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阳看着他瞬间舒展的眉眼,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他拉过旁边另一张小板凳坐下,拿起搭在一边的干毛巾,目光落在邵寒浸在水里的脚踝上——那里似乎也有些微的擦伤痕迹。
“秦野的伤怎么样了?”陆向阳低声问,打破了沉默。
“伤口很深,缝了针,打了破伤风。”邵寒一边揉着酸胀的小腿,一边详细地把在卫生所的情况和隐瞒秦家母女的事情说了一遍。
邵寒迅速的吃完饭,“老医生说得住院观察几天,怕感染发烧,这几天我可能需要两头跑,秦家那边不能不管,你帮忙瞒着点,卫生所那边我也得去看看。”
陆向阳听着,眉头就没松开过,虽然邵寒做这些是因为受过秦野的帮助,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你一个人能行?秦野母亲还病着……”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邵寒笑着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执着的坚定,“秦大哥也是为了养家才伤成那样,小玥儿还小,秦大娘又病着,秦大哥之前帮过我,我不能置之不理。”
陆向阳并非是生气邵寒管秦家的事情,他只是有些生气邵寒将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丝毫没考虑过找他来帮忙。
陆向阳几乎没犹豫就接过了话头,声音低沉却有力,“你的身体也不过刚刚养好,不好来回折腾,卫生所那边交给你,秦家之后的一日三餐我来送。”
怕邵寒拒绝,他又补充了句:“我做饭味道一般,这两天我会给孙大娘一些粮食,让她顺便多做点。”
邵寒正要开口委婉拉扯两句,陆向阳却一锤定音,“好了,就这样定了。”
在邵寒洗完脚准备自己擦的时候,陆向阳拿起干毛巾,抢先一步俯下身。
他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仔细地裹住了邵寒的脚踝和小腿,避开了那处浅浅的擦伤,力道适中地替他擦干水珠。
粗糙的指腹隔着毛巾擦过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麻痒和灼热感。
邵寒身体微微一僵,他没想到陆向阳会为自己擦脚,脚踝处传来的触感异常清晰。
他抬眼看向陆向阳,对方正低着头,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硬朗,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只能看到专注的神情。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只剩下两人之间微妙的、无声的拉扯。
陆向阳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加快了速度,迅速擦干后,把毛巾塞回邵寒手里,站起身,掩饰般地转身去收拾灶台。
“你累了一天……早点睡。”他背对着邵寒,声音闷闷的。
邵寒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嗯,你也早点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邵寒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卫生所、秦家和山野间不停穿梭。
在卫生所,他成了秦野唯一的探视者和照顾者,秦野的伤果然如老医生所料,第二天下午就开始低烧。
邵寒守在病床边,用冷水一遍遍给他擦拭额头、脖颈、手臂等进行物理降温。
秦野烧得迷迷糊糊,意识不清时,会无意识地抓住身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邵寒的手腕被他握在手中,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
“娘……记得吃药……”他含糊地呓语,滚烫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丝毫看不出往日沉稳的模样。
邵寒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依旧沉稳地替他擦拭降温,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秦大哥,我每天都会看着大娘吃药,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好了,别怕。”
他温热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擦过秦野滚烫的皮肤,带来短暂的、令人贪恋的清凉。
秦野在昏沉中似乎能捕捉到这丝清凉和那温和的声音,紧蹙的眉头会稍稍舒展,紧握的手也会无意识地松一些,却始终没有完全放开。
邵寒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甚至留下了淡淡的指痕,他却只是默默忍着。
当秦野的体温终于在深夜降下去,人也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邵寒的手腕。
他猛地松开手,麦色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尴尬,眼神躲闪:“……对不住,邵寒,我不是故意……”
“没事,烧退了就好。”邵寒活动了一下被攥得有些发麻的手腕,笑容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然地扶秦野坐起,递过晾好的温水,“喝点水润润喉。”
秦野接过水杯,目光复杂地看着邵寒眼下淡淡的青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几天,从换药、擦身、端水端饭,到陪他说话解闷,甚至帮他处理一些尴尬的生理需求,邵寒都做得细致妥帖,没有丝毫嫌弃。
那份沉静的温柔和无声的付出,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瓦解着秦野坚硬外壳下的戒备,也在他心底投下了越来越深的影子。
“邵寒,”秦野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两天……辛苦你了。”
“秦大哥客气了。”邵寒收拾着床边的水盆毛巾,笑着安抚他,“你安心养伤,伯母和小玥都在等着你回家。”
家里确实很好,邵寒说到做到。
虽然陆向阳每日过去秦家送三餐,但邵寒每天清晨都会先去秦家。
秦母的咳喘是旧疾,慢性病,入秋后更易发作,邵寒在照顾秦野的间隙,抽空去山里采了些止咳平喘的草药——款冬花、紫菀。
回来仔细清洗晾晒后,邵寒再去村民家收购些杏仁,耐心地熬煮成浓浓的药汁,分成了两份,一份给秦大娘,另一份则是趁着天黑送去给了沈玉清。
“大娘,这药味道是苦了些,但对您的咳喘有好处,趁热喝。”邵寒端着药碗,坐在炕沿,像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
秦母起初将信将疑,毕竟邵寒年岁不大,不像是医术深厚的人,她怕浪费钱,但拗不过邵寒温和却坚持的眼神。
几副药下去,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竟真的缓解了不少,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了,老人家看着邵寒的眼神,感激中更添了无法言说的信赖和亲近。
小玥更是彻底黏上了这个好看又温柔的“邵寒哥哥”。
邵寒哥哥不仅每天让路知青带来温热的吃食,还会在忙完的傍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借着月光或油灯,给小玥讲有趣的童话故事,还会抽空教她认简单的字。
那三颗水果糖,小玥宝贝得不得了,每天只舍得舔一小口,邵寒哥哥发现后又给了她几颗大白兔奶糖。
邵寒甚至抽空把秦家院子里散乱的柴火重新码放整齐,漏风的窗户用旧报纸仔细糊好,这几天水缸里的水总是满的。
小院虽然依旧简陋,却透着一股被精心打理过,暖融融的生机。
五天时间,不长不短,秦野在卫生所的病床上度日如年,身体在邵寒的照料下迅速好转,心绪却越发复杂难平。
每一次邵寒带着山野清气走进病房的身影,每一次他低头专注换药时垂落的柔软发丝,每一次他温和安抚的话语,甚至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的被他紧握的触感和温度……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第六天清晨,秦野腿上的红肿基本消退,低烧也退了,老医生检查后终于松口:“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院了,但回去至少半个月不能干重活,伤口要记得按时换药。”
秦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卫生所,如来时一样,他坐在自行车后座和邵寒一起踏上了回村的路。
离家越近,他心中那份对母亲和小妹的担忧,渐渐被另一种更强烈的、莫名期待的急切所取代。
他想亲眼看看,眼前这个斯文清俊的知青,是如何在这几天里,将他那个风雨飘摇的家,稳稳地撑起来的。
当秦家小院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秦野握着邵寒腰间棉袄的手紧了几分,邵寒将自行车停在秦家门外,秦野深吸一口气下车。
秦野走的很慢,他的伤还没痊愈,若是走得快了看着有点跛脚,邵寒不好打扰母子团圆,只慢慢在秦野身后跟着。
清晨的阳光正好,秦野看见自家小院的门开着,院子里晾晒着新鲜的草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
母亲坐在门槛边的小凳上,气色竟比往日红润些,正含笑看着院子里正在地上练字的小玥,她一早就知道儿子今天回来的消息,因此显得格外开心。
秦野看着规整的院落,生气勃勃的娘亲,活泼开朗的妹妹,眼眶不由微微发红,他努力弯起嘴角,“娘,我回来了。”
“野子……”秦母听到儿子声音,惊喜的望了过去,明明只有几天,她却觉得好久都没见儿子了。
“哥。”小玥见到哥哥回来,瞬间丢下写字的木棍,跑过去抱住了秦野的腰,没等秦野回抱,她随后觉得有些羞涩,又放开了。
小玥看到了门外的邵寒,也不再管亲哥,就跑了出去找她的“邵哥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秦母的眼泪在眼眶打转,虽然儿子没说,但她隐隐猜到一些事情,拉着秦野的袖子道:“这两天多亏了阿寒那孩子……”
两人进了房间,秦母给儿子倒了杯水,将早上还温着的包子给秦野让他垫垫肚子,随后便开始了对邵寒的夸赞,顺带也提了陆向阳两句。
两人聊了一会儿,秦野想起跟在自己身后的邵寒,正想出去将人请进来,就看到院子里邵寒背对着院门,微微弯着腰。
小玥正踮着脚,努力地把一颗剥好的、晶莹剔透的水果糖往邵寒嘴里塞,小脸上满是献宝似的期待。
邵寒似乎拗不过,笑着低下头,就着小姑娘的手,轻轻含住了那颗糖。
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和柔和的侧脸线条,画面温馨得让人心头发烫。
看着这一幕的秦野静静地站在房间门口,呼吸微窒,一阵风过,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看着邵寒直起身,揉了揉小玥的头发,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那笑容干净又温暖,比清晨的阳光更耀眼。
第132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2)^……
秦野出院后的日子,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轨道,却又在细微处悄然改变,连他也不曾察觉到自己对邵寒的关注无意间多了几分。
邵寒的陀螺般旋转并未停止,白天,他和其他知青一起下地,冬季的农活虽不如秋收繁重,但清理沟渠、积肥、修补农具也足够磨人。
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握着冰冷铁锹的手很快冻得通红麻木。
邵寒话不多,干活却利落,与陆向阳的配合更是越发默契。
两人住出去这段时间不是没人劝他们回知青点,但陆向阳已经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平时连话都懒得和他们说。
因此很多时候都是邵寒和陆向阳两人并肩搭伴,一人挖土,一人装筐,动作流畅。
偶尔眼神交汇,陆向阳紧抿的唇线会不自觉地松动,而邵寒则回以一个平静却让人心安的眼神,这是他们无声的默契。
自从秦野回家后,邵寒便去的少了,偶尔只在路口遇到小玥时和她聊几句,并没有继续讨好秦野的想法。
两家离得不算远,秦野有时会下意识站在大门口观望邵寒的动向,若是碰到,邵寒也只是远远打个招呼。
看着陆向阳和邵寒进进出出的身影,秦野复杂的心里又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他能感觉到陆向阳对邵寒那份不加掩饰的、甚至有些霸道的维护,这让他靠近邵寒时,总感到一道无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两人每次见面都还未说上几句话,陆向阳就找借口将邵寒叫走,说不是故意他都不信。
而邵寒对此似乎并未察觉,他依旧定期清晨去看一眼秦大娘,送点自己设法寻来的,对咳喘稍有益处的干草根或晒干的橘皮。
叮嘱小玥几句,教她认几个新字,考察一下之前的学习情况,无一例外秦野都是安静的,他只乖乖在一旁聆听。
秦野不识字,但他并不想在邵寒面前露怯,也只敢趁着邵寒不在时偷偷和妹妹学习识字。
等时间差不多,秦野便在门口目送着邵寒和陆向阳离开,看着他们一起走向生产队集合点。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两人厚重的棉袄上,发出簌簌的轻响,越来越远的山峦也如一道鸿沟隔在秦野心间。
夜色,是邵寒留给沈聿清的时间。
冬季的牛棚,有了邵寒偷偷提供材料修缮,早已不是之前的萧条破败,虽然比不得厚实的土墙房,但只要夜里烧着碳火,也不会再冻伤手脚。
邵寒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哈出的气在昏暗的油灯光晕里凝成白雾。
他轻手轻脚地闪身进去,带来一丝外面清冽的寒气,也带来了一个尚有余温的烤红薯和一小罐陆向阳熬好的驱寒姜汤。
最初几天,邵寒只是放下伤药和吃食就匆匆离开,渐渐地,他会多停留一会儿,借着油灯微弱摇曳的光,低声询问沈聿清的身体状况。
沈聿清比初见时长了点肉,身上的冻伤也好了许多,只是偶尔还会觉得有些痒,他身上裹了件旧袄子,和那床被子一样都是旧布裹新棉花。
昏黄灯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有了几分昔日的斯文俊朗,那双沉寂无神的眼睛也渐渐有了光芒。
邵寒的问候,起初只能得到微不可查的点头或摇头,直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寒风呼啸着灌进牛棚,油灯的火苗被吹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邵寒放下东西,搓着冻僵的手,看着外面翻飞的雪沫,忽然轻笑着问道:“沈教授,今天似乎格外的冷,您以前在家乡……冬天也这么冷吗?”
之前沈聿清问过邵寒帮自己的目的,邵寒并没有回答,如今他见时机成熟,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真诚的渴望,“我……以前学过一点德语,但只会几个最简单的单词,早忘光了。沈教授……能教教我吗?”
黑暗中,沈聿清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透过额前凌乱枯槁的发丝,看向油灯旁那个清瘦却站得笔直的年轻人,似在纠结。
邵寒知晓对方在担心什么,他轻笑出声,“就当……支付给我的药钱。如何?我保证,只在晚上没人时来学一会儿,绝不给沈教授添麻烦。”
跳跃的火光在邵寒年轻的脸庞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映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带着点恳求的求知欲。
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对知识的渴望,他就那般真诚的望着沈聿清。
时间仿佛凝固了,牛棚外只有风雪的嘶吼。
良久,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说话而生锈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独属于知识分子的清晰咬字:“想……学……什么?”
邵寒微微抬眸,他以为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什么都行,字母,单词……沈教授愿意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沈聿清的目光在邵寒脸上停留了很久,那沉寂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清晰而标准的德语单词:“GutenAbend.(晚上好)”
“GutenAbend……”邵寒立刻跟读,刻意调整了发音,不准确却无比认真。
从那天起,牛棚的寒夜不再是纯粹的煎熬,一盏在寒风中顽强摇曳的油灯,一小块相对避风的角落,成了临时的课堂。
因为不能留下痕迹,邵寒会带上一小块磨平的石板或一根树枝,借着微光练习字母和书写。
沈聿清的话依然很少,但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微弱的光。
他会纠正邵寒的发音,用最简洁的方式解释语法,那沙哑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竟透出一种莫名的力量。
偶尔在邵寒反复练习一个复杂音节时,沈聿清那冻得发青、骨节分明的手指会在膝上无意识地划动,嘴角牵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邵寒学得很刻苦,白天顶着寒风干完体力活,晚上强撑着冻僵的身体来到这里。
学习德语成了他精神上对抗严寒与疲惫的火焰,也成了沈聿清活下去、证明自己存在的微小火种。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等待死亡降临的“牛鬼蛇神”,他重新拥有了“老师”的身份,哪怕只有一个学生,在这冰封的地狱里。
邵寒能感觉到沈聿清身上那股沉沉的暮气在一点点被驱散,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在他年轻却饱受摧残的躯壳里悄然滋生,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头的嫩芽。
之后便是想办法让沈家尽快平反,可惜沈聿清只是炮灰,剧情没有具体描述他们家平反的情况,但邵寒却可以给他们提供些物资上的帮助,坐稳恩人之位。
邵寒的有所图谋,落在陆向阳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滋味,一种冰冷的,带着尖锐刺痛的滋味。
陆向阳发现邵寒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那股牛棚特有的腐朽霉味越来越浓,有时甚至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
起初他以为是邵寒只是见沈聿清可怜,偷偷帮他一次,可后来邵寒每晚都会顶着寒风消失一两个小时,雷打不动,独留他一个人在家中焦急等待。
一种被排除在外的焦躁和莫名的危机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陆向阳的心。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邵寒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去外面透透气”、“出去看看书”,很明显的谎言。
这种刻意的隐瞒让陆向阳胸口发闷,像堵了一块冰。
一天傍晚收工早,寒风依旧刺骨,邵寒再次在吃完晚饭后准备出门。
他拿起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尚有余温的烤土豆,对正在灶台边默默添柴的陆向阳说:“向阳,我出去一趟。”
陆向阳添柴的手一顿,火光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他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冷硬:“又去‘看书’?外面风像刀子。”
这么冷的天能不能不出去?陆向阳很想这么说,可他知晓邵寒的性格,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听到这话,邵寒脚步微滞,含糊地“嗯”了一声,但他动作依旧,直接拉开门,寒风立刻灌了进来,他裹紧棉袄,瘦削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暮色和呼啸的北风里。
陆向阳盯着那扇还在晃动的门板,手里的柴火棍“啪”地一声被他无意识掰断。
他看着邵寒消失的方向,浓眉紧锁,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占有欲和浓烈的醋意。
他不喜欢邵寒有事瞒着他,更不喜欢邵寒把时间和专注的眼神分给别人。秦野是,现在这个每晚顶风冒雪去见的沈聿清更是!
那沈聿清……陆向阳脑中闪过偶尔远远瞥见的那张脸,即便落魄,轮廓依旧看得出原本的英俊斯文……这个念头让陆向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决定跟上去看看,他必须知道,是什么能让邵寒如此不顾严寒、不顾风险地执着。
陆向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寒风立刻裹挟了他。
邵寒很警惕,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绕了些小路,但目标明确地朝着村尾那处孤零零的牛棚走去。
看到邵寒熟练地避开人,闪身进入那个散发着腐朽与寒冷气味的破棚子时,陆向阳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果然又是这里,那个住着年轻教授沈聿清的地方!
陆向阳躲在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树后,刺骨的寒风穿透棉衣,牛棚破败的缝隙里透出那一点微弱摇曳的油灯光,在无边的寒夜里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听不清里面说什么,只隐约看到灯下两个模糊的影子靠得很近,一个坐着,身形清瘦挺拔,一个微微倾身,姿态亲密。
风中偶尔传来几个听不懂的词语,陆向阳的拳头在冰冷的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邵寒竟然每晚冒着冻伤的危险来找这个沈教授学那些外国东西?他疯了吗?这要是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第133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3)^……
一股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怒火交织着涌上陆向阳的心头。
他既为邵寒的胆大包天和可能面临的危险感到心惊肉跳、浑身发冷,又为邵寒宁可信任、亲近一个身份如此危险的陌生人,也不愿向他这个朝夕相处的兄弟透露分毫,而感到一种被背叛的、尖锐的刺痛。
陆向阳死死地盯着那点微弱的灯光,仿佛要将那薄薄的、漏风的棚壁烧穿。
邵寒对那个沈聿清说话时,是不是也像对秦家小玥那样温柔?是不是也像……对他那样专注?甚至更细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狠狠地撞进陆向阳的脑海,路向阳有一瞬恍惚,他为何会如此气闷只是因为生气邵寒不将他当朋友吗?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陆向阳一时间也有些迷茫。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牛棚里的灯光依旧微弱地亮着,里面是邵寒低低的跟读声和一个年轻男人沙哑却清晰的讲解声。
棚外不远处的阴影里,陆向阳如同一尊沉默的冰雕,周身散发着压抑到极致的低气压,他眼神复杂而锐利地盯着那点光,心绪翻江倒海。
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吹得窗户纸哗啦作响。
年关将近,村里开始热闹起来,知青点也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思乡与期盼的躁动,家近的知青陆续收到了家里的包裹和信件,谈论着归期。
村里也不是那么不讲情理,平时端午中秋都会休息一两天,更何况过年这种隆重的节日,会给知青放十天左右假,可以自行安排来去时间。
邵寒却格外沉默,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平静无波,原身早已与他那个冰冷的家彻底断了联系。
这个年,注定只有邵寒自己一个人过。
陆向阳捏着一封厚厚的家信,眉头拧成了疙瘩,信里字字句句都是父母的思念,殷切盼他回家团圆。
他烦躁地揉了把脸,走到邵寒身边,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阿寒,今年……你真不打算回去?”
邵寒转过身,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笑容,眼底却是一片沉寂的荒原,“嗯,太远了,路上折腾,在村里也挺好,清静。”
他顿了顿,看着陆向阳紧锁的眉头,语气放软了些,“你半年没回去,你爸妈定然很想你,回去吧,替我给他们带个好。”
陆向阳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看着邵寒平静无波的脸,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面具,完美却隔绝了真实的温度。
他想说“我留下陪你”,可父母信中殷切的期盼又让他无法开口。
最终,陆向阳只能用力地、几乎是咬着牙承诺:“……行,我早点回去。初五*,最晚初五我就回来。”
他靠近一步,目光紧紧锁着邵寒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你一个人别瞎跑,关好门,等我回来,给你带点心,肉干,巧克力还有……肉罐头。”
邵寒笑着点头,依旧是那副温顺的模样:“好,知道了,你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陆向阳离开那天,天阴沉得厉害,前一天他去镇上买了许多吃食给邵寒,还是觉得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看着站在村口送他的邵寒,有些依依不舍。
邵寒这些时日被他养的胖了些,可身形在寒风中仍旧显得单薄,脸上还是那副让他又心疼又气闷的温和笑容。
直到转过村外的老槐树,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陆向阳才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拖拉机上,指关节瞬间泛红。
回家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此刻一股无名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让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大年三十,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
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喧闹而温暖的年节气氛中,炊烟袅袅,鞭炮声零星响起。
邵寒的小屋里却显得格外冷清,他仔细地清扫了屋子,在小小的炕桌上铺了一块干净的旧布。
天色擦黑时,邵寒悄悄来到了牛棚,寒风依旧刺骨,牛棚里更是滴水成冰,即便烧着碳盆温度也出奇的低。
沈聿清蜷在角落的草堆里,裹着邵寒之前偷偷塞给他的被子,脸色冻得青白,长长的睫毛上似乎都凝着寒霜。
“沈老师,”两人亲近后,沈聿清让邵寒换了称呼,邵寒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今天除夕夜,跟我回去吧,屋里暖和些。”
沈聿清猛地抬头,眼中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是浓重的戒备和抗拒:“不行!这不合规矩,被人看见对你不利……”
他下意识地想往更黑暗的角落缩去。
邵寒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冰冷刺骨的手腕,那手腕瘦得硌人。
他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没人看见,天黑了,其他人都忙着过年。走吧,只是吃顿便饭,暖和暖和身子,就当……是学生的请求,行吗?”
他清澈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执拗的暖意,直直地看着沈聿清。
沈聿清被他眼中的坚持和那手上传来的,久违的属于人的温热触感钉在了原地。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着邵寒年轻而干净的脸庞,那眼神里没有施舍,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关怀。
最终,那冰封般的抗拒,在这固执的暖流下,裂开了一道缝隙,沈聿清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任由邵寒拉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冰冷的草堆里扶了起来。
刚走出牛棚没多远,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挡在了小路上。
是秦野,他穿着厚实的棉袄,手里拎着两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山鸡,显然是刚打猎回来。
“邵寒!”秦野看到邵寒,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上前,目光却在触及邵寒身边那个裹着破旧棉衣、形容憔悴却难掩清俊轮廓的陌生男人时,骤然凝固。
秦野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审视,在沈聿清身上飞快地扫过,最后落在邵寒拉着沈聿清胳膊的手上。
“秦大哥?”邵寒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镇定,手上并未松开沈聿清。
秦野压下心头的惊疑和一丝莫名的酸涩,将手里的猎物往前一递。
他似乎没看到沈聿清一般,声音刻意放得爽朗:“我正要去找你,喏,刚打的,给你晚上添个年菜,一个人过年冷清,去我家吧,娘和小玥都念叨你呢!”
话虽然是对着邵寒说的,但秦野的目光依旧带着探究,若有似无地瞟向低着头沉默的沈聿清。
被人盯着的沈聿清下意识地想挣脱邵寒的手躲开这审视的目光,却被邵寒更用力地按住了手臂。
邵寒对秦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的坚持:“谢谢秦大哥的好意,野味我就不收了。家里已经准备了东西,今晚就不去叨扰了。替我向大娘和小玥儿问好,祝你们新年快乐!”
秦野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下去,他看着邵寒护着那个牛棚中人的姿态,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憋闷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秦野把猎物强硬的塞到邵寒手里,深深地看了沈聿清一眼,不等邵寒开口就转身大步离开了,那背影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僵硬。
邵寒看着手中被塞进来的猎物,多少有些无奈,心想着反正明天也要拜年,等明天处理好了再送到秦家去也行。
小屋里的炉火烧得很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想着给沈聿清加餐,邵寒动作麻利地将秦野送的一只野兔处理干净,炖了一锅香气四溢的兔肉,又炒了个青菜。
小小的炕桌摆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沈聿清局促地坐在炕沿,他想帮忙却被邵寒拒绝了,“哪有让客人动手的。”
小屋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一点点抚平着他紧绷的神经,让沈聿清想起来下放前过年的情景。
他看着邵寒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侧脸,一种久违的、名为“活着”的感觉,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隐秘的悸动,悄然滋生。
深夜,外面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小屋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邵寒开门,是秦野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海碗站在门口,里面是满满的白胖饺子。
他看到开门的邵寒,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屋里坐在炕边的沈聿清身上,沈聿清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又想站起来回避。
邵寒却仿佛没察觉这微妙的气氛,侧身让开:“秦大哥?快进来,外面冷。”
秦野端着饺子走进来,目光在沈聿清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邵寒,声音听不出情绪:“娘包了饺子,非让我给你送来,还热乎着。”
他将碗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野兔肉,再看看沈聿清站在邵寒身旁的主人姿态,心里那点憋闷更重了。
原来这野味,这暖和的屋子,都是给这个人的。
“谢谢秦大哥,替我谢过大娘。”邵寒接过碗,语气真诚,又自然地转向沈聿清介绍道,“沈老师,这是秦野大哥,他家离这里很近,平时很照顾我。”
说完邵寒又转向秦野,“秦大哥,这位是沈聿清……沈老师。”
他省去了所有敏感的身份信息。
秦野对沈聿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自然认识沈聿清,在邵寒之前就帮过沈聿清,只是没想到邵寒会明目张胆的将人带回来。
沈聿清也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小心翼翼的感谢道:“……谢谢你的饺子。”
气氛有些凝滞,邵寒却像没感觉到,招呼两人坐下,又拿出三个小酒杯,倒了点陆向阳之前买的燕潮酩:“过年了,一起喝点暖暖身子?”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炕桌边,邵寒是气氛的主导者,他给秦野讲小玥认字时的趣事,又自然地询问沈聿清一些关于德语发音的问题,巧妙地引导着话题。
秦野话不多,闷头喝酒,目光时不时在邵寒和沈聿清之间逡巡,他能感觉到邵寒对沈聿清那份不同寻常的耐心和尊重,那份维护的姿态,让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沈聿清则更加沉默,只有在邵寒问他德语问题时,才会简短地回应几句,声音低沉沙哑,但条理清晰,偶尔流露出的学识底蕴让秦野这个粗通文墨的猎户也暗自心惊。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邵寒身上,看着他温和带笑的脸,看着他给自己夹菜时自然伸过来的手,那沉寂已久的心湖,被投入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这个在寒夜里救他性命,将他拉出地狱的年轻人,让他冰封的心,不可抑制地感到了……动心。
第134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4)^……
夜渐深,秦野惦记着家里的母亲和妹妹,起身告辞。
他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着邵寒,欲言又止,最终只闷声道:“……关好门,夜里冷,炉子别熄了。”
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沈聿清。
沈聿清立刻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急促:“我也该……”
话没说完,手腕再次被邵寒轻轻却坚定地拉住。
“沈老师,”邵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暖意,“外面太冷了,牛棚没烧火根本没法睡人,今晚就住这儿吧,炕还暖和。”
他指了指旁边已经铺好的,厚实的被褥,“你睡炕头,那边暖和些。”
沈聿清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邵寒清澈的眼睛,感受着手腕上那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道,再看看那铺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干净被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或许内心里他根本就不想离开。
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沈聿清最后的心防,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掩盖了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麻烦你了。”他最终只低哑地说出这四个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秦野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看着邵寒拉住沈聿清的手,看着沈聿清垂下头时那几乎称得上温顺的姿态,一股强烈的酸涩和失落感直冲头顶。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进了寒冷的夜色里,背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小屋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喧嚣,炉火发出噼啪的轻响,邵寒安顿沈聿清洗漱后睡下,自己则睡在炕的另一头。
黑暗中,他能听到旁边沈聿清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显然还未从这巨大的转变中平静下来。
邵寒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暖和的炕,丰盛的年夜饭,身边这个被他“救”出来的教授……这一切似乎很圆满。
然而,在他平静的心湖深处,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悬浮着,如同窗外寒夜中遥远的星辰——回城。
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周旋,所有的“温情”,都是他在这片土地上为自己铺就的、通往归途的垫脚石。
至于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越来越炽热的目光和情感?它们如同这冬夜的炉火,可以取暖,却终究无法真正触及他心底那片早已规划好的、名为“离开”的冻土。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沈聿清的方向,呼吸平稳,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脑海中正在一遍遍计划着如何尽快回城。
另一边,陆向阳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被久违的,滚烫的年味包裹了,他走的晚,坐了一夜火车,大年三十晚上才到家。
红彤彤的窗花,热气腾腾的饺子香,父母喜悦的嘘寒问暖,兄弟姐妹兴奋的叽叽喳喳,还有亲戚邻里串门带来的喧嚣和瓜子壳落地的细碎声响,一切都和他记忆中温暖喧闹的春节一模一样。
他努力笑着回应,吃着母亲夹到碗里、油亮喷香的炖肉,听着父亲讲厂里的新鲜事,附和着亲人们对乡下生活的关切询问。
然而,当窗外骤然炸响一串震耳欲聋的鞭炮,绚烂的光影在玻璃窗上短暂映亮时,陆向阳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了。
喧闹声、欢笑声、杯盘碰撞声……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拉远,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千里之外那个寂静寒冷的小山村,是家里那扇孤零零的木门,是邵寒站在寒风里送他离开时那平静温和、却隔绝了所有温度的笑容。
邵寒……他现在在做什么?
一个人守着冰冷的灶台,嚼着干硬的窝头?
还是又顶着风雪,去了那个冻死人的牛棚,守着那个叫沈聿清的男人?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陆向阳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他碗里的肉瞬间失去了滋味,周遭的欢声笑语变成了刺耳的噪音。
热闹是他们的,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却将他从这团圆的中心剥离出来,牢牢地钉在了对邵寒的担忧和思念上。
“向阳,怎么了?不合胃口?”母亲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走神。
“没,挺好的。”陆向阳猛地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低头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却味同嚼蜡。
之前归家的雀跃和放松荡然无存,心口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寒冰。
第二天,大年初一。
家里依旧人来人往,拜年的喧闹让陆向阳有些喘不过气。他借口去找以前的老同学叙旧,逃离了家里的热闹。
老同学家住在城西一片略显陈旧的家属区,两人聊了些近况,回忆了些少年糗事,气氛还算轻松。
同学起身去给他倒水时,陆向阳百无聊赖地环顾着略显凌乱的房间,目光扫过墙角一个蒙尘的老式五斗柜时,柜子底下似乎露出一点纸角。
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手把那东西够了出来。
是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的小册子,纸张泛黄发脆。
陆向阳随手翻开,只看了几页,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那粗糙的铅笔画和露骨直白的文字描述,毫不掩饰地描绘着男女之间最隐秘的床笫之事。
冲击性的画面和露骨的字眼让他心跳如鼓,血液都似乎涌上了头顶,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书页,慌乱地将其塞回了柜子底下最深处。
老同学端着水杯回来,看到陆向阳通红的耳朵和略显局促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咋了?屋里太热?”
“没、没事。”陆向阳含糊应着,接过水杯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浇不灭心头那簇被意外点燃的、带着羞耻和莫名悸动的火焰。
夜晚,陆向阳躺在家里自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床上,窗外偶尔还有零星的鞭炮声,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疲惫的身体叫嚣着要休息,大脑却异常活跃,白天看到的那本小册子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扭曲、变形……
渐渐地,那些画面中模糊的身影被一个清晰无比的身影取代——是邵寒!
梦境的触感异常真实,他梦见自己不是在那硬邦邦的土炕上,而是在一个温暖柔软的、不知名的地方。
邵寒就在他身下,清俊的脸上没有了平日温和疏离的面具,而是染着一层薄红。
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此刻迷蒙地望着他,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近乎勾/引的诱惑。
他梦见自己俯下身,能清晰地感受到邵寒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种清冽又惑人的气息。
陆向阳遵循自己的心意吻上那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唇,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一丝甜意,让人渴求不已。
陆向阳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顷刻间两人颠倒,邵寒栖身在上,他粗糙的手掌抚过自己敏感的腰肢,渐渐向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夹杂着强烈占有欲和极致欢愉的浪潮瞬间将陆向阳淹没!
他紧紧拥抱着怀里温软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唔!”陆向阳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浑身滚烫,额头上全是汗,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下一秒,他僵住了。
下身传来一阵冰凉黏腻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那个绮梦并非虚幻。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掀开被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到了床上那片深色的、濡湿的痕迹。
轰——!
巨大的震惊和羞耻感像海啸般将陆向阳吞没,不是女人……
梦里和他缠绵悱恻、让他体验到极致快感的,竟然是邵寒!是他朝夕相处、想要牢牢护在身边的好兄弟邵寒!
陆向阳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直地坐在黑暗中,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梦里那些清晰的触感、邵寒迷蒙的眼神、压抑的呻吟……每一个细节都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神经上,让他浑身发麻,又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和……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悸动。
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有这种想法?那个人还是他的好兄弟!
接下来的几天,陆向阳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家里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
他借口去图书馆看书,一头扎进了积满灰尘的故纸堆里,他不再看那些正经的书,而是带着一种做贼般的紧张和隐秘的渴望,疯狂地搜寻着一切可能相关的信息。
在那些批判封建糟粕、宣扬新思想的书籍间隙,在那些被遗忘的旧报纸角落,甚至在一些被撕毁的残页上,他艰难地、如饥似渴地拼凑着关于“断袖”、“龙阳”、“契兄弟”这些古老而禁忌的词汇背后所指向的含义。
他知道了,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有那种……感情。
那种超越了兄弟情谊,包含了强烈的吸引、占有欲,甚至……身体渴望的感情。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悸动,所有的酸涩和恐慌……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拼图,被“喜欢”这两个字,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陆向阳坐在图书馆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却跳得异常沉重而清晰。
原来……他喜欢邵寒。
不是兄弟的喜欢,是男人对男人的喜欢。
是想要独占他、拥抱他、亲吻他……甚至像梦里那样……与他水乳交融的那种喜欢。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冲击,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的清晰感。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邵寒那些反常的占有欲、那些莫名的醋意、那些深切的担忧和渴望……究竟源于何处。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能再等了,什么初五,他现在就要回去!回到那个有邵寒的地方!
他要亲眼确认,他要……把那个没心没肺,让他又爱又恨又怕的人,牢牢地看在自己身边!
第135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5)^……
清冽的晨光透过糊着薄纸的窗棂,将小屋染上一层浅淡的灰白,炉火已经熄灭,残留的暖意正被新渗入的寒气一丝丝蚕食。
沈聿清先醒了,身体深处积年的疲惫和昨夜骤然涌入的,过于奢侈的温暖让他醒来时不由有些恍惚。
陌生的屋顶,干净却带着补丁的被褥,还有身边另一个人平缓悠长的呼吸声,眼前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沈聿清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几步之遥的炕那头,邵寒还在睡,侧身背对着他,只露出乌黑的短发和一小段白皙的颈项轮廓。
就在这时,他低头看见了枕边放着的东西。
一双崭新的,用深蓝色厚实布料缝制的手套,还有一对同色系毛绒绒的耳罩,针脚细密整齐,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沈聿清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轻轻触碰那柔软厚实的布料。
是新的……
专门为他准备的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样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其价值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一股暖流,混杂着巨大的欣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上他的鼻尖,沈聿清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红。
他几乎能想象出邵寒是如何省下自己的份额,或者费尽心思才弄到这些材料,又是如何在昏暗的烛火下,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这份纯粹且不求回报的善意,比严冬的寒风更让沈聿清感到刺痛,他配得上吗?这份温暖,他该拿什么去还?
沈聿清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棉袄的内袋,那里藏着他仅剩的,与过去辉煌身份还有一丝联系的东西——一支德国产的万宝龙钢笔。
笔身是深沉的黑色树脂,镀金的笔夹和笔尖已经有些磨损,却依然透着冷峻的优雅和精密的质感。
这是他十四岁时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也是他仅存的,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所有的念想。
他紧紧攥着那支冰冷的钢笔,指节发白,理智在尖叫,让他放下,这东西太过危险,太不合时宜。
可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在翻腾,他想给邵寒一点什么,任何一点东西,可他除了这支钢笔外一无所有。
哪怕这钢笔价值不菲,但沈聿清觉得拿它去回应这份他无法承受的暖意仍旧远远不够,他想去证明自己并非一味地索取。
邵寒似乎被他的动静惊扰,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初醒的朦胧中依旧清澈见底。
“沈老师,醒了?”邵寒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很自然,露出温柔的笑意,“新年好。”
“新……新年好。”沈聿清的声音干涩,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波澜,然后将那支钢笔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这个……新年礼物,不成敬意。”
邵寒的目光落在钢笔上,微微一凝,他显然认出了这支笔的价值和意义。
邵寒坐起身来,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向沈聿清:“沈老师,这太贵重了,你自己留着用就好……”
“不!”沈聿清几乎是急切地打断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请你收下。我留着它……已经没有意义了。”
沈聿清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带着某种隐秘的心思,“就当……是个念想。”
邵寒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沉默了几秒。
最终,邵寒伸出手,没有触碰沈聿清的手,而是轻轻接过了那支沉甸甸的钢笔,温热的笔身入手,带着沈聿清指尖残留的温度。
“谢谢你,沈老师。”邵寒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他摩挲着笔身光滑的曲线,眼神专注而认真,似乎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会好好保管的。”
他嘴角浅笑,将钢笔仔细地收进了自己棉袄的内袋,动作珍重。
“秦大哥昨天送来的饺子还在锅里温着,”邵寒起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整理被褥,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我去热一下,当早饭。你先洗漱,一会儿我们……”
“我该回牛棚了。”沈聿清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种自我强迫的坚定,他掀开被子就要下炕。
理智在疯狂地敲打着他,留在这里是危险的,对邵寒是拖累,对自己那颗摇摇欲坠的心更是致命的诱惑,昨夜他留在这里已是逾矩,不能再得寸进尺。
“沈老师,”邵寒的动作停住,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外面天寒地冻,牛棚的情况你比我清楚。陆向阳初五才能回来,他知道你的情况。”
见沈聿清低着头又恢复之前畏畏缩缩的模样,邵寒抬手拉住他的手腕,“等他回来,我跟他一起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更稳妥的地方安置你,这几天,你就安心待在这里。”
邵寒的语气很平静,理由也充分,甚至带着为对方着想的体贴。
他提到陆向阳的归期,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也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这只是暂时的收留,期限明确。
沈聿清感受着手腕处的温暖,他的动作僵在原地,邵寒的话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所有试图逃离的冲动都轻轻按住。
留下?住在邵寒的屋子里?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团炽热的炭火,烫得他心慌意乱。
理智的警告声在脑海里尖锐地响着,可内心的渴望却如同藤蔓疯长,牢牢地缠住了他的双脚,让他不能移动半分。
见沈聿清沉默着不说话,邵寒又使出杀手锏,他乖巧撒娇道:“过年冷清,沈老师就当陪着我,可以吗?”
闻言沈聿清愣了愣,他第一次听到邵寒如此亲昵的语气,看着邵寒清澈平静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关怀。
学生对老师的关心沈聿清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最终,那点残存不多的,试图维持最后体面的理智,在这温柔的期待下土崩瓦解,他几乎是无声地坐回了炕沿,垂下了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眨眼间小屋再次被夜色和炉火的微光笼罩,依旧是那张不大的炕,依旧是沈聿清睡在更暖和的炕头,邵寒睡在另一头。
耳边是煤炭燃烧的声音,沈聿清平躺着,白天的一切历历在目,崭新的手套耳罩,那支交出去的,带着体温的钢笔,还有邵寒平静而有力的挽留……
这一切都像烈酒,在沈聿清沉寂冰冷的心底发酵,蒸腾起一种他以为自己从未有过的,滚烫而混乱的情感。
此刻邵寒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背对着他。
沈聿清却毫无睡意,黑暗中,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炉火偶尔的噼啪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皂角香和邵寒身上干净的气息。
他甚至能感觉到隔着那点距离,从邵寒那边传来的,属于年轻生命的温热。
沈聿清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胶着在邵寒的背影上,那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肩线,那没入被角下的乌黑发梢……
一种陌生的渴望在沈聿清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困兽,理智构筑的堤坝在这汹涌的情感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白天里邵寒温和的话语,清澈的眼睛,接过钢笔时专注的神情……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现、重叠。
那份他不敢奢望,也无法理解的温暖,此刻就在咫尺之遥,鼻尖的皂角香像是无声的焰火,引燃了沈聿清整个人。
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攫住了沈聿清,他想靠近,想触碰,想确认这份温暖是真实的,哪怕只有一瞬。
他屏住呼吸,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坐起身,眼角升起一抹无人察觉的潮红。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沈聿清裸露的脖颈和手臂,激起一阵战栗,但这寒意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灼热,他倾身无声地向那个沉睡的身影靠近。
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如擂鼓般轰鸣,震得沈聿清耳膜生疼,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每一步靠近,都像是踩在悬崖的边缘。
终于,他缓缓停在了邵寒的身侧,黑暗中,邵寒的脸庞轮廓模糊,只有那长长的睫毛在炉火的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沈聿清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这模糊的线条,带着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痴迷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冰冷的空气,灼热的呼吸,剧烈的心跳。
然后,仿佛被某种魔鬼蛊惑着,沈聿清低下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献祭般的虔诚,将自己冰冷而干燥的唇,极其轻柔地,颤抖地印在了邵寒的额角。
那是一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触碰,比雪花更轻,比叹息更短暂。
瞬间的冰凉触感传来,沈聿清却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直起身子,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巨大的恐慌和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将他淹没,他刚刚在做什么?他疯了吗?
沈聿清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缩回自己的位置,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牙齿都在打战。
他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邵寒一眼,恐惧着下一秒邵寒就会惊醒,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带着震惊、厌恶甚至恐惧看向他。
那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噩梦。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沈聿清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和他脑海中疯狂回响的自我谴责。
他没有看到,背对着他的邵寒,在那冰凉的、颤抖的唇瓣触碰到额角的瞬间,那藏在被褥下的,原本自然垂放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仿佛真的沉在深沉的梦境里,未曾被惊扰分毫。
第136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6)^……
陆向阳几乎是*掐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家里过年的喧嚣成了难以忍受的煎熬。
那个惊世骇俗的认知像一团滚烫的火在他胸腔里燃烧,混合着对邵寒的强烈思念和对那个沈聿清难以言喻的猜忌与恐慌。
什么初五?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大年初三清晨,天还没亮透,陆向阳就背起那个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大帆布包离开了家了。
包里面装满了母亲亲手做的腊肉香肠、几罐珍贵的肉罐头、崭新的棉袜手套,甚至还有两包他特意跑去老字号排队买的,邵寒可能会喜欢的桂花糕。
陆向阳被父母送到火车站,他几乎是跑着赶上了最早一班开往镇上的火车,车上人声鼎沸。
一路颠簸,心急如焚的他并没有回去时的难受,一心只想尽快见到邵寒。
当他终于踩着黄昏的暮色,顶着凛冽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那熟悉又安静的房子时,胸腔里那颗焦灼的心才稍稍安定。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邵寒,想确认他好好的,想把满包的好东西塞给他,想……把那个碍眼的沈聿清彻底从邵寒身边隔开。
房门并没有上锁,陆向阳嘴角上扬,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身寒气猛地推开门,“邵寒!我回来……”
他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屋炉火正旺,暖意融融,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门,站在简陋的灶台前,似乎在搅动着锅里什么。
听到开门声,那人诧异转过身来。
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邵寒!是那个讨人厌的沈聿清!
沈聿清身上穿着邵寒的棉袄,袖子略长,长出的一截被卷起,他身上那件袄子昨天被拆下来洗了。
昨天邵寒才知晓他曾经给沈聿清的棉袄早就被还回来了,没见到东西的邵寒立刻明白棉袄大概被知青点的那群人处理了。
炉火的光映着沈聿清苍白却轮廓分明的侧脸,额前凌乱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手里还拿着锅铲,一副贤夫的姿态,看到突然闯入,满身风雪气息的陆向阳时,那双沉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
随即是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自然知晓是自己侵占了陆向阳的位置。
陆向阳看到这一幕,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一路的奔波,满心的期待和隐秘的思念,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彻底点燃,化作一股焚心蚀骨的怒火和尖锐刺骨的酸意。
他和邵寒的屋子!他送给邵寒的衣服!他和邵寒亲手搭的灶台!
这个该死的沈聿清,他凭什么在这里?像个主人一样!陆向阳此刻只想知道邵寒呢?邵寒在哪里?
“你怎么在这?!”陆向阳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质问。
他重重地将那个巨大的帆布包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钉在沈聿清身上,仿佛要将他身上那件属于邵寒的棉袄烧穿。
沈聿清见此握着锅铲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陆向阳眼中那赤裸裸的愤怒,嫉妒和毫不掩饰的排斥,像针一样刺过来。
除夕夜同榻而眠后,他心底那份隐秘的悸动和难以言说的情愫,此刻在这充满敌意的目光下,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危险。
沈聿清见过那种目光,在那些被人揪出来、挂着牌子游街的“变态”身上,在那些鄙夷唾骂的围观者脸上……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我……”沈聿清喉咙发干,声音艰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邵寒他去秦家……”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陆向阳猛地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将炉火的光都遮住,“牛棚装不下你了?还是邵寒心软,让你索性蹬鼻子上脸了?”
话语刻薄而尖锐,带着浓浓的讽刺,“沈教授?呵,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别给邵寒招惹麻烦!”
沈聿清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陆向阳的话像毒蛇,精准地咬在他最恐惧、最自卑的痛处。
身份!麻烦!这正是他夜夜辗转反侧,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根源。
他攥紧了锅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心头的屈辱和翻涌的情绪。
然而,看着陆向阳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那毫不掩饰的,对邵寒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沈聿清心底那份同样隐秘的情愫,混合着保护邵寒的本能,竟冲破恐惧,化作一丝冰冷的反击。
他挺直了本就清瘦的脊背,迎上陆向阳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属于知识分子的冷静和穿透力:“陆同志,我的身份如何,不劳你费心。我在这里,是邵寒的意思。”
沈聿清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回视着陆向阳,一字一句道,“倒是你,陆同志,你现在的言行……似乎更应该注意分寸,有些眼神,是藏不住的,别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连累了他。”
“你!”陆向阳被这近乎直白的点破和警告彻底激怒了,沈聿清不仅赖在这里占了他的位置,还敢反过来指责他?
竟然还敢警告他对邵寒的心思?这个道貌岸然的“老□□”,他凭什么!
“我连累他?你一个自身难保的‘牛鬼蛇神’有什么资格说我?”陆向阳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额头青筋暴起,几乎要冲上去揪住沈聿清的衣领,“你对他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离他远点!否则……”
“否则怎样?”沈聿清毫不退让,苍白的脸上甚至浮起一丝近乎惨淡的冷笑,“去举报我?还是打我一顿?陆向阳,你的冲动,只会把他拖进更深的泥潭!”
他看穿了陆向阳对邵寒那份炽热却危险的占有欲,那份感情和他自己的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火种,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将邵寒彻底焚毁。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小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邵寒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包,似乎是秦家给的什么东西。
他一眼就看到屋内对峙的两人,陆向阳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双眼赤红,拳头紧握,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
而沈聿清脸色苍白如纸,却倔强地挺立着,眼神里是破釜沉舟般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向阳,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初五才回来。”邵寒放下手里的小布包,带着一身寒气走近炉火,目光在陆向阳身上逡巡,带着真实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随即目光扫过地上那个巨大的帆布包和两人之间几乎凝滞的,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他佯装不知,笑着问道:“你们在聊什么?怎么我一进来就不说了”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炉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浓重的寒意和无声的硝烟。
陆向阳和沈聿清同时看向无辜笑着的邵寒,一个眼中是未消的怒火和被抓包的慌乱,一个眼中是深重的忧虑和无法言说的惆怅。
沈聿清垂下眼帘,避开了邵寒探询的目光,心底一片冰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陆向阳,都已被那个名叫邵寒的年轻人,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情感深渊。
邵寒的归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隔开了那几乎要燃爆空气的敌意。
小屋内的气氛在陆向阳刻意拔高的嗓门和沈聿清刻意低垂的眼帘中,被强行涂抹上了一层生硬的“正常”。
邵寒看向默默搅动锅里食物的沈聿清,微微蹙眉的关心道:“沈老师,你身体刚好些,别站太久。”
见邵寒将目光放在沈聿清身上,陆向阳急忙开口打断,“咳,我在家待不住,惦记着这里的事,还有……”
陆向阳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邵寒的脸,那点“还有你”的意味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瞥见沈聿清那件熟悉的棉袄时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句含糊的,“……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他一边说,一边献宝似的拉开那个巨大的帆布包,试图用物质的热闹冲淡刚才的诡异氛围:“阿寒,你看,我妈非让带的,腊肉、香肠、肉罐头……哦,还有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两包用油纸细心包好的桂花糕,献宝似的递到邵寒面前,眼神灼灼,“我排了好久的队呢,我记得你之前好像说过喜欢桂花糕,尝尝喜不喜欢这家的味道?”
说话间陆向阳扫了眼尴尬站在一旁的沈聿清,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要是你喜欢,我之后让我爸妈多寄点过来。”
邵寒看着那两包还带着点油润香气的糕点,又看看陆向阳脸上那混合着期待,紧张和一丝未消余怒的复杂表情,心头微暖,也掠过一丝无奈。
他接过桂花糕,温声道谢:“谢谢阿姨,也谢谢你。不过下次别这么折腾了,路远东西沉。”
随后两碗水端平的邵寒转向沈聿清,“沈老师,锅里是粥吧?正好向阳带了腊肉,切点放进去一起煮。”
“嗯。”沈聿清依旧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用锅铲舀起一点粥看了看火候。
他的侧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有些过分安静,甚至表情有些僵硬。
邵寒的关心和陆向阳的“献宝”像两股不同的力量拉扯着他,让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第137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7)^……
陆向阳听到邵寒与沈聿清亲昵的对话,心里那点刚被桂花糕压下去的火苗又窜了一下,但他强忍着没发作,只是闷声应道:“那我来切腊肉。”
他拿出腊肉,动作带着点发泄的意味,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仿佛刀下不是腊肉而是某人。
晚饭是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气氛中进行的。
陆向阳努力扮演着“热情归来的好兄弟”角色,不断地给邵寒夹菜,讲着家里过年的趣事,声音洪亮,试图用自己的存在感完全覆盖掉角落里的沈聿清。
沈聿清则沉默得近乎透明,只在自己面前一小块地方缓慢地吃着粥,几乎不抬头,也不参与任何话题。
邵寒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沈聿清,询问他身体恢复情况或饭菜是否合口,喜欢什么食物,都被沈聿清极其简短、甚至有些回避的回答挡了回去,而陆向阳则会立刻接过话头,用更热闹的话题岔开。
邵寒不是傻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近乎凝固的冰冷和排斥。
陆向阳对沈聿清的敌意几乎不加掩饰,而沈聿清那过分的沉默和回避,也绝非仅仅是性格使然,这顿饭吃得他如坐针毡,只想着尽快离开。
饭后,沈聿清默默地收拾碗筷,陆向阳立刻站起来想抢回自己以前的工作,却被邵寒轻轻按住了手臂:“向阳,你一路辛苦,休息会儿吧,我和沈老师来就行。”
这话让陆向阳的动作一顿,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只觉得沈聿清登堂入室,不但趁着他不在来他和邵寒家,还抢他的位置。
然而邵寒就像是没察觉到一般,他转向沈聿清,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沈老师,你也刚好些,我们收拾完你就休息吧。”
沈聿清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当他将最后一个碗洗净放好,擦干手,便径直走到角落。
那里放着邵寒送他的新年礼物,那双崭新的手套和耳罩,被他仔细的用布单包裹起来,准备回去时带着。
“沈老师?”邵寒见此离开明白他的打算,快步走过去拦住人,“你这是做什么?”
沈聿清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系紧包袱,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疏离:“这两天打扰了,我该回牛棚了,衣服……我明天还你。”
他的旧袄子拆洗了还没装回去,缝补需要时间,但他不想继续待下去。
沈聿清不想再成为陆向阳和邵寒之间矛盾的焦点,更害怕自己那份无法控制的情感会给邵寒带来灭顶之灾。
离开,是最安全的选择,尽管那意味着重新回到刺骨的寒冷和孤寂,明明之前都是一个人生活,可一想到要重回牛棚,心里竟生出几分难舍难分。
“不行!”邵寒脱口而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他一把按住沈聿清收拾包袱的手腕,那手腕冰凉得让他心惊,“牛棚那地方,四面漏风,不生火跟冰窖一样,你病才刚养好,回去再冻着怎么办?”
邵寒看向沈聿清,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这次将人接过来,他就没打算将人再送回去。
邵寒那句坚决的“不行”和紧握住沈聿清冰凉手腕的动作,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陆向阳的眼底。
他看着邵寒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那是他渴望却不敢奢求的专注,如今却毫不吝啬地给了角落里的那个人。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几乎涌上喉咙,又被陆向阳生生咽了回去,他必须稳住,不能让邵寒看出他快要爆炸的妒火。
陆向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僵硬得像一张劣质的面具:“阿寒说的对,沈老师,牛棚那边没烧火,你这么直接回去容易生病,不如过两天再回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违心得让他自己都作呕。他心里咆哮着:快滚!赶紧滚回你的牛棚去!
沈聿清微微侧头,避开了邵寒过于灼热的视线,也避开了陆向阳那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
手腕上残留着邵寒掌心的温度,那一点暖意像毒药,让他贪恋又恐惧。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告别,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认命的平静:“快初五了,我再住下……不合适。有陆知青……陪你,我也放心。”
“什么合适不合适!”邵寒立刻反驳,他听出了沈聿清话里那份决绝的退意,这让他莫名生气,“你的身体要紧,牛棚绝对不能回去,这样……”
邵寒脑中飞快运转,一个念头闪过,“对了,秦家!秦家有间空着的杂物房,今天早上秦大娘提过一嘴,说想租出去贴补点家用。”
其实当时邵寒就想问问能不能租给沈聿清,但秦野当时回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邵寒本想着初五前解决就行,没想到陆向阳突然回来了。
邵寒微微叹了口气,“我现在去问问,沈老师,你暂时安心住这儿,等我把房子谈下来,收拾好了你再搬过去,总比继续住在牛棚强。”
“秦家?”沈聿清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那确实比牛棚好,但……他下意识地看向陆向阳。
果然,陆向阳的脸色在听到“秦家”时,先是一愣,随即是更深的阴霾。
让沈聿清单独住出去?虽然不住在他们家里,但终究还在一个村里,邵寒一样会继续照顾他,这跟登堂入室有什么区别?陆向阳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阿寒,这……秦家是村里人,沈老师他……”陆向阳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关心”和“顾虑”,而非赤裸裸的驱逐,“沈老师毕竟是……身份特殊,住在村里,会不会惹人闲话?对秦家、对沈老师,甚至对你……都不太好吧?”
他把“身份特殊”几个字咬得很轻,但其中的分量,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
邵寒眉头紧锁,陆向阳的话戳中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忧,这件事说难解也难解,说好解也好解,只要大队长同意就行。
秦大娘心善,并不会顾忌许多,沈聿清下放这么久,除了放牛其他人也不怎么在意他,其实不算什么难事。
可邵寒要沈聿清的感激,就不能让事情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沈聿清还怎么为此感激涕零。
邵寒沉默了几秒,看着沈聿清瞬间更加苍白和紧绷的脸,他一锤定音,“事急从权,秦大娘是厚道人,我去好好说,只说是暂时租住养病,租金我来付,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就去秦家问问。”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直接拍板,但实际上邵寒口袋的钱不多,付了租金他就只能靠陆向阳养活。
不过这恩情可不能算到陆向阳身上,所以自然是他来出钱。
陆向阳张了张嘴,看着邵寒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把所有反对的话都咽了回去。
再争下去,邵寒只会更恼他,他只能强压下满心的不甘和愤怒,硬邦邦地挤出一句:“……行,你考虑周全就好,我都支持你。”
陆向阳心里却咬牙切齿:沈聿清,算你狠!
邵寒果然雷厉风行,说完他就亲自跑去找秦大娘,果然,刚一开口秦大娘就同意了,对方甚至不想要租金,还是邵寒劝着她一定收下。
房子谈妥了,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那间厢房年久失修,积满了灰尘,窗户纸破了大半,土炕也需要彻底清扫和烘烤才能住人,没个三五天根本收拾不出来。
这意味着,沈聿清还得在邵寒这里继续住上几天,天色渐晚,这个现实摆在了三人面前。
小屋里的气氛格外凝滞,邵寒看着狭窄的土炕,再看看眼前两个身形都不算矮小的男人,眉头拧成了疙瘩。
屋里这炕,睡两个人勉强宽敞,睡三个人……那就得紧紧挨着了。
“咳,”邵寒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尴尬,“沈老师,秦家那屋子还得收拾几天,要不……今天我打地铺,你们俩睡床上”
邵寒当然不想打地铺,可是人是他带回来的,他总不能让陆向阳打地铺,这两日沈聿清睡他的位置,他睡陆向阳的位置,不然以陆向阳的性子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起来。
沈聿清听到这话脸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抗拒道:“不,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怎么还能让你睡上我已经习惯了,我来打地铺。”
让他和对他充满敌意的陆向阳挤在一张炕上?那简直是酷刑,况且他也舍不得邵寒睡地上。
“那怎么行你是我请来的客人,肯定是你睡床上。”邵寒立刻否决。
陆向阳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让沈聿清睡地上?邵寒肯定不放心,说不定半夜还要起来查看,或者干脆……不行!绝对不行!
让他和邵寒睡床上,自己打地铺?那更是噩梦!他陆向阳怎么可能把邵寒身边的位置拱手让给那个“病秧子”?
电光火时间,一个念头闪过,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一丝扭曲的“折中”方案。
陆向阳几乎是立刻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故作坦然的“牺牲”精神:“行了,都别争了,阿寒,这炕是窄了点,但挤一挤也能睡。三个人……就三个人睡吧!”
第138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8)^……
陆向阳刻意加重了“三个人”,然后看向邵寒,眼神真诚,“总不能让客人来家里打地铺,也不能让你睡地上,不过……我要睡中间!”
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最完美,最无私的解决方案。
陆向阳睡中间的意图很明显,他要把沈聿清和邵寒彻底隔开,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墙,杜绝任何一丝让沈聿清靠近邵寒的机会。
虽然一想到要和沈聿清挨着睡就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只要能紧贴着邵寒,这点牺牲他忍了。
陆向阳甚至隐隐有种扭曲的满足感:看,邵寒身边的位置,终究还是我的。
邵寒愣住了,看看一脸“大义凛然”的陆向阳,又看看脸色苍白,紧抿着唇,明显抗拒却又无法反驳的沈聿清。
这个安排……实在诡异又憋屈,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若是睡中间,陆向阳怕是第一个不同意。
邵寒着实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得罪陆向阳,毕竟平时支出和日常消费的大头都是陆向阳在出钱。
邵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只能先这样了,那就委屈你们俩了。”
他自动将自己排除在“委屈”之外,只觉得头疼,毕竟问题是他带来的。
夜晚,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
狭小的土炕上,三个成年男性并排躺下,空间立刻被压缩到极限,好在三人各自盖着自己的被子,也不至于那么诡异。
陆向阳果然牢牢占据了中间的位置,他刻意侧身面向邵寒,后背几乎完全贴上了沈聿清的手臂,带着一种无声的驱逐意味。
邵寒被挤在靠墙的最里面,陆向阳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他的后颈。
而沈聿清则像是被“钉”在了炕沿,他侧身朝外,背对着那两人,火炕暖和,可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沈聿清尽量将自己缩到最小,避免与陆向阳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若不是为了让邵寒安心,他怎么会答应这种要求。
夜晚的冷气透过被褥的缝隙传来寒意,但远不及沈聿清身后那无形的,充满排斥和敌意的气压让他感到刺骨。
他紧闭着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融入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能清晰地听到陆向阳故意放重的呼吸声,感受到那具温热躯体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占有和排斥。
邵寒身上那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偶尔飘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扯。
陆向阳则截然相反,虽然对挨着沈聿清极度厌恶,但鼻尖萦绕着邵寒发间熟悉的气息,手臂甚至能隔着薄薄的衣物感受到邵寒身体的轮廓。
这让他心中那团暴躁的火焰奇异地被另一种满足感稍稍压制,那夜的画面又开始在脑海中浮现,让他不由心猿意马。
陆向阳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贴近,故意又往邵寒那边挤了挤,将身后的沈聿清彻底挡在自己和冰冷的炕沿之间。
黑暗中,陆向阳的嘴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弧度。
邵寒夹在陆向阳和土墙中间,感受着陆向阳身上年轻蓬勃的热力带着一丝侵略性,被挤得侧躺的他忍不住低声开口,“再挤……就要没气了。”
“哦,哦,对……不起。”陆向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瞬间血红了脸,可他挪了半天也只离邵寒远了几厘米。
邵寒微微叹了口气,他睁着眼睛,望着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屋顶横梁,第一次觉得这张睡了许久的土炕,竟如此令人难以安眠。
陆向阳那近乎宣告主权的睡姿,沈聿清那刻意拉远的沉默,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可邵寒贪心,这两条出路都要握在手中,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只盼着秦家的房子能快点收拾好。
月光从破旧的窗棂缝隙挤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冷冷地映照着炕上这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的三人。
冰冷的空气里,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交织成一曲无声的煎熬。
沈聿清搬进秦家小院那天,正是初五。
邵寒几人将原本堆放杂物的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为了让沈聿清早点搬出去,陆向阳是他们中干的最勤快的,比沈聿清这个主人都认真。
新糊的窗户纸透进北方冬日里难得的,温吞吞的阳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小尘埃,也照亮了沈聿清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星火。
火炕烧得旺旺的,驱散了阴冷角落里的寒气,铺盖和床单浆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温馨又舒适。
秦大娘搓着手,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局促,“沈老师,委屈你先住这儿了,地方小,东西也旧……”
“不委屈,真的,很好了。”沈聿清的声音有些发紧,这里比牛棚好上许多,更何况秦家敢冒着风险租房子给他,仅此一点就值得感激。
沈聿清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目光扫过坑洼的泥土地面,落在窗台上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插着的几枝红梅,那是邵寒特意从山上采的,祝他乔迁新居。
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一种久违的,属于一个“正常人”的暖意缓慢地浸润了他冻僵的心肺,他眼神温柔,有了几分往日的模样。
沈聿清终于可以不用在深夜蜷缩在冷厉的牛棚中咳嗽不止数着日子过活,他的身体在邵寒的调养下已经好了很多,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谢谢秦婶,也谢谢大家。”沈聿清郑重地道谢,语气真诚。
沈聿清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时,邵寒和陆向阳准备告辞,沈聿清心头那份新居带来的暖意,瞬间被另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失落凿开了一个洞。
“安顿好就好,那你先休息,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邵寒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陆向阳紧随其后。
看着邵寒的背影消失在低矮院墙的转角,也带走了沈聿清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这暖和的屋子,终究是离邵寒更远了。
陆向阳跟着邵寒回家后,看到属于沈聿清的东西都消失后,心头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终于畅快地吐了出来,那个碍眼的家伙,总算滚了!
他家的炕,又完整地属于他和邵寒了!陆向阳嘴角咧开,几乎要笑出声,连带着看门口那破败的土墙都觉得顺眼了几分。
只是这份愉悦没能持续几天,陆向阳就发现了一件让人十分烦躁的事情,邵寒出门的频率明显变得比之前还高了。
而且,他去的方向,十有八九是秦家,起初陆向阳还能说服自己,邵寒是去教小玥识字学习,或者去找秦野帮忙。
可一次、两次、三次……他亲眼看见邵寒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两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杂粮饼子,熟门熟路地拐进了秦家大门。
又一次,他看见邵寒拿着一本书,和刚从外面回来的沈聿清在秦家院门口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沈聿清冻得发白的脸上甚至露出了点罕见的笑容。
陆向阳胸口那股被压下去的邪火,噌地一下又烧了起来,烧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在疼,比之前三人挤一个炕时还要灼人百倍!
他费尽心机,甚至忍着恶心挨着沈聿清睡,好不容易把人从眼皮子底下赶走,结果呢?
邵寒比之前沈聿清住在牛棚还要去的勤,陆向阳有种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那姓沈的到底给邵寒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天傍晚,陆向阳终于堵住了从秦家方向出来的沈聿清,村道上没什么人,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沈聿清!”陆向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雨欲来的阴鸷,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沈聿清笼罩在暮色里。
沈聿清脚步顿住,抬起眼,这段时日在邵寒的投喂下他渐渐露出往日的殊色,即便穿着黑色的棉袄,冷清的气质,白皙的面容也能瞬间引人注目,陆向阳在他面前显得有些青涩稚嫩。
他看着陆向阳,眼神平静无波,不再是土炕上那个隐忍沉默、被挤到炕沿的受气包。
“有事?”沈聿清的声音很淡,像拂过冰面的风。
陆向阳逼近一步,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捏得发白,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我警告过你,离邵寒远点!还是你觉得搬出了牛棚,就不再是“牛鬼蛇神”?”
他的怒火像实质的热浪,喷在沈聿清冰冷的脸上。
沈聿清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陆向阳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那目光深处,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东西,这眼神像针一样刺了陆向阳一下。
“陆向阳,”沈聿清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陆向阳从未听过的、沉静的力量,“腿长在邵寒身上,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要看谁,是他的自由。”
他顿了顿,迎着陆向阳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冷峭又锋利,像淬了冰的刀锋,“你拦不住他,更拦不住我。”
“你……”陆向阳的理智瞬间被这句话点燃,巨大的羞辱感和失控的恐慌让他猛地抬手,一把揪住了沈聿清棉袄的前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那单薄的布料撕裂。
沈聿清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身体重重撞在身后粗糙冰冷的土墙上,震得他闷哼一声*,后背生疼。
但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去掰开陆向阳的手,只是抬起眼,定定地看着陆向阳因暴怒而赤红的眼睛。
沈聿清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
第139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9)^……
“你敢动手吗?”沈聿清的声音因为衣领的压迫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挑衅,“你想让邵寒知道他眼里那个‘正直’的陆向阳,背地里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陆向阳滚烫的怒火上。
他揪着沈聿清衣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打下去?就在这村道上?万一让路过的村民看见?甚至让……邵寒知道?陆向阳脑子里轰然作响,瞬间冷静下来。
邵寒那双温和却疏离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看着他,带着无声的失望。
陆向阳可以生气,可以光明正大地警告,唯独不能背后下黑手,不能像个地痞流氓一样动粗,这是他给自己划下的底线,也是他能在邵寒面前理直气壮的依仗。
这依仗,此刻成了捆住他手脚的绳索,他不能动手,至少不能现在动手。
陆向阳的牙关咬得死紧,他死死瞪着沈聿清近在咫尺的,苍白却毫无惧色的脸,那双眼睛里甚至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
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处发泄的暴怒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猛地将沈聿清狠狠往墙上一搡,松开了手。
“滚!给我滚远点!”陆向阳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却无法撕咬的公牛,只能红着眼在原地暴躁地打转,“若你出事牵扯到邵寒,我不会放过……”
“不必你担心,我不会让邵寒因我而受任何伤害。”,沈聿清抬手理了理被扯得凌乱不堪的衣领,动作缓慢而从容,仿佛刚才差点挨揍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没再看暴怒的陆向阳一眼,只是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深处一丝复杂的光芒,然后转过身。
沈聿清拖着被撞得生疼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默而倔强地沿着冰冷的村道,朝着原本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孤直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覆着薄霜的泥地上,显得格外单薄,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肯折弯的韧性。
陆向阳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他看着沈聿清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失控了,妒忌像是火焰烧的他眼尾通红。
深夜,秦家西屋,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沈聿清坐在炕沿,后背被墙撞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封薄薄的信笺上。
信是从遥远的南方寄来的,信封上那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刚劲字体,此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劫后余生的克制。
指尖划过信纸粗糙的纹理,沈聿清的目光贪婪地吞噬着每一个字,吸收着每一个笔画里蕴含的信息和力量。
“……家中情形已有转圜之机,风波渐息……你母亲日夜悬心,身体尚可……勿忧家中,万望珍重自身……归期,当在不远……”
“归期,当在不远。”
这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聿清的心尖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随即又被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和巨大的力量感淹没。
长久以来压在心口那块巨石,被这六个字撬开了一道缝隙,冰冷僵硬的血液骤然奔涌起来,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
沈聿清猛地攥紧了信纸,指节用力到发白,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苍白的脸,那双总是沉静、甚至带着几分隐忍阴郁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是被阳光照耀,骤然迸射出骇人的光亮。
那光亮里,是压抑太久终于看到出口的疯狂,是绝境逢生的狠厉,更是对即将拥有力量的、毫不掩饰的野心。
邵寒……
沈聿清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胸腔里翻涌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穿,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牛棚、用沉默对抗排斥的可怜虫了。
他有了回去的希望,有了重新拿回属于自己一切的底气。
那么,眼前的一切阻碍,包括那个像护食的狼狗一样守着邵寒的陆向阳,都变得不再那么不可撼动,甚至……有些碍眼了。
沈聿清缓缓松开手,小心地将那封承载着命运转折的信笺抚平,折好,贴身放进最里层的衣袋。
那薄薄的纸张紧贴着心口,源源不断地传来滚烫的支撑。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沈聿清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瞬间收敛,快得如同从未出现。
他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神色,抬眼望去,秦野端着一个粗陶碗,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年轻却已显棱角的脸部线条,带着山野少年特有的淳朴和倔强。
碗里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红薯,香甜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沈老师,”秦野的声音有点闷,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沈聿清平静的面容,又迅速垂下,“我娘蒸的,让我给你送过来。”
“谢谢。”沈聿清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这些时日秦家对他照顾颇多,沈聿清想着离开后可以给她们一些帮助。
秦野却没立刻离开,他靠在门框上,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开口,带着点难以启齿的懊恼:“邵寒他……还是不肯收那身衣裳。”
沈聿清捧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知道秦野说的是什么。
年前秦野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块质地不错的藏蓝色涤卡布料,宝贝似的藏着,过完年就偷偷摸摸找人做了一件时兴样式的青年装。
秦大娘私下里跟沈聿清念叨过,说秦野是想报答邵寒之前在他不在家时照顾秦母和妹妹的恩情。
那天秦野兴冲冲地抱着新衣服去找邵寒,结果没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衣服被他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他说……太贵重了,心意领了,让我留着以后……自己用。”秦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被拒绝的难堪和沉闷的难受。
他不懂,明明自己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布,明明是想表达最真诚的感激,为什么邵寒就是不肯收?
那点隐秘的连他自己也未曾深究,想要在邵寒面前显得体面一点的心思,被这干脆的拒绝砸得粉碎。
沈聿清看着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失落和困惑,心里却是一片冰雪般的清明,邵寒当然不会收。
邵寒心善,帮人从不贪图什么,就连他送给邵寒的那只钢笔,也在搬家那天出现在了他枕头底下,邵寒说保管也就真的只是保管。
在人人对他避而不及之时,是邵寒将他从鬼门关救了下来,也是邵寒一点一点拯救他于水火之中,让他看到自己的价值。
要知道发烧病重之时沈聿清是存了死志的,这般精神和身体的双折磨下,他的内里早就生烂发溃,只希望早些解脱。
是邵寒为他治病,帮他养伤,无视他的危险,借着学习的名义接近他,帮他重拾信心,可惜……邵寒似乎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阿寒……有他的顾虑。”沈聿清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听不出安慰的意思。
秦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粗硬的短发,嘟囔了一句“我去喂兔”,便转身大步走进了院子里冰冷的黑暗中。
少年的背影,被初春依旧料峭的寒风裹挟着,透出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沈聿清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
秦野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里面是他好不容易攒下,准备趁开春前黑市价格好时出手的山货,一包风干的野兔肉,一小包珍贵的野山菌,一根年份不错的山参,还有一小罐山间发现的野蜂蜜。
他抄着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朝着镇上黑市的方向疾行,心跳得很快,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急于将东西换成现钱的迫切。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家里需要,他心底某个模糊的,关于未来的念想,似乎也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支撑。
小路蜿蜒在枯黄的蒿草丛和光秃秃的矮坡间,寂静得只有他踩在冻土上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就在秦野绕过一个小土包,眼看就要走上通往黑市的小巷时,前方拐角处突然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呵斥和杂乱的脚步声!
“站住!背的什么?”
“别跑,给我站住!”
“投机倒把!抓起来!”
声音从四面传来,秦野浑身的血瞬间冲到了头顶,是抓投机办的民兵,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刹住脚步,身体往旁边茂密的枯草丛里一扑!
沉重的麻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捂住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脚步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手电筒光柱胡乱扫射的光影,秦野蜷缩在冰冷的草丛里,泥土和枯草腐败的气息呛进鼻腔,心跳如擂鼓,恐惧瞬间包裹了他的四肢。
完了!要是被抓住,东西没收是小事,搞不好还要挂牌子游街,家里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娘身体才刚好,她和妹妹怎么办?沈老师会不会受他牵连?
绝望像冰水淹没了秦野,就在那几道手电光柱即将扫到他藏身的草丛,民兵杂乱的脚步声几乎踩到他耳边冻硬的土坷垃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响起。
那熟悉的语调,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疑惑,突兀地从秦野刚刚过来的小路上响起:“同志?你们这是……在找什么?”
是邵寒!
第140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20)^……
那熟悉的嗓音让秦野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几道手电光瞬间调转了方向,刺眼的光束打在了来人身上。
邵寒推着自行车,车框里放着一个空的布袋子,他抬手挡住刺眼的光线,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无害的笑容。
他似乎只是早起去镇上供销社买东西,恰好路过,邵寒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强光,神情坦然又带着点不解。
“你是什么人?大清早在这儿晃悠什么?”一个民兵粗声粗气地喝问,语气充满怀疑。
“哦,我是靠山屯的下乡知青邵寒,”邵寒不慌不忙地答道,语气平和,“这不是快开春了么,想着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新到的菜籽,顺便买点盐,家里断盐了。”他扬了扬手里的空布袋,理由充分又平常。
邵寒说话间,脚步自然地推着自行车往前挪动了几步,看似方便说话,正好挡在了秦野藏身的草丛和那几个民兵之间。
他的身影不算高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那几道充满审视和搜寻意味的视线。
“知青?”另一个民兵上下打量着他,手电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晃了晃,似乎想找出点破绽,“就你一个人?没看见别人?”
“对,就我一个。”邵寒语气带着点无辜的笃定,他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一点视线。
邵寒指向秦野藏身草丛相反的方向,“我一路从屯子过来就这一条小路,没碰见别人,怎么,是有坏人跑了?需要不需要我帮忙”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关切。
几个民兵狐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邵寒的知青身份和坦荡的态度,加上他指的方向确实和他们追撵的另一个可疑身影大致相同,让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
手电光又在周围的枯草丛和土坡上胡乱扫了几圈,最终没发现什么异常。
“行了,没事了,赶紧走你的路!”为首的民兵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对着其他同伴吆喝,“糟糕,应该是追岔了,肯定是往老河套那边跑了!快追!”
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迅速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很快消失在清晨冰冷的雾气里。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四周重新陷入死寂,邵寒才缓缓转过身。他脸上那温和无害的笑容早已敛去,只剩下沉静的肃然。
他几步走到秦野藏身的草丛边,低声唤道:“秦野,出来吧,人已经走了。”
枯草丛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秦野狼狈地从里面爬了出来,脸色仍旧苍白,头发上、棉袄上沾满了枯草屑和泥土。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邵寒,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邵寒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微蹙,没说什么,只是弯腰帮他拍打掉身上的草屑泥土,动作干脆利落。“东西呢?”
秦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滚落在草丛深处的麻袋拖出来。
“还能走吗?”邵寒问,他是示意秦野将东西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语气不容置疑,“这地方不能久留,跟我走,绕另一条路。”
秦野下意识地点点头,将沉重的麻袋架在车上,他的腿还有些发软,却紧紧跟上了邵寒的步伐。
邵寒带着他,没有走大路,也没有走刚才那条小路,而是钻进更偏僻的,布满荆棘和乱石的野地里,七拐八绕,朝着靠山屯的方向折返。
冰冷的晨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秦野却感觉不到多少寒意,他看着身前推着自行车沉默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呼吸渐渐平复,刚刚差点被抓住的后怕也渐渐缓和。
那个总是温和笑着,似乎没什么脾气的邵寒,此刻的背影却像山崖边沉默的岩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力量和可靠。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邵寒镇定自若地引开民兵的样子,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一种滚烫的、混杂着感激依赖和某种陌生悸动的东西,在秦野冻僵的胸腔里猛烈地冲撞着,完全盖过了之前的失落和憋闷。
心跳声在寂静的荒野里咚咚作响,比刚刚还要振聋发聩,震得他耳膜发疼。
秦野看着邵寒被寒风吹起的衣角,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彻底模糊了原本清晰的“邻居”界限。
车轮碾过清晨结霜的土路,发出单调的“沙沙”声,邵寒刚把秦野安全送回靠山屯安顿好,又马不停蹄地骑车往镇上赶,他东西还没买。
快到镇口时,一个清瘦的身影独自走在路边,棉袄裹得严实,灰蓝色的围巾将下半张脸遮得只剩一双沉静的眼睛露在外面。
“沈老师?”邵寒捏闸,自行车稳稳停在沈聿清身边,脸上已经挂起了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这么早,是去镇上吗?”
沈聿清闻声侧头,看清是邵寒,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又归于沉敛。
他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润,“嗯,去供销社买点东西。”
“巧了,我也去供销社买东西,上来吧,顺便捎你一程。”邵寒拍了拍后座,语气是恰到好处的熟稔和体贴,仿佛只是邻里间再寻常不过的照应。
沈聿清略一迟疑,他看了看邵寒温和的笑脸,最终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他侧身坐上后座,双手自然地放在自己膝上,指尖却无意识地蜷了蜷,终究没有去碰触前方那人的衣角。
寒风卷起邵寒外套的下摆,偶尔拂过他的手背,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
车轮重新转动,风在耳边呼啸,沈聿清的目光落在邵寒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的后背,以及那截露在寒风中的,线条利落的后颈。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闲聊家常般的,听不出波澜的语气开口:“前两天学习的语法你有好好复习吗?”
沈聿清倒是想聊些其他的内容,可惜他和邵寒之间似乎只有学习可以聊。
邵寒似乎轻笑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了些,“沈老师要检查作业吗?”
不等沈聿清开口,他用德语背诵了沈聿清留下的作业,熟练的仿佛他才是那个教授的老师。
邵寒背诵完,用德语笑着说,“沈老师觉得学生学的怎么样?有没有奖励呀?”
沈聿清的目光落在路边枯黄的草茎上,眼神有些出神,邵寒的天赋极好,即便是他当初学习时也没有邵寒这般熟练,像是天生就会一样。
沈聿清对邵寒越发欣赏,但他声音依旧平稳,用德语告诫邵寒:“戒骄戒躁。”
快到镇上时,邵寒才想起来问沈聿清,“沈老师去供销社准备买点什么钱带够了吗?”
听到邵寒第一时间问自己钱够不够,沈聿清莫名有些失落,他似乎一直是那个被资助者,“带够了,前不久我父母寄了信过来,里面夹着不少钱。”
纠结片刻沈聿清还是将此事告诉了邵寒,他想让邵寒知道他有机会离开牛棚,甚至离开靠山屯,“这段时间秦大娘,秦野……和你帮了我不少忙,我想买点东西,算是……一点心意。”
邵寒的回应听不出情绪,只是表示认同,“我就不用了,可以买点梨给秦大娘,她和你一样都有咳疾,之后可以经常煮梨水喝。”
“……你也最好买些。”听到邵寒的话,沈聿清的目光落在邵寒的背影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嘴角微弯,心里宛若喝了蜜水般甜蜜,“好。”
可一想到邵寒眼中包含着太多人,沈聿清心底泛起一丝淡淡的涩意,像含了一颗未熟的青梅。
他不再言语,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轮廓,任由那点隐秘的期待在寒风中冷却。
很快到了供销社,两人进去后,各自挑选,沈聿清买了红糖和梨,又仔细挑选了一小包品质稍好的茶叶,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比较体面的谢礼。
他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邵寒,邵寒拿了盐,买了蔬菜种子,在副食品柜台前站定,目光扫过玻璃罐里的糖果,邵寒想给小玥儿买点,陆向阳也喜欢甜食,之前买的糖果似乎已经见底了。
沈聿清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约半步的距离,保持着礼貌的社交空间,他看着柜台,语气平和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这个当奖励可以吗?”
邵寒的目光果然在那蓝白包装上停顿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沈聿清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就谢谢沈老师了。”
沈聿清见邵寒接受,心里松了口气,他不再多言,直接对售货员温声道:“同志,麻烦称一斤大白兔奶糖。”
他付钱票的动作从容不迫,然后将那包糖很自然地递向邵寒,眼神坦荡,带着一种温和的坚持,“再接再厉。”
他将“奖励”作为唯一的外衣,包裹着里面那颗滚烫的心意。
邵寒笑着伸手接过了糖袋,“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沈老师的奖励。”
沈聿清其实更想让邵寒叫他的名字,可现在还……没到时间,他微微垂眼,掩饰住眸底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不客气。”
买好东西,两人走出供销社,邵寒将东西放在车框里,沈聿清依旧坐在后座,双手依旧放在膝上,只是这一次,他的指尖不再那么僵硬。
回程的路依旧沉默,但沈聿清的心情却像被那包送出去的糖捂暖了,带着一丝隐秘的满足。
他看着邵寒挺直的背影,寒风吹动他的发梢,也吹动着沈聿清心底那抹可能的希望。
他甚至开始思考,下次还能用什么理由自然地接近邵寒,下次又能送邵寒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邵寒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也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沈老师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