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薄雾被冬风吹了聚起又散,灼玉视线所及处的人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阵强劲的冷风簌簌吹来,雾悉数吹散了开。
灼玉从十日的戏中清醒。
前方是容顷失落的目光,身后是阿兄偏执的视线。
容濯徐徐朝前迈了一步,与她并肩而立,远眺前方的船上。
“公子顷来了。”
灼玉倏然紧绷:“我与他的婚事我自会说,不必你管。”
容濯没说什么,垂眸看着她脚下所站之处,清冷声音柔和稍许:“阿蓁,别离江水太近。”
灼玉回身望他,无奈又平和道:“阿兄是在暗示我,吴国的图谋和容顷的情意皆是江水,会让我覆灭。那么阿兄呢?兄长于妹妹而言,本应是舟。可你的权势和情意对我而言,不也一样是江水?”
容濯微微怔住。
他看着妹妹的侧颜,她眉目柔媚可亲,然而只看侧颜时却总给人孤傲忧郁的错觉。
兄妹都未说话,只闻涛涛江波声,许久容濯温和地轻笑。
“我仅仅是想让妹妹离船边远一些,并无深意。
“阿蓁,我没那么复杂。”
所想要的,也就只有一个她。
灼玉回头,阿兄目光里关切和哀伤,她目光微颤。
自上船后容濯就一直盯着她脚下,几乎一刻也不肯离开,她当他是在琢磨如何把她困在身边,未曾想过他只是担心她再次落水。
灼玉紧攥的手慢慢地松开。
刻意对容濯竖起的刺也不自觉软了下去,灼玉与他对视,更无奈地唤了一声:“阿兄。”
容濯沉默地回望她。
眨眼大船驶近。
船上除了容顷,还有容凌及自赵国来观礼的容铎和容嵇。
“执——殿下!阿蓁!”容铎一见二人便高兴挥手。
灼玉身形却越发僵硬了。
对面是她的王兄们,他们的存在象征着亲情和伦理,无形地朝她压来。容濯也是她的王兄之一。在他们的注视下,她连再和容濯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垂着睫央求他:“阿兄,你给我留点余地。”
容濯默了默,“依你。”
她和容濯所在的小船不宜乘坐太多人,对面大船上的人只能隔着船行君臣之礼,容濯颔首回应,而后折身独自返回了船舱。
他不想旁观她与容顷的一切,哪怕仅是闲谈。
他亦不想再听她唤容铎和容嵇“阿兄”,那只会提醒他,他与妹妹连兄妹羁绊都不如旁人深。
灼玉看了他寂寥的背影一眼,咬牙登上对面的船。
容铎还等着与容濯叙旧,见容濯不曾一道上船,讶然地问她:“太子殿下为何不一道过来?”
灼玉打量容铎的神色,断定容嵇还不曾告知长兄,她莫名松口气,一连找了好几个还算得当的理由:“殿下还有事,许是不想让我们太拘束,我也不太清楚。”
容铎粗心,不疑有他。
而容嵇望着朝反方向远去的皇太子船只,无声叹息。
几人寒暄着,吴国长公子容凌从船舱内走出,看了眼容顷,敛下思忖,朗笑道:“听闻殿下遇刺后扮作铁官至东平陵体察民情,属实辛劳。”又问道:“翁主与殿下同路,可知晓个中经过?”
那贼首招供的只言片语让灼玉对吴国和容凌生出戒备,但她和容濯一样善于做戏,尽管怀疑他与田党合谋,在毫无证据的时依旧能如常相处,她笑道:“我亦所知不多,长公子好奇的话可问问殿下。”
说罢转向容顷,脚下略一顿,露出个还算自然的笑。
容顷亦温和地微笑。
两个有婚约的人面对着面却只是拘谨地朝对方微笑,这一幕当真古怪。容铎打趣道:“你两都快成亲了,还这样生疏?”
灼玉嘴角笑意微凝,容嵇适时上前道:“君母适才还念起王妹,阿蓁不妨先去驿馆见一见君母。”
他将灼玉从不上不下的氛围中解脱了出来,灼玉朝二王兄感激一笑,顺势与容凌和容顷致歉:“容我先随兄长去拜见长辈。”
下船之后,容嵇拉住了她,低声道:“我思来想去,不曾将你和太子殿下的事告知君母,只说你过去几日是在定陶游玩。你们的事是否要说、如何说,阿蓁自己决定吧。”
灼玉感激于他的体贴:“多谢王兄,我再想一想。”-
船上只剩容凌兄弟二人。
容凌看向心事重重弟弟:“翁主与皇太子很亲近。”
容顷道:“他们是兄妹。”
“倒也是。”容凌笑了下,又道,“既如此,为何二弟方才看到他们在一处时还满腹心事?”
容顷回过身睇视兄长:“长兄有话但可直言。”
容凌负手眺望着远处江波,眉宇锐利:“没什么,不过是想说良缘难得,别因为误会错失了。”
兄长的宽慰非但没让容顷宽慰,胸中反更沉重。
他到底没忍住,问出已盘旋心中已久的疑惑:“赵意曾散播我与翁主曾假扮夫妻的流言,其实是受王兄指使,而非宁远侯,对么?”
容凌没回答:“是又如何,你正好也喜欢她。”
“故而长兄你当真与田相和宁远侯勾结?”容顷神色微变。
长兄不以为然:“主谋是宁远后与田相,与吴国无关,即便查到吴国,也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我只想让你得偿所愿。”
容顷却是不信:“当初长兄与靳女郎有私情时,父王曾称男子不应为情所扰,让你将人送去长安,长兄不犹豫半分。如今却促成我与翁主的婚事,劝我做一个情种,其中难道没有半分利弊权衡?兄长所图谋的,当真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利?”
容凌目光倏然冷锐,反问他:“君母只有你我二子,我若做情种,你还能像如今自在随行,做一个无欲君子、娶心仪之人?
他冷冷背过身:“容顷,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弄权。”
容顷被指责得哑口无言。
他的确是因为父母和兄长的庇护才得以随性而活。
他哑声道:“长兄,天子与皇太子城府皆深,手段亦一脉相承,与朝廷为敌不会有好下场,我不想你和父王因野心陷入灭顶之灾。”
容凌背影稍缓:“二弟放心,我并非图谋不属于吴国的利益,只是不想将属于吴国的利益拱手相让,天子有削藩之心,我不过是见皇太子与灼玉翁主关系紧密,才要促成这桩婚事,为吴国做打算。”
他拍拍弟弟的肩背,语重心长道:“阿顷,你受吴国奉养,有联姻的责任,而你正好喜欢她,我已助你得到所爱,即便她与皇太子真有什么,也由不得你擅自退亲。”
容顷从兄长眼底窥见隐忍的遗憾,不忍再反驳他。
他离船后,容凌的门客嵇轩担忧道:“我们派去刺杀皇太子的人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失败身死还是已落入皇太子之手,翁主或许早已知晓联姻的真相。朝廷那边,宁远侯和田相虽担下了罪责,可眼下看来,皇太子心冷手狠,难保这火不会继续烧到吴国头上。联姻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吴国还需多方筹谋啊!”
容凌早有对策:“非水到渠成之时,不宜冒进。先用阿顷和翁主的婚约为契机试探皇太子再议。”-
灼玉在安阳侯府见到了暌违已久的张王后和容玥。
她像水中浮沉的人见到救命稻草,急朝张王后走去,不觉颤声:“君母,您来了。”
张王后细心,察觉她的无措,忙扶住她消瘦的身子。
“可是在外受委屈了?”
灼玉想开口说起容濯的事,抬眸望见张王后与容濯三分相似的眉眼,她蓦地抿住了嘴。
与赵国有关的一切都在勾着她回想曾以亲兄妹相处的岁月。
容濯到底失算了。
在东平陵以夫妻相称的十日哪抵得了过往岁月?
张王后敏锐地窥见她眸中似是内疚、自厌,甚至耻辱的情绪,正想追问,灼玉眼帘一压:“没什么,就是我与吴国的亲事有问题。”
她顺势把容濯从贼首口中审到的话告知张王后。
又说:“公子顷虽有君子之风,但吴国表露的野心属实危险,我还是与他解除婚约为好。”
张王后沉吟:“是啊,若是吴国早有图谋,此事就不止是你与公子顷的事,而是两国之间的事。”
她赞许了灼玉的果断和远见,又道:“可突然解除婚约,恐吴国会起疑,说不定会破罐破摔对赵国发难,君母得想个计策。”
这点灼玉已然考虑过了,她可不想让长辈为自己的荒唐事善后:“就用私情之名吧。他曾与我约定过,若有心仪之人,可解除婚约。”
也只能这样了。
涉及了两国之间利益,能用儿女私情解决最好。
张王后颔首,细心地再问她可有别的委屈,灼玉嘴角熟练地扯出一个粲然笑意:“……没事了。”
她没办法让曾与容濯都唤作君母的人知晓这桩私情-
容玥婚宴在翌日黄昏。
灼玉决定宴后再与容顷说清,以免坏了众人兴致。
白日里她随君母拜访王侯权贵,借此躲避容濯。
容濯此行最初的目的就是代天子巡狩齐、梁、楚几国,在齐地暴露了行踪之后,容濯索性明晃晃地代天子巡狩,这两日梁国和其余各国来赴宴的权贵纷纷前去觐见,将他所在驿馆的门槛都要踏破,他便没心思来寻她,灼玉得了数日清静。
婚宴很快开始,她坐在席间,侍者恭声高唤。
“皇太子到——”
安阳侯急忙敛衣正冠,与众宾纷纷起身叩拜这位储君。
容濯玄服矜贵,温雅眉间压着淡淡的威严:“孤今日仅是寻常宾客尔,岂能喧宾夺主,夺了二位新人的风采?诸位随意。”
他朝灼玉这处走来,不顾君臣之别,亲切唤她:“阿蓁妹妹。”
灼玉僵了瞬,礼节周全地叩拜,比安阳侯还恭敬。
容濯总噙着淡淡疏离的眉宇化开轻笑,抬手扶起她一把:“阿蓁与孤何需如此见外?”
容濯如此的殊待叫众宾看在眼里,但都只当是兄妹之情的存续,并不觉得这位光风霁月的储君会有超出兄妹的情愫,只是不觉把对皇太子的恭敬拨几分给这位翁主。
人前容濯把握分寸,处处周全,自若地伪装清白。
但避嫌至此,反倒加重了这只有兄妹知晓、见不得光的背德。
灼玉竭力不看向他。
鼓瑟丝竹声起,新郎新妇在礼官唱喝中行了礼。
容濯偶尔自然地含笑看妹妹一眼,边上梁国的陈相国掐着时机奉承:“宫中无待嫁的公主,而殿下在赵国的两位妹妹中,玥翁主今日成了婚,灼玉翁主亦要与公子顷喜结良缘,殿下或许也能放心了。”
容濯敛眸,指尖有节律地叩了酒觞三下,就在陈相国以为他不打算接话的时候,容濯和煦地一笑:“听闻陈相新得了孔雀石嵌珠宝蓬莱仙境一盆,孤久仰其华美,只苦于长安贫瘠而不得见,可惜了。”
陈相国脸登时白了又红。
那是底下上贡给他的,极为私密,皇太子怎会知晓?
日前皇太子亲临齐国惩治豪强,吓得齐王揍得三公子宣至今未醒,陈相此前还笑齐王,如今面对这位储君,后背出了汗:“哪里哪里,那蓬莱仙境的盆景,本是下臣得知殿下素来风雅,又闻銮驾将至梁地,私下吩咐下臣给殿下备的。”
容濯嘴角浮起冷笑:“君子不夺人所好,孤拿着无用,便不收了,待宴后去陈相别院叙叙旧即可。”
陈相本想拍马屁,反而惹火上了身,可他甚至不明白太子的怒火从何而来,想来或与一旁的灼玉翁主之婚事有关,陈相看过去。
翁主专心观礼,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偶尔抬眸望向对面席位上的公子顷,公子顷看着正中新人,眼底含着温柔的期待。
灼玉翁主看过去时,公子顷似有所觉地望过来,两个有情人视线相撞,翁主似乎羞赧了,匆匆错开眼,而后又像是不忍未婚夫失望,飞速回公子顷一个客气的微笑。
陈相寻思:这不还郎情妾意么?他奉承的没错啊。
又看皇太子眉眼噙笑,似乎也乐见其成,陈相悬着的心死了——大抵不是他说错话,是皇太子想宰他以儆其余梁国权贵。
容顷又一次看过来。
他满怀期待的目光让灼玉内疚,她端起杯假借饮酒遮掩她的不自在和惭愧,面前忽而伸来一只玉白的手,取走她手中的酒觞。
微凉指尖无意间触碰她手上,缱绻暧昧地掠过。
“妹妹身子弱,少饮些酒。”
容濯把她手中的酒杯温柔取了走,似不曾留意到她的唇已沾过杯,淡然一饮而尽。
他们这是在容玥的婚宴上,灼玉与容顷的婚事还来不及接触,容濯暗暗的亲近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未婚夫眼皮底下与兄长暗度陈仓。
她不能当众给储君脸色,气恼又无可奈何。更不敢看容顷那边,如坐针毡地熬着。
总算新人礼毕入了青庐,酒也敬了一轮,众宾客四散游玩。
容濯轻拉她袖摆。
“妹妹喜欢宝石,稍后与孤去陈相府上一赏?”
陈相捉住一个弥补的机会,近乎祈求地看她:“殿下清廉,不肯受用。若得翁主不嫌将那礼物收下,下臣就好与我王交差了!”
在陈相看不到的地方,容濯悄悄地轻扯她袖摆。
灼玉受不了,猛一下扯出来:“不了,我还有些事。”
阿兄眉目温柔,但灼玉决绝而冷冷,趁他被梁王和安阳侯围住奉承皇恩浩荡,提起裙趁机离了席。
经过临湖园子中,碰到了容顷身边的侍者:“公子顷请翁主去前方湖上夜游泛舟。”
灼玉提着裙摆的手顿住,有些事可以躲,可有些事不能拖。
安阳侯府的园子临着大湖,自栈桥即可登船游湖。
乌篷船停在湖畔,船夫道:“公子顷被长公子传去说话了,让小的转告翁主在此稍等片刻。”
他虽是容顷的人,但灼玉曾落过水,出于谨慎不敢清新,借口赏景留在岸边等着。
湖上还有不少别的船只,皆是来赴宴的贵客。这处湖连着江,再往前划片刻就会抵达江上,江畔便是她新得的水上别业。
“这不是灼玉翁主么!?”
不远处凉亭中探出位锦衣少年,是楚王四子容羽。
见灼玉一人,容羽并不讶异:“翁主在等公子顷?他还要好一会才来呢,不妨来我们这里耍一耍?楚国和燕国的翁主也都在呢!”
灼玉本不想去,听到燕国翁主改了主意。燕国离匈奴近,常会探到有关匈奴的消息,她心里惦记着和亲的阿姊,转身入了亭子。
容羽亲自敛袖斟酒,热络招待道:“是侯府后厨送来的佳酿,她们都觉得味道怪,可我闻着与寻常的酒没什么区别啊,翁主尝尝?”
灼玉端起酒杯嗅了一口,蹙眉:“是有些古怪。”
楚国翁主问:“如何古怪?”
燕国翁主说:“似加了香料,但是我也闻不出来。”
酒中加香料并不稀奇,况且又是在安阳侯府,安阳侯府家风清正,仆从训练有素,灼玉见燕国翁主好奇,在容羽的敦促下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借着酒将话引到匈奴上。
燕国翁主见她不拘小节、活泛亲切,也知无不言。
灼玉握着酒觞认真听着,问起了和亲公主的事。
燕国翁主面上流露钦佩:“父王说,自三年前这位和亲公主去了匈奴,颇得匈奴可汗宠爱,那位可汗性情宽和,这三年里大桩的劫掠的确少了许多,只是可汗的弟弟对王位虎视眈眈,待中原也不大友善。”
灼玉握紧酒杯,不觉替阿姊忧心。匈奴人不讲礼法,婚俗讲究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若现在的可汗被其弟扳倒,阿姊恐怕要嫁给新的可汗。
担忧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借酒抒发,她端起酒觞一饮而尽。
亭中炭炉燃得很旺,灼玉越发燥热,又聊了片刻便起身出了凉亭,凉风吹去大半燥热。
正好容顷过来了。
容羽笑道:“公子顷来了,难怪翁主*没心思与我们玩喽!”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非拉着容顷灌了杯酒才放走二人。
灼玉和容顷登上了小船。
上船时灼玉腿一软,容顷迅速扶住她:“喝多了?”
灼玉摆摆手:“坐太久了。”
她问他怎这样快回来,容顷稍有迟疑,说:“本与长兄议及你我婚事,太子殿下恰好过来,长兄留殿下议事并放了我。”
转眼看向灼玉,她眼眸竟沾着幽微的湿意,双颊亦绯红,容顷心觉古怪:“翁主怎么了?”
“没什么。”船已划离人群,灼玉开始斟酌措辞。
她虽怀疑吴国,却不曾把容顷和吴国看作一体,吴国是有所图谋,容顷却单纯,她不忍心伤害他。
但还是得快刀斩乱麻,时间越长,对他伤害越深。
“有些事,我想与你说说。”
容顷浮起不安。
与容濯碰面,容濯对他略带歉意地颔首,再回想宴上容濯端起灼玉饮过酒杯的一幕就更是惴惴。
灼玉清清嗓,刚酝酿完抬眼看向对面的容顷,忽然间她愣住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鬼使神遣般,她倾身上前,双眸盯着他淡红的唇不移眼。
“你的唇……”
瞧着怎么好像两片柔软的桃花糕,灼玉不由咽了口唾沫。
她灼热的目光落在唇上,容顷竟也觉得口干舌燥。
他低垂眼帘,见她一双眼眸中泛着薄雾,眼角透出淡淡绯红,似乎也不对劲,容顷倏然想起他来前长兄随口说的话:“二弟今夜尽兴之余,别忘了我与父王的劝诫。”
又想到容羽硬塞给他的一杯酒,容顷心决不妙。
吴国的利益是重大,父兄亦庇护了他,但他无法趁人之危。
容顷别过脸:“翁主,船上不便说话,我们还是——”
“别说话。怎么办,你一张口我就好想吃了你。”灼玉忽然靠近,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头,脸凑近他颈侧,“你身上的香……”
怎和之前的不大一样?
他喜用冷香,还因中毒喝药身上泛着清苦的药香。
那药香怎么没了?
她像只小狐狸,皱鼻嗅嗅地闻了几下,容顷红着脸地往后避,却被她用力按住肩头。
“乱动什么,假正经!”
她盯着他的喉结看,虽未触碰,容顷却感觉喉结被捏住了,他猛地偏过头,声音喑哑:“翁主……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灼玉散漫道:“知道啊,我在挑逗你。怎么,你不愿意?”
都是夫妻了,他还装正经。
“我……”
容顷双颊通红地抬眸看她,仅一眼就被她那双妩媚且透着侵略性的眸子摄去了神魂。
他的目光顿时定住。
灼玉得逞地勾起唇角,脑子乱糟糟、轻飘飘的。
看,他就是个假正经,面上淡漠,一句一句说着“太子妃请自重”、“别忘了你是薛相的人。”
但还不是半点招架不住她?
她指尖轻戳他喉结,无辜道:“怎么办,我好热。”
容顷长睫猛颤,思绪越发混沌,看着她难得地对他露出充满依赖、撒娇的目光,他竟不确定。
他问她:“你知道我是谁么?”
灼玉眯起眼笑意盈盈。
“知道啊,容——”
容顷蓦地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不愿她再往下说。
二人视线交织,容顷心里繁杂的情绪亦交织着。天子对吴国的忌惮、长兄的期望与施压、容濯的横刀夺爱……以及,他对她的渴望。
还有不安和不甘。
种种杂念因药力疯狂滋生,容顷摇动一侧铃铛。
船夫隔门询问:“公子?”
本想说把船划回岸边,可目光落到灼玉无辜且妩媚的眸子,说出口的却是:“船划远些。”
容顷怔住。
他清醒地感知到,他已然在堕落,在抛弃以往的君子之道。
最后一根弦绷断,他朝灼玉低下头,纵容自己下坠,灼玉却按住他肩头,秀丽的眉挑起,似一弯鱼钩:“别急,慢慢来嘛。”
自己嘴上说别急,却凶狠地扒拉他的衣服,她着急时力气又大,不慎竟把容顷的衣服一下撕开。
刺啦的声音在安静的水域上格外刺耳,幸好船只划离了人多之处,否则怕是会引来旁人。
粗暴地把青年的外袍撕碎,灼玉一把将他推倒,。
“呃!”
容顷后背磕到船板,船身微微摇晃,他亦重重地闷哼。
倒下时他不慎扯到了灼玉的发丝,灼玉急促惊呼了一声。
声音格外暧昧。
她不悦嗔道:“哎,你小点力气嘛,弄疼我了!”
如此妩媚娇嗔的声音像沾了蛊,容顷还不想彻底堕落。
他克制地道:“翁主……”
咚!话没说完,船身突然猛烈地摇晃撞了下,船上对峙的两人一怔,紧张地面面相觑,像偷偷干坏事的小孩被大人逮住。
双双怔愣的须臾,船又晃了下,似乎是有人上来了。
船夫惊呼:“这是吴国二公子顷的船,贵客未经我家主子允诺怎可以冒犯登船?!”
来人没说话,铿!似乎是利剑出鞘的声音,船夫不敢再呵斥,颤声朝舱内道:“公子,有、有客。”
骤然被打断,灼玉颇不高兴,她引诱了多日才将将要得手,哪个没眼力见的要坏她好事?
今日她势必要把这道貌岸然的殿下吃干抹净,与薛邕交差!
她继续扒他衣裳,并不悦地扬高声量,隔门朝着外道:“来者何人,容。我夫君他说了,我们夫妇有事要忙,恕不奉陪!”
她的话还没说完,砰!单薄竹门被来客一脚给踹了开-
船舱内气氛旖旎,而舱外的一道视线似江风寒凉。
灼玉正扒拉着容顷繁复的腰带,她自己的外衫也被她一通胡来弄得褪至臂弯,两人虽还未贴到一起,但无一处不流流露着旖旎意味。
门外是个长身玉立的玄袍公子,姿态清濯出尘。灼玉定定神,就着灯烛光芒看清了来人。
她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身下被她压住了肆意作乱的斯文公子,一时间脑子陷入一团混沌。
怎么会有两个一样的人?
他们是谁来着?
即便神智不清,她也明白这两个一样的人里必有一个是她所想那位。顿时她仿佛一个四处拈花惹草、对谁都允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浪荡子,不慎让两个情人碰了面。
她强撑底气,对门外青年道:“……回去吧,我正忙呢。”
“妹妹。”
低柔沉冷的轻唤破开了混沌,灼玉的思绪清醒瞬息。
她懵了一瞬,随后抖了抖。
“王、王兄!”
说完再一看身下的人,不是吴国二公子容顷还能是谁?
容顷虚弱地倒在船板上微喘,一副被她欺负得动情的模样,天啊……方才她做了什么?
灼玉一时想不起。
她迅速惊醒,像犯错被逮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阿兄……”
灼玉迅速穿好外衫,容濯走到她跟前,垂下眸看着她。
他没说话,灼玉思绪迟滞,不知今夕何夕,喃喃道:“是要找容顷对吧!我先回避……”
容濯看着妹妹春情迷乱的模样,回想适才靠近他们船只时听到那此起彼伏、惹人误解的呻吟。
彼时他想,他会杀了容顷。
刺客见他们还未发生什么,他暂且能压下怒气。
“我来寻你,妹妹。”
他俯下身把她拦腰抱起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朝容顷道:“望煦之回去转告容凌和容羽,下药促成联姻并非君子之道。”
容顷渐从动情中醒转。
起初他为自己的趁人之危的念头倍感羞耻,然而随后是不甘——这些话容濯没资格说。
他嗓音里残存着动情的缱绻,冷声反问他:“殿下身为储君强夺他人之妻,难道算君子行径么?”
灼玉冷不丁听到这话,思绪归拢几分,想起容濯已是太子,她和他也已不再是单纯的兄妹。
“放我下去……”
她支着绵软的身子想推开他,容濯却攥住她的手,温柔地低声哄道:“灼灼,乖一点。”
他替她拉好凌乱的衣襟,指腹轻柔拭去她额际薄汗,而后略回头回应容顷的话:“孤已与长公子达成一致,自今日起吾妹与吴国的婚约作废,她已不是你的未婚妻。”
“长兄?”
容顷不敢置信。
“胥之若是有困惑,不妨待回去后问一问长公子凌。”
容濯抱着妹妹绝然离去,乘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独留下容顷茫然瘫坐船上失神-
短暂清醒后,灼玉身处在另一处摇晃的船只上。
船只摇晃,温暖的船舱让她短暂的神智又被烘烤四散。
她忘了发生过什么,只记得仿佛经过了数年,身边走走停停好几个人,最后睁眼时还是那个人。
他揽着她坐在船上,灼玉支起身子定定望着他。
“我,我难受……”
她将脸依恋地贴在他颈侧,不满地轻蹭,唇拂过他的喉结。
他身上香气清冷,似松叶浸泡在雪水里,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她的躁动,灼玉把脸贴在他颈窝不住轻蹭,依恋地环住他腰身。
容濯抬手温柔扶住她的下巴,让她抬眸看着他。
“可还认得清我是谁?”
灼玉睁着朦胧泪眼,紧攒的秀眉里蹙着疑惑,好怪,怎么不自称孤了,她无辜地望着他。
“你是你呀。”
“那么,我又是谁呢?”
他周身气息疏离,目光也沉静,温柔矜贵中透着隐约疏离,仿佛隔着一道雾。灼玉并不喜欢这样的他,会让她看不清他,而她也像被无形的觊觎困在迷雾中的鹿。
她要打破一切,她不安分地抬手用指甲剐蹭他喉结,刮得他细微一颤,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有了波动,灼玉得意地眯眼,绽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那,你想听到什么称呼呢……”
她犯了难,下巴抵在他胸口,纤纤玉指若羽毛抚过他颈侧,天真中充满邪恶:“夫君,喜欢么?”
青年如玉沉静的眸光似月下江波。他温柔地道:“喜欢。但灼灼心中的夫君是谁?”
灼玉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她有好几个夫君呢,一个战死的假夫君,一个半死不活的假夫君,第一个是她的义兄,绝无男女之情,如今这一个……她倒是有点那方面的冲动,可惜至今还没勾到他,想想就不甘心,她拇指揉他的喉结,低声蛊惑道:“可是我这会很是难受,你帮帮我,帮帮我才告诉你。”
容濯哑声道:“怎么帮?”
他略低下头,唇与她的很近,她一抬头就能尝到。
好想……啃了他啊。
灼玉微张檀口,意欲趁他不备突然吻住他的唇瓣。
“唔……”
她嘴里忽地被塞入一物。
是他干净的指端。
灼玉不慎含住又慌忙吐出来:“你耍我呢,容——”
容濯目光一暗,没给她机会说全这个名字,指腹按住她唇瓣在她唇瓣轻捻,揉得她唇瓣微红,不得已松了口,容濯温柔眼眸幽深,似要把她吞噬:“不必再说了。”
她不说他也舍不得她难受。
但她若说出了他无法接受的答案,难受的便只有他。
容濯垂眸。
妹妹潋滟眸中正漫上柔情,正痴痴望着他。她似乎老实了,不再挑衅地望他,温顺地倚在他怀里。
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恼怒咬牙,眸中掠过恶意,试探着开口:“我猜,你是想让我唤你的名字,对么,公子顷?”
含情脉脉地问完了,果然她倚靠着的人身子一僵。
哼,谁叫他总吊着她!
她与他提起吴国二公子曾对她有意时他总不在意地笑,仿佛她一介舞姬不值得王孙公子倾心。因此灼玉铁了心要报复他的自负,她毫无内疚之意地从他怀中抬起眸,眸光一派天真:“嗯,怎么不说话?难道要唤你阿顷,还是说,卿卿——”
她暧昧的腔调陡然急转,成了一声急促的惊呼。
船身猛烈晃动,惊起波涛阵阵,灼玉被掐着腰抱上几案。
她双手无力搭在他肩上借力,容濯坐在几案前方,白净的玉面微仰,晦暗的眸光与她噙着渴望的目光在半空交织出灼热的暧昧。
有些热。
他的拇指慢慢擦掠过她唇角,嗓音亦像从清泉变为醉人的佳酿:“妹妹,你也该醒了。”
“谁是你妹妹……”
灼玉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拇指顶入她口中,沾了她口中润意。
而后他的手指从她口中离开,像支蘸了墨汁的笔,顺着她姣好的下颚线往颈侧游走。
微凉修长的指尖抵在她细长的脖颈上,就像冰游曳过灼玉发热的肌肤,划出了陌生的痒意。
“嗯……”
灼玉上身不觉地往后仰,以便他能肆意在她颈侧游走。
那指尖犹如一杆可执掌生杀的笔,从脖颈正中往下,经过两道锁骨中央,挤入层云。
凉意让灼玉轻颤,她不由扣肩,那杆笔便自然而然地夹住。
但有层绸布挡着,容濯收回长指,他指尖的冰离开了灼玉身上,她发出不满的低吟。
“你怎么磨磨唧唧的呀。”
“不急。”
容濯自行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灼玉以为他还要慢条斯理地停下来品茗清茶,伸手不悦地从他手里夺走了茶杯:“你够了啊……”
她声音软得不成样子,仿佛一杯糖水:“你不给,我就去找旁的郎君,又不是只有你可以……”
“只能有我。”
容濯毫不客气截断了她的话,左手与她的手一道捧着茶杯,右手伸入杯中净手,垂着睫羽温柔道:“急什么?总得先净手。”
灼玉脑子还转不过弯,看着他泡在茶水间的玉白长指。
“净手作甚……”
容濯悠悠掀起眼帘。
温润但透出侵略性的视线让灼玉蓦地脸红,如被他的目光侵入灵魂,她突然不敢看。
灼玉偏过头,垂睫看他的手,他温文尔雅地净手,每一根手指都要仔细用茶水洗濯一遍。
仔细洗净手,他从茶杯中抬起手指,修长漂亮的指尖莹润,悬着一滴晶莹的茶水。看着这玉竹一般的指尖,灼玉气息陡然变急促。
她有些渴,忍不住俯下身想吮去他指尖水珠。
她的唇刚靠近,容濯突然收回指尖:“阿蓁,手指不能吃。”
对上她灼热渴求的妩媚眼眸,他顿了顿,喉结微动:“能吃,但不是这样,也不是这里。”
灼玉乖乖点头:“哦,都听你的……”只要他上钩就都好说。
依恋信赖的神态让容濯本清冷的眉宇漫上温柔,他端正坐姿,握住她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头。
“扶稳了。”
而后他玄底金纹的袖摆与她石榴红的裙摆交叠缠绕,玄色袖摆慢慢被石榴红织锦覆住。
一红一黑暧昧地交织着。
“嘶!”
冰凉的手抚上里侧,灼玉陡然惊呼,手紧抓容濯肩头。
她紧咬着唇,总算知道为何他要净手,也知道为何他要特地握住她的手扶住他肩头。
灼玉身子软得像柳枝。
容濯则似一阵风,他袖摆往前一动她就会随风摇颤。
灼玉开始受不了,眼中含泪忙不迭地跟他求饶。
茶水即将被她打翻。
容濯袖摆忽地静下,落在她腰上的手往上,他扶住她后脑勺,让她抬起无力的头看她。
突然的停止让灼玉回神。
虽未彻底解脱,但也从方才他的拨弄中获得些许平复。
神智清醒几分。
她慢慢睁眼,被泪沾湿的眼眸怔忪看他,两人视线交汇,仿佛刚化的糖丝交缠勾连。
“清醒些了么?”
容濯目光既晦暗又温柔似水,声音亦是如此。
“现在我又该是谁呢。”
被这一句话提醒,灼玉混沌的神思逐渐清明。
“你是……阿兄?”
她陡然清醒,想起片刻前她才和容顷泛舟,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她不是灼玉翁主,容濯还是劳什子太子,但她绝对不是他的妹妹,他也不是她兄长。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来着……
她想弄明白,下方生生嵌着的怪异感觉让她无法思索,她低头一看,她坐在几案上,裙摆堆叠成褶皱,底下是他玄色袖摆,而阿兄的指腹正压着她的软肋。
灼玉脑中一阵空白。
适才闯入错乱神思的片段都散尽,什么殿下什么太子妃都如云烟散去。灼玉腰肢猛地一颤,被绮念浸染的媚眼泛上羞耻。
“你……”
她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容濯,他清润的眸光像是被染暗,直视着她的眸子:“妹妹总算是清醒了。”
是,她清醒了,才发觉自己和容濯正在做什么。
“阿兄,你松开我……”
他们是兄妹,他只能是她兄长,不能对她如此!
灼玉慌乱地要挪开他的手,容濯在同时刻扣住她的后脑勺往下压,他略微仰着脸,迷蒙的眸光似是意乱情迷,萦绕着深深的偏执。
他按住她后颈,让她的额头贴上他的,唇贴着她的。
“阿蓁……”
兄长的声音轻颤,仿佛有无法抑制的情愫从他喉间奔涌出。
“不能收回了。”
他指腹施了几分力按住了她,灼玉顿时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已静止的袖摆再次拂动,像被风吹拂的树梢簌簌摇曳。执弓握笔的手上生着薄茧,摩挲得灼玉的理智也发麻。
她无力地唤他。
“阿兄……”
可她越唤他阿兄,容濯的目光越发喑沉,他哑声道:“阿蓁,你最好别再这样唤我。”
他不会因此记起他们的兄妹情,从而唤醒兄长的良知。
他只会更执着于追求无上的亲近,胜过兄妹,亦胜过夫妻。无法被任何人取代,无论是她其余的兄长,还是方才她在船上动情时戏称为“夫君”的容顷,都无法取代他。
灼玉紧咬住嘴唇,试图往后退让,避开他的手。
可容濯欺身上前不给她回避的契机,灼玉被禁锢在一方几案上,身后再无多少可以退让的余地。
她退、他进。
她被他抱下矮几,重新扣入怀里,手再次往两侧分。
第42章
江上月光粼粼,船只随水波动,灼玉石榴红的裙摆像绽放到极致的芍药,一次次晕开水泽。
等灼玉清醒时船已靠岸,容濯抱起她登上栈桥。
夜幕下她看到前方的水上别业,是她从容濯那得来的酬金。原本她很喜欢那里,此刻却格外抵触,仿佛他们曾在那发生过什么,亦或即将要在那发生些无可挽回的事。
灼玉撑起身:“我不去那里,送我回君母那……”
容濯停下来认真思忖,声音在夜风之中时隐时现:“也对,我们如今是该先见一见君母。”
话中意思很明显,事已至此,该与张王后商议他们的婚事。
灼玉被点醒了。
这种事就像兄妹俩偷尝禁果被父母撞个正着,她无法想象张王后得知的场面。不仅不能指望任何人劝服容濯,还得避开旁人。
“……我现在不想见谁。”
“那就不见,只有你我也好。”容濯抱着她入别院。
毕竟未经人事,今夜在他撩拨下,灼玉数度失神,浑身气力被抽干,睡梦中身体残存着灼烧过后的烦躁,而身侧有清雅的冷香萦绕在鼻尖,仿佛是一块清透的冰。
她忍不住按住那块冰吮吻,试图用冰缓解余韵。
后脑抚上一只大手,头顶有个清越的声音微微低喘着,手指嵌入她的长发间,用力将她扣向他。
灼玉不大喜欢这样充满控制欲的力度,报复地轻咬。
他的气息随她齿关而急促,低哑的声音很是蛊惑。
“阿蓁,这样并不会让我痛,
“用些力……”
她更恶意地用力咬。
耳边传来青年克制的喟叹,灼玉沉沉睡去,零零碎碎地,她梦见许多模糊荒诞的画面。
清晨。
灼玉艰难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两道清晰分明的锁骨。
锁骨的主人肌肤白皙如玉,脖颈、喉结、外露的锁骨,身上每处清晰的转折都似竹节。
两道锁骨上有几处青紫咬痕,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格外糜艳。
他微敞的衣襟下也有隐约的痕迹,思绪尚未回笼,灼玉僵硬地抻抻腿,惊觉涩痛。
她慌忙掀开衣襟。
除去腿上有指印,别处倒没有缠绵印记,一切犹如坠下悬崖却被树勾住,虽无路可走但不曾彻底无法转圜,灼玉心绪杂陈,起身去寻衣物,腕子被容濯握住。
他平静如水,好似这只是一个极寻常的清晨:“醒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灼玉脊背僵硬,背过身不看他。
容濯轻握着她腕子,声音温柔缱绻:“再睡会么?”
灼玉默了会,突然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他抓不住。
容濯躺在榻上,手维持着抓住她的手势,昨夜隔船听到的暧昧声音还刺着他耳际,她与容顷衣衫不整拉扯的画面也还很刺眼。
他目光微暗。
不必问,她定是没能开口,许是药力作乱,亦或是不舍得开口,最终因中了药而顺势中断。原本要一拍两散,转头情难自抑地相拥。
但已不重要。
容濯道:“妹妹不必再去见他,昨夜我已与吴国长公子达成约定,吴赵的婚约今起彻底解除。”
“知道了……”
灼玉没追问,看似是认了。
容濯比谁都了解他这个妹妹,她心里不会认,但总得给她多一些时日。他拿起一旁的干净衣裙到妹妹身侧,开始替她更衣。
灼玉赤着足立在地上,夺过他手中的衣裙:“我自己有手。”
容濯道:“别光脚,地上凉。”
他俯身要替她穿上罗袜丝履,她光裸的玉足握在他手心,被他掌心的薄茧激出痒意。
容濯握着她脚踝好一会,灼玉想起他曾送她的足钏。
“不许戴!”
她戒备地低声斥他。
容濯鸦睫轻敛:“此次出来得急,不曾带着。”
他仰面看她,脸上笑容干净得仿若被春雨洗濯过的竹叶。
“下次吧。”
“……”
灼玉不想跟他饶舌。
他妥帖地给她穿上罗袜,再套上丝履——昨夜他应当也是这样为她褪下的,包括寝衣。
想到这些灼玉便觉得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夺过罗袜丝履自己穿上。
容濯起身到盥洗的玉盆前仔细净手,牵着她往窗边走,灼玉才发觉他们在一处阁楼上,下方是一望无际的湖泊,连向江波浩渺处。
江上的船只浮萍似地飘荡,灼玉看得出神。
她看着江景,容濯看着她。
妹妹生性好奇,不喜欢对事情一无所知的状态,她之所以不问他究竟是如何替她把婚约解开,并非不在意,只是不想与他说话。
于是容濯只能主动开口:“我与容凌做了交易。”-
容凌来时容顷还坐在船上。
青年衣冠微乱,外袍半褪,有撕扯的裂痕,二弟素来自持,不会做出这样粗鲁的举止,显然是灼玉翁主情动难耐时留下的。
容凌俯身入了船舱,无事发生般地在他对面落座,望向容顷视线所至处的那一处水上高楼。
“竟然在此看了一夜?”
容顷收回视线。
兄弟二人各自沉默,过了很久容顷目光动了动,哑声道:“太子殿下和翁主皆敏锐,恐已察觉是兄长借楚国公子之手下药一事。”
容凌冷锐的眉峰挑起。
药是嵇轩提议下的,下药时他就料到二弟固然会挣扎,但不会真的冒犯。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也无妨,人只有抛弃良知才能得到一切。
故而他们下药不是为了促成容顷与赵国翁主生米煮成熟饭,是为了从皇太子处试探吴国在田相一案中暴露多少,并试探皇太子多看重容蓁。
容凌道:“昨夜是侯府仆从粗心,不慎将给新人的助兴酒与送去给楚国公子的酒弄混,与吴国无关。皇太子怀疑又如何?他已与我达成交易,摧毁手中父王联合宁远侯的证据,换吴国主动解除婚约。横竖是不稳固的联姻,不如用来换取切实的利益,吴国还能暂得安宁。”
长兄不以为然的态度令人胆寒,容顷笑了:“兄长眼里,什么都可以交易、舍弃。弟弟婚事亦可以交易,就连自己心上人——”
“阿顷!”
容凌加重了语气:“你不与容濯争,不仅因为他是皇太子,而是因为你清高。你觉得只有当你是一个全然干净的君子,才可以坦然地与容濯争一争,但为何不想想?容濯能强占妹妹妹,不也是弃了良知?”
他不欲再多费口舌:“你我是权势联姻诞下的产物,想得到所想之物也只能靠权势。”
容凌冷淡地离去。
走前他看了眼远处的水上别院。
父王说的没错,情爱误人,良知误人,但二弟却始终不懂。
皇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却对容蓁的情意依旧偏执。
容凌一时也好奇。
他当真可以不顾一切?-
“说了半天,你到底与吴国长公子交换了什么?”
“宁远侯与田相一案中,吴国所涉之事的证据。吴国自以为做得很严密,推出一个宁远侯顶罪便可置身事外,但我还是查到了一些。”
灼玉望向江面:“吴国都自信滴水不漏,你如何查知?”
容濯道:“自是因未卜先知。”
前世他扳倒薛邕时,只查到一切与田相有关,他用了四个月才彻底拔去田家为她报仇。四个月后,他因悲痛导致薛党所下之毒复发而死去。
死前他只查到田党与诸侯国勾结,还不曾查到吴国。
否则当初他不会让妹妹定亲。
吴国行事缜密,几乎天衣无缝,就连昨夜的药酒,也不曾端上吴国自己的船只,而利用了侯府的仆从和楚国世子,是个棘手的对手。
容濯想了太久,抬眸身侧已空无一人。护卫上前:“赵王后来寻翁主,翁主沐浴之后就过去了。”
马车中,赵王后望着迟疑走过来的灼玉欲言又止。
方才她一来到别院便被灼玉拉离:“君母,此处不便说话,我们去别处说吧!”张王后心情复杂,但也二话不说跟她走上了马车。
这厢马车驶离了别院,张王后愈发迟疑,斟酌道:“昨夜祝安称你先后上了楚国和吴国的船,醉了酒被太子殿下带走。今日清晨阿玥身边的侍女又说,昨夜安阳侯府下人弄错了新人的助兴酒,竟端到了楚国公子的船上。阿蓁,你可曾饮了那酒?”
张王后顾及女郎面皮薄,措辞极力委婉,但个中试探之意明显。
灼玉捏了下裙摆,坦然道:“是饮了些,但不多,殿下来得及时,命人给我备了清解汤。”
她不想回忆起容濯侍弄她的一切,趁机提起接触婚约的事。
张王后见她似乎不舍,更觉得容濯不会冒犯妹妹,只当她是因为接触婚约的事而心神不宁。
迷惑了君母,灼玉说笑似再道:“殿下担忧,竟撂下气话,说若是再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段觊觎我,干脆他娶了我。虽是笑话,可若他真冲动说了这样的话,君母可别听!”
容濯对阿蓁的呵护无需质疑,张王后想怀疑也无从怀疑,只说:“殿下也是护妹心切,可普天之下都认为他与你兄妹情深,若再娶妹妹,岂不是让人说皇太子有悖伦常么?”
灼玉羞耻攥紧袖摆下的手,嬉笑道:“可不是么。”她低声说:“君母,我想,我还是早一些回赵国吧。”
张王后颔首:“阿玥的婚仪既已礼成,后日我便带你回赵国,免得与公子顷碰了面尴尬。”
也省得皇太子为了庇护妹妹而做出些什么荒唐的决定-
梁国相国在定陶的宅子中。
陈相国偷偷擦着额上的汗水,前方容濯负着手,正饶有兴致地观赏那价值不菲的盆景。
皇太子瞧上去越是愉悦,陈相国后脊越发凉,担心他和梁国和齐国一样被储君拿来杀鸡儆猴。
正焦灼,外头跑来一护卫,低声与容濯说了句话。
容濯在身后慢叩的长指顿止。
陈相国小心打量,见他清冷眸子顿如黑曜石晦暗。
正担心容濯发难,容濯却没了耐心,淡道:“据称蓬莱位于东海,可孤怎从中窥见吴楚之风?此物贵重,陈相还是留着自己赏玩吧。”
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容濯玄色衣摆冷淡掠过。
陈相又出了一身冷汗。
陈夫人不解思忖:“主君,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陈相眉目肃然,道:“殿下在提点梁国,莫与别国往来甚密。”
梁国地处要隘,是军事要地,若与别国尤其是强盛的吴国往来甚密,长安岂能放心?
皇太子如此提点并不意外。
真正令陈相胆寒的是,皇太子的眼线连吴国送他盆栽这等小事都能查到,他若真与吴国往来太深,下次可就要被押送长安了!
陈相忙道:“把那收受吴国贿赂的人寻来,让他将此物退回!”
马车上,容濯问祝安:“翁主让你递回来什么话?”
祝安战战兢兢道:“翁主称身子不适,今日以及明日都要留在张王后那,让您别去找。还说……说她不在意贞洁,您若是想用昨夜之事逼她嫁您,同样的事,大不了她……她寻别人再行一遍。”
马车*内静了良久。
随后容濯微愠低笑:“这种事都敢说出口,逼急了她真做得出来,罢了。先回吧。”
祝安刚要驾车,容濯派出的暗卫回来了:“殿下,片刻前翁主去安阳侯府寻玥翁主。更早前,公子顷亦受世子邀约去了侯府。”
结合翁主捎给殿下的话,这二人一前一后便十分耐人寻味。
祝安脸都白了。
哐当!
车内传出类似茶杯的物件被猛地掷向车壁的声音-
不巧。
来的太不巧了。
灼玉原本是跟张王后来给容玥送东西,侍婢通传容玥在园子里,她便往这边过来,竟远远见到容玥和她的新婚夫婿在花丛亲昵。
不止啃在一块,还动手动脚,不止动手动脚,还要扯衣服……
灼玉打算回避,方一转身,就看到一个清雅人影,那人亦匆匆折身回避,二人从不同方向而来,撞见同一场面。双双尴尬地愣住。
原本面对容顷就够难为情了,远处还有暧昧的一幕。尤其昨夜她与容顷险些就那样了。
灼玉硬挤出一个笑。
容顷面色苍白脸容,眼底乌青,正定定看着她。
自责有之,心痛有之。
灼玉便收了虚伪的笑,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也被卷入权势纷争,多少令人惋惜。婚约已解除,最好从此两不相干,以免带来新的伤害。
灼玉没有因吴国而迁怒于他,平和地对他略见一礼:“公子珍重。”
说罢要离开,容顷忽地伸手无言地将她拉到隐蔽之处。
“灼玉。”
他握着她的腕子,或许是经历情绪挣扎,那双温良的清眸似有了裂痕的美玉脆弱易碎:“你还好么?”
灼玉颔首:“多谢,我很好。”
容顷笑笑:“那就好。”
他维持着风度,朝她略带歉意地欠身,然而走出几步,容顷忽地往回走,再次握住她腕子。
“阿玉。”他从前赧然,很少会这样唤她,“你我离开这里如何?”
灼玉没听懂:“什么?”
容顷看着她,温澈的目光再生希冀,道:“倘若我与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云游四海,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是否会再无烦恼?”
他依旧无法认同父兄的野心,可因为亲情,也做不到同朝廷揭发父兄,更不想同流合污。
或许只能离开是非纷争,在一切纷争和矛盾彻底爆发之前。
容顷回想昨夜灼玉被容濯抱走时的抵触,问她:“你可愿与我离开这,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灼玉看着他,无奈地叹息,狠心道:“我不愿。”
这个人曾经多少承载了她对美满婚事的天真想象——夫君温文尔雅,待她亦宽容,往后日子富贵无忧,不涉王位之争,无妻妾争斗。
这样的日子比当卑贱的舞姬优渥,比做尊贵的太子妃清闲。
故她也曾考虑过真的嫁他。
后来见了那贼匪,得知这门她自以为占尽便宜的婚事是被他人有意促成,她才发觉自己太天真。
享受了权势的浇灌,就得面临被卷入洪流的可能。
灼玉温和望着容顷,道:“你描述的日子很好,可我贪恋荣华富贵,这毛病改不了,故而我不会离开。”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是舞姬许过一个愿望——她要站在高楼之上赏景,而不是做漆盘上的舞姬。
容顷苦笑:“我明白了。”
他很羡慕她,可以坦诚对权势富贵的眷恋,而他不行。
他从小因为是幼子而受父兄宠爱,不必参与权势斗争,这一切造就了他的单纯,也造就他如今的矛盾。
容顷感到茫然,问她:“翁主,我能抱一抱你么?”
就当做是告别。
对过往他天真想象的告别,也对他们曾经毫无芥蒂的情谊告别,下次再相见恐怕彼此已是对立面。
灼玉点了头。
容顷上前轻轻抱住了她,纵容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住她。
过后再体面地道别。
深知他如今正经受什么样的挣扎,然而一个人在巨大的洪流面前何其渺小?灼玉无法宽慰,便未立即推开他,两人沉默地相拥。
过了稍许,该是时候推开,她伸出手拍了拍容顷的肩头。手刚触到容顷,树后忽地传出一声低低的笑。
灼玉蓦地推开他。
容濯玄袍玉冠,微偏着头,含笑闲适地望着他们。
“怎么,竟还不私奔么?”
兄妹目光相触,他扬了扬眉:“可现在,晚了。”-
阴天日光稀薄,浩渺江波中水上别业似蓬莱仙阁。
容濯一路无言,下了马车牵着她望阁楼走,连她追问他干什么都不回应。灼玉也一路没给他好脸色。
上了几级台阶,她耍赖地席地而坐,油盐不进的模样。
“这便累了?”
容濯颇气恼地笑,倚着木制栏杆:“妹妹今日又是看望阿玥,再私会情郎谋划私奔,腿的确该酸了。”
说到腿酸,灼玉耳根子蓦地红了,抬眸瞪他一眼。
容濯的无名火熄了大半,蹲下身爱怜地拂过她鬓边一缕乱发,仿佛从未因撞见她和容顷相拥而吃味,体贴地压低声问她:“抱歉,昨夜是我太过鲁莽,那里还难受么?”
“……”
哪壶不开提哪壶。
灼玉别过脸,推开他那张清润但欠揍的脸:“别说得好像我们之间已彻底无可挽回。”
容濯看她良久,无奈道:“难道已经做过的事还可以倒退?”
灼玉噌地起身,噔噔噔地往楼下去,脚下用力得楼梯震动:“说好事成之后水上别业便是我的,结果呢,这里成了你圈禁我的笼子!罢了,你既然不舍得都给我,我留在此处还不如回君母那里!”
容濯上前伸手拉住她,固执地问她:“昨夜你我已发生了那样的事,妹妹难道还想粉饰太平?”
灼玉没回头,仍是那句话:“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
容濯笑了,是被气笑的。
“我触碰过妹妹身上最隐秘的地方,还算没发生?”
他温润的话语咄咄逼人。
“莫非只是粗浅的触碰还不够,非要坦诚相见,甚至做到了最后一步,妹妹才舍得承认?”
“那我也不会承认!”灼玉怒声斥道,脸颊也红透了,“那些事既然可以与你做,与别人亦可!我为什么要因为跟你有亲昵就接受你?”
容濯立在高她两阶之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个高度可以让他看清她眼底的心虚。
他说:“你一听容顷在侯府便借口探望阿玥去偶遇他,费尽心思竟是想与我证明这种事与谁都一样。再趁着生米煮成熟饭,与他私奔?”
灼玉猛然回头,发觉他处在高位,不甘气势低他一头,连上四级台阶,低头睥睨他。
“你的心真的脏透了!”
她奉君母之命去给容玥送东西,怎的到了他的嘴里就是去挽留情郎,意图偷欢并私奔?
吴国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哪怕她真的爱慕容顷爱到非他不可也不会再与吴国有牵扯。莫非她在他心中是个为了情爱不顾大局的女郎?
灼玉快被气死了。
容濯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
“曾经还在赵国时,你就喜用容顷激我,起初我不信。后来在定陶,正好是这一处别业,你我初次有过肌肤之亲后,你忽然改了口,信誓旦旦说心里从来只有我。我更是觉得你与容顷之间清白。想来是我弄错了,那日你去见他,或许不是想叙旧,而是真的想私奔。”
他像个用情至深却被辜负的人,直看了她许久,忽道:
“灼灼,你真是个骗子。”
说完他转身上楼。
灼玉被指责得莫名其妙,竟忘了自己本来是要逃离他的,追着他到楼顶,指着自己质问。
“你方才说——我、骗、你?
“我从前是爱提起容顷,可那又怎样?我何曾与你说过我对容顷没有男女之情,何曾许诺过喜欢你,容濯,我没有说过这话吧?是你强夺了我,怎成了我骗你?”
他说他的,她也说她的。
容濯并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他没有搭理她,踱步至香炉跟前,拈起一枚线香却不点燃,立在香炉跟前不知思忖什么。
他们都吵架了还有心思欣赏线香,真是臭讲究!
灼玉想摔了香炉。
关于昨夜,她并非事事都能记清楚,忽然怀疑是否她被催情酒弄昏脑袋说了胡话并被他当真了?
灼玉底气泄半:“……总之昨夜,我说的话都不作数,我们更没有过什么肌肤之亲。”
说完她想悄无声息溜下楼。
容濯慢慢将指尖线香放入香炉,上前握住了她的腕子。
“无碍,现在补亦来得及。”-
“?!”
灼玉看着他,他依旧无比平静,然而看到他喑沉的眼底,她反应过来他可能不是在说笑。
她忙要逃。
容濯将她带入了他怀里,她从容濯的衣上嗅到奇怪的香气。
灼玉勃然大怒:“容凌给我下药让我失去理智,你竟也要给我燃那种香?!你以为我神智不清跟你亲密,过后就会认了?”
容濯把她拉回怀里,轻吻她的额头,边吻,他边解释:“我纵非君子,可妹妹也把我想得太过不堪,若不让你清醒着与我缠绵,过后你照旧会不认账。因而此香并不会催你动情,更不会让你浑身无力无法逃脱,仅有一种功效。”
灼玉不想问他是何功效,总不会是正经功效,她有种强烈的直觉,或许今日她是躲不掉了。
真的完全没办法了么?
灼玉想了想,忽地踮起脚尖,尝试着主动吻了容濯。
她初次主动,容濯却不曾给予回应,站得笔直淡漠,似是一樽玉雕,唯有手臂仍揽着她不松开。
灼玉唇只辗转几下,连舌头都不敢探进他嘴里。
是她主动吻他,可她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如被马蜂蛰了。
去吻别人竟是这样的感受么?
唇与唇触碰的地方掠过酥酥麻麻的感觉,直窜心尖。
她现在心口在发麻。
太怪异了。
但不打紧,灼玉抿了抿唇,无辜的眼眸垂下,像是认了一般:“我今日也与容顷说了,我舍不得荣华富贵,否则我若铁了心想躲着你,总有皇太子权势伸不到的地方。我本就没想逃,我只是没想好。”
容濯挑眉:“如何说?”
她的眼中充满质疑:“一者,你是皇太子,我是异姓王之女,又曾是你妹妹,我不信你能顺利娶我为正妃。二者,你日后要当天子,你不会只有我,三者——”
容濯打断了她,指腹压上她的红唇:“妹妹不必费心编造其三,其一其二更不会是问题。”
灼玉颈垂得更低,揪着他袖摆,道:“既然非到最后一步不可,能不能等你娶了我……夫妻之礼不得在新婚之夜行才更合乎礼节?”
容濯垂眸看她。
“做完这次也不会死,没必要等到大婚之夜,何况今日——”
他目光忽而辽远:“本就是你我的大婚之日。”
灼玉再一次因他震惊。
做完这次也不会死?多么离谱的话,他说话措辞一向温雅,嘴里怎么会迸出这样的话?
看来他真的是疯了。
“阿蓁,你骗不了我的。”
容濯不再给她任何拖延的机会,唇舌再次欺入她口中。
刺啦。
灼玉的外衫被撕了开。
容濯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套民间女子常穿的嫁衣,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灼玉身量优越,腰肢很细,上身又玉润,寻常成衣不是窄了就是宽了,需让宫人量体裁衣,但这一套嫁衣虽是民间的式样,做工却很精细,没有一个月做不了。
而她离开长安也才一个月。
看来是他一早就备好的,他早打算私下与她成一次婚。
不容分说地按着她穿好嫁衣,容濯自己也换上。
灼玉想趁机逃跑,还没来得及跑被他握住腕子,他硬是一手攥着她,一手穿好了他的喜袍。
而后他取出一对红烛、一对酒杯,皆是民间所用器物,青天白日的,屋里点燃了一对红烛,他在各自的酒杯中斟了酒。
这算什么?本就是兄妹悖伦,现在私自成亲更像暗通款曲。
灼玉急了,不惜像一个孩子那样威胁他:“我不喝!合卺合卺,合卺酒是要两人才能喝的,我把酒倒了我看你能怎么办?”
“我一人也可以。”
容濯兀自端起他的那一杯含了一口,扣住她后颈吻了下去。
酒渡入她口中。
“唔……”灼玉想把酒顶出来,但他的吻严丝合缝,她的嘴被他堵得严严实实的,只能一口一口地咽下来自阿兄口中的酒。
饮完他这杯,他又去端本该她来饮的那杯,依旧如法炮制。
灼玉被迫与不属于她的唇舌厮磨,咽下不属于她的酒。两杯合卺酒就这样以极其缠绵又荒唐野蛮的方式被他们饮下去。
仅是穿嫁衣和饮合卺酒,二人就像打了一场大仗,灼玉已在反复推搡中筋疲力竭,被容濯拦腰抱起往榻上走的时候已无力去推开。
她还想挣扎,问他:“非要在这、非要今日么?”
容濯把她放在榻上,一件一件地,他把他为她亲手穿上的嫁衣褪下,吻沿着她颈侧游走。
他嗓音含糊地回应她:“嗯。”
只能在这。
只能是在今日-
缠绵的深吻夺去了彼此呼吸,让人思绪恍惚不定。
迷乱间,容濯忆起了前世。
彼时他们来定陶赴宴,她与容顷重逢并私下说了几句话,回来后她失魂落魄,格外地黏她。
“殿下,我只有你了,可我和殿下还不是夫妻……”
她借酒发疯,想勾得他与她行夫妻之礼。彼时容濯当她是想起那短命的亡夫,因而生出了醋意。
他回绝了她。
她恼羞成怒,却不明白他在吃谁的醋,道:“公子顷素来心悦于我,他今日还想带我私奔呢!”
她弄错了他吃味的对象,因而容濯不被她激怒。
他那狡黠的妻子于次日清晨“悄悄”收拾包袱要私奔,明知她故意激他,他仍是克制不住。
那是他初次因容顷生出醋意。
她是致使他生出阴暗情绪的罪魁祸首,亦是一直想勾他动欲好怀上子嗣稳固地位的妖邪。
那一日,妖邪得了逞。
即便知晓她在激他,他仍假装看不穿,上了她的套。
入罗帐、解罗裳。坦诚相见,交付彼此。容濯虽未经人事,也猜出她与亡夫未曾亲近过,他拥着她,心中嫉妒稍灭,选择听信了她一直以来的哄骗——“妾与亡夫只是为保护彼此成婚,殿下是妾第一个夫君,妾身心只向着您一人。”
他得到抚慰,连带着关于容顷的那一星半点不悦都散了。
时隔一世,即便清楚她对容顷的情谊还深刻未到要私奔的地步,但还是因她乱了心绪。
她迟迟不肯松口去爱他。
他只好彻底打破兄妹之情,故地重游,故技重施。
前世他们真正成为夫妻的日子正好是这一日。
前世如此,如今亦需如此。
如此便可将他们之间因兄妹情错过的那几年抹去。
容濯唇舌越发缠绵,极尽手段,撩拨得灼玉神思游荡。
褪去最后一层阻碍之前,他停下来吻她额头,含着亘古绵长的情愫,“阿蓁,从前都忘了吧,自今日起,你我还是夫妻。”-
在皇太子拜访梁国别居过后,吴国思绪送给梁国相国投石探路的礼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前后的关联何其明显。
容凌的门客嵇轩道:“皇太子怎跟在你我身上安了一只眼似的,这等细微之事都能查出来,莫非是梁国相国主动告知皇太子?”
容凌摇头:“主动告知皇太子虽能表忠心,但也会使得梁王疑心陈相私下收受贿赂。也会使朝廷戒备梁国,更会使得吴国不悦,梁国相国圆滑,不会如此。”
那就是皇太子自行查知。
嵇轩更为忧虑:“我们这边有皇太子安插的细作?”
可他们一向谨慎,所用之人皆是吴国多年前就已栽培的心腹,那时皇太子尚在赵国,还是个十五六岁的病弱少年,哪有能力安插人?
嵇轩猜测:“皇太子是否已彻底察觉吴国野心?”
容凌颔首:“容濯和天子疑心重,怎会不知?但目前吴国挑不出错,朝廷畏惧吴国势大,岂敢轻易对付?因而容濯轻易不会打草惊蛇,只会逼吴国露出把柄。”
越是此时才越该收敛。
嵇轩认同,又说:“但朝廷与梁、赵的关系可动一动。”
梁国地处要隘,若与朝廷和赵国生出嫌隙,对吴国将大为有利,容凌认可了这一提议。
“动哪一处、动谁?”
嵇轩早有良策,他动了口型无声道出了四个字-
“阿兄?”
“阿兄……”
呼唤声起初带着祈求,后来逐渐糜软,染上了泣意。
逃不掉,避不开。灼玉只能抬肘捂住双眼不去看,唤她从前觉得最有安全感的称谓,尽管正是这个称谓造成她纠结的根源。
思绪飘若柳絮,不知是否是幻听,耳边有挤压黏腻之音。
似乎很不易。
“阿蓁。”
容濯淡然声线中也带了难以克制的喑哑,仿佛他也极为难受。
但他这会话很多。
“阿蓁好奇心重,自幼如此。定想知道此香既不催人动情亦不催人乏力,唯一的功效会是什么?”
灼玉咬着下唇,细颈难耐后仰,喘道:“不想。”
他自顾自地回答。
“催雨凝露。”
灼玉往后避开,容濯指端追上来,追至她不能再逃遁的尽头。
他耐心催了许久。
灼玉起初长睫发颤,后来唇瓣也发颤,再后来连她压住双眸回避一切的手肘也发颤。
头顶清隽的暗影压上。
“阿兄,不……”灼玉醒觉这是在做什么,但被他控着躲不开,唯有让遮眼的手压得更紧。
像是日光照映的地面上有一道影子在走近,逐寸逐厘地覆盖住亮光。暗影走了很久,亦走得极为艰难,中途停在巷口一半之处。
容濯稍俯身,腰背绷出与平日不同的蓬勃遒劲。
“灼灼,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她昨夜日酒醉时,曾这样唤过容顷,两个字从她舌尖淌过,令他辗转难眠,妒火中烧。
灼玉不肯。
她不束缚地扭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阿兄,阿兄。别再继续下去,就此停下来,好么?”
容濯额贴着她。
“我做不到,亦不想再给你后退的机会。妹妹总是心存侥幸,不到最后一步便总觉得还能退回起点。”
他将她性情看得透彻,有心却也无心,重情却无情。
且极擅抵赖,极擅回避。
他的话咄咄逼人,但话音落下后,灼玉身上一松,适才令她神魂濒临胀裂的不适感离去了。
容濯退回起点。
他没说话,许久她都不曾感觉他有更重新靠近的打算。
灼玉搭在眼上的手肘落下,想看看他想做什么,视线往下,自堆叠玄色的布料下窥见隐约的锋芒。
只一眼,阿兄温润清俊的眉眼顿时扭曲,成了一个她无比陌生的人,灼玉无措地错开眼,重新捂住眼,语无伦次道:“容濯你这个禽兽!丑陋至极,恶心至极!”
容濯不理会她的攻击,握住她的手让她无法再遮掩,十指扣住,紧嵌着她的指缝,缠绵又强势。
灼玉不敢朝下看,只能往前看,但入目所见就是那张因动念昳丽的脸庞,她羞耻地闭眼。
“阿兄……”
这声阿兄不止祈求和抗拒,更是寻求慰藉,兄妹之情让她在这样暧昧时刻生出互斥的情感。
既因他而彷徨,又想从他这里寻求安心和依赖。
“我在。”
容濯吻着她,柔声地回应。
这声“我在”在短短一瞬里让灼玉本能地卸下防备。
但他只是回应她这声阿兄中所含的依赖,没回应这一声里含着的回避,随后容濯朝她沉下。
他拥紧了她。
灼玉亦猛地揪紧他的衣摆。
第43章
铜镜映衬出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容,侍婢上前:“灼玉翁主片刻前来过,但被皇太子拉走了。”
容玥放下胭脂盒,这位王妹与她不算交恶也不算和睦,特地来寻她只能是因为正事。
她迅速簪好发,决定去寻灼玉一问,傅宁从身后拥住她。
“夫人要出门?”
新婚燕尔,虽不舍得分离,但正事要紧。容玥拍了拍夫婿的手:“我那王妹行无辙迹,指不定又惹殿下生气了,我得去看一看。”
容玥先去张王后所居驿馆寻灼玉,发觉张王后也在找灼玉,便一道去了灼玉的别业。
看到祝安侯在别院外面,张王后诧异:“殿下也在这里?”
祝安含糊其辞道:“殿下吩咐小的在此护卫翁主。”
张王后问他灼玉的去处。
祝安面露尴尬:“二位稍等,翁主身子不适,在阁楼歇息呢……容小的先通传一二。”
他急匆匆地去了。
祝安是容濯栽培的人,鲜少如此惊慌失措,张王后看着他慌乱的背影不觉浮露思忖。
容玥亦觉得古怪。
但她想着的更多是灼玉去侯府寻她的目的,王妹既然独自去侯府寻她,说不定就是想避开张王后说话,见张王后担忧灼玉,她顺势道:“我正好有些体己话要与阿蓁聊一聊,我跟上祝安去瞧瞧。”
容玥往园子里走,刚靠近观景阁楼的门边,忽然听到二楼传来女子急促的长吟,似难耐又似愉悦。
随后是男子隐忍克制的闷哼,及温柔的安抚。
“阿蓁,可以出声的,享受此事乃人之常情,本无过错。”
“滚出去!”
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中伴随着别的声响。容玥已为人妇,如何不知道那是在做什么?
“他们,他们……”
他们两人,他们怎么会在……
那是皇太子,又是曾经的王兄,容玥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几乎是逃走的。
同一时刻,祝安来到了二楼阁楼入口处,暧昧而放肆的动静让他不敢置信里头的人是素来不近女色的容濯,缓了缓才出声。
“翁主……玥翁主和张王后来访,属下称您身子不适在歇息,可要属下转告二位贵主先行回去?”
阁中肆意的动静止住。
灼玉倚坐在容濯怀里,迷蒙半阖的眸子倏地睁大。
她扭头躲开容濯掠夺呼吸的唇舌,浑身凝定住,低着声央求他:“别……君母和容玥来了。”
偏偏在这时来。
偏又是君母。
她无法想象被君母和王姊撞见她和昔日王兄这般情态,灼玉头发都因为羞而阵阵发麻,她习惯性地一头扎进了容濯怀里藏起来。
容濯没有离开,但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让祝安先送客。”
他扬声吩咐,祝安领命离去。
人走之后,容濯重新压下,灼玉混沌的神思稍清醒,她急喘一声,伸手推开他:“别再来了。”
她想离开,容濯并不想留给她任何回避的余地,指缝更紧地嵌入她指间,让她分寸不余地感知其存在。
他也极不舒坦,即便是在这冬日里额角亦渗出了薄汗。
灼玉似一张弓紧绷着,贝齿咬唇,见她闭着眼秀眉紧蹙,容濯拂去她鬓边濡湿的乱发。
“很难受么,我先离开?”
灼玉没有回应。
他轻声唤她:“妹妹?”
这个最不该在此时被提及的称谓让灼玉抬手死死地捂住耳朵,却克制不住地猛颤,她急促喘了声:“别这样唤我,不要再这样。”
“好。”
容濯便不再唤妹妹,他安静地未动,固执地让她清晰感受着。
许久后风声再起,江上涟漪阵阵,波澜起伏,船只浮浮沉沉,金簪缓摇,风声激荡,许久未停-
荒唐。
这一切实在太荒唐。
在容玥的记忆中,容濯看似温润,实则很冷但,因而她对这位曾经的王兄敬畏大过于亲近。尽管他因为照顾过幼时的容蓁而与容蓁格外亲近,容玥仍然不觉得他是个有温度的兄长,他是云中冷月、竹上碎雪,男欢女爱之事放在容濯身上都太违和。
可方才那道清越嗓音里失控的情慾激荡无比,几乎无法忽视。
更荒唐的是,他和容蓁的情谊可是胜过同母兄妹啊。
他们俩怎么能……
容玥震惊得脚步不由虚浮。
她平复了好一会才能佯装如常地回到张王后身边。
张王后问:“阿蓁如何了?”
容玥顿了顿,讷讷道:“她没什么大事,就是……她有些事要忙,让我先回来。这个容蓁真是,郎君还在府里等着我呢,她真是耽误人!”
“君母我们走吧!”她佯装不悦,拉着张王后离去。
她心里很慌,很怕君母追问,好在张王后不曾多问。
只是在容玥不曾留意的时候,张王后的目光在容玥苍白面容上多停驻一瞬,眉头不觉凝起忧虑-
“出去……”
这是过去两个时辰里,灼玉对容濯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也是唯一得不到兑现的。
灼玉靠着床柱,容濯抱着她伏在她身上,高挺鼻梁压得她身上软软凹下一块,闷得慌。
灼玉捧住他脑袋往外推,但他的人和脑袋都很沉,而她手指都在颤,根本推不开,只好恨恨道:“容濯,我让你出去,你聋了么?”
“出不去。”容濯嗓音带着懒意,听起像是在耍赖。
灼玉想踹他,他聊起了天:“今日孤去了陈相别居,老狐狸吓得那盆蓬莱仙境都退了回去。”
灼玉想回怼:干她屁事!
容濯略带遗憾:“孤记得你很喜欢它,当初第一眼看到时许久挪不开眼,眸子亮晶晶的。”
他为了引她搭腔竟开始胡言乱语,灼玉没有余力多想:“你少胡说,我压根没见过什么盆栽!”
容濯笑笑,鼻尖喷出的温热气息似热风吹过山谷,吹得灼玉发痒,她再次推开他的脑袋。
又没推开。
容濯继续道:“孤此番来梁国不止是来此观礼,更是代天子在田党动荡后敲打诸侯各国,此番特地提及那盆蓬莱仙境便含着此意。”
每每提到正事,灼玉总会认真去听,不觉嗤道:“陛下可真是心大,就不怕皇储遇刺。”
餍足之后,容濯待她更添一分微妙的亲昵,脸埋在她身上时像个少年,低醇的声音稍显低落:“是啊,父皇他半点不担心孤,母后与孤疏远。也只有阿蓁会担心孤。”
灼玉:“……”
从前他除去不高兴或捉弄、吓唬之外,鲜少在她面前拿捏着太子的架子自称孤,但方才之后,他的每一句自称都成了“孤”。
但经他缱绻的口吻说出,反而透出熟稔的自得。她被牵动着,一时忘了他们原本的禁忌关系。
“灼灼不妨猜猜,孤如何能查到这等细枝末节之事?”
容濯的话打乱她的思绪,灼玉思绪滞涩须臾,内心无端的慌乱促使她配合地掐断即将散发的思绪,没好气地接话:“不猜。”
反正她不猜他也会说。容濯笑笑:“上次拜访陈相府上,有个人曾说过在吴王宫见过一位善制此种盆栽的名匠。那日见到陈相,孤偶然忆起此事,才猜到是吴国所赠。”
尽管他提及的时间先后很错乱,但灼玉没深究。
她道:“吴国已骑虎难下,或许不会因你的提点而悬崖勒马,他们只会倍加谨慎,并一错到底。”
说到这,她想起今日去寻容玥想提醒的事:“如今赵国的翁主嫁了梁王最疼爱的外孙,梁、赵与长安关系更为紧密,若我是吴国,定会先离间这三者。最合适的契入点就是同时与梁国和朝廷联系密切的赵国,可能是容玥,也可能是我。”
容濯耐心听着,循循善诱:“选阿玥是因她是傅宁的妻子,傅宁是最像梁王发妻的孩子,比梁王其余孙子都得宠。但选妹妹是为何?”
灼玉不假思索地答。
“自因你我兄妹关系亲近,更因你我有私情——”
她猛地住了口。
两种相互矛盾的关系竟被她下意识地相提并论。顷刻间容濯的存在感越过了一切感官,从身上一处迅速蔓延,攀至脑海。
她再也装不了了。
因情潮余韵而混沌的脑子清醒,灼玉迟钝地醒神。
他们两人方才,已经……
荒唐,荒唐。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横亘在血肉中,她蓦地推开容濯,扯起锦衾裹住不着寸缕的身子。
“走开!你走开!”
“阿蓁?”
容濯小心地拥住她,她抵触的模样让他有一瞬懊悔。
或许不该迫得太紧。
但他们曾经是夫妻,他如何愿意让曾经的妻子视自己为兄长?
怔忪之后,他更笃定地拥住她,连人带被抱住她安抚:“是我鲁莽,但我不会放手,你我之间已成定局,妹妹何必再固守?”
灼玉怔然看着他,眼眸中迅速溢了泪:“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到这一步。
她几乎哽咽:“明明,你也还在唤我‘妹妹’的……”
容濯倾身吻去她的眼泪:“阿蓁,凡世间男女,若想达*成独一无二的契合,便需走到这一步。无论你称我为阿兄亦或夫君,你我行事之时也与世间其余男女行事时并无任何不同,阿兄不过是个称谓。”
“别说了!”
灼玉无力地打断他,一直以来维系她心神,避免她不安的情感被彻底抽离,心口空落落的。
容濯没停下:“你与我流着不同的血,何况你潜意识里你我之间已有私情,否则不会失口说出来,既如此,为何不肯与我试一试?”
灼玉不肯再听,拉起被子遮脸,像丢失糖果的稚子坐着嚎啕大哭:“容濯,我不懂!就算你说再多,我也还是不会懂……”
她不懂他为何偏执,也不懂她自己为何同样跨不过这道坎。
容濯默然望她。
“或许我清楚缘由。”
灼玉愣愣放下了被子,面上泪痕交错,很是狼狈。
“是什么?”
容濯看了她好一会,眼中闪逝过许多情愫,终是敛眸道:“我不能说,你自己也早已忘了。”
灼玉拿着被眼泪濡湿的锦衾,僵滞悬在半空。
自从在长安戳破兄妹之情,他总是会说一些古怪的话,每一句话都很荒唐,像是得了失心疯。
每每提及,他遗憾和哀伤溢于言表。起初她觉得他中邪了,后来觉得他疯了,如今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可次数多了,她不禁也错乱,莫非人真的有前世今生?
灼玉呆坐许久都想不明白,心乱到极致反而平静稍许。
容濯抬手去替她拭泪,温声问:“还是想哭么?”
灼玉看了看锦衾上的湿痕,倔强咬牙将其仍在一旁。
阿姊说过的,眼泪无用。
二人身上都一片狼藉,容濯抱着她去了浴池,把她放入浴池中却还不离开。对上她愠怒戒备的目光,他温柔说:“得清一清。”
尽管前世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但眼下不合适。
灼玉起初没懂。
容濯叹了声,默不作声地分开,再往里细细清洗:“是这样。”
她无力推开他,只得抬臂挡住眼。任他伸手为她清理,喉间隐忍着喘息道:“殿下答应过臣女,得到之后送我回赵国。”
容濯稍一顿:“好。”-
午后张王后派人传话,称赵王室的车队于明日启程。
灼玉坚持要走,容濯只得送她去张王后所在驿馆。回到驿馆,灼玉不顾身上犹似嵌着异物的滞涩,将容濯晾在外头,倒头沉沉睡去。
醒后,容玥身边的侍婢来了:“翁主,梁王在城郊园子里设践行宴为贵宾践行,玥翁主派奴婢来问您届时可会去赴宴?”
那种宴会容濯也会去,甚至容顷也有可能在,灼玉原是推掉了的。但方才回官驿时君母不曾过问起她和容濯的事,反而问起她“崴了”的脚,她便猜到容玥替她瞒着。
该来的质问总归要来。
她道:“我会去。”
践行宴定在定陶城郊的王室园林中,容濯身为至藩国巡狩的皇储,自然列席且居主位。
灼玉环顾一圈不曾发觉容顷身影,悄然松了一口气。
丝竹声起,小宴开席,梁王慷慨陈词答谢众宾。好一番礼尚往来过后,梁王随口以长辈关怀小辈的口吻问起灼玉的婚事。
容濯淡淡看向容凌。
容凌会意,兑现之前的交易,率先道:“叔祖有所不知,翁主与二弟的婚约已在数日前解除,只还是未来得及对外公开。”
他随口编了一个理由,众人虽诧异,但见容濯和容凌表面依旧和平共处,即便好奇也不敢多猜。
他们唱着自己的戏,灼玉则事不关己地饮着酒。
坐在上首的容濯打着兄妹之情的幌子不时投过来关切的视线,灼玉始终没看他,起身离了席-
梁王好武、善练兵,大昭遵循周礼四时田猎的传统,国中王侯设宴往往伴随着骑马、弋射、斗兽等冬日活动。定陶城郊这一处王室园林占地广阔,正好可供游猎。
灼玉骑着马四下闲逛。
很快她循着卫兵的指点在一处密林里寻到了容玥。
容玥和她的新婚夫婿共乘一骑,二人正在追一只雪兔。
容玥正在兴头上,见灼玉来了,心中还未想好要问些什么,索性先让她等一等。他们二人忙着追雪兔,灼玉慢悠悠地跟上,不觉走入远离人群的密林深处。
猎到雪兔,容玥没理由再拖,同夫婿道:“我想跟阿蓁说几句女儿家的话,夫君能否回避?”
傅宁笑笑:“二位自便。”
四下再无外人,灼玉垂眸沉默,等着容玥发问。
容玥也沉默了。
打量灼玉半晌,她问:“是殿下逼迫你,还是你们暗通款曲?”
灼玉垂头面对着一棵大树,脚尖踢着树根:“事已至此,是不是我自愿还重要么?”
容玥看她这不痛不痒似的姿态,不解道:“我和殿下虽不如你和他亲厚,可也真心实意地把殿下当兄长,如今敬而远之地称为殿下仅是出于君臣之礼,但我内心依旧认为容濯还是我们二人的王兄。你们兄妹纠缠在一起,难道就不膈应么?”
回来后,她满脑子都是王兄和王妹交错的喘息。
容玥觉得别扭,更觉得不可思议:“我方才甚至不敢去君母居所寻你问一问,生怕失态被君母察觉。容蓁,你怎能那么平静啊?”
灼玉踢了树干一脚,却牵扯到了腿心,涩痛漫上。她额头贴着树干,适才的散漫荡然无存:“别说了容玥,求你……”
她第一次对容玥示弱,容玥愣了下,本来还预备质问她到底打算怎么办,见她也不好受,话忽然问不出来了:“那我先走了。”
“等等。”
灼玉叫住她,斟酌着如何提醒她戒备吴国。吴国的所作所为只有她和容濯清楚,且并无证据。
容玥又与广陵翁主是闺中密友,未免她在广陵翁主跟前露出端倪届时打草惊蛇,只得委婉道:“殿下查到田党有余孽在梁国出没,田党素来憎恶赵国和朝廷,而梁国忠于朝廷,你跟世子又是夫妻。”
已不必她多解释,容玥主动道:“你是说,他们会利用我和世子的婚事离间梁、赵和朝廷?”
灼玉颔首:“总之小心些,别轻易被人蒙蔽了,无论是谁。”
容玥应了下来,姊妹二人素不亲厚,说完正事也就没别的话可聊,灼玉牵着马往回走。
方一扭头,自丛林中跃出一小队身着梁国兵士服侍的卫兵,持剑朝她们大步奔来:“杀掉皇太子疼爱的妹妹!为田相报仇!”
灼玉带来的护卫拔剑应对,霎时刀剑声四起。
“翁主快走!”
灼玉慌忙拉着容玥朝几步之外的马匹奔去。她们还未靠近马匹,一记飞石击中了马儿。
灼玉的马受惊奔离。
幸好在不远处等候的傅宁迅速察觉并策马赶了过来。
刺客足有十几人,身手不凡,护卫难以抵御,虽斩杀数位刺客,但也受了重伤,几乎快守不住。
远处虽传来马蹄声,但远水难救近火,最后两名护卫已负隅顽抗,高声唤他们:“走!”
可他们只剩一匹马。
却有三各人。
灼玉蓦地想到方才她们的对话,容玥也想到了。
容玥拉过傅宁:“殿下爱重阿蓁,你是梁王的爱孙,他们定是想杀了你和阿蓁离间梁国与朝廷,我留在这里最合适,你带阿蓁走!”
她既非梁王爱孙,又非父王最疼爱的女儿,没有杀的价值。容玥忍住了酸涩,时隔两年,薛邕之变后她再一次意识到毫无价值的悲戚,咬牙推开他们:“快走!”
灼玉和傅宁俱是怔住。
在她记忆中,这位王姊素来以自我为中心。却为了大局放弃逃生,明明她也在发抖。
傅宁不肯丢下妻子。夫妻二人还在争执,谁都不肯走,灼玉咬咬牙:“我们兵分两路,你们二人骑马先走,我从那边离开,我跑得快,也善于周旋,还能撑一会!”
她心里也没底,但不能让傅宁和容玥因她出事。
傅宁把她拉了回来,马鞭塞入灼玉手中,““七尺男儿,岂可躲在女子身后?赵王爱女如命,二位若出了事,即便明知遭了离间,皇太子也会怪罪我懦弱!我比你们更熟悉此地,劳烦翁主看护好阿玥!”
他未给二人拒绝的机会,先一步逃往密林里。
灼玉只得拉容玥上马,不想傅宁孤立无援,她边策马狂奔,边朝刺客的方向扬声唤道:“灼玉翁主在此,欲取我命者速来!”
那些刺客果然追了来。
身后的脚步声催魂夺命,风声呼哨,灼玉心跳得飞快,带着容玥发了疯般地疾驰。
好在骑出约一里地,灼玉在前方遇到了聪明前来的祝安。
祝安武功高强,降服了几名尾追的刺客,并道:“幸好殿下已从另一边赶去,世子应当不会有事,二位翁主先随属下回去!”
灼玉总算能缓口气。
精疲力竭时,她想,她应该阻止了这一出离间计。
然而回去后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容濯与傅宁归来。又过两刻钟,容濯和梁国的卫兵总算回来了。
他们带回了奄奄一息的傅宁。
容濯面色凝重,道:“孤等带兵赶去时,两名护卫已身亡,世子已因被刺客追杀而重伤。”
傅宁虽还残存着一口气,但伤势过重,且剑客的刀上涂有奇毒,连梁国最好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暗示安阳侯夫妇趁早做最坏的打算。
容玥闻言一个踉跄,灼玉忙接住她倾倒的身子-
安阳侯府喜事刚过,红绸未撤,一夜之间传来噩耗。
梁王因疼爱的外孙命悬一线而悲痛昏厥,枯坐了一整夜。
忽然间梁王想起什么,提着剑往宠妾房中去:“要不是这贱人劝寡人将宴席设在城郊,阿宁也不会遇刺!可恶……实在可恶!”
来到房前,梁王粗暴踹门。
“贱人!”
然而看到宠妾那有几分肖似发妻年轻时模样的眉眼,剑停在半空,梁王只怒道:“寡人要将宴席设在行宫,你为何劝寡人更改地方!”
宠妾戚戚然道:“妾是因见我王为皇太子到来而惴惴不安,担心太子殿下入了行宫,认为梁国奢侈,届时大做文章,这才想到这一处,君上彼时也同意了的呀!”
她捂着面哭了出来:“我是因为有几分肖似先王后而得宠,对先王后和世子感激涕零,只求世子长命百岁。可那刺客太狡猾!把灼玉翁主的马惊走了,若有两匹马……或者,再少一个人,世子或许就不会出事!”
梁王收回了剑,倏然蹙起了眉,面色喑沉地坐下。
“是啊,他们怎么就不能多准备一匹马,或者少一个人……”
宠妾忙劝:“倘若皇太子得知君上这样说,恐怕会认为君上觉得您外孙的命不如他的妹妹。君上,切勿和那齐国一样,被皇家给拿捏了错处!说不定世子殿下选择牺牲自己,让两位翁主先走,也是顾全梁国。”
她越劝说,梁王面色越沉:“别胡说!寡人只是惋惜,并非对皇太子不敬,更素来忠于朝廷!”
宠妾忙闭嘴。
看来仅靠世子重伤一事远不足够,需添一把火才是-
“若再多一匹马就好了。若是少一个人也好啊!”
“若世子不曾被丢下……”
即便人不在安阳侯府,灼玉仍能听到诸如此类的话。
旁人并不知道这是一场阴谋,在外人眼里事情迅速演变成了她和容玥扔下傅宁逃跑。
灼玉虽未受伤,但容濯心有余悸,把身边武功最高的祝安派来她身侧。稍作歇息后,灼玉吩咐仆从:“备车,去安阳侯府。”
祝安试图劝阻:“殿下说,有心人散播流言,未免翁主被误伤,还是暂不外出的好。”
灼玉道:“即便安阳侯府和梁王的人有怨怼,但至多说几句风凉话,于我而言不痛不痒。可若落入容玥耳中,她如今受不住。”
祝安劝不住,殿下都小心翼翼对待的人,他如何敢多劝?
他只好派人去通知太子殿下。
安阳侯府哭声戚戚。
爱子奄奄一息,安阳侯面色沉重,定陶翁主亦神思恍惚。往日矜贵柔婉的面庞露出尖利,不住呢喃着一些话,反反复复。
“若我儿不曾喜欢上她,何苦丧命剑下,真是丧门星……”
这一句话恰好传入灼玉耳中,像一根针,她看向对面的容玥。
容玥面上覆着死气沉沉的惨白,枯坐着不动。昔日明艳的赵国翁主宛若褪色的泥塑。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蹙了蹙眉,两道秀眉如被针缝合般痛苦地攒成一道。
灼玉脸色微微沉下。
她徐步到定陶翁主跟前,行了个晚辈对长辈的大礼,温声道:“世子乃世之君子,舍命不渝。世子孝顺,虽尚在病中,但定不愿见您形销骨立,更不愿罪魁祸首逍遥法外,自家人反针锋相对。晚辈斗胆请翁主振作,世子为救我而伤,晚辈会尽快寻出凶手,以报答世子。”
定陶翁主冷着脸不曾说话,安阳侯则尴尬地答谢。
“多谢灼玉翁主劝慰。”
灼玉温和颔首,转手扶起一侧的容玥离了正厅。
若旁人如此是非不分,她早已毫不留情地讥讽,但她无法伤害一个因爱子重伤而崩溃的母亲。
只好婉言劝慰并带走容玥。
容玥像个游魂般任她牵着,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甩开灼玉的手:“你够了!”
她的眼泪朴簌落下:“当年我阿母还要为了与薛邕撇清联系,要借着救你获得父王的宽宥!如今你又再一次把我牵扯入事端中!我原本都让你们先走的,为什么不走……”
灼玉没料到她会突然反目,怔了怔:“我们走不了,世子爱你至深,不会抛弃你,我也不会抛弃你,今日的结果不是你我三人造成的,是在背后离间的那人。”
“你别再说了。”
她一提起傅宁,容玥的心就揪起,猛然将灼玉推下回廊。
灼玉身后是两级台阶,她一时未站稳往后摔了下去,脚腕传出一阵锐痛,她疼得出了汗。
容玥愣了下,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但没有去扶。
她看着王妹痛苦瘫坐在花丛中,含泪对灼玉说了两个字。
“活该!”
“翁主……”
随灼玉前来侯府的阿莺连忙上前,一道玄色身影已越过她。
容濯大步上前,蹲在灼玉跟前,急切道:“伤哪了?”
“别过来。”
灼玉冷声拦住他。
容玥不顾容濯在侧,垂目哀伤地回望着她:“明目张胆得罪薛党的是你,清除田相一党的是太子殿下,如若不是你得罪他们,世子也不会濒死,太医说没几日了……”
“阿玥!”
容濯温和但凝肃地制止容玥,耐心道:“孤知道你难过,但是非对错岂可混淆?孤会揪出真凶,还世子公道。但方才的话别再说了,孤之王妹,绝非是非不分之人。”
容玥被他严肃的神色吓住了须臾,随即涩然苦笑。
“殿下这会称我是王妹,可您心里的王妹其实只有容蓁一人,她幼时您只哄着她一人玩,回赵国后更不遗余力地教她东西,所以她能明辨是非、聪慧果敢,我不曾蒙受您的教诲,自是非不分、刻薄短视!”
她捂脸泣道:“父王念念不忘姜夫人,对容蓁爱屋及乌,你们都爱她、护她……可我都承认我没有价值,让她和世子先走,她为何还犹豫……如今婆母厌恶我,觉得死的该是我,可就因我不最没有价值,我就无权活下去么?”
容濯语气缓下,道:“但在孤心中,你一直是孤的王妹,若你有难,孤绝不会视而不见。”
容玥稍动容,随后轻讽一笑:“若我不知道你跟她的肮脏事,我大抵会信。你们两让我恶心!”
许是太激动,说到恶心时,容玥竟是干呕了一下。
随后她倏地醒神,察觉已说了多么冒犯的话。
她错愕了瞬息,可也不想求饶示弱,干脆扭头跑开了。
阿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容玥,转身询问灼玉:“翁主?可要婢子跟上前去看一看。”
灼玉叫住了她。
“让她先静一静吧。”-
“很疼么?”
马车上,容濯揽着灼玉,不时为她擦去额角沁出的汗。
灼玉并未挣脱他怀抱,闭眼在想吴国的事,全然当他不存在,只在马车拐弯后忽地睁眼,道:“不去水上别院,去君母那。”
容濯无奈,命人调转马头,很快马车抵达张王后的驿馆。
他不顾她的推拒,亲自抱她下了车,毫不避讳地穿过重重院落,一路直抵她的卧房中。
随郎中一并到来的还有张王后和容铎、容嵇。
容濯同张王后道:“多事之秋,赵王镇守国中恐力有不逮,明日葬礼后,诸位不妨先回赵国。”
他以储君的口吻提议,张王后母子三人即便不问也能察觉其中利害关系,张王后应许了。
“阿蓁呢?”
容濯亦征询地看向灼玉。
尽管很像远离容濯,但此时她不能一走了之。灼玉道:“君母,世子因我重伤,我得再多留几日,一则为了表明对侯府的谢意,二则,我想查出刺客端倪还侯府交待。”
张王后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转,两人都很坦然,她亦不敢确定,只嘱咐:“万事小心。”
送走了君母,翌日,灼玉从容濯那里得知一个意外的消息。
“有孕?”
她想起在侯府容玥谴责她与容濯的私情恶心时曾克制不住地干呕了下,但她依旧诧异。
“可他们成婚才几日啊?”
容濯道:“定陶翁主证实阿玥已有将近一月的身孕。”
算算时日,那便是迎亲路上有的。想是他们在婚前克制不住有了亲昵,时下民风开放,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灼玉另有担心:“定陶翁主会不会疑心容玥?”
容濯道:“这倒不曾,迎亲路上阿玥除去世子不曾见过任何外男。何况世子病重不醒。这一个孩子是侯府新的希望,定陶翁主不仅迅速振作,对阿玥亦是芥蒂全无。”
灼玉点点头:“眼下对她来说,有孕是件好事。”
但她突然抓住容濯:“吴国的人若得知,恐怕会利用阿玥大做文章,你派人提点提点侯府,多事之秋,切勿把喜讯透出去。”
容濯竟没回应她。
灼玉转身,他正垂眸看着她小腹的方向,眼底有克制的遗憾。
她捂住小腹,回想那日好几次结束的瞬间,突感羞耻。
“你又在想什么?”
容濯目光移开,将她揽入怀中:“我是在想,或许我们不够圆满,是因缺一个孩子。”
他们曾经有过孩子的。
他不顾灼玉的冷淡,沉浸在过往情绪中,怜惜地吻她的额头,唇贴在她额上感受她的温度:“别怕,这次孤会护好你和孩子。”
他又开始发疯了,灼玉神色蓦地变了,担心他真的胡来:“放手!你别总想着那些肮脏的事!”
妹妹额上肌肤传来鲜活的温度,容濯很快平静。
他徐徐松开了她:“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放心,在你我成婚之前,我不会轻易让你有孕的。”
灼玉退到马车一角,尽可能离他远些。只是想起另一件要紧事,不得不开口:“我还未告知容玥,派人行刺的是吴国。她如今对我们都有气,我担心说了会打草惊蛇。”
容濯道:“不说也好,我派人暗中多留意即可。”
沉默须臾,他说:“孤想了想,即便一时无法将吴国连根拔起,但他们为我们也算费劲苦心,容凌今日亦要启程,不若送他个拜别礼。”
灼玉目光冷下:“除了送头颅,都不足彰显诚意。”
容濯颔首。
“那便送一颗人头吧。”-
午时,吴国的车队启程。
因怕二弟心软误事,早在他与灼玉翁主私下见面的那日,容凌便已差人护送他回吴地。
因而此行只有他与长姐广陵翁主同行,扶长姐上了马车后,容凌问身边侍从:“嵇舍人何在?”
护卫道:“嵇舍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如今在歇息。”
容凌点了点头:吩咐道:“待他醒后,唤他前来议事。”
“罢了,吾去寻他。”
说罢掀帘登上嵇轩马车。
人刚上马车,护卫便听车内传来容凌失态的惊呼。
“长公子!”
护卫匆忙掀帘,亦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瞬时出了一身冷汗。
容凌失态地瘫坐在马车上,冷厉目光微颤,面色惨白,惊恐地望着对面,而他对面的漆案上,用华美漆盘盛着一个头颅。
而车壁上,蘸了鲜血写着几个可怖的字:一命换一命。
“嵇、嵇舍人!”
这可是长公子最得力的门客,地位尊崇,能让长公子亲自上对方马车迁就,竟然悄无声息地被人灭口,还用漆盘将头颅呈在了案头!
纵使护卫已见过诸多残酷场面,依旧为之胆寒。
容凌后背紧紧贴着车壁,逼迫自己与双目圆瞪的头颅对视,眼底阴霾渐起,揪紧身下毯子-
灼玉又回到别业。
甫一踏入此地,眼前便浮现数日前的荒唐种种。
祝安给她送来一份地契:“太子殿下说,水上别业翁主与殿下各一半,另赠翁主一处地处咸阳的别业,弥补在东平陵的许诺。”
灼玉毫不手软地接过来地契,蓦地叫住祝安。
“在容濯成为皇太子之前,你跟了他多年,如今见到我与他兄妹厮混,就不觉得我们恶心?”
祝安微窘。
“怎么会,翁主与殿下并非亲兄妹,属下不会觉得。”
灼玉又问:“你觉得,他那样的人会耽于情爱?”
祝安更为难了,道:“殿下是储君,处置别人时不得不果决。可翁主您不一样,您与殿下情谊深厚,殿下必不会负您。”
灼玉清楚地窥见他所有的反应,挥了挥手放过他。
祝安窘迫离去,姜夫人死后,他曾见证太子殿下给妹妹喂粥甚至洗沐,浑然成了翁主的亲娘。
那样的人一步步把妹妹变成情人,如何不震惊?
楼外。
容濯立在廊下回味这几句话良久,徐徐走入房中。
榻上女郎拥被睡得正香,前世她就喜欢这样,起初二人为了迷惑薛邕每晚共处一室。因他骄矜讲究惯了,与她亦无情分,任她一个女子打地铺,而他坦然睡在榻上。
她熟睡时常将怀里的被子踹开,但离了被子她又睡不安稳,会在睡梦中追着那卷被子。
殿中广阔,她能从榻边追到一丈开外,在她不知情的许多个深夜里,容濯常在辗转难眠之时就着微弱月光,欣赏她满地打滚的盛况。
她将醒时他又会装睡,看着她鬼鬼祟祟地抱着被子爬回原地后摆出一个端方的睡姿。
眼前一幕让容濯梦回当初。
他掀开纱帐躺下,把榻上女郎怀里那卷被子抽走。
再悄然换成了他自己。
就如前世。
这一觉竟睡到黎明。
若非半醒时察觉腿间盘着的被子不够柔软,灼玉兴许还不会醒。
帐中透着熹微晨光,她和容濯像对夫妻交颈而眠。
灼玉手悄然从他的后背收回,再落下搭在他腰际的长腿。才落到一半突地被他扣住按回原处。
“醒了?”
灼玉没有跟他打情骂俏的心思,猛一下踹他并背过身。
“滚!”
容濯无声而笑,也就只有刚睡醒意识模糊的时分,妹妹才不会恭敬地用君臣之礼来疏远他。
他自背后拥住她,手落在她小腹上,唇轻吻后颈。
“阿蓁,昨夜睡得还好么?”
灼玉没有回应他,他便用别的事吸引她注意力:“昨日我让刺客杀了嵇轩,头颅赠予容凌。”
他呼吸撩过耳畔,暖洋洋的,灼玉却觉后脊发凉。
还以为他说送头颅只是在说笑。没想到他当真做了。嵇轩是容凌的智囊,杀了他等同卸去容凌一条臂膀,亦能警告容凌。
当然,更有可能是容濯跟她一样,都受不了容凌这把刀悬在头顶的失控之感,想激一激容凌。
这样极端的手段和容濯温润如玉的性子十分违和。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容濯吻她后颈:“妹妹可会觉得我手段阴毒?”
他话里噙着些许失落和委屈,但她能听出那是装出来的。
灼玉拿开他按在她小腹上的手掌:“少来,嵇轩七八年前便在容凌身边做事,我还不知他什么德行?他是听命于容凌,但手段阴狠却是出于本性,傅宁与她无冤无仇,他用无辜之人献祭,卑鄙阴狠,死不足惜,不配称为谋士。”
她正处在气头上,咬牙切齿道:“我甚至疑心在宛陵剿匪时就是嵇轩见义兄越发得容凌重用,为稳固地位才对义兄下死手——”
容濯在她腰间温柔触抚的那只手突地搂紧,力度极大。
他擎着她肩头将她掰过来:“阿蓁还记得这些?”
宛陵是前世靳逐死的地方。
对上灼玉茫然的目光,容濯换了个说辞,循循善诱道:
“再说一遍。”
第44章
容濯的目光像一道焦灼的箭,想盯入灼玉的身上。
不过是随口的一问,灼玉却莫名茫然,她看着他的眼睛,久违的乖巧:“就……先前在吴国的时候,容凌好几次赞义兄是将才,随后义兄就受了伤,所幸没事。”
容濯按着她肩膀,不错眼地凝她:“再说一次。”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我在说谎?”灼玉横眉,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次,一字不落。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容濯放在妹妹肩头的手失去气力,慢慢地落下,犹不愿信:“当真是你回赵国前的事?”
灼玉道:“当真,不信你去查一查,在我回赵国前,我义兄可曾屡被容凌称赞?可曾受过伤?”
话掷地有声,但她在锦衾遮挡下的指尖却心虚微颤。
不是的。
义兄是曾得到容凌赏识,也的确受过伤,但不可能是嵇轩。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嵇轩是后来才对义兄下手,因为义兄不认同他阴毒的手段且越发得到容凌重用,严重威胁了嵇轩地位。
她为何竟脱口说出一个不曾发生发生过的事?
又为何不肯承认?
灼玉不想去思考这件事,喃喃自语道:“不重要。”
“嗯,不重要。”
容濯低下头吻她耳后,“从前并不重要,往后才更重要。”
即便有过亲昵,灼玉也受不了再跟兄长来一次,她推攘着支起手要起身,身上一重。
但容濯压下来,固执地吻她。
他紧拥着她,急切呼唤着,激烈地吻她,正是冬日,他身上却像掖着一个燃得越发旺的火炉。
灼玉声音被他吻得糜软,身上也被烫得失去力气。
跟头回的偏执肆意不同,容濯突然极尽温柔耐心,指凿唇吻,手段层出不穷,让她几乎无力抵御。
缠绵的吻过后,灼玉推开他,挣扎地躲到床榻角落。
“我要继续睡,你走罢。”
但容濯扣住了她,朝下方低了头,察觉他的吻要落下去,灼玉蓦地慌了,抬脚去踹他肩头。
“不能!”
他按住她温声抚慰:“别怕。”
上辈子他曾想一试,好奇她这样嘴硬的人在那种时候会作何反应,奈何王孙公子的傲气使然,他无法低头侍弄一个细作、做她的裙下臣。
但她成了他的妹妹,他不会再防备,更不觉得臣服她裙下是耻辱,只想让她体验极乐。
被他扣住脚踝,灼玉挣不开,她还没从和兄长有肌肤之亲的窘迫中走出,更何况是那样荒唐的亲密,她慌了,只好求饶:“容濯……殿下,我会心动的!就算你不做这样的事,时日久了,我也迟早会对你动情的!你不用这样取悦我的——”
她越如此,容濯越坚持。
“阿蓁,你自幼就很会哄骗人,我并不敢信你。”
他说罢低下了头。
灼玉突然揪紧了纱幔,正要出口的哄骗化为惊呼。
“容濯!你别太过分!”
她抬手欲遮,但容濯拨开她的手,俯首吻了一下。
这一个羽毛似轻柔的吻极尽珍重,就像蝴蝶在轻吻一朵脆弱的花,生怕弄坏了她。
灼玉身子骤然往后倒。
她猛地踹他,撑着手往后逃,容濯却握住她脚踝:“不是说会爱我么?为何要逃。”
他收了手,唇舌略显生涩地温柔含吻,起初不熟稔且小心翼翼,后来越发灵活熟练,灼玉被他拖入一个从未想象过的迷乱世界-
浴池的一侧水雾蒸腾。
灼玉趴在池上,身子柔弱无骨,秀眉紧蹙,双颊嘴唇红得糜艳,宛若盛放后的牡丹。
身后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扶着她,水面花瓣随水飘零。
容濯紧紧地拥住她。
他含她耳垂:“阿蓁,方才骗我的话,再说一次。”
灼玉咬着唇不回应。
她骗他是害怕亲近,故而想拖延,但他没有如她所愿,她连费心哄骗他的心思也没了。
他取走了,又放归原处,轻声喟叹:“不想骗的话,便唤一声夫君,不,唤阿兄吧。”
灼玉从迷乱中清醒。
她再也忍不住了,喘着气斥责他:“你我做着这样的事,再互称兄妹不觉得肮脏么?”
容濯弓身,额头抵着她的后脑勺:“不觉得。因为夫君和兄长两个身份我都舍不得拱手让人*。”
夫妻之实已有,她也已无法从内心深处将他视为兄长,但只是要个兄长的虚名,不过分吧?
她死活不开口,但容濯无比耐心,他好像知晓她所有的弱点,稍一撩拨她就出了声,羞耻与愉悦并存,灼玉越发嘴硬,咬着牙:“若殿下非要的话,臣女可以唤您任何称呼。但……绝不会再唤您兄长,哪怕是半句!”
容濯心中被她的话剜出空洞,越发用力地扣紧她。
罢了,他原本也不是想当她的兄长。真正一心想做兄长的人是不会这样把自己妹妹按在下方的。
……
红烛摇曳,长烛尽没,红烛底部凌乱堆叠烛泪,容濯替她收拾好一切后回了官驿,灼玉趴在榻上,脸深埋入枕头,陷入懊悔与茫然。
“翁主!”祝安在外通传,“玥翁主似已不在安阳侯府!”
灼玉忙起身:“仔细说。”
祝安道:“这几日属下派人盯着侯府,但已两日未见玥翁主出门,听说一直在房中照顾世子兼之害喜厉害,这才不出房门。”
灼玉不放心。
她去了安阳侯府一趟。
傅宁虽生死未卜,但好在吊着一口气,如今儿媳又有了身孕,定陶翁主稍得宽慰,不复日前刻薄,对灼玉亦和颜悦色:“翁主不必担忧,阿玥一切安好。”
灼玉说想见见她。
定陶翁主派人通传,容玥身边的贴身侍婢过来了,面露为难道:“翁主说,她暂时不想见到灼玉翁主,让翁主回去吧。”
定陶翁主见灼玉仍是犹豫,面露不悦:“翁主难道是怕我对阿玥不利?可她是我儿妇,又怀着我孙儿,吾岂会对她不利?我已加派暗卫护着她,她亦不会随意外出。翁主若是怀疑的话,不妨让你这侍婢过去见一见玥翁主便知晓了。”
她指向灼玉身边的阿莺,灼玉便道:“阿莺,你去看看。”
阿莺很快回来:“玥翁主的确在侯府,害喜得厉害正歇着呢,听闻翁主过来不大高兴。”
人在就好,灼玉再三确认侯府中只有定陶翁主知晓容玥有孕且消息绝不会外泄,便离了侯府。
而定陶翁主目送他们离去,亦登车去了梁国王宫-
梁王看着女儿呈上的账册,眉头渐紧:“这从何得来?”
定陶翁主说:“一商贾所给。他称发觉有人在查定陶漕运,似乎是皇太子的人,便拦下这份证据。”
梁王看着这账册,警惕道:“他为何给你证据?”
定陶翁主迟疑了下:“他们说……想与梁国共御盗匪。”
“荒唐!”梁王如何听不出盗匪隐喻的是朝廷,“这是让我与朝廷作对!寡人何曾私下为田党在定陶大开水路?即便有,也是底下小吏所为,届时交由朝廷惩处便是!”
可定陶翁主依旧担忧。
“皇太子在东平陵时,曾用一份假证据诱齐国三公子犯下不敬储君之过,齐王为了功过相抵,忍痛分出盐铁治理权。女儿怕皇太子查到这份证据,届时小题大做。”
梁王面色不由沉重。
近日皇太子隐晦的敲打暗示的确让他如乌云压顶。
“那商贾的东家是何人?”
定陶翁主犹豫道:“那东家来自吴楚之地,家中产盐铁,产业丰厚,因而唯恐怀璧其罪。”
梁王听出这暗示的是吴国,诧然:“吴国为何在此时拉拢寡人?之前灼玉翁主与公子顷的婚事也莫名其妙就解了,莫非两件事有关联?”
定陶翁主谨慎地压低声:“皇太子与灼玉翁主有私情,要挟吴国解了婚约!那日玥翁主与灼玉翁主争执曾偶然提过,被女儿听到了。”
其实不是她听到的,是有人暗中偷听并传给了她。
“难怪皇太子如此宠爱那个丫头!”梁王大为震撼,“他们虽非亲兄妹,但也当了数年兄妹,私下竟做出这等事,这简直是荒唐!”
定陶翁主又道:“是啊。刺客定是查知他们的私情,为了报复皇太子才要行刺翁主,罔顾人伦的是皇太子,可为何伤的却是我儿!”
她说着不由气恼:“阿宁许是早已从阿玥那里察觉他们的私情,才会舍命保护翁主。否则若灼玉翁主出事,皇太子定会怪罪阿宁甚至梁国,这孩子……他不是替灼玉翁主挡剑,是在替梁国挡灾啊!”
想起外孙,梁王老泪纵横,定陶翁主走后,梁王独坐许久,突然掀了漆案,但很快压下怒火。
定陶翁主出了王宫,径直去见了那名商贾:“话我已然带到,我的儿媳何时能送归侯府?”
商贾道:“玥翁主一切无恙,但需得再等一等。”-
自从得知容玥有孕的消息,分明有孕的不是灼玉,可容濯不知是哪根筋抽了,片刻不让灼玉离眼。
二人不便在一处时,他派暗卫严防死守,把她困在水上别业不得出去,其余时候则恨不得把她装在袖中随身带着,譬如此刻。
因容濯稍后需在官驿同梁王议事,无暇回别业,又不放心让她离开视线太久,干脆把她带去官驿。
他接见梁王之前,将灼玉藏在屏风后,像幼时他曾哄她那般,在她手中塞了个泥塑瓦狗。
“阿蓁,待会不能出声哦。”
灼玉从前很喜欢被他当小孩子哄,每每此时就会从温柔的阿兄身上获得缺失的母爱。
但有肌肤之亲之后他再这般对她,便极有罔顾人伦的意味。
她浑身不自在,在屏后把玩着泥塑玩偶,边听容濯与属官议事,他们似乎查到账册,记有定陶漕吏收受田党商贾贿赂的明细。
而容濯想利用账册使梁王松口让朝廷在定陶置水官干涉漕运。
灼玉嗤笑。
陛下派皇太子代天子巡狩,名曰助各国扫清田党余孽,彰皇室威严,实则是派储君来打劫。
但这次奸商容濯失算了。
梁王一来,还不待容濯发难就率先下跪请罪。
“老臣有罪……”
“孤竟不知,叔祖何罪之有?”
容濯声音冷淡,像天子在十二道玉旒之后的目光。
梁王支支吾吾,好似极惶恐:“臣日前得知,底下有小吏私下与田党在漕运上提供便利,原本担心打草惊蛇,派人暗中查办此事。却因外孙病势沉溺于哀痛,这两日才查出个结果,老臣无颜面见殿下。”
容濯指尖百无聊赖地轻叩竹简:“孤的人今日亦查到了。叔祖也恰好今日来见孤,甚巧。”
梁王又是连声请罪。
“回殿下,这账册的消息是臣命底下之人透露给您的人的,臣担心亲自呈上的话,殿下恐认为臣有所隐瞒,便让您的人先查。”
容濯和悦一笑:“叔祖言重了,即便您亲自上呈,孤也不会怀疑叔祖私下隐瞒。且叔祖日理万机,但总有鞭长不及之处,会受底下小吏蒙蔽亦在常理之中。”他顺势提出让朝廷在定陶置水官,美其名曰——
“替叔祖分忧。”
梁王答应了。
然而因梁国自行检举在前,又搬出了傅宁救翁主的事,容濯即便可以派朝廷的人干涉漕运,也只能是辅助敦促,不能全权接手。
“不够啊。”
梁王走之后,容濯轻叹。
“定陶城北控汴水,乃糟粮命脉,东扼泗水,乃吴楚北上必经之路。父皇要我夺得漕运掌控权,置均输官,如此才算事成。”
他倒在席上,把玩着着灼玉身后的头发,一圈圈绕在指尖。
“孤的太子之位虽无人可威胁,但不能立功,便无法求父皇赐婚。阿蓁,孤该如何是好?”
灼玉将长发从他指尖扯回来:“那我祝殿下落空。”
“真是狠心。”容濯笑着把她拎起来,按到屏后的妆镜前,执起玳瑁梳为她梳发。并与她谈起自己的谋算:“或许该查一查梁国武库,若有逾制之物,这一切便好办了。”
灼玉看向镜中一派光风霁月,却在盘算如何盘剥旁人的青年,禁不住腹诽:强盗。
容濯心有所感,抬眸隔着镜子与她对视,看着镜中的一对壁人,他满意地笑了:“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举世无双,堪称良缘。”
灼玉面无表情地听着。
容濯叹了声,指尖按住她的嘴角上提,让她嘴角有了微笑的弧度,再看镜中时才稍满意。
“这般才更似佳偶,你苦着个脸,好似孤是昏君。”
难道他还不是么?
灼玉冷眼扯了扯嘴角,唇畔撇出个嗤讽的微笑-
梁王回去后惴惴不安。
女儿那日的告诫成了真,若非他主动将账册呈上,恐怕皇太子还要给他套个欺君之罪。
今日是靠着外孙救翁主命悬一线的事暂时躲过去,明日呢?
这夜梁王辗转难眠,翌日,守在官驿附近的眼线告知,称皇太子率先派门客去了睢阳。
梁王思来想去,可他近年规规矩矩,没有什么把柄落在睢阳啊。
门客道:“君上是否忘了二十年前,您壮志勃勃之时在睢阳武库中备下的辎重武器?”
“对啊!”梁王想起此事,在殿中走来走去,“寡人当年……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后来过了天命之年,没了那心思,竟是忘了!”
那里头可有不少逾制的武器,被皇太子逮着不得狮子大开口!
梁王要赶在皇太子之前赶回睢阳,被门客拦住:“皇太子代天子巡狩,礼同天子,我王已答应随护皇太子回梁都,如何能抛下随銮驾先走?武库中逾制的辎重都藏在隐密处,只少数人知晓,他们或许查不到。若派人回去,恐打草惊蛇!”
事已至此,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惴惴地等着-
翌日,皇太子巡狩仪仗自定陶城启程,沿睢水南下。
皇太子巡狩仪仗隆重,车十二乘,太子四率共八千,太史令属官掌十二旒日月星辰旗,羽林郎擎三丈青龙幢,另有仆射掌北斗节。
旌旗猎猎,仪仗宛若长龙蜿蜒,正中翠羽黄盖的驷马安车中,端坐着玄衣纁裳的皇太子。
灼玉坐在銮驾后方的副车上,得了久违的自由。
她挑开车帘,见沿途官员百姓叩拜太子,敬仰如待日月。再看前方安车中的储君,神容清正,姿态尊贵万方。她不禁轻嗤了声。
衣冠禽兽,无外如此。
数日后,仪仗抵达梁都睢阳。
路上梁王提心吊胆,好在皇太子入了睢阳两日,都未曾提过武库相关之事,想是没查到。
梁王暗暗舒了口气。
夜已深,距梁王宫殿数里的行宫中外围驻着羽林军,宫门口虎贲军驻守,不时有游哨缇骑赤幡巡骑,一派戒备森严之势。
而行宫中一处殿宇内,侍婢来来往往地备水、熏衣。
舟车劳顿数日,灼玉好生洗沐一番,过后上了榻,方要睡着,身后贴上一具温热有力的身体。
“想孤了么?”
灼玉讽道:“殿下乃天下表率,民心所向,请自重。”
容濯知她在讥讽他衣冠禽兽,这一路他也确实装得很辛苦。
“这几日不能跟阿蓁同吃同住,实在辛苦。孤一直在想,怎么让阿蓁尽早成为太子妃,日后可不受约束,与孤同进同处。”
麻木之后连斥责都懒了,灼玉闭眼假寐,随他胡言。
容濯自有办法让她听。
“孤曾派人私下去查梁王武库,阿蓁猜猜怎么样了。”
灼玉转身:“你查到什么了?”
他摇头:“查到了些端倪,但中途遇了阻碍,无功而返。”
她问:“可是梁王的人?”
容濯认真分析:“对方对武库境况极为清楚,十有八九是梁王的人,但也说不准,吴国擅长栽培细作,也许在睢阳有眼线。”
提到吴国,灼玉目光倏然冷淡警惕,“睢阳地处要隘,他们莫非想借此拉拢梁王,趁机谋逆?”
容濯道:“只是拉拢梁王远不够。古往今来谋逆者皆在意师出有名,谋逆也还需一个名目。”
灼玉回想沿途官员百姓对皇太子的敬仰之态,再看容濯在她衣襟处游移的长指,她嗤道:“储君无德,算不算合适的理由?”
“算。”
但容濯恍若未闻,把人禁锢在怀里,依旧肆意地点火。
灼玉蹙着眉。
她被引到动念与羞耻的临界点,正要发怒,容濯克制地收回手:“妹妹说得在理,储君不可无德。”
说罢庄正起身。
而灼玉紧蹙的眉头非但没松开,反而蹙得更紧。
她和容濯亲近的时候虽还不算很多多,但足够他了解她的一切。何处重,何处轻。甚至包括在何时收回手会让她咬牙难耐、辗转反侧。
他故意的!
不想让容濯得逞,灼玉咬牙睡去,用被子将自个裹住-
梁王殿中,灯火如昼。
梁王肃然坐在上首,下方是位头戴纶巾的门客。
“兔死狐悲,我主时刻惦记梁王,派人跟着皇太子的暗卫,并拦下他们,否则恐明日朝廷就要借贵国武库逾制为由盘剥梁国!”
门客呈上羊皮卷,卷上绘制的几处正是逾制武器所在之处。
梁王猛地将羊皮卷揉成一团:“你们在威胁寡人?”
吴国的说客恭敬道:“并非威胁,而是相互帮扶。天子无情,我主受朝廷挤兑,与君上同病相怜。”
梁王听出暗示,但未表态。
说客再道:“您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幼子,先帝待您如手足,天子因养在太皇太后膝下,亦敬重您。但物是人非,天子若真念旧,为何纵容储君对梁国下手?待皇太子继位,又能对梁国存多少情分?
“但我王少时曾蒙君上提携,叔侄之情深厚!日后若我王登极,仍奉您为王叔,居宗室诸王之首,无论漕运还是盐铁,皆由梁国自治。”
给出丰厚的条件,要挟也不可少,那人又道:“若是您将所我王所谋告知皇太子,这羊皮卷将由我王的人送到皇太子枕畔。”
梁王倚在王座上,神色阴沉,手背绷着青筋。许久,他倏地睁眼:“吴王希望寡人如何相帮?”
门客笑了:“我王念梁王年事已高,不愿您劳苦。您不必明面上与朝廷为敌,只需暗中助我王擒拿皇太子,并于必要时暗开睢阳粮道,助吴楚之师北上即可。”
梁王皱眉:“但寡人与皇太子并无大仇,绝不会助你们弑储。”
门客会意:“君上放心,我王是欲勤王,并非弑储。”-
行宫深处的园子里,几个小宫娥在扫雪,其中一个小宫娥昨日刚出睢阳与掌事采办物件调来,说起出宫路上听到的新鲜事。
“……是卖鱼的渔夫唱的,今日一早,外头都传了个遍。”
“是什么歌谣,你倒说啊。”
小宫娥满脸懵懂地复述:“有狐绥绥,自南而北;有狐僬僬,在彼玄枵……赤乌隳隤……”
念着念着,回头竟见一红衣女郎立在梅树后,脸色苍白。
小宫娥们连忙请安,并为偷懒闲谈的行径请罪。
“无妨。”灼玉声音微颤,竭力平和地蹲下身,温声询问小宫娥:“方才那首歌谣是从何处听来的?”
小宫娥说:“卖鱼的老阿翁在唱,哦!卖菜的也唱。”
灼玉面色更白,又问:“可否给阿姊再念一遍?”
小宫娥稚声稚气地念起-
「有狐绥绥,自南而北;有狐僬僬,在彼玄枵。」
「蔽柙在林,其狐唯唯;」
「赤乌隳隤,彼狐诡诡。」
半个时辰后,在外督查郡国军防的容濯匆匆归来。灼玉将这首歌谣唱给了他,末了,她狡黠讥讽地一笑:“殿下认为,此诗如何?”
容濯微怔,一时竟是无措,随后握住她腕子:“你都听到了?”
看他竟毫不意外,灼玉便问:“殿下何时听到的?”
“就在半刻钟以前。”
他安插在梁国的眼线听到这首歌谣,心觉怪异便记下,快马赶回告知。据说是一位游僧在太行山石壁上所见,用古书写就,一传十十传百,在民间传唱成歌谣。
容濯得知后迅速赶回行宫。
灼玉提笔写下了这首歌谣。写完后,问他:“殿下看看臣女,是否像极歌谣中的狐狸?”
容濯沉着眉没说话。
她在殿中慵懒踱步,逐字逐句地品起:“有狐绥绥,自南而北。我这只狐狸从吴国回到赵国,恰是自南而北。而玄枵,乃齐之分野,暗指齐国。古人嗤讽齐女文姜淫兄时,曾有诗曰‘敝笱在梁,其鱼唯唯’,与这首歌谣中所唱‘蔽柙在林,其狐唯唯’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呢,虽非齐地之人,日前却去过齐国,在那与昔日兄长假扮夫妻,私下更是与兄长行夫妻之事,枉顾礼教,何尝不是另一个文姜?
“赤乌暗指储君,赤乌隳隤,乃祥瑞将崩,怎么办呢?”
容濯视线追随着灼玉,她停在他面前,踮起脚尖,凑近容濯的耳畔,温柔低缓的声音似林中鬼魅的蛊惑:“殿下,您可当心,别被臣女这只嗜血的狐狸拖入深渊啦……”
“别再说了。”
容濯猛然抬手扣住她的腰肢,按着她贴近了他:“古有白鱼入舟、赤乌献珪,祥瑞凶兆,皆是人为。孤会给那些人应有的下场,还阿蓁以清白。”
他不想她因此而否定他们之间的私情,不错眼地观察她神情。
灼玉摊手:“他们要的不止是你我声明扫地那么简单。”
容濯亦知此理。
那日他们曾好奇若是吴国谋逆,会用什么名义。
这首歌谣便是-
背后的人利用地域距离把握时机,箴语从吴楚和燕赵传出,最后才传到梁国,等他们察觉,歌谣已在民间传唱开,根本无法遏止。
随歌谣一道传出的,还有皇太子与灼玉翁主在齐国假扮夫妻,但亲密胜过真夫妻的逸闻。
这一逸闻使得那歌谣中的狐妖有了具体的指向。
不仅如此,在消息未传到梁国的这几日里,吴、楚、燕几国甚至长安廷的官员卜筮,皆得凶兆。
所有卦象都指向礼崩乐坏、赤乌坠地的凶兆。
噩耗不止这一则,负责在接收各地消息的探子急切赶来:“探子传信,昨夜里吴楚之师正往梁国来,打着‘清君侧、诛妖邪’的名义!”
“北边燕国亦陈兵赵国城下,要求赵王自理门户!”
吴国当真有手段,即便太子的眼线遍布各地,但他们还是让一切在短短一日内爆发。形势一触即发,不断有探子赶回来,一波又一波噩耗如洪水袭来,急促又汹涌。
临近入夜,缙云匆匆从外奔来,“眼下外界都说灼玉翁主乃是被殿下藏在梁宫!与殿下……”
厮混,苟合。
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他们说都不敢说。只急切道:“梁王听闻消息,带着兵马往行宫这边来了!”
容濯声音冷澈:“孤倒要看看这位皇叔有何指教。”
他提剑出门,走前转身看了眼灼玉,她还在笑,慵懒散漫的模样真有几分似唯恐天下不乱的妖气。可她越如此,他越是难受。
“别怕,安心等我回来。”
他不厌其烦地再三安抚她,这才快步出了正殿-
行宫大殿前甲兵陈列。
太子带来的虎贲军与梁都卫兵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梁王手扶着腰间配剑,抬手命卫兵落戟:“箴语四起,寡人实在担忧殿下,不得不深夜前来叩问。”
稍许,严阵以待的虎贲军分列,容濯自中间走出。
他扫了一眼梁王带来的卫兵,神色寒锐:“叔祖持剑上殿,众亲卫剑指太子亲卫,该担忧的是孤。”
“请殿下恕臣情急失礼。”梁王恭敬欠身,“各地异象频出,吴楚对梁发兵,要臣为皇储为江山社稷着想,揪出那祸国狐妖!”
“此处无狐妖。”容濯神色从容,“吾妹灼玉翁主心怀大义,助孤拔除奸人,却遭田党余孽报复。此前翁主在定陶遇刺,今又受流言侵扰,孤不放心,将人接入行宫庇护。梁王若要搜宫,不妨先自省一二,为何让孤、让赵国来客在梁国处处遇险?”
梁王噎了下,又道:“翁主被狐妖所附,先帝赐臣宝剑,意在让臣效忠天子,剑指奸邪!”
这位诸侯王虽已年迈,但气势犹存,殿前虎贲军又见他持先帝赐剑,皆犹豫地看向容濯。
“梁王。”
容濯称谓不再是叔祖,声音亦冷了几分:“孤持天子节钺巡狩诸国,若梁王受奸人所惑,不正视听、不明是非,孤亦有政治诸侯之权!”
他拔出剑身侧一虎贲卫兵的剑,哐当扔在梁王跟前。
“若执意行蔑视储君之举,不妨先从孤身上踏过!”
容濯持天子借钺,的确有诛杀诸侯之权。吴王想必也清楚,因而只要求梁国限制皇太子行动,再者大局未定,梁王不想过早得罪储君。
便恭谨道:“殿下误解老臣,老臣绝无不敬天子之意,乃是为您、为大昭社稷着想!”
他顺势道:“未免万一,还望殿下恕臣失礼,即日起至朝廷下旨之前,臣会派精锐守在行宫外!”
随后梁王调来梁国卫兵,以护卫储君安危为由守在行宫外,与太子卫率在宫外对峙-
“交出灼玉翁主!”
“殿下于您……绝非良配……”
“垦请殿下诛妖邪!”
……
殿外众多声音似鬼怪呼嚎,在灼玉的耳边不断响起。她捂住耳朵想避开那些声音。
但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外传来,突然殿门开了。
容濯从殿外走过来。
“殿下!”
灼玉奔上前钻入他的怀中,惶恐道:“他们要杀我,他们说我是妖邪,我不想死,殿下救我。”
容濯轻叹。
他抬手轻拍她后背,柔声道:“灼灼别怕,等孤回来。”
灼玉怕他冲动做傻事,也怕他太冷静,将她权衡掉,她从身后抱住他:“夫君,救我,救救我。我怀了我们的孩子,你别放弃我。”
容濯拍了拍她的手,还是那句话:“乖,等我。”
他又出去了,灼玉只好乖乖在殿中等着。门再次打开,为首的却是梁王:“群情激奋,太子殿下为了安抚民心,决定诛妖邪!正视听!”
不,不可能的。
这句话穿破一切袭入耳边,顿时有一支箭飞来,转眼间她被钉在刑架上,被人们当做妖邪焚烧。
而容濯立在远远的地方,身穿华贵的太子冕服,看她的目光充满疼惜,但也无奈。
好疼……
被火刺痛,也被他的目光灼烧,灼玉竟挣脱了刑架,带着满身的火仓惶逃窜,远处有一处河流!她二话不说往下跳,然而河水没有止住她的疼痛,反而湮没了她。
灼玉的眼角留下了一滴泪。
啪嗒。
容濯手背上多了一滴泪,顿时他的手如被烈火灼烧。
“灼灼!”
“殿下,救我……”
“不要把我留在水里。”
听清她的梦呓,他猛然抱住榻上沉睡的女子,轻拍她的后背,让她醒来也顺势安慰她。
“别怕,是梦,是梦。”
灼玉从梦中醒来,越过容濯肩头,她茫然望着偌大殿中,好怪……这不是宜阳殿的装饰。
陌生的环境更添恐惧,灼玉抓住了容濯的衣摆,缩入他的怀中:“妾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有人说什么文姜之乱、妖邪祸国,还把我捆起来烧。殿下就在底下看着,什么也没说,我说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也不理,我恨死你了!”
“阿蓁,你在说什么?”
容濯猛地将她从怀里松开,拉开些距离定定看她。
目光很是古怪,吓人。
灼玉气道:“我说我做了个梦,恨死你了!梦里我——”
“别说了。”
容濯猛地抱住她。
直到此时,他才确认上次她脱口说出靳逐遇害之事并非在说她回到赵国之前的事,而是前世之事。
只是她应是记不清,因为归结为回赵国之前的事。
或许她正在恢复记忆。
可这次容濯没有追问着让她复述,她气恼的一句“恨死你了”像支利箭射穿他。他抱住她,用令人窒息的拥抱打断她思绪。
“别说了,只是一个梦,那只是一个梦,妹妹……”
妹妹。这一个称谓让灼玉清醒几许,她歪着头想了会。
“混蛋!”
灼玉用力推开容濯,望向他的目光充满怨怼和委屈:“你干嘛回来得这么晚!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不会被扔在水里,我恨死你了!”
容濯蓦地一慌。
他喉间顿如塞了一个沉甸甸的石块,发出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灼灼,你记起了?”
灼玉不说话,只是瞪他。
容濯目光颤动,伸向她的手竟也微发颤:“对不起……”
灼玉拍掉他的手,犹在愤慨:“幸好是梦,不然你说对不起我也不原谅……就算是梦我也气。”
容濯手落下,无端松口气。
冷静过后,灼玉问起她在意的事:“朝廷可有回音?”
容濯沉默须臾:“快了。”
那便是没有。
灼玉垂下眼帘不说话。
容濯安抚她:“阿蓁,即便要担上千古骂名,错的人是孤,该受征讨的亦是我,我不会弃你。”
灼玉都明白,她只是用大胆的气话来掩饰不安。
即便兄妹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也认为自己从未怀疑过她对阿兄的信任,但那个梦打了她的脸,她才发觉原来她连容濯也不敢信。
灼玉也说不清如此深的心结从何而来,她将此归咎于当年阿娘被匈奴挟持的悲剧。
她烦躁地咬了咬唇,冷静下来,问容濯:“依殿下看,他们会怎么做?或许我该问,殿下想怎么做。”
容濯道:“耗着。”
不必解释,灼玉也知道原因。
吴军想以勤王之名谋逆,为了占据舆论上风,他们不会攻城,只会陈兵城下,劝谏容濯交人,同时要求朝廷出面“惩治妖邪”。
消息递回朝廷需要数日,朝廷决断亦需要数日,在此期间她和容濯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易有抗旨和欺君的后患,所以,只能先耗着。
但对于朝廷而言,如何处置她也是一个难题-
长安城,未央宫灯火煌煌,温室殿中落针可闻。
啪!
天子摔了手中竹简,冷目扫过底下谨慎沉默的众臣:“怎么,你们食君之禄,怎么都等着朕来说?”
耿峪站了出来,“鬼神之说不可尽信,前后来得蹊跷。容臣查一查各国与朝廷卜筮官员。”
殷大将军附和:“又不是亲兄妹,真有私情怎么了?还妖姬祸国?依臣看,吴楚两国是想谋逆,搁这找借口呢!”
耿廷尉一心查案,殷将军武将太一根筋,众多文臣皆摇头。
有说:“鬼神之说虽不可信,但天象之说,自古以来皆需敬畏,臣认为,可审慎看待此事。”
另有:“天子命皇太子巡狩,意在为储君造势,如今天下都认可了储君,太子却和灼玉翁主传出私情,还有夺臣子妻的疑点。说不定吴国就是因为这一缘由才不满,交人可证实太子和翁主的清白、安抚吴国。”
但也有的说:“交了赵王的女儿,赵王万一也跟着反了怎么办?燕国和吴楚是一伙的,如今赵国还能抵御燕国和匈奴,若赵国反了,朝廷将四面楚歌!”
天子被吵得烦,问庄太傅。
庄太傅道:“陛下乃人皇,与神灵互通,岂看不出妖邪之说源于吴楚野心?吴楚反心已定,朝廷免不了要与叛军一战,只问题在于怎么战、如何战代价才最小。万民不能如陛下睿智,因而朝廷需先正视听,以赢得民心。
“正视听有两个办法,一是严查太卜署与灵台,揪出吴国细作以告天下,如此可安抚赵国。然而吴楚狡诈,仅凭此说恐怕不能服众。
“二是直接交出翁主,交了人舆论便利于朝廷,只赵王恐会不满,届时需派兵另行约束赵国,以免赵国倒向叛军。”
天子按下不表-
吴楚联军兵临城下,朝廷暂不表态,睢阳成了孤城,勤王之师不会进来,他们亦出不去。
灼玉和容濯被困宫城之中,外头无人闯入,他们也出不去,成了一对傀儡,唯有借纵情欢好消磨时光、宣泄压抑和怨愤,一次又一次,一日又一日,不分昼夜地沉沦着。
殿外四面楚歌,殿中春色浓艳。
“灼灼……”
他吻着下方的人,额抵着额,似要抵死缠绵。
灼玉手从帷帐中挣出,痛苦地抓住榻沿,被他握住,平日她不喜欢与他十指紧扣的感觉,会让她犹如被蛇缠住,但如今却让她安心。
浴池中水波荡漾,灼玉忽然打断了容濯:“从长安到睢阳,若快马加鞭数日足以传回消息,朝廷迟迟没有回音,不就是让你自行权衡的意思么?这是天子对你的考验,考验你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储君。”
容濯不想听她再说这些,用他独有的手段打乱她。
他翻身而上,用吻堵住了她的嘴,唇舌放肆地搅乱她的话,猛然一沉,不留分寸地侵占她的意识。
“若真要我把妹妹交出去才算合格的储君,天下才能和平,那这样的储君、这样的太平岂不可笑?不如任天下大乱……”
他不管不顾的疯狂让灼玉心慌,翻了个身想要*逃离他。
容濯从后拥住她,重新变得亲密无间,吮咬着她后颈,无数次地承诺:“我不会丢下你,大不了你我隐遁,任他们去争。”
……
又熬过了一夜。
清晨时分,殿外叩门声急急。
“殿下,急报!”
灼玉还因昨夜的起伏和羞耻沉眠,推开身后人。
容濯安抚地吻了她一下,从她身上离去,穿戴好衣物出了殿。
“何事?”
护卫急道:“吴楚之师放话,太子若再不交人,最迟今夜便要攻城。如今梁王率梁国百官及百官跪在行宫前,求您为了百姓将——
“将……灼玉翁主交出去!”
第45章
容濯眸色沉沉,待看到灼玉之后,他又变得格外平静。
“阿蓁,我带你走吧?”
带她到一个无人可以威胁他们的地方,再把她藏起来。
别人伤不到她,她也跑不了。
灼玉为他平静的话骇然,噌地起身:“你不会要带人杀出去吧?吴楚联军数万,太子四率只有八千,你冷静一点,你要寻死别带上我!”
妹妹的话像清泉涤荡而过,容濯阴沉散去,他沉静温和道:“好,那我尽量冷静一些。”
他牵着灼玉至妆奁跟前,对镜打量她面色,轻叹:“昨夜没有睡好。”
他选了一身素朴的衣裙,替她把衣裳一件件穿好,拾起胭脂水粉在她脸上擦了薄薄一层,在她因情潮粉润的唇上也抹了抹。
做完这一切,容濯替她披上狐裘,系上系带,温柔嘱咐:
“待会怕一些,知道么?”-
行宫前跪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有官员,也有百姓。
“妖姬误国啊……”
“天有异象,不可不慎重!”
“恳请皇太子交出妖姬,还大昭与梁国政治清明、还百姓安稳!”
喧哗声顿止,皇太子扶着个纤细柔弱的人下了銮驾,人群中话锋陡然一转。
“是殿下,殿下听到了我们的请求,把妖姬带出来了!”
“殿下英明!”
与梦中相似的场景让灼玉身形微僵,容濯安抚地低声说了句“别怕”。
他把灼玉藏在身后遮住那些不善的视线,又扫了一眼众官,众人等着问:“梁国要员中,可有女子?”
众人不明白他为何问一句与当前无关的话,一时都未回答,梁国陈相不明就里道:“没有。”
容濯颔首,又问:“那么大昭官吏中,可有女子?”
陈相说:“有少数,但都非要职,天地运转讲究阴阳相辅,朝廷亦是,哪怕是皇后、太后,也不应过多干涉朝政。”
容濯目光倏然犀利,反问:“既然朝中无女子身处要职,又何来女子乱政之说?”
陈相噎住了,才明白容濯用意所在,另一梁国官员接过话:“妖姬祸国,不一定要通过干政,而通过蛊惑人心,使人丧志。”
容濯没回应这一句,又问:“那么尔等今日在此请命,可是出于忠君?”
百官齐声:“正是!”
“那么孤若让尔等助孤突出重围,重击城外吴楚逆贼,尔等可愿?”
百官沉默稍许。
容濯掐准他们沉默的空当,讥诮道:“你们既说忠君,为何孤的话却不听了?”
众人想反驳,容濯没给他们时机,话语逐渐锐利:“莫非尔等所言忠君,乃是虚言?还是说,你们认为孤已被妖邪蛊惑,不值得效忠。既然孤已惑于妖邪,在场诸位却不曾。说明诸位的才干见识远胜于孤,不妨选一个人来替孤当储君?”
虽说太子的话是诡辩,但这话的确不好接,众官一时无人敢接。沉默间,人群后方有人振臂高呼,哀道:“乌云蔽日,妖邪遮天!国将不国矣!士大夫无颜立足于世!储君受妖邪蒙蔽,我当以命死谏!”
人群再次喧哗。
容濯用目光示意祝安,祝安当即上前直指那人,容濯看向他,道:“你既不顾旁人死活,非要教唆其余人死谏,不妨先做个表率。”
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那人犹豫一瞬,碍于使命在身,咬了咬牙打算做出以死明志的姿态,却被祝安制止了,在外人看来便成了他心口不一,适才激愤的士人们声音小了许多。
在这僵滞时分,容濯拉出身后的女郎,道:
“诸位可知翁主的生母姜夫人?十五年前,匈奴劫走姜夫人,要挟赵王大开北方门户,纵匈奴南犯,然而赵王素来忠君爱民,姜夫人深知夫婿气节,不愿赵王两难,在被匈奴挟持后毅然自尽!姜夫人为了大义丧命,你们这些男子却因为一个谣言在逼迫她的女儿!尔等如此行径,与匈奴何异?!”
众官更是沉默。
容濯拉过灼玉,继续道:“而灼玉翁主幼时沦落民间,尝尽苦难,不曾享过权势富贵,回赵国后又以性命为饵揪出田党同伙。否则今日被蚕食的不仅是赵国,还有梁国!”
在众人动摇之际,容濯举起的灼玉的腕子,不待他说话,人群中已惊起细微的声音:“这……”
灼玉翁主的腕上,赫然有一道血痕,在少女纤细皓腕上倍显可怖。
容濯道:“她与你们一样,都是肉体凡胎,畏惧生死。被吴楚咄咄相逼无力还击,竟欲自绝以证清白!”
他扬声质问:“究竟翁主是妖姬,还是咄咄逼人的诸位,亦或是城外那些故弄玄虚的奸人!”
无人敢回答他。
容濯逼问:“请诸位看一看,此女可是妖姬?”
众人纷纷看向灼玉。
灼玉在众多视线中惶恐垂头,少女眼底乌青,脸色苍白,显然几夜未睡。面对一道道质疑的眼,眼中充满不安、自责。
分明只是个柔弱少女。
吴国安插的人还想反驳,但皇太子冷澈的声音如利箭穿过人群:“既然大昭百官皆是男子,一个女子若能抵得过百人之势,岂非诸位无能?吴楚之师把百姓圈在城中,让一个女子承担他们的野心,真正误国者何人,孤想诸位心中有数!”
后方百姓中有不少女子,人群中有女子趁机扬声道:“殿下说得对!翁主不过是个小女郎,要真能祸国,岂不是你们这些男子无用?!”
“有姜夫人那样的母亲,翁主又能坏到哪里?若真是妖孽,又怎会自责自尽?”
“殿下与翁主原本就非亲兄妹,哪怕真有点什么,也是情之所至,如何算得上逾越礼法、败坏纲常?”
被声讨的反而成了请命的百官,梁王看了陈相一眼,陈相会意,道:“吴军指名要翁主,我等为了百姓,不得不如此。古有西施遣吴,今有和亲公主西行,当此关头,舍生取义乃——”
容濯冷冷扫了他一眼,陈相被这阴冷的一眼看得后脊发凉。
陈相顿了顿,还想继续,远处忽然有人骑马而来,一路高呼:“殿下!殿下!长安来信!朝廷将发兵征讨逆贼!”
容濯适才的铺垫本就让众人对妖姬之说生出动摇,朝廷发兵更是意味着对妖姬之说的否决。
百官中的一部分和百姓态度有所转变,见此,有官员站出来想质疑,话刚要出口,被梁王抬手打断:“既如此,臣等便恭候朝廷的兵马到来。”
他若有所思看了容濯一眼,恭敬行礼后命百官告退-
纷乱暂息。
回到殿中,容濯取来湿帕擦去灼玉腕上的胭脂,又用一段白绸包起来,认真道:“总要装得像一些。”
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灼玉看了他半晌:“发兵是假的,对不对?”
容濯默了下,才从容抬起眼,坦荡望着她:“不是。”
平日他恨不得把视线钉在灼玉面上,此刻却只一眼便移开,灼玉如何还不懂?
她不敢置信:“你疯了?”
容濯散漫道:“我仅是利用他们的招数来对付他们,他们假惺惺地用死谏和民心逼孤,孤亦可如此。博取怜悯,谁不会呢?”
灼玉没被他的避重就轻迷惑,她道:“你的诡辩和我阿母的悲剧只能暂时让一些人的心软,明日内疚散去后,他们会要求我效仿我阿母舍生取义!因而需要一个更有力的东西来压制他们,尤其是梁王,那便是朝廷发兵的消息。”
“而你之前之所以不用这招,是因那时消息还未传回长安,朝廷亦未表态。如今天子冷处理,想借机考验你,既然天子不曾明旨,而你利用这一漏洞胡来。你跟我说个狗屁的运气!”
容濯垂眸没看她,无奈:“阿蓁,此话过于粗俗。”
灼玉继续追问:“但这些还不够,朝廷若不发兵,你的谎言还是会被拆穿,故而你今日最大的目的,不是引导舆论,而是用舆论倒逼朝廷!”
天子本就有削吴楚之心,迟迟不发兵只是想逼吴国明着谋反,占据舆论优势。然而皇太子已说服百姓,朝廷不趁势发兵,皇太子今日一番慷慨陈词就会成为歪理,无异于助叛军处在舆论上风。
“即便朝廷还是迟迟不发——”灼玉停了下,“你手中持有天子节钺,可调各郡兵马先掩饰,让天子不得不陪你来圆这个谎。”
容濯慢慢抬起眼帘,定定地看着她:“阿蓁,有时孤——”
他没有往下说。
——有时他宁可她别那么了解他,了解到仿佛他与她是玉佩的两半,不可分隔的一体。这样的话,会不会他对她的偏执会少一点?即便少不了,至少必要时他能哄一哄、骗一骗她。
灼玉心沉了下去:“你很聪明,算尽了一切,但这应对之策却不是天子想要的,天子希望储君必要时能舍弃私情,而不是反过来与他斗智斗勇。你虽是他最满意的储君。可宫里还有年幼的五皇子、六皇子,你又不曾在帝后膝下长大,万一天子不满……容濯,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在赌!”
她眼圈红了:“狗屁的运气!你就是个骗子!昏君!我不要你这样救我……”
容濯笑了,她哭了,眼中亦有湿润酸意,单他仍微笑着:“阿蓁,你又粗俗了。”
灼玉转身不理他。
容濯哄道:“别怕,父皇身子弱,等不了五弟六弟长大。何况他心中只有大业,或许我这样奸诈、连君父都敢算计的储君反而让他满意。”
他微扬的眉梢流露锋芒,清润面皮下透出狂妄。
但他越如此,灼玉心里却酸涩发软,她不自觉对他张开双臂,反应过来后忙趁他不注意收手。
容濯笑笑:“可以抱。”
他温柔地戳穿了她:“阿蓁,想抱孤的话,可以抱一抱。我不会就此认为你彻底爱上我,更不会认为你已原谅我强占你的事。
“我亦不会因此而得寸进尺,阿蓁,你抱一抱我吧。”
他清醒地知晓他对她的强占有多不道德,亦为此内疚,只是不想回头。
“不抱!”
灼玉落荒而逃-
此后几日他们迎来了平静,但灼玉内心却比之前还焦灼,每一日都度日如年,她不禁担忧,天子是否会被容濯触到逆鳞,要不顾大局,狠心磨一磨储君?
“翁主!”
祝安欣然奔进来,“朝廷下旨澄清了谶说!”
但下旨仅是个开端,灼玉追问:“那可有发兵的消息!”但不必祝安回答,她也清楚,朝廷应当会等吴国先反,才会发兵。这样一来便是吴国不顾真相、执意谋逆。
容濯并不在意这些,牵住她的手安抚:“阿蓁,至少你没事了。”
他揉捏着她手心安抚,灼玉没有抽出手,只别过脸咕哝:“我没事了,但我们很快要有事了。”
她已嗅到战争的气息-
得知朝廷下旨,梁王一改之前的强硬态度,有所和缓。但仍以保护太子为由圈紧灼玉和容濯。
灼玉从中窥见契机。
她与容濯道:“那些小官和百姓或许看不出你的计策,但梁王老辣,不会丝毫不疑。可他不曾质疑你,甚至还拦下要质疑的人,想来不仅是因为当时群情激奋,他不便质疑皇储。我想,其中应当还有观望之意。”
容濯赞道:“阿蓁聪慧。”
灼玉又道:“定陶翁主也在睢阳,或许我们可以让她说服梁王,若她不愿,我们就把人绑过来。”
他们以储君询问容玥近况为由,强行挟了陶翁主入行宫,只略一试探略一吓唬,定陶翁主就已架不住。
“殿下宽宥,我……二位别逼我了,阿玥在他们手里!”
要坏事。
灼玉额角青筋直突-
梁王宫殿中。
定陶翁主哭着坦白:“女儿只有阿宁一个孩子,他生死未卜,留下一个血脉,女儿岂敢不护着?吴国人挟持了阿玥,让女儿劝您敌方太子,女儿本以为吴王只是在联合您抵制削藩,后来才知他们竟是要谋逆……父王,要不我们设法救了阿玥,并与吴、楚割席吧?”
“糊涂!当初他们教唆,你便来劝寡人,如今怕是皇太子又说了几句,你又来劝寡人!”
梁王怒斥女儿,复又颓然:“可寡人已上贼船。昨夜,吴王派人来信,寡人才知宠妾竟是吴国细作!吴过手中握着寡人诸多把柄,声称若寡人倒向朝廷,便将其交给皇太子。即便寡人回头,事后朝廷难道不会过河拆桥么?事到如今,梁国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
“为何没有?”
夜色中传来一道清濯嗓音,是皇太子与灼玉翁主。
二人身后,还押着个侍婢。
灼玉道:“此女阿莺,乃是吴国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
得知容玥在上次祝安怀疑她不在侯府时就已走丢,灼玉便猜到她身边细作。容玥有孕之事只有容玥自己,定陶翁主和安阳侯、侯府医士、她与皇太子及祝安知晓。这些人都不会外传,但那日容玥和她争吵之时,曾一度干呕,彼时阿莺也在侧,想是借此得知容玥有孕。
后来她命阿莺去确认容玥可在侯府,分明彼时人已被劫走,阿莺却说人还在。
原本灼玉是念在阿莺曾救过阿姊的份上给她一个去处,出于谨慎并不重用,没想到一次小小疏忽,就被钻了空子。
阿莺不敢狡辩,如实交待:“来定陶之后,他们用我的家人威胁我,让我盯着翁主,我不敢不从。”
“翁主谨慎,我能打听的消息并不多,我亦不想伤害翁主,只给他们递了两次消息。一次是饯别宴前夕,翁主打算赴宴,并与世子和玥翁主见面的消息。另一个是玥翁主和翁主吵架时突然干呕、疑似有孕的事。上次翁主让我确认玥翁主可在侯府,我因为被他们的人阻拦,没仔细确认,我……我以为这些都是小事,没想到引发了大祸,我对不住翁主……”
阿莺的话一出,梁王和定陶翁主皆是大怒,本以为吴国是利用了傅宁重伤离间,没想到派人行刺的就是吴国!
容濯顺势道:“叔祖因爱孙受伤受奸人蛊惑,但未筑下大错,若能暗中助孤救回阿玥、抵御逆贼,过往一切孤可当做不曾发生,日后论功行赏,叔祖依旧是功臣。否则,若吴国得了天下,日后最先瓜分蚕食的便是梁国。”
威逼利诱之下,梁王最终答应了。未免梁王反悔,容濯和灼玉从行宫迁至梁宫,接手梁国军务-
夜半时分,风声凄厉。
灼玉正小憩,隐约听闻远处传来万军呼喊,她猛然惊醒。
“发兵了?”
容濯放下公文,把她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睡得乱蓬蓬的头发。
“吴楚斩朝廷使臣,反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朝廷使臣抵达吴楚大营宣读天子圣旨。
圣旨言明,妖姬之说乃田党余孽安插在吴楚的细作所为,今已落网,请吴楚勤王之师放心归乡,否则以谋逆之罪处置。
旨意中恩威并施,处处体现天子宽厚,然而吴王当场斩杀朝廷使臣,高呼天子昏聩,储君无德。
吴楚彻底反了。
这夜睢阳城中无人安眠,援兵未至,叛军已叫嚣着攻城。
容玥被吴军挟持的消息随后传出,顿时谣言甚嚣尘上,称赵王故意与燕国在北边胶着而不南下勤王,原是早已得知消息,怕女儿出事才故意拖着、甚至要与吴国沆瀣一气。
因容玥同时与梁国赵国有关系,这一消息令梁国和赵国都陷入被怀疑的处境,一时间人心惶惶、军心动荡。
灼玉听着越演越烈的流言,被挟持的人虽不是她,她却仿佛陷入了当年阿娘和父王所处的困境。
她得设法救容玥。
不仅是为了大局和情义,而是为了阿娘,她不想再有人成为下一个阿娘。
灼玉去见了阿莺,阿莺苦苦央求:“翁主……婢子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子,可婢子没办法,求翁主宽恕,放婢子一条生路!”
灼玉望向西北匈奴所在的方向,冷道:“我无法饶恕你,但你救过我阿姊,我可以给你指条生路。你要么?”
阿莺点头不迭:“只要能活命,阿莺都愿意!”
片刻后,兵士急报:“那细作阿莺被吴国细作救走了!”-
吴楚营中。
容凌审视地看着满身伤痕、狼狈的女子。
昨夜,他们的人查知阿莺暴露前去一探,阿莺拉住了探子:“我探得紧要机密,救我出去我便告知!”
暗探权衡后,决定救人。
容凌目光锐利:“说吧,你要挟我们的人费如此大力救你出去,总得说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阿莺急切而惶恐道:“我说了之后,长公子会送我回吴国么?哪怕是看在我曾救过靳媱的份上?”
容凌起先怔忪,随后戒备:“你如何知晓我与她的关系?”
不猜也知道是靳媱说的,他为何还要问?
容濯允诺阿莺:“可以。”
阿莺说:“灼玉翁主挟持了定陶翁主,并与皇太子策反了梁王!他们让梁王先别与吴国反目,明日派心腹前来议事,趁机打探玥翁主在哪处营帐,并私下试图营救!”
容凌半信半疑,对阿莺说:“你被他们发觉过,我无法再信任。梁王倒戈的消息若是真的,我会派人送你回吴国。”
阿莺感激涕零:“消息是真的,婢子的家人都在吴国,岂敢说谎?只是不知灼玉翁主会不会使诈!”
容凌讥诮:他可不是他那为情和道义所缚,得知圣旨后还劝父王迷途知返、如今被父王关起来的二弟。他岂会输给一个女子?
容凌将阿莺递来的消息告知吴王,吴王大怒:“这老东西,轻骨头、墙头草!”
他们决定将计就计,届时要求梁王亲自前来,并扣押之。
容凌谨慎,未免容濯他们来劫人,又让心腹前去秘密关着容玥的营帐确认,并增派卫兵戍守-
翌日清晨。
梁王的人才到吴营,容凌便得到消息,容玥意欲自尽。
疑心容玥使诈,他匆忙赶去。
容玥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地望着帐顶,白皙脖颈上赫然有道勒痕,红得赤目,不似做戏。
守在这里的卫兵战战兢兢道:“属下有动静进来一看,竟发觉翁主想自尽!要不是刚好桌角有个物件掉下来,恐怕就晚了……
容凌谨慎地看了眼掉落的器物,不曾有外力的痕迹。
他走上前,看着容玥讥诮道:“不想活了?想效仿姜夫人取义?”
容玥双目通红看着帐顶,哑声道:“从前我总嫉妒容蓁受宠,如今才知……她受宠,咳……是她应得的。若不是被你们挟持,我都不知道姜夫人当年被匈奴挟持时有多不易。”
姜夫人不会不怕死,选择自尽不仅是不想匈奴人得逞,更是清楚即便父王会在大义和私情间摇摆,干脆不让父王为难。
如此大局不会动荡,还可以替她的女儿铺路,父王会一辈子忘不了姜夫人,容蓁会一直得宠。
容凌冷嗤:“可吴国并非外族,吴军胜了,百姓不会痛骂,只会高呼万岁。江山会因为人的野心不断兴盛、衰亡、更迭,周而复始,你今日的舍生取义,取的不是‘义’,是部分人的贪欲。”
他嗤讽道:“忠君忠君,世上没有天生的君主,连高祖生下来也是布衣,换一个君主,不照样可忠?即便你今日用自尽换军心稳固,可若朝廷败了,赵国也会败,你的生母季美人依旧会沦为阶下囚。”
提到季美人,容玥神情微动,很久才再次说话。
“我知道怎么把容蓁弄过来,也知道父王的把柄……但我要谈一些条件,你让他们先出去。”
容凌起初戒备,但转念一想这里是自己的地方,他何需惧怕?
他给足诚意,屏退众人-
吴王没多少耐心。
梁王与部将刚入吴营,吴王便用眼神命令众将剑指梁王。
“叔父,对不住了!寡人亦不想兵戈相见,奈何是叔父先背信弃义,寡人也只好礼尚往来。”
梁王目光阴沉,一言不发。
两方对峙,一兵士忽然急急奔来,附耳同吴王道:“两个身手极好的人潜入军营,挟持了长公子!”
吴王不信,疑心是梁王的阴谋,满腹疑虑地看了眼梁王,面上未显:“知道了,先下去吧。”
梁王在此时大笑,同在侧的楚王和众吴楚将领道:“诸位没听到吧,是皇太子的细作挟持了吴国长公子!长公子凌文韬武略,用他一人换寡人与玥翁主安然回到睢阳城,想必很划算!”
吴王毫不动摇,看向楚王:“公事跟前无私情,楚国随我征讨昏君,我岂可因为家事耽误良机?用梁王和玥翁主能牵制梁赵两国,但吾儿却牵制不了寡人。”
楚王被吴王安抚,但梁王朗声笑道:“楚王,你看看,他连亲儿子都不管!日后诛杀功臣,岂不是连眉头都不皱?”
楚王蹙眉反驳他,心里却因此起了细微的涟漪。
挟持容凌的人来到大营前。
吴王沉默不发。
容凌看着父王紧蹙的眉头,眉宇亦蹙起。他本仗着是自己的地方,给足容玥诚意,然而交谈不一会,身上竟是无力,随后自床底和屏后钻出两人,迅速挟持了他。
容凌迅速想明前后因果。
灼玉翁主故意让阿莺偷听到消息,再将人拘了引探子去查看,为了活命,阿莺定会用消息让他们救人,由此一来,他得知他们的计划,会增派人手,反而暴露容玥所在处,他们潜伏在吴营的细作趁机藏入容玥营中,给了容玥可使人无力的熏香,让容玥引他过去。
容玥讥诮的视线在吴王和容凌间来回:“长公子用孩子要挟父亲,如今自己也成了人质。我是个不得宠的女儿,而长公子素得吴王器重,可我却猜不透,在吴王心中,是爱子重要还是江山?”
容凌烦躁蹙眉:“折损儿一人,父王可获得赵国与梁国的人质,如何不算划算?”
容玥嗤笑:“真能装!届时吴王顺坡下驴,长公子可别后悔。”
容凌嘴角微僵。
是他自负,轻视了两个女子。
若父王得了天下他却死了,这有何用?即便不甘,容凌也不得不入局,他似不经意地扫过在场众将,随即一位部将站出来:“休得扰乱军心!长公子在军中根基深厚,我王重情重义!岂会不救人?诸位将士,她在离间我等,切莫自乱阵脚!”
这句话是对吴楚众将士说的,也是对吴王说的。
长子根基深厚,未免军心动荡,吴王咬了咬牙,朝正若有所思的楚王致歉:“对不住了。”
楚王莫名松口气,顺势道:“他们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只要吴楚齐心,何愁打不胜?救长公子为先!”-
容玥最终还是救了回来,灼玉紧绷半日的心弦松下。
梁王彻底倒戈向朝廷,战争一触即发。吴楚两大强国联军很快如摧枯拉朽,占据梁国其余城池,只剩下易守难攻的睢阳。
容濯道:“燕军有赵国拖着,暂时无法南下,而梁国的兵马虽不足以抵御吴楚两国,但朝廷援兵将至。睢阳亦有足够存粮,足够守城。”
灼玉想到一处:“吴国在城中定还有细作,得防着他们动粮草!”
他们瞬息不敢疏忽,急派将士赶去,黎明,祝安脸色发白地回来复命:“翁主所料不错,吴国潜伏在城中的细作烧了粮苍!我们虽及时留意,还是损失了十之一二……”
虽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损失的这部分足够睢阳城多撑十日。
还未喘口气,又一噩耗传来。
齐国、胶东、胶西亦反了,直率大军往关中而去!
朝廷的援军被拖住了-
起初灼玉数着日子过,每熬到夜晚,便算撑过一日。
然而战况日益焦灼,一呼一吸间都会有无数军民死去。战争面前,只有生死之别,不再有白日黑夜之分。
转眼苦守睢阳已两月,粮草见底,援军迟迟不至。过去两月里,灼玉用尽各种手段让城中权贵捐出自家存粮和物资,但仍杯水车薪。
为安民心,两个月里灼玉和定陶翁主出面为百姓和将士施粥。
清晨,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用被子裹了个皱巴巴的婴孩,脚上穿着双大人的鞋,跌跌撞撞来了。
一看到灼玉,那孩子就嚎啕大哭:“阿姊……”
灼玉认得他,昨日他曾跟着一位怀有身孕的妇人前来。
她将他拉到屋棚里,接过他怀中的孩子,给他盛了一碗热粥。
“怎么只有你?”
小孩哭着道:“昨晚,阿母一个人生妹妹,已经死了。爹和阿翁去打仗,也好久没回家。”
孩子的眼泪渗入灼玉心里,激起一片灼烧的疼痛,她不敢告诉他,昨夜叛军攻城,将士十去八死,他们的爹爹和阿翁或许已经回不来了。
远处战鼓震天,一下一下,直直撞到灼玉心里。
某个瞬间,她似被鼓击中。
这些时日,面对无数的生死,她日渐麻木。这场战争在她的眼中愈发像一盘棋子,人命和粮草是一粒粒棋子,象征着更多是胜负。
此刻小孩的哭声刺入心里,剧痛钻心,她重新有了身为人的知觉。
棋盘上的每粒棋子都变回了有血有肉的人,是刚出生便失去娘亲的婴孩,是被流箭击中从城墙上坠亡的兵卒,是独自产子而死的妇人。
他们何其无辜,却因为执棋者的贪欲付出性命。
灼玉褪下披风,颤着手裹住那个小孩和他方出生的妹妹,她满脸泪痕地安慰孩子和自己,同时也告诫自己:“会好的,这一切会结束的……”
回去后,她不顾梁王与定陶翁主口中的尊卑之别,将行宫腾出,接纳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
清晨,又熬过了一夜。
“容濯!”
灼玉被噩梦惊醒。
梦中叛军连夜攻城,在众人深陷梦境时,容凌来到他们榻边,挥剑砍下容濯的头颅,那双时而温煦时而晦暗的眸子失去了生机……
灼玉浑身都在发颤。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护卫侍婢们慌张的低呼:“殿下受伤了,快!快传太医……”
她心一惊,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披头散发地朝殿外奔去。
容濯在祝安搀扶之下入了殿中,玄甲上糊着一大团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其余将士的。
灼玉急步上前:“伤着哪儿了?”
她声音颤得厉害,流露着容濯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在意。但他却不忍用她的担忧换取怜惜,顿了须臾,温声道:“路上被潜伏城中的细作所刺,皮肉伤而已,不碍事。”
灼玉将信将疑,拉住他把他的盔甲衣裳褪下,这才松口气。
伤得不深。
视线从他光裸白皙的胸膛上扫过,唤醒每夜被他禁锢在身下时所见的耻辱视角。灼玉猛然转了头看向别处,冷哼:“就这么点伤还要赶回来,生怕晚半天就愈合了似的!”
“真是虚伪……疼不疼?”
她不留情面地嗤讽,视线却忍不住往他伤口瞄,眼里担忧依旧不减,容濯无奈地笑笑,蹲下身替她把丝履穿好,随后故作可怜道:“很疼,或许……阿蓁亲孤一口就不疼了。”
灼玉下意识朝他倾身,又突然别过脸:“想得美!”
她可是真不好哄骗啊。容濯起身,扣住她的腰肢往他这边压来:“阿蓁不给,我只能自己拿糖吃了。”
他吻了下去。
灼玉习惯地抬手想推开,指尖方抬起又落下,甚至不像之前那样紧紧闭着嘴不让他探入。
容濯轻而易举侵入,舌头卷住她的舌,温柔地厮磨交缠
他在战争中尝到一点甜头。
过了很久容濯才松开,松开时灼玉目光迷离,眼角飞红,他恋恋不舍地轻啄灼玉嘴角,呢喃道:“阿蓁果真是糖,孤已经不疼了。”
灼玉不自然地偏过头,哼了一声:“该包扎了……”
容濯手扔扣着她后脑勺,额头与她相抵,回味着方才的一个吻。
灼灼没有动。
她不自觉抿了抿唇,真是古怪,他们什么事都做过,夜里的容濯极其肆意,她身上每一处都躲不过他的亲昵,过后更是温存缱绻。然而这会与他亲完吻,额头贴着额头,竟比以往每一次纵情之后的温存还缱绻。
容濯看着她潋滟眼眸中一闪而逝*的茫然与柔软,心中微微一动。
“灼灼。”
他哑声唤她。
灼玉熟稔地接话:“怎么了?”
“若是你我能——”容濯的话突然停住了,“没什么。”
他穿好外袍:“待过后说吧,我守在外殿,你可以放心地睡。”
灼玉心里顿时像塞了团棉絮,她甩袖起身:“别说什么若是我们能活下去的鬼话,我福大命大,不会死,祸害遗千年,殿下必然也不会死!有话直说就是,但若你是想说那些叫人恶心的情话,最好闭上嘴。”
她的嘴可真是硬啊,那样缠绵的一个吻都磨不软。
但容濯看着妹妹从他指间一掠而过的袖摆,眉目越发温柔-
又过二十三日。
三个月了,灼玉身上的罗裙已换成布裳,朱钗首饰都捐了出去,繁复发髻也梳成利落的发髻,挽起的手臂清瘦得几乎只剩下薄薄一层肉皮,上面一道又一道刺目的划痕。
她狼狈得仿佛又成了在吴国时那一贫如洗的舞姬。
容濯也没好多少。
他素来爱洁,且起居日常极其讲究,如今却能在尸体堆里小憩,与将士们一道啃着沾着灰尘的窝窝头,哪有半分皇太子的清贵?
他们这对兄妹狼狈得好像快亡了国,然而正是他们这样与军民同甘共苦的狼狈,在支撑着这座城濒临崩溃的意志,成为御敌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日灼玉在库房盘点所剩无几的人力和物资,容玥来了。
被救回来后她因体弱休养了数日,后来一直留在行宫照顾那些因为战争失去家人的孩童。
姊妹两默契地避开彼此。
许久不见面,容玥颇不自然,半晌没开口。灼玉翻阅着竹简,头也不抬,似乎忙得没空抬眼看她,但眼皮却不自然地微微颤动:“怎么突然来了……怀着身孕就多休息。”
容玥眼眸看着别处,说:“我来问一问这里可还有多余的郎中,我那有几个妇人需要郎中安胎。”
灼玉看了一眼各处人员的名录:“有,我这就找一个过去。”
容玥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多谢了。”
灼玉道:“应该的,这些无辜之人被牵入权贵的战争,说到底,本就是我们亏欠了他们。”
对此容玥不无认同,但她又道:“我不是说派郎中的是,我是说之前。多谢你们救我出敌营。”
“计策虽是我想的,但也有梁王殿下和那些将士的功劳,不必谢我,再说,你若是被挟持了,对我和赵国不也有威胁?”灼玉停顿一会,抬起清瘦的面庞,眸子噙着笑意:“怎么这么别扭,还心存芥蒂啊?”
明明她也挺别扭的,容玥腹诽,四目相对,她不自在地错开眼:“早就不介意了。原本也不该怪你,当初推你那一下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她们都爱嘴硬,都不擅长应对这种冰释前嫌的场面,二人不约而同地迅速中止这一个话题。
容玥又说:“你和殿下——”
灼玉突然打算她:“没事,我们两人都平安着呢。”
本来只是回避容玥问起她和容濯私情的话,但提到平安二字,灼玉的指尖莫名抖了抖。战况焦灼,容濯为了安稳军心,亲至阵前指挥。
他又不是武将,万一……
灼玉握住竹简,将不安逼回去。
容玥未留意她神色,只看出她在避谈私情,低道:“对不起。上次我言过其实了,其实你和殿下——”
其实她和殿下挺般配的,无论是性情、胆识还是别的。
“翁主!”
容玥的话没能说出口,被匆忙跑来的祝安打断了。祝安脸上和身上还带着战场上带回的血,他似乎哭了,正用沾血的手抹着泪,双眼更是通红,分不清是哭的,还是被血染的。
“殿、殿下……”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灼玉心头被他这声哽咽的殿下紧紧揪住,白着脸上前:“他怎么了?!”
祝安停住,抹了把脸。
随即他又哭又笑地高呼:“殿下派我回来传话,北边燕国已被赵国军队击败!朝廷的兵马亦拿下齐国,援兵提前赶到!我们等到了!”
他激动的高呼话传到偏殿外养伤的百姓耳中,顿时激起千层浪。
“援兵到了!”
“苍天有眼……睢阳有救了!”
“三个月了,我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我们能回家了。”
绝处逢生,行宫中收容的老弱妇孺们皆是喜极而泣。
灼玉懵了稍许,亦破涕为笑。
太好了,他没事。
第46章
齐国与胶东胶西被朝廷制服,燕国被赵国牵制,如今援兵又至,吴楚之师军心大乱,局势逆转。
曾经士气大振的吴楚之师面临末路,已是负隅顽抗。
深夜,春风吹来吴楚民谣。
「扬之水,不流束薪。」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久违的乡音绕耳,仿佛家中年迈的父母、稚嫩的孩童在呼唤。
吴楚大军营帐中,戍守的将士神色坚定冷峻,然而夜色遮住的地方,泪水悄然打湿衣襟。
“君上,探子查知,楚将劝说楚王,取君上首级投诚朝廷!”
“报——粮草被朝廷劫了!”
“报!梁军派人高唱楚歌,不仅楚君,我军亦深受其扰!”
……
军报不断来袭,吴王的脊梁依旧挺直,派人传来二子。
长子神色冷凝,颓然中犹存不甘。次子此前因多次劝谏被他关押起来,今日才放出,如今面露忧色。
“父王,北边匈奴兵强马壮,若能笼络之,局势尚可扭转!”
“匈奴乃外敌,不可——”
吴王抬手打断二子的争执。
“都停停。”
他先后扫过两个孩子,目光落回长子身上:“为父少时得先帝宠爱,自诩不输天子,却因生母犯错早早错失与天子一争的资格。这些年,寡人看似沉溺声色犬马,实则暗中筹谋,誓要填补旧憾。你们二人是寡人所有孩子中天子最出众的,但你二弟自幼软弱仁善,阿凌是长子亦是与我最像的一个,自少时起便暗中与皇太子较劲。”
吴王长叹:“寡人将你视为寡人好胜心的延续,待你严苛,连一个舞姬都不能留在身边,寡人实非慈父啊。”
容凌不想谈这些无用的感慨:“胜负未定,一切皆可转圜,莫非父王听了楚歌,就要学项羽?”
长子依旧坚定,吴王颇为内疚,亦很欣慰:“吾儿肖我。”
他拔出配剑交予长子:“此剑,今后是你的了。”-
“报——”
灼玉和容濯在城门附近的角楼上观战,有一探子兴奋来报。
“殿下!吴国二公子斩了吴王首级,与朝廷投诚!”
“容顷?!”
灼玉不敢置信,以至于连手中茶盏都掉落在了地上:“他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会敢……弑父?”
容濯看她一眼。
他转向来报信的将士,淡声问:“是如何一回事?”
探子道:“据俘虏的吴国士兵说,吴国二公子此前因力劝吴王回头而被吴王关押,今日才被放出,再次劝吴王收手,吴王不顾军心,执意死战,父子俩生了争执。”
众人得出结论:“二公子大义,为了吴国将士竟亲斩逆贼!”
容濯不置可否。
众人走下角楼,灼玉在后方悄然牵了牵他衣摆。
“他会被赐死么?”
容濯含笑看了妹妹一眼,温和道:“眼下看,不会。但若妹妹太过惦记他的话,孤便说不准。”
灼玉目送容濯在李将军、梁王等人护送下出了城。
她披着破旧不堪的狐裘,立在因战争百孔千疮的城楼上远眺。
两军城下对峙,远远望去每一簇兵士成了棋盘上一粒棋子,两军之中有两个身影缓缓而出。
一玄一白两道身影,恰好似棋盘上的黑白二子。
春风和煦,却割肉刮骨。
吴军阵前,容顷身穿白色单衣,双中捧着一个锦盒,锦盒华美,盒中正不断往下滴着血。
似还残留有余热。
耳边父王的话也还未消散。
“阿凌,为父予你野心,自己却败于野心,无权要你再争。你筹谋良多,朝廷不会饶你。蛰伏也好,隐退也好,皆由你来定。”
噗——
刀剑入肉声打断一切,父王握着长兄的手将剑刺入自己腹中。
“走!快走!”
长兄身形微晃,茫然了一瞬,朝父王长拜后果断拔剑离去。
彼时容顷脑中一片空白,父王拉住他嘱咐:“哪怕来日可东山再起,但今日败局也已定下,寡人的头颅与其便宜楚王,不如为吾儿与吴国将士谋条生路。阿顷,吾知你自幼胆小,畏惧见血,但稍后……你须亲手斩下为父头颅献与皇太子,求朝廷宽恕吴国军民。你有仁善之名,又为民请命,皇太子会顾及舆论留你一命,记着……要活下去!”
手中的头颅重如千钧,寒风如刀,将容顷割成了两半,一半为孝道而痛,一半为道义而痛。
两种相斥的痛割得他麻木。
他听到麻木的声音:“吾父惑于妖谶,举兵造反,有负君恩,罪不可恕……罪臣身为人子,亦应受斧钺之诛,死不足惜!然吴地数万儿郎受军令所迫,非己之愿。
“今罪臣谨奉上逆贼首级,求天子开恩、宽恕吴国军民!”
马上的容濯沉默地看他一瞬,想来也已看出真相。
但容濯未曾拆穿这一切。
他只扬声道:“谋逆大罪,本当尽诛九族,然吴二公子大义灭亲,为军民请命,尚存忠义。昔大禹敕令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天子仁厚,对迷途知返者,自广开生路!”
收降吴军并非吴王头颅最大的价值,其用处在于扬威。
容濯抬高声量:“其余叛军听令,即刻弃械者,依‘胁从罔治’旧例,将赦免归乡。反之,若负隅顽抗者——立斩不赦,妻孥同罪!”-
元裕十五年,季春。
被困百日之久,睢阳终等来援兵,吴国节节败退,吴国公子容顷大义灭亲,领吴军投诚,其余诸国亦随归降朝廷,大乱平。
历时数月的吴楚之乱如飓风过境,风虽无痕,但风过之处鲜血淋漓、饿殍遍野,一片萧条。
“此番叛乱,乃吴、楚、燕三国合谋剑指长安,齐、胶东、胶西趁势而起,皆应削国留郡以儆效尤,主谋藩王及将领枭首,头颅悬于各国都城外示众,以警后人。吴国主谋,吴王家眷本应连坐、满门抄斩,兵士将领凡参与谋逆亦当受重罚,然而因吴国公子容顷大义灭亲,斩杀叛贼为民请命,故吴国非主谋者与从犯国同罪,或充为奴,或流放。”
“至于妹妹牵挂的公子容顷因戴罪立功,封安靖侯,毕生拘于广陵,以彰天子仁厚、勉励后人。”
后来容濯告知灼玉的寥寥数语是这场大乱最后的余音。
唯一的隐患是吴国长公子容凌于败前逃窜,尸身虽在睢水被寻到,然而肿胀难辨,多少令人不安。
安抚过南方诸国,皇太子前往赵国料理燕赵军务。
灼玉随之回邯郸。
她再次站在赵国土地上。
此时距她自吴地归来、从舞姬成为翁主,已三年有余。
距她去长安“为质”也一载多-
近一年未见,父王比她印象中老了些,鬓发添了几丝花白,不知是在她离开的一年里就已生出,还是因持续那持续百日的大乱。
“阿玥,阿蓁!”
转瞬失态后,赵王仍跟从前那般克制拘谨,强撑着威仪,故作从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容玥迫不及待去见季美人,灼玉无阿娘可依偎,不想回到空荡荡的栖鸾殿,留在了赵王殿中。
她试探着问:“父王,您可是与天子交换了什么条件?”
她不大相信天子这样精于算计的人真的会任容濯用阳谋相逼,或许父王也在其中出了力。
赵王微怔,否认:“不曾。”
灼玉挑眉:“天子都告诉殿下了,您还想糊弄我?”
“你们竟都知道了……”
赵王硬气的话蓦地低下。
灼玉哑然失笑。
她这外人面前高深莫测的父王在信任之人面前根本经不起诈。
赵王亦反应过来被诈了。挫败之余亦感到欣慰,几个子女皆耿直,总算出了个狡猾的。
“寡人承诺天子,若朝廷严查妖姬邪说、还吾女清白,吾将奋力抵御燕国,且过后朝廷可派军驻于赵国王都、派铁官理赵国铸铁。”
承诺让朝廷驻军和干涉铸铁,无异于架空赵国。父王为了救她,竟做到如此地步。灼玉心中涌出诸多复杂滋味:“兄长们可知?”
赵王颔首:“知道,但你那两位兄长,一个只想带兵打仗,一个不争不抢,何况你是他们的妹妹。”
随后赵王又颓然道:“但天子回信回绝了父王,说诸侯国之事岂可儿戏,还说太子是储君,当学会独当一面,要让太子殿下自行设法维护你,驳了寡人的请求。”
这倒是让灼玉意外。
天子不见得丝毫不顾及赵国的感受,父王的求情也是起了作用的。让她意外的是容濯这一个计策属实剑走偏锋、堪称欺君犯上,天子本可以再磨磨他,却纵容了他,毫不犹豫地顺着容濯的阳谋走。
可见天子对储君的城府和心计有多看重,对容濯多满意。
赵王见灼玉沉默,不想女儿内疚,道:“朝廷虽削去了几大诸侯国,可大乱余震未平,南方还有淮南、淮阳、长沙诸国。赵国又在平乱中有功,朝廷这一两年应当不会过多干涉赵国利益。”
若是功臣都要盘剥,余下几国岂不得日夜难安?灼玉虽明白这道理,但仍由衷道:“多谢阿父。”
这是她初次唤赵王阿父,而非亦子亦臣的父王。
赵王因为这一声阿父而陷入愕然,欣喜之余复又内疚:“阿蓁,为人父母,本就应庇护子女,何况寡人对你们几个都未算尽职。”
幼女被冠以妖姬之名,他尚能用利益劝说天子。可长女被吴国挟持时,十五年前的心结再次重现,赵王陷入两难,私心亦想顺应吴国的阳谋,故意与燕国叛军耗着,如此赵国兵马无需直接与吴楚大军对阵,他不会被冠上徇私罪名,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暂保阿玥性命。
然而看着因鏖战不断死去的士兵,赵王选择了力战。
回忆这些,赵王艰涩道:“是父王该谢你。你想出良策,救了阿玥。成全我身为人父的体面。否则,若阿玥也效仿你阿母……”
灼玉本还想告知父王容玥曾因不愿连赵国而欲自决的事,但不想再在父王旧伤上添一刀,她说起那抱着刚出生妹妹来讨粥的小孩。
末了,她后缩:“或许对于家人,您有不周之处。但于赵国军民而言您没有错,少耗上一日,那样的可怜孩子就少一个。”
说到此,她亦豁然开朗。
曾经她多少也怨父王愚忠,让阿母不得已而自尽。
可历经这场大乱,她终能体会阿娘的坚定和父王的为难,也能体会容濯冒欺君之罪维护她的不易。
她对父王说:“我的阿母阿父,都是值得钦佩之人。”
赵王一怔,定定看着女儿温柔但洋溢着坚定的明眸,从中看到了当年姜夫人的影子。
他眼眶蓦地发红。
“阿父阿母亦以你为傲……”-
皇太子来诸侯国巡视,赵国自得隆重接待,是夜赵王设宴为储君接风,并宴请在抵御叛乱中尽心竭力的群臣,以彰显恩德。
灼玉看着这满堂齐聚的一幕,恍如回到容濯还在赵国时。
那时年节岁宴,笙歌阵阵,鼓乐声声。父兄姊妹俱在,众人其乐融融,她还唤他阿兄。
那似乎才是三年前的事,却像是隔了很久很久。
这厢赵王举觞:“此番阿蓁能洗脱污名、阿玥能脱离敌营,皆仰仗太子殿下,容臣敬殿下一杯!”
尽管容濯曾在赵国长大,但赵王依旧极尽臣子敬重。
然而到底是曾唤了二十年的父王的人,即便赵王素来孤僻,与众多子女都不算亲近,但面对昔日父王君母的敬而远之,容濯不免恍神。
但他早已从身份转变的余痛中缓过神,深知适度的疏远是对彼此的维护,容濯维持着储君的威严与宽和,笑道:“赵王过誉了,阿蓁善谋,阿玥坚韧,二人皆功不可没,反倒是孤沾了两位妹妹的光。”
他似不经意地笑望灼玉。
四目相对,容濯笑里含着只有灼玉才懂的促狭暗示,在众多共同的亲人眼皮底下跟他眉来眼去总还是有些暗通款曲的羞耻。
她垂睫低头默默抿酒。
后来整个宴会灼玉没敢再往容濯的方向抬头看一眼,可总有些没眼力见的人不成全她。
容铎饮着酒,不无唏嘘,昔日形影不离的二弟成了需敬重的储君,物是人非啊!他将兄弟疏远的遗憾转嫁到兄妹之情上,朝上首的容濯敬了一杯酒:“谢殿下照拂吾妹。”
呵。
若在以往这有意的刺激不算什么,可惜如今,妹妹已许久不曾真心实意唤过他一声“阿兄”。
容濯耳朵刺得慌,对容铎和煦一笑:“分内之事。”
容铎谢过容濯,又笑着看向容玥和灼玉:“阿玥妹妹有孕不宜饮酒,阿蓁妹妹为殿下斟酒吧。”
“……”
灼玉简直想把这个一根筋的长兄的按入酒壶里!奈何容铎都点到了她,除非容濯发话,若她拒绝则是不敬储君、不知感激。
容濯非但没发话,还彬彬有礼道:“有劳阿蓁。”
“……”
一个二个都不是好东西。
灼玉只好上前为他斟酒,经过容嵇和容玥身侧时万分心虚,斟酒时,她亦是极尽恭敬,低垂着头,屈膝伏身道:“臣女谢过殿下搭救之恩,愿殿下长乐无极。”
容濯笑着接过酒,指尖似不经意地在她的手心刮过。
灼玉睫羽轻轻颤了颤。
容濯眼里噙笑:“此次也是孤连累阿蓁妹妹,让阿蓁名节受损,待孤见过父皇后,定会秉明一切,还赵王与阿蓁一个交待。”
众人都想起此事,然而众多公卿贵族见二人兄友妹恭,看不明白他们是否有私情。赵王和容铎的粗犷一脉相承,压根不曾多想。知情且见证过容濯荒唐的容嵇和容玥不明白他们二人是何打算,只得先装傻。
张王后望着兄妹二人之间的暗流,越发觉得不对。
敬酒在众人各怀心思下进行着,容濯接过酒觞之后还不忘亲手扶起灼玉,众人皆道储君仁厚。
只有灼玉暗暗骂了他一句。
方才扶起她时,他手刻意用力捏了捏她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下悄声说了一句:“今夜等我。”
等个屁!
宴席一散,灼玉趁着容濯被容铎缠住的空当明目张胆溜了,打算逃回栖鸾殿关门闭户,人刚拐入一处宫道,就被人拉了过去。
天旋地转一瞬,灼玉被容濯压在了墙上:“妹妹又食言了。”
他低头含住她的耳垂,大手探入她袖摆,干脆利落地握住一只藕臂,往上暧昧游曳。
“去妹妹殿中,还是我殿中?”
灼玉偏头避开他的吻。
“你别这样说……”
这样说好像他们还是兄妹,背着君父君母私下约定今夜私会的地方,听起来非常非常地悖伦。
容濯轻捏她手臂软肉,低声道:“妹妹殿中有外人,不妨去宜阳殿吧,那都是我的人。”
灼玉被捏得发痒,低呼了一声,道:“都不去!”
容濯轻轻笑了笑。
意味深长的笑声叫她忐忑,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随即她听到不远处传来容铎与人说笑的声音。
长兄来了!
容铎虽粗枝大叶,但正因如此,若他看到她和容濯兄妹抱在一处,定会诧异得满王宫大声嚷嚷!他这人说话措辞也生猛,去岁他撞见容玥和傅宁私会,竟脱口而出:“好哇,你们二人原是在此偷情!”
若是此次她和容濯被碰见,难以想象长兄会吐出什么字眼。
不等容濯开口,灼玉拽住容濯便往大步宜阳殿走。
容濯嘴角上扬,任她拉着他往他的狼窟走,不忘故作犹豫:“碰着长兄不问候,这不好吧?”
灼玉回头剜了他一眼。
“闭嘴!”
容濯似是被她吓到,以温良无害的姿态噤了声,眼里笑意越发愉悦,噙着明目张胆的恶意。
入宜阳殿,煌煌烛火照亮他那温雅笑容里的恣意。
灼玉刚松开他的手,身子就腾了空。阿兄清越的声音喑哑:“入了狼窟,妹妹可就别想再走。”
料到如此,灼玉无奈闭眼-
吻来得汹涌。
三个月未曾怎么亲昵,刚绕过屏风,容濯便把她按在漆案上重重吻下。彼此的唇一经对方触碰,即便灼玉素来回避兄妹之间的亲昵,但他唇舌侵入时她喉间亦不由发出喟叹,宛若久未逢雨的花树骤然触到温润甘霖。
仿佛鲜少饮酒之人突然在某日察觉酒的销魂之处。
没有太多推搡,灼玉自然而然地被他按住,再往两侧轻推开。
容濯吻下去,舌尖挑弄,唇间柔含吮,脆弱柔唇被吻得沁出越来越多的雾气,灼玉的声音也越发飘忽,她不敢往下看,怕看到阿兄俯首称臣的样子,只好往别处看。
烛火很亮,入目是宜阳殿的景象,殿中布置和阿兄离开赵国前一样,不曾变过半分。
霎时容濯还是赵国二公子的时光与此刻重叠了。
那时还当彼此是亲兄妹。
灼玉不想再看这熟悉的殿宇:“吹灯……容濯,你给我吹灯!”
她手往下推了推容濯发冠,他发冠的冠带随他吻她的动作一下下摇曳,来回拂过她肌肤。但容濯没半点起身的打算。
他加深了含吻,还用牙齿轻咬她唇珠,咬得灼玉绷起,溢出惊呼。
她受不了在宜阳殿和他如此,这是她曾以王妹身份来给他拜年的地方,是兄妹情谊的见证处。
这是阿兄的殿宇,等同于阿兄本人,周遭的器物也不是寻常器物,而是“阿兄的器物”。
这一切都冠以阿兄的前缀。
他不去,更不能唤宫人过来,灼玉挣扎着要自己去吹灯。
容濯随之起身,扣住了她,将她按在他的怀里。
“别吹,就这样亮着吧……”
他吻着她颈侧低喃。
“这是我曾生活过的地方,有什么不能在这里做?”
他们的缘分始于此处。尽管此生已非前世,但这一砖一瓦、每一个茶杯、每一座灯架都是前世他所过用的,像是两个时空交界处。
他们在两世交界处缠绵,延续未了之情,何其有幸。
吹灯无果,灼玉闭上眼。
容濯坐着,把她搂在怀里,试图再拉近兄妹间的距离。
贴近之前,他捧起灼玉的脸,低头凝着她:“阿蓁,睁眼看我。”
灼玉不肯,但他自有各种“手段”,手一轻捏,她就像他指间一粒豆子被捏成齑粉。
“别、别掐……”
灼玉声音抖若筛糠,只好睁开眼,在容濯固执的要求下,她看着他,也看着周遭一切。
案上有面铜镜,容濯支起铜镜,带着灼玉看向铜镜中的两人。
“阿蓁。”
她不肯看,他便按住她:“别把镜子里的人当成我们,就当他们是一对寻常的男女。”
灼玉试图这样做了。
她抬眼望向镜中,从前她觉得偶尔照镜子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会觉得陌生,容濯再一引导,因回到赵国而重来的纠结似乎淡了。
再看向镜中的宜阳殿,竟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这里不仅见证了兄妹相处,还见证过别的情愫。
她目光逐渐平和。
容濯开始吻她,灼玉便将视线挪到镜中阿兄身上。
人有时候很古怪,都是通过镜子看人,看镜中自己会越看越陌生,但看着镜中的别人却不会如此。
望着镜中男女,灼玉竟犹如看着阿兄在和别人相拥。
真古怪。
心里泛起不大愉悦的感觉,这种不愉悦的情绪浮露眉间。
灼玉沉下眉。
容濯不错眼地打量她。
见妹妹有所软化,并定定看着镜中的他,他的吻开始下行,欲让她见证他们更多亲密。
手轻探她艳丽裙摆上的花,镜中妹妹的面色倏然变妩媚。
她因他而失神,容濯心中微动,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想看到她因他失控,看她抛却一切纠结。
容濯扣住她。
“呀……”
灼玉惊呼,她看到镜中女郎亦有瞬间失态,而镜中的容濯正垂眼看着怀中女郎,目光缱绻,仿佛那女郎是世间珍宝。他清冷的神色被情慾割开,不复素日冷静克制。
她忽然有些气。
心里涌上一股扭曲的气恼。
灼玉蹙眉,镜中女郎面上亦浮起恼怒,她们的情绪重叠了,于是再看镜中女郎时,她便成了她,气恼也就化为淡淡的愉悦。
灼玉意识到她为何生气。
她忽生慌乱,想趁容濯没察觉的时候掩饰一二。
然而容濯从始至终一直观察她的神色,怎么会没有发觉?
他在此时停下。
他若有所思看她一眼,晦暗的眼中慢慢含了笑意。
“阿蓁,方才是在吃味么?”
他慢悠悠地问她。
灼玉垂着头装聋作哑。
容濯掰着她的脸看向镜中,他的东西还留在原处不动,他竟开始闲聊:“自知事起,我便不喜欢照镜子。因为每每看着镜中的自己过久,便会觉得陌生,仿佛那不是我,而是一个陌生人。阿蓁方才看着自己,是否也有此错觉?”
灼玉忙捂住他的嘴。
她威胁道:“要继续就继续,要想闲聊,恕不奉陪!”
还记得在睢阳时容濯说过,他有时不希望她太过了解他。
如今她也生出这样的无奈。
但容濯握住她的手,柔情似水,却又咄咄逼人。
他看着她,不让她躲,一字一句地宣告了她想隐藏的情绪。
“阿蓁,你是在吃你自己的味。”
为何吃味?答案显而易见。灼玉捂住耳朵不想听,但仅看容濯口型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阿蓁,你动心了。”
她动心了。
她对昔日兄长动心了。
话像殿中的灯烛一样刺目,映照出她的心思,再没有半分可供遮掩的余地,灼玉仿佛被拎到日光下的鬼魂,想躲但是无处可躲。
“躲我怀里吧。”
容濯轻轻揽住她,透过她茫然的眼眸望见她的无所适从。
他柔声哄她:“是我先戳破兄妹关系、是我引诱阿蓁,妹妹不必自责。孤也不差,会对孤动心并非因为妹妹不守原则、受不住诱惑,而是妹妹慧眼识珠。阿蓁,与兄长两情相悦并非需要自责的事情。”
灼玉脑子很乱。
突然之间她不想再思考了。
哪怕喜欢上兄长真的是件堕落的事,她也没法再阻止,只能任由自己被他哄得晕头转向。
只是不满于容濯的紧逼,她低道:“你既说我动了心,那么我更加不会唤你阿兄,再也不会。”
容濯无奈。
这是早已料到的事。
但至少她动了一点心不是么?
他让她看镜中,灼玉依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颈侧,他们兄妹像一对鱼形的双鱼玉佩,每处轮廓都在彼此贴合,成了一块同心玉。
她咬着牙,发间的簪子上下摇曳,最后甩飞出来。
殿中烛影映出两个相拥的身影,烛火摇曳,人影也摇曳。
及至天色将明,蜡烛燃尽,毯子上也一片狼藉,灼玉倦得睁不开眼,更别谈回自己殿中,任容濯抱着她去洗浴再搂着她入睡。
朦胧外头有人在说话。
“君母?”
“殿下折煞臣妇,您如今是皇太子,万不可再如此唤臣妇。”
“是孤思虑不周,不知王后清晨前来所为何事?”
……君母来了?!
灼玉还醒不来,听到容濯说出这个字眼,她突生紧张,艰难地从睡意中分出几缕清醒来细听。
只听张王后问:“清晨我派人给阿蓁送东西,她不在殿中,殿下可知道阿蓁在何处?”
问得很是委婉了。
灼玉希望容濯也能应得委婉些,别把她抖出来。
可却听他说——
“王后不必担心,阿蓁在孤殿中,但她正睡着,不便叫醒。”?!
灼玉给他吓醒了-
张王后错愕许久。
容濯在她印象中一直含蓄内敛,虽说她也看出这孩子底色中的淡漠和锋芒,但绝不会想到他竟连粉饰都不曾,直接承认昨夜与昔日王妹共度一夜,两个年轻男女共度一夜意味着什么也无需再解释。
但她也很快定住神,没有质问容濯,更没有唤灼玉来回话。而是提起一件毫不相干的旧事。
“不知殿下可曾记得元定二十四年那次邯郸地动?”
容濯颔首:“记得。”
灼玉掐指一算,那年她阿娘身死,容濯七岁,她三岁。
可这与他们的私情有关么?
他没说地动时发生了什么事,灼玉正着急,听到张王后内疚道:“那年我们在阁楼赏月,忽然间*地动了,臣妇初次经历这样的事,六神无主,抱起八岁的长子就走,随后才想起楼上还有一个幼子,那时殿下尚未痊愈,偶尔走得快些都会艰难,可臣妇却忘了把殿下也一并带走。”
虽说容濯身边有仆从随护,但她只顾带长子离开,这对不知自己身世的幼儿何其残忍?
张王后至今还很内疚。
容濯却淡然地笑笑:“王后不必自责,哪怕皆是亲子,为人父母者也会有所偏颇。且孤记得清楚,您走出几步便立时折返,这些年您也一直偏袒孤多过公子铎。”
原本容铎颇有怨言,但那次过后开始对容濯加倍地好。
容濯知道,这是在弥补。
素来大大咧咧,彼时也才八岁的长兄都明白母亲下意识的遗忘对一个孩子而言会造成多大的伤痕,容濯自幼心细,怎会不难过?
但幼时伤痕早已痊愈,容濯望了眼屏后:“况且,当时有阿蓁在。”
她?
灼玉不明所以。
张王后叹了一口气,道:“那时阿蓁刚丧母,因殿下喜穿白衣,姜夫人也喜穿白衣,那孩子哀痛过度,一度神思恍惚,固执地把殿下认成阿母,日日跟在您身后喊阿母。殿下无奈,只好将她带在身边。
“那年阿蓁也才三岁,她本在楼下玩耍,却返身上来寻您,喊着‘二松松快跑,天要塌了’。”
容濯看着屏后温柔笑了。
“孤还记得,那是那数月里她唯一一次唤‘松松’而非阿母。”
张王后亦笑了:“可见在那孩子想不顾一切回去找殿下并非因为错认您是她的阿母,而是因为惦记阿兄。”
说完,张王后问他:“这是殿下对她偏爱的来源,对么?”
容濯望着屏后没说话。
是。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超出理智的偏爱,从一个小孩身上。
妹妹或许已经醒来,他到底是一个兄长,怎能被妹妹看出脆弱矫情的一面?容濯没有承认。
他可不是那么脆弱的兄长。
他只道:“阿蓁自幼果敢、生机勃勃,惹人爱怜,即便没有那件事,她也是孤疼爱的妹妹。”
张王后不曾揭穿,只道:“殿下与阿蓁同病相怜,都缺少母亲关怀。您将对母爱的缺失弥补给阿蓁,像疼爱自己那般疼爱她。”
她很早就看了出来,然而自幼所受教诲让她重分寸理智,担心与养子太亲近会让他的生母不悦,出于对秦皇后的内疚,更不敢分走半分本应属于妹妹的母子情。
“因此臣妇纵容殿下把缺憾寄托于幼妹,与幼妹相互依赖。”
这份宛若共生的兄妹情在灼玉走丢后骤然断开,经年之后,又因灼玉寻回而失而复得。
“原本你们可以止步于兄妹,我身为君母,理应在两个孩子长大后规劝,却出于内疚而纵容你继续照拂她,才生出畸形的感情……”
听着张王后的话,容濯微怔。
灼玉亦怔忪,总算明白容濯和她兄妹为何如此拧巴。
不仅容濯拧巴,她亦是。
容濯想兄妹情和男女情兼得,而她即便明知兄妹不再纯粹,却不想放手。既不忍他孤寂,也怨他玷污他们宛若共生的兄妹情。
灼玉的心里更乱了。
容濯回过神,“这与您无关。”
他苦笑了下。
“孤对容蓁的偏执由来已久,无法用幼年情谊一言以概之。”
只是张王后的话让他笃定一件事,即便没有前世,他或许还是会对妹妹生出畸形的爱欲。
他们刚好互补,又刚好相似。
他同张王后道:“您不必担忧我们,孤会娶阿蓁为妻。”
可这才是张王后最担心的事:“朝廷刚平叛乱,吴楚来势汹汹,天子不会希望此事再发生一次,太子妃不能是一国翁主。”
容濯依旧是那句话。
“总会有办法的,更何况,”
他温煦的声音变得固执而坚定:“阿蓁可以不成为孤的太子妃,但必须成为我的妻子。”
偏执至此,连太子之位都不在乎,张王后震惊又无奈。
但见容濯胸有成竹,毕竟不是亲子,她本就有愧于他,又怎能再破坏他的姻缘,便不曾多说。
只道:“殿下别让阿蓁受委屈,也别让自己委屈。”-
灼玉赤足蹲在屏后。
张王后和容濯的对话让她很久很久都未回神。
包括昨夜容濯对镜将她的心绪一丝丝抽出给彼此看,这诸多情绪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程度。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就像初次和他坦诚相见那样尴尬。
趁容濯去送张王后,灼玉慌乱穿衣决定跳窗逃跑。
刚从窗口钻出来,却发觉容濯立在窗边看着她。
他料到了她会跳窗,索性不回殿中立在窗边守株待“妹”。
就如当初逮她和薛炎。
灼玉尴尬地卡在了窗口,像一条晒在窗上的鱼干。
容濯架住她胳膊,笑着把她从窗口弄出来,笑意温柔促狭。
“心虚了?”
仅仅和他对视一眼,灼玉就彻底受不住了,太难为情了……
“君母救我!”
她慌乱地朝远处求救。
容濯圈住她的腰肢,低笑道:“阿蓁,我还不够了解你么?你别的不怕,最怕赵王和君母看到我们兄妹二人拉拉扯扯。”
小伎俩被他无情拆穿,灼玉竟比昨夜被扒光还窘迫。
“谁还跟你是兄妹?!”
恼羞成怒,她推开他跑了。
容濯可以将她拉回怀里,但仍是放手让她跑了。
他温柔望着妹妹慌乱背影。
她还在负隅顽抗,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彻底接受他。
更何况,今日被妹妹听到了太多,他也颇窘迫-
容濯是来料理军务,忙得不便逮她,灼玉干脆称病不出。
素樱当真了,过来探望她。
她提起妖姬谶说,道:“他们都觉得是谶言,但我觉得不是,你和太子殿下一看就有私情。”
灼玉诧异:“我们很明显?”
素樱摇头:“有过肌肤之亲的两人是有些不一样的。再说了,从前皇太子看你的眼神虽格外温柔,却没有觊觎,可这次回来却不同。你私下提起太子也不再说阿兄,而是一口一个那家伙,这还不明显?”
灼玉垂着眼没说话。
素樱打量她神情:“其实,你也喜欢上他了,对么?”
“怎么可——”
刚反驳完,灼玉想到那夜欢好时容濯对着镜子的断言。
她的话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容濯一直想通过证明她对他动心,来重拾兄妹情。
灼玉嘴硬到底,没有继续说喜不喜欢的话题,而是绕回阿兄这个称呼:“是他不顾我意愿玷污了兄妹情,那就得承受失去兄妹情的后果,不能因为他是皇太子就什么都能得到……”
素樱叹气:“他是皇太子,更手腕强硬,这样才能护着你啊。”
灼玉没话说了。
平心而论,在梁国受千夫所指时,容濯也从未想过委屈她,正因为他是皇太子,那一次才能护着她。
有风吹过来,她的心随着树影一道摇曳,很是烦人。
她岔开话题,提起当初素樱被下毒的事:“得知吴国的野心和阴谋之后,我就迅速想明白了,孙氏会给你下毒是吴国在暗中撺掇!他们想利用你挑起皇室内乱,离间赵国与皇室。”
素樱也已猜到。
她没心没肺地耸耸肩:“我当初会感激他不过是因为他在我家人遭难时救了我。但他也利用了我,就一笔勾销了,不过,他死得真是好啊!”
灼玉想到那具难以辨认的尸首,多少有些不安。
她与素樱说:“留心他的旧部。”
素樱点头:“我会的,你也要留意。”两人闲谈了一会,她又问灼玉,“灼玉……若是现在捉到了容凌的旧部,会是什么下场呢?”
灼玉道:“朝廷只是宽恕了吴国军民,但对容凌和吴王这些年在各处安插细作绝不会姑息,若是他们的爪牙,恐怕要实行车裂之刑或流放。”
她安抚她:“你当初是无意间被他们利用,不算的。”
素樱却依旧惴惴不安。
和灼玉拜别后,她乘车出宫来到一处隐蔽的医馆。
医馆中躺着一个重伤的少年。
“阿姊……”
看到素樱,少年身上疼痛顿消,挣扎着起身。素樱把带来的吃食给他:“待伤好一些我送你离开赵国吧。”
周园见阿姊神容肃然,似乎在责备他,委屈道:“我也不想做坏事,可他们用阿姊的性命要挟我。我都不知道被派去杀的是什么人,不杀他们我就会死,阿姊我不想死……”
素樱心和眉头齐齐揪起。
她先前一直以为弟弟死了,直到数日前,才知原来弟弟没有死,且还在过去的几年里被容凌栽培为暗卫,暗中替他做了许多坏事。
最致命一件便是灼玉和容玥耿耿于怀的安阳侯世子遇刺案。
素樱无奈:“可你伤了玥翁主的夫婿,留在赵国就是死路一条,阿姊不忍你死,只能送你离开,往后你好自为之,别再做坏事。”
很快素樱匆匆离去,医馆郎中操着楚音感慨:“想来你阿姊在赵国的日子亦不好过,否则不会如此小心。”
少年看着空荡荡的门边,心里因这句话翻起涟漪。
郎中不再多说,为他上药后唤来药童:“将那口技伶人传来此处先候着,或许不日将有用武之处。”-
灼玉死活不出殿,容濯顾及储君在诸侯国的风仪,并不好直接到她殿中来,但他总有办法。
他开始每日给她送情信。
似乎发觉这件事颇好玩,起初他半日送一封,后来改为一个时辰一封,再后来每刻钟一封。
「今日饮茶,想起阿蓁从前常来宜阳殿讨茶,甚念之。」
「阿蓁,天放晴了。」
「阿蓁,听,有喜鹊啼鸣。」
「阿蓁,孤头疼……」
阿蓁阿蓁阿蓁……灼玉现在看到这两个字眼就烦得慌!夜里睡觉都能梦到阿蓁俩字在眼前起舞。
她毫不犹豫地当着祝安的面,一封一封将情信都烧光,收到第十二封时,终是受不了,愤而写信回怼。
清楚他最见不得粗俗之言,她便怎么粗俗怎么写。
宜阳殿。容濯看着满绢帛诸如“放屁”、“见鬼”的粗俗字眼,眉头越蹙越紧,眼里笑意却越发浓厚。
他莞尔提笔,规劝她要有贵族风仪,写好后递给祝安:“快马加鞭,送去后方的栖鸾殿。”
就几步路还快马加鞭……
祝安无言以对。
灼玉手中笔还未收到笔架上,宜阳殿就来了回信。
祝安面无表情地复述容濯的话:“殿下遥寄家书,请翁主过目。”
灼玉:“……”
她从栖鸾殿放个风筝都能放到宜阳殿的树梢上,还“遥寄”!
并且不到一盏茶就回信。
快得没有半分因二人相距甚远只有借字一见的心酸。
灼玉嘀咕:“这像什么呢……”
容濯在绢帛上诚挚道歉,并以谈乱别人的口吻来调侃她。
「灼灼还不是阿蓁时,尚不识字,读信需借旁人之力,孤每每在外欲写家书又怕遭人拦截,唯有托心腹口述诗文,以诉相思意。」
「哪知灼灼亦读不懂情诗,兼之素重颜面,羞于询问旁人。」
「旁人与妻琴瑟和鸣,而孤对牛弹琴。只得亲自教妻识字,不料她油盐不进,奈之若何」
看,他又在臆想什么傀儡夫妻在暗中偷偷相爱的日常了,怎么不去编戏文!即便心里越发觉得这并不是臆想,灼玉依旧嗤讽:“这便是他如今写情信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原因么?
她才不回信!
灼玉命人端来炭盘,想照例烧了信但莫名舍不得-
躲了两日,总算把容濯盼走了,今日清晨太子仪仗便要启程。
灼玉恨不得敲锣打鼓把他轰出赵国,心中愉悦。昨夜祝安来转告,容濯问她可会来送一送他?
她冷淡回绝。
但起榻后突然转了念,决定去送一送——当然,不是为了送他,是去威胁他回了长安别再给她写信,即便他写出一本诗册,她也不会回。
灼玉爬起来梳妆,梳完揽镜自照,总觉得不大满意。
簪子不对。
是他上次给她送的,那个禽兽看到了定然又得自作多情。
发式也不对,太繁复。
他会自作多情。
胭脂更不对,太红了,一看便知道她前特地梳了妆。
他才不值当她盛妆去送!
灼玉换上一身素裙,珠钗纷纷卸下,胭脂擦个干净。
出宫时撞见素樱的马车。
灼玉停了下来,掀帘笑眯眯地调侃她:“出宫这样早?看个郎中而已,怎么鬼鬼祟祟的呢。”
素樱垂下眼帘,微囧道:“那位郎中傲气,非但不愿入王宫来诊治,倘若约好了时辰不提早到,也会不悦。可听闻他医术颇佳,我能不能调理好身子、再度有孕可就仰仗他了。”
那个夭折腹中的孩子是素樱和容嵇的心结,他们一直想再有个孩子。
“这郎中脾气这么大想来有几分本事。”灼玉宽慰她,“但也多留意些,拿了方子给太医瞧一瞧。”
素樱内疚道:“好,你也是。”
怕自己再与她说话会因为过于心虚内疚被看出端倪,她催促道:“快去吧,太子殿下的仪仗还未走,应是在等你,再晚就赶不上了。”
灼玉手指散漫缠着青丝玩:“赶不上就赶不上,谁在意他呢……”
但她仍匆忙离开。
灼玉坐在马车上回想容濯那些吵人的情信,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还是吴国当舞姬之时,阿姊认为识字会带来烦恼,因而不曾教她。她亦自恃舞技和美貌出众,懒得学别的,回赵国前她是不识字的。
可那日素樱去栖鸾殿时见她在给容濯回信,还笑着调侃:“原本以为你真不识字,直到后来你让我帮着对付王寅,才发觉你认字,是在藏拙呢。”
很多事灼玉虽记不清,却不觉得奇怪,且当时满脑子都是容濯肉麻的“家书”,因而并未多想。
方才看到素樱才陡然想起。
今日之前,她似乎默认自己在回赵国前就认得不少字,且这几年不曾觉得有任何不合理之处。
那么她究竟何时认的字?
又是谁教的。
她有种直觉,是容濯。
容濯也常把“从前”挂在嘴边,仿佛他们纠葛已久。
之前数月里数度一晃而过的直觉再度涌出,或许……
并不是他疯了。
而是她少了一段记忆。
然而回赵国前,他们何曾有机会见过彼此?但容濯说“从前”时,总会伴着另外几个字眼。
灼灼、夫妻……
当她愿意去正视这件事时,很多端倪就似藤蔓,拉住一端轻易一扯,就会扯出埋在土地的许多根须。
许多画面突然汹涌而来,灼灼,宜阳殿,桂花。
折扇,容岁安。
头好痛。
灼玉痛苦地捂着脑袋。
“翁主?”
马车不知何时已抵达城外并停了下来,灼玉却浑然未觉。
哗啦——
车帘一下被掀开,刺目的日光涌入眼前,脑海里封存记忆的一堵墙也裂开一道口子,光亮不断涌入。
“阿蓁?”
清越的声音透过缝隙闯入脑中,似隔了千万年的时光。
灼玉懵然看着掀帘的青年。
第47章
“阿蓁,你还是来了。”
容濯在马车外温柔地笑,目光灼灼,凝着不舍。
眼前的青年陌生又熟悉。
灼玉怔怔地看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泪花,亦伴随着羞耻、悔恨,无措。看得容濯凝眉:
“阿蓁,怎么了?”
她无比混沌的脑中冒出几句话:阿蓁,是他的妹妹。灼灼,是他妻子,那么……
他是她的夫君?
还是兄长?
她忽然间近乡情怯,猛地拉下了帘子:“回吧!”
容濯清越声音带着无奈笑意:“妹妹当真是说话算话,说见一面,就真的只是见一面?”
他要在此掀开帘子,灼玉无比慌张,死死地握住车帘,和他较着劲,也和脑子里那些陌生的片段较着劲:“就见一面……你可以走了!”
容濯轻叹,想起那日她的落荒而逃和眼里的泪意。
他被离别愁绪牵动,想着她或许也一样,只是嘴硬不肯承认。他忽而心弦一动,放柔了声音道:“阿蓁,孤把你带回长安,可好?”
“不好……”
灼玉心里乱得很。
她命车夫。
“驾车!”
车夫无奈且征询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容濯隔着车帘望她稍许,终是落下帘子:“回去好好休息。”
灼玉的马车远去了。
容濯望着远去的马车,不断回想适才妹妹的窘迫,他拉住要跟上马车的缙云:“她今日与昨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何事?”
缙云道:“昨日见了素樱夫人,素樱夫人揭穿翁主动心,翁主似乎心虚,不悦道那是您自找的,就要承受失去兄妹情的代价。
“今日翁主早早起来了,起初盛妆大半,后来不知为何忽然又把唇脂抹去了,发簪钗子也通通去了,还换了身素色衣衫。”
容濯便明白了几分。
妹妹或许只是还还有些愤愤不平,许多事是他做得不对,他理当承受她的怒气和怨怼。
他命缙云:“回去吧,好好护着翁主,转告她孤会自省。”-
仅想起几个片段就足以让灼玉虚脱,她无力倚着车壁。
思绪凝冻成一道厚厚城墙,墙虽坍塌了一部分,但仍有一部分未露出,她无法探到最深处的记忆,灼玉手不住地拍脑袋。
可就像当初被王寅按着脑袋浸入水缸中,心口窒息得喘不过气,思绪也淤堵成一片。
王寅,认字,水缸。
王寅,水缸。
水缸。
墙忽地又破了一个洞,灼玉想起她被王寅按入水缸的那日。
一切似乎是在那一日发生改变,而前后发生的事除了她自己知晓,还有与她同室的素樱。
“停车!”
正好经过一处医馆,正好看到素樱的马车,灼玉扬声吩咐御夫,“我去寻素樱夫人说几句话。”
医馆中有专供妇人问诊的的茶室,见到灼玉,郎中稍意外,顿了顿将其引到雅室里。
缙云缙武要跟进去,灼玉想到容濯温柔似水,却咄咄逼人让她喘不来气的眼眸,她若是让缙云缙武在旁听着,话定会传回容濯耳边。
这不成。
她还不想让他察觉。
灼玉冷道:“我有些私事要问,在正堂等着即可。”
横竖正堂离雅间只几步之遥,缙云缙武只好在正堂守着。
灼玉入了雅间,素樱很快来了,见到她竟很慌乱。
“灼玉?”
灼玉正心神不宁,想不明白的事困扰着她,让她一刻也不能安定,她像抓住救命稻草抓住素樱。
“你可记得三年前四月初四,那日我被王寅按入水缸责罚,之后我可有何异样的举动?”
素樱记得清楚,那一日她的确很怪,现在的灼玉也很怪。
但这会不是说话的时候,素樱不放心留在此处,二话不说想拉灼玉出去:“这里人多眼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先出去。”
二人往外走,然而没出门,灼玉身子一软,竟晕倒了。
与此同时,素樱也晕了-
缙云跟容濯回完话后追上了翁主的马车,见到缙武正守在医馆正堂,不久后一个带着幂篱、穿素色曲裾深衣,发式素简的女子款款从医馆走出,登上了马车。
“走罢。”
近日因怕吴国在赵国留有细作,翁主每每外出都会戴幂篱,幂篱下传出的亦是翁主的声音。
缙云便放心了,众人往回走,翁主似因与太子分离而心绪不佳,回殿中便至榻上躺下。
此后整整一日,翁主都没心思见人,第二日,缙云出于谨慎命偷偷查看,只见翁主背对着他躺着,身形和往日的慵懒相比更矜持。
发觉有人,翁主迅速转身。
看到那一张脸的一刹那,缙云双眸惊恐地睁大!-
大乱之后,天子亲临东都洛阳督办削藩,因洛阳离邯郸较近,为了与妹妹多相处两日,容濯特地推迟两日才启程。为免延误,他弃车骑马,快马加鞭几日后抵达洛阳。
大昭立朝以来,倒是有过皇太子替天子巡狩的先例,但从未有哪位天子纵容储君离京近半年之久。即便大战结束,天子亦不急着召回,对储君的信任可见一斑。
容濯此次又助朝廷平齐楚之乱,放眼整个大昭,哪怕算上诸侯宗亲,亦再无能撼动储君地位者。
时近入夏,洛阳渐热,但天子体弱,殿中依旧燃着炭盆。
天子眼皮不抬。
“回来了?”
容濯恭谨应是,行跪拜大礼:“儿臣有罪,还请父皇责罚!”
天子看了眼下方,青年虽恭敬叩拜,然从容不迫,冷哼:“太子平乱有功,何罪之有?”
容濯道:“儿臣之罪有二,其一,自作主张。其二,德行欠妥。”
天子卷起竹简敲了敲漆案,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容濯道:“吴楚借妖姬祸国谶语陈兵城下,朝廷回音迟迟未至,儿臣担心是急报为叛军所截,想起父皇曾嘱咐过儿臣——巡狩期间如遇非常之事,可持天子节钺定夺。事态紧急,儿臣顾不得求证当时是否算得上‘非常之时’,平复流言后为力证朝廷不曾受叛军蒙蔽,对外称朝廷即将发兵,以安民心、正视听。”
天子用竹简敲打案头:“太子都说了是朕曾有嘱咐,如今朕再治罪,岂非心胸狭隘?”
容濯似乎未曾听出这是嗤讽,但他全当是嗤讽式的宽恕,再次俯身长拜,并道:“谢父皇宽宥!”
天子几乎被他给气笑了,若换作二皇子或是过去的三皇子,他只会厌恶、忌惮并敲打,但太子虽与他相处时日不长,无论手段谋略,亦或看似恭顺实则油盐不进的狂妄底色,皆甚符合他对储君期望。
他又助朝廷去了心腹大患吴、楚、齐三国,狂妄便狂妄些吧。
“其二呢?”
容濯从容的姿态里不觉地多了几分庄重,斟酌一二才道:
“儿臣为探查民意、促使齐国露出马脚以干涉盐铁,在半途偶遇灼玉翁主回邯郸时,念及翁主曾在民间生活,行事灵活,遂托翁主协助儿臣做戏,扮夫妻以掩身份。也因此惹齐国怨怼,助吴楚传播流言,污了翁主名声,属实欠妥。”
天子淡声讥诮:“流言,难道不是早有私情、趁机私会?”
容濯诚恳且坦然道:“并非私情,是儿臣自己对翁主生了私欲,趁机诱拐了翁主。”
天子打断容濯:“太子巧舌如簧,总有解释的说辞,说吧!你今日与朕反省,意欲何为?”
容濯道:“在定陶时,翁主因儿臣之故被吴国细作下情药,儿臣徇了私。后又因儿臣被流言所扰,一切皆因儿臣所起,然事已至此,儿臣只好恳请父皇赐婚。”
“荒唐!”
天子本以为只是私情,却没想到二人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他倏然拂袖:“皇太子强占昔日王妹,说出去朕都无颜见人,还赐婚?吴楚散播的流言未平,赐婚无异于证实了储君失德!”
他冷声吩咐。
“皇太子失德,杖十,自今日起至回到长安之日,禁足殿中及行辕,抄讼圣贤书,半步不出!”
又命人道:“传皇后来!”
皇后忧心忡忡去了崇德殿,此后又去了太子殿中。
容濯油盐不进,只给了一句话:“母后不必自责,即便您当初不助阿蓁离开,孤也等不了太久。”
皇后愕然看着太子顶着张端方如玉的面容,轻飘飘道出如此混不吝的言语,一时竟语塞。
她气上心头又碍于母子并不亲厚无处宣泄,只得先出殿。
方走到宫苑,太子留在邯郸的探子赶来,天子早有吩咐,禁闭期间不得让太子外出。
出于谨慎,皇后拦下了人。
“出了何事?”
探子道:“邯郸来报,赵国……灼玉翁主疑似被吴国余孽挟持!约莫是逃往匈奴了!”
皇后心一惊,面色大变。
随即她下了命令:“吾会派长安精锐前去邯郸,并请求陛下下令吩咐其余州郡对赵国多加通融、助赵国寻到翁主。但太子正禁闭,期间若再外出恐惹陛下不悦,消息不得传到太子耳边,你可知道利害?”
探子被皇后的话吓住,忙不安又慎重地点了头-
四下静阒。
容濯静坐思过,却没有照皇帝所要求的那般念圣贤书、以净德行之污秽,他的心早已洗不净了。
自行请罪并非没有别的办法,而是想藉由天子对他的责罚,窥探出天子对此事的态度。
眼下看来,天子虽十分不悦,但想联姻也并非绝无可能。
在他那父皇眼里,儿女私情自要给利益让步,但若这份私情能带来利益则另当别论。
因而他要做的,是别过分表露对灼玉的偏执,让天子以为他仅是出于掠夺本能,而非色令智昏。且要在不损赵国利益的前提下,让天子发觉赵国有用,愿用婚事换取利处。
他还缺个契机,禁闭的这半月倒是思考的好时机。
正好也避避风头,即便天子再满意他巡狩时立下的事功,但容濯依旧认为自己需要一些不足为道的瑕疵以安天子之心,他耐心禁闭。
期间他在赵国的眼线照常递来关于灼玉的消息。
信上言灼玉无恙,只送走殿下后闷闷不乐,接连睡了两日。
容濯目光软下。
他会尽快想到两全之法,往后也不与她分离-
初春时分草原冰雪初融,风依旧寒凉,即便马车结实,依旧有丝丝缕缕钻过缝隙吹入。
灼玉双手被缚,对面是冷锐的容凌,身后有两名高手。
真晦气,她又被挟持了。
那日醒来后,她和素樱都被捆在马车上,驾车的是个少年。灼玉认得那是素樱弟弟周园,原来他没死,成了容凌的杀手。
“主上,高柳塞到了。”
一直沉默的容凌动了动:“把那对姐弟放下去吧。”
素樱姐弟被从后方马车上放下,素樱跌跌撞撞爬起:“长公子!求求长公子放过灼玉……畜生!别拦着我!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弟!”
少年道:“阿姊!我不绑了她,长公子就要杀你!赵国翁主当我们是仇敌,怎会救你?长公子还我自由了,还给我一笔钱,我们隐姓埋名,去过安生日子吧!”
灼玉漠然地听着。
她已自顾不暇,无论二人有何苦衷,都与她无关。
马车驶出,争吵声渐远。
灼玉看向容凌。
数月过去,他已不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吴国长公子,现在那双眸里只有犹如野兽被困的冷戾和不甘心。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怕了?”
容凌抬眸扫她:“当初翁主设计挟我为人质时可曾怕过?”
“我长于民间,又没读过兵书,哪来的脑子……”识时务者命更长,灼玉果断推卸,“是容濯!跟你较劲的计谋都是他想的!”
容凌讥讽:“翁主当真是不折不扣的墙头草。”
灼玉微微一怔。
这话曾经容濯也说过。
被挟持的这一路,越是往北走,她脑中不断冒出封存的记忆,起初似散落的珠子,后来逐渐串成一条线,串起前世和今生。
那些记忆就像前世容濯给她脚踝系上的足钏扣住了她。
她无力抵御,也不想抵御。
手上缚着的绳索提醒她她正再次经历挟持的命运。
灼玉苦笑。她和容濯就像两片皮影,被命运操纵着。前世因她的身世而错过,又因她的身世而重逢,再因为彼此错位的记忆而纠葛。
总算她恢复前世曾做夫妻的记忆,明白阿兄的偏执,却再次被裹挟着走上前世的路。
许是她流露的颓靡太明显,容凌冷言打断她的失神:“翁主若还记得你阿姊的养育之恩,最好别效仿姜夫人与容玥。你与容玥不同,我会念及故人保你性命。”
灼玉声音无力:“怎么总是你,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容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而辽远,似是自嘲地讽道:“若要怨,你该怨容濯,怨他的情意殃及了你。也可以怨你的出身,你我皆是王侯子弟,生来就注定是富贵伴随着算计,谁都没法躲开。”
灼玉偷偷瞪他一眼,幽怨地附和:“对,你说得很对……”
放他的狗屁!
前世死前灼玉的确怨过容濯,怨过出身,可眼下她只觉得容凌强词夺理,这与容濯和她的出身有何关系?是吴国的贪欲导致这一切,是他们把别人当成棋子,肆意摆弄!
灼玉咬着牙。
不甘似荆棘,一根一根利刺从心里钻出,疯长,钻出疯长。
刺穿破血脉,钻出脊骨,扎得她血肉淋漓,最后融入她骨子里,成为她傲骨的一部分。
她才不会自尽呢。
并非不如阿母有傲骨,正因知晓她们曾如何被挟持为质,才更痛恨那些用把人命当做棋子肆意玩弄的人,她才更不想输。
上天既让她活了过来,那这就是她应得的。哪怕上天反悔了,她也一定*、一定要争扎到最后。
不想激怒容凌这逃笼困兽,灼玉一路垂着脑袋任他讥讽,小心数日,见他还算冷静,不似会带她玉石俱焚的人,她心中才稍定。
数日后,众人抵达胡汉混杂的边塞当城,一伙匈奴人前来接应,北上直往弹汗山而去。
弹汗山后是匈奴左贤王庭-
匈奴人游牧为生,民风粗犷,一入匈奴营地,春风里都裹着血腥气。茹毛饮血的野性气息勾起人自上古传入骨髓的恐惧。
灼玉常腹诽容濯这王孙公子卖弄风雅。但一踏入此地,她便开始想念中原的雅韵墨香。想念中原的桂香、米香,甚至是风的清香。
异族地界处处令人不安,入了夜,灼玉和衣而卧,手中攥着及笄礼时容濯送的簪子。
篝火的光透入纱帐,半睡半醒间,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榻边,就着微光打量着她。
她攥簪子的手微松,依赖地低声唤他:“阿兄……”
高大的影子动了下,灼玉睡意因对方这一动骤散,这才看清眼前是个极魁梧的男子,入鬓浓眉、鹰钩鼻、勾勒出一张凶悍的异族面孔。
眼底也溢着兽性馋光,哪有半分容濯似竹似雪的风雅?
“啊!”
灼玉往床榻里侧躲,急唤容凌派来监视她的女护卫。
“来人!”
但女护卫迟疑着不敢动。
男子姿态张狂,扯着粗犷的声音说了句匈奴语。
当初得知阿姊去和亲后,灼玉为了更靠近阿姊,灼玉曾与武由学过数月匈奴语。那汉子说的是:“久闻汉人贵族女子貌美,这美人儿比之单于的汉氏阏氏亦毫不逊色!”
汉子双手撕开床帐,竟是要上榻来捉灼玉脚踝。
灼玉仓皇从另侧下榻,躲到迟疑的女护卫身后:“把容凌喊来!我若死了,他就失算了!”
账外传来容凌沉冷低笑。
随后容凌掀帘而入,沉声道:“左贤王稍安勿躁。”
左贤王挛鞮氏.阿耆尼。
灼玉记得她曾听武由说过他凶蛮好战,野心勃勃。
眼下这位左贤王手持羊油灯打量灼玉,目光似要将她衣衫扒开,他问容凌:“吴国公子,这是你的姬妾?我很喜欢,送给我可好?”
容凌用匈奴语从容回应:“此为在下贵客赵王幼女,亦是皇太子之情人,灼玉翁主。”
阿耆尼目光更是灼热:“吾是大匈奴的储君,要了昭太子的情人当情人,也不算亏待她!”
他对灼玉放肆地一笑。
灼玉茫然眨眼,见他笑得开心,也跟着笑了笑。
阿耆尼笑得更欢畅,吩咐身边的译使:“美人听不懂我大匈奴的话!来人,转述本王诚意!”
译使原封不动转述这冒犯之言。阿耆尼恶意地观察灼玉反应。
灼玉目光闪烁,似乎怕极了,但仍竭力平静:“吴国公子既挟我至此,我的价值定不只是一个侍奉枕席的美人那样简单。”
她强装镇定、倔强求生的模样让容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失神须臾,上前挡住阿耆尼放肆打量灼玉的视线,道:“大昭各处依旧有我旧部,甚至是戍边将领。我在吴国亦留巨富,又有翁主作人质牵制赵国与皇太子,若再得左贤王出兵相助,必将势如破竹,若能事成,河南地可为吴国的还礼。”
他许诺了肥沃的土地与财富,轻易转移阿耆尼视线。
阿耆尼打量灼玉的目光便从男人打量一个女人,演变成野心勃勃的饿狼看嘴边的肥肉。
可他无奈地白头:“你的算盘打得太早!吾虽握着大匈奴国三分之一的强兵,但出兵还得大单于同意!吾那兄长许是被你们和亲的公主勾了魂,竟说游牧非长久之计,要学汉人农耕才可长久兴盛大匈奴,没有十成把握,他不愿发动大战。”
阿耆尼对此不屑。
偏偏大单于又善于笼络人心,各部落都支持他。
容凌适时地摆出另一筹码:“左贤王尚不知,汉氏阏氏乃我之故人,亦是曾抚养翁主的阿姊。”
阿耆尼浓眉顿时扬起,拍容凌肩头:“难怪你会挑这时前来!大单于正南巡,明日将至王庭,汉氏阏氏亦随行。若连天子派来和亲的阏氏都相劝,想必单于会考虑!”
他们仗着灼玉听不懂匈奴语,当场达成了协议-
翌日。
王庭众人聚于迎单于仪仗,灼玉与容凌立于阿耆尼后方。
九名萨满力士扛黑牦牛尾缀黄金狼颅骨与日曜金旗开道,其后是三十六匹玄豹骑,白驼所驮三尺鎏金神像。单于的金络车甫一出现,匈奴人爆出崇敬的唤呼。
阿耆尼周身肌肉振奋绷起,即便看不到他神情,灼玉也能想象到此刻那双鹰目中洋溢的野心。
紧随着单于金络车后的,是两位阏氏的云母车。最前方的车上走下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女子,头戴金鹰冠,穿豹皮镶边毡袍,系青铜踝铃,是时任单于的大阏氏,亦是阿耆尼生母——匈奴人习性野蛮,讲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也是阿耆尼能成为储君的一大助力。
灼玉冷旁观这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是父子的两位匈奴权贵。或许,这会是她的可乘之机。
大阏氏下车后,后方云母车帘亦缓缓掀开,露出一角绣着匈奴纹样的汉式深衣曲裾。
灼玉猛地捏紧了袖摆。
窥见那片衣摆的一刹间,她浑身上下开始战栗,几乎快站不稳,只好将指甲深嵌入手心抵御着胸口急遽而澎湃的心潮。
阿姊,阿姊……
那一个许久不曾唤起的称谓浮起,被她按下,再浮起。
帷幔拉开,一双冷静妩媚的凤眸慢慢地扫了过来。
灼玉定定看着那女子。
阿姊……
她蓦地用力捂住嘴,压住涌到喉间的哽咽,万般心绪从喉间退回心口,却自眼眶奔出。
匈奴人都在为他们的单于来临欢呼,人群之中,灼玉捂着嘴,眼泪汹涌流出,为此生能再见阿姊而哭,为重逢欣喜,也为重逢难过。
但阿姊说过眼泪无用,她怎能一见面就哭泣呢?
灼玉憋住泪,像个孩子一般狼狈地用袖摆胡乱擦着泪。
阿姊似有所感望了过来。
姊妹目光相触,阿姊目光平静冷淡,仿佛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灼玉顿生无措。
她慌乱地抬袖捂住了脸。
那道视线离开了灼玉,落到她身侧的容凌身上。
待灼玉落下袖摆再次抬起头时,阿姊已随单于入了王账。
而她身侧,容凌身形细微地绷紧。仿佛面对着从遇到过的敌人,又似乎是近乡情怯。
灼玉带着深意看他一眼。
入夜,阿耆尼传来消息称大单于要见来自她和容凌。
灼玉忐忑入了王帐,却不见阿姊。和阿耆尼不同,大单于不如阿耆尼英武锋锐,但颇为宽厚。
“远道而来,便是我大匈奴的客人,尽可随意。”
他只字不提吴楚之乱和容凌立场,更不过问容凌来此的目的,只闲话塞外与中原风俗。
阿耆尼顺势提出让灼玉见见阿姊:“以解阏氏思乡之情。”
大单于自是同意,让阿耆尼生母领着灼玉前去。
来到阏氏大帐前,隔着毡帘,灼玉听到那熟悉清冷的声音说着陌生的匈奴语:“灼玉,翁主?”
近乡情怯,她忽然慌乱-
夜半,洛阳下了雨。
容濯独坐殿中闭目养神,手边圣贤书散落一地。今日三月廿七,是他奉天子之命禁闭的第二十日,明日圣驾启程回长安,而他要在途中继续禁闭,直至回到长安。
他少时多病,常数月足不出户,区区一月的禁闭不过须臾。
但他已十余日未收到妹妹的消息,祝安依旧会递回她的消息,但每次只有只言片语。
“殿下,赵国来消息了。”
容濯徐徐睁了眼,似濒临渴死之人得了一滴春雨。
“她可愿意回信了?”
祝安为难摇头,称只有暗卫递回来的只言片语。
她记仇且嘴硬,素来只有他哄她的份,容濯无奈笑之。
但即便只有言片语亦可。
容濯闭眼,想象着妹妹如春日桃花的笑颜:“说吧。”
祝安硬着头皮,绞尽脑汁地编造:“翁主……翁主今日去相府赴宴了。翁主对相府的牡丹赞不绝口,要挪一株回栖鸾殿种上——”
他的话突然止住,容濯陡然睁眼,定定看他。
那双一听到翁主消息便温柔和煦的眼眸倏然清冷沉静,不言不语,却看得祝安心里打鼓。
“殿、殿下,怎么了?”
容濯盯着祝安,好一会:“阿蓁她出事了,对么?”
殿下不曾外出,关于赵国的消息一直都只他一人经手,想是多虑了,祝安连连否认:“殿下放心,翁主人在赵国被保护得好好的呢。”
“不。”
容濯温静的眸中漆黑,似一片深渊,他倏然起身,去拿架上配剑:“阿蓁不喜欢牡丹。”
“那就是小的记错了!”
祝安忙追上:“殿下,出了殿可是违抗天子之命啊!”
容濯未曾理会他,似一阵清冷的风提剑往外走,在殿外碰到了皇后,他这才停下来。
“母后拦下了她的消息?”
竟心系至此,只言片语都能察觉端倪,皇后被他对灼玉的偏执吓到了,凝肃劝道:“赵王麾下有无数精锐,我亦调用了在代郡的人。术业有专攻,若这些人都不能寻回她,太子即便亲去又能做什么?若太子执意离宫,恐怕天子更不愿意让你娶阿蓁,不妨留下等消息。”
容濯转身回望富丽堂皇的殿中,倏而转身:“孤想娶阿蓁,是因孤爱她,否则又何必非娶不可?”
阿蓁若再一次死了,他当这个皇太子又有何用处?
即便去也无用,他也要去。
皇后何尝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闻言愕然:“太子若出了正殿,便是违抗君命!”
“皇后,且放他去吧,又不是没阳奉阴违过。”夜色雨幕中传来沉冷的声音,天子徐步入殿:“即便今日皇后能拦住,下一次呢?”
容濯恭敬叩拜天子,但并未改念:“谢父皇。”
天子道:“自古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朝廷因吴楚之乱元气大损,此时与匈奴开战必败,若你选储君之位,大局必须高于她的生死。若选了美人,便不能借皇太子职权调兵,你还是没办法救她。太子若执意要去,便得孤身千万,可想好了?”
容濯看向天子:“若我能兼得呢?父皇可会借兵?”
天子没料到他竟还讨价还价,当年他仍是太子时在先帝跟前谨小慎微,不敢忤逆半分。
此子属实狂妄且傲气。
他看了容濯稍许:“想与朕做交易也可,但朕从不做亏本买卖,即便是亲子。吴国判臣是朕心头大患,太子此去救人需给朕带回战利品,至少得根除吴国判臣,且不得激起汉匈大战,损及大昭。”
摆出条件后,天子又道:“赵王上书求朕允他带兵潜入敌营救女,朕也正为难着。既然太子请缨,不如就由太子代赵王出塞,赵王负责出兵,另外,你既要替朕根除判臣,朕再给你一千精锐,如何?”
容濯道:“儿臣接受。”
天子允容濯从赵国最多借五千兵马,另应容濯所求,将如今在边塞驻守的靳逐给他调遣。
皇后目睹父子达成交易,越发见识了天子的冷淡。天子看似是纵容殿下,可吴国判臣本就是祸患,这桩交易若是成了,可以除去判臣,若是不成,朝廷只折损一位储君和一千精锐,其余损失都是赵国的。
“谢父皇成全!”
容濯得了天子的承诺,头也不回地领兵符离去。
此去可能一去不返,皇后慌了,她拦不下容濯,跪下央求天子:“那孩子虽不在陛下跟前长大,可到底是亲自,您怎忍心看他去送死?”
天子仰面长叹:“不忍又如何?他偏执至此,迟早有这么一日。他该庆幸他是朕的儿子,若是其他人,连与朕交易的机会都求不到!如今只看他与那丫头有多少本事,若真能两全,朕并非不能成全。”-
轻骑踏月而去,夜风喧嚣,狂妄的风地越过策马疾驰的青年,先一步刮至广阔无垠的草原。
灼玉站在毡帘跟前好一会,直到阿姊再次出声。
“进吧。”
她深呼吸,掀帘而入。
第48章
灼玉极力自然地入内,靳媱坐在营帐中的虎皮,美艳凤目傲然清冷,若冬日崖上艳丽红梅。
算上死前一世,灼玉已仿佛很多年没见过阿姊了。
塞外的风到底不如吴楚温润,阿姊欺霜赛雪的皮肤略透着野性的浅麦色,比灼玉遥远记忆中那位明艳果敢的阿姊更添许多锐芒。
两世之隔无比分明,她如在梦游般朝阿姊躬身施吴楚礼节。
靳媱略顿了顿,声音也有如眼眸一样妩媚但冷锐。
“灼玉翁主,不必多礼。”
再一次听到阿姊唤她名字,灼玉霎时热泪盈眶,然而营帐中守着大阏氏带来的译使,那应是阿耆尼派来监视她的。进王帐前,阿耆尼曾通过容凌授意她劝阿姊说服单于出兵相帮,并威胁她不得乱说话。
灼玉不感表露太多情绪,压下泪意,怯生生地唤道:“阿姊。”
靳媱张了张口,是一个“哎”的口型。从前灼玉喜欢黏着阿姊,和义兄抢夺阿姊的心神,两人会争抢着唤阿姊,阿姊嫌他俩烦,可每次都会冷着眸子挨个应上一声。
“哎——”
颇无奈的长音,是对灼玉。
“哎!”
不大耐烦甚至暴躁的这一声,则是对只小阿姊两三岁,却把阿姊当阿母唯命是从的靳逐。
可这一次,靳媱那声“哎”吞了回去,冷淡道:“翁主可知,你在赵国的亲人曾害死我的阿母?你我算是仇人,而我误打误撞替仇敌抚养女儿数年,如今翁主再唤我这声阿姊岂不是往我旧伤撒盐?”
灼玉才想起阿姊还不曾得知真相,慌忙无措地解释一切。
靳媱听罢不置可否,施施然端过盛马奶的陶碗。
她修长指尖在碗沿叩三下。
灼玉看着阿姊这个熟悉的动作,唰地一下流下了泪。
她想像从前受委屈时一样扑到她怀里,可她最终没有,只不争气地哽咽着道:“阿姊……”
靳媱站起身,漠视着她的亲近,淡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即便翁主的亲人不曾下令杀死我阿母,但我阿母的确是因赵王宫的贵人涉入纷争,我无法介怀。”
她再次划清界限,灼玉委屈地扁扁嘴,听话停下。
靳媱眼中闪过些许无奈。
她径直问灼玉:“吴国长公子托翁主来见我所为何事?”
闻言那译使警惕地望来。
灼玉照着容凌教的话,面无表情地复述:“吴楚夺权失利,长公子在吴楚仍有旧部,想联合匈奴东山再起,左贤王称要经单于同意,阿姊是大昭天子派来的和亲公主,若能劝说出兵,单于想必会考虑。”
靳媱轻嗤:“长公子果真是心无旁骛,一心江山。”
灼玉说完之后,终于完成不得不奉行的人物,无关的话一句也不想多谈,急切地继续叙旧。
要与阿姊说的话实在太多。
要告诉阿姊义兄的事。
“阿姊走后,义兄被嵇舍人引荐,得了长公子重用。后来听说阿姊去和亲,便离开吴国,去了长安,在殷大将军麾下做事。”
乍一听闻阿弟消息,靳媱怔忪,眼前闪过个倔强冷傲的身影,她失神了好一会,对灼玉颔首:“有劳翁主告知家弟近况。”
灼玉说了义兄的近况,又道:“阿姊还记得王寅么,那个可恶的刁奴已被我用计惩处了。还记得他最初跟在吴王侄子身边做事,那位贵人恃强凌弱,瞧上阿姊却得不到,他便帮着那贵人欺负阿姊……还好后来那位贵人因为倒霉失了势。”
说到此处,灼玉停了下来,紧盯着阿姊的眸子。
靳媱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长指不经意地轻点了茶盏两下。
“翁主还有话么?”
灼玉会意:“长公子能得左贤王另眼相看,大单于定也会考虑跟他合作。说不定他带让我和阿姊一起回家……虽说他回去后可能会打仗,但我不想管什么大局了,反正谁赢了都不能一直太平,我只想跟阿姊回家,像从前一样生活。”
“够了。”
靳媱冷笑着打断她:“灼玉翁主想必是被他们要挟,不得不借我说服大单于才如此说,可我在匈奴已步履维艰,不想再沾惹是非了。”
她上前冷淡地轻拍灼玉肩头:“翁主好自为之吧。”
靳媱不留情面地送了客。
灼玉回到帐中独坐许久,依恋抚着被阿姊拍过的肩头,想留住那早已被风吹散的余温。
阿姊和她一向默契,应该懂得她在说什么吧-
灼玉自没说服靳媱。
阿耆尼对她当说客的能力颇质疑,想让容凌去劝说阿姊,但他还未安排二人见面,大单于就先频频召见容凌。多数时候只是随意闲谈,农牧、兵法,容凌自幼受吴王严苛训诫,所知甚多,每每都能侃侃而谈,单于对他越发赏识。
阿耆尼对此颇为不悦。
容凌又一次从王帐中归来,他冷声质问容凌:“吴国公子是想弃本王而改投大单于?”
虽说他们二人目的都是想单于答应出兵,但若事事越过他阿耆尼进行,届时即便左贤王庭出了力,最大功劳还是大单于的。
容凌蓦地想明这一处。
他再三解释自己绝无此意,总算暂让阿耆尼消除忌惮,容凌又请求道:“不知左贤王可有办法安排在下见一见汉氏阏氏?”
阿耆尼自有办法安排见面。
他以灼玉翁主生病为由,把靳媱引到灼玉帐中,再悄然把灼玉暂且送去了容凌帐中。
帐中陷入长久的安静。
靳媱看着容凌良久,嗤笑:“长公子,别来无恙。”
容凌定定看她,他的姿态矜傲如故,可一开口声音却干涩喑哑:“是你同单于举荐我,让单于频频召见我,借以离间我与左贤王?”
靳媱讶异一瞬,随即爽快地承认了:“是又如何?”
容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但并未愠怒,只平静道:“当初是我的情意害了你,你理应报复我。”
靳媱仰面冷笑,对视良久,她慢慢走向他:“灼玉称左贤王器重你,希望能趁机让你带我走。可是容凌,你会么?即便左贤王能助你回中原,你会带我走么?”
容凌喉头微动:“若无十足的把握拿下江山,我不会。”
这样才像他,理智但谨慎。
靳媱冷笑着又进了一步,容凌下意识抬脚想往后退,反应过来后他停住步子,抬眸直视着她,脚下亦坚定地站稳:“当初是我护不住你,如今一败涂地,更是护不住你,故而你可以肆意报复我,我会为吴国利益还击你,但尽量不伤害你。”
靳媱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容凌亦回望她,再次想错开眼。但他竭力克制。父王曾说,越是怕什么就越要直面什么。
从前如何逼迫自己直面宿敌,如今便如何逼迫自己直面她。
靳媱问:“若我说我不仅在报复你,亦报复他呢?”
容凌问她:“他是谁?”
靳媱没答,兀自拉开深衣交错的两襟,双手用力一扯。
“靳媱!”
下意识地,容凌戒备后退,试图与她拉开距离,目光亦戒备地不看向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靳媱仰面嗤嗤地笑了。
“容凌,你看你,竟戒备至此……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自解衣袍,同大单于的人诬陷你冒犯我,借此让你此行的目的落空?”
“哈,哈哈……你竟怕得连一个女人身子都不敢看上一眼。”
她仰面笑着,修长的脖颈和袒露的胸口一样,巨细无遗地露出,像引颈待屠的猎物。
可她笑得疯狂肆意,哪有半分猎物的样子,她更像狩猎的狼。
容凌逼迫自己望向她袒露的胸口,随即一怔。
她的胸口全是斑驳交错的咬痕,有的甚至结了痂,新旧交替,足见留下咬痕之人何等狂肆。
容凌视线被狠狠灼烧了下。
靳媱一扯唇角笑了:“他看似宽厚,实则城府颇深,否则也不能战胜其余凶猛善战的兄弟。可他骨子里是野蛮的,明面压抑了太久,他私下尤其病态,爱把脸埋入此处——对,就像你当初遇着不如意之事时会在此寻求慰藉那样。
“而他不是寻求慰藉,他说这样像狼在享用自己的猎物,尤其是撕咬之时,让他无比快意——”
“够了……”
容凌哑声打断她。
靳媱没再说,她拢好衣襟,走近容凌,温柔话语似一张温柔的网:“三年前我曾问过你,敢不敢为我夺一次?你说权势与美人不可兼得。但是现在,阿凌,我再问你一次。你敢不敢为我报仇,也为自己筹谋?还是说,你不敢、你也做不到?”
容凌久不回应,姿态散漫,袖摆下的手却攥成拳。
等了良久得不到回应,靳媱最终叹气,不复方才的锐利,她无力道:“罢了,就当我今日从未来过,你我也从未相识过。”
她决然转身要走,蓦地被容凌拉回怀去,死死地揉入怀里。
“我答应你。”-
“好一对有情人!”
阿耆尼从帐外走入,兴致勃勃地看着容凌和靳媱。“想不到吴国公子也多情,大昭果真出情种!”
他开门见山道:“既然我们都恨着同一人,不如合作!吴国公子,若你帮本王除掉障碍,大单于死后本王把汉氏阏氏送还给你,怎样?”
靳媱不说话,容凌看向阿耆尼:“若想出兵也只有通过左贤王庭,您不会愿意见到在下和大单于走太近,而在下也势单力薄,也只有您这一条路可走不是么。”
这一条路是靳媱逼着他走上的,更是容凌自己走上的。
原本他也考虑过从大单于那获得支持。但经他观察,大单于谨慎,博其信任不易,且还需暗中进行,不能让左贤王看出他意图。此人野心勃勃且狠辣,宁可什么都得不到也绝不会任由到嘴边的肥肉被他分去大半给大单于,若是发觉他有二心,必将反过来阻挠他复国。
而靳媱也利用了她身为大单于枕边人的便利,挑起阿耆尼对他的警惕,断了大单于这条路。
容凌推测是容蓁煽风点火,正好靳媱也怨恨他。
他本以为她会用旧情诬陷他。
因而他才要约见她,主动让阿耆尼得知他们的旧情,顺便给阿耆尼递一个把柄,让阿耆尼可以放心地信任他。否则若此事从靳媱口中说出,阿耆尼会更怀疑他的诚意,大单于也将不会再信任他。
靳媱的话让容凌始料未及。
他因她那句“江山与美人”被勾起心结,也勾起了好胜心。
他的父王一生在与天子之位上的人较劲,而他一生在与皇太子之位上的人较劲。容蓁被谶言所困之时,容濯用他对于天子和朝廷的价值换取了容蓁的安危,于这一件事上,过去的容凌输给了皇太子。
可现在走投无路之时,容凌竟忽然想再争一争。
他不想输给容濯,更不想输给过去懦弱的自己。不管靳媱目的是何、出于真情还是假意?只要他杀了单于,再借左贤王之力夺回权势,届时她的情意只能是真的。
三人各怀心思地结成同盟,左贤王王庭是阿耆尼的地盘,他又握着容凌的把柄,根本不担心容凌背叛,只是多少防备靳媱。
他支开靳媱,同容凌商议:“单于威望太深,我不能直接夺位。不如让汉氏阏氏或那位翁主来,她们一个是赵国人,一个是天子派的和亲公主,若她们杀了单于,我正好能有借口助吴国攻打大昭。”
这与容凌不谋而合。
但临了他仍忍不住提点阿耆尼一句:“别因灼玉翁主不通匈奴语便轻看了她。那位女郎与昭太子一样有心计,且极其狡黠。”
阿耆尼并不以为然。
“本王可不是昭太子,怎会被一个女人给骗了!”-
灼玉很快被接回自己帐中,半路遇到容凌,她秉持着求生为先的原则,和和气气地问候他。
容凌素来鄙夷于她的圆滑,一向视而不见,这一次却反常地叫住了她。见过靳媱后,他对灼玉的语气也和悦稍许:“依翁主所见,皇太子还需几日抵达边塞?”
灼玉咕哝:“他人在洛阳,要来早就到了。再说,你不是还有探子在大昭,问我做什么?”
容凌道:“好奇而已。”
好奇皇太子会不会再次为了心上人违抗天子命令。
更好奇同是深受君父器重的继承人,容濯能从天子那里争取到的自由和狂妄究竟能有多少?-
距离高柳塞数十里处,容濯骑兵暂歇稍作休整。
这几日里他们马不停蹄从洛阳至赵都,一刻不曾休息,但还是不够快。气息平复后,容濯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揉得皱巴巴的绢帛,是妹妹落在栖鸾殿的回信,只写了一个开头:“容濯,放你的狗屁吧!”
那行字被划掉了,在那一行字底下,她愤然写下一行字:此人狡诈,切记不可回信。
绢帛上飞舞的大字仿若她的怒容,容濯不觉牵唇笑了。
靳逐过来,看到绢帛上的字一眼猜出是谁所写。
但他不打算与容濯攀谈,皇太子看他的目光时而赞许,时而带着敌意,靳逐再粗枝大叶也看出来,皇太子相当介意他的存在。
靳逐虽是武人,但不似容铎粗枝大叶,短短几日足够他猜出容濯与灼玉之间不止存着兄妹情,可他靳逐和灼玉连兄妹情都没有他们的深厚,太子到底介意什么?
反正躲着一些就对了。
但容濯忽然叫住他:“当年……你是如何捡到她的?”
靳逐迟疑须臾,忽然无师自通,学会了灼玉的圆滑:“当时她哭得神智不清,因见我穿着一身白色孝服,哭着追上我喊阿兄,要我带她回家。那几年她虽忘记了许多事,但因为介怀被阿兄抛弃的事,连带着对我这个无辜的义兄也时常没好气。”
其实是灼玉爱黏着他,而他嫌灼玉总是哭,不愿与她相处,而灼玉怨恨自己阿兄,常抱着“旧兄不去新兄不来的心态”缠他。
但这些话可不兴说。
听着靳逐讲述妹妹走失那几年的事,容濯陷入沉默。
两世的遗憾无比鲜明,妹妹幼时他未能带妹妹回家,前世重逢成为夫妻之后,他依旧让她孤独地面对危险、于再度被弃的阴霾中死去。
容濯握紧绢帛,汲取妹妹残留的气息,再将其用力压在胸口以抵御住急遽冲荡的钝痛。
妹妹。
这两字似滚滚车轮在心口滚过,留下一行固执的信念。
妹妹,他会带她回家的-
驻高柳塞的将领贾钟本是赵王部将,三年前因时任代郡都尉战死而被调离赵国接任代郡都尉,领代郡防务,是靳逐的直属上官。
毕竟事关旧主,容濯一到高柳塞,贾钟便彻夜秉烛,与他分析匈奴境况并商议对策。
贾钟道:“匈奴虽因春季青黄不接马匹消瘦。但大单于正在左贤王庭南巡,此时兵力也很充足,不可直取,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派精锐扮商队入弹汗山,再在离王庭最近的当城暗中安插兵马以便接应。”
这是最不会殃及大局的办法,结束商议后靳逐自告奋勇:“臣可领商队入弹汗山救人。”
容濯想了想,问靳逐:“你说,容凌为何要挟持阿蓁?”
靳逐道:“牵制殿下和赵王。”说到此,他骤然醒悟,若这样的话,容凌势必会与左贤王严加防备,哪怕扮做商队救人亦不可。
靳逐凝眉:“那得仔细想想,若能从匈奴内部打乱就好了。”
容濯忽地抬眸,定定地看着北方将熄的星辰。
“你说,阿蓁会这样做么?”
他问的是灼玉,靳逐却想到了另一个人,他笃定道:“会,灼玉和阿姊都非善茬,当初在吴国还是舞姬时,她们就曾通过离间借刀杀人报复了一位恃强凌弱的权贵。”
这样看来,他们要设法联系灼玉,与她里应外合。
缙云来报:“殿下!属下与缙武赶往当城的道上遇到了素樱夫人,把她带了回来!”
“带过来,孤要见她!”
容濯大步往外走。
高柳塞官驿。
在边塞流浪徘徊十余日,素樱形容狼狈,枯槁苍白。
灼玉因她被劫,纵然她并非有意,容濯亦无法心平气和,微带寒意问:“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灼玉敏锐,不会在吴国仍有余党在逃窜的前提下仍让护卫在外守着,只身入医馆寻人。
且她那日神思恍惚,定然发生了足以扰乱她心神的大事。
素樱亦是不解,细说起前后经过:“可我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何急着追问几年前被王寅*按入水缸责罚的事。还要特地遣退护卫,好像生怕护卫听到了一样。”
容濯想到某种可能。
他再追问:“她被王寅按入水缸之时发生何事?”
素樱细细回忆起。
……
片刻之后,容濯与靳逐离开了素樱所在的客栈。
靳逐默然跟着,忽见那清雅身影一踉跄,用力地捂住心口。
“殿下!”
靳逐吓了一跳,想起去岁秋在上林苑时曾问容濯曾在观星台吐血,担心是他的旧疾犯了。
“殿下,您怎么了?!”
容濯目光定定盯着地面,他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形,手背青筋凸起。
耳边不断浮露素樱的话。
“她许是受刺激了,从水缸里出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那两日她常失神,一会茫然一会决绝。偶尔夜里会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不知骂谁‘混蛋’,偶尔梦里哭着说什么‘你怎么才来’……”
“似乎是四月初的事,便是安阳侯去吴国的前一个月。”
每一句话都似一把刀,心口传来剧痛直侵入骨髓。
容濯缓缓闭上眼。
靳逐正是慌乱,容濯忽而直起身大步朝前走去。
“殿下——”
“孤无恙。”
容濯声音透出沉痛的喑哑,仿佛尖刀割过,每个字都在痛:“靳逐,孤不想再让她等了。”
他现在就想见到她。
疯狂地想-
塞外入暮后很冷。
灼玉指尖止不住地发抖。
并非因为天凉,是因今日黄昏时偶然间听到的事。
阿耆尼闲来无事传她去闲聊,同她道歉,称先前是他太鲁莽,让她原谅他的冒犯,还让她放心,往后他会看在阿姊份上尊她为贵客。
虚情假意谈到半途,他安排在大昭边塞的探子归来。
仗着灼玉不会匈奴语,阿耆尼并未刻意压声,当场告诉容凌:“昭太子当真带兵朝高柳塞来了!”
容凌对此讶异,问阿耆尼:“左贤王意欲如何?”
阿耆尼放肆地撂下妄言。
“不是说大昭戍边将领之中有你的人么?明晚扫清大单于这一障碍之后,我要你联络你们的人,与我里应外合擒拿昭太子。
“届时我要昭太子亲眼看着他的情人在本王的身下讨饶!”
这次容凌未打断阿耆尼放肆的荤话,探究地看向灼玉,她依旧表露得完全不懂匈奴语。
容凌在她这里吃过亏,仍保留戒备,只为了彰显自己的价值,与阿耆尼说高柳塞和雁门的重要将领中有吴国人,但未明说是哪一位。
直至回到营帐,入帐熄了灯,灼玉才敢露出惧怕。
同时也不敢置信。
容濯竟真的不顾一切来了。
她对天子脾性知晓几分,岂不知这背后要经历多少权衡?何况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左贤王。
灼玉慢慢攥紧身下的羊毛褥。
她不能只等着被救,让她和容濯面临父王阿母的困境。
左贤王暂时不会动她,她得养精蓄锐,尽早从此处逃走,否则按容濯的疯劲,他只怕真要来王庭。
灼玉强迫自己睡下。
深夜睡意朦胧时分,耳畔传来温柔低唤:“阿蓁。”
“阿兄!”
灼玉急切地睁眼。
但帐中空空荡荡,并无阿兄。
她在空寂中逐渐清醒,失落之余亦万分庆幸是一个梦,还好他没来,否则只怕羊入虎口。
可私心难言空落,被绑多日,又一次梦见阿兄,孤独再难压制,从四面八方围住她。
灼玉紧紧环住自己。
她想阿兄了-
夜凉如水,风挟着异族的旷放歌谣,刮遍初春草原。
今日左贤王庭举办一年一度的单于祭祀大会。王庭中篝火熊熊,匈奴军民围着篝火欢歌饮酒。
王帐则安静许多。
汉氏阏氏的大帐中,烛光昏黄,灼玉正给阿姊梳发。
“我以为阿姊真不理我了,原本不抱希望,没想到阿姊和我还是那么默契。”灼玉握着梳子,口中低声地喋喋不休,靳媱则耐心听着。
待她停下,靳媱才无奈道:“你的话还是那么多。”
灼玉也不想这样烦人的,但阿姊和容凌合作之前为了不牵连她而故意假装与她割席,如今阿姊不再需要假装,灼玉好容易能私下和她说回话,是她身在异族地界里得到最奢侈的慰藉,她一息都不舍浪费。
她说起靳逐在军中崭露头角,说晋阳长公主,说阿莺,说吴楚大乱、说容玥被劫……
靳媱仔细听着,仿佛真切陪她走过了完整的四年。
她眼圈不觉发酸。
勉强压下了眼底情绪,靳媱静静看着灼玉,觉察她刻意在回避某些人,和从前一样,靳媱不给她回避的余地,径直问:“你那贵为皇太子的兄长当真强夺了你?”
灼玉被问住,慌乱错开眼。
靳媱如何看不懂?道:“我曾听说昭太子如何光风霁月,谋略过人,不料是个衣冠禽兽!”
灼玉忙说:“我的确曾怨他不顾我意愿。但如今没那么怨了,我知晓他为何会如此偏执。”
靳媱问:“那你喜欢他么?”
灼玉取下发间簪子端详,答非所问:“我有点想他。”
靳媱不给她含糊其辞的机会,又追问:“灼玉,你喜欢他么?”
灼玉只好逼迫自己压制羞耻,把内心彻底摊开来。
“有一点……”
“一点?”
“嗯,或许比一点要多些。”
靳媱轻嗤:“我就说,依你性子怎会半推半就地跟他纠缠?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过错,原谅与否是你的事,灼玉,你只需要记着,永远别把希望都寄托在情爱身上。”
阿姊的语气温柔无奈。
灼玉想到容凌,但她没多问,笃定点头:“我明白的。”
靳媱宽慰颔首,看她仍有纠结,难免不放心:“那为何还犹豫,是皇太子对你不好,担心他日后变心?还是顾及兄妹情。”
灼玉摇摇头:“都不是。
“阿兄对我很好,否则也不会不顾一切地来匈奴。”
前世她的死只是场弄巧成拙的误会,他并非她所误会的那般舍弃了她,因而她早已释怀前世。
她担忧只是因为:“我不确定这一关是否能闯过。”
会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缠绕了灼玉两世的心结。
单茫然也只转瞬,灼玉坚定道:“阿姊放心,我不信命,我要争一争,我要长命百岁。”
靳媱怜惜地揉她脑袋。
时辰不多了,靳媱言归正传:“为今之计,最好是你先逃出去,提醒太子高柳塞将领中有容凌的人。逃出的时机便是他们动手杀单于当日,也就是——今晚。”
随后靳媱与她分析匈奴局势:“阿耆尼不敢明着动单于,是因单于身侧有九位萨满力士护佑,这些巫者在匈奴人心中等同神使,可通神灵之意。若阿耆尼的人当着萨满们的面弑杀单于,登位时必将遭反对,反给右贤王做了嫁衣。哪怕他能买通一两位萨满力士替他杀害单于,过后也还是得面临右贤王等匈奴内部势力的质疑,因而他需要替罪羊。”
不必多说,灼玉就已明白。
她接过话:“容凌的到来对他而言是个好时机。借汉人之手杀大单于最大的利处不是找替罪羊,而是事后他可对大昭发动战争以转移内部矛盾。若胜了,能树立威望,若败了,他也能落得个为替单于报仇而力战、虽败犹荣的名声。”
所以阿耆尼才会轻易被他们姊妹挑唆,下决心对付大单于。
如今局面是她们姊妹、容凌、阿耆尼三方共同促成的,彼此都在将计就计,达成自己目的。
灼玉又道:“阿耆尼还要联合容凌谋取大昭,他不会让容凌来杀人,只能让我们来。”
而她们的目的是通过离间让大单于察觉左贤王的计划。
可眼下最棘手之处就在于,阿耆尼和容凌不信任她们,从未对她们透露计划。他们要让她们在一无所知的境况下杀了单于,担下罪名。
灼玉握住阿姊的手,手心沁出汗,事情虽然照着她计划来走,但这一切太不真实。
靳媱安抚她:“别怕,他们固然不会变蠢,但你却比从前更厉害了。我们自也有我们的优势,今夜宴会上再多当心一些就是了。”
灼玉点头。
她专心给阿姊绾发,将她随身的簪子别在了阿姊的青丝间。
第49章
王帐中。
轻歌曼舞,美酒熏人。
今夜是匈奴人内部的重要日子,内部要员的私宴过后,在大阏氏的提议下,单于又设小宴,在九位萨满力士和几位要员的陪同下,宴请容凌、灼玉以及两位乌孙来客。
阿耆尼身为左贤王,坐在单于的下首,陪着单于同来客们饮酒。
有位匈奴大臣笑道:“灼玉翁主乃汉氏阏氏之妹,你们汉人素有敬酒之礼,今日乃大匈奴佳节,翁主是不是该给大单于敬杯酒呢?”
他们明摆着想借敬酒之礼,变相羞辱大昭,单于只笑不语,摆手道:“就别为难来客了!”
但一些醉酒胆狂的匈奴大臣想削弱汉人威严,跟着起哄不止。
灼玉身侧立着的匈奴侍婢低声用汉话与她翻译,并道:“翁主若不想您的阿姊因为您让单于颜面扫地而为难,最好敬了这一杯酒。”
灼玉敏锐地盯向她:“我如何相信你们,万一酒中有毒呢?”
侍婢是阿耆尼的人,傲慢地劝道:“放心,稍后会让酒童一道试毒的。但若您今夜不敬这一杯酒,今夜您的阿姊回到营帐中或许将面临单于的斥责,您可想好了。”
他们用阿姊威胁她,灼玉只好端起酒壶,先把眼前这关过了。
即便此时她不愿大昭人的尊严被践踏,不卑不亢地端起酒杯,借翁婿关系指代汉匈,回击匈奴人所谓的臣服:“单于是阿姊之婿,大昭之婿,我自当敬姐夫一杯。”
但敬酒前,她要求道:“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我需五人试酒。”
五个奴隶上前试酒,皆是无事,此时酒壶只剩两杯的量,灼玉记得容濯曾说过有一种特制的酒壶,内置机关,每当倒出大半壶之后,毒液才会从外胆流出,最后倒出的一杯才最危险。
虽说阿耆尼不见得会在酒里下毒,但她不能掉以轻心。
灼玉倒了两杯酒,先倒的一杯暂搁,端着后倒的那杯来到左贤王跟前,瞎编道:“大单于是匈奴国至高无上之领袖。但我故乡有个习俗,第一杯酒需敬东道主,第二杯酒才敬最最尊贵之人。我被挟持来此,左贤王身为东道主庇护了我,不让我被吴国与朝廷的纷争波及,我实在感激之至。”
她端着酒缓步来到阿耆尼跟前,姿态温顺地沉腰半蹲:“蒙王爷照拂,请受我一敬。”
这女人竟敢反将他一军!
阿耆尼胡子翘了翘,迟迟没有端起酒杯,只盯着她。
灼玉更为恭顺地催酒,不解地问道:“王爷是不愿饮这杯酒么?”
不饮岂不坐实心虚?
阿耆尼沉沉地从鼻尖哼出一口气,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灼玉扬了扬空空的酒杯。随即仰头大笑:“翁主倾城美人,美人所敬之酒,果真比旁人敬的好喝!爽快!”
看来酒中无毒,或许阿耆尼打算从别处下手,她还不能掉以轻心,灼玉再给单于敬酒,又说了些不会损及大昭国威漂亮话,这关总算过了。
但刚要转身回到座上,身后众人忽然惊恐大叫。
“大单于晕倒了!”
“酒有毒!”
“快!抓住那汉人女子!定是她敬的酒出了问题!”
其中一萨满力士大步上前,要抓住了灼玉,灼玉高声制止他:“适才你们的人验过,酒中并无毒!”
阿姊起身,用匈奴语同众人转述了她的话。并道:“定是有人要陷害吾妹,诸位稍安勿躁,应先速请萨满巫医为单于诊治!”
匈奴大臣们虽对她们姊妹无比戒备,但也知大单于安危比什么都重要,速速请萨满上前医治。
左贤王则命人将她和阿姊押下,为彰显自己公正清白,连他的客人容凌也一并押下去-
三人被押至一处营帐中。
阿耆尼本想派亲卫保护容凌并监视灼玉和阿姊,但一位萨满来了:“这几个汉人涉嫌毒害单于,应由大单于的亲兵来看守!”
“那是自然,但本王想审问他们几句话!”阿耆尼未坚持。
萨满离开后,阿耆尼对这灼玉痞气地笑了笑:“美人果真是聪慧,更叫本王喜欢了!”
他得意道:“可美人却忘了本王并不需要你杀人,只用你来担责!所以本王备下的那壶酒是药酒,没毒!本王虽受九大萨满制约,但收买其中一位萨满力士却不难。毒是让那位萨满提早在单于吃食中下的,会被你端的药酒激发,大单于撑不过今晚了!”
见灼玉茫然又戒备地蹙眉,阿耆尼遗憾她听不懂匈奴语,不能分享他的得意。他朗笑道:“虽说你与你阿姊暗中挑拨我与吴国公子,还不配合本王。但至少帮本王担了责。大单于死后,我必将放吴国公子和你阿姊双宿双飞,当然,也不会亏待小美人儿你!”
他拈起灼玉的青丝沉迷地在鼻尖轻嗅,随后扬长而去。
“吴国公子,方才的话你可别忘代本王转述啊!”
帐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容凌没有转述阿耆尼的话,淡声道:“翁主若是听得懂的话,想必也不用我转述了吧。听不懂也无妨,有时候不懂是好事。”
灼玉只冷冷地看着他。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反正我已是替罪羊了。”
靳媱比她平静许多,转向容凌质问:“你不信任我?为何要联合阿耆尼瞒着我,借灼玉行事。”
容凌紧盯着靳媱眼睛:“这重要么?你自称想联合我报复大单于,如今我们的目的已达成不是么?”
他一字一句道:“阿媱,无论之前你是否真心,我都不在乎,但自现在起,你只能真心待我。”
靳媱略带怒意,问他:“可灼玉呢?她是我妹妹!”
容凌看了她身侧的灼玉一眼:“你放心,在诱捕容濯、战胜大昭之前,阿耆尼也不会舍得动她。过后,我亦可以用更大的利益让他放过翁主,阿耆尼贪婪且理智,不会拒绝的。”
灼玉越过阿姊,愤然上前:“你要对我阿兄做什么——”
靳媱按住她:“灼玉,你自己的安危难道不如那位强夺你的兄长重要么?别让我白白养你一场。”
她没再多说,同容凌道:“阿凌,你最好信守承诺,否则你知道我性子会做出什么。”
见他们姊妹因为容濯的安危而不睦,容凌心中忌惮稍散三分,但也只是三分,他拍了拍靳媱肩头:“她是你家人,我不会动她。”
靳媱被他安抚了。
灼玉错愕看着他们,似乎想质问靳媱,对上容凌冷厉威胁的目光,她选择噤声,无奈接受了阿姊和容凌的事,但仍倔强咕哝:“容濯不会来的,即便他来了,他身边有众多将士,高柳塞的都尉还是我父王旧部,怎会轻易让太子被你们擒拿,长公子收手吧,你这么厉害,即便隐姓埋名也能干出一番事业,为何非要去争这个天下呢?”
面对她的劝阻,容凌并未愠怒,只道:“谁都有执念。”
他傲然扬眉:“何况翁主怎知容濯身边将领就一定忠心呢?谁都有可能变节,即便是你父王的旧部。”
灼玉捕捉着他傲然讥讽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垂眸-
单于并未当场毙命。
王帐中,阿耆尼守在单于榻前,俨然一个孝子贤弟。
因要借助灼玉端上的药酒激发毒性,他收买的萨满给单于下毒时并不敢用猛量,因而需等几个时辰。
想到即将到手的大权,阿耆尼志得意满,热血沸腾。
候了半个时辰,大单于醒来了,九大萨满之首却是神色凝重:“诸位,大单于想留左贤王和大阏氏单独谈话,请诸位先避一避。”
看来大单于中毒至深,竟要交待后事了。众臣纷纷出去,阿耆尼随母亲到了帐中,他那位大兄亦是继父躺在帐中奄奄一息地看他。但他说出的却不是继承事宜:“是你,是你对不对?”
阿耆尼面色微变。
大兄声音很低,只有他能听清,但若萨满们走得近一些,将也会听到。不管大兄是如何猜到的,这都不重要,阿耆尼示意母亲支走其余在场的八位萨满,只留下忠于他的那一位,同时大步到榻边握住大兄的手,用他粗犷的声音遮掩大单于虚弱的声音:“大兄说什么?阿弟听不清啊。”
他没耐心再装,借着要更近地与兄长说话,凑近威胁道:“都这样了,大兄最好别出声!当初你如何弑杀父汗、霸占大母,今日就如何去死!”
利用身形遮挡,阿耆尼伸手捂住单于的口鼻,高声道:“大兄!别说这样的话,您可以撑下去的,您还要带我大匈奴攻占大昭!当天下之主!弟还年轻,撑不起这个担子啊!”
“唔!”单于被他捂住口鼻却无力挣扎,气得双目欲裂。
看着大兄濒死挣扎,阿耆尼眼中露出疯狂,手上力道大大加重,兴奋得眸中寒光狂颤。
“大兄,务必振作啊!”
他说着悲痛的话语,眼里却溢着猖狂血腥的笑容。可下一瞬,他狰狞的笑容倏然凝固,腰腹传来剧痛,阿耆尼低头一看,一把血淋淋的大刀从他背后贯穿到身前,刀尖不住往下淌血。
砰——
阿耆尼倒在地上。
他的母亲大阏氏面色煞白,冲上去要和大单于搏命,被胡床底下钻出的力士拿下。大单于自榻上坐起,哪有半分虚弱的模样,他望着地上的弟弟摇了摇头:“阿耆尼!你还是太狂妄了些!竟败给了一个女人。”
阿耆尼口中涌出鲜血。
他不敢置信:“为……为什么?”
到底是哪出了错?
他的计划已严密至此,不仅没告知汉氏阏氏,连自个大母都没告知,就是担心这些女人们私下与大兄合谋,从头到尾只有容凌和誓死效忠他的萨满知道,到底哪错了?
但他很快明白了。
那日他邀那位中原翁主前去营帐中闲聊,一个部下上前与他说了一句话:“阿尔泰萨满让我跟您说,明晚的一切准备就绪。”
原是这样,竟是这样!
但已晚了。
阿耆尼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输给一个女人,他挣扎这用尽最后一口气道:“大兄……大昭这块肥肉,得是我们大匈奴的,昭太子已到高柳塞……那位汉室翁主,有大用……”
阿耆尼在悔恨中死去-
另一边。
灼玉和靳媱容凌三人各自沉默,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左贤王要弑杀大单于!”
“左贤王死了!”
容凌他迅速反应,拉过灼玉掐住她脖颈:“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灼玉忙讨扰:“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他们说错了!”
容凌眼中戾气窜升,他们三人都被收了防身之物,但他有身量上的优势,挟持得灼玉喘不过气。
靳媱慌乱上前试图拉住他:“我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别伤害她!你让我做什么都好。”
容凌目光稍缓,但不曾松开:“我可以信你,但绝不信她。”
靳媱却倏然抬手,一道锐利光芒划过容凌眸中。
“靳媱!”
容凌断喝一声,闪身避开。
但因他在挟持灼玉,反而被灼玉反过来拖慢了动作。
噗——
那锐利物什刺了下来。
靳媱手很准,直直刺在容凌肩颈处,灼玉也趁机逃脱,踹了容凌一脚并拉着阿姊往后退。
容凌沉重地闷哼一声,捂住颈侧并用力将那簪子拔出,眼里迅速漫上戾气:“阿媱,你竟天真到以为……区区一根簪子能杀得了人么?”
靳媱不说话只死死盯着他,灼玉捏了捏阿姊的手后退。
容凌踉跄往前几步,气息凌乱,冷冷看着灼玉:“翁主一贯圆滑,但我忘了告知你,高柳塞都尉贾钟——你父王旧部,如今是靳逐的上官,乃我吴国旧人!我已吩咐我的人,若我死在匈奴,就让贾钟杀了靳逐和容濯!”
他转向靳媱,急促道:“阿媱,你替我唤来巫医,今日这一簪……就当我偿还你过去四年的苦。”
靳媱不为所动。
灼玉眼中则闪过恶意的笑,幽幽道:“三、二——”
最后的“一”还未能数出口,容凌心口陡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意,口中喷出一口黑血,高挑的身形如一株被伐倒的巨树重重地倒下。
容凌倒在地上,不敢置信睁大眼,顿时明白过来:“簪上有毒?”
灼玉点头:“对,簪上有见血封喉的剧毒,是我阿兄送给我的及笄礼。怎么样,它很好用吧?”
她的圆滑悉数褪去,只剩冷冷锐意:“容凌,你与吴王自诩聪明,把别人当做棋子,想杀就杀,想弃就弃。你鄙夷情爱,任吴王把我阿姊送走。你利用素樱对你的信任害了她腹中孩子,利用我和容玥来要挟我父兄……你视卑贱之人尤其女子如草芥,可有想过会死于一根女子的发簪?”
见血封喉无药可救且毒性很猛,容凌神思迅速恍惚。
他想自己这一次是要死了。
灼玉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胸中充斥着被强烈的不甘、愤怒,随后是颓丧。激荡情绪充斥,比渗入血肉的毒还让他痛苦千倍!
“为……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输?容凌忽然茫然,躺在地上望着帐顶,他问自己,问死去的父王,更问苍天和命运。
但父王已成游魂,命运从不会回答谁,他自己更回答不了自己。
“没有为什么,若要问不妨问一问多年前的自己。”
清冷的女声打断他,竟一反常态地温柔,来自曾被他抛弃的爱人——亦算是敌人,靳媱蹲下身,像当初二人还要好时那样温柔地拂过他脸颊。
“容凌,别挣扎了,你也该去死了,你可以去死了。”
虽是恶语,听来却像某种超度的经文,因身为困兽而紧绷多日的心弦在一刹之间松懈,霎时不甘、愤怒、不解竟是悉数散去了。
容凌突然觉得解脱。
他像被蛊惑似地看着靳媱:“我……我可以死了?”
他可以死了,可以不必再背负父王的、自己的执念了?
容凌顿时像一个婴孩,涣散目光充满依恋,不移眼地看着靳媱,像是怕她马上要走:“阿媱,阿媱,你……”
靳媱会意接话:“我会忘记后来的你,只记住从前的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大昭还剩哪些人么?”
仅存那点理智也足够容凌判断她的意图,但这不重要,他都快死了,还要算计、戒备什么?
他像是卸下了所有的负累,变得无欲无求,凤眸格外干净,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逐一说出:“廷尉府张坦……高柳塞……贾钟,赵国——”
他停了下来。
最后一丝生机逐渐离眸而去,容凌撑着最后一口气直勾勾地看着靳媱。即便是濒死之时,他也习惯通过交易获得所求,哪怕只是想要一个吻。
靳媱明了,像从前她常对他做的那样俯身在他额上一吻,轻道:“容凌,下辈子就当一个情种吧。”
容凌合眼,嘴里溢出最后一句:“赵国都尉,宁云。”-
容凌彻底地咽了气。
靳媱闭眼,浑身的戒备和力气顷悉数卸下。她冷淡瞥了死去的容凌一眼,再无方才的柔情。
倾倒烛台、烧了大帐,靳媱拉过灼玉:“事不宜迟,快跟我走!”
靳媱称容凌要杀单于为左贤王报仇,已被她们反杀。趁机将灼玉带离大帐,迅速给她套了件胡人的衣服,并召来一个匈奴少年。
“这是应奴,是我的人,他极其熟悉这一带,会带着你离开!”
是她,不是她们。
灼玉急切拉住她:“阿姊,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
靳媱利落交代一切:“我帮了单于,单于如今也信任我,不会对我如何,且今匈奴内乱,他轻易不会发动大战,但会派人南下掳掠。阿耆尼已知晓高柳塞有容凌的人,他即便是死了也会告知单于报复你们!所以灼玉,你得先赶回去,告诉皇太子哪些是容凌的人,避免匈奴人策反他们。我会对外声称是容凌的旧部趁机掳走你。”
灼玉不住摇头:“可我只想要阿姊……你养大了我,是我的另一个阿母,我的阿母已经被匈奴人害死了,我不想阿姊再——”
靳媱温和安抚:“单于应会为了转移内部矛盾派小拨人马侵扰边境,大昭的将士若能打败他们,将可一雪前耻。和谈时,我还可以见到你,若是擒得大将,说不定还可换我。”
“阿蓁乖,听话!否则我再不认你!”她用力将灼玉推开,冷声吩咐少年带走灼玉,随后头也不回地没入夜色中回到了大帐中。
灼玉狠心屏住泪,在少年的相护下,决然转身朝反方向去。
那少年很熟悉附近,趁乱带灼玉从一处窄道摸出,避开巡逻卫兵,自王庭逃出。少年召来早备好的马匹,带着灼玉冲入夜色中!
塞外的夜很凉。
马儿疾驰,风声猎猎。
灼玉面上濡湿了一片,风吹干眼泪,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弄湿满面,但她目光坚定,死死盯着前方,心里反复念着那两个字。
阿姊,阿姊。
她定要安然无恙地赶回去报信,一定会再次带阿姊回家的-
塞北夜色茫茫,疾驰马上时风声听来如鬼哭狼嚎。
尽管灼玉曾特地了解关于匈奴的一切,然而真正走上此路,才知路途艰险。自王庭惊险逃出,少年带灼玉混入商队,穿过匈奴人口中的“亡魂漠”,半途遇了狂风卷沙,二人险些被埋。
撑过亡魂漠,东进阴山,入天刃峡,经过悬羊木哨塔时险被哨兵察觉,好在有阿姊安排的少年周旋,灼玉也会些匈奴语佐以伪装。
天刃峡后,还有野狐岭。狭窄山道贴着崖壁盘旋,下方黑水涧怒吼,他们犹如崖上岩羊,稍不慎就会坠入黑水涧摔得粉身碎骨。
人在天险面前何其渺小。
脚下已然无力,灼玉几度要站不稳,更不敢往下瞧。
这一路上,她不断想起阿姊。一个仆婢出身的女子,一朝穿上从未穿过的华服,冠以公主尊名,却被故乡的兵马护送着走上不归路,随昭军经过此荒凉崖道时,阿姊又该如何茫然?
阿姊,阿姊。灼玉捂住心口,压住令人窒息的闷痛。
“公主不舒服么?”
匈奴少年用胡语问她,他不知翁主公主的区别,一律称公主。
灼玉缓了缓:“多谢,我很好。”
少年点点头,忽道:“这条路,汉氏阏氏也走过。”
他回忆起来:“几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去给汉人当向导引路,见到了被送去王庭的汉氏阏氏,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的侍女害怕匈奴人,知道再也回不了中原,更不想被匈奴人嘲笑汉使懦弱,经过此处时假装不慎坠崖好自尽。当时我就在旁边,阏氏死死盯着崖下,竟朝悬崖迈了一步。
“我以为她也撑不住了,但我没制止,也没提醒其余人。这样美丽无辜的女子,入了王庭定会被他们欺凌,更一辈子回不了家,不会比死更好。”
不必少年再说,灼玉也能猜到后续,但她郑重聆听着。
“阏氏只看了两眼,忽地扭过头后退,双手攥着拳,不住念叨着一句话,我不懂汉话,很久以后再问阏氏,才知道那句话意思——
“我不会去死,永远不会。”
短短几字道尽阿姊的倔强和不易,灼玉似遭一击,连日奔波她已流不出泪,只朝下方望了眼。
黑水涧翻涌,似恶龙怒吼,只看一眼便会腿软。
可一想到阿姊的这句话,她胸中就涌出不屈。是对战乱的厌恶,对被无德上位者肆意当作棋子摆弄的怨恨,更是对所谓命运的不屑。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就该接受所谓的命运,世上哪有注定的命运?不过是恶人用于诱哄受欺压者乖乖承受盘剥、是弱者用于逃避的说辞!
灼玉攥紧了手心。
阿姊说得对,她不怕死,她可以死,但她不会去死。
永远不会。
凭着这股劲,灼玉一路不曾拖后腿,跟着身强体健的少年逃至滦河初源,数日后他们逼近汉地,但也将面临比黑水涧更大的危机。
此处有匈奴的兵马驻守。
他们挑隐蔽之处走,可还是碰上一个巡逻的匈奴哨兵,那是个身形高大之人,皮肤黝黑,杀气凌人,直直骑马朝他们二人来。
“什么人!?”
他用匈奴语喝住了二人。
灼玉稳住心神,随着少年用匈奴语应道:“我们是王庭派去当城的商人,跟商队走散了。”
当城虽是大昭地界,但胡汉势力混杂,匈奴人在当地培植了不少胡商。少年早已备好王庭所给信物,往常是可以畅通无阻的。
但这名兵士一听王*庭便狐疑地朝他们来,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架势,他紧紧盯着灼玉:“抬头!”
灼玉抬头,随后愣住。
来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欣喜跳起:“阿兄!阿兄!”-
高大青年讶异,随后不悦地皱眉按住她额头:“都说了叫义兄!”
他往灼玉身侧望去,虽未说话但眼中的失落显而易见,知道他在期待什么,灼玉顿时热泪盈眶,兄妹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对阿姊的关切,但都极力克制住。
匈奴少年见她的人来接应,忙道:“我得加紧回去报信,出来得太久,他们怕要怀疑阏氏了!”
灼玉也想阿姊身边多个可信之人,忙送少年离开。
不及叙旧,她忙拉过义兄:“左贤王和容凌死了,左贤王庭正是大乱,单于应当不会发动大战,但他已知晓容濯来高柳塞的事,高柳塞都尉是吴国旧人,阿姊让我回来报信!”
“贾钟?!”
靳逐也不敢置信。
但阿姊的话他素来不会置疑,速拉灼玉上马:“殿下那个疯子已经来了当城,我们得快走!”
二人策马飞奔,半途却遇到一个匈奴散兵,因靳逐的部下亦无既认识灼玉又会胡语的,此番靳逐是孤身前来刺探,他身边没帮手,被那匈奴人占了先机,他一箭射中了他们的马。
幸而靳逐反应快,迅速捞住灼玉并降服那匈奴兵士。
但他们面临了新的困境。
唯一的坐骑没了,灼玉还在坠马时不慎崴着脚,若靠走回当城,恐怕要走两日一夜都不够。
而靳逐俘获的匈奴士兵招供称王庭正南下发兵!
或许已有单于的亲信持容凌的信物快马加鞭赶往贾钟那。而容濯和靳逐的部将们还因贾钟多次抵御匈奴有功又是父王的旧部而对他深信不疑!
贾钟若反,不止容濯,大昭千万军民也将被卷入战乱中。
这一刻,灼玉理解了阿娘。
也明白了阿姊。
他们等不了多久。
大昭边塞的将士也等不了。
不远处有个因汉匈战乱而荒败的村落,灼玉果断拉住靳逐:“靳逐,你给我记好了!廷尉府张坦、高柳塞贾钟、赵国都尉宁云!这三人身居要职,都是容凌旧部,单于必派人策反,高柳塞首当其冲,你得先回去报信!”
靳逐用力拉住她:“你干什么?你也想学阿姊么?!”
他罕见地有了兄长的威严,执着于带她回去:“阿姊偏心你,若知我弃你而去定不原谅我!我暂时救不了阿姊,但不能连你也救不了!”
灼玉冷静道:“荒村中多的是躲藏之处,我只要躲好了,即便有匈奴兵过来亦不能发觉我!我不会有事。你想让阿姊和千万兵士的辛劳白费么?还是你瞧不起我本事?!”
她冷声喝道:“走!”
如此凌厉果决,与阿姊简直如出一辙。“你们两个多事的女人,为何不能再自私一点?!”
靳逐红着眼圈背起灼玉,寻了荒村中一处相对隐蔽的破屋,把她藏在柴禾堆里,恶狠狠道:“老实等着!”
灼玉压下动荡心绪,仰起脸对他嘿嘿一笑:“好。”
靳逐大步离开,走到院门边回头看了眼,蓦地想起很多年前拉着他衣袖,追在他身后跑的小哭包。
转眼妹妹已长大,长成阿姊那般坚定果敢的女郎。
他也该更成熟了-
当城。
夜幕降临,城中胡商所开酒肆笙歌艳舞,酒肆中一处僻静的厢房中,容濯和衣而卧,皂靴未褪。
他与靳逐带精锐暗中来到当城,出于谨慎,选了皇太子最不可能出现的酒肆栖身,另派了个身形与他相似的人伪装太子率军驻于城外。身手最好的缙云缙武早被他派去弹汗山探查,前日缙云急急传信,称左贤王庭似有异动,且派人南下搜寻几个逃奴。
他们直觉是灼玉,靳逐伪装匈奴人前去滦河探听。
靳逐是灼玉义兄,绝对可信。但容濯心中依旧难定,遗憾自己生来体弱,不能如容铎那般习武带兵,既要小心确保自己身为储君不被挟持,又无法亲去接应她,唯有在此干等。
短暂小憩片刻,闭眼尽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咚、咚!
门外叩门之声粗狂。
“开门,酒、酒……小二,要三壶上好的马奶酒。”
抱剑守在门边的祝安猛地睁眼,但容濯已先他一步大步上前开了门,把门外的醉汉拉入厢房中。
“如何?”
“灼、灼玉让我送信!”
靳逐一路疾跑,夺了匈奴兵士马匹,冲破重重阻碍。狼狈得像个流浪汉,气息未平复,他将已刻入脑海中的话一字不漏道出。
容濯盯着他,清越声音沙哑得厉害:“阿蓁呢?”
靳逐噎了下,声音蓦地低沉而艰涩:“她崴了脚,担心延误军情,躲在百里外的荒村里,让我先回来传信!她还特地叫我给你带了话!”
容濯舒了口气,如濒死之人抓住一线光,拿起配剑往外走:“有什么话她该亲自与我说。”
他不想从靳逐口中听到她怀着必死之心无奈托人转述的遗言。
靳逐见他如此,心想灼玉那日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
他急道:“她让殿下冷静务必!揪出判将、应对匈奴人!说若您因为她一人不顾大局,别说上辈子,她这辈子、下辈子她也不会再原谅你!”
说完这句,靳逐以更急切的语气道:“我回来一路上掳了个匈奴士兵,他说单于派一万兵马正暗中往当城来!已然逼近滦河。”
容濯步伐顿止。
“上辈子、这辈子……”这话中的深意,只有他和灼玉才明白。
妹妹与他一向最默契,也最知道如何能拿捏他。
容濯仰面闭上眼,近乎认栽地低笑,笑中有痛惜,亦有无奈,压下堆积多日的汹涌情绪,他掀起眼帘,素来沉静的眸中荡着灼灼锋芒。
“我会冷静。”
他望着窗外,仿佛望着同一片天际,便可离她近些:“孤不想负她,亦不可负家国,但若孤有两全之策,靳逐,你敢随孤赌一把么?”
靳逐目露锐芒,躬身抱拳。
“末将敢!”-
荒村杳无人烟,寂静若阴曹地府,靳逐选的这破屋炕床下有暗格,应是百姓为躲避战乱而挖的。
灼玉拖着崴掉的腿,单脚跳着从外抱来一堆柴禾木板作为掩护。灶房里有口大水缸,积满屋顶漏下的雨水,她用破碗盛了一碗水,此后蜷在用柴禾遮掩住的暗格角落里,守着几块干粮、一碗雨水熬了两日。
很快又熬过了一日。
夜晚,灼玉就着雨水嚼着硬邦邦的肉干,仿佛回到重生的第一夜,那夜她吃着素樱给的冷饼,对容濯薄情的怨怼,对命运作弄的不甘,恨恨想着她定会再吃上山珍海味。
如今再一次离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躲在陋室里苟活。
灼玉却异常地平和。
她依旧喜欢富贵,依旧怕死,但若让她为了心中所求吃糠咽菜,甚至冒性命之忧,她亦不惧怕。
咚!
外头忽有人粗暴踹门,粗犷人声由远及近,直往这来。
灼玉顿时屏息凝神,紧紧地蜷缩在角落里。脑中飞速回忆着她是否不慎在外头露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她很笃定,没有。
“累死了!”
几道沉重脚步声伴着粗犷声音而来,应是几个身高体壮的汉子,口中操着极熟稔地道的匈奴语。
灼玉上方传来重物倒在榻上的声音,应是其中一人在破床上躺了下来,她倏然攥紧簪子。
那人躺着,没一会竟睡着了,想来不是来搜人。
灼玉略微松懈了几分。
另两人则坐在榻边,边吃东西边说话:“你说,大昭皇太子当真来了边境?就为个女人?”
“要不是真的,左谷蠡王怎会赶着带他们的人急忙赶去呢?”
“那也是。”那人撕咬着食物,话语含糊,“左谷蠡王在王庭很有威望,铁定是下一个左贤王!但他可是左贤王的人呐,左贤王联合外人毒害大单于,大单于怎会不恨?要不这回咋不让左谷蠡王出马,反而派了咱们的左大将来擒昭太子,不就是想让左大将立功,让他压过左谷蠡王当左贤王嘛!”
另一个人接话:“所以左谷蠡王才急哄哄赶去,还弄了个汉人女子假装那位翁主。他跟着左贤王,定知道吴国公子在大昭有哪些人,只要联络上那个大昭将领,别说什么皇太子,昭天子来了都得被擒住!”
吃东西的那人哼哼了两声:“大人物争斗,小羊跟着忙!”
吃饱喝足,他们倒下呼呼大睡,凌晨时被人匆匆叫走:“快!快!昭太子的兵马被左谷蠡王引到滦河来了,已经打上了!左大将让我们快些去,别被左谷蠡王给抢了!”
几人骂咧咧地离开。
灼玉藏在暗格中惊魂未定,起初恼怒,然而冷静算了算时日,若义兄能及时赶回去,容濯说不准已得了信。
会不会他只是以身为饵?
这般想便更气了。
这个疯子!
忧心忡忡、战战兢兢又躲了一日,隔日黎明,兵马声再一次靠近这小小荒村,伴着猎犬吠声。
听着是匈奴牧民常用的牧羊犬,嗅觉灵敏,常被兵士用于搜人。
很不巧,灼玉正在水缸旁打水,猎犬吠声越来越近,她的脚未好,根本来不及回暗格中躲避!就算回到暗格也会被猎犬察觉。灼玉一咬牙,爬入水缸中用破旧盖子将缸盖上,并扯来破布覆在水上又遮了一层。
水缸极大,足容两个成人半蹲,缸里生了水草浮萍,又有破布挡着,水下幽暗一片,灼玉纹丝不动地屏息蹲坐水下,犹如回到前世的江底。
少时她水性极好,重生后一度惧水,但如今躲入水下,她竟半点不怕,更能如少时长久憋气。
这才惊觉,前世的阴霾和余痛不知何时已然淡去。
此刻与其说像前世死之前被仇刃拖入水下时,其实更像被王寅按入水缸那日。那是四年前的四月初四。
是她重生的那日。
外头猎犬狂吠,马蹄笃笃,甚至伴有刀剑声,而灼玉躲在水缸中,握着阿兄给的簪子,簪中尚有毒物,可殊死一搏,也可玉石俱焚。分明已是危急关头,她却半点不慌乱悲戚。
她想,若来的是匈奴人,若她这一世还是结束在水里……等下了黄泉,定要和阎王爷吵一架!
阎王若是想安生度日,最好、最好保她长命百岁!
猎犬停在门外狂吠。
门被一下踹开。
灼玉立时屏住气息,攥紧手中簪子,眼中露出犀利锋锐的寒芒。
然而——
“灼灼,阿蓁!”
喑哑的嗓音让她起初没听清是谁,直到那人急切的脚步声和呼唤穿彻在小院各处,很快来到灶房处。
哗啦!
灼玉扔了簪,双手顶起水缸盖子,哗一下自水缸中站起。
她倏然僵住。
容濯长身玉立,身上玄甲凌厉,手中宝剑滴血,白皙面容溅了三两滴血,周身肃杀,眉眼却温润如玉。
他停了下来,在她几步远处。
视线定在她面上,他仿佛想说话,但说不出。唯双眸中暗芒摇颤,似噙着千年万载的情愫。
这是恢复前世记忆后初次见面,灼玉一时竟觉陌生。
好像他们已许多年没见了。
她双臂高举着一块破旧硕大的水缸盖子顶在脑袋顶,维持着这个滑稽的姿态站着,呆呆地、定定地望着来人,唇瓣缓缓嗡动,舌尖辗转过前世今生好几个称谓,但都不大对。
阿兄?好怪。
殿下,又似乎太过客套了。
夫、夫君?
这个莫名其妙的称谓从脑子里蹦出来,灼玉像被一支箭射中,羞耻得无地自容,哗一下蹲回水中。
而她顶在脑袋上的水缸盖子也哐当一下落回了原处。
她将自个盖回了水缸里。
因还半蹲着,未彻底躲入水中,灼玉清楚听到头顶有一声无奈的低笑,噙着明显的苦涩。
灼玉怔了怔,随后头顶再度一亮,立在水缸边的玄甲青年揭开了盖子,俯下身,手臂穿过她腋下,像捞起小孩子那般,将她整个捞起站起。
知道她脚崴了不便站立,他稳稳地托着她的身子。
容濯目光带着急切的关怀,仔细查看她身上,确认没有其余伤处之后,紧绷的身形才松了几分,但搀扶着她的双手却收紧了,像怕她飞走。
他目光重新落回她的面上,逐寸逐厘地描摹她眉眼。
好难堪……
灼玉无端生怯,盘算着怎么开口才能缓解此刻的尴尬。
最终她艰难迸出一个字。
“早……”
逃亡多日,她嗓音哑涩,却是容濯听到最动听的声音。
容濯微微一怔,清濯眸光中倏然湿润,眼圈迅速变得通红,薄唇的嘴角含着淡淡的笑。
他亦哑声应道:“早。”
随后猛然收了手,将她用力揉入怀中,力度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