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大结局上


    长安秋意已深。灞桥两岸的柳枝褪尽了青翠, 显出几分萧索。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叶子由绿转黄,再染上深沉的褐红, 风过处,便簌簌飘落, 一叶而知秋深矣。


    太学宫是刘彻为显自己崇儒术、育英才而设的学府, 坐落于长安城东南隅。红墙黛瓦,殿宇相连,庭中古柏森森, 枝干虬劲,一派庄重气象。


    然而内里却是自公孙弘后少有人管,向来松散。


    博士之位,多成养老之所、清贵之阶。那些博士们,或醉心于皓首穷经,钻研章句之微末,以期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为天子讲书, 博得君王一顾。或早已失了锐气,只将太学当作一处清闲所在,安享朝廷俸禄。


    至于学生?太学不过是他们履历上可有可无的点缀,其间权贵子弟镀金混资历的去处罢了。


    故而,当霍彦第一天前来署理太学事务时,那些个或倚老卖老、或自视甚高的太学博士们, 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霍彦从大司农署往太学,虽说是一样品秩, 但到底是从帝国腹心到了这个边角料的地方, 谁不多想这位年纪轻轻便因治河、理财、又是军功封侯的霍家子来太学, 想必是朝堂争斗中的暂时避风港,或是天子给他个清贵名头休养罢了。


    更有人想,霍彦虽得陛下信重,但终究同他舅兄一般算个末流起家,是个钻营实务的“幸进”之辈,哪里懂得真正的经义微言大义?众人心中轻视,面上便带了几分敷衍与怠慢。


    其间议论声在霍彦没来时就不绝于耳。


    “黄口小儿,也配执掌辟雍?怕不是来躲清闲的。”


    哼,一介幸臣,懂什么圣贤大道?且看他能折腾几日!”


    他们说的起劲儿,孰不知在一旁有朱买臣这个霍彦的眼睛。


    虽然早早知道太学的德行,文人死清高,霍彦来此第一日,场面还是便堪称“别开生面”。


    辰时已过,本该是博士授业、诸生听讲都到中段之时。


    然而,偌大的太学正堂“明伦堂”内,稀稀拉拉,人影寥寥。


    博士席位空了大半,只有三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捧着竹简,摇头晃脑,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堂下本该济济一堂的学生席位,更是小猫三两只,有的哈欠连天,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干脆伏案酣睡。


    殿外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从敞开的门扉灌入,更添几分凄凉冷清。


    霍彦第一次觉得可笑,关键是他想着今天第一次见还穿着挺郑重的,绛紫深衣外罩一件月白色锦缘直裾袍,腰间系着青绶玉带钩。


    现在,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虽然他这个人也不太往人眼里站,但好歹身份在这,这些人不给他脸。


    上一个不给他脸的,坟头草都三丈了。


    他负手立于堂前,俊美的面容上神色平静,缓缓扫过这满目萧条。


    他唇角那点标志性的小红痣,在秋日的微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随侍在他身侧的朱买臣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景象,又偷眼觑着霍彦的脸色,生怕这位年轻气盛的君侯面上挂不住。


    [啧啧,这下马威够狠的,是博士们约好的怠慢,还是学生们真就惫懒至此?]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还没烧就遇上了泼天冷水?]


    [避他锋芒?]


    ……


    霍彦微微偏过头,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流畅,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买臣。”


    “下官在。”


    朱买臣连忙躬身。


    “取太学博士及诸生名册来。”


    霍彦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那些空荡荡的席位上,语气平淡无波。


    “现下除去奉诏入宫为陛下讲书的,余者,无论博士还是学生,凡今日无故缺席者,名册之上——”他顿了顿,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皆除名。”


    霍彦何时避过旁人锋芒?


    取刀!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仅存的几位老博士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堂下那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瞬间惊醒,睡意全无,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恐惧。


    朱买臣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君侯……这……除名?是否过于……”


    他话未说完,便被霍彦一个眼神制止。


    霍彦抬手,示意朱买臣不必多言。他转身,缓步走向正堂中央的主位,步履沉稳。他并未立刻落座,而是立于主位之前,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声音清朗。


    “太学之中,谁最尊贵?”


    无人敢答,堂内落针可闻,只有秋风穿过庭院的呜咽。


    霍彦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陛下指定,我为最贵。毫无尊我之心,尊陛下之心,此为罪一。


    “其二,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尊师重道,乃立学之本。今日诸生,视师长如无物,视学业如儿戏,毫无尊师向学之心。诸博士,尸位素餐,懈怠职守,置朝廷育才大计于不顾!如此行径,太学——容不下他们!”


    他没有长篇大论的训斥,没有疾言厉色的怒骂,但这寥寥数语,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震慑力。


    那是对整个太学积弊的宣判,也是对规则与秩序的重新确立。


    从今天起,认清楚你们头上的天。


    太学之中,我最尊贵!


    “名册。”


    他再次看向朱买臣,语气不容置疑。


    朱买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迅速捧上名册和笔砚。


    霍彦接过名册,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纸张,掠过一个个名字。然后提起朱笔,蘸饱了浓墨,没有丝毫犹豫,在缺席者的名字上,划下了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大堂内清晰可闻,如同利刃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角落里,一个老博士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色灰败。他不敢张口,怕自己也被划去。


    这……这霍泰安,好生霸道!好生不讲情面!


    诸生战战兢兢,明明年龄差距不大,只觉得泰安侯扫了一眼,他便腿肚子打颤。


    名册勾销完毕,霍彦并未多言。


    他将名册递还给朱买臣,淡然吩咐:“即刻张榜公示。自即日起,太学只余留堂博士及诸生。”


    他环视剩下那寥寥数人,目光在朱买臣早前推荐的几位确实有才学、但因出身或性格被边缘化的年轻博士身上略作停留,语气平和了些许:“人既少,便更需精诚。买臣,依你所荐,擢升有能者,补缺位,理庶务。”


    朱买臣所荐之人,多是通晓实务、不尚空谈之辈。霍彦这话就是对朱买臣表示满意,并且放权给他。


    但这当众说出,也是告诉所有人朱买臣的归属。


    “诺!”


    朱买臣却喜不自胜,躬身领命。


    霍彦这才在主位落座,姿态从容,仿佛方才那场雷霆手段只是拂去衣上微尘。


    他简单交代了几项人事任命和近期学务安排,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毫无新官上任的拖沓与试探。


    整个过程,快、准、狠,如同霍去病完成对一座城池的清理与接管。


    太学主修儒家,如今博士虽少了大半,但留下的,加上朱买臣擢升的,反而都是能做实事的,支撑眼下的教学,尽够了。


    太学的钟声响起,底下人开始唱被划掉的人名。


    远处,几个迟到的列侯子弟被家中仆役连滚带爬地拖来,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宣布除名,顿时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立威,已毕。


    霍彦原本以为太学人要多给他使绊子,没想到文人就是清高,正好方便他一刀切。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暮气沉沉、徒有其名的太学。


    他要的,是能真正为帝国输送经世致用之才的摇篮。而此刻,正是引入他真正力量的时候。


    翌日,太学宫的气氛依旧紧绷,但少了那些空置的席位,反倒显出几分清净。


    霍彦并未在明伦堂久坐,处理完必要的文书后,便带着朱买臣,缓步踱出太学宫门。秋阳正好,洒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霍彦并未乘车,而是信步而行。腰间环佩随着步履发出清越而规律的轻响。朱买臣紧随其后,心中虽有昨日震撼的余波,却也隐隐生出一股参与变革的兴奋。


    他们穿街过巷,目的地并非显赫的公卿府邸,而是散落在长安城各处的官署、匠坊甚至民居。霍彦手中,早已备好了一叠帖子。他亲自登门,或遣心腹送达,所请之人,五花八门,却绝非等闲。


    大司农署下属,精通稼穑、善于推广新农具和新耕法的农学博士正侍弄果苗,接到泰安侯亲至的帖子,手一抖,花剪差点落地,喃喃道:“太学……竟也需吾辈?”


    水衡都尉府中,接到帖子的是参与治理黄河、渭水,经验丰富的水利工匠与河工吏员,几人对视一眼,“霍侯还记得咱们,治河那会儿咱们就跟着他,不过太学讲学,我们去干嘛!”


    长安县府衙中,熟悉长安乃至三辅律令、精通基层治理、深谙民间疾苦的资深胥吏甚至还有一些名声不显、却身怀绝技的民间巧匠都收到了帖子。


    大司农署内,精于算筹、擅长统筹物资、核算账目的算科好手见到霍彦前来就笑,“啧啧,君侯,太学要打算盘?新鲜!”


    霍彦还未多说,几人便应下,“君侯相召,岂敢不从?”


    霍彦经营多年,人脉深厚,根基扎实。他稍一动作,凭借自己的声望,这些散布在帝国庞大官僚机器角落里的“专才”、“能吏”,很快便被网罗起来。零零散散,竟在短短数日间,汇聚了不下两百人!这些人,或许不通《诗》《书》的微言大义,但是他们通如何做官。


    光读书,就只会读书了。


    如此庞大而驳杂的群体涌入,安置、分工、明确职责,千头万绪。这些繁琐却至关重要的整合工作,全被朱买臣揽了。他本就以务实著称,现下更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协调能力。


    他依据各人所长,或编入霍彦新设的专研农、工、算等实用学科的格院院,或是分派至藏书楼整理典籍,尤其是涉及地理、物产、律法的,或是协助管理太学新增的学田、工坊。


    一时之间,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原本空旷寂寥的太学宫偏殿、廊庑,瞬间充满了各种口音、带着不同专业气息的讨论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泥土、汗水的蓬勃生气,开始在这古老的学府中弥漫开来。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某些嗅觉灵敏的人。


    一封帖子,也送到了那位以滑稽多智著称,现今渐失帝宠的东方朔手中。


    东方朔痴迷《汉青年》物理多年,正蹲在自家院中,对着一只盛满水、底部穿了小孔的铜盆,观察水流下落的轨迹,口中念念有词。


    接到霍彦的帖子,他展开一看,那标志性的、总带着几分戏谑的眉头便挑了起来,发出一声意味悠长的:“啧——”


    他何等聪明?一眼便看穿了霍彦给他下帖的用意。


    太学那些老博士,个个都是引经据典、掉书袋的好手,满口仁义道德,却于国计民生一窍不通。现下还在闹。


    霍彦想搞实学,又嫌那潭够浑,懒得碰。


    要拉他东方朔这尾最爱兴风作浪、搅动池水的“大鱼”进去,把那潭沉积多年的腐水彻底搅碎,直接让新鲜的水流进来!


    “好你个霍春和,这是拿我当棍子使,去打杀那群老梆子呢!”


    东方朔对着铜盆里兀自流淌的水柱笑骂一句。但他眼中并无恼怒,反而闪过一丝终于来活的兴奋。


    他想起霍彦这些年请他喝的无数好酒,想起霍彦那张看似优雅随和、实则内藏锋锐、锱铢必较的性子。


    “罢了罢了,春和帖至,吃人嘴短。我若不去,怕不是真要被这小子打出胆汁来!”


    他拍拍衣袍上的尘土,将那枚“待诏金马门”的金印随意一揣,溜溜达达地便往太学方向去了。


    混小子,你且备好酒。


    东方朔这尊“大佛”一入局,直接让太学乌漆麻黑。


    这只大鱼以其独有的嬉笑怒骂、指桑骂槐之能,帮着霍彦“牵一派打一派”,顺带把那些被除名、心怀怨怼却又不敢明着对抗的博士们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


    霍彦推行新政的阻力顿时减轻不少。他稳坐高台,只需把控方向,任由东方朔在前台兴风作浪,朱买臣在后方默默梳理,自己则效圣人,垂拱而治,气定神闲。


    弹幕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悠闲,也是知道了对比大司农署,可能太学真是霍彦来休息的地方。


    然而,霍彦不急,有些人却坐不住了。


    被除名的,可不只是博士,还有学生。


    那些无故缺席的学子,多是长安城中列侯勋贵家的纨绔子弟。他们平素在太学就只是挂个名,混个出身,何曾想过真会被扫地出门?消息传回各家府邸,顿时炸开了锅。


    真正有些手段、门路的列侯,早已将家中出色子弟塞进了更接近权力核心的侍中行列。太学除名,对那些顶尖勋贵而言,虽损颜面,却非伤筋动骨。


    但对于一些日渐式微、或本就根基不深的列侯之家,这打击可就大了。太学再不济,也是目前朝廷选官的重要途径之一,尤其是对非嫡长子而言,更是子弟结交人脉、镀金扬名的关键场所。一旦被除名,等于断了自家孩子一条重要的晋身之阶。


    自家孩子是不争气,可在他们看来,这无缘无故就被除名,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岂能甘心?


    找天子刘彻告状?他们没那个胆子,且不说霍彦自己简在帝心,告了多半自取其辱。就说他兄长霍去病,那在长安,谁人敢惹?


    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压着自家那哭丧着脸、百般不情愿的逆子,备上厚礼,前往霍府服软,希冀能挽回一二。


    这一日,霍府丝竹悠扬。霍彦直接凑了一桌,宴请这些登门道歉的列侯及其子弟。


    宴席设在后花园临水敞轩之中。轩外秋菊怒放,金桂飘香。


    轩内铺陈华丽,鎏金博山炉吐出袅袅青烟,清香袭人。水榭边甚至还搭了戏台,场面热闹。


    霍彦更是亲自在轩外迎候,笑容温煦,言语谦和,与每一位到来的列侯寒暄叙礼,态度之亲切,仿佛昨日在太学挥笔除名的不是他本人。


    席间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葡萄美酒、佳酿管够。


    霍彦谈笑风生,与列侯们谈论些长安趣闻、风物人情,气氛融洽得如同老友聚会,看不出半分昨日的强硬与肃杀。


    席间,列侯们交换眼色,心中暗喜。


    霍侯如此和气,莫非有转机?”


    几个纨绔子弟早忘了来意,只顾品评美人美酒。


    啧,霍侯的酒就比我们喝的好些。


    唯有在侍立角落的李叔越看那些列侯越觉得傻。


    他家主君什么时候会收回成命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几位心急的列侯互使眼色,终于按捺不住,借着敬酒的机会,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自家孩子被除名之事,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左一句犬子顽劣,冲撞君侯,实乃家教不严,还望君侯海涵、右一句求君侯看我薄面,念其年幼无知,乞求网开一面,必当严加管教。


    霍彦端着玉杯,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赔礼道歉,脸上笑容依旧,却只是摇头不语,那双杏眼在酒气氤氲中显得格外清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众列侯见他如此反应,心中更是忐忑,摸不清这位年轻君侯的深浅,只得硬着头皮,将姿态放得更低,好话说尽。


    霍彦终于放下酒杯,轻轻一笑,如同秋日湖面漾开的涟漪,清凌凌的,带着入骨的凉意。


    他目光扫过那些跟着父亲前来、此刻大多眼神躲闪、坐立不安的纨绔子弟,其中不少人年纪与他相仿甚至更大。他盘腿坐直了身子,宽大的袍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皙有力的手腕。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声音清朗地开口。


    “诸位兄长拳拳爱子之心,彦感同身受。来寻我,自然有诸位的道理。”他顿了顿,“然则,我既承陛下信任,署理太学,自当为社稷取贤,为陛下选材,也不好擅自为你等行方便!”他抬手虚按,止住又想开口的列侯们,语气温和,“这样吧,我给诸位兄长一个面子,也给这些贤侄一个机会。”


    他目光灼灼地盯住那群纨绔,“我出一题,只要你们能当众答得令我满意,明日便可重回太学!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下来,连戏台上的人都识趣地停下了动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霍彦身上。


    霍彦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润了润喉,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诵道,“《礼记·王制》曾有云: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那些脸色开始发白的纨绔子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诘问。


    “那农工算三科,算得上这疑众之术吗?”


    “尔等父兄来寻我,想必尔等皆身负真才实学,非是那等不学无术之徒!既有真才实学,我太学岂有不收之理?”


    霍彦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唇角那点小红痣在灯火下仿若跳动的小火苗。


    “来!与我说说!尔等于此,有何高论?有何见解?尽可畅所欲言!”


    死寂!


    一片死寂!


    方才还觥筹交错的敞轩,此刻落针可闻。只有秋风穿过菊丛的细微声响,以及博山炉中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那些列侯子弟,平日里斗鸡走狗、飞鹰走马是一把好手,何曾认真读过几天书?更遑论这等涉及治国理念、儒学经典的深奥命题。一个个面如土色,冷汗涔涔,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食案里,哪敢与霍彦对视。有些人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连《礼记》原文都背不全,更别说阐释辨析了。


    杀?什么杀?《礼记》是啥?王制又是啥?完了完了……


    一个纨绔脸色惨白,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父亲,嘴唇无声地翕动,“父,他在说什么,救我……”


    其父,一位鬓角微霜的列侯,脸上青红交加,羞愤交加,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在心里暗骂:不争气的东西!平日叫你多读些书!问父,父也不知道!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霍彦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冷峻。他缓缓坐直身体,此时的沉默却比刚才的诘问更让列侯们无地自容,如同一个巴掌狠狠扇在每一位列侯脸上。他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交加,却又哑口无言。


    霍彦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厉声斥责,只是用最温和的语气,最讲道理的方式,将他们不成器的儿子,钉在了无才无德、不堪造就的耻辱柱上。再想求情,已是自取其辱。


    就在这难堪到极致的时刻,敞轩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材瘦削、面容奇崛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眼神锐利的老者,未经通报,径直闯了进来,腰间佩着金印紫绶,气势凛冽,正是以“推恩令”瓦解诸侯、权倾一时却也树敌无数的主父偃!


    主父偃的到来,如同在即将凝固的空气中又投入一块寒冰。


    他目光扫过席间众人难堪的脸色和霍彦平静的面容,心中便已了然。他本以为是霍彦单独宴请他,却不想撞上这么一出闹剧。他冷哼一声,也不搭理霍彦,自顾自寻了个空位坐下,那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让本就尴尬的列侯们更是坐立难安,如坐针毡,生怕被主父偃瞧不顺眼,找事。


    有主父偃这尊凶神在侧,谁还敢再多留?


    众列侯也顾不上颜面了,纷纷起身,对着霍彦和主父偃胡乱拱了拱手,连场面话都说不利索,便拉扯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狼狈不堪地匆匆离去。


    转眼间,热闹的敞轩便只剩下霍彦、主父偃以及侍立的几名侍人。


    主父偃这才抬眼,冷冷地瞥了霍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什么看?老夫脸上有花?”


    借他吓唬人的霍彦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粲然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瞬间驱散了方才的冷冽。


    他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到主父偃身边,竟像个孩子般,自然而然地牵起主父偃右手,将其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撒娇的亲昵。


    “亚父——”他拖长了音调,眼波流转,竟有几分委屈,“何以只看戏,不看春和?”


    主父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一愣,随即嫌弃地想把手抽回,却被霍彦紧紧攥住。霍彦凑得更近,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醒,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亚父,推恩令已经把诸侯王拆完了,陛下的目的达到了。他不需要一个手段酷烈、得罪了几乎所有宗室勋贵的谋主在身边日夜提醒他的冷酷。”他直视着主父偃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亚父,你该退了。”


    话语外,大戏唱起。


    众生悲欢。


    敝轩内。


    “休要多言!”


    主父偃猛地抽回手,那张因常年殚精竭虑而更显嶙峋的丑脸上,唯有那双眼睛爆发出骇人的光,如同受伤的孤狼,“我一策胜万策,自诩千古第一阳谋!助陛下收天下权柄于掌中!为何要退?老夫还能为陛下再献良策!”


    “因为没有用了,亚父。”霍彦贴近他,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您没有新的、足以打动陛下的奇策了。这个时代,需要的是新的东西,新的面孔,新的……玩法。”他轻轻摇头,“您该给更合陛下心意、也更能适应新局的人,挪位置了。”


    你比我了解我们的陛下。


    这话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主父偃最深的恐惧。


    齐王那次事件,陛下就已经流露出放弃他的念头,是霍彦,在关键时刻劝下了他。但这被赤裸裸点破的无用和过时,依旧让他心如刀绞,愤怒、不甘、还有那深藏骨髓的恐惧。对失去权力、跌落尘埃、重回那父嫌母厌、受尽世人白眼与嘲笑的卑贱岁月的恐惧!


    他拼命往上爬,用尽一切手段,终于位极人臣,难道那根维系着他高高在上的丝线,真的就要断了吗?


    他主父偃聪明一世,他看不清吗?只是当局者迷。


    主父偃死死地盯着霍彦,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良久,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喉头滚动,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托付与绝望。


    “吾若死,托于汝,可好?”


    阿言,可为我收尸矣?


    他不会退!他死也要脏刘彻一身血!也要让那些厌恶他、嘲笑他的人付出代价!他主父偃的一生,要的就是轰轰烈烈,万众瞩目!才不要像郑当时与汲黯那样,黯然退场,门庭冷落!


    霍彦没有回答他关于“死”的托付。他拿起酒壶,为主父偃斟满一杯美酒,递到他唇边,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亚父,饮胜。”


    一杯又一杯。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灼烧着五脏六腑。


    主父偃不知是醉了,还是清醒着。


    他没骂刘彻无情,因为他早已看透。他只是恐惧那深渊。


    霍彦看着眼前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混杂着刚强与脆弱的复杂光芒,终于放软了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恳求。


    “因为我不想你死。”他的眼睛很亮,“所以亚父,请你为我到太学来吧。”


    他微微偏头,露出一个近乎纯真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对主父偃明确地表达自己要什么。


    其实以他的能力根本不需要再加一个主父偃。


    他只是如多年前一样,保住他。


    活着!亚父!吾为汝谋!


    “那些太学博士,说话都掉书袋得很,满口之乎者也,动不动就抬出圣贤压人。我管不住,也懒得跟他们费那些无谓的口舌官司。”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主父偃略显僵硬的身体,声音低沉而坚定,“亚父,我有万千宏图,欲在太学施展,欲为大汉育真才!您得护着我啊!您说您护短,您会护着我。”


    他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果决。


    “我只劝一次,你知道,我的手段的,你不退,我有的是办法。”


    半是威胁,半是撒娇。


    主父偃的身体在霍彦的拥抱中,从僵硬到微微颤抖。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霍彦真心要护他周全。


    他想起当年自己对这个聪慧早熟的霍家幼子的相遇相护。


    他是真喜欢霍彦,原来不止他记得啊!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他抬起手,生涩地、却有力地回抱住了霍彦。


    口上却不留情。


    “哼!”


    他推开霍彦,努力板起脸,掩饰眼中的动容,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刻薄,“连那群只会掉书袋的老蠢货都搞不定,还得老夫出马?看来我主父偃下半辈子,是注定要为你这臭小子操心劳碌了!”


    霍彦闻言,笑得更加灿烂,唇角的小红痣在灯下熠熠生辉,意气风发,“那亚父且为我操心一辈子吧!”


    在霍彦心中,主父偃是除却卫青与霍去病外,最信任、也最亲近的人。


    哪怕世人皆道主父偃声名狼藉、刻薄寡恩、酷吏鹰犬,但在霍彦心里,在真正的危机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最珍视的幼子霍嬗托付给主父偃。


    因为他知道,其他人会因利益及威压放弃,但主父偃一定会护着他。


    霍彦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刘彻要杀主父偃,他一定会不顾体统,不顾前程,在金殿之上为他据理力争,为他求情,为他收尸。


    这声父才不白叫。


    主父偃护他,他霍彦拼尽全力,也要帮主父偃从权力的漩涡中全身而退,让他好好活着,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过好一生。


    因为,主父偃对他,真的很好很好啊。


    主父偃,退了。


    这位一生以智谋游走于权力巅峰、深谙急流勇退之道却总在关键时刻忍不住再搏一把的传奇人物,最终还是在霍彦的推动或者说胁迫下,以一种并不算太激烈的方式,向天子刘彻递交了辞呈。


    刘彻的反应平淡得近乎冷酷。没有一句温言挽留,没有一丝功勋追忆,只有一份程式化的恩准和一份算得上丰厚的赏赐。


    帝王心术,凉薄如斯。


    消息传开,曾经门庭若市、车马塞巷的主父偃府邸,瞬间门可罗雀。趋炎附势的门客食客,如同嗅到危险的鸟兽,一夜之间散得干干净净。


    诺大的府邸,雕梁画栋依旧,却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廊和满庭寂寥的落叶。秋风卷起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堆积在阶前廊下,更添无限凄凉。


    主父偃独自一人站在中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黄叶,形单影只。


    往日的煊赫、权柄、算计、风光,都如同这落叶般,被无情地扫进了角落。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被抛弃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气得要死,就不该听霍彦的,就该把那些死东西全部弄死再辞官。


    日天个腿,敢背叛老子!


    “负我者……皆可杀!”


    他盯着满地的落叶,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寒光,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带笑的声音打破了庭院的死寂。


    “亚父!”


    主父偃猛地回头。只见霍彦一身素净,外罩一件墨色大氅,正斜倚在连接前厅的回廊朱漆圆柱旁,笑吟吟地看着他。


    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笑容温暖而明亮,与这满庭萧瑟格格不入。


    “上你门再不用挤了,多清净!”霍彦一边笑着,一边走过来,顺手拂去主父偃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自然亲昵,“看这些劳什子落叶作甚?没得添堵!走,我新酿的蒲桃酒,极好,李小妹今日又排了舞,儿请客,今日不醉不归!”


    “张汤那边,我去说了。你悠着点就行。”


    看着霍彦那毫无阴霾的笑脸,主父偃胸中那股翻腾的怨气与悲凉,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他看着少年人明亮的眼眸,再看看满地的落叶,再也绷不住脸上强装的冷硬,忽然就扯开嘴角,低低地,继而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


    一老一少,在这空旷寂寥的庭院中,相视大笑。


    为此刻,该浮一大白!


    主父偃终究是主父偃。那刻在骨子里的狠辣与记仇是不变的。


    他缓过劲来,立刻便去找了那位以执法严酷闻名的廷尉张汤告状,状告他昔日的门客,仗着他的权势,在地方上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种种罪行!


    霍彦提前与张汤打了招呼。张汤心领神会,顺水推舟,将此事交给了手下同样以酷烈著称、正急于立功表现的杜周去办。


    杜周雷厉风行,手段酷烈。那些昔日作威作福的门客,很快便被查了个底朝天。仗势欺人、强占民田、包揽词讼、甚至草菅人命。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杜周毫不手软,按律严惩,该杀的杀,该流的流,该黥的黥。一时间,长安震动,为杜周在民间狠狠刷了一波“刚正不阿”、“为民除害”的清名。


    霍彦借力打力,一石数鸟。


    主父偃在府中闻报,哈哈大笑,“负我的狗东西,都去死!”


    尘埃落定,霍彦立刻以“太学亟需大儒坐镇,梳理经义,教导后进”为由,上表奏请征辟主父偃为太学博士仆射,退休反聘为国尽忠。


    霍彦的手段和如今太学被整顿后的气象,加上主父偃虽退但余威犹在,尤其是他自己清理门户的震慑,朝中竟无人敢公开反对。那些被除名的博士虽有不甘,私下串联想闹腾,但霍彦根本无需亲自出手。


    早年也是苦读出身的主父偃一到太学,以其渊博学识、犀利口才、以及浸淫朝堂多年练就的权谋手腕心性,对付那些只会掉书袋的老博士,简直是降维打击。


    他根本不需要像东方朔那样插科打诨,只需端坐堂前,引经据典时字字如刀,剖析利害时句句诛心,谈笑间便能将反对者驳得体无完肤,冷汗涔涔。


    若遇冥顽不灵、暗中使绊子的,他只需轻飘飘一句“听闻近日正在追查某地学田侵占之事……”便足以让对方魂飞魄散,噤若寒蝉。


    再加上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专门负责“搅浑水”、制造混乱让主父偃精准打击的东方朔。


    这两位大神一正一奇,在霍彦的牵头下,虽然彼此看不上,但配合默契,把个太学搅得天翻地覆,那些老博士们被整治得欲哭无泪,欲罢不能。


    主父偃甚至搞了个太学版小推恩令:允许那些被除名的博士门下,有真才实学且愿意留下的弟子,代替其师父的位置!


    此令一出,太学内部瞬间充满了尊师重道名义下的精彩背刺与跳槽,师徒反目,同门相争,热闹非凡,彻底瓦解了旧博士集团抱团反抗的可能。


    朱买臣跟在主父偃身边学习处理这些人际关系,常常因手段不够毒辣、脸皮不够厚而被主父偃嫌弃得直翻白眼。


    霍彦则乐得清闲,整日垂拱而治,只在藏书楼整理典籍,或与农学、算学博士们探讨实务。


    就算偶尔有纠纷闹到他面前,他也只是笑眯眯地“各打三十大板”,当然,最后吃亏的多半还是那些想闹事的老博士。因为主父偃根本不屑于亲自下场跟他们纠缠。


    看着太学气象一新,诸生皆被整肃得老老实实、开始专注于学业。


    霍彦终于觉得满意了。是时候,为太学注入真正的新血,向天下昭示他的教学理念了!


    深秋,霜华渐重。


    太学宫门前那两株高大的古槐,叶子已落了大半,遒劲的枝干直指苍穹。


    霍彦大张旗鼓,在太学宫最显眼的告示墙上,亲手贴上了一道素绢书写的告示。


    太学博士祭酒霍彦谕告天下士子文


    [盖闻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辟雍钟鼓,所以养贤俊、明教化也。今彦承乏太学,观庠序之教,或有未逮。察俊乂之途,犹虑壅塞。岂可使圣朝文教,蔽于门户。天下英才,困于蓬蒿?


    彦虽不敏,敢效先贤坐而论道之遗风。谨择吉日,于太学东苑辟雍之台,设席五日。自十月乙卯始,至己未日止,每日辰时至申时,敞开太学宫门。


    凡我大汉子民,无论贵贱,不分士庶,但怀经义不解之惑,心存古今兴替之思,胸怀治国安邦之策,皆可亲赴辟雍玉台之前,当面质询!


    彦当虚席以待,竭其驽钝,与诸君切磋琢磨,共探圣贤之微旨,同求经世之良方。


    太学之门,自此广开。但有一技之长,一得之见,皆可叩问。非为虚名,唯求真才;不尚空谈,务求实用。愿与天下士子共勉之!]


    霍彦的文采少有,这道告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泰安侯要在太学公开讲学?坐而论道?所有人都能去问?不论出身?!”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日之内便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官署民宅。


    霍彦是谁?是平定水患、活民无数的小霍彦,是也是充盈国库的小财神,还简在帝心、圣眷正隆。如今他竟要在象征着儒家最高学府的辟雍玉台之上,敞开大门,与天下人论道,若是得了他青眼,岂非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整个长安都沸腾了!无数士子奔走相告,激动不已。江公弟子不说了,还有那些原本就对霍彦推崇备至和对太学有向往的寒门学子一听不论出身,更是将这道告示视作改变命运的机会,纷纷收拾行囊,从长安各处的逆旅、甚至从更远的郊县赶来。告示被有心人抄录,通过驿传快马和《汉青年》飞速送往大汉三十六郡。无数怀揣梦想、渴望机遇的贫寒士子,变卖家产,告别父母,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漫漫长路。


    一时间,通往长安的官道上,多了许多风尘仆仆、却眼神明亮的年轻身影。


    长安城前所未有地“拥挤”起来。


    客栈爆满,酒肆喧腾,连带着负责长安治安的中尉署都压力倍增。


    卫青哭笑不得地看着案头堆满的各处关于“流民聚集”、“治安隐患”的报告,又想起自家那个始作俑者的外甥霍彦,以及被霍彦拉去帮忙挑军事人才的另一个外甥霍去病,只得摇头苦笑,加派人手,维持秩序。


    开坛前三日,霍彦便下令开放太学宫门。


    早已安排好的博士和吏员,身着整齐服饰,彬彬有礼地引导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士子有序进入太学参观,熟悉环境,尤其是那恢弘壮丽的辟雍建筑群——中央是圆形、环水的玉台,四周是回廊水榭,可容纳数千人观礼。


    连天子刘彻也被惊动了。


    开坛前一日,他就带着卫青和霍去病,微服前来太学“凑热闹”。刘彻见惯好景,对太学的景致兴趣缺缺,觉得远不如上林苑奇伟瑰丽。


    但正路过藏书阁附近时,听到几个衣着简朴、甚至打着补丁的少年,正对着太学中的典籍发出由衷的赞叹。


    “若能日日在此观书,纵是粗茶淡饭,此生无憾矣!”


    卫青闻言,脚步微顿,坚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触动。霍去病则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少年挺拔的身姿和明亮的眼神,暗自记下几个好苗子,对身旁的舅舅低声道,“阿言说了,让我和舅舅好好挑挑,太学这边理顺了,他就另寻地方,专门建个军学,省得以后良将难寻。”


    卫青闻言,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现下兵法大多家传,武将授兵法可不常见。阿言上次还跟我抱怨,说去病你教嬗儿兵法,讲得乱七八糟,他都听不懂。”


    霍去病俊脸一垮,哼了一声,“那是他笨!我讲得清楚着呢!”


    一旁的刘彻听了,也轻哼一声,带着点酸溜溜的意味:“你都有为师讲学的帖子,朕怎么没有?阿言眼里还有没有朕?”


    霍去病闻言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舅舅也有!凡是朝中有头有脸的,阿言都送了帖子!您没有,得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还不是您平日太刻薄,得罪他了?”


    卫青在一旁忍笑。


    “你!”刘彻气得牙痒痒,“逆子!存心气朕是不是?”


    霍去病冲他做了个鬼脸,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怪不得阿言不喜欢您。看,在这圣贤之地,张口就骂人‘逆子’,实在不堪,有辱斯文!”


    “你……!”刘彻正欲发飙,却被检票的太子刘据拦在了藏书阁门口。


    刘据身后跟着一大群小伙伴:左边是霍光,右边是卫伉和张贺,后面还跟着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勋贵子弟。


    小太子板着脸,一本正经:“藏书阁乃清静重地,这是贵宾通道,无帖者不得入内!”


    他身后的少年们齐刷刷站成一排,颇有气势。


    卫青见状,立刻停下脚步。霍去病却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中的两张帖子:“舅舅,咱俩有帖子啊,走这边!”


    他拉着卫青就往里走,还不忘回头冲刘彻促狭一笑:“舅舅快些,别挡着后面的人了!”


    被自己亲儿子带着一群小萝卜头拦在门外的刘彻,脸都绿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在卫伉这孩子实诚,看着皇帝姑父吃瘪的样子,于心不忍,偷偷又塞了一张帖子给刘彻,小声说:“陛下,您用我的……”


    刘彻这才黑着脸,气哼哼地进去了。


    刘据看着父皇的背影,捏了捏卫伉肉乎乎的小脸,笑骂道:“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子!那老头得吃点苦头,懂不懂!”


    卫伉抱着脑袋,蹲在地上emo。


    三日后,深秋的清晨,寒意凛冽,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洒向太学东苑的辟雍时,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人为之震撼!辟雍中央白玉砌成的高台四周,早已是人的海洋!


    环绕玉台的回廊、水榭,挤得水泄不通。


    岸边的石阶、草地,席地而坐者摩肩接踵。


    更远处的槐树、柳树上,竟也爬满了大胆的少年。


    不仅有太学诸生,更有闻讯从长安各郡国邸舍涌来的学子、风尘仆仆自远方赶来的游学士人、身着低阶官服的年轻官吏、甚至许多布衣短褐的长安百姓!冠冕如云,青衿似海,各色斑斓的衣袍点缀其间。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放眼望去,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此情此景,竟有几分重现当年初立太学、董仲舒对策时“贤良文学辐辏京师”的盛大气象!


    数万道目光,或灼热,或探究,或敬畏,或好奇,如同实质般汇聚于那方高耸在碧水中央的白玉之台。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的清气、人群呼出的带着期待的微热湿气。


    “咚——!咚——!咚——!”


    太学宫浑厚悠远的铜钟,钟声雄浑,穿透薄雾,在偌大的辟雍上空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也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钟声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一道身影已踏着那庄严的余音,自东阶从容登临玉台。


    秋日晨光穿透高大槐树稀疏的叶隙,形成几道光斑,恰好落在那人身上。霍彦今日并未着彰显官位的深衣官服,仅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深衣,外罩一件宽大的墨色广袖长袍,玉冠束发,一丝不乱。他手执一柄白玉为柄、牦牛尾为拂的麈尾,步履沉稳。


    晨光熹微,光影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流转,雪衣墨袍,衬着唇边那一点朱砂小痣,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绝色风华,恍若天人临凡。


    青年从容行至玉台中央,那里仅设一方素朴蒲席,一张矮几。几上唯有一壶清茶,一只莹润的玉杯,再无长物。他敛袍,端坐于蒲席之上,姿态清雅,将麈尾横置于膝前。那双温和却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人潮。目光所及之处,万声俱寂。


    侍从无声上前,奉上一卷用锦缎仔细包裹的典籍。霍彦伸出骨节分明的双手,缓缓解开系带,取出《尚书》,指尖轻轻拂过书他抬首,清越的声音如同碎玉相击,不高亢,却字字清晰。


    “《大禹谟》载: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①


    他声音沉凝,带着洞悉世情的智慧:“大道精微,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学问之道,贵在切磋琢磨,以求真知,贵在知行合一,以践中道。”


    他目光如炬,再次扫视全场,唇边扬起笑意。


    “诸君!今日于此辟雍圣地,共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非为皓首穷经,寻章摘句!乃欲借先圣之明烛,照我辈之迷途;秉上古之圭臬,定当世之经纬!《尚书》者,上古帝王诰命誓训之汇编,非仅史册,实乃治国安邦之圭臬,修身立命之根本!其言简,其意赅,其理宏深,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他稍作停顿,声音清亮。


    “五日之期,诸君!凡有经义不解之处,古今兴替之思,治国安邦之惑,农工算律之疑难——”


    “皆可登台!当面相询!彦,虽不敏,必竭诚以对,倾囊相授!”


    来吧,让我见见天下英才!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唯余风过林梢的沙沙声,以及玉台边缘青铜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笔直地飘向湛蓝的秋日晴空。


    讲学,正式开始!


    霍彦端坐蒲席,气定神闲。他展开《尚书》,指尖停留在开篇《尧典》之上。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①” 他随即解释道:“此乃述帝尧之盛德。钦明文思安安,言其敬慎明达,谋虑深远,性情安和。允恭克让,言其诚信恭谨,能谦逊礼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言其德泽如日月光辉,照耀四方,通达天地,感格神明。”


    台下众人,尤其是那些听闻霍彦只重“杂学”的老博士们派来打探的弟子,原本心中存疑。此刻一听霍彦开篇便直指《尚书》核心,解释精准,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丝毫不逊于任何经学大家,顿时肃然起敬,心中那点轻视烟消云散,渐渐沉浸在他所描绘的圣王气象之中。


    霍彦广袖微抬,麈尾轻扬,“帝尧之圣,首在克明俊德。②何谓明俊德?并非独善其身,更在知人善任,推位让贤!” 他目光扫过台下,带着一些期许:“又言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②此乃由近及远,由亲及疏,以德化育,终至万邦协和!亦是告诫后世为官者,心存至公,举贤任能,恩泽黎庶!”


    此时,一位坐在前排、身着青衿的年轻学子起身,对着玉台方向恭敬地行了一个揖礼,声音清朗地问道:“敢问君侯,《尧典》言亲九族,此乃人伦大义。然古语亦云大义灭亲。若九族之中,有蠹虫败类,贪赃枉法,危及社稷根基,当如何权衡亲亲之私与大义之公?请君侯解惑。”


    此问直指伦理与法度的核心矛盾,颇有深度,台下顿时一片寂静,无数目光聚焦于霍彦。


    霍彦刚解决这一难题,闻言神色未变,眸中反而闪过一丝赞许。


    “问得好!《尧典》所言亲九族,其旨在睦,在协和!然此睦与和,绝非无原则之苟且姑息!”


    他引经据典,掷地有声,“舜帝继位,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③此四凶者,或为前朝重臣,或为皇亲国戚!舜帝又何尝因其亲故旧谊而稍加宽宥?”


    他环视全场,温声道,“圣王亲亲,更重大义!整肃门庭,清除败类,保家族清誉,护社稷安宁,此乃更深之亲,更大之德!岂是乡愿苟且、因私废公者可妄论!”


    这个答案他想说很久了。


    一席话,引圣王诛四凶之铁证,将大义置于亲亲之上,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那提问的学子心悦诚服,再次深深一揖:“学生受教!谢君侯解惑!”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赞叹与钦服之声。经此一问一答,场中气氛更为热烈。


    这五日讲学,端的是酣畅淋漓,高潮迭起。


    霍彦才思敏捷,学识渊博,远非拘泥一经一典。


    他从《禹贡》的山川地理讲到《洪范》的治国九畴,从《吕刑》的律法精神旁征博引至当朝盐铁均输的经济之策。言辞犀利简练,才藻新奇而不浮华,遣词老辣精准。


    他论“德主刑辅”,强调教化根本。析“任贤使能”,痛斥门阀之弊;讲“厚生利用”,力倡农工为本。每每提出观点,总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思辨的涟漪。


    台下诸生越聚越多,情绪高涨。往往一人登台发问,其疑难点破,立刻引发数生共鸣,起身追问或补充,形成众人论辩。


    霍彦端坐玉台,面对这些来自天南地北、背景各异、却大多胸有丘壑、言之有物的年轻学子,如同酷暑畅饮冰泉,眉宇间始终带着欣悦的笑意,应对自如,更是妙语连珠。


    爱之爱之。


    最后一日,辰时。霍彦干脆弃书卷于一旁,命人在玉台之前高悬起一幅巨大的《禹贡九州山川舆地精图》。他立于图前,手持玉柄麈尾,浅笑温文,风华更胜往昔。


    “《禹贡》一篇,非仅述大禹治水之功,实乃上古地理志、经济志、政治志之总汇!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④” 他麈尾轻点图中连绵起伏的山脉与奔流不息的主要河流,麈尾沿黄河走势缓缓移动,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带领众人去见千里黄河。


    “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砥柱……⑤此非虚言!乃大禹率众实地踏勘,疏浚河道,导洪入海之实录!”


    他目光温和扫过全场一张张求知若渴的年轻面孔。


    “常人言说儒学,多困于章句义理,皓首穷经。然我私以为,儒学之大义,在于经世致用!学精《禹贡》,便是明山川形胜,知天下关隘险要,”他的手点向地图上的雁门、萧关等军事重镇,“方知何处可屯田实边,何处可筑塞御虏!”


    麈尾移动,点向荥阳、敖仓等漕运枢纽及胶东等富庶之地:“晓漕运咽喉,知物产丰瘠,方能因地制宜,发展民生,输赋税以强国力!此乃《禹贡》蕴含之真正要义也!儒学非是空谈几句言语,乃是为官致用之圭臬,为人修身之根本!汝等读圣贤书,当结合这万物百态,方得其中真味!”


    众生何曾听过如此将经典与现实地理、经济、军事紧密结合的讲解?


    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对儒家经典的认知被彻底颠覆和升华!原来圣贤之道,竟可以如此有用!


    霍彦轻笑,正讲到兖州土壤肥沃,贡品为漆、丝和精美织文时,突然,人群中站起一位青年。他面容黧黑,指节粗大,一看便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所致。一身粗布短褐上甚至还带着未干的泥点,显然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而来。他满面风霜未褪,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光芒,对着玉台方向,用带着浓重兖州口音的官话,扬声问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君侯!圣王禹迹已邈!纸上山河虽好,然我兖州父老,世代饱受河患之苦!昔年黄河岁岁怒号!浊浪裂堤,屋舍尽毁,良田化泽国!百姓流离失所,溺毙者不计其数!哭声震野,饿殍载道!此等惨状,岂是《禹贡》一句可蔽之!”


    寥寥数语,惨烈景象如同血泪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叹息。那青年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崇敬。


    “然学生亲眼所见!元光年间,君侯年少,亲赴兖、豫水患重地!整整三月!栉风沐雨,踏遍两岸!泥浆没膝,蚊蝇如云!与河工同食同寝,日夜督工!方有束水攻沙之良策,驯服黄龙!现今兖州虽年年涨水,却不见昔日之景,百姓稍得喘息!闻得君侯讲学,学生自衮州而来,跋涉千里,一为代兖州父老,拜谢君侯活命之恩!”


    说罢,他对着玉台上的霍彦,便是郑重无比的三拜!


    霍彦静立图前,微微侧身,接了他三拜。待青年起身,霍彦温雅一笑,声音平和:“衮州儿郎,赤子之心,可嘉!可爱!今登台,又有何问?”


    那名青年抬起头,目光灼灼。


    “君侯!《禹贡》言兖州富庶,然河患虽暂平,此地元气未复,富庶无存。君侯曾亲历我衮州,深知其弊。学生斗胆,敢问君侯,除却治水,可有因地兴利、助民恢复之良策?使兖州重现《禹贡》所载的丰饶景象?恳请君侯指点迷津!”


    说罢,再次深深一揖。


    “好!好!好!”


    霍彦眼中赞许之色更浓,连道三声好。


    他麈尾精准点向图中兖州区域:“问得务实!立足乡土,心系民生,甚好甚好!此乃真学问,真担当!大善!”


    “兖州土质肥沃,然惧水涝,此其根本。”


    他用麈尾在图中兖州区域内仔细勾画,“治水之后,根基已固。更当兴修沟洫排涝,广植耐涝之桑麻。此乃恢复之基。” 他语气温和,带着对政策的熟悉,“想来你州官府,应已设劝农使,为乡民传授新法技艺,贷与良种籽粒。此乃朝廷定制。”


    他略作停顿,麈尾在图上黄河与济水之间虚划一道:“漆树喜阳坡高地,需择水土稳固之丘陵广植,此乃漆丝之源。” 随后又指向兖州内陆:“蚕桑之利,重在推广新法育蚕,选育良种,提升丝质,方能织出精美织文,行销四方。”


    霍彦的目光仿佛穿透地图,看到了兖州的未来:“我更有一念,欲沟通济、泗,拓一水道,连接鸿沟,为你州物产直通河洛、关中,拓开商路。”


    他麈尾在图上划过一道更长的弧线,最终指向关中方向:“另有此渠,”他在图上仔细勾画出一个设想中的路线,“自龙门而下,引汾、黄之水,灌溉河东、河内乃至兖州西鄙。此乃千秋大计!待国有余力,国库充盈,彦必亲赴勘测,欲以此渠,换千里荒滩变沃野,换百万黎庶得饱暖!”


    他言罢,目光悠远,仿佛已看到那水渠纵横、桑麻遍野的盛景。恍惚间,晨光落在他沉静而悲悯的侧脸上,竟似神像般庄严。


    “子可愿意,”霍彦看向台下激动得浑身颤抖的青年,“待此渠勘测之时,可随我同行,再创你桑梓!”


    少年听得双目放光,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家乡复兴的希望。


    他再也抑制不住,对着霍彦的方向深深一拜,声音哽咽却洪亮:“君侯心系兖州,学生愿意!”


    台下,来自兖州或饱受水患之苦的学子们,无不眼眶发热,喝彩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霍彦笑起来,继续讲学。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竟在此时轰然裂开!一缕金金辉照在他脸上,似圣人化羽。


    “《尚书》之道,其核心在‘德,在‘中’,在‘民’!”


    “德者,非独君王之德,亦在士子之心!士子之德,在明是非,担道义,在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心存黎庶,方为真德!”


    “中者,非独权术平衡,乃循天理,顺民心!为政为学,当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意即天意!”


    “民者,社稷之本!《尧典》言‘平章百姓’,《洪范》定‘农用八政’为首,禹王足迹遍布九州为治水安民!此乃我私以为《书》之精魂!”


    众生皆有所悟。


    霍彦目光如炬,扫过台下万千年轻面孔,轻道,“敢问诸君!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台下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浪此起彼伏。


    “为光宗耀祖!”


    “为觅封侯!”


    “为求闻达!”


    霍彦微微摇头,郎朗之声,压过万籁。


    “非为觅封侯!非为夸博学!”


    “当立天地心,承圣贤志,为活万千生民。”


    他起身,玄衣广袖在晨风中展开,如同垂天之云。“亦为大汉万万年太平。”


    “愿我诸生,君子之行,且从立志始。”


    “为我万民!为我大汉!”


    言罢,他轻一拜,台下万千学子,无论贵贱,无论学派,皆热血沸腾,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跟随着呐喊!


    “为我万民!为我大汉!”


    声浪汇聚成一股改天换地的精神洪流,直冲云霄!


    霍彦连日讲学的疲惫仿佛被一扫而空,唯剩下几分意气风发。


    太学外听完全程的董仲舒突然之间的气松了。


    江公也在听,他这个学生不像他教出来的,又像他教出来的。


    “老夫胜不过你,老夫之徒是否胜你?”


    他问董仲舒,那场在天子面前的辩论,先生耿耿于怀。


    董仲舒朗声笑道,“你这老头运道好罢了,我与此子有提点之谊,他算不得你之徒!”


    江公笑他强词夺理,霍彦可不认学他。董仲舒第一次被江公噎住,乐得江公大笑,“你也有今日!”


    太学外的绊嘴多的是,太学内的霍彦不再言语,对着下方沸腾如海、信仰如潮的人海,对着天下汇聚于此的瞩目,轻轻拂袖又一拜。


    旋即,从容转身,步下玉台。玉佩随着他沉稳离去的步伐,发出清越而冷冽的叩击声。


    他为新生的太学敲定第一声!


    今日过后,若论尚书,必言霍彦!


    身后是万千学子狂热呐喊的余音。


    太学气候大成!


    霍去病的马车,就停在太学宫最僻静的后门外。这位横扫匈奴、名震天下的冠军侯,竟也耐着性子,在马车里听了整整五日弟弟的讲学。


    像他这样“陪读”的家长,在长安并不少见,整个帝都都被霍彦这五日讲学彻底惊动。不过,能驾车直入太学宫禁地接人的,唯有他霍去病一人。


    后门吱呀一声轻响。


    霍彦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眉宇间充盈着夙愿得偿、大展宏图后的意气风发。


    早已等候多时的李叔,快步迎上,将手中厚实的玄色貂绒大氅仔细地给霍彦披上,系好带子,低声道:“君侯在车里等着呢,等了许久了。”


    霍彦踩着精巧的小凳子上了马车,掀开厚厚的锦帘,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钻了进去。车厢内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他抬眼一看,不仅霍去病在,连霍光和霍嬗也在。


    “阿兄。”他唤了一声,又看向霍光,“小光。”


    霍去病没说话,直接从一个温着的小提梁壶里倒出满满一杯深褐色的汤汁,塞到了霍彦冰凉的手里,语气不容拒绝:“快喝了,驱驱寒气。”


    杯中是熬煮得浓浓的姜枣茶,辛辣中带着甘甜。


    霍彦捧着手炉般的陶杯,依言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脚顿时活络起来。


    “同样是读书,一个先生,你怎么比我强这么多了。”


    霍去病看着他喝,发出疑问,顺手揉了揉霍彦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顶。


    “我家春和就是聪慧过人。”


    《世说新语》中多次出现“我家安石”的表述,霍去病的我家春和倒真类这书里的“我家安石”了。


    霍彦咽下姜茶,暖意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闻言笑道:“那骑射冲锋,同样是一个先生,阿兄你把我按在地上打十个来回不带喘气,我又找谁说。”


    他故作忧愁,“我家绥之就是这般天神临凡。”


    霍去病被他逗乐了,哈哈一笑。


    霍彦喝完姜茶,霍去病又把手边一个暖烘烘的鎏金铜手炉塞进他怀里。霍彦便抱着手炉,身体放松地靠在舒适的锦垫上,和旁边的霍光、霍嬗轻声说话。


    霍光的眼睛亮得很,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随身带来的书囊,抽出几卷竹简,显然是霍彦讲学时提到的内容。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蹦出来,从《洪范》九畴的关联到《禹贡》中某处地理的今昔对照,问得又快又急。


    霍彦虽然疲惫,但看着他如此好学,心中欣慰,强打精神,一一耐心解答,引经据典,深入浅出。霍光听得入迷,翻着书,正欲再问一个关于“五行”与“五事”对应的问题,话还没出口,就被霍去病抬手拦住了。


    霍光疑惑地看向兄长。霍去病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霍彦的方向。


    霍光顺着目光看去,只见霍彦已经抱着暖烘烘的手炉,裹在厚实的大氅里,头歪在车壁柔软的靠垫上,呼吸均匀绵长,不知何时,竟已沉沉睡去。


    连日殚精竭虑的讲学、应对,此刻放松下来,巨大的疲惫终于将他彻底淹没。


    霍去病看着弟弟沉睡中依旧难掩倦意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动作极轻地拿过一张柔软的羊毛小毯,小心翼翼地盖在霍彦身上,仔细掖好被角。然后对车夫低声吩咐:“慢些走,稳当点。”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太学宫。车轮碾过铺满落叶的长安街道,发出沙沙的轻响。晚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落叶,在车窗外纷纷扬扬。


    温暖如春的车厢内,炭盆散发着橘红的光,手炉暖意融融,霍彦睡得昏天暗地,不知西东,眉宇间那指点江山的意气,化作了沉睡中的恬静。


    霍去病靠在对面,目光落在弟弟熟睡的脸上,轻声说了句狂话。


    “人皆道我卫霍只识弯弓扬鞭,我之幼弟,幼年即学文,刻苦数年,今日天下便知,诸生才再高,也不过我阿言。”


    这话说得任性狂妄。


    他说罢,就用手抹了一下嘴唇,轻笑,声音低却极畅快。


    长安寄客三千,天下谁人不识你与我!


    第125章    大结局下


    深秋的长安, 天高云阔。太学府邸的朱漆大门前,车马如龙,冠盖云集。庭院中古老的槐树已染上金黄, 落叶铺满青石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学子们身着深衣, 或三五成群激烈辩论, 或独坐廊下苦读简牍,空气中弥漫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五日讲学之后,霍泰安之名, 再次如惊雷般震动朝野,引得无数学子心驰神往。


    太学此番招生,盛况空前,堪称大汉立国以来难逢的文教盛事。人流如织,几乎要将太学的门槛踏破,其中十之七八,皆是慕霍彦之名而来。


    霍彦见此形势,立马又贴告示, 太学即日招生,凡入我太学者,食宿全免!岁末段考优异者,更有机会,得见天子!


    他这一手让太学直接变科举预备班加天子门生直通车,并且穷也不要紧, 知识改变命运,你只要优秀, 包吃包住还包见皇帝。


    你进来, 也不用担心是不是会被排挤, 我太学的先生都不怕事。


    太学是为官之校,与他普及的基础教育不同,在他执掌之下,绝不可鱼龙混杂!


    “入我门墙,必经考核。”他语调平缓,“若胸无点墨,大字不识,纵有冲天之志,太学亦不敢纳之,恐误国误民。”


    此告示与此言一出,不少寒生也没有离开长安,就等着招生。霍彦每天美滋滋的准备卷子,他的印刷厂连日不停,递了上万张卷子。


    弹幕觉得他整个人松驰的像只猫儿,每天瞎逛,跟着这个说一句,跟那个聊一头的,直到那三道题一出,弹幕这才知道,他小子是真敢写,前面搞了几个截句,后面直接不装了。


    三道试题,问策天下诸生。


    一曰钱粮赋税,国之命脉,何以丰盈?


    二曰冠军侯、大将军昔年如何慑服诸胡?今又当如何?


    三曰何解民之饥谨?黎庶冻馁,根源何在?良方安出?


    半月大试,累卷盈万。


    霍彦并太学所有饱学博士,连日挑灯夜战,审阅答卷。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们或蹙眉、或叹息、或无奈的神情,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忙碌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清香。


    霍彦时而蹙眉沉思,提笔在简侧批注。时而无奈叹息,将一份卷轴轻轻推到一旁。被捉来看第二篇文章的霍去病则显得更为烦躁,手指不耐地敲击着案几,偶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冷哼,就差没嘲讽出声了。


    辞藻华丽如锦绣,却空洞无物,尽是陈词滥调。


    有拾前人牙慧,拼凑成篇,俯拾皆是。


    更多的学子,只见眼前一方一隅,眼界狭窄,难窥全局。


    霍彦为太学所求,乃万花丛中最绚丽的那一株,更是那冠冕上最耀眼的明珠。


    他反复拣选,慎之又慎,案头合意的答卷不过十余篇,心中不由泛起深深的沮丧。


    霍去病比他更不耐烦,对着满桌简牍简直如坐针毡,心道还不如去杀匈奴人。


    他又拿起一份卷子,只粗粗扫了几行,便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将那简牍重重拍在案上,对着众人抬首,掷地有声地吐出四字评语:“浪费纸张!”


    其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霍彦都懵了。


    这么暴躁的吗?


    弹幕哈哈大笑。


    [病病:好浪费我弟的纸,把这个废物砍了!]


    [言言,能让去病破防的卷子,快让我看看!]


    霍彦也好奇,顺手接了过来。粗粗浏览,皱眉道:“文笔虽粗劣不堪,倒也勉强可读,阿兄何至于此?”


    霍彦被这动静吸引,好奇地伸手接过。展开卷轴,目光快速掠过那些略显稚拙的字迹,眉头微蹙:“文笔虽粗劣不堪,不想读。不过你不是不看这个的吗?”


    霍去病发出一声短促的哂笑,修长有力的食指带着怒气,重重戳在卷面一处关键论述:“阿言,看这儿!他说要把大宛和楼兰一起打了!毕其功于一役!”


    霍彦的表情有一刻空白。


    霍去病补充道,手指在空气中虚划着,“大宛在西域腹地,楼兰扼守东端门户,两国之间,隔着何止三个国家!东西相去千里之遥!戈壁沙漠,雪山连绵!这厮怕不是连舆图都未曾铺开看过一眼?”


    班门弄斧,太岁头上动土,都不过如此。


    关键是吹得华而不实,言语间又有几分扇动之意,仿佛在说卫青少智,霍去病无谋,天下他最牛,区区一个西域,他手到擒来。


    这让霍去病想起了战前动员的刘彻,不知四六。


    “这不会是陛下写的吧!”


    他急忙去看糊名,径直揭开糊名的封条,看清落款之名,歪歪扭扭的李广利。


    霍去病皱眉,“李,广,利。”


    霍彦:……


    这怎么不算被他阿兄猜中了呢?


    沉默片刻,霍去病手腕一扬,那份卷子便精准地落入了角落。


    “不录。”


    语气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


    [是二货将军李广利,哈哈哈。]


    [是贰师将军,但是二是真的,他与刘彻征大宛至今仍是佳话。]


    [出师多年,未尝一胜。这次更绝,未曾出师,先被去病KO!]


    [去病真的忍不了一点儿,给自己都整笑了。]


    [人在无语时真的会笑。]


    ……


    最终,层层筛选,优中选优,太学引入新血五百人。这五百少年英才,如初生之虎犊,带着蓬勃的朝气,踏入太学门槛。他们日后或为郡守牧守一方,或掌中枢运筹帷幄,或入军旅建功立业,几乎个个在各自领域绽放异彩,被后世人称为大汉猛人团。


    太学气象一新。霍彦再次广邀朝中百官,举行了盛大的一月讲学,刘彻也凑了进来,讲了几天儒学。


    讲学甫一结束,霍彦便大刀阔斧推行新制:舆地、度支、律令、水工农策、军事、外交六项辅学,定为诸生必修之基!考绩亦随之革新,一年分春秋两季,一季三考,分季初、季中、季末,唯才是举,不拘门第,不囿成规。


    考绩亦随之革新,一年分两季,一季三考,唯才是举,不拘一格。


    这些学生天资聪颖,根基扎实,其他学科自有博士教导,进展顺利。唯独军事一科,让霍彦包括所有人头疼不已。


    赵破奴那些人勇则勇矣,却连字都认不全几个,指望他们系统授课?仆多他们倒是能识字,可兵法,他们的兵法就是跟随将军!大将军必胜,骠骑将军必胜!


    更别提他们偶尔那些“当年我随将军如何如何,一刀下去匈奴崽子连人带马劈成两半”的牛逼,吹起来没完没了,连霍彦都怕。


    而找冠军侯霍去病来亲自讲授兵法,呵呵。


    那场面更是堪称“天马行空”。他阿兄讲着讲着,思绪便飘到了塞外的骏马如何神骏,草原的风沙何等凛冽,一场突袭需要怎样的准备。


    霍彦听完一节完整课,只觉痛彻心扉。


    就这云里雾里、跳跃如羚羊挂角的讲法,竟还有胆大的学生能向他求教提问!霍彦只能感慨:“果真是天生将种,非我辈凡夫所能及也!”


    [阿言: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心绞痛.jpg)]


    [阿言真的好无力。]


    [众学霸:虽然听不懂,但那可是冠军侯啊!问就完了!]


    ……


    无奈之下,霍彦连夜去找平阳公主,请出卫青大将军坐镇。


    平阳公主快要笑出声了,连连应下。


    然而卫青更绝,他讲如何烤塞外的羊儿,如何寻找水源,给孩子口水都讲出来了。


    霍彦猛地想起自己当年跟兄长随舅舅学兵法,舅舅也是这样,他就是这样没学出来!


    他不知道他阿兄怎么学出来的,他阿兄跟他舅舅天生将帅,可能跟他对不上轨。


    但他就知道,匈奴的羊有奶香味,很嫩,慢烤,把油脂烤化,撒些盐巴,就很好吃了!用雪水,炖一炖,也好吃。


    别问,问就是阿兄和舅舅只要去匈奴那里,天天就爱这么吃。


    尤其是他阿兄,说牵就牵,匈奴人大气都不敢喘,还得做好送上来。


    一想到自己精心培育、嗷嗷待哺的“军事小苗苗”,马上要跟他一样只知道匈奴的羊好吃,就心痛得无以复加,仿佛看到上好的璞玉有被糟蹋之虞。


    日子这么过,都跟他一样,就跟阿兄出去吃羊了,怎么得了!


    他一咬牙,一跺脚,对霍去病下了死命令:“回家!写兵法去!不要求你比肩孙武子,至少也得成个霍子传世!”


    于是,新晋的霍子霍去病,白日处理军务,调兵遣将,巡营点卯。到了晚间,则被弟弟“押”回府邸,在摇曳的烛光下,伏于宽大木案前,苦思冥想,试图将那些在战场上瞬息万变、难以言传、更多依靠本能与直觉的制胜经验,凝练成可供后人揣摩的文字。


    仅仅三天不到,一部墨迹淋漓、尚带着竹木清香的“兵法”就被他拍在了霍彦的书案上。


    彼时,霍彦正忙于在长安西郊筹建“大汉退役军人荣养中心”的琐事,乍闻兄长这么快把兵书写成,喜不自胜,如获至宝般丢下手中图册,捧起那卷书页。他深吸一口气,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满怀期待地缓缓展开。


    偌大的白纸之上,只有力透简背、狂放不羁、几乎要破纸而出的三个大字。


    快!准!狠!


    霍彦:……


    空气仿佛凝固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我这,哈哈哈哈!《霍子兵法》精髓:我是霍去病,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必胜!]


    [阿言:我等的传世经典就这?!]


    [病病:大道至简!打仗靠的是我!]


    [他天生就知道怎么打,你不信问刘彻,他对去病和舅舅都到迷信的地步。]


    ……


    “我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问你个事。”霍彦的声音带着一种灵魂深处的拷问,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一脸“快夸我”表情的兄长,“这《霍子兵法》,还有……问世的可能吗?”


    霍去病眉一挑,红唇抿了抿,随即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见过谁家将军二十多岁就窝家里写兵法的?还霍子!我才二十多岁!做那老头子事作什么?”


    “而且,就是要比敌人快,就是要比他们猛。”


    他说罢,还扬了扬下巴,“打仗,你不懂!”


    霍彦扶额,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恨铁不成钢:“要不是我怕你明年没了,现在出征,落下病根,我早凑钱把你踹到西伯利亚里开疆拓土去了!省得在这里气我!”


    霍去病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来了兴趣,目光如炬,如同看到猎物的鹰隼,“西伯利亚?是何处?比漠北更北?”


    霍彦立刻铺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在案上铺开。他提起朱砂笔,指尖在广袤无垠的北方区域勾勒圈点,最后落在一个点:“喏,便是此域。”


    霍去病凑近细看,轻啧一声,随意地跷起二郎腿。


    “哦,这儿啊。离瀚海不远,荒凉又冷清,没个趣儿。”


    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地图线条滑动,带着一丝睥睨,“不过你的图画错了,我大汉乃天朝上国,理应在天下中心。”


    他抬头看向霍彦,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那你凑线,我下次再往北边探探,看看那瀚海的尽头。”


    他言罢,把手覆在图上,随后低低笑起来。


    灯火之下,摇曳生辉。


    “天下在我手之下。”


    这话中二得很,但野性又充满生命力的霍去病,令人心折。


    长安公子,更胜天骄!


    霍彦没有接他关于中心的话茬,只是提起朱砂笔,在舆图上清晰地勾勒出那条蜿蜒向西的商路:“阿兄,你且安生些。待我们熬过那该死的明年,我绝不拦你。届时,你就在朔方等着。我去卖使臣通行证,让他们向西域、更西边去。”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只要他们敢死在出使的地界上,或是对我大汉不敬。你就立刻挥师问罪!灭国亦可,若不想灭,就把兵驻在那儿,让他们出钱粮供养!打到哪儿,就吃到哪儿!他们若想太平,就得乖乖听话,跟我做生意。”


    兄弟二人,一同笑起来,活像两个大魔王。


    当然,对于现在被盯上,未来被揉拧成受气包的西域来说,跟鬼上身也没样了。


    霍彦笑够了,顿了顿,看着兄长眼中越来越亮的光彩,又抛出一个诱饵,哄道,“若觉得陆上无趣,我在会稽郡新造了几艘大舰,用于军用。你大可带人先去西南夷练练手,司马相如那老小子还在那儿呢。”


    霍彦的家资早已化作支撑帝国运转的筋骨,不多不少,恰好能支撑起几个横跨东西的垄断组织雏形。他做这些事,驾轻就熟。


    “不过,练水军嘛,”霍彦轻道,“恐怕还是广舅舅和买臣更在行些。”


    这个想法过于狂放新奇,却精准地戳中了霍去病那颗不安分的心。他超爱!但霍彦最后那句低语,让他瞬间炸毛。


    “呵!”霍去病冷哼一声,傲然道,“区区水军!我霍去病有何不可!”。


    我也行!我也行!


    霍彦看着兄长眼中燃起的熊熊战意和不服输的劲头无奈摇头,只能点头。


    也不知霍去病悟出了什么,反正,冠军侯第二天转头就点齐人马,风风火火要奔会稽而去。


    霍彦看着窗外正呼啸的冷风和渐次飘落的小雪花,硬是把人从马上拽了回来:“你给我后年开春再去!冰封海路,你想让将士们冻死在船上不成?急什么!”


    这一开春不打紧,元狩五年便在连天的匆忙政务、军校筹办、边贸谈判中倏忽飞逝。


    霍彦最惧怕的元狩六年,终于还是来了。


    哪怕霍去病的身体已经休养的跟以前没区别了,但霍彦还是怕死。


    怕那个缠绕他心头的噩梦成真。


    所幸,太学已步入正轨。


    朱买臣被霍彦荐去任职会稽太守。东方朔与主父偃每日与那些天资聪颖又桀骜不驯的学生斗智斗勇,倒也乐在其中。


    “大汉退役军人荣养中心”在长安西郊初具规模,伤残老卒的安置抚恤井然有序,朔方郡,石页与夏侯始昌配合默契,依照霍彦的方略,将归附的匈奴部众治理得渐渐服帖,汉话渐通,汉字初学。


    盐铁官营、均田法、平准均输等新政,在桑弘羊的强力推行下,也有条不紊地深入帝国肌理。


    时间,快得让人心惊。


    开春伊始,霍彦便如临大敌,寸步不离地守着霍去病。任由大农丞的岗位空悬多日,他不干了,急得桑弘羊在大司农署衙内抓耳挠腮,天天戴着他的乌云盖顶。


    霍彦的“粘人”程度,令所有在霍去病身边不远处总能瞧见他的人侧目。


    霍去病却不当回事,阿言已经克制了,至少是自己跟着,不给他关家里,而且偶尔还能帮他处理公务。


    在霍彦的大力帮助(代笔)下,他和卫青合写的《卫霍兵法》终于艰难地产出了第一章。字字珠玑,皆是沙场淬炼出的精华。此书送入太学,除少数几个天纵奇才看得如痴如醉,不明觉厉。余者皆如看天书。打扰了,告辞!


    这何尝不是一种残酷而有效的筛选?为将者,天赋直觉,至关重要。


    春意将尽,草木葱茏。太液池水波光粼粼。霍去病依旧生龙活虎,每日校场演武,纵马长安,蹴鞠马球,一个不落,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


    然而,一则急报如同惊雷,炸响了看似平静的长安。


    天子刘彻,病于京郊鼎湖宫,沉疴不起,宫中御医都没办法,竟至要托孤的地步。


    太子刘据骤然被推至台前,日日随在霍去病与霍彦身边,学习监国理政。少年太子眉宇间稚气未脱,却已染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忧色。


    霍彦探过刘彻的脉象,那紊乱而虚浮的搏动印证了他的猜测。他用力压下唇角,怕自己掩饰不住那如释重负中又夹杂着一丝隐秘快意的上扬弧度。


    好姑娘,他在心里赞道。


    卫青忧心忡忡,私下问起神医淳于缇萦的下落,霍彦只摇头:“自上次为我与兄长诊治后,便云游四方,不知去向。”


    他言罢,又拍了拍卫青的手。


    “舅舅更应保重自己,现下国势不明,太子尚幼,”他望着卫青杏眸中的疲惫与悲伤,轻轻叹了口气,“我会尽力寻找淳于夫人的。”


    殿内,方士的祈祷多日不歇。


    刘彻时而昏沉呓语,时而清醒片刻。


    一月午后,他神志稍清,挥退了所有屏息侍立的内侍宫人,只留下卫青一人。龙榻之上,锦被华衾也掩不住他面色的灰败与衰颓,他握住卫青的手,气息微弱如游丝。


    “仲卿,朕恐不久于人世矣,太子年少,托付于仲卿。卿当多加训诫……”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紧紧锁住卫青,“卿也要……顾好自己……”


    卫青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光滑的石砖上,“陛下,陛下洪福齐天,定能。”


    仲卿,朕都交给你啦。


    话语中,是数十年君臣相得、从未疑猜的信任与不舍。


    刘彻负尽天下人,却独独未曾负过卫青。


    刘彻颤抖地伸出手,想为他拭泪,却力不从心:“朕……不能再护着你了,朕在茂陵等你,你……不必着急,来寻朕……”


    其实想要你殉葬,想要皇后殉葬,甚至想要去病与阿言去殉……


    就像虎王在落幕时要杀一只足够强壮的猎物,来展示自己的强壮。濒死的帝王想毁灭一切,想带走一切自己的爱物。


    只是人本草木,临了临了,舍不得了。


    舍不得你们,也舍不得大汉。


    大汉,也托付给你啦。


    “太子若负你…,”他未言,已有浊泪,“朕不能…护你了。”


    他最后只怕眼前这位为他撑起半壁江山的将军落得韩信的下场。


    哪怕他知道这不可能。


    卫青心如刀绞,他不愿再听这诀别之言,猛地抽出腰间御赐的宝剑,“锵啷”一声横在自己颈上,锋刃瞬间压出一道血痕!


    他双目含泪,决然道:“陛下休言!陛下快喝药!陛下若去,臣卫青,今日便随陛下同去!”


    “仲卿!放下剑!”


    刘彻目眦欲裂,挣扎着要从榻上爬起。


    “陛下——!”


    卫青脖颈鲜血渗出,却丝毫不退。


    君臣二人,一个形容枯槁,挣扎着往床下爬,想要阻止;一个以死相逼,脖颈染血,情状凄厉。


    殿内一时哭喊吼叫,情状凄厉。


    恰在此时,殿门被猛地推开!


    闻讯赶来的霍彦和霍去病冲入殿内,见此情景,真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


    [这是什么大型古装催泪(狗血)剧现场!影帝级表演!]


    [第一次看猪哭得伤心。]


    [如果杀了刘彻,那舅舅也去了,那么我们杀了舅舅?]


    ……


    霍彦一时怔在原地,已知我纵容刘彻去死,但天塌了!地陷了!我舅舅要殉葬,我送不送刘彻去死!


    日了狗了,刘彻下了什么迷魂汤!可恶!老不死的,可恶!


    我TM!


    “舅舅!”


    “陛下!”


    霍彦在发愣时,霍去病反应极快,已经厉声指挥吓呆的内侍扶住摇摇欲坠的刘彻,另一边死死按住卫青持剑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他颈间伤口。


    “这又整哪出儿啊!”


    急怒攻心,加上刘彻命不久矣,连日担忧操劳,霍去病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气血翻涌,“噗通”一声,竟也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去病!”


    刘彻和卫青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呼,那声音配着方士的念经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更添凄惶。


    霍彦见一时之间两个都倒下了,只觉得眼前发黑,强撑着扑过去,一手死死按住卫青流血的脖颈,一手疾探霍去病的脉搏。


    指尖传来的沉稳跳动让他心头巨石稍落——只是气急攻心!


    他迅速叫人拿金针,手抖了许久,才俯身对着霍去病的人中穴精准刺下。


    卫青被霍去病的晕倒彻底击垮,原本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悲恸的嚎啕。


    刘彻在榻上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一边剧烈咳喘一边呕出暗红的血沫,前襟一片狼藉。


    霍彦身前躺着霍去病,已经够绝望的了,那边卫青一哭,脖子的伤口还往下滴血,现在吓得谁都不敢往这来,刘彻嚎得跟死了似的。


    霍彦用手死死捂着卫青的伤口,眼泪都被刺激下来了。


    “舅舅,求你,你别动了!”


    他一边哭,一边给霍去病取针。


    “阿兄,阿兄。”他连眼泪都不敢擦,“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刘彻个灾星,他就是个灾星!


    霍去病被金针的刺痛激醒,剧烈地咳嗽着撑起身子,霍彦的眼泪不住往他脸上滴,他脸色苍白如纸,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涕泪横流、血染衣襟的混乱场面,气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胸口闷痛,嘶哑着吼道:“二位!别,咳咳,别折腾了!还嫌,嫌咱家不够乱吗?!非要……非要今日都交代在这里才甘心?”


    声音虽弱,却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阿言,别哭了,该治的治,该埋的埋!”


    他对着还吐血的刘彻笑笑,“你老好好治吧,治不好,咱们都不活了,一块儿陪你。”


    刘彻又呕出血沫来。


    霍彦手脚麻利地用干净布帛为卫青包扎伤口,听着霍去病喘息着痛斥刘彻“矫情”、“添乱”,心中莫名觉得一阵扭曲的爽快,仿佛淤积多年的怨气泄出了一丝。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不爽与无奈。


    因为,他必须得给刘彻解毒了!


    舅舅显然已存了随刘彻而去的死志,他想刘彻死,却绝不能接受舅舅因此而死!


    他在心中发狠立誓:刘彻这条命是舅舅救的,等舅舅死,他定亲手把刘彻这老匹夫送下去陪葬!


    恨死了!


    但且收杀心,放刀剑。不过既在保他,那就得杀人。


    或许是上次呕血排出了部分毒素,刘彻竟觉得自己身体在慢慢好转。


    霍彦在戏楼中等着。


    面带帷帽的少女步履带风,面罩寒霜,径直入内。


    “兄长,这是何意?”


    语气冰冷,隐含威胁。


    “是要与我为敌吗?”


    霍彦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最聪慧也最叛逆的学生,如同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阿石。”


    “我还常给诸邑与据儿送些新奇玩意儿。一本书,又能证明什么?”


    他语带双关,眼神锐利:别犯蠢,你威胁不了我。


    阳石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天子病重,疑心正盛,可未必听这些。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疯了!”霍彦声音陡然转厉,随即又化作一种奇异的、带着蛊惑的低语,“你也不想死,我的孩子!”


    “我计不成,大不了一死!”阳石断然道,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若舅舅因兄长与他起嫌隙,据儿说不定能快些登顶。”


    霍彦轻笑,他的手攀向阳石的脖颈,缓缓收紧。


    “你杀他,舅舅也会死。我不想杀他,你听不懂吗?”


    他直视阳石,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我本不想杀你,杀你父又不是什么大事。可你跳出我为你设下的棋盘,以那两万民夫的性命为祭,很不乖。”


    最后三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刘妍的神情瞬间像被冻住,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碰撞。最终,胶东百姓淳朴感激的脸庞、那些民夫疲惫却充满生气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


    霍彦的左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力量,轻轻拂过她的眉心,如同少时教她习字作画那般,声音却冷冽:“底线不可触碰。我的孩子,你踩过了。”


    阳石大笑起来,她用尽全力死死咬了霍彦扼住她脖子的手,眼中充满了嘲讽:“兄长授我诗书权谋,却终究错看了我!”


    霍彦的瞳孔一缩,放下了手。“你没杀那些民夫?”


    阳石笑出了眼泪,直视霍彦,像是一条毒蛇,轻轻把脸放在霍彦肩上,语气阴冷。


    “你有仁慈之心,我刘妍是你教的,我又怎会没有?”


    霍彦未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他坐了下来,让人给刘妍上茶点。


    “乖孩子,来坐。我用东西来与你换一下他的命,好也不好?”


    刘妍觉得世上再没有比霍彦更两面三刀,心机深沉的人了。


    可她只信霍彦。


    因为只要不踩兄长的底线,兄长会愿意帮她。


    于是她也坐下来,目光灼灼,坦露心迹,重回谈判桌。


    “云中是李家的地盘,那两万人,被我借着李蔡的手安置在云中郡了!完好无损!”她挺直脊背,眼神狂热,“我确实需要兄长帮我,那老不死的迟迟不让我与诸邑出宫开府,不给我食邑!他不给,我便自己去争!我要扶助据儿,登临至尊之位!人皆道修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兄长,我刘妍亦有一身才学,胸中亦有经天纬地之抱负!我也想在这天地间,施展拳脚!所以我要一块属于我的食邑,靠近云中。如果可以,我要嫁入李氏,吞下云中。”


    她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和权力!是属于自己的封邑,可以任由她施展才华,治理一方!


    那两万民夫,就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未来封地上的子民!


    她利用公孙敬声卷入军粮案的机会,暗中与李蔡於旋交易,用公孙敬声的重金换下了这两万本该被饿死的民夫。更是故意透露霍彦下毒的线索给李蔡,她以身入局,让自己暴露在霍彦眼前,她赌一定帮她处理掉李蔡那老匹夫。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以为霍彦不会杀公孙敬声的,她到时候就扮演痴情下嫁此人,等出去了,就可以往云中去图谋。没想到霍彦直接杀了公孙敬声那个蠢货,断了她出宫的捷径。


    她只能拖着。


    刘彻又看她不上,迟迟不给她食邑。


    她无法出宫,这些人没钱没粮养着,便成了烫手山芋!


    天不怜她!连阿姊阿弟所拥有的一毫都不肯给她!


    她别无选择,唯有“杀天”——换个能给她机会的天!


    她是女子,上不了,她只能赌据儿!


    她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知道兄长利用了我除掉江充与刘彻,我也利用了你抹平证据。霍彦,我们是一路人!一路货色!”


    她轻笑,袒开利益。


    “兄长,李氏盘踞云中,乃至雁门,你也很不爽吧。不若,你我联手?”


    [我就知道,是小妍。]


    [可小妍啊,你兄长不缺人呀。他想搞李氏,为什么要用你呢。]


    [小妍是一场豪赌!]


    [因为她是女子,她柔弱,她只能借力。]


    [切,男人就叫联姻,女子就叫攀附,没得道理,我支持阳石!公主大胆飞!]


    [阿言:我的学生想要翻天!阳石刚才说他利用自己时,他还笑。好像有点爽自己的学生聪明。]


    [哈哈哈,自从知道阳石没杀民夫,阿言就不在剑拨弩张了。甚至利用也不生气,他真的很爱教聪明学生。]


    [只有我觉得互相利用,相爱相杀,这师生情太带感了!]


    霍彦的心,在听到“两万人无恙”时就松了下来,随即又被这坦露的野心和无情的诘问,激荡起无尽的酸楚与柔软。


    阳石是最聪明的孩子。


    他看着眼前这个有野心的少女,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宫苑角落安静读书的小女孩。


    他伸出手,如同幼时安抚她一般,轻轻落在她的发顶,“聪明的小姑娘,我当然会选。”


    无人知晓,他背在身后的手,正因后怕而剧烈颤抖——他差一点,就要亲手扼杀自己最得意、也最像自己的学生。


    阳石什么不是他教的!


    刘妍的眼泪终于滚落,她却倔强地不肯低头,执拗地回望着霍彦,如同幼时向他请教难题时一样。


    “兄长,为何我如此艰难?为何世道凉薄?”


    为什么?为什么世间男儿能堂堂正正去做的事,于我,就要难上千倍万倍?


    霍彦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珠,声音低沉而坚定。


    “因为你一直都比他们……更勇敢啊!我的孩子。”


    刘妍抬头。


    “何以伤怀?”霍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教的阳石,只会说我去抢过来,争过来。我不光为自己争,我也要为天下人争,为天下女子争。昂扬铮铮,阿妍一直就是这样的姑娘啊!”


    阳石看着他,“兄长可以一手缔造胶东的繁华,我刘妍一样可以在云中,再造一个奇迹!食邑,我自己去争!那两万人,就在云中!”


    云中,曾是李家的势力范围,但如今,她阳石有两万人!有霍彦的帮助!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狼在嘶吼!


    她一身野望,霍彦非但没有斥责,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欣赏与喜爱。“不要输。”


    阳石一怔,随即扯开唇角,发出一阵混合着释然与悲怆的大笑:“哈哈哈哈哈,我这段时间一直以为,你对我如此冷淡。是如我父皇厌弃我这样女子,没想到你只是厌弃我妄伤无辜性命!兄长,”她笑声渐歇,眼中带着最后的求证,“你……后悔教我吗?”


    霍彦收敛了所有笑意,郑重地整理衣冠,对着阳石,这位他倾注心血的学生,深深俯首一拜:“春和得公主为弟子,青出于蓝,有何要悔。”


    喂以诗书,长出才华。


    喂以礼义,长出仁慈。


    他霍彦,最不后悔就是去教阳石了。


    “成,春和为公主护航。败,”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春和助公主再起风云!”


    刘妍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从未得到过来自父皇刘彻的半分偏袒与理解,却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曾感受过毫无保留的偏爱与支持。


    那个曾因聪慧早熟而被困于深宫的女孩,纵有千般心计,也难窥天地之广。


    直到那天,来教弟弟的阿言兄长悄悄来到她身边,单独为她翻开一页书,讲了一个叫秦良玉的女子传奇。


    “凭将箕帚扫虏胡,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年幼的阳石轻声念着这诗句,眼中第一次燃起了超越宫墙的火焰。她仰头,对霍彦坚定地说:“兄长,我也可以。”


    如今,她要去践行这个“可以”了。


    阳石弯起唇角,带着往日的狡黠语气。


    “我知兄长有更好的选择,但兄长选了我这般艰难的。所以,我为兄长多加一个承诺。若他日,天再起风云,我愿替你杀了他!我保证云中会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 她忽然上前一步,用尽全力抱了一下霍彦,那姿态与神情,竟与霍彦如出一辙。


    霍彦笑着回抱她,“公主旗开得胜。”


    阳石闻言轻笑,松开手,目光投向殿外广阔的天空,带着挣脱樊笼的轻快:“兄长,长安太小了。我要去……更远大的地方了。”


    山河万里,我要盛装奔赴下一场山河了!


    霍彦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嗯。去吧。”


    [呜呜呜,泪目!师生传承!薪火相传!]


    [当年教三人,阿言最喜阳石,阳石就是很好啊!]


    [霍小言最骄傲了,他要最好的学生,你就是最好的。]


    [公主冲啊!去建设你的云中国!]


    ……


    刘彻的身体在霍彦“尽心竭力”的调理下,竟一天天诡异地好了起来,连御医都啧啧称奇。霍去病的元狩六年,就在这惊心动魄、鸡飞狗跳的纷纷扰扰中,悄然滑过,如同渭水东流,再不回头。


    当元鼎元年的春风吹过,霍彦才恍然惊觉——那日霍去病被气得晕倒,似乎……就是他的死劫?


    荒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霍彦先是愕然,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一阵惊天动地、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得他弯下腰,眼泪都飚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没办法,这结局,实在是……太可乐了!天道弄人,莫过于此!


    原来所有的殚精竭虑、十几年的苦心孤诣,最终只是为了化解一场……气急攻心?


    [哈哈哈哈!绷不住了!准备了十几年的大招,就为防气晕?!]


    [终究是错付了(笑哭.jpg)冠军侯体质杠杠的!]


    [病病:怪我咯?谁让他们演琼瑶剧!本侯受不了这刺激!]


    ……


    劫波渡尽,霍彦终于不再像看犯人一样管着霍去病,任他如脱缰野马般四处“乱浪”。


    元鼎元年,苏武持节,带着从太学博望侯处华业的李安出使西域诸国,宣示大汉威仪。


    他们前脚刚走,就因嘴太毒被扣了,蹲在朔方的冠军侯霍去病一看时间,后脚就带着铁骑,将整个西域再次犁庭扫穴般横扫了一遍,强悍的姿态吓得西域诸王魂飞魄散,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拜天子。


    大汉对外向来流氓,他们如此上道,霍彦自然是毫不手软,驻军、通商、索取奇珍异宝、引进良种作物……将油水榨得干干净净。榨完油水,他大手一挥,又签发了一批“汉使特别通行证”。


    花点钱□□,死外边的,史书加一行,并且给你儿子免试进太学。


    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去吧!持此证者,代表天朝!汝若身死异域,无论缘由,汉军铁骑即至!


    时隔一年,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征途再次启动。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是——大海!


    霍彦在会稽郡经营多年、刚刚收归国有的庞大船厂,此刻已是帆樯如林。


    霍去病为了证明自己“什么都能行,水军也能行”,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登上了新下水的旗舰“伏波”号,率领着新建成的庞大舰队,在会稽百姓的送别目光与海鸥的鸣叫声中,扬帆出海!


    第一站,就直奔刘彻点名要求的,霍彦曾提过的东海仙岛蓬莱。


    结果,仙岛没找到,却把一群自称“日出之国”、还在用石器的矮小猥琐土著盘踞的岛屿给端了个底朝天!


    大汉军队从没打过如此轻松的仗,如同虎入羊群,摧枯拉朽。


    回来时,舰队浩浩荡荡押回了一船垂头丧气的俘虏,准备发卖。


    “矮得很!獐头鼠目,一群倭瓜!”得胜归来的霍去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呲着牙,绘声绘色地描述,引得群臣哄笑,“还敢吹嘘什么日出处天子?我大汉才是真正的太阳!中天之日!这群狗东西,比匈奴差远了!不堪一击!”


    霍彦对霍去病顺手把那个岛彻底清理了一遍、扫清后患的举动深表赞同,就着桑弘羊随手就将这些俘虏如同处理垃圾般,打发到了西域最苦寒的矿场去做苦力,美其名曰“资源回收利用”。


    自从有了霍去病,大汉现在都看不到本国的奴隶。


    [大汉不生产奴隶,只是奴隶的搬运工!(狗头)]


    [听说你们叫日升之国?问过我大汉了吗?灭灯!]


    又过了不到半年,霍去病那颗不安分的心再次躁动。这一次,他要去霍彦口中那片极寒的西伯利亚!


    霍彦抱着被养得日渐敦实白胖的小侄子霍嬗,望着烟尘滚滚远去的队伍,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小的霍嬗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开口:“父……”


    霍彦:……


    是的,霍去病常年不着家,孩子以为他才是爹!霍彦哭笑不得,只好抱着小家伙,指着墙上悬挂的巨大画像,一遍遍教他:“看,这是你阿父。”


    霍去病这一次远征,踏冰卧雪,历时数月。归来时,不仅带回了西伯利亚凛冽刺骨的风霜气息,还顺手牵羊,或者说,是光明正大地抢了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黄毛儿,引得整个长安万人空巷,争相围观这从未见过的“异类”,最终全被刘彻收入宫中。


    霍去病对这些异域之人毫无兴趣,他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塞给霍彦:“喏!那几个黄毛在冰天雪地里挖的根茎,我给抢来了!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西亚亚土豆?”


    霍彦解开皮囊,看着里面那些沾着泥土、其貌不扬的块茎,再看看兄长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写满“快夸我”的脸庞,一时无言。


    下海他是纵横七海的海贼王,陆上他是横扫八荒的霍大王。


    自己当年到底在担心什么?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我担心了个寂寞!白头发都愁出来了!


    时光荏苒,随着“大汉猛人团”,太学一期生毕业,如同新鲜的血液注入帝国庞大的身躯,充实到各个关键岗位。


    霍去病这位“霍子”终于被霍彦和卫青再次联手摁住,开始艰难地撰写他那兵法的第二章。


    毕竟,新的、更靠谱的劳动力来了,卫青和霍去病这对帝国双璧,终于可以卸下部分重担,相约着一起出门浪了!


    桑弘羊凭借出色的理财能力,如愿升任御史大夫,大司农署彻底成了霍彦的天下。


    阳石公主经霍彦手嫁到云中郡,运筹帷幄,将根基深厚却日渐腐朽、傲慢的李家势力忽悠得晕头转向,历时五年,最终成功吞下了云中郡。


    此刻,她正踌躇满志地在云中推行新政,兴办女学,招募流民屯垦,向全天下人证明,天下不是男人的天下,我女儿家,亦可治理地方。


    霍彦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各地奏报、盐铁官营记录、度支报表、以及阳石从云中送来的充满雄心壮志的计划书,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太累了!


    他也想出去玩!想晒太阳!想吹海风!想像兄长一样,去探索未知的天地!


    可惜,霍光还在边郡历练,政绩斐然却资历尚浅,按目前的升迁速度,十年之内都别想回中枢替他分担重任。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霍彦自认变不了态,也懒得去爆发。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提桶跑路!


    物理意义上的桶,装满了他的私人藏书、海图和心爱的鱼竿。


    当霍去病和卫青再次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下海”探索更远的海洋时,霍彦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会稽船厂?那可是他的!朱买臣,他手下。


    他二话不说,带着已经能跑会跳的霍嬗,直接登上了规模最大的那艘后勤补给舰,悠然跟在后头。


    “嬗儿,”霍彦抱着小侄子站在高高的船楼上,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袖,他指着前方旗舰上兴致勃勃的霍去病和卫青,笑道,“听过海贼王的故事吗?”


    霍嬗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摇头。


    霍彦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指着那些即将登陆、被茂密丛林覆盖的陌生岛屿:“看!前面那两位,就是!”


    霍嬗看着阳光下阿父和舅公如同战神般的身影,小嘴张成了O型,发出了无比响亮、充满崇拜的一声。


    “哇——!”


    阿父好酷!舅公也好酷!


    [走!跟仲父当海盗去!(bushi)]


    [小霍嬗以后的作文,我的英雄父亲和舅公!还有超酷的仲父!]


    霍彦优哉游哉地跟在所向披靡的舅舅和兄长身后,看他俩指挥若定,弹指间占领一个个资源丰饶的小岛,将香料、宝石、金银、珍奇动植物源源不断地搬上船。


    他自己则带着霍嬗,每日在后勤船上晒晒太阳,钓钓鱼,日子惬意无比。


    霍嬗很快和一只误入甲板的小章鱼成了朋友,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前方的将军们又打下了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扛着成箱的金子凯旋登船时,总会习惯性地回头望向那艘最安稳的后勤船。


    甲板上,霍彦正盘腿坐着,和霍嬗玩一种叫“斗虾”的游戏,两人拿着草棒,对着几只蹦跳的虾子,也能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海鸥在蓝天碧海间翱翔,发出悠长的鸣叫。阳光慷慨地洒满甲板,将一切都镀上温暖的金。


    时间很长。


    [前方打生打死,后勤岁月静好!]


    [这才是人生啊!]


    然而,此刻的长安城,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未央宫中的刘彻,在霍去病卫青离京时还能强自镇定,毕竟习惯了。


    但这一次,当内侍战战兢兢地禀报“霍大司农携霍嬗公子……亦随船队出海了”时,刘彻彻底破防了!


    “什么?!阿言也跑了?”刘彻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步了霍去病气晕的后尘。


    他苦心孤诣想要留在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全跑了!连小嬗儿都被拐走了!


    偌大的长安城,仿佛瞬间变得冰冷空旷。


    “反了!都反了!”刘彻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案几被拍得砰砰响。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除了无能狂怒,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


    毕竟,那支舰队,是他签的令。


    太子刘据倒是相当淡定。留守老人父皇的暴躁他早已习以为常,又不是天塌了。


    他索性拖家带口,带着母亲卫子夫、妻子史良娣以及年幼的儿子刘进,浩浩荡荡直奔他阿姊治下的云中郡而去!甚至连霍光,也被他“顺手”带上了。


    皇后卫子夫抱着小外孙曹宗,看着车窗外辽阔自由的草原风光,听着卫长、诸邑和阳石正在畅谈云中的建设与女学的兴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


    冯嫽作为阳石的得力助手,在女学中担任教习,也与她说着话,感谢她昔年的善意。


    好像没有糟老头子刘彻在身边的日子,空气都是甜的。


    卫子夫甚至有点乐不思蜀了。


    刘彻发现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整个家都被掏空了!这些年第N次感受到了被全世界抛弃的痛苦。


    他咬牙切齿地想:等仲卿回来!朕也要出门!把刘据这小子留家里看摊子!


    而此时的海上,霍彦躺在特制的竹榻上,享受着温暖宜人的海风与和煦的阳光,像片软黄油几乎要融化在阳光里。


    卫青坐在一旁,慈爱地看着正在甲板上追逐海鸟的霍嬗。


    霍去病走过来,看着弟弟晒得微红的脸颊,笑着轻轻帮他翻了个身,让他均匀受热,打趣道:“阿言,你晒得像只翻不过身的小海龟。”


    霍彦在熹微的日光中睡得正香,含糊地嘟囔了一声,毫无反应。


    霍去病看着弟弟毫无防备的睡颜,眼中盈满温柔的笑意。他也顺势在霍彦身边的甲板上躺下,舒展四肢,任由海风吹拂发丝,很快便与霍彦头挨着头,肩并着肩,睡作一团。


    宁静而美好。


    卫青看着兄弟俩依偎熟睡的模样,一如他们少时一般的情景,心中充满了安宁与满足。


    他揽过跑过来的霍嬗,指着那两个身影,声音温和而悠远:“嬗儿,看到没?你阿父和仲父小时候啊,也是这么睡的,那时他俩可乖了,你仲父一点也不闹人……”


    海天一色,碧波万顷。


    岁月静好,家人在旁。


    山河很远阔,日子很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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