍彦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又兼些偏要顶天立地的保护欲。他目光当时就软和下来了,收起自己前倾的身子,放低姿态,抬手将五指做拢,轻柔地整理起霍去病的头发。


    一直烦闷的心中莫名透了口气,像是天光乍现,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自由又欢快。


    “去病大美人啊!”


    他心情颇好,把霍去病的发往身后撩了撩,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戏谑,“与他何干,昨日扛着你,又挨了一下,我不累吗?”


    今晨无事,他索性托腮在床沿,仔细端详他阿兄,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


    “你都不心疼我。”


    世人皆道他美姿仪,从来没有人敢说他阿兄容貌几何,毕竟骠骑将军的环首刀不留情。


    可霍彦眨着那双杏眼,扑闪扑闪的,他惯爱撒娇,此时更是委屈。


    “我守了你一夜,你还让我去上朝,阿兄,你没有心。”


    霍去病感觉阿言好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扑到他怀里撒娇,湿哒哒地舔了他一下,他看着一身疲倦的霍彦满腔的怜惜和一种说不上来的闹心很快弥漫在心头。


    最后,他决定顺从本心,下巴垫在霍彦的肩上,语气认真。


    “陛下打我一事,我也有错。你应我,莫要做过火的事。”


    “迟了。”霍彦轻笑,语气轻松,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打了就是打了。”


    低低的笑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他起身,小心地扶着霍去病躺好,替他掖紧被角。而后身子微微前倾,微微带笑,他很少会用这般有压迫的姿势面对霍去病。


    “你应该养伤,休息,你说会乖。”


    说罢,他自己也懒得再穿那繁复的朝服,只披了件厚实的外袍,唤人抬了个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进来,放在霍去病床边不远。他舒舒服服地躺上去,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眼睛含笑,“乖阿兄,不要让我难过,嗯?”


    霍去病感受着后背绵延不绝的痛楚,再想想朝堂上那一摊子乱事和门外可能候着的内侍,毫不犹豫的回望他。


    “那你应我。”


    霍彦面无表情,唇紧紧抿着,“说了迟了。”


    霍去病要起身,霍彦下床,一把把他按下,连劲儿都不敢用。只能无奈地看他,霍去病停下动作。


    两个人对彼此一点脾气都没有。


    空气里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最后,霍彦起身,先低头。


    “你乖,我温柔点,不伤他,放心。”


    我只会弄死他。


    霍去病这才放心,他困倦的眨了眨眼睛,有些懊恼自己的身体,又像是对幼弟的无声纵容。


    只要不杀陛下,阿言可以去玩。


    他躺回了床上,只是还在看着霍彦,然后轻轻拉了拉霍彦的衣角。


    “阿言有我,长兄如父,才不是无君无父,切莫自悲。”


    霍彦以为他放不下刘彻,不料竟是放不下他,或许他阿兄一直放心不下刘彻那句话,才会那么早起来。


    他叹道,“霍去病,老子恨死你了!”


    立地成佛。


    他这番话声音太轻,霍去病没太听清,他望着霍彦,疑惑地询问。


    霍彦让他去睡,然后气哄哄地出门。


    走了两步,然后折回来,嘱咐侍从了几句,才大踏步往前走。


    [阿言,你小子,竟然换丹!]


    [不行,阿言都要借少翁之手毒死刘彻了,结果现在换丹了!]


    [昏君!霍小言,你背着我被美人计了,你造吗?]


    [臣等正欲死战,主公何故先降!]


    [可去病好萌,他还拨他弟。]


    [霍小言,一款对哥哥无限包容的毒妇。]


    [阿言对旁人你有种,老子弄死你。对去病:霍去病!然后服软。]


    [昏君!区区美人计!]


    [可那是霍去病!!!还是娇娇的去病大美人儿!!!你们忍心!]


    [老子!忍心!个鬼!]


    ……


    [昏吧,人之常情。]


    弹幕在剧烈争吵中形成了一致对外。


    [去病好,刘彻坏。]


    霍彦看着他们对自己阿兄的痴迷,就差没流哈嗽子了,表示出了一种诡异的认同。


    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奋笔疾书,而后将一封奏书密封交给了侍从。


    “这个送到桑大司农手中,我今日告假。”


    侍从应了,他才缓步向大门口去。


    门外还站着刘彻派的医官和内侍,昨天被强迫在霍府休息了一日,又吃了一顿早食,连冠军侯一面都没见到,吃了个饱,就乖乖被人“赶”出去了。现下尽职尽责的站在门口,轮翻上来叩门。


    还怪礼貌,也不叫嚷,就叩门上大铁环。


    霍彦偏头对苍头道,“一会儿再给他们送些饼,叩来叩去的,也累。”


    苍头点头。


    他这才回去,现下晨雾还没散,天空上还有残星。


    他想着回去接着睡。


    谁料,刚摸回来,就看见了霍光。


    霍光一夜未眠,瞅着仲兄上朝时间到了,才抱着已经会咿咿呀呀的霍嬗,身边还跟着一只体型越发硕大的白虎“白白勺”,匆匆赶来。


    只是在门外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心中担忧不已,以为兄长伤势有变,心里慌的很。


    直到听见霍彦叫他,霍光才松了口气。


    两人简单洗漱一番,霍彦又仔细检查了霍去病后背的伤势,确认没有崩裂渗血,才叫人摆上朝食。


    饭厅里,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三人一虎对坐。霍嬗被乳母抱着,津津有味地吃着肉糊糊。白白勺则霸占着一块巨大的肉排,啃得正香。


    霍光看着自己面前满满一桌精致菜肴,却有些食不知味。


    他不知晓内情,但没由来的担忧。


    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紧闭的府门方向。门外,可不止是寒风,还有不知多少人在叩门呢。


    真就这么一直关着不开吗?


    他小心翼翼地偷瞥坐在主位的霍彦。


    霍彦正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清蒸黄鱼,鱼肉雪白,鲜香扑鼻。他尝了一口,心中暗自点头,喜娘办事还是那么靠谱。


    察觉到霍光的目光,霍彦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问,“不合胃口?”


    霍光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猛扒了几口饭:“没,没有,仲兄,很好吃。”


    他哪里敢提门外的事。


    因着霍彦的财力,霍府的膳食在长安城顶尖勋贵圈里都算上乘。一日三食,点心不断,极尽精细。


    霍光刚来时还担心寄人篱下,后来就只顾着惊叹和吃了。


    今日的菜色相对清淡些。


    豆腐皮包子,百花松子糕,虾饺,胡饼。几碟时蔬小炒,雪里蕻、素炒青菜,风干鸭丝,什锦虾仁,凉拌海带丝。


    主食是上次刘彻赐的碧粳米做的粥,配上一盅温补的排骨汤。又兼一道清蒸黄鱼,难得的鲜美。


    霍光注意到黄鱼,忍不住小声问:“仲兄,去病兄长……能食鱼吗?”他记得书上说伤口愈合要忌发物。


    霍彦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你全吃光就是。”


    “否则若叫他知道,你不叫他吃,”他语气带着调侃,“他能把你连人带榻一起掀出家门信不信?”


    霍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默默打了个寒颤,立刻埋头苦吃,不敢再多言。


    霍彦夹了一筷子海带,心中想着胶东的事。


    胶东海产品的产业链已经差不多了,杏脯可以分给关中地区的百姓做。正好配上盐铁官营,他可以借此杀几个豪强,然后就有钱了。


    他想着胶东,此时临海的胶东郡守府衙内,咸湿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带着特有的腥气。司马迁一夜未眠,正伏案疾书,案几上堆满了文书和账册,前不久刚收了税,一郡之刑事,民事,千头万绪,他忙得脚不沾地。但此刻他脸上并无太多愁苦,反而隐隐带着一丝满足的疲惫。


    自从按照霍彦的指点,利用胶东丰富的海产资源,大规模晾晒海盐、贩卖海带等海产,靠海吃海,局面便豁然开朗。


    他也没想到,这海里不起眼的海草,晒干后耐储存,泡发后分量足,自带咸味,加上阿言发达的商路,价格低廉到一枚铜钱能买一大块,足够贫寒之家吃上许久,省下买盐的钱。这简直是上天赐给天下百姓的活路。


    现下,霍氏商行和其名下的酒业司隶迅速接手了分销,凭借强大的渠道网络,将胶东海带卖遍了大半个汉朝。虽说阿言从中抽取三分利,但海产的七分利哪怕扣下朝廷税收,他也还能剩下钱投入地方建设和改善民生。加上杜周又陆续除了豪强那些毒瘤,霍彦租借的新农具和新搞的常平仓低价售粮,合理价格收余粮,还有低价的货款。


    司马迁治下的胶东郡今年竟成了少有的富庶之地,府库充盈,连贫瘠地方的耕地都早已被种上了粟,百姓脸上也多了笑容。


    司马迁觉得自己啥也没干,就被阿言给带飞了。阿言还给他交罚金。


    “阿言真好。”


    他今天第三次想给阿言写传记,他没跟霍彦说的是,他干了一件阳奉阴违的事儿,就是阿言让他以郡守的名义担保贷款,他用了,稍偏一点地方的百姓不相信他。于是他用了杜周的主意,以治黄的霍公名义担保了,百姓一听是霍公就去了。


    他揉了揉眼睛,抽出一张纸,百忙之中,为他的阿言又写了一段传记,写完就划掉了。


    “不够完美。”


    就在郡守写大作之际,赵喜娘正在清点新一批准备发往长安的海产品,除了惯例的咸鱼干,更多的是新鲜海货。硕大的海蟹、活蹦乱跳的对虾、肥美的牡蛎,以及珍贵的干贝。这些需要用霍氏工坊特制的、内嵌硝石冰块的“冰箱”木箱,由水运船只接力运输,才能保证送到长安时依旧新鲜。


    赵喜娘听闻她小爹并着冠军侯,大将军都回了长安,心道肯定得吃些好的补补,这次挑选得格外用心。


    “大人,运农具的船又到了,还有主君的信。”


    一名属下恭敬地呈上一个密封的竹筒。


    赵喜娘接过竹筒。拆开火漆封口,里面是霍彦略显随性的字迹。信中除了问候,还提到了长安局势以及自己替司马迁交了罚金,让他和杜周最近少杀些豪强,最后并再次强调了推广海产,惠及百姓的重要性。


    看着信中那句“黎庶之安,系于立足,国富则民安。胶东百姓衣食之事,托于喜娘,我心甚安,喜娘乃艳枝红冠,某窃以喜娘为傲也。”


    我私下里总把喜娘当成我的骄傲。


    赵喜娘心头一热,她提笔写下回信,除了汇报海带销售的盛况,还特意提到。


    “今岁渔获亦丰,喜娘特精选海蟹、对虾、牡蛎、干贝若干,供主君尝鲜,长安天凉,主君与君侯需加衣多进。主君安,君侯安,即胶东安。胶东之事,仆定竭驽钝,不负所托。”


    写完信,她望向窗外繁忙的码头,那里正有胶东百姓在装运海带,每个人都带着笑。


    她也笑了。


    她想,有主君在,这东海之滨的繁华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整个大汉的模样。


    喜娘有幸,生在此世。


    霍府。


    早食已吃的差不多了。


    霍彦放下银箸,对霍光道,“司马迁上次捎来的干货不少,上好的干贝、还有虾干什么的,你瞧着贵的,带去给据儿他们尝尝。你去病兄长和我不出门,你就当替我俩帮他在长安贵戚圈里在寻几个大主顾。”


    刘据的带货能力有目共睹,他上次随口提了句胶东的杏脯,立刻引得长安贵胄争相求购,让司马迁并着霍彦赚得盆满钵满。


    “哦,对了,”霍彦像是才想起,语气随意,“我若不当官了,那你这太子伴读的差事,应是也悬了。”


    霍光点点头,心中合计应该是,但小少年神色平静,完全没有什么怨气,“嗯,应是如此。”


    他言罢,又担心霍彦因着他,还要死撑着去上朝,连忙抓住霍彦的手,露出一个温和的安抚笑容,“仲兄不必勉强自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今便很好,仲兄开颜,长兄开颜,没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


    霍彦见他这个小大人样,轻笑,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气,“认什么命啊,你只需记住,你命极好。”


    霍光乖乖点头。


    “毕竟有我当你兄长,命得有多好。”霍彦臭美完,还脑子一抽,道,“你知道的你命由你不由天,天若拦你……”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划,“那你绕路。”


    说罢,把他自己逗笑了。


    霍光:……


    仲兄这独特的、只有长兄能懂的幽默感。


    “光儿,”霍彦笑够了,话锋一转,“胶东那边有个协理账目的活儿,你想不想去?”


    霍光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困惑。他才十岁出头,这就要离家远行了吗?


    “我……我能行吗?”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霍彦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温和。


    “没拒绝,就是想去。”


    霍光看着仲兄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他安心的力量。


    他想当官,想做事,想证明自己不只是寄人篱下的孩子。他用力点头,眼神坚定。


    “想!”


    霍彦满意地抚掌大笑,“甚好。那便收拾行囊,明日启程吧。”


    霍光:啊?


    这也太快了吧!但他看着霍彦不容置疑的神色,把疑问咽了回去,起身行礼,“喏!光这就去准备。”


    说罢,匆匆退下。


    [发配了!]


    [小光政府见习去了!]


    [童工实锤!小言好狠的心!]


    [那么可爱的欧豆豆。]


    霍彦没理他们,逗弄了一会儿咿咿呀呀的霍嬗,才回到内室。


    霍去病正皱着眉,小口小口地喝着黑乎乎的药汁,旁边放着一碟解苦的云片糕。见霍彦进来,他也没答理,把药吞完,漱了个口,又猛啃一口云片糕,压下药味儿,才带着点委屈抱怨,“阿言,你是不是吃鱼了?司马迁送的!”他自幼耳聪目明,鼻子也尖,已经闻到了霍彦身上的黄鱼味儿。“我怎么没吃到!你独吞了!你不让我出门,连鱼都不给我尝一口?就一口?”


    霍彦忍住笑,没理他这茬,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开始处理堆积的公文,不光他自己的,还有霍去病那份被强行“推”过来的。


    他提笔蘸墨,神情专注,仿佛外面世界的纷扰都与己无关。


    霍去病知道他在逃避,但他现在不出门搞刘彻,他还是安心的。


    [这么平淡的吗?]


    [去病的话本子愈发杂了,这是《小耳坠子报恩记》?]


    [又名《我在大秦被始皇当猫撸》《我在大秦当弟弟那些年》]


    [这本神作,司马迁还有种写第二部!]


    [阿言爱写大纲,司马迁代笔,他对阿言什么德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哈哈哈。]


    [去病真的爱看,他上一次看的是东方朔写的霸道将军狠狠爱。]


    [救命,主角是他吗?]


    [不,是他舅舅。]


    ……


    [阿言跟居家隔离一样。居家办公。]


    [哥,那只死猪留着过年吗?]


    [你对工作真有热情。]


    霍彦对这群人的喧嚣置若罔闻,笔下行云流水,批阅着一份份文书,效率惊人。他这副沉静如水的模样,与未央宫他引起的惊天动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未央宫宣室殿


    今日的大朝会,气氛从一开始就压抑得可怕。


    卫青昨日被连夜召进宫,听陛下语无伦次地倒了大半夜苦水,虽未明说详情,但卫青心中已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一夜未眠,强打精神上朝。


    他刚在殿中站定,桑弘羊就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不常有的凝重,将一个密封的简册塞到卫青手里,“大将军,阿言,他的辞官折子,臣不敢擅专,也不敢给陛下。”怕陛下把我拖出去鲨喽。


    他哭丧着,“你帮我转交,行吗?”


    卫青心中咯噔一下,接过简册。待展开一看,霍彦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字字句句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若言辞之诛心,没人比霍彦更厉害了。


    句句诛心。


    “臣彦万死顿首再拜陛下。


    兄去病归府,呕血盈升,旧创迸裂,脊骨震荡,内腑受戕。


    此伤积重,非朝夕可愈,需静养经年,恐再难策马执锐,供陛下驱使矣。”


    看到此处,卫青的手猛地一抖!


    “兄昏迷之际,呓语不绝,皆呼陛下,闻之令人肝肠寸断!臣兄一生所求,唯陛下江山永固,黎庶安康。今躯残至此,已不堪大司马骠骑将军之重负,恐贻误军国。恳请陛下念其微功,允其卸甲归府,静养天年。”


    就差当庭唾骂刘彻,狗东西,你TM对的起谁,我阿兄做梦都念着,趁他现在还能动,你放过他吧!


    卫青的眼眶却瞬间红了,他想起霍去病从小在府中的模样,想起他在战场上的英姿,心恍惚如刀绞。


    他的去病要死,喉间一阵一阵腥甜涌上。


    霍彦尤嫌不够,又来一刀。


    “请陛下允臣侍奉兄疾,兄死,臣亦去矣,以偿臣今生手足之债。臣死,兄与臣名下田庄、作坊所得之利,臣愿尽献于陛下内帑,或由桑弘羊大人统筹,专用于抚恤阵亡将士遗孤、安置伤残边卒、推广新式农具以惠万民。此乃兄与臣夙愿,亦稍减臣心中愧怍。


    臣唯愿陛下保重龙体,勿以臣兄弟为念。”


    狗东西,别找借口,就是你害死了我和阿兄!


    这哪里是告假陈情?这分明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的控诉与诀别书!尤其是那“呕血盈升”、“再难策马”、“臣亦去矣”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插卫青的心窝。卫青终于彻底明白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的外甥,他视若亲子的去病,他的骄傲,他的孩子。


    真相仿若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卫青心头,把他五脏六腑都震出血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上首刚落座的刘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和质问!


    刘彻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一夜未眠,精神萎靡,带着浓重的心虚和不安。他此时频频望向殿门,期待着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他想哪怕只是阿言来告个假也好。他就能找机会跟孩子说说话,去霍府看看,给去病亲口道歉。但却又畏惧那紧闭的大门和可能听到的噩耗。他昨夜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霍去病最后伏地呕血的惨状和霍彦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


    他不问,但内心煎熬无比。


    “陛下!”


    卫青开口了,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大步出列,高举手中的简册,目光灼灼地看向龙椅上面色惨白的刘彻,“搜粟都尉霍彦今日告假!此乃霍彦之陈情书,请陛下圣览!”


    他必须让陛下亲眼看,亲耳听,感受这份锥心之痛。


    他的去病。


    刘彻被卫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悲愤的语气惊住了。在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内侍战战兢兢地将简册呈上。刘彻几乎是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展开的。


    第一行字入眼,他的指尖就开始发麻。


    “呕血盈升”


    他仿佛又看到了昨夜去病身上那刺目的猩红,心里一阵翻搅。


    “脊骨震荡,内腑受戕”


    他握剑的手感似乎还在,那孩子的闷响声在耳边回荡。


    “再难策马执锐”


    刘彻眼前一黑,仿佛那个纵马驰骋、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的身影瞬间碎裂。


    他的去病,他的利剑,被他亲手折断了?


    一股近乎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想将其狠狠扯断似的痛。


    “呓语不绝,皆呼陛下”


    刘彻几乎无法呼吸。


    去病在昏迷中都念着他,而他做了什么。


    他要杀了他吗?


    他强撑着往下看,直到那句“臣亦去矣”……


    “噗——!”


    这两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视若珍宝的孩子,离他而去了。


    一口腥甜的液体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刘彻口中喷出。殷红的血珠,星星点点地溅落在雪白的纸上,落在“陛下保重龙体”的字迹上,触目惊心!


    一滴,两滴……在寂静的大殿中,血滴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朕失悔。


    “陛下!” 满朝文武骇然失色,惊呼声此起彼伏!桑弘羊、主父偃等人更是脸色煞白!


    众人的声音刘彻却恍若未闻,他死死盯着纸上被血染红的字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抬起头,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赤红的双眼越过慌乱的人群,死死盯住阶下同样面色悲痛,眼中含泪的卫青,声音嘶哑破碎,似是穷途末路之下的哀鸣。


    “仲卿,你,你也怨朕!”


    卫青看着陛下嘴角刺目的鲜血和眼中深切的痛苦,心中的愤怒被巨大的悲凉取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步一阶,膝行到刘彻身边,他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


    “臣不怨,臣只是痛。”他抬起头,泪光盈盈,卫青不曾在刘彻面前哭的,他旷达的像风,温和的像水,仿佛什么都不能惹他生气或是愤怒,更遑论痛苦,可现在他想起命不久矣的霍去病和霍彦,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要在此刻流尽。


    “臣知陛下是为江山社稷,是为大局!可,可去病他才刚及冠啊!他那般年少,陛下,他性子倔,可那一身的伤,昨夜,昨夜陛下您……” 卫青的声音哽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句锥心之语说出来,“您打了他!累他至此!臣看着他长大,他是臣的孩子啊,他而今命不久矣,臣觉得心同火煎。”他死死锤着胸,“为何不要臣先去呢!臣不怨陛下,陛下有苦,臣只怨上天凉薄至此!去病与阿言怎能先臣而去!”


    “噗——!”


    刘彻胸中郁结的血气再也无法抑制,又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比刚才更多,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膛,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卫青的每一句话,都像在用鞭子抽打他被戳成烂肉的心。


    悔恨、恐惧、心痛、恐慌……


    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朕失悔矣,仲卿。”


    刘彻握紧卫青的手,然后猛地站起,踉跄着就要冲下丹墀,仿佛想抓住什么,“仲卿!快!快随朕……去瞧瞧去病!去瞧瞧他们!”


    此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朝堂体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立刻见到那两个孩子,确认他们还活着。


    卫青急忙起身,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刘彻。


    君臣二人,互相搀扶着,在满朝文武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宣室殿,直奔霍府而去。


    霍府门前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霍府紧闭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前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只鸟雀都无。只有刘彻昨夜派来的太医令和几名内侍,以及冯内侍,正焦急不安地守在外面。冯内侍还在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见到形容狼狈、相互搀扶的皇帝和大将军,以及后面跟着的浩浩荡荡的朝臣队伍,太医令和内侍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一片。


    “陛下!大将军!” 冯内侍带着哭腔禀报,“陛下!小郎君还是不开门啊!小霍郎君他只让奴婢们传了一句话……”


    “什么话?!” 刘彻的声音嘶哑急切。


    冯内侍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小霍郎君说冠军侯伤势沉重,生死未卜,霍府闭门谢客,昨夜与奴婢们说,要我们备好棺椁,备两副。”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


    “轰——!”


    卫青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天旋地转,高大的身躯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


    “备棺椁两副……”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昨夜的不安预感成了最残酷的现实。巨大的悲痛瞬间击垮了他,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而下。


    “阿言!开门!让舅舅进去!”


    他猛地冲到门前,不再顾忌仪态,用拳头狠狠砸向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巨响!


    “开门!阿言!我是舅舅!让我看看去病!看看你们!”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哀求。


    门内沉寂了片刻。就在卫青几乎要绝望时,一个苍老而无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是霍府看门的老苍头。


    “大将军息怒啊!君侯他……他昨夜回来就一直昏迷着,气息微弱,主君守了一整夜,眼都没合。那水都红得吓人啊!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你们别为难主君。” 老苍头的声音带着哽咽,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他虽没哭一声,可我看见他吐了血,大将军,您回吧!多好的两位大人啊。”


    这叹息,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门外人的心。


    卫青大惊失色。


    “吐血了?阿言也吐了!”


    他砸门的动作僵住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阿言那孩子,性子最是刚强隐忍,他不哭,更遑论在外人面前吐血,那该是何等的绝望和悲痛。


    “你开门,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卫青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再次用力拍门。


    老苍不敢动,门内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出现在门缝后的,是霍彦。


    他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中衣,墨色的长发未曾束起,散乱地披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细瓷,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浓重的青黑色晕染在他眼下,昭示着极度的疲惫和心力交瘁。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影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异常孤寂,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无声地挡在门前,隔绝了两个世界。


    卫青看着外甥这副模样,心如刀绞,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就想冲进去,将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阿言,”他的泪那么烫,“我的孩子,不死,不死,乖啊,乖。”


    “舅舅,”霍彦深吸一口气,心里骂桑弘羊不是东西,不是要他瞒着舅舅的吗?


    “不要进了。”


    他微微含笑,侧身挡住卫青的视线,目光却越过卫青的肩膀,直直地落在后面被冯内侍搀扶着、同样形容狼狈的刘彻身上。


    他的心又狠下来了。


    既到此处,不行也得行。


    他的眼神空洞,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彻底的疏离和漠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臣,”霍彦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见过陛下。”


    “臣贺您如愿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刘彻心上,“再也不用烦恼了。”


    陛下再也不用殚精竭虑,想着如何平衡、如何制衡了。


    他太平静了。


    散发白衣见君,形同戴孝,乃大不敬。


    然而此刻,刘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看着霍彦,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僵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声音嘶哑,“阿言,过来,到姨父这边来。”


    光与影在门缝间交错,一边是少年人无声的拒绝,一边是帝王的请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霍彦的目光在刘彻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偏过了头,没有再看刘彻,而是转向卫青,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舅舅回去吧,我很快就会回去上朝。”


    说完,他弯弯唇,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后退一步。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霍府那扇朱漆大门,在刘彻的眼皮子底下,在卫青伸出的手前,在所有朝臣惊骇的注视下,被霍彦亲手,决绝地,重重地关上了。


    将所有的喧嚣与痛苦,彻底隔绝在外。


    门合上的瞬间,霍彦紧绷的脊背似乎微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瞬,随即又挺得笔直。他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一旁的老苍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庭院里,寒风卷起最后的落叶,追逐着他的衣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阿言,是不是有点太狠了。]


    [要不跟舅舅说吧,舅舅好痛苦。]


    [那跟与刘彻说有什么区别。]


    大门合拢的巨响,如同丧钟,狠狠敲在刘彻的心上!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看到了他与霍去病、霍彦之间那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名为“失去”的网,将他紧紧裹住,勒得他无法呼吸!


    “朕的孩子,朕的去病,阿言……”


    刘彻喃喃着,眼神涣散,巨大的心痛如同实质的利刃,反复穿刺着他的心脏。他似乎承受不住这灭顶的打击,脑子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他猛地抓住胸口,那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喉间溢出。


    “陛下!”


    在卫青、冯内侍以及所有朝臣惊恐欲绝的呼喊声中,刘彻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大门关闭的巨响以及屋外的吵嚷同样传入了内室。


    霍去病猛地坐直了身体!牵动伤口带来的剧痛让他脸色一白,但他顾不上了。


    “外面是舅舅的声音?还有陛下?” 霍去病挣扎着就要下床,“阿光,让开!我要出去看看!”


    霍光牢记霍彦的嘱托,板着小脸,像一堵小石头墙一样死死拦在床前。


    他虽然年纪小,但性格沉稳,认死理。


    “去病兄长!仲兄严令,您绝不能下床!外面自有仲兄处置!”


    霍去病看着这个平日里温顺懂事的弟弟此刻的固执模样,又急又怒,眼神凌厉地扫过去。霍光被他看得心头一颤,却依然梗着脖子。


    霍去病不理会他,他扑通一声跪在床边,认错态度极好,但寸步不让,“兄长息怒!您伤势太重,若再动,伤口崩裂如何是好?仲兄回来,定会责罚于我!外面有仲兄呢!”


    他不敢说是担心霍去病的身体,只能搬出霍彦。


    霍去病心急如焚,哪里听得进去,伸手就想推开霍光。就在这时,霍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霍去病!你给我躺回去!”


    霍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眼神锐利,直直射向试图下床的兄长。那眼神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和深藏的担忧。


    霍光如蒙大赦,立刻将怀里早已写好的、给太子刘据的告别信塞给霍彦,“仲兄!信!”


    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溜了出去。


    霍去病看着弟弟冰冷的脸色,怒视回去,只是眼神依旧焦急地望向门口方向。他听见了外面那声惊呼“陛下”,心高高悬起。


    “扶我!”


    霍彦没再多言,走到床边,将信随手放在案几上。他看着霍去病焦灼不安的样子,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一丝,却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然后点香。


    霍去病屏住呼吸,自己挣扎着要起,霍彦没法,只道,“你若想一辈子被拿来做制衡舅舅的棋子,你就去!”


    霍去病沉默了。


    霍彦给他理好衣物,检查了伤势,扶他去躺好。


    “不破不立。想来阿兄不缺这个狠心。”


    霍去病回首看他,然后用自己完好的那只手捏霍彦的脸。


    捏得很轻。


    “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你,为了据儿,我一定会杀了你。”


    霍彦有恃无恐,抽出刀放在他手上,然后把头伸过去。


    “你现在也能杀,因为在这里的是你,所以我愿意任你处置。”


    霍去病移开刀,把刀归鞘,他又捏了捏霍彦的脸,缓缓道,“我会永远护着我的小阿言,但你要过火了,”他轻顿了顿,想了半晌,才带着纵容意味道,“我一定给你小腿打折。”


    霍彦提起的心放下了。


    他坐在床沿的脚踏处,托腮看霍去病,“跟舅舅说的一样,我的阿兄,我的去病大美人,”


    他微微一笑,杏目微弯,那双杏目实在生得好,把他的祸心全部包藏,只露出了伪装的懵懂无害。


    “你比舅舅还舍不得打我。”


    他道。


    霍彦无天无法,因为霍去病纵容他无天无法。


    以霍去病对他的了解,拿捏他,实在是易如反掌。以死相逼就行,只是哪里会舍得呢?


    霍去病实在是喜欢小阿言,所以舍不得他伤心。


    最后,纵得霍彦无天无法。


    良久,他轻叹一声,“我会狠心,把你抽一顿,关上一段时间。”


    然后把事情给你摆平。


    霍彦笑得更大声了。


    “你连抽我都不舍得。”


    霍去病想把这死孩子踢出去,他扔了本话本放霍彦身上,恶狠狠地命令道,“你给我读。”


    霍彦笑得前仰后合。


    第114章    红梅映雪


    深秋的长安, 晨光熹微,却已带着刺骨的寒意。庭院中几株高大的梨树,黄叶几乎落尽, 光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伸展,飞鸟离巢, 发出细微的脆响, 入冬了,长安的天色实在不好,霍彦望着天, 裹紧了身上的玄色锦裘,在廊下略站了站,待仆役套好早就套好驷马安车,才步履沉稳地踏出府门。


    他刚刚仔细检查过霍去病的伤势,已好了不少。这才放心出门。


    他连着两日紧闭府门,将忧心如焚的卫家、刘家亲眷都挡在了外面。


    刘彻在他的门口吐血晕迷传出去,外面早已是满城风雨。


    此刻门扉洞开,果然看见府前乌压压聚着各府派来探听消息的下人仆役, 手里捧着礼盒,有关切,有试探。


    霍彦面色沉静如水,对周遭的嘈杂视若无睹,只微微颔首示意驭者启程。


    车帘落下,隔绝了那些窥探的目光和初冬的寒气。


    “那些人都驱赶了。”


    侍者应下, 车轮碾过铺着薄霜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 驶向未央宫方向。他心知肚明, 长安城的风暴中心, 此刻并非霍府,而是那座巍峨宫阙。


    天子刘彻,也病倒了。


    未央宫前殿


    天子病重,今日的小朝会由大将军卫青主持。


    宽阔的宣室殿内,铜兽炉里燃着上好的兽炭,驱散了几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重臣间的凝重。人人惊疑不定,暗自揣摩卫霍与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无人敢去问,无人敢去触霉头。


    卫青连着侍疾,劝慰陛下,在陛下与外甥之间挣扎,哪怕是他,眉宇间也是掩不住的疲惫,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


    然而当那道熟悉的绯红身影出现在光影中时,卫青黯淡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迎了上去。紧随其后的中郎将卫广,亦是神情激动。


    霍彦步履从容,在众臣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中行至殿前。他无意让家人忧心,唇边漾起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主动伸出手臂,稳稳搀扶住卫青微颤的胳膊。少年郎君衣饰依旧华美,玉冠束发,金带缠腰,一身绯色深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他微微垂首,声音清润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舅舅,那日兄长危急,阿言言行无状,冲撞了您,万望舅舅莫要放在心上。”


    卫青哪里会怪他,心中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他紧紧攥住霍彦的手,粗糙的大手带着武将特有的力度,仿佛要通过这触感确认眼前人的真实。他仔细打量着霍彦的脸庞,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哽咽,“好孩子……好孩子!去病可好?他……他……”卫青抬手,带着长辈的慈爱,轻轻抚过霍彦光洁的额发,“舅舅晚间能去瞧瞧他吗?”


    霍彦笑意加深,反手轻轻拍了拍卫青的手背,温言安抚,“可以,舅舅去,阿兄定欢欣不已,阿兄已无大碍,只需静心休养便可。阿言定会看顾好他。”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眼下,怕是要累舅舅多担待一二了。他那批紧要的军务文书,我已连夜批阅妥当,简报也已派人送至舅舅案前。”


    他抬眸,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盛满了真挚的关怀与孺慕之情,足以抚慰任何一颗焦虑的心。


    卫青连连点头,喉头滚动,只道,“好……好!交予舅舅便是。”


    朝会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氛围中结束。


    散朝时,舅甥几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卫青才在卫广的搀扶下缓缓离去。望着霍彦与桑弘羊并肩渐渐融入灰白晨雾中的背影,卫青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身旁的卫广亦是眼中含泪。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去看看去病。”


    再是铁做的心肠,也会忍不住为亲人忧惧,况且将军心肠不是铁做的。


    卫青摇头,指了指天。


    他要去跟陛下说,让陛下宽心。


    宫道上,少年人腿脚利落,桑弘羊哪追得上,难得落后霍彦半步,想起霍彦嘱咐不让大将军知道的事,心中颇有些忐忑。


    “阿言,那胶东盐铁收益的册子,你瞧了吗?”


    经了前几日霍彦那病骨支离的模样,他怕呀。此刻见霍彦面无表情,桑弘羊更是心虚,暗自揣度是否自己该如何说才能糊弄过去。


    霍彦瞥了他一眼,自然知晓这位精明的“大司农”在想什么,只是眼下他无心追究。待行至宫门外的复道上,寒风骤然猛烈,扑打在脸上。


    霍彦拢了拢裘领,望着远处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不经意地开口,“义父,我在胶东设的常平仓之事,你觉得如何?”


    他在胶东行常平仓,能瞒得住旁人,哪能瞒住这只专门掌管帝国钱粮,只进不出的桑貔貅。


    果然桑弘羊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在他看来动用常平仓储备平抑粮价的想法很精妙,能够有效抑制他们因着盐铁官营搞贵族所弄出来的粮食一时短缺的问题,但是那个低息甚至无息的利子,就是把国家的钱往那些百姓手里送。


    “不成!”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随即又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阿言啊,你乃大汉贵戚中的贵戚,身份何等尊贵。眼光要往上看才是。天下的钱都是陛下的。下面那些人,不过是些尘土泥泞,你何苦自降身份去沾染?你要做那改良农具之事,铁矿,我可以均给你,要多少给多少。这常平仓,我也应你与陛下说。至于其他事,你放下吧。”


    他字字句句皆是“珍爱”之语,唯恐这前途无量的义子因着莫须有妇人之仁行差踏错,自毁前程。


    “敬天卑地,人之常情,你怎么就看不懂呢?”他叹息一声,试图软化霍彦,“你年少显贵,前程似锦,光辉万丈,却总是过执,叫人放心不下。以后莫要再行那违逆之事了。”


    霍彦闻言,睫毛微微垂下。他并未争辩,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谢义父,能行一事是一事,我还有些闲钱,且在胶东行着吧。”


    他这话一说,桑弘羊就叹气。


    他不明白生来就是天子外戚之家的霍彦与霍去病为何对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民和小兵如此珍视,甚至不惜与陛下争执。


    但霍彦好歹是听了他一点劝,他也不欲深究,只盼霍彦因着这事儿栽了跟头,好好的享他的上上之荣。


    他的叹息声与寒风绕在一起,被温暖的裘衣隔开,霍彦转而与桑弘羊说起其他几桩盐铁官营推进中的具体事务,仿佛刚才的提议真的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突发奇想。他态度转变如此乖觉迅速,倒让桑弘羊有些不适,但转念一想,只当是霍去病病重未愈,霍彦心神俱疲之故,霍彦乖了。


    霍彦顺势问起今早朝会上提及的军粮贪污案。此事与他的职司关联不大,他不甚了解,但今日提了不少次,他便听了一耳朵,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牵扯的复杂。


    桑弘羊主管钱粮,粮草筹备正是其核心职责之一,此案一出,他首当其冲吃了不少挂落。霍彦刚一提及,桑弘羊的脸色便如苦瓜一般,若是旁人,老狐狸一定一句话都不说,但对着这位亲近的义子兼多年搭档。他向来不隐瞒,便压低声音,一五一十地将内情道来,其间夹杂着几句市井俚语的咒骂。


    “还是那个死鬼刘陵和淮南王留下的祸根!你们出征那阵子,那个叫雷被的剑客,不是在宫中陪陛下对练剑术么?谁知道那厮竟包藏祸心,突然暴起行刺!若非陛下身手矫健,后果不堪设想!陛下震怒,下令彻查雷被生前接触过什么人,这一查……”


    桑弘羊重重啐了一口,“……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将军麾下不少亲信将领都因此丢了封赏,甚至丢了命!后来案子越滚越大,牵扯的人越来越多,竟带出了你们这次出征的粮草贪墨案!廷尉张汤那边,原本也没想越过大将军往军方深处查,奈何有些杂种贪得没了边!连发给征调民夫的粮草都敢换成掺了沙石的霉粮!饿死了不少民夫,这还不算,最可恨的是,连战马的草料粮秣也被克扣了!好些战马在战场上根本吃不饱肚子!那战马多金贵!”


    对啊,马比人金贵,不死战马,张汤都不会查。


    霍彦眉骤然锁紧,“我也随军出征,竟未察觉此事?”


    一直平淡示人的壁上观音像是突然有了脾气,眉宇间全是戾气。


    桑弘羊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不顾场合,不顾他的神色地哈哈大笑起来,引得远处守卫侧目。他拍着霍彦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傻孩子!你在那儿,除非那些人是活腻了!若真让你因此吃上半点亏,或是影响了战局……”


    桑弘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寒光,“那就不是现在这般按部就班地查了!陛下之怒,伏尸百万!大将军、你、还有去病,只要那些蠢货没蠢到家,谁敢动供给你们的粮草分毫?”


    他话音未落,长安的雪,说来便来,且势头极猛。方才还是细碎雪粒,顷刻间便化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朱墙碧瓦,染白了宫阙楼台。


    雪落在霍彦与桑弘羊的肩。


    卫霍无人敢惹,霍彦前程万万丈。


    可那些埋骨在漠北的民夫呢?


    霍彦不知道笑还是不笑,最后他道,“没想到不过数年光阴,我倒成了天潢贵胄,让人投鼠忌器了。”


    他对着桑弘羊微微拱手一礼,随即不再多言,转身便踏入了殿外愈发凛冽的风雪之中。


    [尊天卑地,人之常情。人心逐利,趋利避害。]


    [马比人金贵,不是你错,不必介怀啊。]


    [阿言啊!也非是你不察之责。]


    ……


    高阶之下,那身绯红官袍在漫天皆白的背景中,鲜艳得如同一道凝固的血痕,又像是一根被遗落在雪地上的红线,孤绝而刺目。


    霍彦轻笑,“你们怎生的这般多情多病多愁,我只道今年有雪,不知雪深几寸,得先嘱咐各地酒丞多注意百姓屋舍是否被压坏,还有备上纸衣,让百姓不再难熬,待来年开春,我的商队就去西域。”


    “或许能带回棉花来。”


    他一笑,依旧是昔年模样。


    “冬日来了,那春日马上也到了,穷我一生,难道换不回一份天下大治吗?”


    “瞧不起我。”


    [呜呜呜,怎么可能!]


    [长哭,不若长歌!]


    [欲行非常事,便须心如铁石,眼如明镜。]


    [这就是阿言的魅力吗?]


    [对不起,已被迷魂。]


    高阶之上,桑弘羊望着那抹决然融入风雪的绯红背影,无奈地长叹一声,语气复杂,“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啊……”


    石砌的驰道上,薄雪很快被车辙马蹄碾成污浊的泥泞。霍府的车驾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此后的日子,霍彦早出晚归,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依旧勤勉得令人侧目。


    胶东盐铁的顺利实行,让他与桑弘羊这对自他少年时便配合默契的“搞钱搭子”,再度携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盐铁官营的深化布局中。


    任命可靠的吏员,勘察河道,主持开通新的漕运水道,将沿海官盐与内陆的铁矿原料源源不断运至关中。


    正是靠着他们二人多年近乎掠夺式的高效运作,大汉国库才能在这几年征战下依旧充盈。这份无需言说的默契,让他们在面对共同的阻碍,那些盘踞地方、阻挠新政的豪强巨贾与心怀异志的诸侯王时,想法惊人地一致。


    几乎不用商议,他们就知道必须清除这些绊脚石。


    不除尽这些碍事的蠹虫,他们的宏伟计划如何推行?帝国的钱袋子如何填满?


    上一次他们联手布局,淮南王刘安便身死国除。这一次,刀锋又将指向何方?


    霍彦将一份杜周拟定的、针对豪强隐匿财产以规避盐铁专卖稽查的告缗条陈,轻轻放在了桑弘羊的案上。


    隔天这份条陈到了张汤案上,张汤拿起帛书,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上面的字句,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只是抬起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罪恶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犹豫,深深地看了对面的霍彦派来的小吏一眼,便干脆地应承下来,“可。”


    盐铁官营是刘彻定下的,在张汤心中的优先级非同小可。在讨好刘彻这方面,他们这一群非世家的内朝臣子便是天生的最好同盟。


    毕竟作为朝中人人贬低的弄臣与酷吏就得有弄臣酷吏的样子。


    雷霆手段,铲除异己,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不然,凭什么混呢?


    霍彦当日所言气病了刘彻。


    天子缠绵病榻,许久未能临朝。然而诡异的是,刘彻非但未曾申斥霍彦,反而接连下旨,重重赏赐于他。这反常的举动,让朝臣们心中惊疑不定,愈发看不清这位年轻泰安侯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霍去病告假养伤,刘彻病着,主持大局的担子便重重压在了卫青肩上。刘彻挂念霍去病与霍彦,只是心里的坎儿还没迈过去,他只能一遍一遍去询问卫青霍去病的伤情,好安一安他的心。


    若依着刘彻往日的性子,得知霍彦回来,必定会频繁召见霍彦议事。但是卫青唯恐霍彦那看似温顺实则刚烈的性子,再在言语间刺激到病中的天子,便总是阻挡。刘彻不忍心他的大将军夹在中间,只能放下念头。


    所幸,或许是方士李少翁进献的丹药真有些效用,刘彻的病情竟渐渐好转,能勉强起身了。身体稍复,他便强硬地下旨,非要见霍彦不可。


    阿言是辱是骂,朕都认了。


    君臣相伴近二十年,几乎什么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卫青是最知道他心意的,他看着刘彻憔悴面容,终是忍不住流泪。


    “陛下,臣与陛下一同,”他的泪很烫,刘彻病的这段日子里他总在哭,“去病现下身子也渐好,陛下安心。”


    刘彻不忍心他的大将军哭,仲卿多好啊,去病和阿言多好啊。


    “是朕不好。”


    他拍了拍卫青的手,“连累仲卿。”


    君臣二人说着话,外面的小黄门道,“陛下,大将军,搜粟都尉来了。”


    这一句话,引得君臣二人都停下了动作,刘彻目光殷切。卫青反应极快地起身,说了句臣去看看,得了刘彻的首肯,便快速出了殿门。


    此刻卫青忧心忡忡出了殿门,与解狐裘的霍彦对上了。


    霍彦今日依旧宝带玉绶,腰间还挂了一只精致的香囊,完全没有当日的半分怨气。在那漫天飞雪下,浓墨重彩。


    “舅舅安心。”青年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更显得长身玉立,“这些日子,陛下病着,我心中亦是忧虑,你先去吧,我与陛下说些体己话,你放心,不会再气他。”


    卫青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让他先进去。


    二人错开身子,望着霍彦的背影,卫青突然笑起来。


    “想来是去病大好了,不然阿言怎会这般打扮自己,今日衣上又熏了香。我闻着像是兰草香!”


    候在廊下的石页点头,“主君颇爱此香,已经连续几日戴这个香包了。”


    卫青叹了句臭美,与石页又说了几句话,才准备离开,给君臣两个说体已话的时间。


    暖阁内,炭火燃得极旺,驱散了深冬的严寒。


    窗外,大雪依旧纷飞。君臣二人的会面,并未如外界揣测的那般剑拔弩张。霍彦恭敬地禀报着盐铁官营的进展、告缗令的推行细则,刘彻倚在软榻上,听得仔细,偶尔咳嗽几声,提出几点意见。


    冗长的政务奏对完毕,阁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君臣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往日的亲密无间似乎被这场病和此前的风波冻住了。


    最终还是刘彻打破了沉默,他望着窗外,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就是不看向霍彦,“阿言,去病……可好些?”


    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


    霍彦也不想看见他,所以把目光也投向窗外那漫天飞雪,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道,“兄长醒转那日,与臣说起一件幼时旧事。他一提,臣便想起,也是这般大雪纷飞的日子,陛下与舅舅带着臣与兄长在上林苑策马奔驰。天寒地冻,雪深路滑,臣年幼畏寒,百般不愿前去。陛下便哄臣,说山间有枯死的梅树,其根可掘来制香。臣信以为真,欣然前往。可陛下骗了臣……”他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上林苑乃皇家禁苑,花木皆有专人打理,何来枯死之梅?”


    他望向刘彻,目光澄澈。


    刘彻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伸出手,带着无尽的怜爱,轻轻抚过霍彦年轻俊朗的眉眼,像是初雪落在眉宇,温柔的,化开了却全是凉意。


    “朕……确是骗了阿言。”


    他苍白的脸上也缓缓绽开一丝笑意,仿佛被那遥远的回忆温暖了。


    雪夜,夏日,春花,秋雨。


    近二十载。


    这两个孩子,倾注了他多少心血与期望?看着他们,就如同看到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爱之深,才会恐惧失去,才会爆发那样不可理喻的愤怒。


    既爱既怜,又恨又恼。


    一场大病仿佛一场大梦。


    “朕骗了阿言,”刘彻的手指滑过霍彦乌黑顺滑的发顶,动作带着久病之人的缓慢,“阿言却不曾怨朕。”


    霍彦杏目似有泪光,在灯火映照下潋滟生辉。“因为那时有风雪,陛下把臣裹在大氅下,到了半山腰,陛下就拍了拍臣,说阿言啊,快抬头,风光在此一阙。臣抬头,看见了漫山红梅。”


    他声音微哽,泪珠顺着眼角滑落,“陛下的身边那么暖,臣一生都忘不掉。”


    刘彻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容易动情,一生所爱所移情者不知凡几。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倾注了心血,刻入骨髓,一生都不愿割舍的。霍彦此刻的话语和泪水,精准地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霍彦望着他,笑容温柔得如同初融的春水,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哀凉,“陛下总问臣与阿兄怨不怨,臣与阿兄回不出来,大抵我们也不知心中是否当真无怨。想起那时,陛下待臣,仿若仇寇。臣怨陛下,后来臣想臣怨什么呢,阿兄说大抵是怨陛下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忽然明白了,那日的红梅胜景,只有臣与阿兄珍藏在心,陛下已将它遗落在过往的风雪里了。”


    刘彻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痛。他说不出话来。


    霍彦的声音愈发轻柔,像是在说故事。


    “陛下不喜欢我们了,可我们还以为陛下跟以前一样,还是我们的姨父。”


    他对刘彻笑,笑得很可爱,露出两个小酒窝,“臣想把陛下忘记,可当臣听闻陛下龙体违和,心中依旧惶恐难安,日夜悬心,也想来探望,臣不愿失去陛下。”


    他说罢,郑重起身,撩袍跪地,深深叩首,“臣盼陛下珍重圣体,福寿绵长,万年无期!”


    刘彻心中大恸,一把扯过霍彦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他的泪流了满面,“阿言伤煞朕也!”


    他用袖子拭去霍彦的眼泪,帝王的威严让他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可他把霍彦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道,“阿言与去病也要保重身体!待你们大好了,朕定要再带你们去上林苑,朕还带着你们去看梅!”


    他的怀抱跟当日以为着火时一样暖,可是霍彦长大了,他不容易被轻易感动。


    但他还是顺从自己,很小心的缩在刘彻怀里。


    “陛下安心,臣定会留住阿兄。”


    刘彻展颜,与他说了好一会话,兴致勃勃地要与他手谈一局。


    棋局过半,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小黄门引着方士李少翁手持拂尘,身着青色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飘然而入。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金盘,盘中唯有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隐隐泛着金赤光泽的丹丸,异香扑鼻。


    “陛下,吉时已到,该进仙丹了。”少翁躬身行礼,又转向霍彦,“小人拜见泰安侯。”


    他一开口那过分谄媚的语气,瞬间将那份仙气破坏殆尽。


    刘彻示意他将丹呈上,便挥手让他退下。


    天子所用的长生丹药,向来有专人试药。但这枚“九转金丹”据少翁所言,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一炉仅成一颗,珍贵异常。侍立一旁的太医令只能小心翼翼地用金刀刮下一点粉末查验,确认无毒后,才由冯内侍恭敬地捧至御前。


    霍彦伸手接过了金盘。他凑近那枚丹丸,修长的眉头轻蹙,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陛下又在服用丹丸?此物……当真能助人长生么?”


    他如以前一样,对丹丸不屑一顾。


    刘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少翁确有些道行。服下此丹后,朕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旧疾似也去了几分。”


    霍彦仍是不信,又凑近轻嗅丹丸的气味,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转瞬即逝,化作一句温言。


    “此丹炼制手法确是高妙。”


    刘彻见他都认可,心中愉悦,就着他捧盘的手,端起玉杯中的清水,便将那枚金赤丹丸和水吞服下去。


    “此丸七日才出一颗,待下次开炉,要少翁多炼点,朕赐予你和去病尝尝。”


    刘彻笑道。


    霍彦笑容愈发甜蜜,眼中似有期待,“谢陛下隆恩!”


    君臣二人又对弈数局,直至暮色四合。霍彦借口还需回府为霍去病诊视,才告退出宫。


    卫青是在这时溜达回来的,一回来,就看见刘彻在笑,显然心情不错。


    他的心也放下了。


    大半个月后,廷尉张汤的属吏们参照《汉律盗律》及《告令》旧例,结合盐铁专卖稽查之法,将那份严苛的“告缗令”细则草拟完毕。


    刘彻批后,传到各部。


    桑弘羊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帛书,老狐狸叫小狐狸,两颗脑袋几乎挨在一起,逐字逐句地推敲。


    条陈规定:凡隐匿财产不报或申报不实者,一经告发查实,其财产全部没收,其中一半赏赐告发者。重点稽查对象直指各地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田连阡陌的兼并豪强,尤其是曾激烈阻挠盐铁官营者。由新设的“告缗校尉”统领绣衣使者及地方酷吏执行,直接对天子负责。


    二人的目光在“财产全部没收”、“一半赏赐告发者”、“绣衣使者”等字眼上停留片刻,唇角都勾起满意的笑容。


    张汤先行,我们往后喽。


    刘彻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能下地行走后,便在卫青的陪同下亲临霍府探望霍去病。君臣三人在内室密谈了许久,无人知晓内容。但当霍彦处理完公务回府时,天子的赏赐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停在了霍府门前。绫罗绸缎、金玉珠宝堆积如山,还有站了一排的方士医者。


    霍彦对那些耀眼的赏赐视若无睹,目光却被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牢牢吸引。不为什么,里面竟坐着一个灰头土脸、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小太子刘据。


    霍彦一时无语,看向榻上扶额的霍去病,“阿兄,他是怎么拱进去的?”


    霍去病一脸无奈,让人把那些方士医者都送回去安置,然后指了指墙角一个半人高的青铜貔貅香炉,“他自己钻的,然后被装进箱子送过来了。”


    炉口狭窄,真难为他钻得进去。


    刘据看见霍彦,如同见了救星,“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惊得乳母怀里的霍嬗也跟着嚎啕大哭。刚缓过劲儿的霍去病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低喝,“哭什么?”


    霍彦一边示意仆从将宣旨的内侍和赏赐物品妥善安置,一边挨着霍去病在主位坐下,顺手接过哭闹的霍嬗笨拙地哄着。


    “再哭,就把你扔出去!”


    刘据左手死死攥着一根硕大的老山参,右手紧紧抓着一朵品相极佳的灵芝,一边抽噎一边控诉,“呜……阿母和姊姊们说得没错!你们闭门谢客,把自己都熬死了!得补!快补啊!”


    他哭得伤心欲绝,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父皇是个大混蛋!你们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吃了!不够……不够我再去父皇内府库里搬!”


    俨然一副掏空家底也要给两位兄长补身子的架势。


    霍彦哭笑不得,示意婢女收下那朵灵芝,又让人赶紧给小太子端来点心和吃食。侍疾多日的小太子清瘦了不少,小脸都尖了,看着确实可怜。


    刘据抓起一只撒着珍贵胡椒的烤鸡翅,狠狠咬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继续掉眼泪,含混不清地嘟囔,“你们要是……呜呜……要是真有个好歹,以后我那几个不安分的弟弟欺负我,我抽他们。谁来帮我顶我父皇啊!呜呜。”


    霍彦示意侍女递上温热的湿帕子,亲自给他擦去脸上的油渍和泪痕,动作虽轻柔,语气却满是嫌弃。


    “瞧你这点出息!他敢告状,就是你打得不够狠。”


    霍去病挥手让乳母将霍嬗抱下去,然后朝刘据勾了勾手指:“过来,教你两招。”


    刘据乖乖凑近。霍去病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毫不客气地伸手,“把你盆里那个没啃过的鸡翅给我。”


    刘据委屈巴巴地把鸡翅递过去。霍去病接过,姿态闲适地啃了起来,二郎腿跷着,全然不顾太子幽怨的目光。


    “你把他们放在眼里作甚,好好学学文章,跟阿言和舅舅学理政务,到时间了,趁我还年轻,跟我去挣军功。”


    到时候你就把他们都杀了,只要不被捉到,天都得闭上眼,况人乎?


    霍彦闻言把他嘴堵上了,然后也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刘据的智商。


    “你这脑子,”霍去病瞧霍彦那个眼色,啃着鸡翅,慢悠悠地接着评价,“当太子确实费劲儿。”


    刘据顿时又“嘤嘤嘤”起来,对着霍彦嫉妒地控诉。


    “那同样是弟弟!你就教小光!让小光去胶东!我也要去!”


    图穷匕见,原来是为了这个!


    霍彦倒没觉得这小子野心大,他就怕这小子懦,闻言忍俊不禁,“小光听我的,而你小子是我说去哪就能去哪儿的?”


    刘据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猛地从怀里掏出象征太子身份的玉牌,努力板起小脸:“那我是太子!我命令你!”


    霍彦被他逗得大笑。


    霍去病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油渍,眼皮都没抬,“太子?太子可命令不了我们。”


    刘据气急败坏,索性往地上一躺,耍起赖来,手脚并用拍打着冰凉的地面,“我不管!我不管!你偏心!阿言兄长!去病兄长!我!小光!我们是手足兄弟!你们不能厚此薄彼!我也要去胶东!”


    三个霍姓里面硬塞一个刘,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外人的厚脸皮理论逗得前仰后合,伸脚轻轻拨拉他,“地上凉不凉?为了小光,你至于如此执着?”


    刘据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至于!当然至于!你们就是我的亲兄长!弟弟之间不能厚此薄彼!”


    他眼神灼灼地盯着霍彦。


    “尤其是阿言兄长,就偏袒小光!”


    霍彦看着他耍宝,无奈地摇头失笑,“我偏袒谁啊,你这脸皮真是比未央宫的宫墙还厚。”


    话虽如此,他还是松了口,“行吧。你先去说服姨母,她若同意,再来寻我。”


    刘据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二话不说,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封帛书,献宝似的双手捧给霍彦,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喏!母后的亲笔信!准了!”


    霍彦接过信,只扫了一眼那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僵硬的字迹,心中便已了然。但他面上不显,只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哦?既是皇后娘娘懿旨……那好吧。”


    他扬声唤来霍家的老仆,“李叔,备车,你亲自护送太子殿下去码头,搭最快的货船,去胶东!务必平安送达卫步舅舅处!”


    李叔应下,霍彦把那只白虎儿也赶到刘据身边,示意一起带走。


    诡计得逞的刘据欢呼雀跃,连心爱的鸡翅都顾不上了,抱起脚边打转的白白勺,立刻就被早已准备好的霍府家将护送着塞进了马车,一路疾驰向渭水码头,登上了前往胶东的快船。


    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霍去病想起被丢在案几上的那封信,眉头紧锁,“那信是有人仿照姨母笔迹写的。”


    刚转回身的霍彦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催着他快回去,别受了凉。


    “哦?我说怎么看着有点别扭呢?”他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事不关己的轻松,“不过,那又如何?”


    霍去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霍彦浑不在意,甚至觉得自己被凶还怪稀罕,扬声吩咐,“传膳!今日有新鲜的黄鱼,阿兄你可以尝尝味了。”


    霍去病听闻有黄鱼,直接将信纸丢开,随他一同走向膳厅。


    又不是他们闯的祸,他们是不察罢了。


    果然,翌日清晨,皇后卫子夫惊觉太子失踪,又惊又怒,却不敢声张,只得派长女卫长悄悄传话,让霍彦立刻想办法截停那艘船!


    卫长公主午后便急匆匆登了霍府的门。


    卫长眨着与母亲肖似的明眸,非但没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好奇又紧张的诸邑公主。


    “那个,诸邑也去胶东看幼弟。我一并带来。你先帮我给她送去,我与阳石随后搭我家的船走。”


    卫长小声解释,扯着霍彦的衣袖,“阿言兄长,你最好了!”


    诸邑抱着霍去病的大腿,撒娇,“师父,去病兄长,我也想去,长安好闷,父皇病了,阿母都不让我出门。”


    显然,这场“太子东游”是姐弟几人串通一气的杰作!


    霍去病被这群胆大包天的小孩惹得无奈。


    好家伙,还知道狡兔三窟呢。


    霍彦更是抚掌大笑。


    长安确实闷死了。


    椒房殿内,唯一没参与“密谋”的阳石公主正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她最擅字画,模仿他人笔迹向来惟妙惟肖。卫子夫稍加盘问,便知那封假信正是出自她手。


    被母后严厉训斥过的阳石表面乖顺,结果当天下午就带着侍女,也登上了前往胶东的卫长的船,开启了她生平最轰轰烈烈、也最胆战心惊的逃亡之旅。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丢了”,卫子夫焦头烂额,却又投鼠忌器,只能死死捂住消息,严令椒房殿宫人禁口。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更何况绣衣使者中总有几个想借此邀功的耳目。


    当消息最终传到刘彻耳中时,帝后震怒。霍彦被急召入椒房殿。


    他身着一尘不染的素色深衣,腰间系着香包,水灵灵地跪在殿中,面对帝后和闻讯赶来自家三个孩子也丢了的卫青,抬起那张无辜又纯良的俊脸,眨巴着清澈的杏眼,声音温软。


    “陛下!太子殿下出示的,确实是盖有椒房殿印、字迹与姨母一般无二!臣只是奉命行事!绝无半点欺瞒之心啊!”他伏地叩首,姿态恭顺至极,语气委屈万分,“臣……冤枉啊!”


    “而臣确实不知太子殿下搭的是哪艘货船啊!那日码头船只众多,往来如梭。现下怕是早已抵达胶东了!”


    帝后一脸紧绷。


    卫青沉默,只觉得自家全是糟心孩子。


    他一脸焦急,仿佛比帝后更忧心,“还有公主她们搭的是平阳侯的船,若要拦截,总不能将渭水、黄河乃至胶莱水道上所有船只都截停查验吧?这靡费国帑,劳民伤财,臣实不敢为啊!”


    那神情姿态,弱小,可怜,又无辜。


    不说卫子夫,卫青都想给他一脚。


    你小子!


    但到底也没舍得,天下最尊贵的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下旨让卫步和曹襄护好人,然后让霍彦滚。


    胶东


    而此时,太子刘据,早已踏上了胶东这片带着咸腥气息的土地。


    码头上,赤膊的力夫喊着粗犷的号子,将一筐筐刚从深海拖回的鱼获卸下船。巨大的渔网被铺展开来,挂在粗大的木架子上晾晒,网眼间凝结着白色的盐霜。更引人注目的是岸边大片大片铺开的草席,上面摊晒着墨绿色的海带,在寒风中微微卷曲,像一片片巨大的、来自深海的树叶。间或有满载着粗盐麻袋的牛车吱呀呀驶过,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工人扛着沉重的盐包、鱼货、木料,在简陋的栈桥和泥泞的滩涂上来回奔忙。崭新的渔船随着海浪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海产、汗水和油脂混合的腥气。


    刘据抱着白白勺,晕乎乎地从剧烈颠簸的快船上下来。


    “阿言兄长运海带的船忒快了!”他一边吐一边跟着李叔抱怨,“我都要吐出来了。”


    李叔在人群中寻找卫步,还未答话。


    一个黝黑的船夫扛着装海带的麻袋经过,听到刘据抱怨船快,咧嘴一笑,“娃子,咱这是霍氏的运货船!快到冬天了,马上就封河了。开得快,才能趁着天色多拉一趟,把海带运过去,咱家的娃儿过年就能扯身新布咧!”


    说罢,就急匆匆汇入人流。


    刘据怔忡了一下。


    抱着白白勺,站在嘈杂的人潮中,看着那些为生计奔波的、与他长安所见截然不同的面孔,他眼中的长安没有这么热闹。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茫然涌上心头。直到白白勺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指,他才仿佛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抱紧了这个毛茸茸的伙伴,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鼓起勇气,试图融入这陌生而鲜活的“万象众生”。


    他不是太子了。


    他在这里,只是刘据。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突然从后面拎住了他的衣领。


    “谁!敢碰!”本太子!


    刘据吓了一跳,正要挣扎叫嚷,一回头,却撞进一双熟悉的、带着温和笑意的杏眼里,正是奉霍彦之命在此等候的卫步。


    “据儿,”卫步的声音带着海风般的清爽,“阿言让我来接你。”


    与此同时,另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刘据的手。


    刘据转头,看见了霍光那张日渐褪去稚气、显出沉稳轮廓的脸庞。霍光看着他,眼中是纯粹的欣喜,没有长安宫阙中的繁文缛节,没有太子臣属的毕恭毕敬,只有少年人重逢的真诚笑容。


    “阿据,”他唤着他的小名,“你是来找我的吗?”


    海风拂过少年们的发梢,码头的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


    刘据看着霍光真挚的笑脸,看着卫步眼中熟悉的关怀,再看看怀中温暖的白白勺,心中那份离家的惶惑和初至的陌生感瞬间被冲散。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灿烂无比的大大笑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


    “是啊!我来找你了!小光!”


    李叔见卫步已接到人,松了口气,恭敬地叉手一礼,“小郎君,人已平安送到,小老儿这就回去予主君回话,赶着这趟潮水回程了!”


    说罢,他像怕被这海风冻住似的,麻利地转身,小跑着跳上来时的船,吆喝着水手们解缆装货,动作快得像一阵风,生怕耽误了归期。


    卫步看着李叔匆忙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展颜,温暖的大手分别揉了揉刘据和霍光被风吹乱的发顶,引他们离开喧嚣码头。


    马车驶向郡治,沿途景象与长安截然不同。低矮的土坯房舍,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以抵御海风的侵袭,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炊烟,带着柴火和食物的暖香。路边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大多穿着厚实耐磨的粗布旧袄,脸庞被海风和日头染成赭红色,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粗犷。他们或扛着渔具,或背着装满海带的箩筐,步履匆匆,但彼此相遇时,总会停下脚步,用洪亮的胶东口音大声寒暄几句,脸上洋溢着质朴而满足的笑容。


    霍光坐在刘据身旁,轻声细语地为他介绍,“那些草席上晒的就是海带,还有那边,”他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片片被整齐堤坝围拢的浅滩,“那就是盐田,用滩晒法,引海水进来,靠日头晒,就能出雪白的盐!比煮盐省力多了,阿言兄长还让司马大人教大家用贝壳灰加固海塘,与海争田……”


    霍光的言语间充满了对霍彦的崇拜和对这片土地新生的自豪,活泼的语调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刘据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长安的压抑与东宫的拘谨,仿佛被这带着粗粝生命力的海风吹散了许多。


    当晚,在简朴却温暖的卫步小院里,刘据第一次尝到了刚从海里捞上来的虾蟹,鲜美得让他几乎吞掉舌头。


    硕大的海蟹蒸得通红,肥美的牡蛎撬开了壳,露出雪白饱满的肉,还有活蹦乱跳的对虾简单白灼。刘据学着卫步的样子,笨拙地剥开蟹壳,蘸上一点姜醋汁,将雪白的蟹肉送入口中,那难以言喻的鲜甜瞬间在舌尖炸开,丰腴的汁水充盈口腔,让他幸福得眯起了眼睛,几乎要连自己的舌头一起吞下去。


    “好吃!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赞叹着,完全不顾太子仪态,吃得满手汁水,脸颊鼓鼓囊囊,像只快乐的小仓鼠。


    好吃好吃,嘿嘿。


    围着烧得旺旺的炭火盆,暖意融融。卫步拿来霍彦给的脂膏,用指腹蘸了,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刘据被凛冽海风吹得有些皴裂的小脸上。油脂带着凉意和滋润感,很是舒服。


    火光跳跃,映照着卫步此刻分外柔和的脸庞。他看着被糊满脸的刘据,忽然想起什么,直愣愣地问,“你阿言兄长只让我来接你,也没细说你为啥要来。据儿,是…在长安受啥委屈了吗?”


    他问得毫无修饰,带着武将特有的直接。


    刘据正抱着毛茸茸、暖乎乎的白白勺,闻言立刻挺直了小身板,大声道,“才没有!我就是想小光了!小光不在,去病兄长和阿言兄长也不来找我玩,宫里闷死了,我无聊才来的!”


    他回答得又快又急,像是在掩饰什么。


    卫步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了然地“哦哦”了两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朋友了,挺好!挺好!”


    说罢,不再追问,起身去安排其他事宜。


    两个小家伙被安排睡在一张宽大的暖榻上。厚厚的衾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窗外,海风呜咽着掠过屋檐,远处隐约传来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岸声,低沉而规律,像是大海的心跳。


    夜已深沉,四周一片静谧。刘据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轮廓,轻轻唤道,“小光,你睡了吗?”


    身旁传来窸窣声,霍光翻过身,强忍着浓浓的困意,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还没呢,怎么了,殿下。”


    刘据沉默了片刻,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安宁,低低说道,“我…我刚才骗了小舅舅。宫中太冷了。”


    他顿了顿,似乎积攒着勇气,“父皇前些日子总是很生气,像有团火在烧,看谁都不顺眼。去病兄长差点…差点没了,阿言兄长也难过得像要碎掉,阿母背地里总在哭。我看着,心里好堵,好难过。我突然就不想待在那里了。”


    “我是胆小又笨笨的太子,我万一争不过那些人,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脆弱,这是他在长安绝不会显露的情绪。他是最合格的太子。


    黑暗中,霍光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强忍的睡意瞬间消散,眼眶微微发热。他伸出手,摸索着轻轻拍了拍刘据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才不是呢!你是最好的太子!以后一定会是特别好的君主!”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睁大,仿佛要将这份信念传递给身旁的人,“你怎么可能争不过那些弟弟?谁比你好啊!你想想,”


    他掰指头数,“你懂得体恤百姓,虽然是在书上看的。你爱护阿母,但你偷偷跑出来!”


    他这般掰扯,让刘据把他嘴捂上了。


    “好了,你夸还不如不夸。”


    说罢,自己也笑了,那点阴霾似乎被这笑声冲淡了不少。他吸了吸鼻子,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小声道,“是哦,虽然我是小废物太子,但我至少…至少还喘着气呢。”


    霍光也跟着低低笑起来,他往刘据那边靠了靠,让两人的肩膀挨在一起,“你就是太累了,心里压了太多东西。睡一觉就好啦。”


    窗外,浩荡的胶莱河水奔腾不息,执着地涌入无垠的大海。咸涩的海风卷起更大的浪涛,猛烈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轰隆”的巨响,少年的心却很平静。


    两人挨着,进入梦乡。


    天刚蒙蒙亮,空气中还残留着夜的寒意。府衙中的司马迁已经精神抖擞地在处理公务了,案几上堆满了简牍。他穿着半旧的官服,笔不停。卫步领着洗漱完毕、穿着普通细麻布袍的刘据和霍光走进来。


    司马迁闻声抬头,看到卫步身边又多了个面生的半大孩子,眉眼清秀,乍一看还怪像大将军的,他以为是霍光带来的新玩伴或是新招的学生,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脸上堆起和蔼可亲的笑容,热情地招手,“哎呀!好俊俏的娃儿!是新来咱们胶东郡学的吗?阿言送来跟阿光一样来读书的?”


    他搓着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像个看到好苗子的老学究。


    卫步正欲开口介绍太子身份,刘据却抢先一步,轻轻拉了下卫步的袖子示意他别说话。小太子走上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学子的礼,然后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小钱袋,从里面掏出两枚沉甸甸、金灿灿的小金丸,那是他离宫时顺手带的小玩意儿。双手捧着,递到司马迁面前,声音清朗,“学生刘…刘小朱,见过先生。此乃束脩之礼,请先生收下。”


    他临时给自己取了个化名。


    他也不知道为啥会想到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阿言兄长有时候骂他是小猪崽吧。


    司马迁看着眼前那两颗在晨光下晃眼的金丸,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下意识地“嘶”了一声,嘴巴微张。


    他这辈子也没收过这么贵重的束脩,阿言都不这么阔气,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郡学的屋顶都能换成琉璃瓦了。


    然而,几乎是下一秒,他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后退,一脸正气,“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娃儿快收起来!”


    他努力板起脸,试图显得威严,但那眼神还是忍不住往金丸上瞟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咱们胶东郡!府库充实,仓廪有粮!郡学是教化之地,哪能收你们这些稚童的束脩?莫说是金丸,就是一枚铜钱也不能收!快收好,收好!”


    他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偷偷咽了下口水,心里默念,廉洁奉公!廉洁奉公!不然阿言就要来处理他喽!


    刘据捧着金丸,彻底愣住了。他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在长安,他听到的永远是各级官员变着法子哭穷,请求拨付钱粮。哪怕是父皇的内帑,也总有人想方设法想从指缝里抠点油水。像司马迁这样,面对唾手可得的黄金,如此斩钉截铁、理直气壮地说出我们有钱,不收钱的官员,他生平仅见!


    冬日的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司马迁朴素甚至有些陈旧的官袍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简牍的气息,以及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海风咸味。


    刘据站在那里,小小的掌心感受着金丸的冰凉。


    胶东……真的不一样。


    第115章    春日和风


    长安城的冬日, 素来酷烈。朔风裹挟着雪沫子,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行人的脸颊, 刮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疼。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富贵人家高耸的飞檐斗拱覆着皑皑白雪, 闾巷间低矮的土坯茅屋被积雪压得吱呀作响。


    天如以往一般的冷,然而,这个严冬对于天下寻常巷陌的百姓来说, 竟透出几分往年罕见的安稳。寒风虽然依旧刺骨,但许多人家门楣上已悄悄挂起了新腌的腊肉,窗户把屋外的风雪堵得严严实实,孩童们身上难得地穿了厚实的新絮袄子,虽非绫罗绸缎,却也针脚细密,浆洗得干净,足以抵御这凛冽的寒气。家中的陶瓮里, 除了过冬的口粮,还小心地存了些颗粒饱满的粮种,是来年开春的希望。


    每日的餐食,那粗糙的漆盘上,除了寻常的粟饭藿羹,偶尔还能见到一小碟用温水泡发的乌黑海带, 散发着大海的咸腥气。


    或是温上二两薄酒,那酒丞因着年节将近, 打酒时竟还多饶了些带着酒香的糟粕, 正好给贫寒之家添点暖意和嚼头。


    更难得的是, 那些平日里蜷缩在漏风破屋里的孤寡老弱,屋顶的茅草早已被一群穿着短褐、手脚麻利的年轻人修缮一新,压上了厚厚的草苫。这些人时不时还会踏着没膝的积雪再来巡视,用长杆小心地捅掉屋檐上过厚的积雪,唯恐压垮了那好不容易坚固起来的栖身之所。


    这个冬日没有往年难熬。


    “只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蹲在自家修葺好的屋檐下,眯着眼望着漫天飞雪,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几粒饱满的粟种,“交了朝廷的税,仓里还能剩下些,让家里的崽子们……多吃上几顿饱饭,扯块花布头也好啊。”


    那浑浊的眼中,映着雪光,也映着一点微弱的、名为“盼头”的光亮。


    日子会一天一天变好的。


    霍府内院,家中的树上覆着厚厚的白雪,唯有几棵松柏长青。


    霍去病裹着一件玄色狐裘,领口镶着银灰色的风毛,衬得他因久病而略显清减的面容愈发冷峻。他独立廊下,任由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狐裘风毛上,积起一层薄白。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接住几片晶莹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成微凉的水渍,眼神有些放空,仿佛透过这长安的雪幕,又回到了漠北冰封千里的草原,回到火焰点燃半边天的豪情。


    凛冽的风掠过庭院,卷起松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


    “又落雪了。”他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随即眉头微蹙,转向一旁垂手侍立、面带忧色的家丞,“阿言还未归?这雪眼见着愈下愈紧,路面怕是要结冰了。”


    家丞连忙躬身,语气恭敬中带着小心,“回禀君侯,主君方才遣人快马传话回来,言道今日雪势颇大,朝中议事务必周详,恐要晚些才能回府。特命小人转告君侯,不必等他。”


    霍去病闻言,并未言语,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眸投向府门外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的天空,这雪像是没完似的。


    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口,指尖因寒意而微微发白。院中积雪已深,白茫茫一片,唯有通往府门的小径被仆人匆匆扫开,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备车。”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家丞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哀求,“君侯!万万使不得啊!主君临行前严令,您伤势初愈,元气未复,此等酷寒天气,断不可出门受风!小人……小人实在担待不起!若主君问罪……”


    霍去病看着眼前惶恐不安的家丞,再想到霍彦临出门前那不容分说的禁足令,哪怕心知阿言是为他好,一股被束缚的烦躁还是蓦地涌上心头。他久居上位,不喜拘束。这伤病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他唇紧抿,下颌线绷紧。


    “备车!” 他加重了语气。


    廊下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


    家丞浑身一颤,对上霍去病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眸,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深知这位年轻君侯的脾性,更明白他一旦动怒是何等威势。只得苦着脸,连声应喏,转身急急吩咐下去,“快!速备安车!车厢多铺几层厚毡,汤婆子塞满!务必捂得严严实实!车轮裹紧草绳!”


    他一边指挥,一边心中叫苦不迭,只盼得霍彦到时候别发脾气把自己气到。


    都是气性大的祖宗。


    而此时未央宫西侧的大司农署内,数个巨大的青铜炭盆烧得通红,炭火噼啪作响,今年的雪下得又急又猛,一连数日,积雪深达三尺。


    所幸霍彦早在前些日子便心有所感,担忧天寒地冻,百姓来不及收割的庄稼会被大雪掩埋,特意遣了人手下去督促抢收,总算将损失降到了最低。这让他得以将全副心神投入到岁末最紧要的事务,核定来年预算的初稿上。


    然后大司农署里,吵架!


    没办法,定预算的初稿嘛,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吵!


    大司农桑弘羊意思是照着往年的旧例来,但今年有雪,朝廷又不打仗,怕是各地收成不佳,霍彦想减免部分受灾严重地区的税额。


    朝廷收税每年都要收上几层。有些地方苦寒,本就不适宜作物生长,过的紧巴巴的。今年这雪下得如此之大,上头扣些,底下贪些,这就是在逼人去死!


    大司农桑弘羊端坐主位,眉头紧锁,手指用力敲打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简牍。


    “我说了,今年的预算,照往年的旧例来!各部各郡的用度,一笔笔都要算清楚!如今国库没钱,岂能随意开口子?”


    国库因着战事耗得是一干二净,他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稀疏的头顶在炭火映照下沁出细汗。


    霍彦站在他对面,轻揉眉心,脸色因连日操劳和争论而显得有些苍白,“桑大人!今年这雪范围甚广,若是再连下几日,多地收成必然受损!那些本就苦寒贫瘠的边郡小县,土地瘠薄,产出微薄,往年赋税已是勉强支撑!若再按常例征收,上头克扣些,底下胥吏再贪些,层层盘剥之下,无异于逼民去死!”


    他声音清朗,轻咳两声,又喝了口温水,才道,“现下国无战事,正是养民之时,非敛财之机!不若减免部分地区的税额。”


    “没钱!没钱!国家刻刻却需要钱!”


    桑弘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跳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简牍,“你张口就是减免,闭口就是赈济!阿言,你也是常年理政的,朝廷各处都要用钱!北军粮饷、官吏俸禄、宫室修缮、漕渠疏浚……哪一项能省?国库里就剩些老鼠了!”他激动得唾沫横飞。“照你这样当家,我大司农府干脆关门,把钱粮直接散给那些黔首贱民算了!”


    “多年征战,膏血皆取自民脂民膏!如今匈奴暂平,正当与民休息!”霍彦毫不退让,他推开桌案,一步踏前,声音也拔高了,震得案几上的简牍似乎都在轻颤,“若这雪再下个十几日,冻毙人畜,激起民变,你我才是万死莫赎!那时就不是钱的问题!是万众一心,共抗天灾!”


    “共抗天灾?拿什么抗?拿嘴抗吗?钱呢?!”


    桑弘羊拍案而起,案上的笔架都跳了跳。


    “钱在你我手里攥着!你就是不肯为百姓花一点!”


    霍彦针锋相对,手指几乎要点到桑弘羊鼻尖。


    两人一声高过一声,捋起袖子,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大司农署的屋顶。署内其他属官噤若寒蝉,被迫分成两派,唇枪舌剑,唾沫横飞,案几被拍得砰砰作响,简牍散落一地。炭火将众人的脸映得通红。


    若非赵过死死拉住霍彦的胳膊,桑弘羊的几个亲信也拼命拦着自家上官,今日这大司农署怕是要上演全武行。


    大汉的官员向来武德充沛。


    吵到最激烈处,霍彦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看着桑弘羊那副“守财奴”的嘴脸,他猛地抓起案上一个银灰色、触手温润的狐狸皮手笼,想也不想就朝着桑弘羊那日渐光亮的头顶砸了过去,“狗日的!桑弘羊!你看不出现在是休养生息、以国之力反哺黎庶的时候吗!现下轮到国家用刀从那些豪族身上刮油,为百姓出钱了!钱不用于百姓,屯在你库里生崽吗?!你上辈子是穷死的不成!”


    桑弘羊被那手笼砸得一懵,头顶传来一阵闷痛,随即也是怒发冲冠,抄起自己那件厚实的貂裘就往霍彦身上蒙头盖脸地呼去,“霍彦小儿!你个败家玩意儿!不屯点底子,明年若再有个天灾人祸,或者陛下心血来潮又要用兵,又要修宫室!你我连同这满署上下,就等着一起去廷尉大牢吧!”


    “去就去!怕你不成!”


    霍彦一边手忙脚乱地扯开蒙在头上的貂裘,一边咬牙切齿地回骂,动作间带翻了案几上的砚台,墨汁泼洒在简牍上,一片狼藉。


    “你降不降!”


    “不降!”


    两人吼的震天响。


    就在这“地动山摇”之际,门外传来一声尖细颤抖的通报,“二位大人,陛下有旨!”


    争吵声戛然而止。前来宣旨的黄门令看着署内一片狼藉、两位上官皆衣衫不整,霍彦发冠微斜,桑弘羊头顶红了一块。


    二人怒目相视,随后盯上小黄门,小黄门吓得腿肚子都转筋,捧着帛书进退维谷。还是赵过眼疾手快,用力扯了霍彦一把,桑弘羊的亲信也赶忙扶住自家大人,大司农署这才勉强维持住一点体面,众人慌忙整理衣冠,跪地接旨。


    接完旨,两人都老实了。


    旨意的内容如同又一盆冰水浇在两人头上,浇的透心凉。


    冠军侯霍去病与大将军卫青联名奏报,今天长安有雪,冠军侯和大将军都说匈奴那边儿会更冷。只怕他们会联合西域有些国家铤而走险打秋草。到时候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会哀鸿遍野。为防患于未然,震慑宵小,必须即刻加强北疆及河西防务,增派精兵,囤积粮草军械,简而言之,需要一大笔额外的、迫在眉睫的军费。


    霍彦听完旨意,只觉得眼前发黑,胡乱用手抹了一把脸,仿佛想把满身的疲惫和烦躁都抹去,指间沾上了未干的墨迹。桑弘羊更是如丧考妣,直接以头抢案,幸好被亲信及时拉住,只撞到软垫,发出沉闷的呜咽,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瘫坐在席上。


    “阿言……”桑弘羊的声音有气无力,像一块被榨干了水分的死皮,配上那愈发稀疏的头顶,简直是又卑微又绝望。“你那里钱用了不少,肯定凑不够,今天税收还得三个月才能到,我这里真的只剩点保底不能动的。”


    他拍着空空如也的账册,一脸绝望。


    “内府,我俩又碰不了。”


    霍彦也只觉得魂魄都要从嘴里飘出来了,这边赈灾,那边养兵,盐铁前期也得往里砸钱,挣的不够花,国家穷得都要去当裤子。


    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带着炭火和墨汁味的空气。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


    整个大司农署都透着淡淡的死意。


    维持住一个国家稳定的,只有两样,一样是钱,一样是兵。


    大汉兵多钱少,钱都用来打匈奴人了。


    现在匈奴人没了,钱也没了。


    两个人带着一群人瘫。


    没办法,最早的税款大概两个月才能到,盐铁现下只有胶东有税。


    桑弘羊悠悠叹了口气,“唯今之计,加税吧。”


    朝廷也不好过,苦一苦百姓。咱们还得过日子。


    霍彦盯着他,“你等会儿!”


    突然,他猛地挺直了背脊,眼中掠过一丝狠厉。


    “义父,你同意减税赈灾!老子立马就去找人抄家!”


    他此刻的神情阴沉得可怕,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一字一顿,“趁着这场大雪还没停,抄他一家豪族巨室,所得钱粮足够支应军需,还能堵住你喊穷的嘴!要是抄一家不够,我就连抄一个月!抄到够为止!我看谁能饿死!”


    桑弘羊被霍彦眼中那赤裸裸的杀意和贪婪惊得停止了叹息。


    然后两人四目相对。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炭火噼啪作响。某种心照不宣的、属于“聚敛之臣”的默契,竟在绝望中诡异地滋生出来。一丝混合着狠辣与贪婪的笑容,同时爬上两人的嘴角。


    “好!”桑弘羊一拍大腿,眼中也冒出精光,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就这么办!来人,速请廷尉张汤大人过府议事!”


    张汤听闻他俩请,正巧他也有要事需与霍彦商议,不敢怠慢,立刻顶着漫天风雪,乘着四面透风的轺车赶了过来。


    车帘上很快积了一层雪,拉车的马匹喷着浓浓的白气。甫一踏入署内,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霍彦和桑弘羊现在氛围好多了,他俩一同制定预算方案,也不吵了。听人说张汤过来了,放下了手中的文书。


    “快请,”


    霍彦说着起身,扯起桑弘羊,扶着他往外迎。


    桑弘羊转向刚才吵得最凶、此刻却目瞪口呆的几个精明属官,咧嘴一笑,“你们几个,别愣着!赶紧跟上!一会儿跟着张廷尉和他手下的绣衣使者,带上算盘和简册,今天抄出来的,是咱们的救命钱!”


    张汤一进门,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霍彦和桑弘羊两个大忙人此刻竟一起等他。二人并肩站在最大的炭盆旁烤着火,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笑容,整个署内都弥漫着紧张又亢奋的气息。


    “张大人来得正好!风雪大,实在辛苦!”


    霍彦见他进来,立刻迎上前,亲自为他拍打肩头落雪,动作麻利,脸上带着热切,却也掩不住一丝焦灼,“听闻告缗令已颁行多时,风声也放出去了,您这边还按兵不动。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毕竟我们这边定策就等着您抄家得来的钱下锅了!”


    他语速很快,目光灼灼。


    张汤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对身后捧着沉重木箱、同样一身风雪的属吏使了个眼色。属吏会意,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的简牍账册与契券帛书。


    “泰安侯,桑大人,”


    张汤的声音依旧平板,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搓了搓冻僵的手,靠近炭盆,“这些,是告缗令推行两月来,绣衣使者明察暗访,查证属实、十数家豪强隐匿田产、商铺、浮财的确凿证据。只待二位遣得力人手,随我府中属吏前往清点核算,便可依律抄没入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霍彦和桑弘羊瞬间放光的脸,“不知二位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了”


    这简直是瞌睡遇上了枕头!


    霍彦大喜过望,几乎要抚掌而笑,“有啊有啊!我亲自去!”


    桑弘羊更是激动得搓着手在炭盆边踱步,“好好好!张廷尉办事果然雷厉风行!老夫这就点齐……”


    霍彦正欲开口敲定细节,张汤却抬手制止了他。这位素来以冷硬著称的廷尉,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凝重。


    他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另一份以火漆密封、看起来就沉重无比的帛书卷宗,双手递到霍彦面前。


    “泰,阿言,此案……还请一观。”


    张汤的声音压得很低。


    霍彦不明所以,疑惑地接过卷宗。桑弘羊也收敛了笑容,挥手示意那几个等着“刮地皮”的属官先退到外间烤火。


    霍彦用小刀仔细剔开火漆,解开丝绳,展开帛书卷宗,只看了开头几行,脸色便“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握着卷宗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炭火的光芒跳跃在他骤然失色的脸上。


    这正是张汤主理的关于军粮贪腐案的最终审讯卷宗。


    帛书上,墨迹森然,字字如刀,仿佛带着血腥气。


    经臣连日拷掠,涉事仓曹、押粮吏等共计二十八人,供认不讳。其克扣、倒卖之粮秣,除部分中饱私囊外,相当一部分经由太仆属官公孙敬声府中管事田禄借太仆身份进行周转。现已查清,乃公孙敬声在去岁大军出征期间,利用协理军需转运之职务便利,勾结军中仓吏,上下其手,挪用官仓好粮,以霉粮、沙石替换。克扣战马精料,致军马羸弱倒毙,从中牟取巨利,数额之巨,骇人听闻。


    张汤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而温暖的署衙内。


    “阿言,证据链已初步闭合。人证及部分被追回的赃粮及田禄私账俱在。你那表弟公孙敬声,脱不了干系。”


    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现下,廷尉府签票便可传唤问询。” 张汤话锋一转,“不过……据我观之,此案行事周密,资金流向盘根错节,绝非公孙敬声一人之力可支应。其背后恐有高人指点,能量颇大,甚至可能……”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直指朝中某些累世勋贵之家,或与卫氏内部某些势力有所勾连。”


    他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霍彦僵硬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沉重与回护,“你需早做准备。”


    卷宗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霍彦的心上。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碎的咯咯声!


    公孙敬声!那个仗着卫家权势、眼高于顶的纨绔!他竟敢!竟敢将手伸向将士们的救命粮!


    那些因霉粮沙石倒毙在运输途中的民夫,那些饿得皮包骨头、在战场上无力冲锋而惨死的战马。


    无数枉死的冤魂仿佛在霍彦耳边凄厉哭嚎!一股暴戾的杀意直冲顶门,他恨不得现在就提刀冲进公孙府,将那混账剁成肉泥!


    指间的帛书被他攥得死紧,几乎要撕裂。


    “我……知晓了。”霍彦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将翻腾的杀气压下,“张伯父,秉公办理即可。请即刻签发传票,依律提审!无论他背后是否另有主谋,仅凭他所犯之罪,便该为那些枉死之人偿命!”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却痛苦地闭了闭。他想到了卫君孺姨母,那位对他和去病一向慈爱温婉的长辈,若知此事……


    “霍彦……乃至卫府绝无二话!”


    他目光凌然,眼底全是痛意。


    满朝公卿,霍侯年最少。


    张汤深深地看着霍彦年轻的脸庞,眼中那丝罕见的凝重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阿言,你可知我今日为何特意将此卷宗交予你手,又为何要你早做准备?”


    霍彦抬起眼,眼中是真实的迷茫和尚未散尽的怒火。


    “卫家,”张汤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在这温暖的署衙内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早已不是铁桶一块。大树参天,内里却生了蛀虫。大将军为人宽厚,重情念旧,若知此事涉及至亲,恐心生恻隐,难下决断,反受其累。骠骑将军性子刚烈如火,眼里最揉不得沙子,若由他处置,恐雷霆震怒,牵连过广,玉石俱焚,伤了卫氏元气。而你……”张汤的目光复杂地落在霍彦脸上,“你之心性与骠骑将军一脉相承,刚极易折。老夫今日将此卷宗予你,非为催促,实为提醒。只盼届时,你能稍敛锋芒,顾念几分血脉亲情与卫霍大局,莫要……莫要因一时之愤,快意恩仇,与家中至亲,生了难以弥合的间隙啊。”


    话语中的担忧,沉甸甸的。


    霍彦年幼就做侍中,跟他兄长常驻期门军不同,他常在他们这些内朝官员跟前走,说是他们一点一点看大的都不为过。


    满朝公卿,独他最年少,哪忍见他吃苦。


    可言尽于此,剩下的,无能为力。


    桑弘羊在一旁也是长叹一声,接口道,语气难得地温和,“张廷尉所言极是。阿言,此案牵涉太深,已非简单的贪墨。你需行事……当慎之又慎,所幸现下此事不归你管,你只管告病就是。”


    霍彦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张汤急急找他,竟是为了这个。


    不是为了催促告缗令的抄家行动,而是告诉他卫家出了污点,给他一份带着长辈忧虑的提醒。


    这份拳拳回护之心,沉重得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头干涩发紧,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杀意、痛苦,还有一点被回护的暖意。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变得沉静。他将那份足以在卫家掀起惊涛骇浪的帛书卷宗小心卷起,还给张汤,“伯父苦心,彦……铭感五内。今日之情,来日必偿。”


    他目光扫过桑弘羊和张汤,俏皮一笑,“但还是先办眼前急务吧。抄家要紧。”


    张汤看着霍彦瞬间转换的状态,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低沉却畅快的大笑,笑声在温暖的署衙内回荡,“恨非吾儿。”


    他大手一挥,廷尉官袍在炭火映照下翻卷,“走吧,泰安侯。”


    霍彦带着赵过轻巧跟上,袍角纷飞,仿佛裹挟着一股肃杀的风雪,向门外走去。


    风雪呼啸声涌入又被桑弘羊用厚重的门帘挡下。


    桑弘羊继续写预算,只是心里惴惴不安。


    他总感觉还有事发生。


    风雪呼啸,长安城内外,闾巷深处,一座座深宅大院朱门紧闭。


    在这个雪虐风饕的冬日,最能感受到刺骨寒意与绝望的,不是百姓,正是那些盘踞在关中膏腴之地、树大根深的豪强大族。


    霍彦与桑弘羊联手推动、由张汤执刀锋的告缗令,如同悬在他们头顶、终于落下的铡刀,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时节,斩下了第一颗头。


    告缗令的布告早已贴满各亭市闾门,墨字朱印,在风雪中格外刺眼。


    告缗校尉手持廷尉府签发的朱红令箭,率领着如狼似虎、眼神冰冷的绣衣使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鹰隼,在关中诸县扑了下去。马蹄踏碎积雪,溅起泥泞。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


    那些曾跳得最高、叫得最凶、阻挠盐铁官营最为卖力早已被霍彦和桑弘羊在心底的小本本上的豪强!


    “隐匿财产不报或申报不实者,一经告发查实,财产全部没收,其半赏赐告发者!”


    这条律令,堪比最烈的鸩毒,瞬间点燃了人性深处最卑劣的贪婪与暴戾。


    昔日匍匐在豪强脚下、饱受欺凌的佃户。曾被强占田产、逼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乡邻。甚至豪族内部那些备受排挤、心怀怨怼的旁支庶子。此刻,都化身为最危险的告缗者。


    一纸诉状,几件隐秘的田契或账簿抄本,便可能换来泼天的富贵和改变命运的机会。风雪中,通往廷尉府和告缗校尉临时衙署的小路上,多了许多行色匆匆、眼神闪烁的身影。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短短十几日内,三原李家、栎阳田氏旁支、杜县巨贾周氏……数个盘踞地方多年的豪族被连根拔起。


    告缗校尉带着绣衣使者和霍彦派来的精干吏员,如潮水般冲进那些往日里门禁森严、富丽堂皇的庄园。沉重的包铜大门被撞开,精美的漆屏风被推倒,藏匿在地窖甚至夹墙的财宝被一一搜出。


    富丽堂皇的厅堂内,昔日颐指气使的家主们面无人色。


    三原县最大的田主李贽,眼睁睁看着绣衣使者粗暴地撞开他引以为豪的楠木库房大门,将他毕生积攒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乃至藏在夹墙密室里的地契商凭,一样样清点、登记、贴上封条。他试图扑上去,将一袋沉甸甸的金饼塞给为首的校尉,声音颤抖地哀求,“大人!高抬贵手!这些……这些都孝敬您!只求留我李家一条生路!雪这么大,给我们条活路吧!”


    那校尉只是冷冷一笑,如同看一堆死物般看着他,一把将他推开。


    旁边一名书吏当众展开一份长长的罪状,高声宣读李贽隐匿田亩数千顷、商号十余间、放贷盘剥致死人命数百条等累累罪证。


    围观的乡民从最初的惊惧,渐渐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


    最后唾骂声和叫好声混杂一片。


    李贽听着那一条条罪状,看着族人绝望的眼神和乡邻仇恨的目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


    当夜,这位曾风光无限的豪强,在冰冷空旷、已被查封的主屋内,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那些豪族恐慌之下开始疯狂转移浮财、贱价抛售的优质田产商铺,霍彦则动用了自己敏锐的嗅觉,许多都被霍彦以正常交易的名义悄然吃下。然后,绣衣使者的查抄令便如同跗骨之蛆,紧随而至。


    这些转移的财产,最终依然流入了国库和内帑的腰包。这把名为“告缗”的快刀,剜除腐肉,又快又狠!刀锋所向,关中豪强为之胆寒。


    告缗令在极短时间内,如同最凶猛的海啸,为几近干涸的国库注入了令人瞠目的巨额财富。


    大司农的库吏们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抄没的铜钱堆积如山,黄澄澄地映照着库吏们惊喜的脸。自霍彦上次酒政,时隔多年,粮食又填满了仓房的空隙,沉甸甸的谷粟散发着新粮的清香,足够支撑来年可能的青黄不接。


    精美的漆器、玉器、堆积如山的丝帛锦缎,源源不断地运入少府和内帑的库房,连看守的侍卫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桑弘羊站在大司农府那几乎要被钱粮塞爆的库房前,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然后跟霍彦一起叉腰大笑。


    “阿言!咱又有钱了,哈哈哈,这才是一个关中啊!”


    霍彦目光扫过那些充盈的仓库,下巴朝桑弘羊努了努,“钱有了,减税啊。百姓苦寒,雪虽停,冻伤未愈。”


    桑弘羊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无奈地摇摇头,肉疼地嘟囔,“雪停了,地里麦苗又没冻死多少……唉。”


    不过,看着这前所未有的充盈府库,他那深入骨髓的“钱财不足恐惧症”确实缓解了不少,再加上皇帝刘彻也难得大方地从内帑拨出了一部分钱粮以示支持,他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在霍彦“虎视眈眈”的目光下,签署了减免受灾郡县赋税的文书。


    朱砂印重重落下,不少地方的百姓今年过了个肥年。


    当然,这巨额财富的代价也是有的。


    关中数十豪族的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带来了整个关中上层社会结构的剧烈震荡与恐慌。然而,上层动荡,与底层无关。经由汉青年,戏曲等方式,还有酒政,百姓知道谁好,军人知道效忠谁就足以让霍彦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一点小骚动罢了。


    与此同时,在霍彦前期于胶东郡打下的坚实基础和桑弘羊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下,盐铁官营的推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在帝国版图上扎根蔓延,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官营盐场凭借“滩晒法”带来的产量飞跃和质量稳定,正沿着疏浚的河道和新修的夯土驰道,通过络绎不绝的漕船和牛车,源源不断地将雪白晶莹的海盐输往内陆,


    尤其是缺盐的关中。官盐价格虽然价格还是高,但比私盐低,且供应充足,品质如一,加上官盐如雪,清晰可见,更让昔日的私盐贩子闻风丧胆,销声匿迹。沿海郡县那些被纳入官营体系、按月领取工钱和口粮的灶户,生活也相对安定下来。


    盐利,正迅速成为国库最稳定、增长最迅猛的支柱!


    桑弘羊看着盐税收上来的钱,脸都笑成一朵大菊花,拉着霍彦喝小酒。


    霍彦跟着他一块喝,两人一块笑眯眯的碰杯。


    哎呀,好日子这不就来了。


    铁矿的开采与冶炼,在霍彦工坊提供的改良鼓风设备水排、效率与产量也节节攀升。各地官营铁矿的炉火日夜不息,滚滚铁流被输往各地官营工坊。尽管桑弘羊对霍彦“挪用”相当一部分精铁打造曲辕犁、耧车等农具依旧颇有微词,在他眼里这都是不直接产生赋税的“浪费”,但看着农具推广后各地报上来的粮食增产预期,以及霍彦工坊在改良更坚韧的环首刀、更精良的弩机方面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地的“铁官”如同雨后春笋般在主要矿区设立,大司农府派去的铁官丞们开始履行职责,牢牢掌控着这关乎国计民生的命脉。铁器的官价也趋于稳定。


    霍彦的农书已经写的有模有样了。


    本来是被没钱推着走的盐铁新政,在经历告缗令的输血和冬日的整顿后,现下反过来,如同上足了发条的巨轮,开始推着帝国滚滚向前。


    一个冬日过去,真真是如日中天。


    暖阳艰难地穿透云层,融化了未央宫广场上的最后一点残雪,露出湿润的青石板宣告着春日的到来。


    宣室殿内,百官肃立,按照品秩高低跪坐于光滑的髹漆地板之上。殿内高大的梁柱漆着朱红,藻井绘着祥云瑞兽,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还跟以前一样。


    霍彦清减了些许,身着玄色深衣朝服,腰束金带玉钩,唇边带笑。


    可见今日心情是真不错。


    霍去病今日也来上朝了。天气回暖,霍彦总算松口允他出门。


    他并未如往常般只着单衣,而是规规矩矩穿了厚实的绛紫深衣朝服,外罩一件轻便的锦袍,跪坐在武将班列的最前列,与舅舅大将军卫青并排。


    久未露面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风采如旧,久居上位的沉凝威势依旧令人不敢逼视,如同蛰伏的猛虎。


    只是他此刻正趁着霍彦在后方与桑弘羊低声交谈、无暇他顾的间隙,多久,极其自然地将手探入身旁舅舅卫青那宽大舒适的玄色锦袍袖笼里。


    卫青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佛全神贯注于殿前的奏对,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他任由外甥那只微凉的手在里面摸索,把一个用细葛布缝制的小口袋塞给霍去病。霍去病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迅速而无声地将那小袋葡萄干掏了出来,藏进自己宽大的袖中。


    他极其自然地从卫青宽大的袖子里顺走一小袋葡萄干,一边往嘴里丢,一边侧头跟卫青小声抱怨,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只有卫青能听清,活像两只凑在一起分享零嘴、嘀嘀咕咕的大猫。


    “舅舅,您是不知道,”霍去病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捻着一颗葡萄干,嘴里全是抱怨,“阿言现在管我比管嬗儿还严!那药膳,苦得我舌头都麻了。菜也淡出鸟来。我在府里闷了一整个冬天,那些话本子我都看腻了,只能逗孩子和阿言,闷煞我也!”


    他撇了撇嘴,又吃了一颗葡萄干。


    卫青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倾听姿态,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认真思考殿前官员的奏报。只是他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向霍去病那边倾斜了微小的角度,宽大的袍袖几乎将两人挨着的半边身体都遮挡住,让人在正面看,只觉得他俩不熟。


    卫青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同样压低声音,带着同病相怜的苦笑。


    “你以为舅舅就好过?阿言送来的药膳,比你那份只多不少!你舅母让我一天两顿喝,那味道……,阿言越做越难吃。”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沧桑,“少抱怨两句吧,好歹阿言是为你好。当心被陛下听见,又该念叨你不懂珍惜了。”


    他朝御座方向努了努嘴,动作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霍去病瞪圆了那双遗传自卫家的漂亮杏眼,在群臣目光的死角里,生动地表达着他面无表情下的活泼,“陛下?跟他有啥关系,阿言又没给他灌药汤子。”


    他忍不住又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动作快如闪电,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眨了下眼。


    卫青这个大漏勺,面对最亲近的外甥,那点谨慎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下意识地接话,声音虽低,却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快乐,“陛下前阵子也身子不爽利,头晕乏力,结果阿言只派人送了些寻常的参茸补品过去,连个问诊的方子都没有,更别提量身定做的药膳了。陛下心里头啊……” 卫青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有点酸溜溜的。”


    “切!”


    霍去病一个没忍住,声音稍微大了点,那声带着浓浓不屑和“原来如此”意味的嗤笑,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小石子。


    前排几个官员似乎有所察觉,疑惑地侧了侧头。


    霍去病立刻用袖子掩住嘴,假装咳嗽了两声,肩膀可疑地耸动着,显然是在拼命憋笑。他凑到卫青耳边,用气声咬牙切齿地吐槽。


    “这不神经病吗!他自己别扭不会跟阿言说啊?阿言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堂堂天子,想吃药膳还要人猜?”


    他又切一声,充满了少年人式的鄙夷。


    卫青这才惊觉自己又说漏嘴了,赶紧伸手,又快又准地轻轻拍了一下霍去病的嘴,动作自然得如同帮他拂去灰尘,眼神带着警告和哭笑不得,“慎言!你这孩子!陛下也是要面子的。他心里其实别扭着呢,一直拉不下脸来直说。”


    他无奈地摇摇头,一副“你懂的”表情。


    霍去病被舅舅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逗得更加想笑,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他又往卫青那边挤了挤,几乎要贴到舅舅身上,用气声追问:“舅舅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陛下还跟你诉苦了?”


    卫青被他缠得没办法,看着外甥亮晶晶、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同样用气声,带着点小得意,“你上次在府里跟陛下抱怨药膳难喝,陛下切齿。”


    卫青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刘彻的语气,连那点酸溜溜的劲儿都学了个十足,他道,“陛下常切齿。”


    霍去病想起霍彦,道,“阿言也常怒而切齿。”


    卫青这下是真的憋不住了,连忙把脸埋进宽大的袖子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笑声被布料吸收。他忍笑忍得辛苦,眼泪都快出来了。霍去病也忍俊不禁,两人好不容易收敛点,嘴角却也是压不住的笑意。


    就是很好玩啊!


    当前一场关于河西屯田水利拨款的冗长争论终于告一段落。


    桑弘羊整理了一下衣冠,红光满面地起身出列,走到大殿中央。他清了清嗓子,“仰赖陛下圣明烛照,群臣戮力同心!臣,大司农桑弘羊,奏报盐铁官营新政首季成果!”


    他展开一卷简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胶东、琅琊、会稽等十郡盐监已立,官盐入市,质优价稳,私盐几近绝迹!仅关中一地,盐利较往年私盐税收,激增五倍有余!”


    他刻意加重了“五倍有余”四个字,满意地看到不少朝臣眼中放光。


    “铁官统筹得力,精铁产出倍增!除优先供军械司打造强弓劲弩、坚甲利刃外,由搜粟都尉主持的新造之曲辕犁、耧车等利民农具三万件,已悉数发往朔方军屯及河西四郡新拓之地!此乃陛下圣德,新政之功也!”


    他身后,整个大司农府的官员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刘彻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手指在玉圭上轻轻敲击。卫青和霍去病也停止了“密谈”,相视一笑,眼中满是骄傲。


    我家阿言巨能赚!


    然而,这个汇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汹涌的暗流。


    “陛下!” 一声苍老却带着刻意悲愤的呼喊陡然响起。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博士儒服的老者,在身后一群关东、关西豪族官员的簇拥目光下,颤巍巍地起身出列。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殿中央,与桑弘羊相对而立,仿佛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


    他并未看桑弘羊,而是直接面向御座,“陛下!老臣泣血顿首,冒死以闻!桑弘羊、张汤、霍彦所为,名为新政,实乃与民争利,祸国殃民!” 他不敢在霍去病眼皮子底下指霍彦,只指桑弘羊,唾沫星子在透过高窗的光柱中飞溅,“盐铁者,山泽自然之利,百姓赖以为生之业!此乃天赐万民,非朝廷私产!今设官专营,独占其利,此乃断万民之生路,绝黔首之活计!逼得良善百姓无盐可食,无器可用,沦为盗寇!此非聚敛,何为聚敛!”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微微发抖,转向霍彦所在的方位,虽不敢直接指,但矛头所指,昭然若揭,“更兼纵容张汤等酷吏之流,以推行新政为名,罗织罪名,构陷良善,屠戮地方贤达!累及多少积善之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此等苛政,猛于虎狼!长此以往,民心尽失,国将不国矣!陛下!此非圣王之道,乃桀纣之行也!请陛下明察,罢黜苛政,还利于民!”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


    “臣等附议!”


    “请陛下罢黜苛政!”


    “盐铁专卖,害民深矣!”


    周博士身后,一群出身豪族或与豪族利益攸关的官员如同得到了信号,纷纷出列跪倒,引经据典,痛斥盐铁官营“背弃仁政王道”、“刻薄寡恩”、“动摇国本”。


    一时间,“与民争利”、“祸国殃民”的声浪甚嚣尘上,矛头虽主要指向桑弘羊,但字字句句也都刮向霍彦!整个宣室殿如同沸腾的油锅,充满了道德谴责的意味。


    霍去病皱起了眉,只觉得自己的腿痒的厉害。


    死东西,谁给他们的胆子骂他弟!


    但还没等他动作,霍彦就让他的腿不痒了。


    霍彦站在原地,看着那张涕泪横流、引经据典的陌生老脸,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迷茫。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张脸对应的名字,是周?王?李?那些反对新政、满口仁义道德的老面孔,在他眼中似乎都长得差不多,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言,这老匹夫谁啊?挂他!]


    [娘希匹!老子要人肉他祖宗十八代!]


    [咦?阿言这表情……莫非你其实脸盲?]


    [哈哈,天下无敌霍泰安也有短板!]


    [言宝困惑的样子太可爱了!想rua!]


    霍彦与刘彻,几乎是同步地皱紧了眉头,轻轻的磨牙,连嘴角下撇的弧度都惊人地相似!


    一股无名火在霍彦胸中窜起。


    别问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脸盲”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妙的尴尬和烦躁,以及被无端指责的怒火。


    霍彦静立阶下,玄色深衣朝服衬得他丰神俊朗。他目光缓缓扫过那群群情激愤、跪地泣谏的面孔。目光所及之处,喧嚣的声浪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他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无奈问身旁的桑弘羊,“义父,那位……激昂慷慨、声泪俱下的博士,尊姓大名?”


    他觉得得知道骂的是谁,才好精准反击。


    桑弘羊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极其恶劣、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他竟直接转向那位跪伏在地的周博士,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殿内前排包括刘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带着十足的嘲讽。


    “呔!老匹夫!泰安侯问你呢——”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手指点向周博士,“你叫什么名儿啊?报上名来,好让霍都尉知道,今日是哪个贤良在此痛陈时弊、为民请命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霍去病第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如同点燃了爆竹,后面那些本就对儒生喋喋不休、占据道德高地不满的武将和务实派官员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笑声在庄严的宣室殿内回荡,充满了快活和讥讽的空气!连刘彻,也欢颜不已。


    只有卫青,一手扶额,一手闪电般伸过去,准确无误地捂住了自家外甥还想继续大笑的嘴,另一只手则悄悄在霍去病后腰上拧了一把,示意他收敛。


    卫大将军心中叹气:这一天天的,两个小祖宗嘴上都跟淬了剧毒的匕首似的!一个点火,一个扇风!嫌这朝上不够热闹。


    周博士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羞辱的询问和满堂哄笑气得浑身发抖,满脸涨红如同猪肝!他猛地抬起头,指着霍彦,连最后一点斯文都顾不上了,破口大骂,声音尖利刺耳,“黄口小儿!安敢如此辱我清名!有娘生没爹教的竖子!你……”


    “住口!”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周博士都被这气势所慑,噎住了后面的话。


    霍去病一步踏出班列,面色阴沉。


    周博士的脸都白了。


    霍去病嗤笑一声,上去就是一脚,把人重重跺在地上。


    周博士还欲说话,霍彦上来就是一脚,然后用帕子把人嘴捂上。


    生怕他阿兄把人踩死。


    霍去病面无表情瞧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腿,像只大猫一样高贵冷艳走回去了。


    霍彦觉得好笑,他笑眯眯,只是目光寒冰,直刺周博士,声音温和,“本侯不知尊驾名讳,乃我之过,向博士赔礼!”


    他先礼后兵,随即话锋一转,锋芒毕露,“然一事归一事,现下吃了教训,还望积些口德。”


    他的笑意温文,“毕竟长安大,居之不易。”


    长安很大,你小心。


    那周博士被他俩直接吓晕了过去。


    霍彦啧啧称赞,让人把他抬起。


    然后开喷。


    老子一肚气,他剑指那些蹦的欢的朝臣。


    “你口中的民,究竟所指何人?!”


    他向前一步,气势逼人。


    “是那些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却因盐价腾贵而数月不知咸味、浑身浮肿、劳作至死的黔首农夫!”


    “想必是那些因豪商巨贾囤积居奇,铁器价昂如金,被迫以木石为犁,耗尽血汗也难求一饱,卖儿鬻女,辗转沟壑的升斗小民!”


    “都不是,屁股决定脑袋,你说的民是那些田连阡陌、仆从如云,坐拥金山银海,垄断盐铁之暴利,吸食民脂民膏而脑满肠肥,视国法如无物的豪强巨贾!”


    他根本不给对方喘息辩驳的机会,语速如连珠炮,步步紧逼。


    “立场决定言辞!你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你口中被构陷屠戮的贤良,是我一个一个查的,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每一个都是勾结私盐贩子、囤积居奇、鱼肉乡里、暴力阻挠朝廷新政、甚至手上沾着佃户人命的豪强劣绅、地方恶霸!”


    “不必说吏员所行,依《汉律》盗律及盐铁专营令,明正典刑,何来屠戮?”


    他声音一转,悠悠道,“还是说你的屁股本就是歪的。你不向着陛下,那我何必与你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他甩袖,转向刘彻,“陛下!盐铁乃国之血脉,社稷之基!放任私利,则富者愈富,贫者无依,国用匮乏,边备空虚!今收归官营,非为与民争利,实为截豪强之贪泉,补国家之仓廪,惠天下之黎庶!敢问,拦新政者,天子臣尔?”


    “敢问此等阻挠新政、混淆视听、为虎作伥者,可配称天子之臣?可配立于这宣室殿上?”


    一锤定音!字字诛心!


    桑弘羊脸都笑烂了。


    刘彻面色沉静,但眼中精光闪烁。他看阶下那些引经据典、却代表着一方豪强利益的儒生官员,又看向卫青。


    卫青把霍去病蠢蠢欲动的嘴捂上了。


    泰安侯话多又毒,但好歹讲理。


    冠军侯话少又毒,他不讲理,他直戳你心窝。


    天子都吵得过,卫青生怕这伏生弟子气死。


    “桑弘羊所奏盐铁之利,充盈国库,解朕燃眉之急,足证新政之利在于根基,推行新政,难免触动积弊。然利国利民者,虽万难亦当行!再有妄议新政、混淆视听者,以沮坏国事论处。”见霍去病被管住嘴,刘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卿等也是为国,只是此主张,勿要再议。”


    反对之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面色灰败如土,浑身瘫软,在满殿或讥讽、或冷漠、或支持的目光中,踉跄着、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退回班列。朝堂之上,新政派气势如虹,桑弘羊捋着胡须,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霍彦面无表情地退回自己的位置,狠狠瞪了一眼旁边正得意忘形的桑弘羊,用眼神传递着“你给我等着秋后算账”的信息。


    他刚跪坐好,就听见身旁传来霍去病那清朗中带着点漫不经心、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的声音,他不知何时挣脱了舅舅的手,正慢悠悠地用锦帕擦着嘴角。


    “陛下,桑弘羊无端挑起争端,于朝堂之上公然呼喝同僚为老匹夫,失仪无状,当罚。”


    这话说得极其蛮横不讲理。


    明明是他自己先笑,桑弘羊只是嘴贱接了霍彦的茬。


    但这话出自冠军侯之口,配上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满朝文武竟都觉得,嗯,很合理!这才是冠军侯的风格!不讲道理,只讲亲疏!


    霍彦忍不住低头,嘴角带笑。


    刘彻看着自家这个护短的去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从善如流道,“大司马骠骑将军所言甚是。桑弘羊殿前失仪,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他主要是顺毛捋,免得霍去病气着了。桑弘羊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变成了哭笑不得。


    这天过后,霍彦又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然后就得了刘彻的传换,他笑着换上自己的荷包,往温室殿里去。


    未央宫深处的温室殿,暖意融融,隔绝了外界的春寒。


    外界昂贵的苏合香在这里只能熏屋子,青烟袅袅,在雕梁画栋间盘旋。金丝楠木的御榻上铺着厚厚的貂绒,刘彻半倚着,身上盖着锦被,廷尉张汤肃立一旁,如同殿内一根冰冷的石柱,手中捧着一份以火漆密封、显得格外沉重的帛书卷宗。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阿言,进前些。”刘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寂。他示意霍彦靠近御榻。


    霍彦依言上前几步,在距离御榻三尺处站定,红色深衣的下摆纹丝不动。侍中一般都会站在这儿。


    刘彻没让他继续过来,微抬下巴,张汤会意,上前一步,将那份卷宗双手奉到霍彦面前,声音平板却字字千钧,“泰安侯,廷尉府主理的军粮贪墨一案,历时数月,穷究拷掠,现已查明。”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些闪烁,“所有线索、供词、物证,皆指向一人——太仆属官,公孙敬声。其利用职务之便,在粮草转运环节上下其手,以霉粮、沙石替换好粮,克扣战马精料,数额巨大,情节恶劣,罪证确凿。此乃最终定谳卷宗,请侯爷过目。”


    他将“公孙敬声”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霍彦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他不敢望问刘彻,只能接过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帛书,用小刀仔细剔开火漆,解开丝绳,缓缓展开。帛书上,是张汤那熟悉的、刚劲冷硬如同刀刻斧凿的笔迹,罗列着公孙敬声一条条令人发指的罪状。


    如何勾结具体仓吏姓名,在某某转运节点以三成霉粮替换好粮。


    如何指使心腹在某某马场克扣战马豆料,致多少匹良驹倒毙。


    如何通过田禄之手销赃,获利几何,赃款流向何处。


    甚至还有一份被胁迫小吏的血书,控诉其威胁家人。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这份比霍彦看到的还要详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霍彦的心上。


    无数枉死的冤魂仿佛在霍彦耳边凄厉哭嚎!一股暴戾的杀意直冲顶门,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刘彻的目光一直落在霍彦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看着霍彦从最初的愤怒,最后归于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冰冷,他心中了然。他想起了霍府门前那刺目的素白,想起了霍去病背上的伤,想起了卫青眼中深切的痛楚……


    巨大的愧疚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来挽回,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哪怕……还带着帝王的算计。


    “此案……”刘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沙哑,打破了霍彦心中翻腾的杀意,“牵涉宫禁太仆与军需重地,干系重大,影响深远。廷尉府虽有稽查之权,然……”他目光扫过垂手肃立、面无表情的张汤,最终定格在霍彦那双杏眼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传朕旨意:军粮贪墨一案,移交搜粟都尉霍彦,会同廷尉张汤,共同审理!务求水落石出,严惩不贷,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温室殿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香炉的青烟都停滞了一瞬。


    张汤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致的惊愕与了然。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掩盖住内心的波澜。陛下这是……要将处置卫家污点的刀,亲手交到霍彦手上。


    是严查到底,将卫氏的裂痕彻底暴露于阳光之下,连根拔起?还是顾念亲情,设法转圜,将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保住卫霍体面?生杀予夺,全在霍彦一念之间!这是何等的信任,将家丑处置权交付,又是何等的……烫手山芋,往后如何面对亲人!


    霍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握着卷宗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让他亲手去审理、去定夺公孙敬声的生死?去撕开卫家那道正在溃烂的伤口?他如何面对视他如子的姨母卫君孺那悲恸欲绝的眼神?如何面对舅舅卫青那沉默的失望?如何面对……他自己心中那份对血脉亲情的眷恋?


    “陛下!”霍彦猛地单膝跪地,动作带起衣袍的轻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艰涩与抗拒,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万难从命!”


    他抬起头,直视着刘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苦与决绝。


    “你知道,臣若主审此案……必杀公孙敬声!此獠罪无可赦,百死难赎!然……臣不知,事后该如何面对大姨母悲恸之容!更不知,如何弥合因此事在卫氏亲族间可能生出的裂痕!”


    殿内温暖的空气变得滞重起来。


    刘彻看着霍彦眼中那真切的挣扎,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老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直起身,对霍彦招招手,示意他再近前些。霍彦起身,走到御榻旁,距离刘彻仅一步之遥。刘彻伸出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掌,重重地按在霍彦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阿言,你还是没看透朕的用意。”刘彻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霍彦心中的迷雾,带着一种帝王独有的、近乎冷酷的锐利,“朕将此案交予你,非是让你去做那明面上的刽子手,背负戕害亲族的骂名。而是让你……从卫霍内部着手,去查!去断!去清理门户!”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霍彦的心,直抵最深处,“公孙敬声,是生是死,是明正典刑还是病故,卫家在此事上该如何切割,舍弃谁,保全谁,如何自清,交出多少利益,做出多大姿态,如何处置后续安抚谁,震慑谁,……权柄皆在你手!朕要的。”


    刘彻的手用力按了按霍彦的肩膀,传递着沉甸甸的份量和不容置疑的期许,“是一个干干净净、能继续为朕、为这江山效力的卫霍!而不是一个被蛀虫腐蚀、最终可能轰然倒塌、连累你,去病和仲卿的卫霍!”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惊雷在霍彦耳边炸响。


    “孩子,你和去病既然决意要卫霍一体,荣辱与共。那朕今日,就给你的这把清理门户的刀!朕会让仲卿陪朕去巡游,给你们这个权力!去把卫家……砍成你想要的样子!砍成足够坚固、足够忠诚的你们的卫家。朕,信你。”


    卫霍自此真正融为一体、再无间隙的诱惑,与一个早已该死、不值一提的公孙敬声……


    如同冰火交织,瞬间淹没了霍彦心中最后一丝挣扎。他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脑海中闪过舅舅卫青温和却疲惫的脸,闪过阿兄霍去病信任的眼神,闪过姨母卫君孺慈爱的笑容,最终定格在帛书上那些枉死民夫和马匹的控诉上。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痛苦与犹豫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决断所取代。那双弧度温柔的杏眼中再无迷茫。


    他缓缓屈膝,再次跪倒在刘彻面前,双手抬起,郑重地覆在刘彻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上,如同承接一份沉重的契约。他的声音低哑,在寂静的温室殿内清晰地响起。


    “如陛下所愿。”


    “亦如臣……所愿!”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香炉的青烟重新开始袅袅上升。


    刘彻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阿言,你去查,此案朕为你们留中不发。”


    第116章    尊泰安侯令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发出沉闷的声响,霍彦独自走在未央宫高耸宫墙夹峙的漫长甬道上。


    冬末春初的风,裹挟着残留的寒气, 跟刀子似的刮过他裸露在外的雪白颈侧和耳廓。


    暮色四合,天光也被挤压成了宫墙顶端一道惨淡的灰白。


    刘彻的话语,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烫在他的心口,疼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诱惑。


    他想着刘彻的话。


    “此案,由你去主理。仲卿朕过两日会召他伴驾, 去河东巡春狩,看看新修的漕渠。此事,他不必知晓细节了。”


    帝王的声音顿了顿,忽然摸了摸他的头,“这份东西,朕留中不发了。你们兄弟看着办吧。”


    这几句话在霍彦脑中反复撞击,那份诱惑依旧在。


    刘彻不仅将处置权交给了他,更贴心地移开了舅舅这座可能阻碍行事的大山!这意味着他可以放手施为, 将卫家内部彻底清洗、重塑!


    一股寒意夹杂着滚烫的野望和一丝微妙的松了口气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霍彦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卷宗。


    野心在咆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从现在开始,卫家这艘大船,就该由他清理和掌舵了!


    但姨母卫君孺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带着哀伤……


    公孙敬声再该死,那也是她的亲儿子!


    既要, 又要。


    霍彦觉得自己贪得无厌。


    弹幕从一开始就在疯狂刷屏。


    [共理+巡游+留中!刘野猪做人了, 把路铺平了!崽崽大胆干!]


    [舅舅被支开了, 刘彻对舅舅是真没话说!]


    [唉,猪良心十斗,崽崽与病病各三斗,舅舅一人占六斗,天下人倒欠两斗。]


    ……


    霍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宫砖缝隙,他承认自己贪得无厌,但是不觉得自己是错。


    权柄他要握!蛀虫他要除!但姨母的后半生……他得护住!


    至少,要让她稍体面些。


    至少,为她保着尊荣,让她继续衣食无忧,可以戴华胜,着华服在长安继续长安。


    他动手,会清得干净,清得周全。


    当他终于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霍府时,府门前悬挂的硕大雁鱼铜灯早已次第燃亮,橘黄的火光将朱漆大门和门前两尊石辟邪映照得如同白昼,驱散了周遭的黑暗,辉煌得近乎奢侈。


    霍彦踩着青石板铺就的“之”字形小径归府,足下发出轻微的声响。道旁,巨大的雁鱼衔尾灯灯盘内上好的膏油跳跃着橘黄的火苗。


    侍人们忙着执一小灯为他引路,他接过小灯,家丞立马递上一份简帖,是大姨母的信。


    霍彦挑眉,“君侯那里?”


    家丞摇头,“午后才至,那时君侯喝了药就睡下了。且主君吩咐过,关于卫氏来人的信都避开君侯。”


    霍彦满意,挥了挥手,自己一个人往内府走。


    这光亮照亮了小路,光影在精心修剪的兰草与初绽的芍药丛中摇曳婆娑。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微焦气息,混杂着夜间草木特有的清冽湿意。这片辉煌得近乎奢侈的“白昼”,仿佛让他回到昔年的平阳侯府的宴会。


    那一年,他和兄长霍去病,蜷缩在后院廊柱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往那灯火通明处望。


    那里,他们的姨母的歌声动听。


    灯火通明,宴饮达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舅舅在灯火暗处,束着高马尾,因急匆匆找来,额上还有汗,但看见了他俩,却只是轻轻地抱起,杏眼微弯。


    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身形在灯下投出一道修长的影子。他的目光扫过庭院,最终落在一丛初绽的芍药上。霍府的庭院经着霍彦精心伺弄,四季皆有美。芍药硕大的花朵在灯下仿佛浸透了流动的霞光,花瓣层层叠叠,饱满丰腴,边缘晕染着醉人的深红,中心则是娇艳欲滴的玫红,散着幽香。


    霍彦突然伸出手,动作快而精准,指尖避开尖刺,“咔哒”一声轻响,折下了其中一朵开得最盛、姿态最无可挑剔的花王。那花瓣触手温润细腻,带着生命独有的柔韧与馨香,此刻静静托在他那因常年执笔而于食指指节处磨出薄茧的瓷白掌心之中。


    灯火流转间,一时竟难辨是花更灼目,还是少年郎托花浅笑更令人心折。


    弹幕一时也不悲春伤秋了,整个情绪瞬间沸腾。


    [啊啊啊!宝宝人比花娇!]


    [这手!这花!这构图!神仙画面!]


    [截屏干什么?愣着啊!手控福利!]


    [崽崽眼光绝了!这朵花簪你鸦青鬓边正正好!绝配!]


    [簪花夜游!!!]


    霍彦低垂着鸦羽般的眼睫,神情专注得近乎一种奇特的仪式感。他又折了好几朵,然后用修长的手指,以一种极其优雅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精确,慢条斯理地、一片一片地,将那些在他看来边缘稍有卷曲、或色泽略有不均、或被夜露压得稍显疲态的花瓣,轻轻剥离。他的动作流畅,连一丝恼人的花汁都未曾沾染上他干净的手指。


    最终,留在那青翠花枝顶端的几朵芍药,饱满无瑕、红得惊心动魄的完美。他将这朵被自己亲手“雕琢”过的花束举到眼前,对着跳跃的灯火细细端详,光影在他含笑的眸子里跳跃。


    片刻后,他终于满意地牵起唇角,那笑容清晰、干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这样,才更好看,拿来送人才好。”


    明亮,又带着一点孩子气,仿佛在等人夸奖。


    既愿庇人,便得握权。这灯火辉煌的府邸,这予取予求的权势,他精心“修剪”过的卫霍,必将呈现出更令他满意的模样。


    他甚满意。


    等那些该死的人……彻底消失,他会更满意。


    [对对!崽崽说好看就是最好看!]


    [彦宝审美天花板!这花经你手直接升华了!]


    [这笑容由我来守护!啊啊啊彦彦太甜了!]


    [崽崽满意了妈妈就满意了!]


    [宝,你送给谁啊!]


    霍彦将那束花并着信递给侍从,轻笑,


    “送去给大姨母罢,就说……春日花开正好,我稍修剪了,予她做个添头。”


    言罢,自己轻巧抽出了其中一支开得最饱满、姿态最高傲的玫红花苞便让人下去。侍从躬身领命,捧着那束花匆匆退下。


    霍彦将花朵完整地握在掌心,指尖感受着花瓣柔韧的生命力和即将被他主宰的命运。


    然后,他不再停留,带着花,步伐沉稳地走向霍去病的房间。


    霍去病所居的东跨院正房内,灯烛尚未熄灭。上好的松脂烛在精致的青铜雁足灯盘上静静燃烧,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将室内陈设照得清晰,悬挂的环首刀、半开的漆木铠甲箱、散放着的几卷兵书舆图,简朴得不像冠军侯的房间。


    霍去病歪在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上、百无聊赖翻着一卷话本。空气中弥漫着霍彦素日最爱的梅花冷香,清冽。


    霍去病刚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就敏锐地捕捉到门外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以及一缕极其清淡的兰香。


    想也没想,甚至头都未抬,霍去病带着刚睡醒似的慵懒鼻音,对着门口方向扬声道,“阿言,进来。”


    房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吹得灯焰微微摇曳。


    霍彦一身朝服立于门口,烛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轮廓,手中竟还拈着一支盛放的玫红芍药。


    霍去病抬眼看去,一点没意外,连身也没起。


    “自已找地方做。”


    霍彦步履从容地踏入温暖明亮的室内,目光扫过兄长手中那卷明显是市井流传的俗物话本,并未多言,只对侍立一旁的几名侍女仆役道,“都下去,无唤莫入。”


    众人无声敛衽,鱼贯退出,轻轻合拢了房门。


    霍去病放下话本,不置可否,他眼尖,瞧见霍彦掌心花,眉梢微挑,正欲开口调侃幼弟何时有了拈花惹草的雅兴,那缕更浓烈的馥郁兰香却再次钻入鼻端,清晰得不容忽视。他不自觉揉了揉鼻尖。


    霍彦走到屋子中央的青铜炭盆旁,将手中那支孤高的芍药随意地插在了旁边案上一个闲置的素色陶瓶里。火盆内上好的银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暖意融融。


    “陛下前些日子赏了枚金丹给我,” 霍去病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散漫,“说是少翁新近多炼的,吃了能羽化登仙,长生不老。我不喜那装神弄鬼的少翁,自然推拒了。”


    他轻道,“可陛下说,你也看过,说这是好东西,还说我若不放心,可带回来给你瞧瞧。”


    说罢,就晃了晃手中的锦盒,笑容浮在脸上,杏眼微弯。


    “我本不想要,可这丹实在漂亮,你来,我给你分。”


    霍彦正背对着他,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并未转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确是好东西,能吃。”


    说罢,竟不再停留,径直就往门口走,仿佛只是进来放朵花。


    霍去病一愣,坐直了身体,一头雾水,“阿言,你怎么刚来就走?”


    他幼弟今日行事实在反常。


    “你不看丹丸了?我吃了怎么办?”


    霍彦脚步未停,手已搭上门闩,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你等我洗漱完。一身沉水香,臭死了。”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出,消失在门外渐浓的夜色里,只余下那缕兰香在门口徘徊了一瞬,便被夜风吹散。


    霍去病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才“啧”了一声,细眉拧起,带着莫名的一丝不爽,“哪里臭了?他身上香得都扑鼻子了……以前也没这毛病呀?”


    他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袖口,一股清冽熟悉的梅花气息钻入鼻腔——这正是霍彦平日里最爱熏染,也是他们兄弟二人惯用的熏香。


    阿言越来越挑剔了。


    咦?


    虽时下贵族爱熏椒兰香,但阿言不是向来嫌这气味浓,只熏些闻起来就冷嗖嗖的香的吗?


    他何时开始熏这馥郁的兰香了?


    而且……以前熏香,都是两人衣物放在一处熏笼上一起熏的,省事又统一,今日幼弟身上这兰香,分明是单独熏染的!特意为之!


    多年习惯,说改就改!还多花钱!


    他嘟囔着,心底泛起一丝被排除在外的失落。


    “幼弟变了,有东西都不给我了。”


    为什么突然要单独熏香?为什么不一起熏?一起熏不更省事。


    他们以前不都熏一个香的吗,说一句话的事嘛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缠绕。


    霍去病坐直了身子,锐利的目光落回榻上那卷摊开的话本上。


    那话本讲的正是时下流行的真假替身、兄弟阋墙的狗血故事。他越看越觉得话本里那个早出晚归的主人公,行迹与今日的霍彦何其相似!


    连解释都不解释!


    太过分了。


    莫非阿言在外面另找了个兄长。


    本来就有很多想当阿言父亲,现在多个兄长也不奇怪。


    可恶!


    不行!


    他直起身子,仔细翻书,越看越觉得十有八九。


    亏他还心心念念想着把那枚据说流光溢彩、漂亮得不似凡物的金丹留给幼弟把玩!


    那个金丹真的很漂亮的!金灿灿,还透着红光!


    竟然有人抢他幼弟!


    不行,他要去找舅舅去!


    霍彦回到自己居住的西跨院净室。室内早已备好温水和干净的衣物。他屏退左右,迅速褪下外袍、深衣、里衣。衣物堆叠在冰冷的地上,那特意佩戴的兰草香囊尤为刺眼。


    他赤足踏入宽大的漆木浴斛,温热的水包裹住身体,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搓洗着颈侧和手腕。


    洗浴完毕,他仔细嗅闻全身,直到没有兰香后,才换上素白柔软的里衣,用布巾绞干鸦青的长发。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将换下的所有衣物,连同那个兰草香囊,一股脑投入了净室外专设的、烧着炭火的香炉中。橘红的火焰瞬间舔舐上来,丝帛焦糊的气味混合着兰香、沉水香,在空气中扭曲升腾,最终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换上一套家常的月白色深衣,通身再无半点熏染,这才再次踏着月色,走向兄长的东跨院。


    一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声哼!


    这尾音拖得很长,好像怕霍彦听不见似的。


    霍彦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心道谁又惹他阿兄生气。


    只见霍去病依旧歪在矮榻上,手里的话本也没再看,正死死盯着他,见他看过来,立刻偏过头,又重重地、更加用力地哼了一声。


    霍彦何等敏锐,心中立刻了然。


    哦,这是恼了他了。


    他窥着霍去病的神色,走到矮榻对面的另一张铺着锦垫的小榻前,准备坐下。


    屁股还没挨到锦垫呢,又是一声更响亮的,“哼!”


    霍彦:……


    霍彦下意识站起来了。


    不坐了,别哼了。


    兄弟二人相处,因着霍彦自幼敏感又兼心思细腻,所以最爱使小性子但好哄。闹别扭通常被兄长哄几句也就好了。


    霍去病则截然不同,他性情疏阔大气,能动手绝不废话,偶尔话多也是阴阳怪气嘲讽人,鲜少真的动怒。在霍彦心中,兄长有着八百米厚的幼弟滤镜,自己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顺心顺意的。是以,霍彦虽知兄长恼了,却也没太多法子。


    因为他阿兄根本就不跟他生气嘛。


    他们是双胞胎,阿兄也很好哄吧。


    现实却与之截然相反。他这位阿兄,表面上是个冷峻寡言、杀伐果断的酷哥,实则内里藏着个被娇惯长大的小王子,打小喝药就要人哄着,练武耍帅就要人夸着,连看到路边新奇的狗都要拉幼弟陪着看半天。毕竟年少封侯,战功赫赫,又是天子宠臣,舅舅阿母就连霍彦都很宠他。照弹幕的话说,那是“打小就大气,但偶尔真的很娇气,是个高需求甜心”。


    所以他一般不生气,但生气起来要人命。


    果不其然,见霍彦不仅没立刻来哄,还一副“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的懵懂模样,霍去病很不满意,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大猫。他一身流畅的薄肌,骨节匀称有力,整个人显得修长不羸弱,坐在那里,不像旁的武将那般慵肿。此刻因着恼而微微绷紧,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如同优雅而危险的猎豹,或是大型的猛禽。


    他不说话,只用那双漂亮的杏眼控诉地瞪着霍彦。


    霍彦也不说话,反而看着他这副气鼓鼓的样子,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心底无声地赞了一句。


    刘彻真会取名字,“嫖姚”,轻捷勇健,又漂亮得不像话。他阿兄现在这模样,可不就像一只被惹毛了、炸着羽毛、气呼呼的小鹞鹰?


    霍去病抿紧了唇线。他与旁人比耐性,在战场上伏击几天几夜都稳如泰山,可对着霍彦,他那点引以为傲的定力总是不翼而飞,总想先开口。因为他知道,他若不先开口,他这心思百转千回的幼弟,指不定能想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霍阿言!”霍去病终于憋不住了,声音带着被忽视的委屈和质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兄长了?”???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霍彦脸上的浅笑瞬间凝固,整张脸庞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懵然。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


    “什么?”


    “没吧,”他惊疑之下下意识回答,随即觉得荒谬,“认父倒是有几个,认兄长的……倒还真没。”


    他身子绷得很紧,顿了顿,想起过往那些试图收他为义子的人,语气带上了一丝惯常的温柔,“我无父,但我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兄,独一无二。”


    “阿兄是累了吗?”


    他温柔浅笑,“要不要先睡一觉。”


    [阿言:别说这戳我心管的死话了!]


    [阿言:天爷,我阿兄不要我了?!]


    [哈哈哈,一句话让阿言破防了。]


    [崽崽要碎掉了!笑得好渗人。]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霍去病在心里哼道,可幼弟那句“天底下最好的阿兄”又让他心尖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


    但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缕可恶的兰香,提醒着他幼弟的反常!若不是他鼻子尖,还不知道要被瞒多久呢!


    “你别藏。”霍去病下巴一扬,指向那卷话本,“话本里都写了!你就是想找个假兄长!”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简直是没了谱,恨不得把霍彦今日一切反常都列为嫌弃他的铁证,“你太过分了!以前熏香都是一起的!衣服都熏一个味儿!你还说节俭呢,现在你自己偷偷换香!还瞒着我!你是不是嫌弃我!”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又急又气,很明显他不能接受。


    “你不跟我亲了!混蛋玩意儿!”


    弹幕此刻也跟着霍去病的脑洞飞起。


    [噗!病病你的脑回路!笑死我了!]


    [肯定是陛下的香,啊,笨蛋阿兄!崽崽刚去见了刘野猪!]


    [他就是嫌弃刘野猪!]


    [你委屈啥,他小时候连泥坑,他都陪你滚了。]


    胡思乱想!胡作非为!


    但……这是他的阿兄啊。


    霍彦看着霍去病那双因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杏眼,看着他因不满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心中那点因刘彻带来的阴霾竟奇异地被驱散了些许。


    至少,他的阿兄还有精力跟他闹别扭,还能活蹦乱跳地乱说一气,总比缠绵病榻、气息奄奄要好上千百倍。


    霍彦觉得他们此刻简直像在演那些市井流行的戏曲。


    他本打算回来就与兄长商议如何处置名单、如何应对可能的反扑,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正事,哄兄长。


    霍彦耐着性子,从“阿兄英明神武举世无双”夸到“我待阿兄之心日月可鉴”,又从“我是常陪陛下用膳”到“下次一定早回去接兄长”,嘴里都说得干巴巴了,倒了杯温水小口啜饮着,霍去病才勉强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暂时满意了,但眼神里还带着点狐疑。


    “别乱想,”霍彦放下杯,走到霍去病榻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动作带着安抚,“不熏了,从今往后,不熏了。”


    霍去病杏眼微眯。


    “但我觉得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霍彦顿了顿,语气是少有的认真,“我没嫌弃阿兄,” 他斟酌着词句,“我觉得嫌弃这个词,跟阿兄沾在一起,都是不应该。”


    霍去病被哄得很高兴,唇角忍不住上扬。


    “我向来讷于表达,”霍彦笑起来,又道,“大抵会有很多父,但阿兄就是阿兄。”


    他跟幼时霍去病常说的那样,弯了眉眼,“我跟病病天下第一好啦。”


    小去病,可爱。


    少年去病,可爱。


    青年去病,可爱。


    最庇护他,最好的兄长就是去病呀!


    霍去病被幼弟这直白又郑重的话哄得心花怒放,那点委屈酸涩瞬间烟消云散,唇角忍不住高高翘起,压都压不下去,方才还气鼓鼓的脸颊也柔和下来,像只被顺毛捋舒服了的大猫。


    “阿言,”霍去病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期待,“你要经常说,我喜欢听。因为你说这些的时候,”他顿了顿,也认真地回视霍彦,“我很开心。我就常说阿言是天底下最好的幼弟。”


    他抬起下巴,“全天下人都知道!”


    霍彦看着他兄长瞬间阴转晴的模样,一时哑然失笑。


    但是心里莫名开心。


    “要不,”他咳了一声,试图转移话题,指了指那卷狗血话本,“换个话本看?这卷写得着实……不合时宜。”


    霍去病却不干,他兴致勃勃地挪了挪位置,拍拍身边的空位,“不看新的!阿言,你来看这段,写得可有趣了!快来快来!”


    他献宝似的把话本往霍彦那边推。


    霍彦看着兄长那亮晶晶的、充满分享欲的眼神,悠悠叹了口气,无奈地依言走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没什么形象地趴在了矮榻的另一边,凑近了去看那卷话本。


    灯光下,兄弟二人头挨着头,只是霍去病桌上的金丹却不易而飞。


    与霍府不同,太仆公孙贺的府邸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


    自田孺被如狼似虎的绣衣使者从府中强行拖走,投入廷尉狱,公孙敬声被陛下囚在家中后,公孙贺就不知道自己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他形容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正对着几卷摊开的、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简牍出神。


    皇后娘娘曾派人递来隐晦的口信,暗示他速去寻大将军卫青求救。可陛下仿佛洞察一切,一道口谕便将他囚在了家中。


    可现下除了大将军,还有谁能救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卫君孺坐在一旁的小几边,手中机械地为丈夫磨着墨。墨锭在细腻的砚台上划过,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她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不安与恐惧,脸色苍白如纸,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她忍不住停下动作,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低低唤道:“郎君……”


    公孙贺猛地回神,像是被这声呼唤刺痛,他一把攥住妻子冰冷颤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夫妻二人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紧紧挨靠在一起,仿佛两只在暴风雨前相依为命、瑟瑟发抖的鸟雀。


    就在这时,霍府的侍从捧着那束被精心“修正”过的、完美无瑕的芍药悄然到来。


    侍从恭敬地将花束呈上,并一字不落地转述了霍彦的话,“大人,夫人,信泰安侯已阅,这是泰安侯为夫人折的。君侯道,春日花开正好,瞧着这几支尚可,稍作修剪,予夫人案头添个雅趣,解解闷。”


    那一盆鲜艳欲滴、红得刺目的芍药,插在玉瓶中,在昏黄的灯火下,花瓣边缘那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光滑弧度、那毫无瑕疵的饱满姿态。


    这花无残瓣。


    卫氏不需要一个畜生。


    霍彦的意思在明白不过。


    卫君孺失神地望着那盆花,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紧握的、沾着墨迹的手背上。


    “阿言……” 卫君孺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悲凉,“他……他说‘杀’……”


    这花,这姿态,无不昭示着霍彦冷酷的决心。


    公孙敬声,已是他必除之而后快的残花。


    “别哭!夫人!” 公孙贺哪里见得妻子如此痛哭,心如刀绞,连忙将妻子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笨拙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声音嘶哑地安慰,“明日!明日一早我就想办法去求去病!去病重情,他定不会坐视不理!你身子不好,莫要再伤怀了,保重自己要紧……”


    他的话语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求霍去病?霍彦的意思,难道不就是他们兄弟共同的意思吗?


    况且,他出不去的。他出去了,大将军不就知道了。


    这束花,不是雅趣,是霍彦对他们夫妇最后的体面通告。


    公孙敬声,他接手了。


    而他会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公孙贺的心房。他紧紧抱着妻子,眼眶含泪。


    刘彻说带卫青走,就带卫青走。


    五日后,天子巡游,大将军骖乘。


    旌旗蔽日,仪仗森严。驷马安车金碧辉煌,天子銮驾在初春微寒的晨光中熠熠生辉,浩浩荡荡几百米,满朝文武皆伏趴在地,刘彻毫无帝王应有的端方持重,几乎是半倚半靠地紧挨着身旁的卫青,卫青神色平静,修长的手指正从侍者捧着的玉盘中拈起一枚温热的、去了核的蜜饯枣,极其自然地递到刘彻唇边。


    霍彦看着銮驾上那几乎将自己“贴”在卫青身上的皇帝陛下,和那从容喂食、仿佛在喂猪的大将军,额角的青筋几不可察地跳了跳。他默默移开视线,扫过周围跪着,不敢直视帝王的人。


    心中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涌起一个念头:他和这群人,在此刻,都是多余的。


    好一个暴君!


    竟逼他那么贤德的舅舅做妖妃!


    霍彦面无表情地在心底刻下这大逆不道的评语。


    一旁的霍去病显然早已对这幅景象习以为常,甚至带着点见怪不怪的麻木。待那绵延数百里、声势浩大的天子仪仗终于消失在章城门外的烟尘中,他才收回目光,侧首对霍彦低声道,语气带着一种“你懂的”了然,“阿言,现在你该明白,为何当初舅舅总拿咱们的文章去跟陛下的比较,然后总能把陛下夸出花儿来了吧?”


    舅舅就是对陛下没脾气。


    霍彦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些年被舅舅卫青强行灌输“陛下天纵奇才、文采斐然”的“洗脑”回忆瞬间涌上心头。他清了清嗓子,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咳。”


    心底对刘彻的“恨意”又添了一分。


    讨人厌的死东西。


    霍去病见他神色,忍俊不禁,继续道,“那你可知,为何后来我弃文习武,专攻兵法韬略之后,舅舅就再也没法昧着良心夸陛下了。”


    霍彦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刀,“那也得……陛下他真有的夸才行。”


    刘彻的军事天赋?勉强能跟他这个“纸上谈兵”的半吊子打个平手罢了。没有舅舅卫青和兄长霍去病这两柄绝世神兵,刘彻在战场上,大概也只能跟他玩个“菜鸡互啄”。


    霍去病闻言,再也忍不住,爽朗的大笑声瞬间划破了宫门前肃穆的寂静,引得远处值守的期门军都侧目看来。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 他用力拍了拍幼弟的肩膀,眼中闪烁着促狭与得意,“叫你学兵法了,至少在这条道上,舅舅他老人家,实在没法再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霍彦:……


    我记得我们一起上的课,然后你一骑绝尘,我分不清东西南北。


    可恶,都怪刘彻!


    天子与大将军离京,霍去病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国家三把手名正言顺地担起了监国之责。


    宣室殿的朝会之上,他高踞御座之侧临时增设的席位,一身绛紫朝服,神情冷峻,面对下方或心怀鬼胎、或战战兢兢的群臣,言简意赅,处理政务如快刀斩乱麻,效率高得惊人。


    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又一次面无表情地当起了支撑朝堂的“驴”。


    而霍彦也动了,他深谙夜长梦多的道理,时机稍纵即逝。就在刘彻仪仗离京的当日午后,被囚禁于太仆府深处、早已与外界隔绝多日的公孙敬声,见到了这位不速之客。


    太仆府内一片死寂。霍彦带来的绣衣使者如同幽灵般接管了府邸内外,所有仆役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公孙敬声被囚的偏院更是重兵把守,连一只飞鸟都休想无声潜入。


    霍彦推门而入,步履从容,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寻常表亲。室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公孙敬声早已经被吓得形容枯槁,蜷缩在床上,听到门响,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一丝濒死的疯狂。


    霍彦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坐下。他径直走到公孙敬声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经骄纵跋扈、如今却狼狈如丧家之犬的表弟。阴影笼罩下来,带来无形的巨大压迫。


    “何人指使?”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直刺核心。


    他问的是军粮案背后更深层的黑手,那些利用公孙敬声贪婪、试图撼动卫霍根基的人。


    公孙敬声先是愣住,随即发出一声嘶哑刺耳的嗤笑,那笑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充满了嘲讽与绝望,“指使?哈哈哈哈!霍彦!你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霍彦点头,“我来杀你。”


    公孙敬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虚弱而踉跄了一下,只能扶着冰冷的墙壁,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也是!也只有你!只有你这个没有心、没有肝、冷血无情的怪物,才能对自己的亲表弟下得了如此毒手!”


    他的笑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要将肺都笑出来。


    霍彦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充满恶毒诅咒的笑声在屋中回荡。直到公孙敬声笑得脱力,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才面无表情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卷早已写好的帛书状纸,啪地一声,扔在公孙敬声面前的案上。


    “签吧,你一人所为,祸连族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供出元凶,我只杀你一人。”


    这是他给出的最后条件,也是他为姨母卫君孺所能争取的最后一点体面。


    公孙敬声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那卷状纸,仿佛看着自己的催命符。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霍彦,脸上扭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怕了?霍彦!你怕了!你也怕我死了之后,我阿母会恨你入骨!恨你这个亲手杀死她儿子的刽子手!对不对?”


    他似乎在这一刻,被死亡的恐惧逼出了前所未有的“聪明”。


    “只要你不杀我!找个人顶过去,我阿母反而会感激你!”


    霍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飞快闪过一丝厌恶,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我不愿意,也不需要。”他上前一步,“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你说出来,我保你阿母阿父富贵,你不说,我连他们一起杀。”


    公孙敬声见状,更加得意,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那岂不是我说不说,你都要杀我!那我为什么要便宜你?为什么要让你只杀我一个?我要多拉几个垫背的!让他们也尝尝黄泉路的滋味!哈哈哈哈!”


    狂笑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怨毒与一种扭曲的报复快感,眼中是赤裸裸的嫉恨。


    “砰!”


    一声闷响!


    在公孙敬声话音未落的瞬间,霍彦已欺身而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如同毒蛇吐信般死死扼住了公孙敬声的咽喉!


    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


    “呃——!”


    公孙敬声的笑声被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痛苦的窒息声,眼球因缺氧而暴突。


    霍彦那张俊美温和,名满长安的脸,此刻距离公孙敬声的脸只有寸许。那双总是温和浅笑的眼眸里,此刻翻滚着压抑不住的暴戾与杀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乎要将眼前的人烧成灰烬!


    “说!不!说!”


    霍彦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扼住咽喉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遮住下半张脸,你会发现他没有笑。


    公孙敬声的脸迅速由红转紫,死亡的恐惧终于彻底攫住了他。然而,在极度的窒息中,他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诡异而怨毒的笑容,断断续续地嘶声道,“果然,你就是,个怪物!无情,无义……这天下谁,比你,更适合,做这,权臣!”


    霍彦眼中戾气更盛,猛地拽着公孙敬声的头颅,狠狠撞向身后的土墙!


    “砰!”


    又是一声闷响,尘土簌簌落下。


    “你不说,我也会查!”


    霍彦的声音冰冷刺骨,姿态从容。


    “哈哈…咳…哈哈哈!”


    公孙敬声满头是血,额角破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顺着脸颊蜿蜒流下,他却仍在狂笑,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你比我清楚,表兄。”


    他忽然伸出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试图去抚摸霍彦近在咫尺的的脸颊,“那个…赌坊…是…你的!对不对?!那个吓我的赌坊是你的。你把我当个玩意儿。”


    霍彦如同被毒蛇触碰,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公孙敬声再次撞在墙上。他迅速后退一步,嫌恶至极地用另一只手的袖子狠狠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仿佛要擦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你摸我干嘛。”


    公孙敬声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泪混着血水一起流下,脸上却还维持着那疯狂的笑容。


    “承认吧霍彦!你…早就…想杀我了!你看我的眼神,从来都像在看,一条,恶心的虫子!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啖你肉!饮你血!”


    霍彦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冷冷地看着他,那双暴戾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归于一片冰封的漠然。他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


    “嗯。”


    没什么好避讳的,他承认了那份厌恶。


    公孙敬声被这一个“嗯”字钉在原地,脸上的狂笑终于凝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和绝望。他靠着墙壁,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却仍在挣扎。


    “你真无情,是不是除了霍去病,你看这天下人都是虫子?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如夜枭,他又忍不住摸霍彦,像在触碰心目中的自己。“我年少时真崇拜你和他,像仰望天上的太阳。可是后来就恨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俩受尽帝王恩宠?凭什么你们才华横溢,光芒万丈?凭什么你治河引动长安,人人传颂你霍公之名?凭什么去病表兄能少年封侯,令匈奴闻风丧胆,年少就位极人臣?!凭什么我一事无成,只能活在你们的阴影下。做个惹人厌的纨绔?!”


    “凭什么?凭什么!你烦不烦!” 霍彦的耐心终于被这无休止的怨怼耗尽,他猛地打断公孙敬声的控诉,声音里充满了厌烦,“快说!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没用的废话!”


    他上前一步,带着凛冽的杀气。


    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垂死挣扎,公孙敬声眼中凶光一闪,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暗藏的、锈迹斑斑的匕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朝着霍彦的心口刺去!


    “去死吧!”


    霍彦眼神一厉,反应快如闪电!他甚至没有后退,只是迅捷无比地抬脚,精准无比地踹在公孙敬声的手腕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


    公孙敬声惨嚎一声,匕首脱手飞出,叮当落地。


    霍彦眼中戾气翻涌,活动了一下手腕,发出轻微的骨节声响。他一步上前,在公孙敬声因剧痛而蜷缩的瞬间,挥起拳头,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老子还愿意看你是你的福气!”


    “凭什么?有什么凭什么的!你若嫉妒你就过来与我俩比划,你平日里游园听曲时,我在学习,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比我强!”


    “你有胆子干出丧尽天良、祸国殃民的事,就别连累旁人!更别让老子来给你擦屁股!”


    霍彦的声音低沉而狂暴,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他一边厉声斥骂,一边又是一记凶狠的勾拳砸在公孙敬声的腹部。


    “你知不知道老子要不是想保住你阿母,保住她最后一点体面早就把你给剁了!” 霍彦揪住公孙敬声的衣领,将他半提起来,逼视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眼中是愤怒,是厌恶,“你做了什么!”


    公孙敬声被打得口鼻喷血,意识模糊,但听到“阿母”二字,浑浊的眼中竟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混合着血水,狼狈不堪。他呜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我说不说,你都会保住她,你也会保住我,对不对?你是霍彦,你无所不能…”


    他被惯坏了,但他知道,这事只要是霍彦管,那霍彦就有办法。


    他的阿言表兄不光能救阿母,也能救他。


    他自少时就无所不能。


    “我保你个头!” 霍彦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过去,打得公孙敬声头偏向一边,“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贪墨的是边关将士的救命粮!是寒冬腊月里冻饿而死的民夫的卖命钱!你勾结奸商倒卖军械,让多少本该凯旋的儿郎,因为残破的刀甲死在了匈奴人的箭下?!若你的事传扬出去,你的母亲!卫家的大小姐!会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会被戳一辈子脊梁骨!你懂不懂!”


    霍彦的声音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嘶哑,他猛地将公孙敬声掼在地上,自己也微微喘息。他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抽搐的表弟,眼神痛苦地闭了闭,再睁开时,只剩下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份染了血的状纸,苦笑着,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


    “我这样强压下去,替你掩盖,替你体面,其实……已经是愧对那些因你而死的民夫,愧对他们心碎的母亲了。世人皆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你作恶至此,难道就没有旁人偏袒纵容的罪过?我今日因一己之私,为了姨母,强压此事,保全她的名声,这对那些失去儿子的母亲并不公平。可我只能如此。”


    公孙敬声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听到霍彦的话,眼中非但没有悔意,反而迸发出最后一丝扭曲的骄傲和怨毒,他挣扎着抬起头,吐着血沫,咬牙切齿道,“虚伪!虚伪!”


    “你忘了你和我是天潢贵胄,天子外戚!他们只是命如草芥的贱民!为我们去死是他们的荣幸。如何能与我和我高贵的母亲相提并论!”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霍彦心中那点因亲情而产生的犹豫。


    不过几年,忘记了来时路,忘了谦卑心。


    卫家不治不行!


    霍彦的眼神瞬间冷硬。他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公孙敬声,那眼神,已与看一具尸体无异。


    “多说无益,我自己查。”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你,去死吧。”


    说罢,他不再看公孙敬声一眼,转身,决绝地朝门外走去。门口侍立的绣衣使者首领立刻躬身,手中托着一个不起眼的黑陶小瓶。


    霍彦脚步未停,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杀。”


    “诺!” 绣衣使者首领领命,带着两名如狼似虎的手下,面无表情地踏入囚室。


    “不!表兄!表兄!等等!我说!我说!” 公孙敬声看着那逼近的黑陶瓶,死亡的恐惧终于彻底压倒了一切,他爆发出凄厉的哀嚎,挣扎着向前爬行,试图抓住霍彦离去的衣角,“是李蔡!是丞相李蔡!是他暗示我!是他的人牵线!表兄!你保我!表兄!”


    他在最后关头,终于喊出了一个名字。


    霍彦的脚步在门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背对着屋子,无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冷漠地、毫不犹豫地迈过门槛。


    “灌!” 绣衣使者首领冷酷的声音和公孙敬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挣扎声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身后。


    霍彦站在庭院中,冰冷的春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袍。他微微仰头,闭了闭眼,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


    他好像确实没有感觉,甚至觉得快意。


    罪有应得。


    就在这时,一阵踉跄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霍彦睁开眼,只见他的大姨母卫君孺,钗环散乱,连鞋履都未来得及穿,赤着双足,披头散发地狂奔而来,单薄的罗袜早已被地上的碎石尘土磨破,渗出点点血迹。她冲到霍彦面前,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曾经充满温柔慈爱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看着霍彦,看着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曾抱在怀里逗弄过的孩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她的泪无声地汹涌而下。


    “你的心,好狠,好狠啊,” 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阿言,不,你不是,你不是当年那个会拉着我衣袖要糖吃的小阿言了,你是,是来索我儿命的,怪物。”


    霍彦看着姨母赤足上的血迹和眼中的绝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面上依旧沉凝,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只是对身旁的侍女沉声吩咐,“扶夫人回去休息。好生照料。若再惊扰夫人,你们的命不要要了。”


    声音不容置疑。


    说罢,他不再看卫君孺那心碎欲绝的眼神,转身,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走向太仆府的前厅。


    那里,失魂落魄的公孙贺正如同惊弓之鸟般等待着他。


    霍彦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草稿放在公孙贺面前,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写。上表请罪,自陈教子无方,详列公孙敬声罪状,恳请陛下严惩逆子,以正国法。并自请削爵罢官,闭门思过,以保全太仆府上下。”


    每一个字,都像把一颗颗冰冷的钉子,敲进公孙贺的心里。


    公孙贺看着那份草稿,又看了看眼前这个青年,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他颤抖着手拿起笔,蘸饱了墨,老泪纵横,却无比顺从地在奏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太仆的印信。


    “尊……泰安侯令……”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屈辱和认命。


    数日后,消息传出:太仆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身染恶疾,宫中赐药无数,仍不幸病逝于府中。死得“体面”,却也无声无息,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第117章    罪我知我


    暮春的长安, 未央宫巨大的阴影也遮不住满城槐花甜腻的香气。


    公孙敬声的死被掩在这香气里,除了太仆府深处飘来的、压抑断续的悲泣,他的死在长安权贵圈中, 不过是推杯换盏间一声轻飘飘的“天不假年”。


    所有人都不在意,唯有那扇紧闭的朱门后, 卫君孺的世界彻底倾塌。


    公孙敬声不成器, 可是却是她倾尽全部心血养大的孩子。


    杀了她孩子的人却是她视之若子的霍彦。


    她伏在冰凉的锦席上,华贵的深衣皱成一团,发髻已经再不梳了, 几缕发丝黏在泪痕狼藉的脸上。肩膀无声地抽动,泪水浸透了衣襟。


    心仿佛被扯碎了。


    你要她如何放下。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小小的公孙敬声喊她阿母。


    随之而来的丈夫公孙贺惊惧躲闪的眼神,霍彦那毫无温度、如同宣判般的话语。“陛下顾念旧情,不欲牵连太仆府”像两道冰冷的鞭子抽飞她所有翻涌的悲恸、怨毒与绝望。


    她恨啊!


    恨她的儿子,恨她的丈夫。


    恨她的阿言!


    所有试图靠近的人都被她挥退,霍彦将她软禁在庭院,怕她寻死, 叫人看着她。


    窗外,暮色四合,几只乌鸦落在枯枝,叫声嘶哑。


    她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她最恨她自己。


    她的目光触及窗台下那盆芍药。


    霍彦所赠。


    那灼灼的粉红,已经褪色, 只剩下残瓣。


    卫君孺却似看见仇人一般,踉跄扑去, 发簪“叮当”落地, 长发披散, 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陶盆狠狠掼向青砖地面!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泥土四溅,枯萎的花瓣被无情抛起、零落,随即被她缀着珍珠的绣鞋发狠地碾入尘土。她沿着冰冷的廊柱滑坐,捂着脸,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


    卫少儿是这时来了,霍彦也给她下了禁足。


    但她以死相逼,最后也不了了之。


    她来到这里,替她的不孝子来向阿姊赔不是。


    直到她的阿姊看向她,像失了魂一样。


    姐妹二人对视,她泪水不自觉滑落。


    卫少儿踉跄扑过去,揽住卫君嬬的肩膀。


    “阿姊,阿姊。”


    霍彦知晓他阿母去见大姨的事,也没拦,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他将一切处理好后,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


    既然东风已起,他便是那最精准的执炬者,会烧尽一切朽木烂叶。


    长安的权贵们很快惊觉,霍彦这把火,竟如此精准而猛烈地先焚向了母族卫氏。其速度之快,手段之老辣,与其年轻俊美的面容形成刺目的反差,令人胆寒。


    那些依附公孙敬声的党羽、那些借着卫霍权势横行无忌的旁支子弟、贪婪无度的姻亲、跋扈凶悍的门客,贪墨军资、证据确凿者,被毫不留情地明正典刑,血染东市刑场,引来百姓围观唾骂。那些嚣张跋扈、手上沾染人命的,或在巷道与郊野,遭遇种种精心设计的“意外”,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罪行稍轻却涉足非法盐铁、人口买卖者,则被押上沉重的囚车,在凛冽的春风和漫天尘沙中,哭嚎着流徙向朔方、敦煌等苦寒边塞。


    一时之间,死的竟全是原本耀武扬威的卫氏之人。


    那些空出来的位置,掌管着卫家庞大产业、日进斗金的肥缺,军中那些虽非核心统帅、却扼守关隘、掌控物资的要职,以及府中手握实权、油水丰厚的管事,霍彦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温情,该杀就杀,该留就留。


    旁人以为权力留下的真空被霍彦迅速被填补。他精准的像在把握一勺汤的咸淡。卫青、霍去病麾下那些忠心耿耿、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老卒被迅速提拔,填补了武职的空缺。霍彦自己培养多年的工匠之子,被大胆启用,安插在需要精明头脑的位置上。卫家内部那些始终忠于卫青本人,或是早已看清风向、向他兄弟二人靠拢的身家清白的子弟,也得到了重用。


    他甚至慷慨地将少数几个无关紧要、但能力尚可的位置,赐予了原本中立、态度暧昧的卫家旁支,以此向外界昭示他那所谓的公正与“唯才是举。


    其动作之迅疾,手段之凌厉,效率之高,在长安城几十年的权力倾轧中都属罕见。短短一个月,卫家内部已是天翻地覆,旧有的秩序、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甚至引以为傲的门楣荣光,都被霍彦用那些卫氏之人的血彻底打碎、重塑。


    天早已经变了,属于霍彦的新秩序正在建立。


    卫家的大家长卫长君,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巨变,试图以长辈的身份、以卫氏宗主的威严,去找霍彦斡旋、说情。


    然而仅仅隔了一天,他和年迈的卫媪,就被霍彦以请长辈安心颐养天年的名义,恭敬而强硬地请回了深宅内院,变相软禁起来,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除了本就坚定站在霍彦一边的卫步、卫广兄弟,就连霍去病和霍彦的生母卫少儿,也未能幸免,被限制了行动范围。有人要找平阳公主,也被拒之门外。


    霍彦铁了心要重塑卫家,剔除所有他认为的腐肉毒瘤,任何劝谏、求情,在他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直到此刻,卫家人才真正从骨子里感受到了恐惧,看清了这个他们曾经引以为傲、视为家族最大倚仗的阿言,内里究竟有多锋利。


    这柄刀最精细,他庖丁解牛般剔除了所有腐肉毒瘤,保留好的部分。


    卫氏所有人都看的清楚,他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一个完全掌控在他手中的力量工具。


    恐惧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上每一个犯过事的卫家人的心头。


    廷尉府的案宗,亲人的吐露,霍彦的狠戾,让他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往日的高谈阔论、宴饮笙歌消失无踪,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闪烁的眼神。


    那些被清洗者的院落里,日夜不绝地传出绝望的咒骂声、凄厉的哀嚎声、女眷们压抑的哭泣声,这些声音不会传进霍彦的耳边。


    或许那些充满怨恨的声音,于他而言,仿佛只是窗外扰人的蝉鸣,他充耳不闻,眉宇间不见半分波澜,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几后,身姿挺拔如松,纹丝不动。跳跃的烛火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添了几分肃杀。


    他的全部心神,都专注在手中那份长长的名单上,冷静地审阅着下一个名字,然后提起朱砂笔,毫不犹豫地在那名字上画下一个猩红的圈。


    他像一个精密运转、不知疲倦、没有感情的怪物。又如同最高明的园丁,修剪掉卫氏这棵大树所有病变的枝丫,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清除着目标,直到整个卫氏,如同一潭被彻底澄清的净水,安安稳稳地听话,只剩下敬畏的沉默才好。


    两月后,长安城浸泡在初夏粘稠的燥热里,未央宫高耸的宫墙在烈日下蒸腾起氤氲的热浪。庭中槐树新叶已浓,蝉鸣从四面八方涌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聒噪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人心中最后一点缝隙也填满。


    霍去病的署衙内,青铜瑞兽香炉吐着淡薄的青烟,巨大的冰鉴,驱散了几分暑气,也模糊了悬挂在墙上的巨大边陲舆图。霍去病端坐于漆案之后,霍彦迈步而入,将手中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简牍卷宗,连同一份陈情书,稳稳地放在了霍去病面前的漆案上。


    卷宗边缘齐整如尺量,连编绳的结扣都一丝不苟,透着些近乎苛刻的严谨。


    霍去病抬眼,目光掠过弟弟清减了些许的脸颊,最终落在那熟悉的笔迹上。他并未立刻翻阅,修长的手指只是轻轻搭在卷宗边缘。


    空气仿佛凝滞,霍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窗外的蝉鸣愈发刺耳。片刻,霍去病伸出食指,将那卷陈情书轻轻推回霍彦面前,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阿言,不该你写。”


    他抬起头,沙场磨砺出的锐气如同出鞘的利剑,中和了他瑰丽眉眼,风采不减分毫。


    “算了,你回去吧,我要张汤写。”


    张汤管这事就该他写,他家阿言只是督办一个小部分。


    署衙内光线偏暗,窗外炽烈的阳光被窗棂切割成条状,恰好有一束落在霍彦的脸上,他清减了不少,微微蹙眉,然后轻啧了一声,唇角微抿,带着点被宠溺惯了才有的抱怨口吻。


    “这是卫氏的罪证以及我的处理,要不你写,要不我写。”


    他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漆案边缘,目光灼灼地盯着霍去病,“忙着的大司马骠骑将军,还是不要掺合此事了。”


    他说罢,轻笑。


    霍去病也笑了。


    他也向前微微倾身,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


    “阿言啊,你我分不了彼此,只要你还叫我阿兄,你所行,就皆我授意默许。”


    “有些事落你身上,跟落在我身上没什么区别。所以别说不掺合了,我就是你背后的人。”


    辱骂,质疑,反目,指责。


    阿言,我也一个不漏。


    所以,你最好别在外面乱认兄长。


    他们都不靠谱。


    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宽大而有力的手掌,指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握弓磨砺出的厚茧,粗糙而温热。这双曾挽强弓、破千军的手,此刻轻轻搭上霍彦紧绷的肩头。


    “你我这个关系。”他笑得有些吊儿郎当,“你就算打死只畜生,那人都骂我宽纵幼弟伤人。”


    这是说他没给他霍去病摘干净是吧!


    霍彦猛地偏过头去,试图避开他的目光和那只手。然而眼眶却在瞬间红了,一层浓重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泪水汹涌地冲击着眼眶,但他死死咬住下唇,齿痕深陷,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和翻涌如潮的情绪强行压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甩开霍去病的手。


    “那我俩也分家!”


    天天被人骂,咒着去死,被外人指指点点,还有大舅舅的叹息,外祖母的闭而不见。


    他不难受吗?


    “我不连累你!”


    霍去病的手掌没有收回,反而在那单薄的肩头加重了力道,仿佛是有点生气了。一身尖锐的霍彦在他的眼神下,偏过了头。


    “你不要总是这般乱想,也不要讲话。”霍去病这才开口,正色道,“连累不连累的,我说了才算!”


    “我说的是,哪怕别人指责我宽纵你,我也依然会宽纵。”


    他把霍彦的头别过来,皱眉道,“全是陛下之错,将这些事交给你,你本就性柔又犟,不让我插手。现在才整日胡思乱想,你回去,所有东西我交给张汤。”


    “破事干都干了,张汤的廷尉府也没少帮你。人尚有情,你我有苦衷,对于一些人,从轻处置,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事交由张汤定案,你回去休息,去做你喜欢的事,你的铁犁首贷免息之策我已看了,也与桑大人详议过。”


    霍去病像是在打仗,他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跟军令无异。


    他抬眸,望向霍彦,那份属于上位者的从容几乎要满溢出来。


    “确是利民良策,现下国库尚宽,我已递了奏折。那个犟脾气的汲老头说得不错,汝可治民,乃王佐之器。”


    他眼中笑意加深,“你莫要在这堆烂摊子里耽误时间了,大才。”


    他幼弟那双明亮的、总是带着赤诚和热忱的眼睛里,应该装满了广袤无垠的天下沃土与天下芸芸众生而不是那些阴鸷的权谋算计与血腥的倾轧。


    霍去病一直这样认为。


    他要纵马领兵,他的幼弟也应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驰骋,为大汉谋太平。


    浸在心机诡计里,太耽误阿言的时间了。


    他的手掌,带着常年策马奔腾留下的粗粝感,一下,又一下,极其轻柔地抚过霍彦那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紧绷脊背。那动作不像是兄长对弟弟,倒像是在拂拭一件稀世珍宝身上的尘埃,充满了安抚与珍视。


    “阿言,回去吧。”


    这句话,在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对霍彦说了许多次,但霍彦总是固执地摇头,不肯将重担完全卸下。


    此刻亦然。


    但喜欢的事,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霍彦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置身于乱糟糟的一堆破事里太久,久到他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还年少。


    他追逐权力,从来不是为了权力本身。是为了让田垄间的农夫能直起腰杆,露出舒心的笑容。是为了庇护那些像他一样,曾为治理黄河而奋不顾身、最终却被无情洪水卷走的小吏们的家人。是为了回应无数双沉甸甸落在他肩上的、饱含期盼与苦难的目光……


    霍彦从万民中来,他不负人。


    他处理卫家,雷霆手段之下,也是为了保住他在乎的人,让他们能平安地活下去。


    所以,这怎么算不上是“喜欢的事”呢?


    他霍彦,顶天立地。他的脊梁,要生长,生长起来庇护万民。他的臂膀,亦要能为自己珍视的家人遮风挡雨。


    他这表情一出来,霍去病就知道他的下一句话。


    阿兄啊,那万一,那个张汤把姨母也给捉了怎么办。


    在霍彦没开口之前,他道,“张汤比你懂,他知道不能惹我生气。”


    言外之意,张汤要是处理得他不满意,他就处理张汤。


    霍彦:……


    沉默间,霍去病摆手,示意他个不省心的滚。


    话都说到这份上,霍彦怕真气着他,只好松口。


    “那你转交给廷尉府。剩下的,我不多管。”


    他语速轻快,似乎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飞扬,其实他也早就不想管了。


    “我只管我的田亩、粮食,水渠!”


    他说罢,步履轻快地转身离去,他一出屋,炽烈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拥抱了他,在他的面容轮廓上跳跃、流淌。


    天厚爱他,不吝光芒。


    让他有一把骨,一颗心。


    让他志气高昂!让他,还年少!


    行至门边,他扭头做了个鬼脸,霍去病看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冲他摆手。


    霍彦也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身影融入门外明媚的初夏阳光里,像一滴水终于回归大海。


    宫道漫长,蝉鸣如沸,但好像没有来时那般吵人。


    霍彦心中盘算着曲辕犁的推广,哼着戏楼的老曲子,“闻得贼军又南下,老夫一剑扫万军!”,步履轻捷地踏入霍府正堂,脸上犹带着不知名的兴奋,那哼唱的小调尾音都往上翘。


    直到。


    “啪——!”


    一记凌厉的耳光,裹挟着卫少儿失控的悲愤与心痛,狠狠扇在他脸上,他的歌声断了。


    脆响惊破了堂内的寂静。


    巨大的虎纹博山炉静静吐纳的烟雾似乎被震得扭曲了一下。


    霍彦被打得头猛地向一侧偏去,随即迅速稳住身形,缓缓地转回头。


    他这人骨头硬但皮薄,现下被打的左脸颊上,几道清晰的红痕迅速浮现在俊美的脸上。


    所有的弹幕同一时间被愤怒代替。


    [阿言,痛不痛啊!]


    [凭什么欺负我崽,他最要脸面了!]


    [他什么时候都要鹤立鸡群,漂漂亮亮的,不可以这样。]


    [他已经尽可能保住你们了,他好久没睡个好觉了。]


    [为什么要怨他,他那么那么累,他已经尽力偏护你们了。]


    [连刘彻都不敢打阿言的脸!]


    [可她是阿母啊!]


    [呜呜呜,阿母也很难受吧!]


    ……


    [娘希匹,那也不能打我大师兄,我带你去找老师,你去他那里。]


    ……


    霍彦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竟没有惊愕,没有怒意,反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了然,仿佛这一掌和这个弹幕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家丞并着一众侍从吓得魂飞魄散,谁也没想到卫少儿打他们主君,惊呼着主君,便要上前。


    霍彦抬手止住他们,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有点发烫肿胀的脸颊,像是在确认一种新奇又陌生的感觉。


    然后,他竟轻笑出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无事。”


    他目光扫过侍从,语气平静,“给阿母、姨母,上茶。”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上最好的,今年的新茶。”


    侍从们不敢违令,只得一边分人匆匆去备茶,一边紧张地守在门外。


    家丞脸色煞白,对身边小厮急声道,“快!速去请君侯回府!”


    他们主君别被卫夫人打死了!


    霍彦笑完,目光越过胸膛剧烈起伏,不肯看他的卫少儿,和一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披头散发、形销骨立的卫君孺,然后缓缓扫过侍立在侧、神情复杂、手按佩刀的绣衣使者们。这些曾为他肃清卫家逆党的鹰犬。


    “谁放的人?” 他的声音清朗依旧,甚至带着点纯粹的好奇,目光最终落回自己那只骨节分明、此刻正漫不经心摸着下巴的手上。


    片刻,他像是恍然大悟,唇角一弯,绽开一个明朗得近乎刺眼却毫无温度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自问自答:“哦,想起来了,是我。”


    顶着那刺目的、肿胀的掌印,他浑不在意,仿佛那只是不小心沾上的几点灰尘。


    他随意地甩了甩宽大的衣袖,对着绣衣使者们笑道,“你们去库房支取赏钱,最近是太辛苦了。去东市戏楼,放松玩去吧。我请客。”


    绣衣使者们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神情自若,完全不生气。又想起这位年轻侯爷在处置卫家时展现出的从容不迫,也不再多言,依言行礼,带着得到犒赏的欣喜,鱼贯而出。


    把人都支开后,霍彦这才转向卫少儿与他身后那个如同枯槁朽木般的卫君孺。对着他俩做了一个极其标准而优雅的邀请手势,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依旧,仿佛与昔日扶她们下马车一样。


    “阿母,姨母,许久不见,上座。”


    仪态无可挑剔,少年风姿卓然,深衣广袖,行止间自有章法,仿若芝兰玉树立于堂前。


    他与他的兄长,卫家上下最为骄傲的孩子,真是哪里都好。


    可偏偏…


    卫君孺死寂的目光死死钉在霍彦身上,巨大的丧子之痛和对霍彦深入骨髓的怨恨,已彻底摧毁了她昔日温婉端庄、仪态万方的贵妇形象。她披头散发,发丝间夹杂着草屑和灰尘,双目空洞无神,像两口枯竭了所有生机的深井,华丽的深衣下摆沾满了污渍,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出血。


    她没有像卫少儿那样激动,也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去历数霍彦的“冷酷无情”、“六亲不认”,或是声嘶力竭地斥责他“为了手中权柄连亲姨母的儿子都要杀”。


    她只是用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寂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望着霍彦。


    霍彦依旧温柔的笑,卫少儿本想厉声斥责,可看着霍彦那年轻温和的脸,再看看他脸上清晰的掌印,满腔的怒火竟堵在胸口,化作悲愤的泪水滚滚而下。


    她与卫君孺互相搀扶着,如同两片在狂风中飘零的枯叶,跌跌撞撞地走进厅内,坐了下来。


    身后跟着一群惶惶不安、如丧考妣的女眷,罪臣的亲眷、心怀怨怼的旁支。众人依着身份,在霍彦下首落座。


    霍彦的眼皮掀开,无声的坐上主位。


    上与下的鸿沟将他们彻底隔开。


    仿若风雨将至。


    霍彦安然坐于主位,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慵懒,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会面。他脸上那明朗的笑容未曾褪去,满堂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低低的哀诉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悲音,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双含笑的眸子里,激不起半分涟漪。


    若仔细看去,遮住带着掌印的下半张脸,他其实全无笑意。


    “杀人枉法,贪墨军资,鱼肉乡里,致使众多民夫白白送命,令无数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霍彦开口了,声音清越,字字清晰,轻易压过了所有的悲声。


    “证据确凿,我可让你们亲验,那些罪人依我大汉律法,秉公处置,实乃大快人心。” 他目光清澈,一一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悲戚欲绝、或怨毒刻骨的脸,仿佛要将人性深处所有的污浊、伪善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尔等为何而泣?”


    他微微歪头,温和了声音,“还是说悔未听大舅舅昔年苦口婆心,继续仗着外戚身份胡作非为以至今日之祸,故而有此一哭。”


    “后者,我能理解,但不知道为何来我门前哭。前者,你们不该哭,该想想你们昔日的仗势欺人,横行霸道。”


    “若犯罪者,啜泣两声便能得赦,那我啜泣两声,你们能去死吗?”


    言罢,他抬手,示意外面的侍从将那些无关的看客请出去。


    “请诸位大人,夫人、女公子们移步。别在我门头哭,晦气。”


    这是要将那些并非核心、只是跟来哭闹或看热闹的旁支与女眷清场。


    就在侍从们准备行动时,一直沉默如泥塑木雕的卫君孺,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那一句晦气让她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痛哭骤然撕裂了凝重的空气,她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枯枝在寒风中战栗。


    “阿言!”


    失去孩子的母亲在悲鸣,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她猛地扑倒在地,涕泪横流,精心保养的指甲在光滑的地板上抓出刺耳的声响。


    “你也是为人子女的啊!陛下…陛下他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办,难道不正是念着骨肉亲情,盼着你从中斡旋,能稍稍偏袒一二,留敬声一条性命吗?你为何如此狠心!为何啊?他是你的亲表弟!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


    她紧紧抓住霍彦的袍角,泪水打湿霍彦的衣摆。


    “是姨母哪一点对不住你吗?”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从未真正理解过权力法则的冰冷无情与霍彦保住他们所耗废的心力。


    霍彦不怪她。


    她是那么温善的一个人啊。


    他没有试图挣脱那双抓着他衣摆的、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只是缓缓俯下身,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为卫君孺摘去粘在她凌乱发丝间的一根细小草屑。动作温柔,与昔日卫君孺轻柔地为他摘下发上草屑的动作一样。


    “您没有对不住我,相反,我唯一愧对的是您。”看着卫君孺绝望的眼睛,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他若不死,太仆府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您。”


    他的泪滴落,一滴泪滴在自己的手背。


    “他害了多少人啊!那些被贪墨的军饷,本是用来造铠甲,喂战马,让将士们活下来的。那些饿死的民夫、因战马无力死在战场的将士。他们也有母亲在村口日夜期盼,等他们回家啊!多少如您这般的母亲,此刻正在家中,以泪洗面,痛彻心扉啊!”


    他的目光穿透卫君孺的悲痛,望向他曾经走过的每一寸汉土,那里有无数无声哭泣的、陌生的母亲。或白发,或青丝。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把他五马分尸,已是我徇私!”霍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但恨我吧,如果恨可以让您好好活着。”


    卫君孺浑身剧震,抓着他衣摆的手颓然松开。她呆呆地望着霍彦眼中那深沉的痛苦,那里面有对自已的怨恨,有对生民的悲悯,唯独没有对她这个痛失爱子的姨母的妥协。


    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最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羞愧击中,无意识地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声音清脆,却比打在霍彦脸上更让他痛苦。


    卫少儿再也忍不住,扑在阿姊颤抖的背上,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怎会变成这样!


    “我的儿啊…你怎能如此…如此…”


    绝情又有情。


    她哽咽着看向霍彦,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她明白霍彦的道理,可正因如此,才更加痛彻心扉。


    孩子,如何怪你?我们又如何能不痛?


    霍彦看着伏地痛哭的疼爱他的母亲与姨母,心中反而升起一股近乎自虐的念头。


    他宁愿她们像那些旁支一样,痛骂他,诅咒他,那样他或许会好受些。正因为她们不怪,这无形的、沉重的爱,比最锋利的刀还要锋利,一刀刀剜在他的心上,见血见肉。


    “我就是如此。”


    “他们不该死吗?” 他反问,声音依旧清朗,目光扫向没离开的众人,那些心怀怨怼的旁支和罪臣亲眷。


    他坐着,身姿却挺拔,“我敢说他们若干净,我不会冤枉他们。”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直射向脸色瞬间惨白的那些女眷以及旁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无比的笑意,“而你们敢利用我阿母,姨母,待我与兄长亲查——”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骤然失声、面无人色的旁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诸位今日在此所哭的,就绝不仅仅是一人或是两人。你们不是想念他们吗?我可以送你们去。”


    那笑容灿烂依旧,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厅。连啜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好了。” 霍彦拍了拍手,脸上重新挂起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场幻影。“方才闹腾的那些,都请回各自院子,好生休养。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清朗,“再有多嘴多舌、传谣生事、挑拨离间的。”


    他微微侧过脸,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那含笑的唇角吐出两个字。


    “割舌。”


    “送客吧。”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驱散一群聒噪的飞虫。


    侍从们如蒙大赦,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上前,不顾那些人的瞬间瘫软、哭喊求饶、丑态,生拉硬拽,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拖拽出了霍府正堂。喧嚣、哭喊、咒骂声迅速远去。


    厅堂终于重归寂静,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香木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霍彦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倦怠,他看着僵坐在地上、互相依偎着无声流泪的卫少儿和卫君孺。


    可怜又可爱。


    他扬声吩咐,“去,把嬗儿抱来。”


    然后就着这个坐姿,他对着两位长辈,声音放得极其温和,如同哄劝孩童,“嬗儿近来会叫人了,小嗓子清亮得很,总爱追着人喊。”


    姐妹二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闻言只是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向霍彦,那麻木空洞的眼神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霍彦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让初夏温暖的风和金色的夕阳涌进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很蓝。”


    霍彦头也没回,望着窗外庭院里的桃树满树碧绿,笑意温和。


    “花也开了。”


    院角的几株牡丹,正顶着日头,开得绚烂。


    喉头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感,他浑不在意,仿佛只是嗓子有点干。他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清凉的水滑入喉中,冲淡了那微不足道的不适。


    他低语了一句,声音轻飘飘的,不含愤怒,“卫家只剩下懂得敬畏、安分守己、能为国所用之人,这很好,一切干干净净。”


    “大汉的外戚可贵可权不可脏。”


    卫君孺闻言,身体又是一颤,压抑的呜咽再次从喉间溢出。


    何等心狠,何等绝决,何等合适!


    霍彦面无表情任崩溃的卫少儿锤打他,他把卫少儿搂在怀里,轻柔拍她的肩。


    “恨我吧。”


    好好活。


    卫少儿用力锤了他一下,泪水打湿衣襟。


    你叫我如何恨!我的儿!我的儿!


    “仲父!仲父!”


    直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呼唤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霍嬗小小一团,被乳娘抱到门口放下后,就挣脱了怀抱,跟只滚圆的小汤圆似的,迈着还不太稳当的小短腿,屁颠颠地从门外爬进来,目标明确地扑向霍彦,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他刚会流利的叫人,眉眼像极了霍去病,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甜得能融化人心。


    可现在,他仰着小脸,看到霍彦左颊上那清晰的红肿指痕,吓得小嘴一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喊,“痛痛!仲父痛痛!”


    霍彦低头,看着腿边散发着奶香和温暖气息的一小团,脸上的漠然与倦怠瞬间融化,露出了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喜而柔软的笑容,如同春阳化雪,暖意融融。


    他弯腰,轻松地将霍嬗抱起,让他稳稳地坐在自己有力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宠溺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鼻子。


    “不痛。”


    孩童被方才隐隐的哭嚎声吓到的难受,瞬间被他温和的笑声和温暖坚实的怀抱驱散。霍嬗立刻鼓起肉嘟嘟的小脸,对着霍彦受伤的脸颊,认认真真地、使劲儿地吹气,“呼呼,飞飞!痛痛飞飞!”


    “仲父,不痛!”


    吹完,他还用小手轻轻摸了摸霍彦的脸颊,小大人似的安慰道。


    [跟小时候的去病怎么一模一样啊。]


    [嬗嬗类病。]


    [好可爱~]


    [你小子,把你仲父迷得五迷三道的。]


    [不哭呀,会吓到阿嬗的。]


    霍彦心头一暖,忍不住轻笑出声,胸腔的滞闷似乎都散去了不少。


    他抱着霍嬗,走到仍僵坐在地上、沉浸在悲痛中的卫君孺和卫少儿面前。


    霍嬗很亲热卫少儿,伸出小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祖母!抱抱!”


    卫少儿看着小孙儿肖似长子与次子的脸和伸出的手,再看看霍彦脸上那依旧刺目的伤痕和此刻温柔抱着孩子的模样,满腔的悲愤与心痛再次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小孙儿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哽咽着:“好嬗儿…好孩子…”


    霍嬗冲她笑,还喊卫君孺,“大祖母!”


    卫君孺空洞的目光也被这稚嫩的童音吸引。


    她缓缓抬起手,使劲擦了擦手上的尘土和眼泪,才用枯瘦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霍嬗那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背。泪水无声地汹涌,打湿了本就污渍斑驳的衣襟。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霍彦一眼,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她扶着案儿,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像一具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一步一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恨不起来,恨不起来。


    此番种种,我咎由自取。


    卫少儿抱着霍嬗,泪眼婆娑地看着姐姐萧索绝望的背影,心如刀绞,连忙放下孩子追了上去。


    霍彦看着她们相互搀扶、消失在门廊阴影里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泪水横在面上。


    “阿母!”


    “姨母!”


    他似乎是在嘶吼,实际上只是发出两声嗫嚅。


    恨他吧。


    怀里的霍嬗却不明所以,他以为是祖母讨厌他了,仲父也在哭,有些不安。


    霍彦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然后捂住了自己的脸,轻轻扯了扯嘴角。


    “无事啊。嬗儿。”


    霍嬗以为他又疼了,都疼得哭了。他最喜欢他总是亮晶晶的仲父,立刻又捧住霍彦的脸,嘟着小嘴凑近,认真地“呼呼”吹起来,比刚才更加卖力。


    “好了好了,嬗儿真厉害,仲父一点都不痛了。”


    侍医调制的清凉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已被均匀地涂抹在红肿的掌印上。他抱着这软乎乎、暖烘烘的小人儿,像揣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来到书房。


    书房内,高大的紫檀木书架直抵承尘,其上整齐码放着成捆的竹简与帛书,纸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蛀芸草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面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皮制舆图,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舆图上,用墨笔精细勾勒着大汉的山川河流、郡县关隘,两笔长长的朱砂线抵在朔方。


    这是霍去病的图,是他向外的剑。


    霍彦抱着霍嬗,径直走到这幅巨图前。窗外暮春的夕阳透过雕花木棂,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光影,也为他挺拔的身影和怀中孩童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腾出一只手,指向舆图上河套平原那片用淡褐色标示的、相对空旷的区域,黄河如一条巨龙,蜿蜒穿过北方的广袤土地。


    这是霍彦的图,是他向内的治。


    “看这里,小嬗儿,”他的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过,仿佛已触摸到那片土地的脉搏,“仲父以后要在这里,修一条大大的水渠!比我们长安城边的渭水还要宽,还要长!”


    他的手指顺着黄河的走向移动,做了一个“引”的动作,“我会把黄河那浑浊又丰沛的水,引到这片干渴的荒地上来!”


    他的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那光芒比案头灯树上的烛火更亮,比窗外渐次升起的星辰更耀眼。


    “到那时候,”霍彦的声音微微提高,“那些现在只能长些野草、白花花的盐碱地,就能变成最肥沃的良田!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里,会种满金灿灿的粟米!风一吹过,就像金色的波浪在翻滚!”


    他低下头,用额角亲昵地蹭了蹭霍嬗柔软的发顶,语气温柔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嬗儿要好好的长大,健健康康的,以后仲父若看不到,嬗儿去帮仲父好好看看。”


    霍嬗完全听不懂,但他能感受到仲父话语里的兴奋和快乐,他觉得这样的仲父最好看,亮晶晶的。


    所以他咧开小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对着霍彦甜甜地、傻乎乎地笑,用力点头。


    “好!”


    霍彦可稀罕死他这小模样了,他忍不住把小家伙高高地举起来,让他骑坐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然后低下头,用自己刚抹过药、还带着凉意的脸颊,又亲又蹭霍嬗那嫩豆腐似的小脸蛋,嘴里不住地念叨。


    “哎哟我的宝贝儿!你以后可别学你那不省心的阿父,动不动就跑大漠里吃沙子打仗,让仲父担心得睡不着觉!你听仲父的话,以后乖乖在长安,好好长大。”


    霍嬗被他蹭得痒痒极了,缩着小脖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发出清脆欢快的笑声,小手胡乱挥舞着,想去抓霍彦垂落的发丝。


    霍彦看着他这无忧无虑、甜得像蜜糖的小模样,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胸腔震动。他干脆又把小家伙往上抱了抱。


    “咱们嬗儿最乖了!以后才不去打仗呢!对不对?”


    小甜崽儿。


    “不去啊,你答应仲父了,不能言而无信。”


    在门外听了个正着、匆匆赶回的霍去病:……


    打仗怎么了,他儿子不去打仗,多浪费啊!


    而且也就…偶尔马骑得太快,吃那么一点点沙子。


    他撩袍迈步而入,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被霍彦高高举起的儿子,又落在霍彦灿烂的笑脸上。


    霍彦抱着孩子,回眸看他,脸上巴掌印红殷殷的。


    霍去病的目光定格在霍彦左颊那道尚未消退的、红殷殷的指痕上,他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连书房内温暖的暮色都仿佛凝固了。霍嬗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笑声戛然而止,有些不安地往霍彦怀里缩了缩。


    霍彦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缓缓把霍嬗搂紧,下意识地又想抬手去捂脸。


    在这时,霍去病动了,他的眉皱得死紧,一步跨到霍彦面前,动作带着战场上的凌厉。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指腹带着常年握缰持弓磨砺出的薄茧,极其轻,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抚过霍彦脸颊上那道刺目的红痕。


    良久,他才从紧抿的唇间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沙哑。


    “为了一个废物,竟把你打得这么狠!”


    这都毁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也没听解释,猛地转身,玄衣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猎猎作响。他甚至没有再看霍彦一眼,也没有理会懵懂的儿子,大步流星,径直朝着门外走去。


    很明显他要去找卫少儿。


    霍彦太了解他阿兄,越是沉默,越是雷霆万钧!这一去,是要跟阿母吵架啊!


    “阿兄!”霍彦急呼一声,将霍嬗塞给乳娘,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抱住霍去病劲瘦的腰身!“别去!你去了,一样!”


    他喘着气,声音带着急切,“公孙敬声起灵……你闹了那一出,阿母能抽死你!”


    轰轰拉拉搞了一队排仗去给公孙敬声的你,去,估计能多挨几巴掌。


    霍去病才不听,他说霍彦性子拧,他比霍彦还拧,他说走就走,脚步被阻,他便微微侧头,余光扫过霍彦紧抱的手臂,没有言语,只是手臂骤然发力,把霍彦提溜起来,然后抱着一个大熊娃娃,继续大步向前!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干了就干了,那起灵又唱又跳,多喜庆。阿母还得谢谢我呢。


    道理?他不听。


    后果?他不在乎。


    打他弟,就算是阿母也不行!


    霍彦被他骤然拎起来,骂了一声倔驴!


    然后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不敢松开半分,就这样半是被迫、半是无奈地被霍去病裹挟着,进了马车,到了陈府。


    霍去病踏入正堂,感觉堂内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他无视了堂中侍立的婢女,径直坐向主位。陈掌匆忙而来,还想搭话,但看见霍彦脸上的巴掌印,登时灰溜溜的走了。


    卫少儿是在这时来的,霍去病一见她来,就把杯子搁下,叉着腰,直接抬手,“阿母,你看你给我家阿言打的。”


    他指着霍彦捂着脸的手,那红痕从指缝里露出来,在堂内明亮的灯火下更加刺目。


    霍彦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死死捂着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卫少儿本来心情就极差,看到这两个“罪魁祸首”还敢主动送上门来,尤其是想起公孙敬声起灵前,霍去病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群巫祝,摆着大司马骠骑将军的仪仗,又唱又跳,鬼哭狼嚎,闹得整个丧礼乌烟瘴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还没去找这混蛋玩意算账呢,他们倒好,自己撞枪口上了!


    霍去病还在那里不依不饶,火上浇油,“阿母你瞧瞧!我家阿言得多疼!”


    “而且那公孙敬声,本就该死,留个尸体都算好的了,你打阿言干什么。”


    卫少儿被他这混账话气得柳眉倒竖,怒极反笑,猛地站起身,抬手就要给了霍去病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声音清脆,在安静的堂内格外惊心。


    霍去病快速躲开,就是不让她打。


    但手上那火辣辣的痛感,还是提醒他被他阿母打了。


    从小到大,母亲何曾这样打过他和阿言?还打脸!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转回头,眼睛都气红了,死死瞪着母亲,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


    “公孙狗贼!”


    “那是你表弟!”


    卫少儿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她略过这个梗着脖子、像头暴怒小狮子的长子,目光扫向捂着脸,自从他阿兄躲过去就在一旁笑的小儿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老娘打他,行不行!”


    霍彦一看这架势,心知再待下去要出大事。他立刻像一滩软泥似的,试图把自己摊平降低存在感,然后飞快地踮起脚,用那只没捂脸的手死死捂住了霍去病还要喷火的嘴,一边对着卫少儿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边拖着霍去病往后退。


    等退到安全距离,他道,“我觉得不行,我被打了,我是他家孩子,他来找打人的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吊儿郎当笑起来,“你得向他道歉,赔偿,并解释一下你打他家孩子的原因。”


    卫少儿拿起竹竿要抽他。


    然后被霍去病挡了。


    霍去病手撑着竹竿,挡在霍彦身前,一步也没挪动。


    “不行!”


    少儿看着他俩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偏过头,不再看他。


    母子俩隔空对峙着,那股子倔强和执拗,简直如出一辙。


    霍彦夹在中间,看看左边面无表情的兄长,再看看右边气得心疼的母亲,知道一时半会劝不住的,他干脆放弃拉扯霍去病,找了个远离风暴中心的、靠近门边的凉快席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们耗吧,我歇会儿。


    他屁股还没坐热半刻钟,僵持中的霍去病突然猛地一甩头,仿佛要把所有憋屈都甩掉,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边走边怒气冲冲地喊。


    “阿言!霍春和!走!”


    卫少儿见他还敢甩脸子,更是火上浇油,也扬声怒道,“阿言!你给我站住!”


    霍彦看着一个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往外冲,一个怒火中烧在堂内喊他,两头都是火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从席子上爬起来,对着卫少儿匆匆行了个礼,小跑着追上了霍去病的背影。


    他阿兄是他家长,他得听话不是。


    身后传来卫少儿气急败坏的声音和竹竿被狠狠掼在地上的声响,“混账东西!以后他们俩再来,都不准开门!”


    霍去病心情不好,他跟霍彦其实一个德行,他是天子骄子,战场上的不败神话,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向来霸道又要脸。


    尤其还是在自己母亲面前为了护着弟弟,结果兄弟俩一人挨了一巴掌,虽然没打到自己的脸,但是公道没讨到半分,反而憋了一肚子火。这简直比在战场上吃一嘴沙子还让他难受。


    他脸色铁青,直接上了停在府外的马车。


    霍彦也闷闷地跟着坐了进去。


    马车启动,车轮碾过长安城平整的街道,发出辘辘声响。车厢内气氛压抑。霍去病越想越气,他霍去病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还受的是个死鬼公孙敬声的窝囊气!


    “掉头!”霍去病突然对着车夫厉声喝道,“去公孙府!”


    受气?受个鬼的气!


    都是公孙敬声那个混账王八犊子惹出来的祸事!他人死了,这债就得他爹公孙贺来还!他要去找公孙贺“说道说道”!


    霍彦闻言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去找公孙贺?公孙贺刚经历丧子之痛,又被软禁在家,姨母那边还在气头上,再去刺激,岂不是火上浇油?而且,说到底,公孙敬声是蠢,但背后真正推波助澜、将他引入歧途的,是那个……


    “阿兄,公孙姨父刚丧子,姨母也在……不如,李蔡?”


    “若不是那个老匹夫在背后蛊惑、利用公孙敬声那个蠢货,用那些虚妄的富贵权势引诱他,又怎会有后来这一系列祸事?我们又怎会……”


    霍彦顿了顿,没好意思说“挨打”,只是指了指自己还残留着指印的脸颊。


    霍去病想起卫君孺,立刻改口:“去廷尉狱!”


    马车在暮色四合的长安街道上疾驰,车轮声急促,直奔廷尉府。


    廷尉狱深处,阴暗潮湿,只有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发出噼啪的声响,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腐土味,令人窒息。


    李蔡被关押在最里面的重犯牢房,早已不复昔日丞相的威仪,穿着肮脏的囚服,头发散乱,形容枯槁。他已被判秋后处斩。


    沉重的牢门被打开,霍去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衣似乎与这阴暗的环境融为一体,只有腰间悬挂的鎏金虎纹带钩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霍彦跟在他后面,笑意温文,与这大牢似乎格格不入。他脸上的巴掌印尚未完全消退,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二人缓步向前,火把的光线在他俩脸上跳跃,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最后二人站在囚栏外,沉默地看着里面形容枯槁的李蔡。


    狱卒在他们身后,大气不敢出。


    李蔡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口。


    看到霍去病和霍彦,他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遭。只是当他的目光扫过霍彦脸颊上那清晰的掌印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这老狐狸城府极深,很快便收敛了情绪,也不多话,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死气、却又隐含某种复杂意味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开口。


    “泰安侯来了。”他笑笑,“是来灭口的吗?”


    霍去病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眼睛,冷冷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阶下囚。他和李蔡并无私交,虽然对方曾是舅舅卫青手下的丞相。这人认识阿言?


    霍去病心中微动,望向霍彦,霍彦轻摇头,他才转回视线,对上李蔡。


    李蔡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诡异赞叹的语调,低低说道。


    “金丸兰香,霍郎风流。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霍去病,看到他背后的霍彦,“只怕三五年后,霍郎又是一个……从龙之功……”


    那语气,不知是讽刺,是感慨,还是某种绝望的了悟。


    若非那个人心思缜密、手段高绝,步步为营,将他和公孙敬声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将他们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李蔡堂堂丞相,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真真是……令人叹服。


    “金丸?兰香?”霍去病瞳孔骤然收缩!阿言身上那清雅独特的兰草熏香之气瞬间浮现在鼻端!那金丸,他猛地想起数月前刘彻赏的那颗离奇消失的金丹!


    所以……那颗金丹,是阿言拿走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霍去病脑海中炸响!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阿言为什么要拿那枚金丹?又为什么熏香,还是兰香?


    三五年后的从龙之功?


    一个更加可怕、更加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不可抑制地钻入了霍去病的脑海,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绪,让他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


    阿言……是要弑君?!


    李蔡似乎还有话说,后面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凌厉刺耳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霍去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何时抽出了腰间的马鞭!


    盛怒、惊骇、以及一种本能的袒护驱使他做出了反应!


    但有人比他更快。


    那带着倒刺的鞭梢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霍彦全身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抽在了李蔡那张满是褶皱、带着诡异笑容的老脸上!


    “啪——!”


    皮开肉绽!鲜血瞬间迸溅而出!


    李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整个人被打得翻滚在地,捂着脸痛苦地抽搐。


    霍彦收鞭,握着鞭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他没有再看地上翻滚哀嚎的李蔡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他看向霍去病,霍去病与他对视,然后霍去病对着牢门外吓得面无人色的狱卒,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李蔡,畏罪自缢。”


    丢下这句判词,霍去病再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牢房,冲出这弥漫着血腥与阴谋的廷尉狱。霍彦紧随其后。


    那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李蔡绝望的哀嚎。


    霍去病几乎是冲出了廷尉府的大门,外面清凉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他稍冷静下来。


    兰香?金丸?阿言的香?那金丹是阿言拿的!阿言为何要拿金丸?那是给皇帝用的……


    弑君!阿言为了什么要杀陛下?


    这个惊世骇俗、足以诛灭九族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霍去病。但他轻呼口气,对着霍彦道,“你抽人都抽不对。”


    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霍彦提着的心半放下了,他轻笑,“我回去练练。”


    二人一同坐上马车,似乎只是闲语,霍去病道,“阿言,陛下上次赏的金丹你看见了吗?”


    霍彦从自己的书抬首,脸上却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茫然,甚至带着点被打断思路的无奈,“金丹?刘彻赏的那个”?阿兄,我这正忙着规划河套引水……”


    他拿起案上的丝帛草图,“回去给你找。”


    霍去病没说话,跟以前一样点头。


    两人一起说了些话,才一前一后下了车。


    晚间的戏楼还是灯火通明,石页听见丹叔道,“可以动手了。”


    他猛地一惊,“可是今天才刚给过药啊!”


    丹叔没说话,只是背过手,看着戏楼灯火覆盖不了的暗处,轻道, “主君遇到了麻烦。”


    第118章    我就这一个弟弟!


    自盐铁官营以及各个厂子的建成, 初夏时节,胶东郡的初夏码头是渤海湾畔最喧嚣的所在。


    海风裹挟着暖意与浓烈的咸腥,掠过停泊的无数舟楫, 吹动着船工们粗粝的麻布衣襟。木质的栈桥伸入碧波,桥面被无数草鞋木屐磨得油亮光滑。空气中, 新鲜鱼获的浓烈腥气、海带晒干后的咸腥、粗盐纯净的咸味、船体散发的桐油气, 以及汗水的酸咸,并着胶东的哩语,混杂在一起, 扑面而来。货物在不同口音的号子声中川流不息。刚从深海拖回的渔获在竹筐里蹦跳闪烁银光。成捆墨绿的海带,堆积如小丘的雪白盐包,还有成堆的木材、陶罐、布帛……一切都在力夫们洪亮如战歌的号子声中被高效地装卸、流转。往来车马络绎,木轮碾过夯实的泥地,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牛车。


    大大小小的商船、渔船鳞次栉比,帆樯如林,力夫们洪亮的号子声、船老大的吆喝声、车马的吱呀声、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宣告着此地的丰饶与商事的繁忙。


    然而今日, 这惯常的鼎沸却被打破。


    一艘格外高大华丽、宛如水上宫阙的楼船,稳稳停靠在最佳泊位上。其后紧跟着十余艘形制统一、舷侧列戟、戒备森严的护卫战船,如同盘踞水面的巨兽群,牢牢把持着码头入口,将后续欲靠岸的商船尽数挡在外围。


    被阻的商船主们焦躁地扶舷眺望,待看清楼船主桅上那面玄底金纹、绘有平阳二字的旌旗时, 满腔的抱怨瞬间噎在了喉咙里。


    “平阳侯府的徽记!”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船老大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对舵工道, “好大的气派!惹不起, 惹不起……”


    他一边解释一边悻悻地啐了一口, 低声咒骂几句“侯府威风”、“耽搁老子买卖”,便无奈地指挥船只在外围下锚,继续等待。


    华丽楼船放下宽大厚重的跳板。率先鱼贯而下的,是两队身着精良玄色皮甲、手持长戟环首刀的郎卫,动作迅捷划一,瞬间驱赶百姓民夫,在码头清出一片肃杀的空地,列队警戒,扫视四周。


    随后,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身着常服的刘彻,一手轻搭在身旁大将军卫青坚实的小臂上,缓步踏上了胶东的土地。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热,刘彻微眯着眼,身边的仪仗早已经将光拦住。


    他这才将目光放在眼前这比记忆中繁盛了数倍的景象,他扫过四周,最终落在那被自家船队阻隔在外、焦急等待的商船队列上,英挺的眉宇不悦地蹙起,薄唇紧抿。


    “司马迁这个胶东相,竟不知朕今日抵达?”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舟楫后的疲惫和一丝被怠慢的不快,语气中的不满让侍立一旁的冯内侍心头一紧。


    小霍郎啊,你挑了个什么胶东相啊!


    好在侍立天子另一侧的卫青,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不豫。


    他微微侧身,姿态从容,声音放低,带着安抚的意味。


    “陛下且息怒。胶东盐业经桑大人与阿言革新,已成天下盐利之首,冠绝诸郡。此间码头,一日吞吐关乎万民生计,少停一日,恐天下人便要断盐。胶东相必是忙于庶务,分身乏术。些许仪节疏漏,陛下还得多宽宥才是。”


    他目光扫过码头上那些喊着整齐号子、筋肉虬结如铁铸、动作麻利如行军布阵般的赤膊力夫,轻笑补充道,“陛下请看,此间秩序井然,生气勃勃,远超昔日凋敝之景,足见治理有方。依臣看,司马迁当赏。”


    刘彻闻言,鼻中轻哼一声,“还不是靠阿言。”


    虽这般言语,但紧蹙的眉头却略微舒展。他并非昏聩之君,眼前这远比记忆中任何一次巡视所见都要繁盛、有序的码头景象,实实在在地冲击着他。人声鼎沸却丝毫不乱,


    只是那一艘艘崭新的渔船上,大多绘着一个醒目的“霍”字徽记,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阿言的船……倒真不少。”刘彻的目光掠过那些“霍”字船帆,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钩,“怪不得年年给朕的分红,都用车拉,沉甸甸的,连未央宫库吏都抱怨搬得腰疼。”


    “陛下,那不是阿言的船。”卫青以为刘彻只是在抱怨,清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杏眼中光华流转,带着几分调侃,“若论生财聚利、点石成金之道,臣以为,您确不及阿言心思机巧。”


    “哦?”刘彻剑眉一挑,目光地转向卫青,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意味,“仲卿此言何意?莫非朕的车船,还比不上那小子的手段?他小子逃税了?”


    卫青轻笑摇头,为外甥解释道,“陛下设车船之税,本是充盈国库、抑制豪强的良策。然此税一出,加之沿途水匪路霸时有出没,许多本分商贾便视远途行商为畏途,裹足不前,反伤及货殖流通。阿言见此,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顿了顿,见刘彻听得专注,继续道,“他将自己的霍氏商牌,挂着去病的名头,以年费之制,租给了往来商贾。”


    冠军侯保着的船,无人敢抢。


    刘彻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得亏阿言生在咱家,要生在匈奴…”


    那匈奴估计也挺难打的。


    卫青点头表示赞成,他抬手指向那些挂着“霍”字旗的商船,“而且不光牌子,只要商船再多缴纳一笔护路钱,阿言便会派出精悍的护卫队,沿途护送,保其货物平安,直抵胶东。此牌一出,宵小慑于去病威名与护卫实力,多不敢犯。商路因此畅通,四方货殖汇聚胶东,阿言坐收其利,商贾亦得其安,两相得宜,胶东的车船税收亦随之大增。”


    刘彻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抓住了关键,语气带着审视。


    “这一个码头便停泊如此多挂他牌子的商船,阿言手下,哪来那么多精兵强将可供驱使?他小子,私蓄部曲可是大罪。”


    天子疑心本能地升起。


    卫青笑意更深,却不直接回答,只含蓄道,“陛下何等圣明,目光如炬,洞悉幽微。此间船夫号子之齐整,动作之矫健,非经行伍操练,焉能至此?”


    刘彻何等机敏,目光再次扫向码头上那些号令统一、步伐沉稳、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军旅杀伐之气的壮硕船夫,冷哼一声,了然道:“是去病手下退下来的老兵?”


    虽是问句,语气却已肯定。


    卫青微微颔首,杏眼弯起,默认了。


    刘彻脸上顿时浮现一丝被瞒骗的薄怒,但对着自己最信任也最了解的大将军,这怒意又显得有些无奈和……一丝被蒙在鼓里的酸溜溜。


    “那去病还三天两头跟朕哭穷,索要伤残老兵的抚恤金!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他不是有他那个能点石成金的幼弟,能安置妥当吗?这兄弟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把朕耍得团团转!”


    天子切齿,语气中的醋意几乎要溢出来。


    卫青看在眼里,心中莞尔,面上却正色,拱手道,“陛下容禀。去病争的,是那些为国伤残、肢体不全、无法再效力于工坊田亩的老弱之兵的抚恤,此乃朝廷应尽之义,亦是陛下仁德所系,彰显天恩浩荡。而阿言所做的,是为那些没了青壮,勉力生活的妇孺寻一条凭力气挣饭吃的活路,让他们能以劳力换取衣食,尊严自立,免于沦为流民盗匪。此二者并行不悖。这一路行来,臣只觉天下逢战太久,是该休养生机了。”


    “从前,臣与陛下皆想着打匈奴,在有生之年,能把匈奴打出去就是咱们的使命。可而今,匈奴太不经打,休养生息也成了陛下的担子,也不好都托给太子。”


    咱们多干些,莫都交给太子了。


    他语气恳切,带着为外甥们辩解的意味,又带着大司马大将军的敏说,目光坦荡地迎向刘彻。


    刘彻的脸上闪过一丝别扭,“你还怪朕!”


    卫青摇头,“陛下乱言,臣这个做舅父的,难道不该向陛下解释臣子的志向。”


    刘彻哼了一声,但最后还是对着好脾气的卫青道,“那大将军的志向呢?”


    卫青也笑笑,如同当年的小建章监一样对他的陛下道,“陛下的志向即是臣的志向。”


    故人如故。


    即使是最无情的君王都会触动,更何况刘彻情绪是那么浓烈。


    他对卫青,倾注了最多的信任与倚重,也寄托了最深沉复杂的情感。


    卫青对他,则是倾尽所有才智与忠诚,给予最丰厚也最纯粹的回报。


    没有刘彻的破格拔擢于奴隶之中,卫青或许终其一生只是平阳侯府的马奴。


    没有卫青的横空出世与擎天保驾,刘彻的雄图伟业亦将步履维艰。


    他构想的霸业里,全程都有卫青。


    刘彻嘴角终究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


    大汉的太阳在这只青鸟的身边总会变得和煦温暖。


    卫青顺毛,似乎像在分享趣事。“阿言跟那些商人还打算组个商队,去海外逛逛,他说海外有一个地方叫蓬莱,专产仙丹,去病说他身子好了,去给陛下抓神仙。盼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盯着卫青看了片刻,那熟悉的、带着赤诚与温润的目光,总能轻易熨平他心头的褶皱。其实他不满的源头全是他养的孩子不把他看作第一位。


    只是总归,那两个孩子还念着他。


    最终,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拂袖道,“哼!巧舌如簧!你们舅甥几个,倒是同心同德!”


    话虽如此,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又缓和了些许。


    “大将军,朕纳谏。”


    君臣之间方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烟消云散,气氛重新变得融洽。刘彻拍了拍卫青的手,得了大将军一个浅笑。


    天子的仪仗浩浩荡荡,玄色旌旗招展,郎卫甲胄鲜明,金瓜钺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绵延足有二里之遥。码头通往郡守府衙的道路堵了个结实,煊赫之极。


    郡守府衙门前


    刘彻将至的消息由一群郎卫带着抵达郡守府衙,甫一下马,肃杀之气瞬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过了初夏的暖意。甲胄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回响,府衙内原本忙碌穿梭的属吏、书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连庭院中槐树上的蝉鸣似乎都噤了声。


    司马迁在杜周、卫步等几名核心属官的簇拥下,几乎是踉跄着从值房内奔出。他前日确收到快马传来的简短邸报,言陛下有东巡之意,目的地是胶东,命他预备接驾。


    他不敢怠慢,连夜召集心腹属官商议,也做了一些准备。


    比如新做了两面郡守府的玄色旗帜,仔细打扫了庭院,准备了还算干净的厅堂和待客的好茶。杜周曾建议他将郡内所有两百石以上官员全部召集列队迎候,被司马迁一口回绝了。


    “笑话!”他当时急得额头冒汗,连连摆手,“胶东盐务、渔获、海带厂、郡学、海塘修缮,哪一样离得了人?所有官员都杵在这里迎驾半日,耽误了正事,盐船误了潮水,渔获腐坏,陛下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谁有闲功夫天天布置这些,陛下说只是微服东巡,想必也不喜奢靡,一切从简吧!”


    然而此刻,当他看到府衙门前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天子仪仗,那森严列戟的虎贲郎卫,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玄色龙旗,再对比自己这边只有寥寥几名属官、两面新旗、连个像样的鼓乐班子都没有的“薄仪”,司马迁只觉得眼前一黑,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内衫的葛布,紧贴着脊背,冰凉一片。


    我的妈呀,这是微服?


    他瞥向身旁的杜周,杜周低垂着眼睑,但嘴角却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冲他摇了摇头。


    卫步则眉头紧锁,也摇头。


    二人一个意思。


    等死吧!


    司马迁腿都软了。


    负责引导的冯内侍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紧赶慢赶,路上已多番提点司马迁仪仗规制和迎驾礼仪,奈何这位太史令出身的郡守,心思全在政务上,对这些繁文缛节实在生疏,更对天家威严缺乏直观感受。


    看着这仪仗,冯内侍只得硬着头皮,用眼神示意司马迁赶紧上前,自己则落后半步,准备随时补救。


    司马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领着身后几名同样面无人色、官袍下摆都在微微颤抖的属官,赶到了码头。


    刘彻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见他趋步上前,也不说话。


    司马迁叭叽一下跪了下来,杜周都没拉住,他一跪,所有人也跟着跪。


    司马迁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臣胶东相司马迁,率府衙属官,恭迎陛下、大将军!陛下万年无期!大将军安泰无极!”


    诸臣朝见大将军。


    刘彻对他拜卫青还算满意,也算没丢了在长安的体统。


    冯内侍在旁,趁机快速询问司马迁,“太子殿下与三位公主殿下何在?可曾安排妥当迎驾?”


    司马迁闻言,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茫然抬头看向冯内侍,脱口而出。


    “太……太子?公主?没……没在臣这里啊?臣不知殿下们也……”


    刘彻的眉挑起来了,似有雷霆之怒。


    他这完全状况外的模样,让冯内侍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心中哀嚎:霍侯啊霍侯,您荐的这位郡守,可真是……实诚得令人发指!连太子公主随行这等大事都未探明!


    冯内侍只得将焦灼的目光投向司马迁身后的杜周与卫步。


    杜周依旧垂首不语,很明显他不知道。卫步见状,上前一步,同样压低声音回禀,“回禀天使,太子殿下与霍光小公子,此刻应在郡学随博士习字读经。至于三位公主殿下……”他顿了顿,“在臣家中。”


    卫青这才放心,“步弟在此可好?”


    卫步点头。


    冯内侍的心这才稍稍落回肚子里一点,只要知道人在哪就好,总比丢了强。他连忙对司马迁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接话圆场。


    司马迁要崩溃了,陛下好像要杀了他。


    刘彻那张俊美却此刻布满寒霜的脸,已经扫过了司马迁和他身后那堪称简陋到寒酸的迎驾场面。长途跋涉的疲惫、等待的焦躁,以及在码头看到自家船队阻碍商船引发的不快,在看到这完全不符合天子威仪的排场时,瞬间化为熊熊怒火。


    司马迁!好大的本事!


    “仪仗何在?”刘彻的声音不高,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胶东郡守,便是如此迎驾的么?朕在你眼中连寻常列侯都不如了?”


    天子盛怒。


    司马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咚”地一声触地,声音带着绝望。


    “陛……陛下息怒!臣……臣万死!臣闻圣驾东巡,不敢不备!然……然胶东新定,百废待兴,府库虽因霍侯新政而充实,然钱粮皆用于民生工坊、郡学海塘、加固堤防、购置新船,臣愚以为陛下圣明烛照,体恤下情,不尚奢靡。故仅略备薄仪,草草洒扫,以彰敬心,实不敢糜费公帑,辜负陛下托付治郡安民之重责啊……”


    他语无伦次,额头上的冷汗混合着地上的尘土,狼狈不堪。


    他身后,那几名属官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跟着跪倒一片,所有人抖如风中落叶。身后那两面簇新却孤零零的玄色郡旗,在风中无力地飘动,更衬得这场面无比寒酸。这与长安乃至其他郡国迎接天子时动辄旌旗蔽日、鼓乐喧天的场面相比,更显寒酸。


    一声冷哼从上首传出,刘彻目光直刺司马迁,“好一个不敢糜费公帑!太史令,你这胶东郡守做得,连天家的体面都顾不上了?还是说,你眼中已无君臣之分了?!”


    霍彦荐的官,也跟他一个脾气。


    天子之怒,威压如山,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司马迁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惶恐!臣万万不敢!臣只是……只是……”


    他本就不善辩解,此刻更是百口莫辩,阿言改革成效虽显,他想把钱节省下来的钱用于民生,而且,不是说微服吗?


    司马迁伏在地上,身体抖得厉害,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委屈:阿言啊阿言,那个你又要给我交金了。


    卫步在后面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陛下在气头上,杜周也不想挣扎。


    反正看在君侯的面上,陛下也不会杀他们。而且君侯更喜欢司马迁的做法,陛下已年过四十,不知道能活几年,但他的君侯今年刚二十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卫青清朗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他微微欠身,目光扫过跪伏在地、抖若筛糠的司马迁,带着一丝喜爱,“司马相虽于礼数或有疏漏,然其拳拳治郡之心,臣与陛下一路行来,观其码头之繁盛,街巷之井然,百姓神色之安然,已可见一斑。此等气象,绝非昔日凋敝之胶东可比。此乃实实在在的治绩,非一日之功。”


    他话锋一转,看向地上如蒙大赦般抬起一点头的司马迁,语气带着鼓励,也带着提醒,“司马相,陛下问话,码头所见,那依海而筑、规模宏大的滩晒盐田,白盐如雪,省却无数柴薪人力,此等利国利民之举,推行不易,你确系辛苦了。”


    司马迁听到卫青的话,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亮光,也顾不得礼仪,几乎是本能地、急切地顺着卫青的话往下说,声音带着激动。“大将军明鉴!陛下明鉴!此……此非臣一人之功!全赖泰安侯相助,更赖胶东隶属上下官吏、黎庶百姓同心戮力,夙兴夜寐,方……方有今日之胶东!臣……臣不过尽本分,实不敢居功!盐田之法,确系泰安侯与工匠所创,臣等只是奉命推行……”


    他语气真挚,充满了对霍彦的推崇和对同僚百姓的感激,那份发自肺腑的实诚劲儿,在此刻这肃杀的氛围中,显得尤为突出,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


    卫青看着司马迁那张年轻、惶恐却依旧带着史官特有的书卷气和执拗的脸庞,心中微软。这孩子他曾在阿言身边见过多次,阿言说是个只知埋头竹简、不通世务但又心怀苍生的纯粹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并不在意仪仗大小,甚至很欢喜孩子身边的好友赤诚,也欢喜这孩子为官也赤诚。


    他转向面色依旧冷峻的刘彻,温言道,“陛下,司马相赤诚,其心可鉴,其行虽有失,其志可悯。一路风尘,不如先移驾府衙正堂,容司马相详细禀报盐务民生,再行处置?陛下亦可稍事歇息。”


    他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刘彻的目光在司马迁惶恐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卫青温润平和、隐含请求的面容,胸中的怒火被强行压下。


    他的目光越过府衙低矮的围墙,投向远方海岸线那一片片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目白光的巨大方形浅滩网格。


    “那便是你奏报中所言的滩晒法盐田?”


    刘彻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话题已然转向实务。


    司马迁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回陛下,正是!引海水入田,借日曝风析,省却无数砍柴煮盐之苦,出盐更白更纯,产量倍增!此乃泰安侯与工匠心血!”


    刘彻盯着那片在视野尽头蒸腾着热浪的白茫茫盐田,想起霍彦,司马迁此时与霍彦的脸重合在一处,少年的苍白面容犹在眼前,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领路,入内详禀。”


    言罢,上了安车。


    胶东郡学


    与码头的肃杀紧张不同,胶东郡学内,此刻却洋溢着蓬勃的生机。刘据今日与霍光一起跟那些孩子学着霍彦定下来的物理,一墙之隔,卫长与诸邑,阳石她们在教女孩们认字。


    阳石一改往日柔弱,最为积极。


    朗朗的读书声从一间宽敞的、挂着“女工蒙学堂”木牌的堂舍内传出,穿透初夏微醺的空气,显得格外清越。


    堂内,数十名年龄不一的女子,穿着统一的靛蓝色粗布衣裙,这是霍氏工坊统一发放的工装,染料用的是本地蓼蓝,便宜但是整洁。她们正襟危坐在粗糙的草席上,面前摆放着简陋的木几和粗糙的纸张或涂了白垩可供书写的木板。许多人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握笔的姿势显得笨拙而用力。讲台上,一位身着素色细麻布衣、以荆钗束发的“女先生”背脊挺得笔直如青松,正带着她们一字一句地诵读《急就篇》。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


    这位女先生,正是阳石。她白皙的脸庞因认真而微微泛红,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在长安椒房殿中从未有过的光芒。那是赤裸裸的热爱。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咬字清晰,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韵律感,引领着下方的女子们。阳光透过糊着素绢的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谢谢阿妍先生。”


    女工看着矫正自己握笔的少女,红着脸道谢。


    阳石,名刘妍。


    “大家要记住,”刘妍又领着人读了一遍,才放下竹简,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充满求知渴望的脸庞,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甚至有些激动,“识字明理,不光是为了月底那多出的两文工钱!是为了你们自己!看得懂工单,算得清工钱,明白契约,不再受人蒙骗!是为了将来,能让你们的女儿、孙女,也能坐在这里,堂堂正正地读书!”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微微拔高,“往后,会有更好的日子的,会有更好的皇帝,”可以让你们读书习字。


    我会努力……


    她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块垒和希望都倾注出来。坐在她旁边的诸邑公主刘媚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微变,连忙在案几下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急促提醒。


    “阿姊!慎言!隔墙有耳!”


    刘妍这才猛地从那种激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已近妄议天子。她只是抿了抿唇,冲妹妹扯出一个笑容,低声道,“我们在长安了,没有那些烦人的虫子,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里是胶东,远离长安的巍峨宫阙,远离那些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绣衣使者耳目。她骨子里的卫家一脉相承的刚烈已经掩饰不住。


    诸邑轻叹。


    “对啊,若在这里都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回长安更不可能了。”


    窗外,大片晾晒的海带在风中轻轻翻卷,如同墨绿色的海浪。


    堂下的女工们大多依旧沉浸在识字带来的新奇,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中。


    世人皆道长安好,我却惊觉非吾乡。


    刘彻的安车在郎卫的严密护卫下,沿着府衙内的青石路径,缓缓驶向正堂。道路两旁,早有持戟甲士将闻讯赶来的府衙属吏和杂役远远隔开,跪伏在地。按照严格的礼法,平民及低级官吏不得直视天颜。


    卫青体贴地微微撩开车厢一侧的锦帘,让刘彻得以更清晰地观察这座胶东郡。


    一种与长安乃至其他郡国迥异的活力,透过车窗扑面而来,胶东的路径虽不似长安未央宫那般恢弘开阔,却也整洁异常,青石铺地,缝隙间不见杂草。道路两旁的房舍多是低矮的砖木结构,屋顶覆盖着厚实的茅草。一些用作库房或吏舍的屋子,烟囱里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粟米粥的暖香。


    跪伏在地的百姓们,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皂隶服饰或粗布短打。他们的脸庞同样带着海风和烈阳留下的赭红色印记。然而,细看之下,却并无太多菜色,许多人虽然瘦削,但精神尚可。他们的身边或放着待处理的简牍筐篓,或搁着清扫庭院的扫帚。即使在跪伏的姿态下,也能感受到一种不同于死气沉沉的忙碌气息。在匆匆一瞥间,刘彻似乎捕捉到几张低垂的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种并非完全出于恐惧的、带着点好奇的神情。


    刘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低伏的身影,最终被一阵清越而整齐的诵读声吸引。声音的来源,正是与府衙仅一墙之隔的那处挂着“胶东郡学”木牌的大院。


    蒙学大门敞开。左右两边各用红纸粘了一句话。


    左边是“求学,求智,求二文,入此门。”


    右边是“贪多,贪足,贪名利,请回头。”


    这联子写的好俗。


    知名文青刘彻先生为司马迁不屑一顾。


    这个人文采稍逊。


    但卫青觉得很好,多直白。照他说,比阿言和陛下写的好。


    卫大将军本人开蒙晚,也不擅长啥对子,多亏他家陛下就喜欢对诗,对文,他这么也就成了中规中矩。


    他自然更喜欢这种没啥隐晦意思的。


    “这联子,你写的吗?”


    他问一旁在地下走的司马迁,司马迁一看就乐,“阿言请芙蓉绽先生写的。大将军,就是那个《汉青年》的芙蓉绽,他的文章写的可好了!”


    知道真相的杜周在旁边闷头走。


    卫青沉默了。


    那个嘴巨毒,董仲舒扬言知道身份,一定上门大骂的人物,跟我家阿言熟。


    作为外甥手把手喂出的刊物,卫青还是看了不少的,他乜觉得那些科学知识和八卦新鲜。因为太学没钱,也不知道董仲舒怎么求的阿言,甚至有时候就连儒家都在上面写文章。


    自然而然的,他也偶尔看见董仲舒和芙蓉绽在上面互呛。


    说实话,不怪董仲舒天天扬言,芙蓉绽要是他孩子,他也暴起,小嘴跟抹了毒一样。


    卫青深呼吸一口气,去病闲得慌就满山剿匪,把人追得跟猴子似的荡树藤,阿言的朋友也挺杂。


    这日子真有盼头。


    卫大将军默默怀疑自己的教育,他向来会反思。


    刘彻一瞧,便哈哈大笑,“你年少不也跟朕满山跑马,还有你不跟那个郭解也是朋友吗?”


    “陛下,郭解他不是富户。”刘彻模仿卫青当时的语气,“他不是富户,他能请动大将军!”


    好意思说孩子,你自己又是什么正经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青道,“这是义气!跟钱,”没关系。


    只是还未等卫青说完,刘彻就跟见鬼了一样往车窗那边扒拉。


    数十名穿着统一靛蓝工装的女子,正襟危坐,神情专注地跟着前方那位布衣荆钗的女先生诵读。那女先生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那份融入骨血的优雅贵气与从容气度,虽只有个背影,绝非寻常村妇所能拥有。


    “仲卿,那个人……”刘彻的目光骤然锁定在那女先生身上,瞳孔微微一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声音低沉地转向身旁的卫青,“是妍儿不?”


    卫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清那身影后,眼中也瞬间掠过一丝惊诧:“好像是。”


    刘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方才因盐田而稍霁的心情荡然无存。


    “她们跑到胶东,就是干这个,她是朕的女儿!大汉的金枝玉叶!这是在做什么?抛头露面,混迹于市井女子之中,教书识字?成何体统!未央宫的琼楼玉宇不住,椒房殿的锦衣玉食不享,偏要在此地……有失皇家体统!司马迁、阿言他们竟敢如此纵容公主!”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和身为帝王父亲尊严受损的羞恼直冲顶门。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卫青见状,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车帘,将那“有失体统”的景象隔绝在外,同时也隔开了刘彻喷薄的怒意。


    他转过头,看向胸膛微微起伏的天子,声音温和。


    “陛下,也不一定是妍儿。” 他话语轻柔,却像一盆冷静的泉水,试图浇熄刘彻心头的怒火。“而且孩子开心不就好了,陛下,您刚来,别把孩子们吓到了。”


    刘彻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浓浓的失望、不解与一种被“背叛”的复杂情绪,目光死死盯着那已放下的车帘,仿佛要穿透它。


    “长安城怎么他们了!”


    这句质问,与其说是问卫青,不如说是问他自己。


    长安好,人不好。


    长安城的夏日烦闷无聊,连宫墙根下最耐旱的槐树叶都蔫蔫地卷了边。


    天与地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跑马都跑不过畅快。


    只有聒噪的蝉鸣声铺天盖地,一声紧似一声,敲打着每一个困在城中的灵魂。


    霍彦独坐在戏楼二楼的雅间里,这间阁楼视野极佳,能俯瞰长安东市最繁华的街衢。窗外市声鼎沸,贩夫走卒的吆喝、车轮碾过黄土路面的辚辚声、远处隐约的角抵呼喝混杂在一起,以往这个时节,最爱踏马长歌、呼啸而过的是霍去病和他身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霍去病每次到这里都会停留,“阿言,走啦!”


    少年闭一目而笑,可爱可亲。


    如今,那些身影已被时光卷走。


    直到一阵熟悉的、由远及近的清脆马蹄踏石声恍然入耳,他下意识地探身望去。只瞧见几个模糊而矫健的少年背影,正打马转过街角,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与耀眼的日光里。


    以往最爱踏马长歌的那群少年换成了又一批少年。


    策良马,披金裘,追风而去。


    石页跪坐在他身侧,小声耳语一番。


    他便笑了。


    初夏的风带着温热,掠过窗棂,卷起案几上散落的几片花瓣——那是窗外庭院中几株石榴树上凋落的残红,点点腥红,落在深色的地板上,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珠。


    “早晚而已。”


    霍彦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他依着多年习惯,将自己面前盛着蜜渍桃脯的青玉小碟推至身侧。


    “只是在这万物勃发之时而逝,不美。”


    石页恭敬地跪坐在他身侧的蒲团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他接过碟子,却无心品尝,目光顺着霍彦方才的视线,落在那几点殷红上。


    “主君,”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我把花扫了?您近来愈发清减。今日不是对着花木出神,便是逗弄檐下的雀鸟,总不肯好生顾惜自己的身子。淳于夫人今日回长安了,您要不要去探望一番?”


    淳于缇萦而今四处奔忙,足迹遍布大汉疆域,在主要郡国设立官助民办的医馆,推行平价诊疗,带着弟子深入乡野巡诊施药,将生民疾苦担在肩上。她常年奔波在外,忙得很,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长安。


    霍彦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喧闹的街景,心思却已飘远。“后日吧,你与她知会一声。”


    他盘算着,欲在乡间强制推行“水井远离污秽”、“人畜分离”等基础卫生条例。仅靠他主办的《汉青年》那份邸报在那边摇旗呐喊,收效甚微。他计划来年在各郡县增设“疾医官”,专司疫情上报、隔离管控及基础药物发放。此事,非得借助淳于缇萦在医界的威望和人脉不可。


    眼下,朝廷正力行告缗令,盐铁官营更是雷厉风行,国库充盈,钱生钱滚雪球般壮大。但霍彦想的是如何在帝国疆域内构建一个真正健康的、能自我循环的经济体系,让财富持续流动生发。这宏图刚与桑弘羊理出些头绪。桑弘羊这位理财圣手,如今手握巨资,胆气也壮了,提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激进大胆。


    什么杀人放火,略财于民全想出来了。


    比他还狠。


    “对了,”霍彦思绪一转,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上敲了敲,“今岁诸侯王按例入朝觐见。正好抄没的那些家产里,库房积压了不少华而不实的珍宝器物,与其堆着生灰,不如……”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请陛下开个内府珍玩竞会,价高者得,也算物尽其用,充盈内帑。你问问丹叔,咱家还有什么卖不出去的破烂吗?”


    石页:……,你老知道的,咱家的破烂您年年都高价卖给那些人。


    霍彦啧了一声可惜没有匈奴人了,继续做忧郁的美人。


    [桑弘羊:有钱了,飘了,敢想敢干了!]


    [霍桑CP搞钱组合!大汉GDP就靠你们了!]


    [你和桑弘羊一天到晚全是钱。]


    [我愿你俩为大汉印刷机。]


    ……


    霍彦心思千回百转,石页却在一旁小口啃着桃脯,又端起霍彦案上的漆耳杯,想就着茶水解解腻。谁知那茶水苦涩异常,一口下去,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苦得直咂舌。


    他小心翼翼地想换一杯,瞥向霍彦的脸色。霍彦并未看他,他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似笑非笑的声音。


    “敢把你喝过的换给我,仔细你的皮。”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喝掉。”


    石页不敢违逆,苦着脸,将那杯苦茶当作药汤,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吞咽着。霍彦这才轻笑出声,拿起手边一把素面竹骨折扇,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石页的脑袋顶。


    “你这长安县尉的位子,也坐了有些时日了。” 霍彦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天气,“该换换地方,出去历练历练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石页瞬间僵住的脸,补充道,“朔方郡就很不错,始昌如今还在我手下做个小书吏,正好与你做个伴儿,你觉得如何?”


    那笑容里分明写着:不喜欢?也可以换别处。


    石页愣住了,捧着茶杯的手有些发颤。


    他不太懂,他在长安也挺好的。


    有妻有子,有父有母,有主君。为什么主君总是想要他离开呢?


    他轻道,“这会让您以后更轻快些吗?”


    如果您觉得我离开,您会更好,那我一定离开。


    霍彦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的笑意淡去。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是那样的好看,光华流转,仿佛熹微日光都揉碎在眼中。


    他摸了摸石页的头。


    “长安太小了,别困在这儿,石页,世间还有更远大地方。”


    说给石页,也说给自己。


    这话语,瞬间将石页拉回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寒冬,那时他还是个比牲口强不了多少的小奴。


    那年寒冬,锦帽貂裘的小郎君用几串钱买下了他们一家。


    又是那年,小郎君雷霆手段打死了原本的主事。


    又一年,同样是这般明媚的初夏,他被父亲牵到小郎君面前。阳光正好,洒在那人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他惶恐地想要跪下磕头,却被托住。他站在原地,手掌是一颗饴糖。他傻傻地抬头,第一次看清了恩主的模样,竟比画上的仙人还要好看!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跟天上的仙人一样。


    然后那个仙人一脸嫌弃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对阿父说,你这小孩不是傻子吧。随后摆摆手,罢了,丑得挺可爱的。


    留下吧,跟在我身边。


    于是,他这条比狗还不如的贱命,被赋予了人的尊严。


    他从奴仆,到长安县尉,比寻常人走的还要顺。


    长安县的官员偶尔看不惯,在背后嘲笑他,总说他是奴,是霍侯养的狗。


    可当狗有什么不好!


    他主君对他最好了。


    只是他的主君好像不喜欢长安了。


    长安太小了。


    他的主君见过草原,治过大河,长安太小了。


    更可怕的是,他隐隐感觉到,主君所珍视的那个“家”,或许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了。


    石页猛地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砸落在深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您……不该把一切担在肩上的。”


    您还那般年少。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霍彦望着窗外被热浪扭曲的街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疲惫。


    “你该走了。”


    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那一夜,霍去病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被抬回府中的惨状,那压抑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便如毒蛇噬心,杀意便再也按捺不住。


    或许错了?但事已至此,错,又何妨?


    石页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极其郑重地将手中的杯碟轻轻放在案几上,然后后退一步,对着霍彦端坐的背影,深深地、一丝不苟地伏地叩首。一个,两个,三个。额头触碰着冰凉的地板,发出沉闷的轻响。他在补全当年初见时,被主君拦下的那三个头。


    霍彦依旧支着额角,他想,以后估计见得少了。


    石页退出去时,他张了张唇,最后将自已的担忧全含在口中。


    可怜,擅打机锋的舌头讷于柔情。


    当所有的安静降临,霍彦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他就这样枯坐着,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地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质问与焚天怒火。


    来吧!


    少翁死了。


    不,准确一点是少翁“羽化登仙”,遗蜕化作一座金光灿灿的不朽金身!


    一个彻头彻尾的假方士,死了竟成了朝廷认证的“仙人”,成了招摇撞骗者最好的金字招牌。


    霍去病派去盯梢的人回报:他们去晚了。


    霍去病站在官署窗前,望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心中竟是一片尘埃落定的平静。


    阿言用人行事,向来环环相扣,后手迭出,不露丝毫破绽。少翁一“羽化”,所有指向霍彦的线索便彻底断了,死无对证。


    他霍去病之前的疑虑与追查,在外人看来,恐怕只是他的臆想。


    甚至杀李蔡时,他也做了帮凶。


    霍去病甚至为弟弟的谨慎与缜密牵了牵嘴角。


    明明阿言在弑君。


    这个念头,大逆不道。


    这个行为,罪该万死。


    可此刻,霍去病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种汹涌的暖意。


    他把玩着手里这枚冰凉的金丹。是阿言粗心遗漏?还是他故意留下?他的人捡到了一枚金丹。


    是真?是假?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


    位于城西的淳于医坊内,弥漫着浓郁而清苦的草药气息。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散发着木质与干草混合的独特气味,铜杵药臼、各色药罐摆放得井然有序。


    淳于缇萦难得清闲片刻,正凝神细察着霍去病带来的那枚金丹。


    金丹在灯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散发着一种草木的淡香。她年逾花甲,鬓发如霜,额上有疤,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如少女般清澈明亮。


    霍去病高大的身躯站在她对面,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将本就光线不甚明亮的诊室衬得更加逼仄。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但他话少是默认的,淳于缇萦并不在意。


    她对这枚丹丸更感兴趣,用小巧的银刀极其小心地刮下少许丹粉,置于一方纯净的羊脂白玉臼中,用玉杵细细研磨。然后捻起极微量的粉末置于舌尖,闭目细细品味,后又将其投入清水中观察溶解度和色泽变化。然后置于小巧的红泥炭炉上,用银箸夹着灼烧,仔细观察升腾的烟气和残留物的形态。


    最后,她又取出一些粉末,置于鼻端深深嗅闻,甚至从药柜中拿出几味特定的香料与之对比气味。


    时间在玉杵轻碾的沙沙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中悄然流逝。霍去病如同一尊石像,纹丝不动。


    终于,淳于缇萦停下了所有动作。她抬起头,看向霍去病,眼中带着一丝医者间的欣赏,以及一丝疑惑。


    “去病,”她声音平缓,“此丹,本身无毒。”


    她甚至笑了笑,带着医者的笃定,“观其配伍,主料是上等的朱砂、云母,辅以灵芝、黄精等大补元气之物,更有微量金箔调和药性。炮制手法精纯,颇具章法,非庸手可为。常人服之,短期内确有提神醒脑、强健筋骨之效,于阳虚体弱、精神不济者尤见补益。真是妙啊!”


    她于觅得知音的狂喜中顿了顿,看着霍去病紧绷的侧脸,温和劝道,“但你旧伤沉疴,体质刚猛,实不宜以此等峻补之物日日进服。想必……是旁人予你的吧?”


    她语气带着了然和一丝调侃,“你那幼弟,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拿这等东西给你吃。”


    霍去病紧绷的心弦,在听到“无毒”二字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瞬间涌遍全身。他几乎要长舒一口气。


    他多想了,他弟就是卖丹药的二道贩子,少翁估计是没给他钱。


    然而,淳于缇萦话锋一转,神色陡然变得无比凝重,“不过……”


    她重新拿起那枚金丹,对着灯光,眼神温和,“此丹之中,混杂了一味极其隐秘、量微却至关紧要的草药,此物源自昔年楚地巫祭,名曰毒爪。”


    霍去病的心猛地一沉,刚刚落下的心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毒爪?”


    “毒爪香草本身无毒,甚至略具清心醒神之效。”淳于缇萦的声音沉静,却字字如锤,“之所以得名毒爪,盖因昔年楚人酷爱焚烧一种特制的椒兰熏香。此香以极品兰草为主,辅以龙脑、苏合、沉水香等数十味名贵香料,经秘法炮制,其香浓郁醇厚,冠绝天下,为楚地王公贵胄乃至皇室所独钟。然——”


    “此绝世名香,与毒爪其性天生相冲相克!二者之气若长期共存一室,交侵入体,初时绝无异常,只觉精神尚可。但日积月累之下……”


    淳于缇萦深吸一口气,眼中是对自己全然的自信。


    “……此相克之气会如无形之蚁,悄无声息地侵蚀心脉,令人渐觉神思倦怠恍惚,精力莫名衰败,最终……心脉枯竭,骤发心疾,暴卒而亡!其外在症候,与急症心痛或风邪猝然入心之状一般无二,纵是顶尖医者剖验,也极难察觉其根源,只会归咎于天命!”


    死寂。


    医坊外,夏蝉的嘶鸣声仿佛被无限放大,尖锐刺耳,疯狂地撞击着耳膜。


    霍去病坐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却悄悄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是毒药。是更阴险、更隐秘、更致命的……香药相克!


    阿言……


    真不愧是阿言。


    好算计!好手段!将人性、将帝王喜好、将药理钻研到了极致!


    该说不愧是他弟弟。


    霍去病对着淳于缇萦深深一揖,动作僵硬却一丝不苟。他拿起案上那枚此刻已变得无比烫手的金丸,紧紧攥在手心。


    他没有再看淳于缇萦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医坊,带起一阵疾风,卷动了门帘。


    淳于缇萦叹气,“孩子估计被人算计了。”


    哎,我帮了阿言的宝贝阿兄,他今年肯定能再多给点钱。


    没错,淳于缇萦单纯是为钱回长安。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点起。霍去病翻身上马,勒缰立于长街中央,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他目光如寒星扫视着这繁华帝都,却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下一步,该当如何?


    是立刻策马入宫,将这足以颠覆乾坤、诛灭九族的惊天阴谋连同这枚致命的金丸,还有那个胆大包天、行此大逆的亲弟弟,一并呈于姨母驾前,听候发落?


    还是……亲手湮灭这唯一的罪证,欺君罔上,为弟瞒天过海?


    最终,冠军侯狠狠一咬牙,将那枚金丸死死攥紧,收入怀中。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向着霍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姨父现在还没死呢,他去劝劝幼弟,把姨父套麻袋打一顿都行,就别下毒了,怪吓人的。


    然而,霍府家丞惶恐地回报:主君不在府中。


    霍去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不祥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立刻调转马头,冲向大司农府。


    桑弘羊一脸莫名:阿言今日告假了,您让他快回来,一堆事儿都留给他义父,他义父头都秃了。


    霍去病额角青筋跳动,一种罕见的慌乱攫住了他。他又去了苏建府邸。


    苏武摊手表示不知。


    虽然前几天刚跟阿言兄长去吃了一顿,说了带商队下海打蓬莱的差使,但都几天前了。


    曹襄压根儿就不在家。


    他又策马奔向江公府邸,扑了个空。


    主父偃的宅邸同样没有霍彦的踪影!


    ……


    霍去病像一头暴怒的困兽,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疯狂策马搜寻,焦虑几乎烧穿了他的理智。


    不就毒个姨父吗?又没毒死!也没被捉到,离家出走干什么?


    阿言别跳河了。


    霍去病突然觉得自己查那玩意儿干嘛!


    最后,他勒马停在长安县衙门前,厉声下令,“把石页给我抓来!立刻!”


    当石页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冠军侯亲兵几乎是架着拖进来时,霍去病劈头就问,声音嘶哑低沉,蕴含着风暴,“阿言呢?!”


    冠军侯没有多余的废话,但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双眼和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气,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石页垂着头,默不作声。


    主君并未交代他可以向君侯透露行踪。


    霍去病猛地前倾身体,久经沙场的血腥煞气如同实质般压迫过去,石页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说!”


    这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石页咬着牙,倔强地摇头。


    霍去病盯着他,眼中是深切的痛楚和几乎要溢出的焦灼,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石页!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能不疼他?能不护他吗!你快告诉我他在哪儿!若他此刻行差踏错,出了什么意处。你与我必悔恨终生!”


    石页看着霍去病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兄长对幼弟的深切担忧与恐惧,紧抿的嘴唇终于颤抖着松开,声音低哑:“……戏楼,今日……歇业。”


    戏楼,霍去病突觉自己也会因焦急而灯下黑了。


    戏楼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李延年新谱的《佳人曲》正由当世大家卓文君抚琴、东方朔击筑、司马相如吹埙伴奏。


    台上翩然起舞的,正是李延年那位容色倾城的幼妹。水袖轻扬,腰肢曼妙,舞姿灵动。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霍彦斜倚在二楼临窗的雅席上,自斟自饮。


    浮光盛在精巧的玉樽中,映着楼内通明的灯火。他听着乐声,眼神有些迷离,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醉意的笑。


    “李延年,”他扬了扬手中的玉樽,声音带着微醺的慵懒,“甚好,甚好,此曲可解烦忧。”


    [李夫人出场了!倾国倾城名不虚传!]


    [李广利:我妹跳舞,我封侯!]


    [又一个外戚预备役…]


    [这颜值这舞技,难怪刘彻念念不忘。]


    [他家比卫霍差太远?但架不住皇帝喜欢啊!]


    [不过李夫人也挺可怜,早逝。]


    李延年闻言,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立刻趋前几步,深深拜伏在地,“能得君侯赏识,实乃小人天大的福分!”


    霍彦哈哈大笑,醉意似乎更浓了些。他放下玉樽,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压迫感,看着李延年:“你要上,”


    他手指随意地向上指了指,“我之上。”


    “嗯?” 李延年身体一僵,瞬间冷汗涔涔,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板上,“君侯折煞小人了!小人万万不敢有此妄想!”


    台上的李小妹也惊得停下了舞步,慌忙跪伏在地。


    她绝美的脸上带着惊惶和不解,更显楚楚动人。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霍彦的目光掠过李小妹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未央深宫中,他那永远雍容华贵却也永远身不由己的姨母卫子夫。


    早逝啊!


    这长安城小,未央宫更小!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如此鲜活美丽的姑娘,若困于一方宫阙,终其一生,眼中只有那四方红墙,耳中只有宫规训诫……李兄,你当真忍心么?”


    他目光转向李延年,带着温和的悲悯,“她才十四五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那么长那么远的一生,她,可不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你为何要早早为她定下归宿。凭你的才艺,挣下的钱财,足够你富足一生,也足够保她一世无忧了。”


    他顿了顿,看着李小妹眼中骤然燃起的一丝微光,“也许,你该问问她自己的心意?”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高处的青年仿佛摄尽华光,“也许,她不想去陪伴那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上上之人。”


    李小妹忍不住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撼和希冀。


    是的,她早就知道兄长想将她送入宫中,献给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


    她很害怕!


    她听兄长说过陈皇后的下场,天子对卫皇后若有似无的疏离,她害怕那深不见底的宫廷,害怕成为帝王手中一件随时可能被厌弃的玩物。


    她爱舞,她只懂舞!她知道兄长将她当作一只精心调教的雀,只为博取帝王一笑。


    可她不愿啊!她想在万众瞩目下尽情地舞蹈,她想用舞姿征服所有人的心,她想听到真诚的喝彩,而非谄媚的奉承!她不想做任何人的笼中鸟!


    她望向窗边那位醉眼朦胧却仿佛洞察一切的俊美青年,目光灼灼,充满了无声的祈求:您能帮帮我吗?求您。


    霍彦仿佛透过李小妹,看到了他的姨母。


    深宫的姨母穿着一身华服,刚出月子,还要被王太后叫出来陪着。


    仿佛看见无数个女孩,身不由己。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鎏金令牌,轻轻抛向李小妹的方向。令牌落在她身前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跳得很好。”霍彦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凭此令牌,我允你日后在这里登台献艺。跳得好,自有丰厚酬劳,足以养活你自己。”


    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洒脱不羁,又随手解下衣间一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带钩,抛给仍跪在地上的李延年,“李兄大才,所作新曲旷古绝今,吾甚爱之。此物,聊表心意。”


    李延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难看。霍彦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将他妹妹那颗原本认命的心彻底搅活了!


    但霍彦随即笑着,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语调,“攀附于我,难道不比攀附那深宫更自在些?我保她,无人敢欺。只要她舞艺精进,前程自有保障,岂不比做那朝不保夕、仰人鼻息的笼中鸟强上百倍?”


    攀附这个权臣!


    李延年眼神剧烈挣扎,显然被霍彦描绘的另一种可能所打动。


    然而霍彦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伸手虚虚一抬,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笑容带着几分疏离。


    “打住!慎言!”


    李延年满腔话语被堵了回去,只能无奈又带着一丝怨怼地瞪着霍彦。霍彦坦然回望,眼神清明了许多,“李兄何必如此?我知你爱妹心切,欲为其谋一世荣华安稳。可你选的那条路,通向的那个人,真的会如你这般真心怜惜她、珍视她么?”


    他目光扫过李小妹,“你看她,鲜活灵动,有着无尽的勇力,如朝露般纯粹美好。她的舞姿,是天地间的大美,本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间绽放光华,而非困在金丝笼中,只做一只供人赏玩解闷的雀鸟。”


    李延年沉默了,脸上的挣扎之色更浓,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颓然低下头,“……容小人,再想想。”


    霍彦满意地笑了笑,拎起酒壶,脚步略有些虚浮地向更高处的观景露台走去。


    “你慢慢想。此乃令妹之事,我绝不干涉。”


    声音随着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李小妹望着霍彦消失的方向,怔忡片刻。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就在这空旷的戏台上,迎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独自旋转起来。水袖如云,身姿如柳,舞步愈发奔放洒脱,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热烈。


    她知道世事艰难,知道兄长所想,只是她不知道这位位高权重年轻君侯为何眼中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与悲凉,为何在笑时,眼角却泛着微红。他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可他似乎……很难过。


    后来,这位成为了闻名大汉的舞蹈大家的女子,也始终未能参透那个夜晚霍彦眼中的深意。但她永远记得他的话。她勇敢地选择了自己的路,在舞台上尽情绽放。正如他所言,她有勇力,她的生命,就该在属于她的天地里,热烈地绽放。


    霍彦独自坐在露台边缘,背靠着朱漆栏杆,对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一杯接一杯地独饮。


    楼下,新的丝竹声又起,一出新的折子戏开场了。锣鼓喧天,唱腔高亢,演绎着别人的悲欢离合。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过他微烫的鬓角和散落的几缕发丝。


    就在这时,戏楼厚重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夜风灌入,吹动了一楼悬挂的纱幔,也吹散了部分喧嚣的乐声。


    霍彦似有所感,下了楼站在二楼,醉眼朦胧地向下望去。


    在灯火阑珊与戏台光影的交界处,他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素面朝天,未施半分油彩的脸。带着他无比熟悉的、此刻却布满怒意的神色。


    他在高高的楼上,他在喧嚣的台上,隔着鼎沸的人声与迷离的光影,目光骤然交汇。


    然后,霍彦清晰地听到了那道穿透所有嘈杂、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耳边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霍彦!你给我滚下来!”


    大司马骠骑将军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第119章    废了我吧!


    当霍去病那一声饱含怒意的清喝穿透戏楼的喧嚣, 直刺楼上时,霍彦的心猛地一沉。


    虽早有预料兄长会找来,但亲耳听见那熟悉嗓音里的愠怒与焦急, 心虚感还是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涂着朱漆的楼梯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仿佛不这样撑着, 下一刻就会直接按捺不住从窗户那边翻出去落荒而逃。


    他太清楚霍去病的脾气了,平时虽不多言,但一开口必须立刻, 马上去做,战场上杀伐决断,压迫感足以让匈奴窒息的主,他要你滚下来,你不滚下来,是要挨鞭子。


    但这不是更糟的,更糟的是,霍彦缺乏应对兄长发怒的经验, 从小到大,霍去病对他,护短宠溺的时候居多,真正的雷霆之怒,几乎没有。


    他叫一叫屈,这次能蒙混过关吗?


    [完了完了, 大魔王找上门了!]


    [啊啊啊,去病来了!!!]


    [宝, 稳住!别跳窗, 摔断腿更跑不了!]


    [我就说别搞那破金丹配着香料, 太慢了。直接毒死,死无对证,现在好了,人赃并获!]


    [言崽:表面稳如老狗,内心慌得一批!]


    ……


    戏楼栏杆冰冷的触感让霍彦稍微定了定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中飞快盘算。


    不能露怯,一会儿必须抢占先机,倒打一耙!就说他阿兄查他、不信他,没良心!


    他们兄弟二人对视,楼下鼎沸的人声骤然一静,也不敢动。乐师们、演员们,包括卓文君和李延年兄妹等人,都下意识地为那身披玄色常服的身影让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霍去病面无表情,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目光如炬,精准地锁定了楼上那个僵立的身影。锦靴踏在木楼梯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霍彦的心尖上。他死死抓住冰凉的扶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酒意带来的微醺红晕早已褪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那双因紧张而微红的眼角愈发显眼,如同桃花瓣。


    在底下的李小妹偷瞄着二人,看见霍彦的模样,不由得怜爱心起,有些担心,但被兄长一把拦住。


    李延年皱眉瞪她,她只好缩了缩脖子,钻了回去。


    霍彦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引得人母爱泛滥,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一会儿就质问回去!他霍去病查他,就是没良心!


    [我嘞个豆,叫你不要留个破丹药,这下真铁窗泪预订!]


    [肖申克的救赎大汉版:阿言入狱后,菜里没有一滴油!]


    [宝,李蔡那傻逼怎么知道咱们计划的!]


    [言崽,右边那个窗口!跳下去就是后巷!]


    [上面的智障闭嘴!阿言别犟了,立马跪下认错才是王道!]


    [装醉!快装醉耍酒疯!现在!立刻!马上!]


    ……


    霍彦没动。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也是弹幕。


    耍酒疯?开什么玩笑!他阿兄一逼近,他残留的那点酒意早被惊得烟消云散!


    跳窗?把腿摔折了,他阿兄直接拎走,岂不是更糟?


    他霍彦这辈子,别的可以丢,脸面绝不能丢!


    霍去病很快踏上了二楼,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还夹杂着从楼下脂粉堆里穿行而过沾染的些许甜腻香气。


    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耐烦这味道,抬手随意地掸了掸衣袖。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径直走到霍彦面前,伸出了那双骨节分明、因常年握刀而带着薄茧的、修长漂亮的手。


    霍彦的眼前一片黑。


    霍去病把霍彦牢牢困住,像猛虎锁定兔子,带着掌控的意味。


    尤其霍去病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灯火,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责备,为他不归家,为他在此饮酒。


    弹幕瞬间被“快跑!”刷屏。


    霍去病这出人意料的直接伸手,让霍彦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和倒打一耙的战术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一时僵住,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顺从地把手放上去,还是该狠狠打开这只在目前象征着枷锁的手。


    霍去病沙场的血气让他小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但他死死咬着牙关,硬是挺直了腰背,甚至带着一丝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众目睽睽之下,输人不能输阵!


    “你挡光了。”霍彦镇定自若,“我,及冠了。”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拉人进去,将酝酿好的“你查我你就是不信任我”的控诉倾泻而出。却见霍去病竟点了点头,那张俊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你说得对”的赞同神色。


    然后,他干脆利落地收回了手,一甩玄色宽袖,转身就走!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真的只是来确认一眼霍彦的安全,确认完了,便毫不留恋地离开。


    霍彦整个人都惊呆了!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兄长挺拔决绝的背影。


    不是……他精心准备的台词还没说呢!这剧本不对啊!


    眼看霍去病脚步不停,连回头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马上就要消失在楼梯口。一股被无视的羞恼和莫名的委屈猛地冲上霍彦心头。他怒上心头,忍不住狠狠一掌拍在身旁的朱漆栏杆上。


    “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露台上格外刺耳。


    掌心瞬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拍得他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


    可霍去病的背影连顿都没顿一下。倒是一旁角落里的丹叔和卓文君,看着这位小祖宗越来越大的拍击动作,一脸欲言又止。


    祖宗啊,您搁这儿拆楼呢?有这力气不如去追人啊!


    霍彦切齿,气得后槽牙咯咯作响。


    他那一身骄矜的小脾气又不允许他当众大喊“霍去病你站住”。


    最后眼见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他只能憋着一肚子邪火,带着那只拍得通红发麻的手追了下去,脚步踩得楼梯咚咚作响。


    霍去病,我手都拍疼了,你还不回头。


    霍去病清晰地听到身后那急促追来的脚步声,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脚下速度丝毫未减。


    他施施然走出灯火通明、丝竹再起的戏楼大门,来到月色清冷的街道上。夜风拂面,吹散了那馥郁的脂粉气。


    他慢条斯理地对候在门外的亲兵吩咐,“牵马来。”


    兵者,诡道也。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多年相伴,他对幼弟的脾性可谓了如指掌。


    平日里乖巧温顺、撒娇卖痴,那都是表象。骨子里,霍彦犟得像头野马,还傲气冲天。你若跟他硬顶,他必寸步不让。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论感情。最后他就选择冷处理,把所有事情悄悄收尾,再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认错,蒙混过关。


    今日这戏楼,分明又是他摆下的一出鸿门宴,就等着自己质问。然后他便可顺势以情相胁,倒打一耙,既试探自己知道了多少,又能借机表明委屈。若自己态度稍有软化,这小狐狸绝对会变本加厉地给他姨父下药。若自己强硬反对,他便会暂时偃旗息鼓,说几句软话糊弄过去。


    可是……南楚巫祭的毒爪草他都能弄来,这次是急了才出手,焉知下次不会更隐蔽?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需在某些关键节点顺水推舟,做一点微不足道的手脚……姨父焉有命在?他甚至还能借此清除一批朝堂上的反对者!


    少翁之死,不就是一次完美的谋杀吗?甚至因着帝王,无人敢说这少翁不是飞升!


    大逆不道、心机深沉。


    应当斩于刀下,以绝后患。


    但这是霍彦……


    所以只是,生有反骨,发些脾气。


    霍去病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莫测。


    阿言无非是看到自己重伤濒死的样子,在替他鸣不平。


    虽然方式不太对,但这份不顾一切的维护之心……霍去病内心深处很受用。


    阿言只是长大了,有些逆反心思,带回家好好哄一哄就没事了。


    实在不行,打马球时多让姨父吃几个瘪也就罢了,实在没必要上纲上线。姨父又没死,罚阿言治好姨父就是。


    他抚摸着亲兵牵来的爱马油光水滑的鬃毛,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坐上了马背。


    霍彦一步踏出了戏楼大门,看着霍去病也没理他,闷着头,二话不说,一把拽住了马的缰绳,要霍去病下来,力道之大,让神骏的马儿都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踏动着蹄子。


    霍去病松开了缰绳,任由他拽着,自已拍了拍马脖子,示意马儿往前走,然后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依旧沉默。


    被迫牵马的霍彦更气了,尤其是霍去病这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他都追出来了,都主动拽缰绳要回家了。这在他眼里已经是极大的“低头”,他阿兄居然还给他甩脸子?!


    可恶!都怪刘彻!


    “你哑了?!”


    牵了一小段路,受不了霍去病一点冷待的霍彦终于忍不住,仰头恶狠狠地低吼出声,眼尾因残留的酒气和现下的激愤,洇开一片更深的红晕。


    可见是真气到了。


    霍去病心道:终于肯说话了。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没吧。”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长臂一伸,精准地捞住霍彦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提上了马背,安置在自己身前。没等霍彦坐稳,他便猛地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霍彦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死死拽紧手中的缰绳,指节再次泛白。没有缰绳也能如履平地的霍去病没有去强硬的从他手中夺缰绳。只是微微挑眉,拍了拍马头,另一只手甚至还有余裕,安抚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揉了揉霍彦紧绷的后颈。


    “放松些,”低沉的声音带着马背颠簸的微震,响在霍彦耳畔,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夜风的寒意,“乖阿言,无甚事,莫怕。”


    感受到阿兄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熟悉的、带着纵容的语调,霍彦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他缓缓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松开了紧攥的缰绳,将控制权完全交还给身后的人。霍去病察觉到他的顺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混在疾驰的风声里,听不真切,却让霍彦后背微微松驰下来。


    其实,他也想去朔方。想要阿兄带着他如当年一样畅快的跑马。


    月光如水,照在他的脸上。


    “阿言,你是不是再想,陛下可恶,伤了你我身不算,而今还在破坏你我感情。”


    霍彦的心思被霍去病的一句话戳中。但他没有弹幕那么慌张。


    他只是道,“是啊。”


    你满身是血伏在我背后,粗重的喘息声,仿佛命不久矣,我能做一辈子的恶梦。


    轻得只有霍去病听见。


    霍去病轻道,“嗯,你好恨他。”


    你甚私我。


    然后便笑开,声音低沉悦耳。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庭院中的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清冷澄澈。廊下悬挂的仙鹤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驱散了些许夜寒。


    霍去病下马,然后自然的将霍彦抱下马,动作带着熟稔。霍彦乖乖伸手,不敢造次。


    但是一落地,他就变了幅嘴脸,气哼哼地往前走。


    霍去病看得好笑,只是快步上前,牵着还有些气鼓鼓的弟弟,径直走向灯火通明的小花厅。


    霍彦半推半就,但是还顺从的跟他走,他越活越回去了,像是个委屈闹别扭的小孩。


    霍去病牵着他,“喝了酒,胃里空着难受。要不要吃碗馄饨?”


    霍去病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仿佛方才戏楼里的事从未发生过。他没等霍彦回答,就像霍彦平日里照顾他那样,自然而然地吩咐仆役。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这个馄饨与后世常见的馄饨很像,薄薄的死面皮包裹着剁得细碎的羊肉馅,汤色清亮,飘着几滴金黄的油脂和切得细细的野韭。


    葱蒜在汉朝属贵重香料,民间多用野韭、薤白调味,香气质朴而诱人。


    贵族大多用葱,但霍彦还是觉得葱配猪肉,野韭配羊肉更可口些。


    霍彦慢吞吞地拿着玻璃制的勺子搅来搅去,把那个野韭全浸在汤中,霍去病与他是一样的动作。


    霍彦喜欢一切温馨的,有仪式感的事。尤其是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的温暖感觉,他觉得心都瘫软下来。


    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好像在宣告着从此以后不再孤单。


    他在霍去病沉静而带着包容的目光注视下,舀起一颗小巧的馄饨,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慢慢送入口中。温热的食物带着羊肉的鲜香和面皮的麦香,熨帖了肠胃。


    不知是蒸腾的热气熏的,还是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从他低垂的眼角滑落。


    “阿言,徐食之。”


    霍去病仿佛没看见那滴泪,只是温声提醒着,动作极其自然地拿起一方干净的丝帕,轻轻拭过霍彦的眼角,将那点湿意抹去。


    [表面:吃馄饨。内里:大型认罪现场。]


    [去病:主打一个温柔刀。]


    [我的天,去病是在拿捏我崽方面登峰造极。]


    [不,我才不信我言崽的眼泪呢!他这分明是心虚的眼泪!]


    [故意作出柔弱姿态,他还偷看去病,可恶,差点就信了。]


    [小茶狐狸!你个茶狐狸!]


    ……


    霍去病自己也舀了一勺,却没有立刻吃,他看着碗中沉浮的馄饨,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是恨他。恨他让我身负重伤,恨他猜忌动摇,伤了你我的心。”


    霍彦捏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霍去病继续道,目光落在霍彦低垂的眼睫上,“既恨,为什么要给他选了最舒服的死法,既恨,为什么还是在犹豫是要他早死,还是晚死。”


    “因为阿言比谁都清楚,陛下对不起所有人,”他又拿起丝帕,给霍彦擦了擦根本没沾上汤水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沉重,“但从始至终,他从未真正对不起过我们,甚至有恩有怜。哪怕他盛怒之下打了我,我料想你也只会跟我一样,在心里骂他几句老东西糊涂了,而不是……起杀心。”


    霍彦又塞了一颗馄饨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胃里其实很不舒服,翻江倒海,但他还是固执地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些汹涌的情绪和无法辩驳的事实。


    霍去病最烦人了,聪明得不得了,三两下就什么都看得清楚。


    烦死了!


    霍去病又吃了一颗馄饨,看着他动作,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也放下勺子。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穿透霍彦所有的伪装。


    “我仔细想来,”他缓缓道,“据儿出生前,你就笃定他是个男儿。或许只有一种解释能说得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阿言,你身具神异。你能看见……未来。”


    霍彦握着勺柄的手指骤然收紧,又塞了一颗馄饨,指节泛白。


    “而陛下在未来,”霍去病的目光紧紧锁住霍彦瞬间僵硬的脸,“必定做了让你无法容忍、必须起杀心的事。”


    他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未来的景象刺激了你,你不想赌了,不想坐等悲剧重演。可是,念及过往情分,心中终究有不忍。所以你放低了剂量,想着慢慢拖死他……或许,你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让他失去处理政务的能力,变成一个傀儡?”


    霍彦依旧沉默,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馄饨,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但很快,他放下了,他根本吃不下,碗里还剩下很多。他习惯性地,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把碗推到了霍去病面前。


    霍去病接了,如幼年时一样。


    霍彦浅笑。“真会想。”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阿兄话本子看多了。”


    霍去病抬手,又将碗轻轻推回了霍彦面前。


    “那你自己吃。”


    声音平静。


    霍彦含笑的面容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他盯着那碗被推回来的馄饨,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微微颤抖。


    烦烦烦!


    [去病真的比阿言还了解阿言,这是心理防线崩溃边缘!]


    [去病:我就静静看着你。]


    [言崽:日子不过了!霍去病一身聪明毛!]


    [去病好可怕的洞察力!]


    [崽啊,说吧!今天被吃的死死的,总要掰回一局。]


    [也许跟哥哥说,更好呢!]


    ……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最终,还是霍彦先败下阵来,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正常来说……”他抬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的月亮,“你会在后年,元狩六年,因病去世。”


    霍去病吃不下了,他缓了一会儿,吃下了一颗馄饨,毕竟他幼弟一直强调他的身子不好,早逝也正常。


    “然后舅舅……”霍彦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也会在十一年后,病逝。”


    霍去病手中的玉勺“当啷”一声掉在碗里,溅起几点汤汁。他那双肖似霍彦的漂亮杏眼瞬间瞪得滚圆,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霍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再然后姨父……就彻底疯了。”


    霍去病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那大汉不完了吗?!你呢?你也死啦?!”


    他的声音因震惊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国家二把手,三把手死了,一把手疯了!这国家还有救吗?


    霍彦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是啊,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完了。” 他看向霍去病,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那个疯了的他又跟匈奴死磕了二十年,没了你和舅舅,他……打输了。他不服输,把整个国家的元气都耗尽了,海内虚耗,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但他没说,然后,据儿死了,姨母死了,大姨母一家死了,诸邑,阳石她们都死了。伉儿也死了。嬗儿也是,差不多你和舅舅这半辈子打下的基业,拼死守护的东西,都白干了。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是咱家人的名。


    他怕他阿兄厥过去。


    霍去病像被钉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所以你现在是为天下百姓杀他?”


    他难得生出一丝不可置信。


    但是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合理的。


    “可阿言,你那时还没死?对吧。”


    “以你的能力,你把姨父耗死,这天下就是你做主。”


    [去病对阿言的定位很准确。]


    [因为你们没有阿言啊!]


    弹幕有点心疼霍去病,但还是开始刷屏,让霍彦为他描绘那场吞噬一切的巫蛊之祸。


    霍彦不想看,只忽悠霍去病,“我太招人恨了,被几个野狗盯上了,陛下要杀我。我就带着人打开了武库,释放了长安的囚徒,带着能聚集的所有人,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在长乐宫西门外血战了整整五天。”


    他说罢,还笑,“多有血性啊!”


    据儿多有血性啊!


    泪水划过面颊。霍去病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得惨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应召集百官直面陛下陈情,若见不到陛下,或是陛下杀你,你应该迅速杀那几只野犬,带上我的符信,召集旧部。”他的眼锐利至极,“我与舅舅虽死,但余泽尚在,你能召的兵力不会比陛下少的。可为何无人追随,除非你的对手让你放弃了,是据儿吗,据儿杀了你?”


    那个时候,唯有刘据,能让霍彦选择成全。


    霍彦用自己的命并着那些死囚的命把刘据拱上了帝位。


    知一隅而见全身,霍彦的心头一紧,他阿兄聪明到可怕。天生的敏锐,在政治上也堪称怪物。


    但是人不会想象到超出自己常理的事物,霍去病也不例外,他永远也想象不到能让他托孤的幼弟并不存在。


    所以他只能用尽全力去想恨意的来源。


    最后只得到了骨肉相残。


    傻幼弟,陛下哪里是疯了,他无比的清醒,就是你碍着他了。


    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能看到霍彦的绝望。手中的玉勺被他无意识地捏紧,“咔嚓”一声,断成两截!碎片刺入掌心,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他垂下眼睫,泪划过脸颊。


    “你个糟心孩子,是自缢了吗?还是被人杀了!你疼不疼啊!”


    霍彦的手被紧紧握住。他默默深呼吸一口气,只好骗他。


    “没有,赐的毒酒。吐了几口血,就去陪你了。”


    “你不要管了,”他道,“我保证不杀他了。”


    他绽放笑容。


    “你放心吧。”


    “幼弟,”霍去病把他搂在怀里,跟安抚嬗儿时一模一样,“你实话跟兄长说,你是不是药草熏多了后面耗不过陛下了,才出此下策的。以你的性子能力,除非是活不久了,否则一定是和据儿联手的。阿兄带你去淳于姨母那儿看看,不要讳疾忌医。”


    “你好好活,到时候去和据儿联手。”


    霍彦:……,你TM才要好好活!到时候你扛大旗!


    世界上最真的假话就是全靠听到的人补充。


    霍彦的目光落向舆图上的胶东,温雅浅笑。


    胶东


    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刘彻端坐于主位,面前案几上只放着一盏清水。一身常服,目光沉沉地落在堂下跪着的司马迁身上。


    司马迁被盯的都习惯了,清晰地禀报盐田管理、海带晾晒场收益以及新式渔船带来的渔获增量。他尽量将数字说得精准,将霍彦推行的新法带来的变化描述得具体而微,试图用实实在在的政绩来消弭天子的怒火。杜周和卫步垂手肃立在他身后两侧,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只是偶尔在关键数据上低声补充一两句。


    卫青跪坐在刘彻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掠过司马迁,又落回刘彻紧绷的侧脸。


    他能感觉到,陛下虽然看似在听盐务,但心思显然还萦绕在郡学里。


    他在心里叹气。


    就在司马迁讲到“新式拖网渔船已增至三百艘,月均渔获较旧法增四成……”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少年人特有清亮与急促的争执声,伴随着略显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正堂外庭院的肃静。


    “……阿据!你慢些!我们这样闯进去,郡守大人会吓到的……”


    “阿光!司马大人才没那么胆小呢!而且二姊还等着咱们回话呢!”


    “通禀一下啦!”


    “哎呀!通禀什么!步舅舅在呢!快走快走!二姊三姊说了,夜校办成了,她给我们办蹴鞠比赛!”


    声音的主人显然已经不顾阻拦,带着得意与欢快,哄着霍光,像两只撒欢的小马驹,径直朝着正堂敞开的朱漆大门冲来。


    堂内所有人,包括高踞主位的刘彻,都循声将目光投向门口。


    只见两个少年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出现在敞开的门框里。当先一人,正是太子刘据。他同样穿着郡学统一的靛蓝工装式短打,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急切和决绝。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布包裹的方形物事,似乎是书册。


    他身后的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色细麻布短打,头发用同色布带简单束起,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明显的被海风吹日头晒出的赭色。


    两人显然没料到屋里是这般森严景象,脚步猛地顿住。刘据脸上那飞扬的笑意瞬间冻结,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霍光一眼看到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的刘彻,心头剧震,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行礼。刘据却比他反应更快,目光迅速锁定了刘彻身旁那抹熟悉的身影——舅舅卫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剧烈起伏的小胸膛稍缓,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却僵硬得比哭还难看。


    然而,没等他们出声,更大的动静紧随而至。


    “司马大人!说好了啊,晚上去我那儿吃饭!曹襄猎了只肥鹿,阿妍亲自下厨炖汤……”


    卫长清亮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未散的笑意响起。她一手拉着探头探脑的曹襄,一手拽着两个妹妹,如同裹协着一阵带着海盐和阳光气息的风,出现在门口。


    三位公主同样穿着郡学女工那种靛蓝色的粗布衣裙,发间只簪着简单的木钗或荆钗,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未尽的笑意,尤其是阳石,清澈的眼,神采飞扬。


    然后,四双眼睛齐齐撞上了主位上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卫长的笑容僵在脸上。


    曹襄下意识地想把手从卫长手中抽出来。


    诸邑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化为苍白。


    阳石眼中的神采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只剩下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不悦。


    卫长的声音带着喘息响起。她拉着曹襄,拽着两个妹妹,也出现在门口。三位公主同样穿着郡学女工那种靛蓝色的粗布衣裙,发间只簪着简单的木钗或荆钗,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笑意。


    她们的出现,让屋内本就凝滞的空气彻底冻结了。


    刘彻的目光瞬间从司马迁身上移开,钉在了门口那三个穿着粗布衣裳,形容略显狼狈的女儿身上。他胸中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腾地一下再次燃烧起来,比之前更甚!


    “放肆!” 出乎所有人意料,率先响起的竟是卫青,他声音低沉,似乎不悦,“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陛下正在问政,尔等岂可擅闯正堂!惊扰圣驾,该当何罪!”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给刘据使眼色,眼神里写满了“快请罪!快跑!”


    刘据被卫青这声突如其来的厉喝从巨大的惊吓中找回一丝神智。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门槛外的石板上,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干涩微哑,“儿臣刘据,叩见父皇!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并非有意惊扰,这就告退!”


    他说罢,也不等刘彻反应,拉着霍光就想后退,躬身行礼,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三位公主与曹襄也如梦初醒,齐刷刷地跪倒,声音带着慌乱:“儿臣叩见父皇!父皇息怒!臣等告退!”


    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滚回来!”


    刘彻的声音如同惊雷,他缓缓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斜射的阳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将门口跪着的几个小身影完全笼罩。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流,一寸寸地刮过他们身上粗糙的靛蓝布衣,掠过刘据晒黑的脸颊,最终定格在刘妍低垂却紧绷的脖颈上。


    “息怒?” 刘彻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脸上,“你们在胶东,倒是活得快意得很!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目光转向试图逃跑的刘据,怒火更炽,“逆子!见了朕就跑,给朕跪好!”


    他手指一点曹襄和霍光,“还有你们俩,一起跪着!没朕的旨意,谁也不准动!”


    随后他的目光扫过三位公主,语气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你们也是,堂堂大汉公主,金枝玉叶!未央宫的椒房殿住不得?长安的绫罗绸缎穿不得?偏要跑到这海边,穿这粗鄙布衣,混迹于市井妇人之中,抛头露面,做那蒙童先生!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皇家体统?!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父皇息怒!” 卫长连忙抬头,她素来得宠,此时急得眼圈发红,声音带着恳求,“儿臣等并非有意失仪!实是……实是见胶东妇孺,生计艰难,目不识丁者十之八九,常受人欺蒙。郡学初立,女工蒙学缺人教导,儿臣等……儿臣等不忍见其求学无门,又思及太傅所授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才斗胆向司马大人请缨……只想略尽绵力,教她们识得几个字,明些事理,并无他意!请父皇明鉴!”


    她条理还算清晰,试图将事情往好的方向说。


    “明鉴?” 刘彻怒极反笑,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她们,“你告诉朕!在长安,是缺了教导你们的博士鸿儒?还是缺了陪你们读书的世家贵女?让你如此屈尊降贵,非得跑到这胶东来略尽绵力!朕看你们分明是觉得长安的规矩束缚了你们,是朕碍了你们的快活!”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卫青都微微变色!司马迁更是吓得魂飞天外,伏在地上抖如筛糠!诸邑惊恐地看向阳石,卫长也脸色煞白。


    尤其是跪在最前面的刘据,“子嫌父恶”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对他这以孝治天下的大汉储君而言,简直是灭顶之诛!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冰冷,几乎忍不住要瘫软下去,牙齿咯咯作响。


    他这太子还做不做了!


    他正欲请罪,阳石却猛地抬起头,她的小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她看着父皇那冰冷刺骨、充满审视的目光,看着满堂跪伏、大气不敢出的人,看着舅舅卫青眼中那深重的忧虑……


    巨大的委屈、倔强和不甘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总是这样!明明在胶东,在郡学,大家都那么开心,那么充实,连海风都带着自由的味道。他一出现,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冰冷的规矩和无尽的指责!


    好像全天下就他懂!


    “父皇!” 她的声音带着抖,却异常清晰,甚至有种豁出去的尖锐,“长安城里有最好的先生!可长安城里没有需要儿臣的学生!那些世家贵女,自有家学渊源,何须儿臣去教?儿臣在长安,除了学些歌舞礼仪,等着……等着被安排嫁人,还能做什么?!父皇您告诉儿臣!”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秀美的小脸滚落。


    “可在这里!” 她抹开泪,抬手,指向郡学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力量,“她们需要!那些女子她们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布满老茧,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看不懂工单,算不清工钱!她们想学!她们的眼睛里有光!儿臣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看着她们学会时那高兴的样子…,儿臣也高兴。”


    她的话语像利刃,剖开了皇家生活的华丽外壳,露出了内里的空洞和身为公主的无力感。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的话语声和刘彻粗重的呼吸声。


    “阿言兄长的工坊里明文写着,习字明理者,无论男女,月末皆可加钱!他建了这郡学,他鼓励男子女子一样识字,鼓励幼童早早开蒙!司马大人也一样,他省吃俭用,用自己的薪奉补贴郡学笔墨!我既到此,我既饱读诗书,为何不能尽我所能?”


    “您说我是公主,我受万民之养也应为万民尽心。胶东无人轻看我,缘何我父一口一个我伤风败俗!莫非世间男儿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之事——传道、授业、解惑,我女儿做了,便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了。”


    阳石直起身子,抬起头,直面刘彻,目光清澈。


    “既然存在,那就合理!儿臣不光要去授学,儿臣还要求阿言兄长办夜校!让白日劳作的人,晚上也有机会识字明理!”


    刘彻的脸色变幻不定,震惊、愤怒、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种种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涌。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个看似温顺柔弱的女儿,心中竟藏着如此深的郁结和如此强烈的渴望!那句我父说我伤风败俗,更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二妹!住口!” 卫长惊恐地低喝,声音都变了调,伸手死死抓住阳石的胳膊,想把她拽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最前、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刘据,突然动了!


    他猛地挣脱了霍光下意识紧紧抓着他衣角的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发怒护崽的小豹子,向前膝行几步,硬生生地挡在了阳石和卫长身前。


    他挺起单薄的胸膛,努力仰起头,直视他的父皇,“儿臣觉得二姊说的好!”


    他克服着骨髓深处对父皇本能的畏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不能退!二姊身子那么弱。


    “陛下若觉儿臣这太子不好,不孝不悌,不合您心意……” 刘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可废太子!”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连阳石都惊愕地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弟弟。


    刘据眼中噙满泪水,却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让它落下,小小的身躯在帝王的滔天怒火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挺拔。


    “不是长安不好!是君父不为父!” 少年太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如同泣血的控诉,“父皇!您只拿我们当未央宫里的木雕泥像,合您心意便是好的,稍不合意,便要打碎重塑!阿言兄长与去病兄长不服,您要打要罚!二姊只是想做点自己觉得对、觉得快活的事,您便嫌恶责骂,口诛笔伐!您以何为父?!以何教我?”


    “够了!据儿!” 卫青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厉声喝止,同时迅速起身,想要将刘据拉回。他不能让这孩子再说下去了!


    刘彻死死地盯着刘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怒火让他久久地沉默着,脸色阴沉得可怕。


    卫青不让刘据继续说,刘据的泪早已滴下,他梗着脖子不让其落下。


    “陛下,臣做不到您心中的孝,您废太子吧!”


    “我不要再因为我不能失去的太子身份再托累兄长和姊姊们了。”


    山有凌云松,旷野有鸣鸿。大地悬有万万民,皆是我亲友。


    刘据要长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废了我吧!


    我不想做你的太子了!


    他跪在门前。


    “逆子!孽障!” 刘彻被这一连串的忤逆彻底点燃了狂暴的怒火,那怒火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猛地拔出腰间佩剑!


    “锵啷——!”


    剑鸣响彻大堂,冰冷的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长剑出鞘,带着凌厉的杀意。


    司马迁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要上前阻拦却又不敢。卫青瞳孔骤缩,便要扑上去挡在刘据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彻挥剑的手臂却猛地僵在了半空!


    剑光森寒,映照着他狰狞扭曲的面容。


    他猛地想起霍彦和霍去病。


    少年流血的背和通红的眼,仿佛历历在目。


    “陛下,你要杀了他吗?”


    那把剑仿佛有千钧之重,再也无法落下。


    “哐当!”


    长剑脱手,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


    他缓缓弯下身,捏起刘据的脸,给小孩擦眼泪,冲刘据一笑,“太子,不愧是朕的太子!有乃父之风!”


    刘据并着所有人都懵住了。


    刘彻说罢,就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后堂,只留下一句命令,“滚吧!”


    众人更懵了。


    陛下(父皇),放过我们了?


    第120章    活过来了


    现在刚入六月, 正是万物疯长之时。


    暖风中都沁着槐花甜香,灞桥两岸杨柳堆烟,碧荷田田, 翠玉般的圆叶托起一支支粉白的花苞,怯生生地探出水面, 引得蜻蜓点水, 彩蝶流连。


    世间生气蓬勃。


    霍彦喜欢这样的天气,这般好光景,尤其是在昨日搞定兄长后, 他也随万物一起活过来了。


    他前些日子心情不好一身寡淡,现下心情好了,也有心情打扮自己了。


    乌发仅以一根赤金丝绦在脑后束起一束利落的马尾,几缕碎发垂落额角,丝绦垂在耳侧,上有东珠金冠。


    他确实是心情好,穿了一身赤色文武袖,领缘、袖口及衣摆处都用极细的捻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流云纹。阳光落在他肩头, 金线仙鹤仿佛活了过来,要挣锦而出。腰间束着镶金嵌玉的蹀躞带。耳上还坠着个赤金累丝嵌细碎红宝的小坠子,那耳坠造型精巧,形似振翅的小雀,细密的金丝缠绕成羽翼状,其间点缀着细碎如星的红宝石, 随他走动,那对耳坠便在他颊边轻轻晃动。


    这般打扮搁旁人身上是真显繁重过头, 但他本就是极浓艳的长相, 这般华丽只衬他更加浓墨重彩, 瑰丽万分,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迸发出来。


    剥下那层心机的皮,他也是纵马长歌,风流少年。


    他翻身上马,轻提缰绳,冲着旁边看傻眼的门房挥了挥手,便如同一团赤火明晃晃地冲了出去。青年人鲜衣怒马,破开灞桥低垂的翠绿烟柳意境。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飞扬,发梢的金丝绦带与衣袍上的金线仙鹤交相辉映。他身姿挺拔,控马娴熟,意气风发,张扬肆意。那份逼人的华彩,仿佛唤醒整个长安城,引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目光追随着那抹亮色,惊叹低语不绝于耳。


    霍彦一直在笑,对于上值,依着他自己看,比处理府邸里那些琐碎家务事痛快多了!哪怕官署内书简堆积如山,全是告缗令后各郡上报的流民、荒田与隐户册籍,他也觉得井然有序。无非是理清头绪、均分资源、谋划对策、与同僚争执、然后推行通令。这套流程对他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应对起来游刃有余,远比应付家务事来得酣畅淋漓。他要不是生就刚强心性,他都对付不来。


    行至渭水河畔石桥,荷风裹挟着水汽与初绽荷蕊的芬芳扑面而来。


    一叶小舟轻盈滑过桥洞,舟上采莲少女们的欢声笑语清脆悦耳。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弯腰去够一支亭亭玉立的粉荷花苞,不经意抬首,正撞见桥上策马而来的少年郎君。


    那身姿气度,恍若画中人。


    少女看得痴了,心口如小鹿乱撞。眼见霍彦策马踏上桥拱最高处,少女心头一热,不及细想,便将手中那支带着晶莹晨露、最是饱满娇嫩的粉荷花苞,奋力向桥上掷去!


    “咻——”粉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初夏的露水,落在霍彦眼前。


    霍彦反应极快,唇角笑意更深,手腕一探,修长白皙的手指凌空一抄,如同拈花般,稳稳地将那支粉荷捞入掌中。花瓣因这力道微微震颤,露珠滚落,沾湿了他的指尖。


    他勒住缰绳,瞬间由动转静,青年垂眸看着掌中那支犹带露珠、含羞待放的粉荷,唇角带笑,如同初阳破开云层,瞬间点亮了整张昳丽的面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与被喜爱的、小小的得意。他抬眸,循着方向望去。小舟上的少女早已羞得满面通红,慌乱地以荷叶遮面。


    他朗声笑着,右手食指与拇指灵巧地捻起束在墨玉腰带侧边、用作装饰的一缕月白色丝绦末端,略一用力,“嗤”的一声轻响,便扯下寸许长的一段。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洒。接着,他用这截丝绦,就着单手持缰的姿势,手指翻飞如蝶,极其熟稔地将那支粉荷的花茎缠绕、打结,三两下便在花茎中段系出了一个精巧别致的流苏结,然后将花掷回。


    花朵重回少女怀中,霍彦并未多留,回首朝姑娘们明朗一笑,杏眼微弯,朗声道:“多谢小娘子,彦染了一身荷香,足矣!”


    言罢,一夹马腹,赤影便没入了前方的晨雾烟柳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低低的惊呼和羞红的脸颊。


    [你还扯腰带,芳心荡漾~]


    [对不起,我好像妈粉变质了,你小子好会。]


    [他以前也这样,当年去病大捷,红衣踏马长安,枝上挂金丸。]


    [好了,文武袖又火了。]


    [霍阿言爽死了。昨天把哥哥忽悠了,啥事都干了,明明理亏,他一装得委屈又柔弱,哥哥就心疼,现在也不站刘彻了,你说他美不美吧。]


    [卫家牢牢握在他手上了,哥哥对他不生气,哥哥还疼他,担心他生病。]


    [去病纵他纵得没边了,他小子又上天了。]


    [说实话,还是这个小骚包我喜欢,前些日子那过得什么日子。]


    [虽然他有时候是装的,但是伤心也是真伤心。]


    [不怪去病,我见君,犹怜~]


    ……


    霍彦踏进官署时,人已经都到齐了。


    他一进门,门中吏员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给他行礼,他笑眯眯颔首,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仿佛昨日真是太累了才告假。众人也觉得他是太累了,相熟的大多让他注意身体。他都一一应下,又说几句玩笑,引得众人都有乐容。


    在桑弘羊手下做事的桑迁凑到他身边,见他通身又珠又玉,不由促狭道,“早知道让我父搞什么告缗令啊,把兄长你许出去,保管那些姑娘家个个出大钱。”


    霍彦未有不悦,他也笑。


    “卖了,赎回来可不容易,一来一回,你阿父可不干这亏本买卖。”


    桑迁揉了揉鼻尖,正欲说话,就听见桑弘羊的一声轻咳,连忙跑开了。


    桑弘羊看着桑迁背影,哼了一声,才对霍彦道,“你昨日不少政务是我替你批的,我今日的政务按着昨日的量分你了。”


    霍彦:……,我就知道。


    他认命地翻各地传回来的册子。


    告缗令如雷霆扫过,昔日盘踞地方的豪强巨贾轰然倒塌,留下的权力真空虽已初步填补,但紧随其后的是遍野哀鸿——无主的佃农、流散的奴仆、嗷嗷待哺的流民以及大片荒芜、亟待耕种的隐田。这巨大的社会动荡,正是帝国此刻面临的最大危机。然而,早在告缗令雷厉风行推进之时,霍彦与桑弘羊这对老少狐狸便已未雨绸缪。


    他们前段时间已经有条不紊地把土地全收回国有,这些失去依附的人丁,原主既已伏诛或逃亡,自然无法发还。桑弘羊起初确有变卖以充盈国库的心思,但当他看到那堆积如山的隐田册籍。


    有田无人种,则无粮。无粮则粮价必升,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顷刻便会崩溃。


    他与霍彦迅速达成一致。一道道加盖大司农府与尚书台印信的政令火速发出,通令天下三十六郡。


    立即将流民就地编录为“国家佃农”,由官府直接管理。同时,将查抄的豪强土地、无主荒地,按户授予这些新编的佃农:成年男子一人授五亩,尚能耕作的老者、女子及稚童各授三亩。在汉代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的常态下,汉代一亩约合现代0.7市亩,此授田已算优厚,足令小户之家安身立命。


    为使这些饱受动荡之苦的百姓安心扎根,恢复元气,桑弘羊与霍彦联名上奏霍去病,力陈减免赋税之必要。霍去病批阅极快,送往刘彻处,刘彻亦无异议命尚书台旋即拟旨颁行。免去新编国家佃户前两年的一切租税,使其能心无旁骛,垦荒播种,休养生息。霍彦更借此兴常平仓和小额农贷,加之朔方正在新建,国家有意迁人,愿迁朔方者,可以就地入籍,授新垦边地二十亩,约合现代14市亩。


    一个月前,首批加盖大司农府朱红官印的田赁券已抵各郡,由地方郡守核实后分发,白纸黑字,红印昭昭。


    为防有官侵占土地,霍彦就提议利用告缗令后中央权威如日中天之际,直接派出大司农府精心挑选、短期特训的年轻干吏——“劝农使”。


    这些“劝农使”持着大司农署的竹节符信,分赴各郡,监督土地丈量、流民登记、农具种子分发、技术传授。


    一时之间,成效斐然。


    至少现下看着各地郡守的奏报,流民已大多归附,严苛的惩罚也震慑了宵小,各地方的劝农吏也开始租借新的农具,如耦犁、耧车。分发种子,甚至拿着小册子传授新式耕作技术。


    那本小册子是新编的,以赵过的代田法为基础,详细描写了划分土地,结合牛耕和改良农具,如何推行“二牛三人”的耕作模式,提高耕作效率,适应大规模农田作业。甚至连堆肥霍彦都找了老农反复在离宫试验,汉青年配着出版社整了大半个月,霍彦跟桑弘羊说了,就叫人摆在大司农府,请那些农学博士并着赵过给那些劝农吏上课,主讲代田法。


    正值万物勃发之时啊!


    想起这段时间一荐又一茬几十个精神抖擞、识文断字的年轻面孔到他大司农府来,领着竹令结伴而去,桑弘羊忍不住捋着稀疏的胡须,对霍彦啧啧称奇,“阿言啊,老夫着实好奇,你小子哪来这么多识文断字的好苗子?一茬接一茬,莫不是四处偷孩子?”


    他与霍彦相处向来没大没小,想到便说。


    霍彦闻言,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昳丽容颜,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杏眼,“你说什么呢?陛下得人心,天下有识之士皆向朝廷而来,与我霍春和何干?”


    桑弘羊笑而不语。


    扯吧,那些个劝农吏一个一个看到你都跟看父一样,你好意思。


    对着那个眼神,霍彦挥着折扇,故作神秘道:“我给董老头磕了个头,太学大门便为我敞开,任我挑选了。”


    “哈哈哈!”


    两只狐狸对视一眼,同时爆发出心照不宣的大笑。


    董仲舒倡建太学已有年头,但门槛极高,只收郡县推荐的博士弟子员、高门显贵子弟以及几个归附的匈奴王子,多年下来不过寥寥数百人。


    自公孙弘故去,太学便缺了个能在朝堂说得上话的“保护伞”。表面上是儒学圣地、文化大成,实则真正的高官子弟都挤破头去当更有前途的郎官了,留下的多是些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和关系户,徒有其表。


    “无稽之谈!”


    桑弘羊边道边评价道。


    但老狐狸瞧着小狐狸还在笑,立刻嗅到了味道。


    这小子是盯上太学这块招牌了!


    也对,那么多人被霍彦遣作吏,要不扯面旗子,被陛下知道,可不是小事。


    不过霍彦要去太学上学,太学估计扫榻以待。


    但霍彦是去干博士仆射。


    桑弘羊有点想笑。


    二十二岁、昳丽逼人的小霍侯往那群古板老博士面前一站。


    引经据典外加诡辩,老头们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长得更不如他,最后只能窝窝囊囊跟在后面,敢怒不敢言。


    桑弘羊就忍不住拍案大笑。


    “自降身价!自降身价啊!”桑弘羊边笑边指着霍彦嚷嚷,“君侯所图,怕不是这小小的博士仆射之位吧?”


    二千石大官到六百石,何止自降身价。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无半分反对,反而透着赞许。他显然很乐意霍彦把训狗的精力从自己这摊子移一部分到太学去。


    “太浪费了,光念儒学可做官。可做官以后呢,治水,练兵,怎么驭下,一点不会,被人架空。太浪费人才。”霍彦吐出自己的评价,耳畔赤玉坠子随着他的轻笑微微晃动,他优雅地颔首,折扇轻摇,“玉琢成器,人磨成才。”


    他不紧不慢吐出了他心仪的教师天团。


    “主父偃先生,东方朔先生,再配上一个……朱买臣。”


    [绝了,这配置。这没本事,他也得变个本事出来。主父偃的毒,东方朔的滑,朱买臣的…嗯…励志。]


    [这哪是磨啊,这是削吧,毒啊!]


    [主父偃!《推恩令》提出者,千古第一阳谋,嘴毒心狠。]


    [东方朔,那心眼子也不少。]


    [不过朱买臣?那个覆水难收典故的男主?严助都因着被淮南王造反一并弄死了,阿言找他干嘛?]


    [朱买臣擅水军作战,他到任东海后,修整楼船,准备作战器具。元封元年,朱买臣率领军队与横海将军韩说从句章出发,由海路进攻东越,因平叛有功,被征召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


    [朱买臣是个有义气之人,张汤曾陷害朱买臣的好友严助,且常欺辱朱买臣等丞相府长史。朱买臣怀恨在心,与其他长史一起设计让张汤自杀。阿言若与微时相助,乃是深恩。他是一柄只听阿言命的刀啊。]


    [阿言,人不可以毒成这样。这是要把太学老头们玩坏的节奏啊!]


    ……


    “主父偃?!”桑弘羊的笑声戛然而止,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那个以“倒行逆施”闻名、策略狠辣的老货去太学?这是要教什么!


    “那……那个朱买臣又是何人?”


    桑弘羊一时没对上号。


    霍彦合上折扇,用扇骨轻点下巴,杏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摇头晃脑,拖长了调子:“乃我之有缘人。”


    桑弘羊被他这副“神棍”模样逗乐,笑骂,“骚气!”


    笑罢,看着眼前这光华夺目、走到哪儿都是焦点的少年,又忍不住担忧。


    “小子,你得记着回来!义父虽不敢说比得过你舅兄在你心里的分量,但总比寻常人亲近些吧?你莫一去那太学,被那什么有缘人勾了魂,一去不回!义父这日渐稀疏的头发,指着你分忧呢!”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头顶。


    霍彦忍俊不禁,优雅地一揖,促狭地问:“义父大人,可还要儿再奉上几顶乌云盖顶?”


    桑弘羊给了他一个“你懂我”的眼神,两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笑声渐歇,桑弘羊负手离去。霍彦将折扇“啪”地一声在掌心敲定,随意挽了个漂亮的扇花,目光转向一直在角落安静处理文书的赵过,笑容明朗:“过儿,晚间瞧瞧咱们的新农具去!过几日方便与我去饮酒否?”


    赵过点头,言了句方便。


    阳光正巧偏移,霍彦耳畔那个坠子骤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赵过下意识眯了眯眼。他心中暗叹:怪不得先生佩戴过的饰品样式,总能引得长安贵胄争相仿效。


    胶东


    长安城的霍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意气风发。胶东的太子刘据,却感觉自己像是病树前头万木春——别人都欣欣向荣,就他蔫头耷脑。


    阳石公主雷厉风行,说办夜校绝不拖延。


    凭借郡学的基础和阳石、诸邑、卫长三位公主的影响力,夜校开办月余,便吸引了不少工人入学,三位金枝玉叶忙得脚不沾地却兴致高昂。阳石指派曹襄去组织郡学间的蹴鞠联赛,霍光也在一旁协助。岂料霍光虽年少,却极有章法,到后来竟成了实际组织者。他找来喜娘,拉起八支队伍,规划看台,完全仿照霍彦当年举办马球联赛的成功模式,售票经营,更在赛场周边支起数个售卖吃食的摊位。


    票价低廉,胶东百姓在霍彦与司马迁多年经营下,生活日渐宽裕。一听是孩子们的学校比赛,纷纷拖家带口前来捧场。赛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卫青也被卫长强拉来为联赛助威。架不住众人热情,大将军甚至亲自下场踢了几脚。因着身手不凡,进球颇多,退场时,喜娘笑盈盈地派人送上几个新制的皮质蹴鞠造型小挂件。


    卫青接过,礼貌道谢,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他其实更怀念当年霍彦专为霍去病设计的“马球少年”布偶,神韵十成像极他家去病。他那时可收藏了不少霍去病的周边,霍彦也常往家里送。


    他忍不住问喜娘,“可有早年间……大司马骠骑将军模样的那种布偶?”


    喜娘一愣,随即歉意道:“大将军是说马球少年那款吗?哎呀,那都是太久以前的旧款了,早就不产啦。现下胶东这边只有两款新出的,一款叫一战冠军,一款是与将军您的纵马驱虏。”


    她忙示意伙计将这两款呈上。


    卫青看着手中英武的“纵马驱虏”小偶,轻轻“咦”了一声,有些不解。这些年阿言明明推出了不少新玩偶,为何偏偏没再给他送些去病的?


    这孩子!


    “把这两款都包起来吧。”卫青说着,又补充道,“若有阿言模样的,也一并取来。”


    喜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治水泰安和霍氏双子都有!”


    她忙不迭地吩咐人去取,还额外赠送了一个卫青本人的“龙城飞将”小偶。卫青看着手中几个栩栩如生、毛茸可爱的娃娃,眼中终于露出满意的笑意,一连要了几份。


    当然,像大将军这般豪气一次买齐的顾客不多,但积少成多,这些足球主题的娃娃销量也相当不错。


    郡学赛场热火朝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郡守府。


    太子刘据面对刘彻的亲自教导,简直欲哭无泪。自从被儿子那句“以何教我?”的灵魂质问刺激后,刘彻就跟魔怔了似的,抓着刘据就要手把手传授帝王心术与政务处理。


    刘彻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思维跳跃,手腕老辣。这意味着他往往无法理解刘据这个年纪和阅历可能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被动接受灌输。结果就是,一方滔滔不绝自以为倾囊相授,一方听得云山雾罩如坐针毡。一番折磨下来,刘据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


    恰在此时,卫青带着好几个毛茸茸的娃娃,走了进来。


    一进门,刘彻就皱眉,他经陈阿娇一事最厌巫蛊。


    这是谁这么大胆,公然售卖巫蛊。还卖给他的大将军。


    刘据却一个箭步蹦起来,眼冒星光,直勾勾盯着卫青手中那对霍氏双子,霍彦和霍去病手拉手的限量版小偶。


    “舅舅!舅舅!这个!这个您从哪儿买的?”


    刘据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我攒了好久玩具屋的积分!去病兄长的马球少年,您的龙城飞将,还有阿言兄长的治水泰安,全是顶级限量。我每次都去玩,就为了攒够积分换这个双子!上次好不容易攒够了,结果去晚一步,只剩个大兔子了!我问阿言兄长还能不能换,他居然笑着反问我,你都能买到,那它为什么叫限量版呢?”


    刘据搓手手,一脸悲愤,心里把“狡猾”的阿言兄长又骂了一遍。


    卫青这才知道,自己心目中乖巧聪慧的霍彦,不仅朋友路子广,对亲表弟居然也如此“敷衍”。


    他自以为压低声音对刘据讲话,实则刘彻听得一清二楚。


    “阿言手里肯定存货多!你去问他要,就说舅舅准了。实在不行,问去病要!我的这个,可不能给你。我上次看去病那儿,可是满满一大箱!”


    他抱紧了自己的“龙城飞将”和“霍氏双子”。


    刘据深以为然,用力点头。他生辰时霍彦送的“大虎头”布偶,至今还是他的心头好,也舍不得送人。舅甥二人凑在一起,对着娃娃又摸又揉,刘据更是带着点“报复”心理,狠狠捏了捏霍彦那Q弹的脸蛋。


    被彻底无视的刘彻,看着眼前这父慈子孝却唯独漏了自己的场景,重重咳了一声。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卫青怀里的娃娃,尤其是那做得惟妙惟肖的人形,经陈阿娇巫蛊案后,他对这类东西最为敏感忌惮。


    “仲卿,”刘彻声音低沉,“你可知此乃何物?”


    他指向那些娃娃。


    卫青一愣,“阿言和去病,还有我。”


    刘彻默了一瞬,才道,“仲卿,陈氏那毒妇所行之事你忘了吗?”


    卫青想起当年从陈皇后宫中搜出的那些用于诅咒的木偶,再看看自己怀里这些憨态可掬、毛茸可爱的小家伙,坦然道,“陛下,此乃阿言商铺所售的玩物小偶,长安孩童几乎人手一个,跟巫蛊没关系。”


    刘彻眉头紧锁,“你可知,此物肖似人形,极易被心怀叵测之徒用于巫蛊厌胜之术?”


    他语气森然,潜台词呼之欲出:阿言制作售卖此物,莫非是想谋害你们?


    这话还没吼出口,他就看见卫青极其自然地将那个霍彦娃娃摆在了最前面,还对着娃娃露出了一个温和宠溺的笑容,仿佛在欣赏自家最得意的孩子。


    刘彻一口气堵在胸口:好家伙!他霍阿言是连自己也要一起诅咒了?!


    刘彻一阵无语,额角青筋微跳。良久,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带着最后一丝探究问道:“阿言……他还做了哪些人的?”


    卫青摇摇头:“臣只关注去病和阿言的,旁的未曾留意。”


    他看着手中娃娃,只觉得像极了霍彦霍去病幼时那毛茸茸、软乎乎的模样,像两只可爱的小羊羔,又忍不住揉了揉。


    陛下怎么能把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和那些阴森丑陋的巫蛊木偶相提并论?


    刘据却来了劲儿,如数家珍,“那可多了去了!戏台上唱过的齐天大圣、二郎神、哪吒三太子,孔圣人、孟夫子,萧何丞相、曹参丞相,还有赵云将军!哦,对了,连高高高祖父都有个斩白蛇的呢!阿言兄长说了,等我将来有了大功绩,他也给我排大戏,做个专属娃娃!”


    他得意地扬起小脸,总结道:“父皇,您不懂我们少年人的心思,不知道也正常。”


    大汉文娱,霍彦多年打拼,将娃娃打造成品IP,顺便卖到全国,一不小心实则故意把刘彻的心摔了个稀巴烂。


    以毒攻毒,恐怖如斯。


    刘彻看着眼前对着娃娃爱不释手的卫青和刘据,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被时代抛弃的、强烈的孤立感。


    难道全天下就他刘彻一个人觉得这东西不妥、不喜欢吗?


    帝王的自尊与掌控欲瞬间被点燃!他绝不允许天下存在他不喜欢且可能威胁他的东西!尤其是这种有“巫蛊”嫌疑的!


    拳头刚握紧,就听卫青用一种“陛下您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疑惑语气提醒道,“陛下,您……收分红的时候,没看契约条款吗?阿言没跟您合作这个?”


    刘彻的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了大半。他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当年霍彦搞了一大堆点子时,他只听懂了马球比赛能练兵、能赚钱,后面那些什么“爱劈”的计划,他都没太明白,但架不住霍彦生财有道,自己又不用出力就能白拿巨额分红。


    于是稀里糊涂就盖了印。


    这钱,他已经安安稳稳收了快十二年了!现在要是禁了……他的分红岂不是泡汤了!


    关键是,卫青和刘据此刻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您该不会真想禁吧?”“这跟巫蛊八竿子打不着啊!”“陛下您疑心病也太重了!”的意味。


    刘彻憋屈得脸色发青,握紧的拳头最终狠狠砸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几乎是吼出来的:“谁能白吃他霍彦的食!”


    刘据立刻抓住机会,小嘴一撇,学着霍彦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腔调怼道:“您吃了呀!你不光吃,现在还想砸碗呢!”


    那小表情、那语气,活脱脱一个小霍彦。


    卫青嘴角抽搐,赶紧低头掩饰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刘彻被他俩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刘据:“朕还没砸呢!”


    刘据毫不畏惧地“切”了一声,那神态,那白眼,简直和霍彦如出一辙。


    刘彻看着儿子这副被霍彦“荼毒”已深的样子,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宣布:“霍彦!这辈子都别想再教人了!”


    瞧瞧他把朕的太子教成什么样了!


    连续五日的蹴鞠联赛办得红红火火,门票及周边小吃摊位收入颇丰,全部用于补贴郡学开支。霍氏的纪念品也成了爆款,喜娘虽经手霍彦庞大商业帝国的万金流水,但看到霍光第一次操办的项目如此受欢迎,也由衷地感到欣喜,给霍彦写了信。


    这仅仅是即墨一城的盛况。年仅十几岁的霍光已展现出非凡的规划能力,他计划在秋天举办一场覆盖整个胶东郡的蹴鞠大赛,邀请各县郡学队伍参加,并打算将此定为常例,未来可在各郡轮流举办。


    司马迁对霍光的沉稳干练颇为欣赏,想起霍彦的嘱托,便邀请霍光闲暇时来帮自己整理文书,不必实际插手,先观摩学习。


    霍光沉稳地点头应下,举止已初具风范,引得杜周都对其赞不绝口。


    长安城外,渭水河畔。


    官营冶铁坊巨大的炉火日夜不熄,将半边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红。这里是霍彦当年试验高炉炼铁的起点,被他“捐”给了朝廷。比起后来在关中、淮南依矿新建的五座大型铁厂,这座老工坊显得又小又破旧,仅有一座高炉。因着霍彦前些日子“阳奉阴违”搞出的新式农具需求,这里如今专事打造铁制农具。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铁锤锻打生铁的铿锵巨响与役夫们雄浑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焦炭与铁水的灼热气息。霍彦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皂色粗麻短打,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站在一座新出炉、还散发着惊人热气和暗红光泽的耦犁铁制部件前,仔细端详。汗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往下滴。


    管事李安早已候在门口,见到霍彦,脸上堆满笑容,殷勤地将他迎入一旁相对凉爽的工棚。


    “主君,您请。”


    他恭敬地接过霍彦带来的改良图纸。


    李安年约二十,是当年当刘彻面推销匈奴人的孩子。


    父母皆是霍家酒坊工人。他自幼在江公处开蒙读书,以口齿伶俐、胆大心细著称。自匈奴人卖的差不多了,霍彦就让他到这边来干管事,以这小子的才华肯定是大材小用。


    但现下霍彦瞧着这孩子倒是脾气稍好了些,他在心中满意点头。


    汇报完农具打造进度,又给霍彦倒了碗解暑的粗茶,李安就开始原形毕露,眼巴巴地看着霍彦。“先生,我还是想去干老本行,跟着冠军侯卖匈奴人去!他啥时候再出征啊?”


    霍彦心道你配上我阿兄把匈奴人都快卖得绝种了,剩下的不是归顺就是跑得没影,还卖呢!


    他瞥了一眼,道,“他近来不出征。”


    李安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哦”了一声。


    此时赵过等人已去指导耦犁组装,工棚里只剩霍彦和李安。


    这小子毫无顾忌,像只大型犬般直接趴在霍彦膝上,仰着脸,可怜兮兮地诉苦。


    “先生,您天天叫我磨性子,磨性子!小可去管酒了,铁蛋去管铁了,喜娘姐管着商队跑得欢,您新派出去的酒丞,劝农使也都威风凛凛……我呢?我立志做使臣,您却让我顶替我爹管这铁坊,都三年了!我爹腿伤早好了,都能下地跑马了!”


    他爹是当年随霍彦试验高炉时被烫伤了腿。


    霍彦被他逗笑,伸出沾了些煤灰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那我的孩子,你自己说说,性子磨好了吗?”


    李安在霍彦膝上蹭了蹭,闻言立刻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反问,“您觉得呢?”


    霍彦没有推开他,任由他趴着,语气带着师长般的温和,“夏侯与我说过,他最头疼你。不坏不恶,聪明伶俐,唯独这舌头,”霍彦十分无奈,“比常人多长了三寸,忒能狡言善辩,歪理一套一套,喜欢的会哄,不喜欢的会唬,胆子大到没边。”


    李安闻言,脑袋立刻耷拉下去,像只做错事的小狗。


    霍彦的手落在他头顶,带着安抚的力度揉了揉,“但我与他说,你从那些乖孩子看,其子顽劣,但若从他的志向来看,其子可爱。”


    他看着李安瞬间又亮起来的眼睛,语气转为郑重,“有情有义,能文能武,机敏灵活,胸怀热忱。更重要的是舌头好。哪里寻得这么好的使臣苗子?”


    “我认定你是天生的大汉使臣胚子。”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蛊惑,“我的孩子,我当日说过,若是未来,我要为帝国,开辟一条通往西域的黄金商路。你就是先行者。”


    李安猛地直起身,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先生,现在走吗?我万死不辞!”


    霍彦这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李安顺从地起身,难掩激动。霍彦附在他耳边,低声密语起来。李安越听眼睛越亮,脸上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考去太学就能见博望公吗?”


    “好,我跟张公。”


    霍彦放下茶盏,转身,走向那热火朝天的锻打现场,与赵过等人一同仔细检验新农具的每一个部件。


    按汉制,铁、盐本应归天下三十六郡官营工坊分头管理。但霍彦深知后世官营易滋生的定价混乱、质量下滑、私盐私铁泛滥等弊端。因此,他自任侍中起,便倾注心血培养通晓技术、精于管理的复合人才。如今正式接管铁政,自是得心应手。他将原先分散低效的各郡铁坊合并,集中资源于新建的五座大型铁厂。盐由胶东统一生产输出,铁制农具与兵器则由关中、淮南的铁厂专供。


    天下三十六郡,只设专职盐官统一售卖官盐,形成了一条高效、可控的产销链条。


    他与桑弘羊此刻皆力主夯实农桑根本。国库因告缗令与官营之利暂时充盈,桑弘羊也难得地支持建立常平仓以平抑粮价。一项“首贷免息”的新政正在关中试点。


    凡登记在册的编户齐民,首年申领官府新式铁犁具,只需里正作保,当年无需偿还粮粟。自次年始,分两年偿还等值粮食,年息仅象征性收取五厘。成效虽待观察,但霍彦认为此策可行。


    朝廷,远非未央宫几座巍峨殿宇那般简单。它本质上是一套庞大而精密的运转体系。国家大事依循条例而行,日积月累,便成规矩,再历岁月,即成祖宗成法。新法新政,挑战的从非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这套盘根错节、惯性巨大的体系。古往今来,主持变法者,如吴起、孙武、商鞅,纵使功成,几人善终?便连桑弘羊,待刘彻龙驭上宾后,不也落得个身首异处、坟茔难寻的下场?


    霍彦深知其险。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将自己的新政良策,化作一条条具体的律令条例,如同楔子般打进帝国运转的巨轮之中,使其成为这体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或许穷其一生,也只能推动方寸。


    但,死了霍阿言,还有后来人!


    他要干经济的同时抓教育!


    太学,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就像阿言不能没有太学。]


    [哈哈哈哈哈哈,是这样的。]


    [阿言想要,阿言得到。]


    [对了,为什么阿言养过的孩子都好像宝宝呀,小可趴膝,安安趴膝,石页哭唧唧,阿言日常哄娃。]


    [小狗不语,小狗趴膝。]


    [喜娘:呵,男人们,只有我才是爹咪的依靠!]


    霍彦隔空比了个中指,谁爹咪了!


    他是严父!


    霍去病准备来接霍彦去看病时,一回身,就看见了霍彦的车。


    他上了车,霍彦支额浅笑,完全不见病容。


    “兄长能否帮我个忙?”


    霍去病二话没说点了头。


    霍彦附耳说了几句,他便应下。


    “我正巧最近荐了几个舅舅的下属,加一个杜周不是难事。”


    “只是,”他轻皱眉,“你为何不自己荐。”


    霍彦咳嗽两声,“因为我很快就不能荐官了。”


    霍去病:……


    “无事,杀身之仇,姨父会理解的。”他给霍彦拉了下衣领,“况且姨父没死,你不用自责。”


    霍彦只好说起自己去任太学博士仆射的打算,越说霍去病的眉越蹙。


    “你去教那些儒生念《诗》《书》,以你的学问,自然无妨。但太学那地方,”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尽是些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张口闭口唯有五经,不谙实务。公孙弘在时尚能维持些体面,如今空谈成风。你去那里念书,我都不想叫你去!”


    在战功彪炳的冠军侯眼中,太学不过是群不成气候的“小卡拉米”,配不上他惊才绝艳的幼弟。


    霍彦端起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昳丽的眉眼。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放下茶盏,他抬眸望向兄长,那双杏目在烛光下亮得惊人,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兄长,正因它不成器,我才要去……当家做主啊。”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扇骨,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望向更辽阔的天地。


    “天下英才,”霍彦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与雄心,“你不想会会吗?”


    我很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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