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


    一股刺骨的寒意,混杂着陈年汗渍和土坯房特有的霉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邵寒的鼻腔。


    他倏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在头顶低矮、糊着旧报纸的木质房梁上,几缕惨淡的晨光从糊着塑料布的破窗户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头痛欲裂,夹杂着冰冷清晰的饥饿感,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胃中搅动,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刷着他的意识。


    “嘶……”邵寒倒抽一口冷气,他扶着额头渐渐从土炕上坐起来,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激得他剧烈咳嗽,单薄的棉被滑落,露出同样单薄的旧棉袄。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狭窄逼仄的土屋,大通铺上还睡着几个裹着破棉被、鼾声此起的男知青。


    墙壁斑驳,贴着几张褪色的革命标语,墙角堆着农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贫穷、汗臭和绝望的气息。


    邵寒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本该是双养尊处优的手,此刻却布满了新磨出的血泡和冻疮,指甲缝里是洗不净的黑泥。


    房间里没有镜子,邵寒无法得知原身的模样,他趁着其他人还未睡醒及时接收了之后的剧情。


    原身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这是个子女兴旺的年代,家中五个孩子,原身排第三,似乎自古以来中间的孩子总是被忽略的那个。


    大哥在父母的出资下当了食品厂的正式员工,并顺利娶了同事成了亲,二姐也在供销社当了售货员,和一个初中老师正在交往,准备谈婚论嫁。


    唯有他被忘的一干二净,家中孩子多,他们家也不算富裕,小时候连吃饭都需要抢,如果动作慢根本就吃不饱,甚至父母总是忘了他那份。


    其实一开始父母还是关注他的,只是自从他四岁时大哥生了场重病,父母无暇顾及他,便将人送到了外公家照看,这一照看就看了许多年。


    原身外公是个乡下的老大夫,医术还算不错,平时靠采药治病勉强生活,见原身年幼,便教他学了些简单的中医学知识,但老人年纪太大,渐渐开始有些记不得事情,对原身即便尽心也难免照顾不周。


    原身十岁那年外公去世,他被接回家中,在乡下吃饱饭都不易,更不要说读书写字这种需要花钱的,家中五人,独独他是被放弃的那个。


    好在原身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回家后靠着自己收废品给人跑腿一点一点攒钱,结果高中还没毕业,他这个南方人就被安排到东北小山村下乡。


    虽然说的是只有他年纪合适,可弟弟比他不过小一岁,父亲是钢铁厂员工,怕弟弟之后也会被安排下乡,已经计划好将自己的工作留给弟弟,当然这是原身无意间偷听到的。


    原身当然也想过这个办法逃避下乡,可被父亲一口回绝,那时父亲说他要养家糊口,不能失去工作,哪怕原身一再保证工作后将所有工资都交给家里也不可以。


    原本还对亲人抱有一丝希望的原身在听到父亲是准备将工作留给弟弟的那一刻,便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他坦然接受了下乡的安排,也是希望能离开那个地方,之后也的确再没回去过。


    父母大概出于微薄的愧疚,来时给了他点钱,可惜即便原身再谨小慎微也被偷了大半,等到到了靠山屯,他身上的钱只够买一件御寒的棉衣。


    原身来时正是秋季,刚来便投入繁重的秋收之中,可惜他一个生长在城里的青年,对于干农活实在没有太多经验和技巧,加之多年吃不饱,身体也羸弱消瘦,每日十个公分最多能赚七个。


    吃不饱干不动活,不干活没有饭吃,恶性循环,不用太久,他也清楚的知道若是继续待在这里不被累死也会饿死,他想回城,哪怕不回家也希望去城里找一份轻松的活计。


    可这里的每个人,哪个又不懂这样的道理,但回城名额有限,除非做出特大贡献或者有格外特长的人才有希望,这两个哪个对于原身而言都不可能。


    就在原身日渐绝望,缓慢等死之时,某日他直接饿晕在山中,醒来时身边是守着的是秦野,对方是村东头的猎户之子,不过听说猎户在他小时在山中遇到熊瞎子,被找到时只剩一口气,独留下他们孤儿寡母。


    之前原身从未关注过别人的事,他自己都活得艰难,那夜秦野递给他一碗温热的菜粥,虽然里面米不多,但也算是救了原身一命,毕竟若在山上就这样昏过去,过夜后能留个全尸都难。


    自那之后原身对秦野便多了几分关注,倒不是因为感激,而是秦野家在村民口中穷困潦倒,生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是众人口中可怜的对象,但原身在那碗粥中尝到了荤腥之味。


    他不常吃荤,因此对那味道格外敏感,更对秦野产生怀疑,直到偶然间在镇上撞到秦野竟然偷偷售卖山中打的山鸡和兔子。


    突出贡献?原身脑海灵光一闪,不顾对方曾在他饿晕之时的救命之恩,只一心想举报对方投机倒把为自己博一个回城的名额。


    他的举报很成功,这个时候正是严打这种买卖行为的时期,意料之内秦野被捕,判了八年劳动改造。


    他母亲本就身体不好,得知此事之后愧疚自责,觉得儿子是为了给自己治病才铤而走险,没撑多久后就去了,他妹妹也被亲戚趁机带走高价卖给一个家暴的男人。


    那家人说这钱是为了给秦野疏通关系,让他尽早出狱,妹妹心甘情愿嫁了过去,可惜不等秦野被放出来就被打死了,那家人借机又要了笔钱。


    秦野劳改时态度良好,又在改造时做出突出贡献,五年时间就被放了出来,然而一切物是人非,母亲妹妹都没了。


    他没多久就狠狠报复了将妹妹嫁人的那家亲戚,也在无意中得知了害自己的人正是自己曾经出手相助之人。


    那时原身已经借助举报和偷钱贿赂离开了靠山屯,回城后他有了工作,渐渐吃饱,身量长开,也注重穿衣打扮,原本不显的容貌渐渐展露人前,被回乡探亲的某军团政委独女看上,利用美色娶了对方。


    没错,美色,原身长相出众,眉眼清俊,只是之前因为饥饿和穷苦不显,记忆里后期那张脸有着近乎妖异的俊美。


    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也未能完全剥夺的冷白,眉眼精致如工笔画,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却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略显阴鸷的直线。


    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人心、却又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他极善于伪装,那股温柔又斯文的模样将不少人骗过去。


    秦野知晓他短期内动不了原身,便借着劳改时的人脉和金钱积累资本,后又借着政策的东风,抓住机遇,成为一方商业大佬,他利用关系将原身的做的丑事全部暴露,让原身落入尘埃之后,将人打断四肢,亲手活活折磨而死。


    若不是邵寒现在成了原身,他倒是对男主佩服的紧,然而就在邵寒边洗脸边调侃之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寄信的画面,随即他呼吸一窒,猛地冲出房间。


    天还未全亮,阳光稀薄,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单薄的身体,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


    原身前天已经将举报信寄出去了!


    举报信!寄出去了?


    邵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就知道!每次进入剧情的节点总是想要他命。


    剧情里,那封信寄出后不到五天,县里就会来人调查,秦野交易当场被抓,人证物证俱在,他根本无力辩解反抗,等待他的就是锒铛入狱,家破人亡的结局。


    不行!这样还怎么完成任务?邵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原身的记忆中信*是前天下午交给村口老邮差李叔的,按照惯例,李叔每隔两天早上会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把邮件送到公社邮局。


    如果运气好,信可能还在李叔手中,再不济也在镇上公社,还没被分拣发往县里。


    截回来!必须截回来!决不能让秦野知道那封信是原身写的。


    邵寒激动的向前走了几步,然而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饥饿让他有些头晕眼花,他抬手扶着旁边的土墙,勉强支撑住身体。


    原身穷得叮当响,昨天为了写举报信,晚饭只喝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强烈的饥饿感几乎让邵寒眼前发黑。


    天气寒凉,眨眼间耳边浸水的头发已经结冰,缓了缓,邵寒抬手裹紧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袄,系紧腰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单薄。


    他悄无声息地溜出知青点,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村子还没完全苏醒,土路上覆盖着脏污的积雪,几座低矮的土坯房冒着稀薄的炊烟。


    远处批斗用的土台子像一块丑陋的疮疤,旁边破败的牛棚在寒风中更显凄凉,牛棚中偶尔传出几声咳嗽声,邵寒的目光在那方向停留了一瞬,随即坚定地转向通往村口的路。


    时间紧迫!邵寒拔腿就跑,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如同刀割,路过村口时,正好看到李叔推着他的破自行车出来,车后座驮着绿色的邮包。


    邵寒眼前一亮,瞬间有了光彩。


    第122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2)^^……


    “什么?昨天已经送走了”邵寒嘴角的笑意僵住,有种果然如此的无力感,他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这两天寄信的人有点多,刚好昨天我要去镇上就顺便一起送了。”李叔见邵寒面色不好,猜到他想收回信件。


    李叔对邵寒观感还行,开口劝他,“你的信应该还在公社邮局,但那有十几个屯子的信,想找到怕是有些麻烦,要不就算了,反正都寄走了。”


    还有机会,邵寒松了口气,他佯装惊恐,脸上瞬间堆起焦急万分、泫然欲泣的表情,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添几分脆弱,“李叔,我……我前天寄的那封信不小心夹了东西。”


    原身记忆中这个李叔人品不错,邵寒路过牛棚时就想到了个好主意,他微微靠近李叔耳边,说的小心翼翼,“里面……里面有张纸条,是写给牛棚那位沈教授的,我想请教外国书上的一个问题……”


    他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颤抖,把一个吓破了胆、悔不当初的知青形象演得淋漓尽致,“这要是被别人看到,我……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沈教授也得被我害死啊!”


    李叔一听到涉及“牛棚”和“外国书”,脸色也变了,他身为邮递员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面露焦急,“哎哟!邵知青,你这……你这可闯大祸了!”


    李叔身为靠山屯的村民,自然清楚若是这事闹大,怕是他们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邵寒为何敢撒谎的原因。


    “李叔,我知道错了。您行行好,让我跟您一起去邮局取回那封信好吗?我求您了!”邵寒抓住李李叔的衣袖,手指冰凉,眼神充满了哀求。


    李叔犹豫了一下,看着邵寒那张写满恐惧的俊脸,苍白虚弱,最终还是心软了,“趁着现在人少,我们赶紧去镇上取出来。”


    说话间李叔将后座的邮包放在车梁上,将自行车让出来给邵寒,“快,这车虽然破旧,但骑两个人没什么问题,你年轻骑得快一点,带着我赶紧走。”


    邵寒立刻翻身上车,这种老式自行车车梁很高,还好他身高腿长,见邵寒坐稳,李叔坐在了后座上,邵寒确定人坐好之后,立刻飞快的向着镇上的邮局敢去。


    往常李叔骑一个小时的路程邵寒半小时就赶到了,他们到时邮局刚开门,邵寒停好自行车,李叔心态老成,抬手拍了拍邵寒的肩膀,低声安抚邵寒,“别怕,稳住点。”


    若是他的手没那么抖就更像了。


    邵寒嘴角微弯,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他一定会护着秦野躲过这次危机,哪怕会直接暴露原身写举报信的事情,因此现在他倒没那么紧张了。


    邵寒被李叔带着进入邮局,李叔和往常一样笑着和邮局的工作人员打着招呼,对方看到邵寒,不由问了句:“这位是?”


    李叔微微扶腰,佯装无奈,“屯里的知青,我昨天不小心闪了腰,今天让他载我来的。”


    女员工担心的问了句:“没事吧?这么冷的天,也不着急这一时,你让其他人带来也一样,何必亲自送过来。”


    “其他人我不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休息一两天就好了。”李叔用眼神示意邵寒信件就在旁边的房间内。


    “诶呀,又开始疼了,”他佯装腰疼,顺势坐在外面的凳子上,对着邵寒交代,“你把邮包送进去,我先坐这缓一缓。”


    女员工见邵寒清秀瘦弱,又是知识分子,也没多说什么,去后面倒了杯热茶递给李叔,“您先休息一会儿,这才刚开门,不着急。”


    邵寒抱着邮包进了邮件分拣室,一股印刷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架子上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包裹和信件,好在架子上有详细的标注,邵寒一眼就看到了“靠山屯”的字样。


    就在邵寒正准备过去寻信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你好,这里外人不能进,你是?”


    负责寄出分拣的员工看到身量单薄的邵寒,走到他面前。


    邵寒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他抬起手中的邮包,嗓音温和的解释,“我是靠山屯的知青,李叔昨天不小心闪了腰,我把邮包送进来……”


    李叔在外面喝了许久的茶,这种天气谁喝多了就想上厕所,他憋得难受,正想着要不要出去上个厕所,就见邵寒两手空空的出来,李叔一时紧张,上前担心的低声问:“信找到了吗?”


    “找到了,”邵寒点点头,李叔微微松了口气,顺便便想上厕所,他去了趟后院,回来时就看到邵寒已经和邮局里的员工们言笑晏晏,甚至有人还有想介绍对象给邵寒认识。


    李叔倒是没想到邵寒人缘这么好,他和邮局工作人员寒暄之后拿着新到的包裹和邮件,便带着邵寒离开了邮局。


    出门后,邵寒对着李叔郑重道谢,“多谢李叔,今日之恩我日后一定报答。”


    “你既然来了靠山屯,那我们就是一家人,无需报答什么,今天这事到这就了了,”李叔不忘严肃的叮嘱他,“不过仅此一次,日后你定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邵寒发誓的话到嘴边,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保证,最终只承诺一句:“好。”


    邵寒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微微松了口气,危机暂时解除,之前的紧张焦虑盖过饥饿,如今事情已了,下一刻极度的饥饿和寒冷瞬间席卷了邵寒,他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开始发软。


    “怎么了?”李叔见邵寒比他还虚,忍不住开口问道。


    邵寒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没事。”


    李叔看邵寒面容憔悴,知晓他这是饿的,可如今家家户户都吃不饱,他也无能为力,“我还有点事情,一会儿你可能得自己走回去,村长那边等我回去帮你说。”


    “多谢李叔。”邵寒和李叔告别之后,便一个人慢慢的往回走去。


    他一步三歇,走的极慢,先得找点吃的再说,邵寒转了方向缓缓向着山中走去,就在他扶着树干,思考下一步如何弄点吃的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邵寒猛地抬头,晨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村外的山道走来。


    那人穿着打满补丁但浆洗得发硬的旧棉袄,肩上扛着一杆磨得发亮的老式猎/枪,枪/管上晃晃悠悠挂着一只肥硕的野兔。


    他身形异常高大健硕,肩宽背阔,露在破旧狗皮帽子外的脸庞,是常年在山林间穿梭造就的、刀削斧凿般的古铜色,五官硬朗,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山林猎人的野性与警觉,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看向靠在大树边、脸色苍白如纸的邵寒。


    邵寒瞬间认出了他——原身举报信中的针对对象,也是这个世界的男主秦野。


    饿昏头的邵寒觉得枪/管上挂着的肥兔动了动,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邵寒脑中形成。


    就在秦野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邵寒的身体仿佛支撑不住般晃了晃,然后“恰到好处”地向前一软,发出一声虚弱的惊呼,目标精准地朝着秦野的方向倒去。


    秦野反应极快,下意识地伸手一扶,结实有力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稳住了邵寒单薄的身体,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味,硝烟味和山林草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你……”秦野眉头微皱,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点山民的粗粝。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张近在咫尺,白皙消瘦却毫无血色的脸,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雾气,盛满了惊魂未定和……一种让他心头莫名一紧的脆弱。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邵寒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几分愧疚,嘴上说着抱歉,可他冰凉的手却紧紧抓住秦野结实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邵寒知道点到即止,他缓缓站起身,声音羸弱,笑意勉强,“我只是……想上山找点吃的,刚刚差点掉进一个被雪覆盖的深坑,一时间有些没缓过来。”


    他编造着谎言,眼神却无比“真诚”地注视着秦野,语气中带着祈求,微微拉住秦野的衣袖,“秦大哥,能麻烦你带我一起下山吗?”


    秦野看着邵寒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再想到他之前饿昏的模样,听说知青点经常吃不饱,心中那点因对方突然靠近而产生的戒备,被一种微妙的保护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取代了。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推开邵寒。


    邵寒感受着对方隔着棉袄也异常灼热的体温,俊美的脸上适时地绽开一个虚弱又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冰天雪地里骤然绽放的雪莲,带着致命的诱惑力,让秦野这个单身汉不由得晃了下神。


    “走吧。”反正只是带人下山,虽然对方看到了自己狩猎,但这又不是第一次,秦野只是微微蹙眉。


    “谢谢秦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见秦野没有拒绝,邵寒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刻意的示弱。


    秦野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粗声粗气地说:“这地方背阴,有不少猎坑,雪盖着看不出来,以后别瞎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邵寒死死攥着他胳膊的、冻得通红的手,又瞥了一眼自己枪管上挂着的野兔,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刚走两步,邵寒就一个趔趄,这次倒不是装的,他真的有些饿的腿软,秦野见此眉头微蹙,不等邵寒开口道歉,他忽然卸下猎/枪,站在邵寒身前蹲下身子,“上来。”


    邵寒知道这不是谦让的时候,上前揽住秦野的脖颈,轻轻开口道谢,“谢谢秦大哥。”


    秦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背着邵寒,拎着枪和猎物,转身大步朝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第123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3)^^……


    邵寒以为秦野将他背下山,不说兔腿,兔头总能吃一口吧,没想到秦野直接将人放到了进村口,“到了。”


    邵寒听到这话时还有些懵,随后便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很是可笑,毕竟他和男主不算熟悉,对方救原身一次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他想再次借机蹭吃着实有些过分。


    “多谢……”邵寒本想说什么报答的话,可张了张嘴,现如今他什么都没有,自己都吃不饱饭的情况下说这种话的确有些不切实际。


    想着怀中还揣着那封危险的信,邵寒也不再多做寒暄,告别秦野后径直向着大队长家走去,毕竟他今天一声不吭就消失不见,得去给大队长报备一声。


    相比于秋季,冬季村子里的农活并不繁重,但因天气影响也十分劳累辛苦,他们需要兴修水利,挖沟渠,修筑道路,或者去山中伐木,有时下了大雪也需要及时清雪抗灾。


    若是下大雪或者天气太冷不能在室外工作,则需要进行集体思想教育学习,帮助当地村民补习文化课扫盲,都是些琐碎繁杂的事情。


    因此原身很清楚靠着这些事情他不可能做出什么大贡献,回城也只是痴心妄想,举报秦野虽然不道德,可他的确靠着这件事回城了。


    这几日知青点的知青们便在翻修水渠,邵寒消失大半日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虽然众人赚的工分都是分开的,可这种时候不在,那是逃避劳动,邵寒得先解决这个麻烦才行。


    原身之所以饿的头晕眼花,那是因为之前他的工分就没赚多少,加之南方人到了北方有些水土不服,眼下邵寒最重要的是先吃饱饭再说其他。


    邵寒到大队长家时,大队长并不在家,但李叔骑车回来,比邵寒走一步歇三步快,因此大队长已经知晓了邵寒早晨不在的原因,他被告知直接去上工就行。


    不过邵寒一早上没有干活,工分该没还是没有。


    早上起的匆忙,邵寒没有时间观察周围的其他知青,等他中午过去时,男知青们正跟着村里人一起挖渠,干得热火朝天,见邵寒过来也没有多言。


    原本知青点都是一起做饭一起吃,可惜原身往日做的比其他人少,工分少分到的粮食也不多,时间久了众人便有些不愿意。


    因此原身自己做饭自己吃,与其他人的关系着实算不上多好,他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多大轰动。


    如今知青点住着十个人,六男四女,其中最受欢迎的是陆向阳,他父亲是C市钢铁厂的厂长,家中殷实。


    邵寒一眼就看出了人群中那个鹤立鸡群的存在,其他人因为常年饥饿,或多或少都有些憔悴,唯有陆向阳整个人散发着这代人独有的活力。


    陆向阳穿着颜色鲜亮,厚实暖和的军大衣,长相周正,一双眼睛中盛满了活力与朝气,脸上带着没经过世俗历练的天真热情,还有那永远鼓鼓囊囊、仿佛取之不竭的口袋。


    其他人下乡是迫于政策,被逼无奈,而他则是为了理想,自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跟随政策上山下乡。


    被娇养长大的小少爷,说的是下乡,但实际上衣食住行都不用操心,每月他父母哥哥都会寄来不少的衣物粮票和食物,包裹次次大的出奇。


    不像原身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他自来了此处之后,便再也没收到家中包裹,也不曾写信回去。


    陆向阳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为了和其他知青搞好关系,即便受不了知青点的狭小拥挤和难闻,却还住在那破旧的知青院子里与众人同吃同住。


    原身不知是真傻还是清高,宁愿举报帮过自己的人,也不愿屈尊降贵讨好陆向阳,其他人都或多或少从陆向阳那里得到了好处。


    唯有原身始终冷冷清清,和陆向阳连多一句话都不愿说。


    其实一开始知青点的其他人还对陆向阳抱有感激,然而时间久了,他们开始将陆向阳的东西当自己的,有时分的少了就有些不满,甚至还在背后嘲笑陆向阳天真愚蠢。


    或者说妒忌更合适,这里的知青即便父母家人再疼爱,也比不上陆向阳那每月一次的巨型包裹,还有花不完的粮票肉票。


    更何况小少爷何不食肉糜,有时天真过头说话不看情况,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那些人更多的是为了每月的肉票粮票而讨好陆向阳。


    升米恩,斗米仇,不过如此。


    之前陆向阳倒是主动给过原身食物,但被原身拒绝了,邵寒本来还想直接抱大腿,如今也不能忽然崩人设,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冬天冻土层又硬又干,邵寒没挖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原身这具身体太虚,再这么折腾下去,别说回城,能顺利活到开春都是问题。


    好在冬天天短,很快他们就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众人还了工具之后便回了知青点。


    邵寒维持着原身沉默寡言的人设,也不和其他人搭话,落在最后,一个人沉默着往回走去。


    没想到第一个关心邵寒的是陆向阳,他等快到知青点时,找借口和其他人分开,一个人留在门口等邵寒。


    见邵寒回来,他几步走到邵寒旁边,掏出几枚糖果递到邵寒面前,关心道:“听说你早上送李叔去镇上,你应该没来得及吃早饭,我这里有大白兔奶糖,你先垫一垫。”


    邵寒抬眼看了眼眼前的青年,比原身还小了半岁,他眼中的担忧不似作假,虽然天真,但的确是个心善的小傻子。


    只是看一眼邵寒口中就忍不住分泌口水,他当然没吃早饭,现在都饿麻木了,反倒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但邵寒知道这情况更糟。


    就在陆向阳以为邵寒会像往常一般拒绝自己之时,却见邵寒抬手拿了一颗糖,口中低声道谢,“谢谢。”


    陆向阳被邵寒这突然的举动惊到,随即傻笑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一股脑全推给邵寒,“都给你,我那儿还多着呢。”


    说完怕邵寒拒绝,一溜烟就跑没影了,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邵寒低头看着手中被递来的十几颗糖和一块巧克力,原本他暂时没打算把主意打到陆向阳身上的,不过经此一事,他改主意了。


    将糖果装好之后,邵寒若无其事的回了知青点。


    他们之前分两批做饭,其他人一起吃,一般是几个做饭手艺还行的知青轮流做,原身粮食不多,很多时候都是做一顿吃几天。


    知青点的锅只有一个,等他们做完才轮得到邵寒,邵寒看着原身粮食袋里所剩不多的糙米面,想着先蒸点馒头垫一垫,其他的明天再说。


    蒸馒头时,邵寒趁着其他人没注意,偷偷将那封改变原身命运的信丢进了火中,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不过片刻就烧成灰烬。


    邵寒微微松了口气,然而一路过于紧张的他忽略了一个微小的细节。


    原身寄出信纸时是朝着背面的,但他拆开时信纸是朝着正面的,可惜原身做坏事由于紧张记忆模糊,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简单的吃了两个黑米面馒头后,邵寒就准备回去休息,为了节约柴火,他们睡得是大通铺,冬日不方便洗澡,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


    一进门那股复杂的味道差点熏吐邵寒,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最终寒冷还是战胜了生理反应,他老老实实进门开始洗漱。


    除了吃饱,邵寒的第二个需求迫在眉睫,他要出去住。


    邵寒扫了眼坐在窗边的陆向阳,不用想就知道对方也受不了这里面的味道,最好是能将人一起拐走,以后他出钱,邵寒出力。


    见邵寒进来,刚刚还说说笑笑的知青声音瞬间收敛,这种排挤是无声的,他们不喜欢邵寒这种长相白皙的小白脸。


    往日原身为了保暖,冬日的头发留的很长,遮住了他的眉眼,显得他整个人阴鸷冷漠。


    外人不知道,但他们见过原身洗漱的画面,头发被顺势撩起,虽然瘦弱,但露出的眉眼骨相精致,即便他们再违心,也说不出原身难看的话。


    好在他们排挤原身,邵寒住在最边上的位置,而陆向阳也因为特殊的地位,选择了另一边最边上的位置。


    晚上没有其他娱乐活动,邵寒因为饥饿睡得很早,他这一天累的够呛,根本不在意那群人嬉嬉闹闹的声音,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日仍旧按部就班,邵寒揣着陆向阳给的糖果就出门了,他昨晚已经想到了离开知青点的好主意。


    不过这大戏得再等两天,时机合适,他要一击致命。


    就在邵寒等着合适时机离开知青点时,大队长忽然在深夜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邵知青,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大队长王满囤裹着厚实的棉袄,眉头拧成了疙瘩,站在门口,像一尊愁苦的门神,他叹了口气,寒气弥漫。


    似是怕惊动其他人,王满囤将邵寒往外拉着走了几步,到了院外。


    见没人跟过来,他压低了声音,语气焦灼又带着一丝无奈,“老张头(村里的赤脚大夫)回关里探亲,大雪封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沈……里面那位,”他用下巴朝牛棚的方向努了努,含糊其辞地避讳着称谓,“眼瞅着不行了,烧得跟火炭似的,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再没人管,怕是要……”


    邵寒想起那日清晨的低咳声,想到那糟糕的环境,不由皱了皱眉。


    怕邵寒避嫌,大队长苦口婆心道:“听说你懂点中医?死马当活马医吧!总比干看着强,上面问起来,就说是……是劳动改造需要,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第124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4)^^……


    之前有村民从山上摔下来骨折,是原身帮着处理的,他有意无意透露了自己会中医的事情,想凭此在大队长那边留个好印象,若能借机被分去医务室治病就更好了。


    可村里有信得过的赤脚大夫,他年纪轻轻,又无人作保,这种轻松的活计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做。


    这次大队长也是被逼无奈,赤脚大夫回关里探亲,回来至少需要一两个月,如今大雪封路也没办法去隔壁村找大夫。


    沈聿清下放来村子后一直本本分分,其实人死了也就死了,但大队长心善,又敬重读书人,看不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因此才走了这么一招。


    邵寒做任务时当过医生,中西医都有些研究,加上原身的底子,治病没什么大问题,可他却神情凝重,佯装犹豫的开口道:“大队长,我……我只能试试,懂点皮毛,不敢打包票。”


    “行行行!试试就行!快过去看看!”大队长如蒙大赦,一把将邵寒拽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牛棚。


    知青点在村东边,离牛棚不算远,但下着大雪,两人也走了些时间。


    说的是牛棚,但沈聿清其实住在牛棚旁边搭的棚子,这是一间用土坯和朽木勉强搭起来的、半塌的柴房,低矮、潮湿、阴暗,带着腐朽的味道。


    寒风毫无阻碍地从墙缝和歪斜的门板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嘶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因为离得近还能闻到牲畜粪便的臭味。


    邵寒推开门,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带着腐败气息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屋内没有光源,还是大队长带来了半根蜡烛,但没地方放,他只能拿在手里。


    邵寒这才注意到脚下踩着的是发霉的干草,牛棚中央,一堆勉强算是“床铺”的枯草上,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只一眼,邵寒的心脏就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不是同情,而是纯粹的视觉冲击带来的震撼。


    那就是那位年纪轻轻的德语教授沈聿清。


    他侧卧在肮脏发黑的草堆上,身上盖着一床破得露出棉絮、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被。


    露在外面的脸和脖颈,白得惊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毫无生气的瓷白,与周围污浊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对比。


    浓密如鸦羽的长睫紧闭着,在烛火映照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下,形状优美的薄唇此刻干裂失血,微微张开着。


    青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让那单薄的身体剧烈地痉挛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邵寒无端沉默,走近几步,蹲下身子,那股腐败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高烧病人特有的灼热气息更加浓烈,他蹲下身,目光落在沈聿清的脸上。


    即使病入膏肓、形容枯槁,这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近乎妖异,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带着浓郁书卷气和世家底蕴的俊美。


    眉骨清晰,线条流畅得如同名家勾勒,紧闭的眼睑下,可以想象那双眼睛睁开时该是怎样的深邃迷人。


    此刻,病痛和折磨非但没有摧毁这份美,反而为其增添了一种易碎的、濒临毁灭的悲剧美感。


    汗水浸湿了他额角几缕乌黑的碎发,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脆弱不堪。


    颧骨因高烧和消瘦而异常突出,却奇异地没有破坏整体的协调,反而勾勒出一种倔强的轮廓。


    破碎,精致,如同被狠狠摔在污泥里的稀世名瓷,明明身处最污秽的角落,却仿佛自带一层隔绝尘嚣的微光。


    邵寒伸出手,指尖试探性地触向沈聿清的额头,刚一碰到,指尖便传来一阵滚烫的触感,温度高得吓人,仿佛在触摸一块烧红的炭。


    与此同时,沈聿清似乎被这微凉的触碰惊扰,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想睁开,却最终无力地归于沉寂。


    他下意识地微微偏头,将自己滚烫的额头更深地贴向邵寒微凉的手指,仿佛在寻找一丝慰藉。


    这个无意识的依赖动作,让邵寒的手指僵了一下,他迅速抽回手,脑中回忆着这个下放牛棚的教授似乎在秦野被抓不久之后就悄无声息的死了。


    邵寒心中没有太多怜悯,他都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别人,温度太高,肺部感染严重,加上这恶劣的环境和营养不良……的确棘手。


    “怎么样?”大队长在一旁焦急地小声问。


    邵寒起身,他需要展现价值,在赤脚大夫没回来的这两个月证明自己的能力,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目光扫过沈聿清因剧烈咳嗽而痛苦蹙起的眉头,以及那即使在昏迷中也紧抿着的、透着一丝清高孤傲的唇线,一个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烧得很厉害,风寒入肺,郁结化热。”邵寒面色严肃,用尽量专业的口吻说道,同时快速抓起沈聿清露在破被外的一只手腕。


    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触手冰凉,与额头的滚烫形成诡异对比。


    他装模作样地搭上脉搏,感受着那微弱、急促而紊乱的跳动。


    “得想法子尽快退烧,不然他撑不过明早。”邵寒松开手,转向大队长,语气带着刻意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大队长,他这情况,光靠硬抗不行。”


    屋外寒风凛冽,邵寒继续道:“我需要点东西,生姜、葱白、还有……如果能弄到一点红糖最好,没有的话,盐也行。”


    说话间邵寒扫到了角落里的破瓦罐,猜到那恐怕是这位做饭的器具,“得先熬点发汗驱寒的汤水,看看能不能把热气逼出来一点。另外,他咳得太厉害,最好能弄点……竹叶和梨子炖煮,润润肺。”


    邵寒说的都是些日常物品,大队长一听,不由松了口气,如今大雪封山,出去采药和买药都不现实。


    他将蜡烛递给邵寒,“生姜葱白好说,我家里还有点,红糖……我回家看看婆娘那里还有没有,至于竹叶……这大雪天的……哦,拴子家好像种着几棵竹子,我去问问。”


    他皱着眉,“梨子……应该也能寻到,我去想想办法,你帮忙在这儿看着,先按你说的办!”


    说完他转身匆匆走了,生怕耽搁下去让沈聿清病情加重,牛棚里瞬间只剩下邵寒和昏迷的沈聿清。


    邵寒将蜡烛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随后伸出手,拨开沈聿清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划过那滚烫的皮肤,感受着其下微弱却顽强的生命脉动。


    这具身体虽然孱弱不堪,但这张脸……邵寒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他紧蹙的眉心和干裂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真是……绝好的筹码。


    邵寒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弧度,他根据记忆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一个落魄却底蕴深厚的世家子,落魄只是一时*的,只要他能撑过这段时间,日后平反是必然的。


    剧情中虽然他死了,但他身后的资源在后面帮助过秦野,只因他们查到秦野曾经偷偷帮助过住在牛棚的沈聿清。


    邵寒目光下移,落在沈聿清枕着的那堆发黑稻草里,似乎隐隐露出一点不属于这里的、温润的微光,邵寒的眼神闪了闪。


    就在这时,沈聿清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身下肮脏的稻草,指节用力到泛白。


    微弱的亮光让他微微睁开了一条眼缝,眼神涣散失焦,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他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呼唤谁的名字,又像是在求救。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邵寒微微抿唇,他站起身,牛棚外的寒风呼啸着,他开始趁着大队长回来之前先用干净的雪水帮沈聿清降温。


    大队长的动作比邵寒预想的快,他很快弄来了几块冻得硬邦邦的老姜、一把带着泥土和枯叶的葱白,甚至还弄来小半块颜色发暗的红糖疙瘩。


    之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带着雪水的竹叶和两个长相崎岖的小黑梨,“天气太冷,只找到两个冻梨,不知道行不行。”


    “可以,我先熬药。”邵寒也不介意,如今已是深夜,加上外面还下着大雪,能找到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


    大队长把东西塞给邵寒,又探头看了眼草堆上气息奄奄的沈聿清,“我来的时候,满敦家屋顶听着有点不对劲,我怕雪太大给压塌了,得找人过去看看,这儿可能得留你一个人照顾。”


    不算假话,这里太压抑,大队长不想久留,邵寒点点头,“您去忙,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大队长离开后,邵寒找了一个豁口的破瓦罐,在牛棚外抓了几捧相对干净的积雪,回到牛棚角落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


    这里勉强能挡点风,地上有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坑,里面还有些未燃尽的草木灰,显然是沈聿清平日里偷偷烧水取暖的地方。


    邵寒生起火,瓦罐里的雪水慢慢融化、沸腾,刺鼻的姜味和辛辣的葱白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暂时压过了牛粪的臭味和苦涩的药味。


    邵寒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搅动着浑浊的汤水,看着那块珍贵的红糖在滚水里慢慢化开,变成一种浑浊的、带着点焦糖色的液体。


    期间邵寒不忘一直帮沈聿清物理降温,直到他嗅到一股甜腻和刺鼻混合的味道,才把瓦罐从火上移开。


    邵寒端着温热的姜葱红糖水,再次蹲在沈聿清身边,沈聿清依旧昏迷。


    咳嗽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呼吸却更加急促浅薄,苍白的脸上那病态的潮红似乎退下去一点,但额头的滚烫依旧灼人。


    第125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5)^^……


    “醒醒,喝药了。”邵寒坐在一旁的稻草上,他的声音不高,他用手拍了拍沈聿清滚烫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


    沈聿清毫无反应,只是长睫颤动得更厉害了些,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像是陷入梦魇之中。


    邵寒见此情况不由皱眉,他抬手掰开沈聿清的嘴,舀起一勺滚烫辛辣的汤汁吹了两下后,直接灌了进去!


    天气寒凉,若是放冷了就没有效果,得在药汤凉之前尽快喝完。


    “咳!咳咳咳——”剧烈的刺激让沈聿清猛地呛醒,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不正常的红晕,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沿着消瘦的颧骨滑落。


    “别浪费,就这些,撒了就没了。”邵寒的声音冰冷地在他头顶响起,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命令,他又舀起一勺,毫不留情地再次灌下。


    这一次,沈聿清似乎听懂了邵寒的话,在剧烈的呛咳间隙,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些。


    辛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像一道灼热的火线,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却也带来一丝诡异的、驱散寒冷的暖意,他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摇晃,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牛棚低矮、布满蛛网灰尘的屋顶。


    然后,沈聿清感觉到下颌被一只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钳制着,迫使他张开嘴,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聚焦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屋内光线昏暗,好半晌沈聿清才看清,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俊美得近乎锋利,在昏暗肮脏的牛棚里,像一颗骤然坠入淤泥的寒星。


    皮肤是冷调的瓷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太多情绪。


    这张脸,与周围污秽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的吸引力。


    沈聿清混沌的大脑一时间无法思考,剧烈的咳嗽和呛入气管的辛辣感让他痛苦不堪,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涌出。


    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滚烫辛辣的液体一次次灌入口中,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辛辣的刺激和难耐的苦涩,但沈聿清很清楚眼前人在救自己。


    一口气将一大碗姜糖水灌完,邵寒停了下来,沈聿清虚脱地瘫在草堆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起伏。


    汗水浸透了额发,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的颊边,更显狼狈脆弱。


    他无力地半睁着眼,失焦的眼神茫然地追随着邵寒起身的身影,他想开口问你是谁为什么救我可如刀割般的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口中的甜腻也让许久未进食的沈聿清感觉有些恶心,邵寒没再管他,罐子里的竹叶冻梨不能熬的太久,他将冻梨竹叶水倒在这唯一的碗里。


    邵寒重新了坐了回去,天气太冷,除了必要他不想说话,这次邵寒的动作稍微温柔了一点,至少没有再粗暴地钳住沈聿清的下颌。


    他扶起沈聿清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屈起的一条腿上,然后端起那碗温热的竹叶梨水递到沈聿清嘴边。


    “润肺的,自己喝。”依旧是命令的语气,但少了之前的冷漠。


    沈聿清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好在药碗近在嘴边,他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微甜的、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入干涸灼痛的喉咙。


    这一次,没有呛咳,只有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细微的慰藉,梨水的甜味安抚了被辛辣蹂躏过的味蕾,也带来了一丝虚弱的暖流。


    他贪婪地小口吞咽着,长睫低垂,遮掩着眸中复杂难辨的情绪。


    喂完竹叶梨水,邵寒将沈聿清重新放回草堆,他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袄,随手盖在沈聿清的薄被之上。


    倒不是为了沈聿清不顾自己的身体,而是邵寒想到了接近陆向阳的好办法,苦肉计用的好能一举两得。


    沈聿清的身体被带着陌生体温的棉袄包裹,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刺骨的寒冷,他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开口道谢,“谢谢。”


    没有太多好奇,只单纯感激眼前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施以援手,他微微蜷缩了一下,意识在药力、高烧和极度虚弱的作用下,又开始模糊。


    在陷入昏睡的边缘,他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邵寒正从墙角那堆肮脏的稻草里,似乎捡起了什么东西。


    是只篆刻了他名字的德国产钢笔,那是父亲在他十四岁出国前送的生日礼物,他藏了又藏,视为性命,如今唯一留下的念想。


    那东西若是被外人发现,怕是会闯大祸。


    沈聿清的心脏猛地一缩,惊恐瞬间压过了昏沉,他想挣扎起身,想夺回那仅存的尊严和念想,但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邵寒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将笔看了两眼,墨玉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抹光亮。


    邵寒的目光瞥向草堆上那双因为惊恐而骤然睁大的眼睛,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钢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然后随手放进了沈聿清的上衣口袋里。


    “下次可藏好了。”邵寒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睡吧。”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也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锁,沈聿清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极度的疲惫和药力汹涌袭来。


    他最后看到的,是邵寒起身走向火堆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在昏暗的牛棚里投下长长的、带着压迫感的影子。


    随后,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邵寒拨弄了一下将熄的火堆,添了几块柴火能支撑到天亮,看着蜷缩在破棉被和他旧棉袄下,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的沈聿清,邵寒微微松了口气。


    喝了药加上他吓了一下沈聿清,想必这个人出一场汗后能顺利度过此关,只希望这人醒来之后能记住自己的恩情。


    邵寒站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却差点撞上端着个粗瓷碗、探头探脑的大队长。


    “邵知青辛苦了,怎么样了?”大队长压低声音问,碗里是半碗飘着油星和几块零星碎肉的、浑浊的汤水。


    邵寒看了一眼那碗勉强能称之为“肉汤”的东西,还以为那是大队长,给沈玉清带来补身体的。


    他接过碗,语气平淡:“人刚睡下,烧退下去了一点了,暂时死不了。但病根深,需要慢慢养,不能再受冻挨饿。”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牛棚漏风的墙壁和沈聿清单薄的铺盖。


    大队长立刻苦了脸:“这……唉!我尽量想办法!你先吃点东西垫垫!”


    邵寒愣了愣,按理来说他该接受大队长的好意,可他此刻没什么胃口,只说了句:“给他喝吧,他比我更需要。”


    邵寒端着那碗浑浊的肉汤,走进了散发着恶臭的牛棚,将那半碗肉汤倒进屋中的陶罐中,加了点刚刚融化的雪水放到了火堆上温着。


    随后他端着大队长拿来的碗出了牛棚,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才想起自己刚刚将棉袄给了沈聿清。


    牛棚里,陷入昏睡的沈聿清,鼻尖出现一股若有若无的肉汤味道,他在梦魇中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抓住那件带着陌生体温的旧棉袄。


    大队长看着邵寒穿着单衣出来,不由皱了皱眉,“把棉袄给他,你自己怎么办?”


    邵寒当然没说他准备骗陆向阳暖和的新棉袄穿,他只说了句:“没事,我再想办法,若不给他保暖,我们刚刚那些事情都白干了。”


    大队长倒是想将自己的袄子给邵寒,可前不久他的另一件旧衣拆了给孩子棉袄加棉花,如今他身上就这一件,自己也无能为力。


    如今都夜里三点多了,大队长催促着邵寒,“那你赶快回去,别再冻着了。”


    随后他看了眼牛棚里的沈聿清,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两人分道扬镳后邵寒很快就回了知青点,他低估了东北的寒冷,回去时被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僵硬。


    其他知青早都睡下,院子里悄无声息,邵寒静悄悄回了男知青的房间,他刚进屋一股暖流铺面而来,邵寒身上的寒凉消散了几分。


    说起来这些都要归功于陆向阳,他掏钱买煤造福了一堆人,不止他们这屋,女知青屋子里也是这般暖和。


    邵寒很冷,也不打算洗漱,就径直准备上床睡觉,可当他刚到床边时,忽然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你回来了?”


    邵寒闻声望去,是睡眼惺忪的陆向阳,他从床上爬下来,“晚上我们分了家里寄来的牛肉干,我给你留了些。”


    这几日邵寒和他的关系明显缓和,陆向阳忍不住就又贴了过来,凡事总想着加邵寒一份。


    说话间陆向阳将一个油纸包递到邵寒面前,随着靠近,他通过窗外的月光注意到邵寒只穿着单衣,脸色也出奇的苍白,“你怎么冻成这样你的棉袄呢?”


    “不小心弄丢了。”邵寒没打算告诉陆向阳真相,以他善良的性子自然不会避嫌牛棚里的人,只是这种事情要他自己发现才有震撼的效果。


    陆向阳听到这话,立刻道:“没事,我父母上个月刚给我寄了一件新棉袄,我……我还没有穿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他说的小心翼翼,在努力斟酌字眼不想伤到邵寒,没想到却被邵寒直接打断,“谢谢。”


    陆向阳还以为邵寒像往常一样拒绝了他的好意,正想开口再劝,却后知后觉的听懂的邵寒的话,他激动道:“我现在就给你找。”


    邵寒阻止了他的兴奋,“明天吧,不早了,早点休息。”


    躺到床上后,邵寒才意识到自己的苦肉计已经达到了,他没想到这么容易,随即又在心里盘算起带着陆向阳离开知青点的事情。


    没想到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126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6)^^……


    那日邵寒和陆向阳被大队长分配去田家屯借挖掘工具,没想到两人刚出村子不久忽然下起了大雨。


    冬日荒凉,路上没有躲雨的地方,两人被淋得一身湿,邵寒看着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便决定先带着陆向阳回去换衣服。


    雨点砸在仓库歪斜的木板门上,冲刷出道道泥痕,两人急匆匆跑了回去,因为着急陆向阳差点摔倒,还是邵寒扶了他一把。


    很快两人就到了知青院外,陆向阳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瞧着邵寒也成了落汤鸡,正想出声嘲笑,却被邵寒抬手堵住了嘴。


    陆向阳有些莫名,刚想问怎么了,一个刻意拔高的、油滑的腔调穿透雨幕,像冰锥扎进耳膜,“……哎哟喂,不是我说,路大少爷那干活的架势!”


    是李卫东的声音,他模仿着一种夸张的、矫揉造作的姿态干农活,没两下自己就笑的不行,“哈哈,太好笑了。”


    另一个男声传来,马国庆的语气中带着轻蔑和不屑,“回回都这样,拿点洋玩意儿出来显摆,好像施舍叫花子,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也不看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干点活儿跟要了命似的!”


    门板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紧接着,赵强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他也是假大方,回回提溜点吃的用的过来,不就是想收买我们,好围着他转,看他摆他那副高人一等的少爷架子么!呸!官僚主义都浸到骨头缝里去了,不就仗着他那个厂长爹嘛!”


    此刻路向阳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的笑意僵在嘴边,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好意竟然被曲解成如此模样。


    邵寒没想到那些人真的如此忘恩负义,不过效果倒是比他想象中还好,邵寒没有过多干预,这件事终归是要陆向阳自己处理的。


    马国庆点点头,开口吐槽道:“我那天看他吃一个黑黑的东西,让他给我也尝点儿,没想到那家伙一点儿也不给,真鸡贼,把不要的给我们,好东西自己留着。”


    李卫东嘴里吃着陆向阳给的桃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上的碎屑,嗓门更高了,“干活儿偷奸耍滑,就知道摆弄他那点洋玩意儿,不就仗着他爹有几个臭钱吗?呸!等哪天他爹倒了霉,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大方’!”


    哐当!


    陆向阳再也忍不住,他狠狠一脚踹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门板撞在土墙上,发出闷响,震落簌簌积灰。


    房间内瞬间死寂。


    刚才还挤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凝固着夸张而惊恐的表情,齐刷刷转向门口浑身湿透、脸色铁青的路向阳。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只剩下屋顶砖瓦被暴雨疯狂捶打的噼啪声,邵寒站在屋外,并未上前干涉。


    路向阳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越过门口呆若木鸡的赵强等人,死死钉在李卫东和马国庆身上。


    “向……向阳,不是说你们去田家屯了吗?”李卫东手里捏着半块啃得歪扭的桃酥,嘴角滑稽地粘着一小粒深棕色的核桃酥碎屑,半张着嘴,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李强触电般地把手里刚掰下、还没来得及吃的桃酥藏到身后。


    路向阳一步,一步,踩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地,粘滞的脚步声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他径直走到李卫东面前站定。


    “说得好,李卫东。”路向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底下是冻僵一切的寒流,他从未想过往日和他称兄道弟的人后在背后如此编排自己。


    “口才见长,模仿得也很像。”他的嗓音冷漠,视线扫过李卫东脚上那双半新的黑色棉鞋,那是上周才被他“借”走的。


    “所以,”路向阳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暴雨,“上周你‘借’走的那双棉鞋,今晚熄灯前,洗干净了,放回原味。一双鞋,穿在脚上还嫌不够暖和,得靠骂我才能热得起来?”


    李卫东的脸由白转红又转青,嘴唇哆嗦:“向阳,听我说……不是……我们刚刚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啊!”声音干涩飘忽,眼神慌乱躲闪。


    路向阳的目光猛地转向李强,他吓得往后一缩,藏桃酥的手抖得厉害,心中唯剩懊悔。


    “还有你,赵强。”路向阳的语气充满毫不掩饰的厌恶,盯着他藏起的手,“你手里那半块桃酥,放回去。现在!立刻!”


    他指向屋子中间破桌上摊开的油纸包,里面原本整齐的核桃酥已散乱不堪。


    之前这些人没经过他的同意就动他的东西,不过一点吃的,他本不在意,然而如今想来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我……”赵强的脸涨成猪肝色,嘴唇翕动,在路向阳冰冷目光的逼视下,他那只手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手指死死捏着那半块沾着指纹的桃酥。


    他像拿着烧红的烙铁,最终带着绝望的迟缓,把它丢回了桌上那堆散乱的点心里,嘴里还不饶人道:“谁没吃过似的。”


    屋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屋外雷雨的轰鸣和雨水从破洞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


    路向阳缓缓扫视一圈,每一张脸都惨白着,写满难堪和被当场抓包的羞恼,目光所及,人人仓皇避开。


    “下次,”路向阳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刀,清晰穿透雨幕,“再要骂我,记得——”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李卫东油腻惨白的脸上,在那沾着深褐色点心渣的嘴角停顿。


    “——先把嘴边的点心渣子,擦干净。”


    李卫东身体猛地一抖,像被无形鞭子抽中,他本能地、极其狼狈地抬起脏袖子,慌乱而用力地狠狠抹向嘴角。


    路向阳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看那狼藉的核桃酥,猛地转身,湿透的衣角甩开冰冷弧度,他不想和那些人待在一起。


    身后屋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骤然关上的破门彻底隔绝,陆向阳看着神色如常的邵寒,刚想开口问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可那句质问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


    “去哪儿这么大的雨,该走的不是你。”邵寒见陆向阳想往雨中冲,抬手拉住他的手腕。


    邵寒将人拉进房间,无视其他人的存在,“先把湿衣服换了,省的一会儿感冒了。”


    本就尴尬的李卫东听到邵寒的话后,没忍住低声骂了句:“假清高。”


    哪怕声音不大,可在寂静的房间里还是格外突兀,陆向阳听到后正想跟他理论,被邵寒制止了,“先换衣服。”


    之后两人便像是被其他人孤立一般,或者说是陆向阳和邵寒孤立了其他人,之前慷慨大方的陆向阳自那之后便变得小气,除了邵寒不允许任何人碰他东西。


    一开始几人还低声下气对着陆向阳道歉,可陆向阳这人固执,软硬不吃,最终他们见无利可图,便直接开始对着陆向阳冷言冷语,偶尔也会带上邵寒。


    自从和其他人闹掰之后,陆向阳就搬到了邵寒旁边,吃饭也是和邵寒一起,可地方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快陆向阳就不想继续住在这里。


    毕竟炉子里烧的煤炭是他花的钱,他不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也不想让那些人沾光。


    “邵寒,我们搬出去住吧。”陆向阳思来想去还是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黑暗中,邵寒的嘴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弧度,他的计划果然有效。


    虽然陆向阳和其他人闹掰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妒忌心,但邵寒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撞破真相也是他故意为之,为的自然是和陆向阳一起住出去。


    邵寒沉吟片刻,就在陆向阳以为邵寒不愿意时,听到他低声开口,“我明天去问问大队长有没有空置的房子。”


    因为之前帮助沈聿清的事情,大队长对邵寒观感不错,听说他要搬出去住,虽然觉得有些麻烦,但还是帮忙打听了一下。


    大队长知晓知青点其他人和邵寒关系一般,还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想住出去,“村东头老孙家那间放杂物的偏房,想找人看房子,他家儿子去当兵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是破点,冬日漏风……”


    邵寒也不想继续和那些人一起睡通铺,点点头,“可以,麻烦大队长了,我抽空去问问。”


    大队长将烟管里的灰在墙上磕了磕,“不用问,我已经帮你讲好价了一年二十块,如果你身上的钱不够,先给半年也行。”


    如今大队长一个月也就只能拿十几块,这价格的确不算贵,邵寒对着他道谢,“麻烦您了,我们先租一年,一次性付清。”


    邵寒一回去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陆向阳。


    陆向阳的眼睛猛地亮了,他开心道:“真的这么快就能搬出去?房租多少?我来给,我……我还有点钱和粮票,可以多换点粮食带过去。”他越说越激动,仿佛两人已经住了进去。


    邵寒开口打断激动的陆向阳,“别着急,那房子常年没住过人,需要修缮一下,地方不大,需要委屈你继续和我睡一起。”


    “不委屈不委屈!”陆向阳连忙摆手,语气充满兴奋和感激,“只要能和你一起,住哪儿都行……”


    说完陆向阳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有歧义,他脸上一红,转移话题道:“我一会儿就去找大队长签租契。”


    陆向阳的行动力惊人,下午就拿到了契书,邵寒请了村里的几个工匠修缮,第二天两人就搬了过去。


    知青点的其他人自然不满,陆向阳走了他们晚上生火的炭钱谁出,几人想去大队长那边闹,被大队长三两句就赶了出去。


    大队长还过去看了两眼,对邵寒讲了此事,让他们安心住下,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别耽误劳动”。


    第127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7)^^……


    搬家那天,天气阴沉。


    邵寒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打着补丁的铺盖卷,一个装了几件旧衣服和一个旧碗的网兜。


    而陆向阳则像个搬家的小蚂蚁,吭哧吭哧地搬着他的新被褥、暖水瓶、搪瓷盆、一摞书,还有他那个宝贝的、装着钱票和食物的木箱子。


    当然这些东西他一个人搬不完,还是靠着邵寒一起,借了村民的推车搬了三趟才搬完。


    村东头老孙家的偏房,比想象的还要破败。


    土坯墙裂着大缝,糊窗户的纸早就烂光了,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木条,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透着天光。


    门板歪斜,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呻吟。屋里堆着些陈年的农具和杂物,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角落里甚至能看到老鼠洞。


    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和两条瘸腿板凳,北风毫无阻碍地从墙缝和破窗户里灌进来,比知青点还要冷上几分。


    在陆向阳的“钞能力”和邵寒的“巧手”下,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裂缝最大的墙缝已经被旧报纸和泥巴糊上,破窗户钉上了厚厚的塑料布,虽然依旧透风,但好歹隔绝了大部分刺骨的寒气。


    那张瘸腿桌子被邵寒用木楔加固,铺上了陆向阳带来的蓝白格子塑料布,成了他们吃饭和学习的地方。


    角落里清理出一块地方,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那些都是路向阳的行李。


    炕上已经铺上厚厚的干草和陆向阳的新褥子,邵寒那床打补丁的旧被与陆向阳崭新的被子正铺在上面,一新一旧格外显眼。


    陆向阳原本给邵寒想买条新被,被邵寒以“艰苦朴素”、“别太招摇”为由劝阻了,但没隔几天之后一条军绿色的新被子还是出现在了两人的房间。


    陆向阳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虽然这地方不比知青点好上多少,但只要不和那群人住一起他还是很开心的。


    邵寒放下自己简陋的行李,走到屋子中央,环视一圈日后要住的地方,然后看向陆向阳,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少见的笑容。


    那笑容在他俊美却总是阴郁的脸上绽开,如同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透下的阳光,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虽然房子已经修补完善,行李箱中常用的东西还需要摆出来,还需生火烧炕,要做的事情一大堆。


    “我来生火。”邵寒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陆向阳看着邵寒在破屋中挺拔的身影和那罕见的笑容,只觉得心头一滞,此刻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用力点头,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嗯,那我去洗米,我们新家的第一顿饭得丰盛些,庆祝一下。”


    邵寒这次倒没有拒绝,他带来的粮食只有粗粮,这边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再分开做饭有些不现实,况且这本就是他将陆向阳带出来的目的。


    他看着陆向阳兴冲冲打开木箱,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粮票、一小袋白面、一小袋精米、几块腊肉和那罐诱人的麦乳精,这些只是一部分。


    终于,邵寒的第一步目标达成了,一个稳定的、受控的、资源充沛的“巢穴”。


    而陆向阳这个天真的猎物,已经心甘情愿地走进了他精心编织的网中,成为了他解决饥饿和获取资源的第一个稳定来源。


    接下来,就是如何更好地照顾这位室友,让他心甘情愿地奉上更多了。


    原身的心愿是回城,如今的情况下,自然少不了外人的帮忙,恢复高考还需几年时间,邵寒不想等太久,抱大腿计划需同步进行。


    邵寒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远处山峦的轮廓,那里是秦野经常活动的地方,说起来这里离秦野家倒是挺近的。


    而牛棚里那只病弱的金丝雀……也很久没去看过了。


    看见床上那床崭新的被子时,邵寒知道自己有借口去看那位沈教授了。


    但在那之前,他还需要和陆向阳演一场戏,邵寒佯装惊讶的问道:“这……是你买的”


    明明是做了好事,一旁的陆向阳却小心翼翼的道歉,“对不起……这两天天气太冷,我想着能……”


    陆向阳越说越心虚,毕竟之前邵寒已经明确拒绝过他的好意,“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很多,还一直护着我,我想……谢谢你。”


    邵寒有些失笑,他故意逗弄陆向阳,也有试探的意思,“你不觉得……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在占你的便宜”


    听到这话,陆向阳急忙解释,他认真的望向邵寒,“怎么会?你和他们才不一样。”


    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陆向阳放缓语气,“你从未对我要求过什么,而且很多事上我都不如你,就比如说做饭,你做的就比我好吃。把粮食给你才不浪费。”


    邵寒没再推辞,他笑着道谢,“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想把这床被子送给牛棚里的沈教授,可以吗?”


    “他”陆向阳有些诧异,他对这个沈教授略有耳闻,听说他之前教德语,还出国留过学因此被下放来此,不过多的就没有了解了。


    陆向阳从父亲那儿知晓下放之人很多都是无辜的,他并不会因此对沈教授有什么偏见,只是惊讶邵寒于怎么会和沈教授有接触。


    邵寒缓缓开口解释,“我说棉袄丢了的那晚,其实是他发烧严重,大队长让我去帮他治病……”


    然而邵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向阳惊讶的打断,“你还会治病”


    两人接触这么久,陆向阳并不清楚邵寒会治病的事情,他本就对邵寒心生佩服,此刻更是崇拜。


    邵寒无奈弯了弯嘴角,他都还没说到重点,“略通皮毛,小时候跟爷爷学过一段时间中医。”


    随后不等陆向阳再张口询问,邵寒直接一口气说完,“治病时我看过牛棚的环境,非常简陋,四处漏风,沈教授身上也只有一件薄被,我们夜*里烧着暖炉,我的被子够用。”


    毕竟是做好事,陆向阳也不会拒绝,他甚至还建议,“那不如我们花钱帮他再修一下牛棚”


    陆向阳看向床上他花了不少布票和棉花票换来的厚棉被,纠结着开口,“要不这床被子你留着我那儿还有不少零用钱,给他再买几床被子都没问题。”


    邵寒摇头拒绝,要是可以大队长早就这么做了,“不了,他毕竟是下放,我们和他接触过密,对他,对我们都不好。”


    最终陆向阳还是听从邵寒的建议,只送被子过去,但这种事情很明显不能在白天进行,晚上众人都休息的时间,邵寒一个人抱着被子出门了。


    陆向阳也想跟着,但邵寒以人太多扎眼拒绝了,他让陆向阳老老实实看家,不知对方脑补了什么,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都羞红了脸。


    被子送过去之前邵寒还是用自己的旧被套替换了新被套,东西也不能太显眼。


    那床厚实的棉被被邵寒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暖意透过粗布熨帖着胸膛,他步履未停,径直走向村西头那片被遗忘的荒芜。


    月色如水,寒风卷着枯草碎屑,抽打着棚顶稀疏的茅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牛棚孤寂荒凉,一如之前。


    邵寒伸手推开那扇吱呀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一股混杂着霉烂草屑和冰冷潮气的浊浪扑面而来,瞬间穿透衣衫。


    棚内昏暗,屋外的月光从缝隙透入,角落里草堆的窸窣声微弱,沈聿清蜷缩在那里,身上胡乱搭着几件辨不出颜色的单薄旧衣,整个人几乎埋进枯草深处。


    邵寒微微皱眉,他留下的棉袄不见了,沈聿清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他瘦得嶙峋,蜷缩在角落,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


    邵寒无声走近,对方那双裸露在外的脚踝冻得发紫,皮肉上纵横交错着新旧裂口和血痂,比之前看上去更惨。


    沈聿清被这近在咫尺的动静猛地惊醒,身体剧烈一颤,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佝偻的身躯痛苦地蜷缩起来。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浑浊的瞳孔在昏暗中冷漠地转动、聚焦。


    邵寒点燃口袋里带来的半根蜡烛,随着他的动作,沈聿清看清楚了眼前人——是那个曾在他高烧濒死时出现过的人。


    沈聿清有半刻的失神,那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醒来时,身上陌生的棉袄和锅中还温热的肉汤,证明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偷偷打听过那个人,是村里的知青,叫“邵寒”,只是沈聿清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对方的好意他无力偿还,只能将棉袄偷偷还了回去。


    可惜,那段时间知青点正在孤立邵寒和陆向阳,他放在知青点门口的棉袄被李卫东拆了棉花分给其他几人,外面的布料被直接丢在火里烧了,邵寒并不清楚此事。


    沈聿清看着突然到访的邵寒,指关节捏得惨白,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是您?您……您怎么来了”


    “我比你小,不用您来您去的,我叫邵寒。”邵寒的声音平稳,在这死寂的牛棚里清晰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


    他没有靠近,只是将怀中那床厚实簇新的棉被向前一送,晒过的棉被带着阳光般暖意的气味,在这污浊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等沈聿清震惊,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天寒地冻,我来看看我的病人身体好点了没。”


    第128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8)^^……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驱不散牛棚里渗骨的寒意和那股腐朽的气息。


    邵寒那句“我的病人”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沈聿清死水般的心湖,漾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随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淹没。


    他下意识地想蜷缩得更紧,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枯草里,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不合时宜的关怀面前消失,下放后的经历让他变得谨小慎微。


    “不,不用麻烦您……邵、邵知青。”沈聿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他挣扎着想往后缩,枯草发出更大的窸窣声,牵扯到脚踝的冻伤,剧痛让他瞬间白了脸,倒抽一口冷气,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发出一点痛呼。


    邵寒对他的抗拒视若无睹,或者说,他太清楚这抗拒背后的恐惧和卑微。


    见沈聿清退缩,他没有强行靠近,而是将簇新的棉被轻轻放在一旁相对干燥的草堆上。


    那厚实的棉被在昏暗中异常刺眼,散发着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干净得让沈聿清自惭形秽的气息。


    邵寒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有没有事,医生说了算。”


    邵寒的语气依旧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小瓶罐和干净的纱布、药棉。


    这是和陆向阳去镇上购置东西时顺便买的,自从得知邵寒会医术后,他们便买了些常备药,自然是陆向阳出的钱。


    邵寒取出一瓶深紫色的药水,又拿出一个装着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神色认真,仿若一个真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沈聿清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东西,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留过洋,自然知晓邵寒手中的东西是什么,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人拿着它们,在这肮脏污秽的牛棚里,对着他这样的“牛鬼蛇神”。


    邵寒的目光落在沈聿清那双冻得发紫、布满裂口血痂的脚踝上,眉头蹙得更紧。


    他蹲下身,没有立刻触碰,而是将蜡烛移近了些,仔细查看伤口。


    昏黄的光线下,那些纵横交错的裂口更深了,有些地方皮肉翻卷,渗出暗黄的脓液,混着干涸的血迹和污垢,触目惊心。


    冻伤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肿胀得厉害。


    “会有点疼,忍着点。”邵寒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拧开那个淡黄色液体的瓶盖,一股消毒水特有的气味弥散开来,他用药棉蘸取了一些。


    沈聿清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想把脚缩回去,他死死抠着身下的枯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发抖。


    当那冰凉湿润的药棉轻轻触碰到他脚踝边缘最轻微的一道裂口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牙齿深深陷进干裂的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那刺痛像电流一样窜上来,但他硬是没吭一声,只是身体绷得更紧。


    邵寒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和耐心。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最严重的伤口中心,先用消毒水仔细清理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脓液。


    冰冷的药水刺激着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沈聿清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一下,但他始终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邵寒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皮肉的紧绷和颤抖,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清理完周边,邵寒才用更轻柔的力道,处理那些翻卷、渗脓的深处伤口。


    他动作熟练而利落,尽量减少触碰的时间,但每一次必要的接触,都让沈聿清如受酷刑。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浑浊的眼瞳里映着跳动的烛火,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难言的痛楚,有深深的惶恐,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饰的、对那轻柔触碰的茫然无措。


    终于,消毒完毕,邵寒放下药瓶,拿起那个深紫色的小瓶,用新的药棉蘸取,开始均匀地涂抹在清洗干净的伤口上。


    深紫色的药水覆盖了那些狰狞的裂口和冻疮,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也带来一种奇异的、略带收敛的刺痛感。


    沈聿清紧绷的神经似乎因为这层覆盖而稍微松弛了半分,但身体的戒备依旧没有放下。


    邵寒处理得很仔细,连脚趾缝里细小的冻裂处也没放过。


    最后,他用干净的纱布将那双伤痕累累的脚踝轻轻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打结时,他特意松紧适中,确保不会压迫肿胀的皮肉。


    做完这一切,邵寒才缓缓站起身,虽然屋内寒冷,但这一系列操作下来,他的额边已沁出细汗。


    沈聿清依旧蜷缩着,头深深埋在膝盖间,只露出包裹着纱布的脚踝,他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么,肩膀微微耸动。


    邵寒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静地解释着,“伤口要透气,但这里太冷太脏,包一下能减少二次感染。”


    他把药瓶和剩余的纱布放在那床新棉被旁边,“这瓶紫药水和消毒水留给你,每天自己清洗一次伤口,再涂上药水,纱布不够就找干净的旧布煮过再用,乖乖上药,我之后会来检查。”


    从始至终沈聿清很安静,他不清楚邵寒的目的,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邵寒的善意。


    邵寒目光扫过沈聿清身上单薄的、辨不出颜色的旧衣,最终落在他低垂的头颅上,“棉被是新的,套了层旧被面,看着不扎眼,夜里冷,盖着它。”


    沈聿清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有枯草被捏紧的细微声响证明他还醒着。


    邵寒不再多言,他吹熄了蜡烛,棚内瞬间被更浓的黑暗吞噬,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被子里裹着几个红薯,应该还热着。”临走前,邵寒留下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黑暗,“记得吃,养好身体,才是根本。”


    脚步声远去,破旧的门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慢慢合拢,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月光。


    牛棚里重归死寂,只剩下浓重的霉味和冰冷的潮气,沈聿清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黑暗中茫然地搜寻,最终落在月光下身旁那团散发着暖意的阴影上。


    “为什么”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棉被粗糙的旧被面。


    那真实的、柔软的触感让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黑暗中,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冰冷的枯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抖动起来,那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最终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没。


    只有那床簇新的棉被,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像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沉重地落在他的心上。


    临近过年,这段时间大队长安排的活计不是很重,邵寒便计划着去山上转转,名为采药,实则是想抓点猎物打打牙祭。


    虽然陆向阳肉票不少,但邵寒也不能一直靠他养着,自然达不到礼尚往来的份,可该有的面子活还是要装一装的。


    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霜覆盖着枯草,邵寒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挎包,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村后老林子的山路。


    陆向阳想跟着一起,但山中不安全,邵寒还想偶遇秦野,就谢绝了他的好意,让他留下好好看家。


    尽管采药只是借口,但邵寒的确需要找几味草药,沈聿清的冻伤反复,单靠紫药水效果有限,深处的山林里或许有疗效更好生肌敛疮的野生药材。


    山路崎岖,寒气刺骨,邵寒裹紧了陆向阳给他的新棉袄,仔细辨认着脚下被霜打湿、滑溜难行的路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侧稀疏的灌木和裸露的岩石缝隙。


    越往深处走,林木越显幽深,光线被浓密的松柏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四周寂静得只剩下邵寒踩断枯枝和自己的呼吸声。


    邵寒正小心翼翼地攀上一处陡坡,准备绕过一片茂密的荆棘丛时,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枯枝败叶被猛烈压断的“咔嚓”声,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痛哼。


    闻声邵寒脚步一顿,立刻警觉地伏低身体,屏住呼吸,这声音……像是重物坠落的闷响?他运气这么好


    邵寒保持怀疑,他凝神细听,除了风声,似乎还有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咒骂,很明显不是猎物。


    循着声音,邵寒极其谨慎地拨开挡在前方的枯黄藤蔓,向下望去,只见下方一个约莫两人深的土坑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狼狈地试图撑起身子。


    旁边散落着几根断裂的伪装树枝和枯叶,是个明显的捕兽坑,坑底的人似乎扭伤了脚,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他只能靠坐在坑壁上,低垂着头,一只手紧紧捂着小腿外侧,指缝间隐约可见深色的血迹洇湿了厚厚的棉裤。


    他背对着邵寒的方向,但那身结实的身板和熟悉的、略显破旧的猎装,让邵寒瞬间认出了对方。


    秦野,果然有意外之喜。


    刚好邵寒还惦念着秦野的那两次救命之恩怎么回报,眼前不正是抵消一次的机会


    “秦大哥?”邵寒试探着喊了一声。


    坑底的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土,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警惕和一丝意外。


    看清是邵寒,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下,随即又因为腿上的剧痛而龇了龇牙。


    “邵知青。”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痛楚。


    第129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9)^^……


    “你受伤了?待着别动。”邵寒快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确认没有其他危险,立刻放下挎包,在坑边寻找着力点。


    坑壁陡峭湿滑,直接跳下去太冒险。他目光扫过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有了主意。


    “稍等我一下。”邵寒动作利落地解下挎包上的背带,又抽出包里备着的一截捆扎药材用的结实麻绳,快速将它们连接起来。


    他将绳子一端牢牢绑在松树树干上,另一端用力甩下坑,“秦大哥,抓住绳子,我拉你上来。”


    秦野看着垂落下来的绳索,又抬头看了看坑边那个清瘦却眼神坚定的身影。


    他没多犹豫,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蹬着坑壁,双手死死抓住绳索,将身体的重心尽量提起来。


    “抓紧了。”邵寒低喝一声,双脚蹬地,腰腹发力,使出全身力气将对方向上拖拽。


    绳索深深勒进掌心,粗糙的麻绳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但邵寒似乎感觉不到。


    秦野体格健壮,分量不轻,邵寒刚养的身子拉得极为吃力,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


    坑壁的土石簌簌落下,好几次秦野差点脱手滑下去,都被邵寒咬着牙硬生生拽住,“秦大哥,别放手。”


    终于,在两人耗尽力气之前,秦野的上半身被拖出了坑口,邵寒立刻俯身抓住他腋下的衣服,两人合力,秦野一个翻滚,不慎将扶着他的邵寒压在身下。


    两人四目相对,气息交缠,无端暧昧,邵寒唇红齿白,墨色眼瞳清澈,此刻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更添惊心动魄的俊秀。


    秦野能清晰看到他微颤的睫毛,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窜上秦野心口,呼吸一窒,喉结滚动,心跳如雷,几乎盖过了周遭声响。


    意识到身体的异样,秦野猛的翻身瘫倒在坑边的枯草地上,他大口喘着粗气,避开邵寒的方向,腿上被尖锐木刺划开的伤口在动作间撕裂,鲜血涌出更多。


    邵寒倒是没有多想,他累得够呛,起身扶着膝盖喘息片刻,恢复后立刻看向秦野,“伤到腿了?让我看看。”


    秦野皱着眉,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但他并没有拒绝邵寒的好意。


    邵寒小心地卷起他厚厚的棉裤裤腿,一道约莫三寸长的伤口横在小腿外侧,皮肉外翻,边缘沾着泥土和枯叶碎屑,深可见骨,正汩汩地冒着血。


    看伤口是掉下去时被坑底削尖的木桩或捕兽夹边缘划伤的,秦野身手不错,落下时应该进行了闪避,不然此刻他腿上插着的就是那削尖的木桩。


    不过他一个经常上山狩猎的猎户怎么会掉到山上的捕猎坑


    眼下不是解惑的时候,邵寒的脸色凝重起来,这伤口需要尽快清理缝合,否则感染和失血都很危险,但现在荒山野岭,根本不可能立刻送医。


    “得先止血清创。”邵寒当机立断,迅速打开自己的帆布挎包。


    他上山本就为采药,包里常备着应急的消毒药粉、干净的纱布块,还有一小瓶高度白酒——本来是预备着处理蛇虫咬伤或者自己不小心划伤用的。


    今天要找的活血草药包里也正好有几株刚采到的、叶片肥厚的新鲜冬三七。


    “忍着点,会有点疼。”邵寒拔出白酒瓶的木塞,毫不犹豫地将清澈辛辣的酒液淋在秦野狰狞的伤口上。


    “嘶——”饶是秦野这样常年与野兽、伤痛打交道的硬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激得倒抽一口冷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没发出更多声音,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邵寒顾不上安慰,动作快而精准,他用干净纱布蘸着白酒,仔细冲洗掉伤口里的泥土和杂物。


    每一下触碰都让秦野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他始终强忍着,目光紧紧盯着邵寒专注而冷静的侧脸。


    邵知青看着文弱,下手却异常稳当,眼神里没有半分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于处理伤口的凝定。


    这种镇定,在荒山野岭、面对如此血腥的伤口时,显得格外有力量,以至于秦野都忘了问他竟然还会医术。


    原本刚刚恢复平静的心跳又开始动荡起来,秦野喉头滚动,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连呼吸也急促几分。


    彻底清创后,邵寒又拿出止血药粉,厚厚地撒在伤口上,随后他抓起那几株新鲜的三七,快速摘掉根茎上的泥土,放在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苦涩的汁液弥漫口腔,邵寒不由皱眉,他将嚼烂的、混合着唾液药汁的绿色糊状物,小心地敷在撒了药粉的伤口上。


    三七活血止血、消肿定痛,是眼下能找到最好的应急草药,简单的药理秦野这个猎户也清楚,因此他从头到尾都沉默着看着邵寒动作。


    最后,邵寒用干净的纱布一圈圈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打结固定,做完这一切,邵寒才松了口气,额头上也全是汗。


    他抹了把脸,看向秦野,“暂时只能这样处理,血基本止住了,但伤口很深,必须尽快去镇上找医生缝合,以防万一还要再打一针破伤风。你现在能动吗?我扶你下山。”


    背下去是不可能的,邵寒身体瘦弱,才养了不到一个月,他可不想逞能。


    秦野一直沉默地看着邵寒忙碌,他专注的神情,毫不犹豫用嘴嚼药的动作,以及处理伤口时沉稳的双手……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眼里,莫名的引人注意。


    腿上的剧痛依旧,但似乎被另一种奇异的感受冲淡了,他试着动了动受伤的腿,钻心的疼,但勉强能借力。


    “还行。”他声音低沉,尝试着用没受伤的腿和邵寒的肩膀做支撑,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有一半重量压在邵寒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明明之前他也背过邵寒,但不知为何这次就是有种莫名的僵硬,手脚一时间不知道放哪才好。


    “慢点。”邵寒稳稳地支撑着他,两人一步一挪,慢慢向山下走去。


    山风穿过林间,带来刺骨的寒意,邵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秦野侧头看着身边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却努力支撑着自己的年轻知青。


    他鬓角的汗珠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呼吸因为负重而有些急促,但眼神依旧清澈坚定。


    秦野想起他之前两次无声的帮助,想起他此刻毫不犹豫的施救和堪称专业的处理……这个叫邵寒的知青,和他见过的所有人,似乎都不太一样。


    他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文质彬彬的外表下藏着一种韧劲和果敢,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装着比这大山更深沉的东西。


    一种陌生的、带着探究和隐隐好感的情绪,在秦野这个惯常独来独往、心如磐石的猎户心底悄然滋生。


    他沉默地挪动着脚步,肩上传来的支撑力量虽不强大,却异常可靠。下山的崎岖小路,似乎也没那么漫长了。


    “谢了,邵……大夫。”秦野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常表达的别扭真诚。他没再用“知青”这个疏离的称呼。


    邵寒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秦大哥客气,我也算不得什么大夫,之前你也帮过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不再多言,身影在晨光熹微的山道上,相互扶持着,缓缓前行。


    秦野的目光偶尔落在邵寒清瘦却挺直的背脊上,那里面沉淀的东西,让他第一次对一个“外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怕秦野母亲和妹妹担心,邵寒直接将人带去了他和陆向阳住的地方,他得用陆向阳的自行车将人送去镇上卫生所。


    从山上到家里的距离不算近,邵寒几乎是半拖半抱着秦野,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秦野沉重的呼吸喷在邵寒颈侧,尽力克制着颤抖。


    就在邵寒感觉自己的力气即将耗尽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邵寒,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回……”陆向阳清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愕地停在几步开外,目光死死锁在邵寒身上。


    陆向阳只看到邵寒那件军绿色的新棉袄前襟和袖口,赫然沾染着大片已经半干涸的、刺目的暗红色血迹,以至于他忽视了一旁脸色惨白如纸、小腿裹着渗血纱布的高大男人。


    “邵寒,你受伤了?”陆向阳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惶恐,一个箭步冲上前,就要去拉邵寒检查。


    “不是我的血!”邵寒急忙解释,声音因用力而有些喘,“是秦大哥,他掉进捕兽坑,腿划伤了,伤口很深,得赶紧去镇上卫生所。”


    陆向阳这才看清邵寒身上血迹的来源,悬着的心猛地落下,随即又被秦野腿上那狰狞的包扎和邵寒苍白疲惫的脸色揪紧。


    他立刻上前,二话不说架住秦野的另一条胳膊:“我来,你歇会儿。”


    陆向阳的加入顿时分担了大部分重量,邵寒顿感肩上一轻,几乎脱力地晃了一下。


    “多谢,陆知青。”秦野低声道,声音沙哑虚弱。


    邵寒不再耽搁,飞快地推出陆向阳的自行车,他动作麻利地在后座垫上厚厚的旧棉絮和一块油布,尽量减轻颠簸。


    “快,扶秦大哥坐稳。”邵寒扶着车把,招呼陆向阳。


    陆向阳小心地将秦野扶上后座,秦野受伤的腿只能僵硬地伸着,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他倒吸冷气。


    “陆向阳,你……”邵寒看向面色严肃的陆向阳,又看看后座的秦野,自行车只能载两人,后座带一个伤员已经勉强。


    陆向阳立刻明白了邵寒的意思,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秦野,纠结片刻后果断道:“你们俩去,我留下。”


    他本想自己去,可他带人的技术没邵寒好,况且秦野还受了伤,“路上小心,骑稳点,到了卫生所立刻处理,别耽搁。”


    说话间,陆向阳悄悄将口袋里十几块钱塞到了邵寒衣兜中。


    时间紧迫,不容多言,邵寒安抚的看了眼陆向阳,立刻跨上自行车,沉声道:“那我们先走了,秦大哥,抓紧了!”


    秦野用尽全力,双臂环住邵寒的腰,将身体的重量尽量靠在这个并不宽阔却异常可靠的脊背上。


    陆向阳在后面用力推了一把,自行车摇晃着,载着两人,艰难地驶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扬起一路烟尘。


    第130章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10)^……


    陆向阳站在原地,望着自行车颠簸远去的背影,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眉头紧锁,指尖不知何时沾染上了血迹,邵寒衣袖上那片刺目的血迹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哪怕已经确定邵寒没事,也让他心神难安。


    就不该同意邵寒一个人进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虑,转身快步走回房间。


    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邵寒这次出去恐怕晚上才能赶回来,得想办法弄点热水和吃的预备着。


    卫生所的条件简陋,但值班的老医生经验丰富,看到秦野腿上深可见骨、简单处理的伤口,老医生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安排清创缝合。


    “小伙子,你这伤可拖不得,幸亏处理得及时又得当。”老医生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扫了眼守在旁边,衣袖沾染血迹的邵寒。


    见伤口处理得当,老医生猜测这可能是邵寒干的,便开口问询道:“用白酒冲洗清创,三七嚼敷止血,手法很老道啊,你之前学过医吗?”


    “小时候跟爷爷学过点中医。”邵寒乖巧回应,他长相俊俏斯文,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老医生点点头,转头对秦野道:“这要是在山里耽搁久了,感染发烧甚至坏疽,这条腿就悬了,你要好好谢谢这位同志。”


    秦野躺在狭窄的病床上,咬着毛巾忍受着缝合的剧痛,闻言,目光沉沉地看向邵寒,邵寒只是微微弯起嘴角,示意不必客气。


    伤口处理完毕,打了破伤风针,老医生严肃地说:“这伤口太深,又在山林里污染,必须住院观察几天,防止感染发烧,至少三天都不能下地。”


    秦野一听要住院,立刻挣扎着想坐起来,他皱着眉头,“不行!我娘和小玥还等着……”


    “秦大哥!”邵寒立刻按住他,他神情严肃,“伤口要紧,家里的事交给我。”


    邵寒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你放心,我会去跟大娘和小玥说清楚……就说你在镇上帮公社处理点急事,过两天就回,不会让他们怀疑的。”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秦野看着邵寒清澈而真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敷衍,只有沉甸甸的承诺。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哑声道:“……麻烦你了,邵大夫。”这一声称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邵寒见他接受自己的帮忙不由松了口气,男主戒心很强,能走到这一步还算不错,“可别这么叫,我那点浅薄的医术可当不得大夫的称呼,秦大哥还是叫我邵寒吧。”


    安排好秦野住院,又垫付了部分费用,邵寒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骑着自行车,在暮色四合时回到村里。


    他回去时房门锁着,陆向阳并不在家,但灶上热着几个温热的大包子,锅里还有半锅碴子粥。


    陆向阳不怎么会做饭,跟着邵寒学了许久之后也只会煮粥,包子一看就是去其他人家换的。


    邵寒先简单擦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特意在炉子里拿了两个温热的红薯,又将包子和碴子粥都打包好,这才匆匆赶往不远处的秦家。


    秦家小院里,油灯如豆,小玥正躲在门槛后,眼巴巴地望着小路的方向。


    看到远远有个身影出现,她立刻跳起来,像只小雀儿似的跑了过来,到了近前才意识到眼前人并非自己的哥哥,又迅速转头准备往回跑去。


    邵寒见此急忙将人叫住,“小玥儿,还记得我吗?”


    之前秦野救过原身,记忆中两人说话时门口有个小黑影一直躲着,不过孩子太小,邵寒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认出原身。


    邵寒蹲下身,将温热的红薯递到小玥面前,温言道:“你哥哥之前救过我,我是村里的知青,你叫我邵哥哥就好,我来替你哥哥送点东西。”


    小玥紧绷的神经在听到她哥哥后缓缓放松,但也没有接下邵寒手中的红薯。


    邵寒知晓小玥是生性警惕,也没再强求,他站起身来继续道,“小玥儿乖,你哥哥在镇上帮公社处理点急事呢,事情有点多,可能要在镇上住两天。”


    他一边说,一边和小玥一起走进昏暗的屋子,“他让我将这件事告诉你和妈妈,别担心,你哥哥过两天就回来了。”


    “谁”听到邵寒的声音,秦母半倚在炕上,咳得撕心裂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儿子以往这个点儿早就回来了。


    邵寒进门后将饭食放在桌上,对着秦母再次解释,“公社那边临时有点事情需要秦大哥帮忙,他可能需要五六天才能回来,这两天秦大哥托我照顾您和妹妹。”


    秦母好半晌才认出眼前人,她喘息着问,“邵…邵知青……咳咳……麻烦你了……野子他……真没事?”


    “大娘放心,”邵寒坐到炕沿,声音温和而笃定,“秦大哥就是帮点忙,公社管吃管住,就是事情有点琐碎,耽误两天,他身体好着呢,还让我叮嘱您按时吃药,别操心。”


    原本*秦母还有些担心秦野的安全,听到邵寒的话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邵寒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将里面剩下的三颗水果糖都拿出来,轻轻放在小玥手心,“小玥儿,这糖是你哥哥让我带给你的,说让你乖乖的。”


    小玥看着手心里三颗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果,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她还是矜持的点点头,小声保证道:“嗯,小玥会乖乖等哥哥回来的。”


    昏沉的烛光下,秦母看着邵寒清俊温雅的侧脸,看着他耐心哄小月的样子,听着他条理分明、让人安心的话语,心中那点疑虑和不安渐渐消散了。


    这个城里来的知青,不仅模样周正好看,说话做事也让人心里熨帖。


    她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邵寒放在炕沿的手背,声音沙哑却带着暖意:“好孩子……多亏了你……我们野子……欠你情了……”


    邵寒只是温和地笑笑:“大娘言重了,秦大哥之前救过我,况且邻里互助应该的,饭还热着,你们早点吃,我明天再来看您和小玥儿。”


    不等秦母继续感谢,邵寒就已经起身告辞,身影融入沉沉的暮色里。


    秦母望着邵寒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里满是感激,这个叫邵寒的知青,不仅人长得像画里的人,心肠也这般好,真是难得。


    暮色沉沉,将秦家小院最后一点暖光也吞没,邵寒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知青点的小院,折腾一天后身心俱疲。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暖意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初秋夜晚的微寒。


    灶房的灯亮着,昏黄的光晕里,陆向阳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是碴子粥特有的清甜香气,听到开门声,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陆向阳回来看饭食少了一半,就知道邵寒回来了,但等了半天都没有人影,猜到对方是将饭菜送去给秦家,就烧着热水继续等人。


    和邵寒搬过来这段时间陆向阳已经习惯了邵寒的陪伴,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还略有些不适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陆向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眉头习惯性地拧着。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邵寒全身,最终定格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和沾了泥点的裤脚,“路上没出事吧?”


    邵寒脱下沾了尘土的棉袄,不等动手陆向阳就及时接过处理,宛若一对默契十足的老夫老妻。


    邵寒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疲惫地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就是秦大哥那边安顿好,又去了趟秦家,给大娘和小玥送了饭,说了会儿话,耽搁了。”


    邵寒走到灶边,看着锅里翻滚的玉米粥,温暖的感觉一点点渗入冰冷的四肢,他笑着夸赞道:“你的厨艺又进步了,真香。”


    陆向阳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拿起灶台上的碗,盛了满满一碗稠稠的玉米粥,又从一个盖着布的碗里拿出一个温热的包子,一起递到邵寒面前。


    “吃。”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言简意赅。


    “你吃了吗?”邵寒不忘关心陆向阳一下,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也没客气,接过碗筷就在灶旁的小板凳上坐下。


    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下去,熨帖着空荡冰冷的胃,也驱散了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屋子里只剩下他喝粥的轻微声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陆向阳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下,邵寒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因为疲惫显得有些淡。


    他吃得专注又安静,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陆向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滑过他握着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白天还在处理秦野血肉模糊的伤口,此刻却安稳地捧着粗瓷碗。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陆向阳胸腔里翻涌,是看到邵寒平安回来的安心?是看邵寒如此疲惫的心疼?还是对邵寒不顾自身安危跑去照顾别人的……一丝恼怒?


    陆向阳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是觉得心口有点堵,又有点软。


    “手怎么了?”陆向阳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邵寒左手手背上被树枝划出的一道浅浅红痕。


    邵寒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不在意地笑笑:“没事,回来的路上天黑,不小心蹭了下树枝。”


    陆向阳没再追问,但眉头锁得更紧,他转身从暖水瓶里倒了半盆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端到邵寒脚边。


    “泡泡脚。”他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山里寒气重。”


    邵寒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他放下碗,对着陆向阳感激一笑,顺从地把冰冷的脚浸入温热的水中,舒服得轻轻喟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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