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飞出之际,容濯强硬力度稍松:“阿蓁,我们射中了。”
但妹妹已彻底清醒过来。
“容顷!”
她来不及管猎物,在她和容濯射箭的功夫,容顷看了他们一瞬便调转马头离开,灼玉顾不得身后的容濯是何反应。牵过马欲去追。
“阿蓁!”
几乎下意识地,容濯上前两步欲抓住她,但她只顾着去追容顷,甚至不回头看他一眼,利落地上马离去,只有拂动的青丝从他的指间掠过。
妹妹去追容顷了。
用兄妹情做诱饵,也没能迷惑她太久,容濯紧握着那只手上残存的余温,凝着她远去之处-
“容顷!”
灼玉没想到容顷这厮看着斯文可欺,骑术却颇好,她的骑术不差,可铆足了劲都追不上容顷的马。
其实他们早就约好各取所需,她大可事后再解释。
可她清楚容顷对她有情,既已是他的未婚妻子,占了亲事带给她的安稳,自也理应顾及容顷的感受。
“等等我!”
身后的呼唤让容顷握紧缰绳的手停顿住,心中却很乱。
他不该如此的,分明已与她约定好暂且各取所需。且在她心中,她的兄长并非别的男子,因而不必疏远。
可在容顷的心中容濯已属于别的男子,亲兄妹尚会悖伦。
何况他们不是?
赵阶所说的“卓卓”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但谁能保证这三年里,容濯不会爱上另一个“灼灼”?
这个念头一起,容顷眼前浮现出适才的那一幕,灼玉专注于远方的猎物,而容濯却始终看着她,眼中噙着罕见的柔情,眼中只有她一人。
容濯当真不曾发现他就在不远处?还是故作不知。
若他早已发觉,便是有意圈着灼玉宣誓占有,有意让他看到他们兄妹即便未婚夫婿也无可比拟的亲近。
若不曾发现,说明他因灼玉乱了心,以至于忘了戒备。
无论哪种可能,都是容顷难以介怀的,他自以为他可凭耐心与宽容等着她对他动情,不料竟连他兄长都要嫉妒。容顷不想以这副姿态面对灼玉,朝身后的女郎扬声道:“我无碍,只是有些要事,你先回吧!”
灼玉眼睁睁看着他远去,只得调转马头打算去前方人多处等着。
在林子外等了会,偶遇一相熟的女郎,对方讶道:“翁主怎会在此?方才太子殿下来寻翁主,但守在此处的羽林卫说看到您在前方湖边与钱女郎和庄女郎游湖泛舟呢。”
灼玉忙追问:“说我和谁游湖?”
对方道:“翁主跟庄女郎走得近,自是钱女郎和庄女郎啊。”
灼玉眉心凝肃,定是长公主的人借这她把容濯引去!
她忙抄近路赶去-
另一边。
容濯独自立在林中许久,策马出了密林,朝着灼玉追去的方向觅去。本不想再介入,终究放不下心。
容顷秉性纯良,但他自小被吴王和王后捧在掌心,更有长兄容凌和长姐广陵翁主庇护,一切顺风顺水,恐怕唯一的挫折便是与灼玉落入贼窝,但即便那次也促成了他们结缘。
越这般一切顺遂之人,遇到不如意之事越无法接受。
他必须确保容顷不会因为情绪波动而丢下妹妹一个人。
即便追上后会再次见证他们郎情妾意,容濯也还是得追上。
“殿下?”
中途偶遇赵阶从一侧小径策马赶来,看到容濯十分诧异:“殿下怎在此处?适才碰到张女郎,她在前头遇到了翁主匆匆骑马去湖畔,说是有急事要去寻殿下,我以为殿下在湖畔呢!”
容濯眉心一凛,迅速调转马头抄近道往他所说的湖畔去。
岸边有处可供赏景喂鱼的水上栈道,亦是游湖泛舟的必经之地,容濯刚到栈道尽头,就听靠岸的船上迸出急呼:“翁主落水了!快救人!”
容濯大步上前,刚划出栈桥的船只上,钱灵和庄漪正心急如焚地唤侍从救人,他心一沉,推开守在岸边束手无策的众人跃入水中。
初秋的湖水微凉,他在冰凉的水下焦急地搜寻着妹妹的踪迹,脑中反复浮现已深入骨髓的那个梦境。
梦境中的另一个他与此刻一样,焦急地在水中搜寻。
水下幽暗一片,像不见天日的地狱,即便容濯能来去自如,也依旧感受到绝望如湖水在迫近。
焦急的内心迸出一个念头。
她曾经也这样绝望么?
这个念头似一记钟声,容濯心头一震,他在水波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梦里梦外的两个人彻底重叠了,两个声音也在心中重叠。
他要失去她了。
——来自前世的他。
他又要失去她了。
——来自此时此刻的他。
水中的身影已绵软无力,似乎正被抽走生机,容濯心中似被刺穿,不顾一切,疯一般游向她。
他的手刚触碰到她在水底翻飞的裙摆,她已被另一人抱了去-
“公子顷带着翁主上来了!”
“殿下也上来了!”
“太医!快叫太医来!”
四下乱作一团,见容顷抱着灼玉翁主出水,太子也随后出了水,众人俱松口气,忙划船接应。好在为保此次狩猎万无一失,宫里在众人常去之处安排太医,船上就有一位。
太医着急忙慌地赶来。
其余人则手忙脚乱地接应容濯也上船,紧张地蜂拥而上:“殿下身子湿透了,随奴去更衣吧!”
容濯浑然未察觉到旁人,径直朝前方去:“阿蓁!”
众人忙退避让路,他看到了躺在容顷怀中昏迷不醒的妹妹。
她浑身湿透,明媚的面容呈现出毫无生机的惨白,总是朝他挑衅使眼色的秀目亦紧紧闭上。
这一幕和缠绕了他三年的梦境重叠,霎时梦中女郎有了模样。
灼灼。
汹涌的记忆挣破了两世的阻碍,如潮水奔涌来。她是他最疼爱的的妹妹,也是前世他的妻子。
容濯颀长身形猛然一晃,他俯下身,微颤的指尖去探她鼻息——就如前世那样。被水泡过的指尖冰凉迟钝,感受不到一丝半缕触觉。
太医一边给妹妹挤出灌入胸腔的湖水,一面与他复命,可容濯只能看到太医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都听不顷,他仿佛被隔绝开来,成了游离于世的魂魄,这般失去知觉的感觉很熟悉,前世他失去她的那日也是如此。
那时他浑身上下都被冷意侵蚀,茫茫然地贴着怀中妻子冰凉的额头,试图从她身上感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生机和暖意,但是没有。
她身上的生机在消失。
心里的声音又在说话——他才刚记起她,就又要失去。
“灼灼……”
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随着更多记忆破闸而出,席卷了容濯。他什么触觉都失去了,甚至感觉不到旁人的存在,周遭只有茫茫水波和她。
“殿下?”
离容濯最近的容顷先察觉他的不对劲,太医分明说了翁主是因恐惧才骤然昏迷,也并未吸入太多湖水,只需排出腹水并静养,可容濯的神色却越发哀痛,甚至于茫然失措。
容顷从未见旁人如此慌乱过,一时竟也怔住了。
“咳、咳……”
在太医施救之下,灼玉身子动了动,吐出了几大股水。太医也松了一口气,起了身:“殿下,公子顷,翁主已无大碍,但仍需休憩。”
容濯这才好似活了过来。
他倾身上前,如对待已有了裂痕随时会碎裂的瓷器,万分温柔郑重地欲把她从容顷怀里接过来。
随后他不顾她和她未婚夫婿愕然的神色,将她用力揉入怀中,动作笃定而用力,但手在触碰到她之后又迅速卸去力气以免伤着她。
妹妹入怀中的瞬间,记忆的豁口越撕越大,彻底拦不住什么,前世今生的记忆疯狂涌现、交错。
而他身在两世的交错点。
“灼灼。”
他不住地唤她。
灼玉茫然抬头看着拥着她的青年,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他是她的谁,看着他清俊如玉的眉眼,她身子突然瑟缩了下,心里溢出了委屈和惶恐。
灼玉无力地推他胸口,慌乱甚至无措说:“不要你……”
容濯遽然一怔。
他是她的兄长,更是近乎母亲的存在,妹妹在他面前从不设防,即便此前她察觉他晦暗的情愫亦不会推开过他,更不会对他说出“不要你”。
心痛因这句话蔓延,钝痛过后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恍然。
他仿佛回到前世的那一日,他的妻子最终从他怀中苏醒过来,因他来晚了而委屈地推开他。
但无妨,她活过来了就好。
她活着就好……
容濯视线一瞬不舍得移开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只要眨眼她便会再次失去生机。在他紧紧的凝视中,灼玉越发无所适从,眸中交织着不安、委屈、恐惧,目光宛若随时会裂成碎玉。
濒临死亡的恐惧萦绕心头,她本能地回避这样汹涌的情绪,回避让她生出这样情绪的人。
她伸出发颤的手伸向离她最近的人,试图逃离容濯。
容濯嘴唇张合,想如往日安抚她,喉间却如灌重铅。
明明清楚她就是他曾经的妻子,面对她的抵触,他却只能用兄妹之情安抚她:“阿蓁,我是阿兄。”
但灼玉根本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远离他,远离他就不会有事。她不顾容濯痛惜的眸光,不顾他用力的怀抱,瑟缩着往旁侧的方向躲,宛若被雨淋湿的雏鸟,挥着手想要赶走容濯。
“走!你走……”
她的手无意识地四处乱伸,抓到了容濯旁边的容顷。
容濯心里一沉。
“翁主。”
容顷从未见她如此无助,心中酸涩又柔软,怜惜之情充斥着胸腔,他无视了容濯,伸手要接过将她。
容濯臂弯收紧,抬眸望向容顷的目光毫不掩饰冷意。
但在他收紧手时,怀里妹妹身子抵触地微颤,容濯心口裂开一道缝,看向容顷时晦暗的目光倏然软下。
他亲手把她送到别人怀里,在才记起她是他妻子时。
容顷不顾容濯的敌意,将灼玉小心接过去,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她:“翁主,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灼玉闭上眼,心里的恐惧和慌乱这才稍稍淡下了。
容顷心情复杂,他无比庆幸他是她的未婚夫,哪怕只是虚名,但能让他名正言顺拥她拥入怀也足以。更无比后悔方才被情绪所控而丢下她,若他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出事。
他朝着一侧的容濯颔首,抱着她至船上厢房里休憩。
容濯无言望着二人背影,容顷身子遮挡住了灼玉,他只能看到一只无力垂落的手,纤细的、脆弱的。
他默然伸出手,在虚空中与她指尖相触,也算执手。
但很快那双壁人的身影没入船舱,只剩容濯的手悬滞在半空,秋风绕过指间,带走妹妹残存在他手上的温度,只余下空旷寂寥的凉意。
侍从看他如此失魂落魄,心里也震惊,谨小慎微地轻唤:“太子殿下?您衣衫尽湿,再不更衣恐怕会着凉,顺道也让太医看看。”
容濯醒转:“不必。”
他兀自往前走,到了舱房钱,侍者出来称灼玉已睡下。
容濯想起妹妹抵触惶恐的模样,手放在门上片刻,又迟疑地落下。
他立在船边任凉风吹拂,船很快靠岸,容顷抱着灼玉上了回寝殿的马车,容濯目送着马车远去。
他克制着不追上那马车,把鸠占鹊巢的容顷拉下。
不能再吓到她了。
容濯双手紧紧攥成拳,清癯身影紧绷,克制着目送他们离开,而后他朝远处策马奔来高大的身影走去。
险些忘了他-
“殿下!”
靳逐翻身下了马,看到皇太子神色冰冷地朝他走来,衣衫尽湿,平素温静自若的神色沉凝堪称沉寂。
他心一紧,连行礼都顾不得:“殿下,灼玉她怎么样了?!”
容濯半垂的睫羽慢慢掀起,沉静目光如幽暗湖底。
看得靳逐不安。
担忧不断往上堆叠,快到顶峰时,他才听容濯道:“吾妹很好。”
靳逐松口气,武将粗心,没细究他的措辞。灼玉没事便好,否则他愧对阿姊嘱托,他朝容濯行礼欲转身往回走,却被容濯叫住了。
“靳逐,你可曾与赵国有仇?”
靳逐高大背影停滞,语带戒备:“殿下为何这样问?”
容濯的声音很平静,但不似往日云淡风轻,似乎带着执念:“不必惶恐,我只是为了阿蓁才会问。”
靳逐的继母穆氏就被薛党牵连,他便以为今日灼玉落水说不定是薛党的人所为,容濯追问只是为了查明。
他把继母穆氏的事详细告知,连同三年前他在定陶与灼玉割席时兄妹二人的对话一并说了。
容濯闻言凝了眉。
他顺着靳逐所言,回想妹妹初寻回时的一切,他忽然生出了一个从前看来离谱,如今却很合理的猜测。
他忽问靳逐:“在回赵宫之前,阿蓁有何异样之处?”
靳逐摇头:“并无异常。且她被安阳侯寻到前的那几日,臣在外替长公子凌办事,在那期间她曾被恶仆王寅夺走了随身的玉佩,这些殿下应当知道,亦可问问翁主与公子顷。”
“问他们?”
一直无甚表情的容濯忽而轻笑,平静中似有苦涩,“有些事,孤无法问她,更加不想问容顷。”
是他多心了。
容濯朝靳逐略一颔首便要离去,方转身似乎又想起什么。
“靳逐,你生父姓周?”
靳逐神色微变,这位皇太子着实古怪,若说方才的种种问题都涉及义妹,那么现在这一问不仅涉及他的私事,还隐约流露出敌意。
靳逐:“殿下何出此言?”
容濯抬眸直视着他,眸光温和,靳逐竟觉如与寒潭对视。
此前关于前世的梦中,灼玉的前夫姓周,因而即便容濯数次觉得妹妹与梦中妻子重叠,却依旧不曾确定。
原是因为前世靳逐行走在外时用的周姓,而非靳姓。
靳逐等得忐忑,稍许,这位斯文有礼的太子眉梢压下去:“若当初灼玉不曾被安阳侯寻到,你是否会为了护她用玉佩伪造她已死假象。”
还是关于灼玉的事情。
靳逐松口气:“会。”
容濯笑了笑,恍然大悟。
原来前世她竟是因为这一个误会才没被安阳侯寻到。
容濯又抬眸直直盯向了靳逐,这回靳逐察觉到了比方才还强烈的敌意,但不是不满,而是一种他说不上的敌意,好像他抢了他的东西。
容濯又问:“若她还在吴国,你可会对她生出情愫?”
靳逐反应了一会才确定自己不曾听错,再压不住高傲的脾气:“殿下您在瞎扯什么?臣是她的义兄!义兄虽非亲兄,但亦算是兄长啊!”
靳逐总算明白容濯的敌意从何而来,定是不知哪一处让他误解了,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让这位操碎心的太子殿下放心,他压下情绪,无比郑重地道:“一日为兄,终生为兄!臣不是禽兽!做不来爱上妹妹的事!”
容濯闻言却没有欣慰和放心,眉心甚至蹙得更紧了。
靳逐看得眼皮直跳。
他没有说错话吧。
容濯却忽地展眉笑了下,适才氤氲着沉郁的眉眼清俊和煦。
“当真不会?
“若是出于万不得已,你会为了保护她而娶了她么?”
他接连问了两个问题,靳逐弄不清他为何这样问,但仍认真道:“会,但不会当真夫妻。臣的心里有人。”
容濯似乎不信。
“是么?”
靳逐要被他逼疯了,实在控制不住,冷着脸道出了实情:“臣恋慕之人,是一道长大的阿姊!”
容濯眼中的锋芒这才稍弱。
说完靳逐低下头。他前脚刚斥责对义妹动情是禽兽之举,后脚承认恋慕阿姊:“臣是禽兽。”
容濯自哂地笑了声。
他何尝不是?
心里虽还是很膈应靳逐前世曾与灼玉互称夫妻,更膈应她前世会答应和靳逐假成婚,这一世却始终不肯答应他,明明都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兄。
容濯本想借靳逐转移注意力、压下疯狂,不料适得其反。
他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广袖下的双臂因用力而蚺起青筋,他克制着不去找她-
夜风猎猎,上林苑高耸的观星台上,凄厉风声如同鬼哭狼嚎,似乎随时能撕碎了时空的阻隔。
容濯登上了观星台最高处。
前世的记忆太多冗杂,千丝万缕缠绕,在船上恢复记忆之时他尚被莫大的割裂感缠绕,仿佛被生生嵌入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魂魄。
而今日见过靳逐之后,这最后一片魂魄最终融入神魂。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头顶星罗棋布的星宿如同舆图上的河流,每颗星子皆有不同的走向,就如同他和她的命运。
一切始于穆氏之死的误会。
他的妹妹遭王美人丢弃,又被与王美人有仇的靳逐救走,成了吴国王宫中的舞姬,又因为靳逐误解之下的保护与赵国的人擦肩而过,再成了义兄名义上的妻子。最终还是因为这一桩误会的旧仇,前世的靳逐因为复仇伤了容铎,由此成为他容濯之敌。
于是靳逐死后,他们二人共同的妹妹,顶着“仇敌遗孀”的身份,被薛相带回赵国,嫁给了另一位兄长。
幼时她被弃在江畔,少时被伪装了溺亡假死之像。兜兜转转,最终她还是消逝在了水中。
今日妹妹被救上之后浑身湿透,苍白的面容浮现在容濯眼前,一并浮现的还有她满溢委屈的话。
“你走……”
这些话似一支羽箭,穿过了前世今生的阻隔,准确扎入容濯心口——是前世的他,亦是今生的他。
他对她墙头草的性情不信任,故而把她的生死交到旁人手中,认为陈媪能照看好她,却不料陈媪虽忠于他,但若灼玉损及了他的利益,陈媪会为了保全他牺牲灼玉。也是他去得晚了,更不曾留意到兵士里会有人私自放箭。
他害死了她。
即便妹妹没有前世记忆,醒后怨他也是他应得的。
容濯的胸腔里有一只手,破开胸腔直捣心口,喉间涌上腥甜。
噗——
他吐出一口鲜血。
稍下方几级玉阶上伫立的卫兵听到轻微的扑通声忙登顶查看,却见地上赫然有一滩血,皇太子薄唇上被血染得殷红,跪在观星台正中,捂着心口痛不欲生,涩声低喃。
“阿蓁。”
“妹妹。”
“灼……灼灼……”
卫兵心一凛:“殿下!快!快传太医,太子殿下吐血了!”
观星台的地砖上镂刻着星盘的图腾,太子吐出的血渗入地上的刻痕中,绘出一副用血描就的星象图。仿佛能倒转时空、有神力的远古图腾。
太子跪在观星台正中,仰面凝视着夜空中的星辰,呢喃那几个名字——灼灼,妹妹,阿蓁。
每一声里都含着刻入骨髓的痛惜,令闻者心痛。
卫兵不由问:“殿下在唤谁?”
容濯仰面对着苍穹释然一笑:“阿蓁,是孤的妹妹。”
而灼灼。
是他前世死去的妻子。
也是他的妹妹-
灼玉睁眼时头顶是青色的纱帐,她一扬手,指间拂过纱帐,柔软的轻纱拂动出轻柔涟漪,她后脊发凉,似被铺天盖地的水团团围住。
灼玉胡乱拂开了青纱帐,赤足下榻。她还很是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害怕一匹青纱帐,更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华丽的大殿空旷得吓人。
祝双听到动静从外进来,见灼玉赤着脚茫然立在大殿中,忙询问:“翁主、翁主,您还好么?”
灼玉寻思着她的称呼。
“翁主?对,我是翁主,我已是翁主,我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谁也带不走我,谁也不行。”
她胡乱说着这些话,惶恐的内心总算有了倚仗。她固执地追问:“我不是舞姬,是赵国翁主,有疼爱我的父王,有几个疼爱我的阿兄,对么?”
祝双茫然点头,寻思她是受惊过度:“是,翁主有父兄疼爱,还有未婚夫婿,谁也不能伤您。”
灼玉这才安心,像一个得到了安抚的孩子搂住祝双,脑袋蹭着她:“我就说,我就说嘛……”
她身份尊贵,有父兄庇护,哪怕怎么可能是会被放弃的那一个?
不过……
灼玉再度茫然了。
为何她的潜意识总觉得自己会被夫君放弃,不该啊。
要越发恍惚,这模样叫祝双不安,连忙要去请太医,灼玉却忽然松开她,恢复了冷静:“我没事了。”
她随后问起容濯。
祝双迟疑了。
莫非真是心有灵犀,昨日翁主落水,入夜,太子殿下在观星台吐血,太医诊治后竟查不出缘由,但太子宫的祝安特地过来吩咐,称不得让翁主知晓此事。祝双斟酌了下:“您被救起来后一直让太子殿下走开。殿下怕惊着您,便没敢来,这会似乎在忙……”
灼玉已然清醒。
听了祝双这话,她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推开了阿兄?”
怎么可能。
只要容濯不像从前那样做出越礼的举动,她怎会让他走开?
灼玉想到个可能。
或许因为她是被推下水的。
彼时她听闻阿兄被引去了湖边,担心他因为她而中计匆匆赶过去,结果上了船却不曾见到阿兄,只见到钱灵、庄漪和几个女郎。
船上人很多,还有众多侍者,在她落水之前,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您要怨,就怨太子吧。”
此前她断定是晋阳长公主,可晋阳长公主目的在于促成儿女姻亲,不必要让人推她下水。
莫非是薛党背后的人?
这是件大事,灼玉起身穿上鞋履跟容濯商议,祝双急忙要拦住她:“翁主,太医说了您受了惊吓还需静养,有什么话派人捎去吧。”
但这些事不能托人转述。
灼玉往外走去,殿外走来一个清俊身影,她顿住步子。
第32章
灼玉大步上前,在看清那清秀眉眼的时刻步履徐徐慢下。
“公子顷。”
“翁主可还好?”
容顷关切地趋步上前,定定看着她。昨日她不清醒时还无措地倚在他怀中,今日就生龙活虎,上次深陷贼窝时她亦比他一个男子还冷静。
或许在她清醒时见过她柔弱一面的人,只有皇太子。
容顷惭愧垂下眸:“昨日回来后我亦仔细反思过,撞见殿下带你射箭射箭时之所以会恼然,并非误会你们兄妹有私情,而恼于自己无能。”
也误会过,但他不愿提,更不愿提醒她。惭愧压过其余情感,他无暇细究容濯的失态越礼。
哪怕容濯当真对这位妹妹有了悖伦的心思,但昨日因为灼玉落水失魂落魄至此,可见他多在意。
这一点容顷自愧不如。
他随后问起他在意的另外一件事:“翁主被带上来时似乎很惧怕殿下,数次拒绝殿下靠近,莫非,翁主的落水是与殿下有关?”
提到落水,灼玉心里的疑团重重,可此时还不便多说。
她沉默思忖着如何措辞。
而殿外,白玉地砖上安静的一道影子亦陷入了沉寂。
过了稍许,灼玉恍若神游道:“我不大记得了,应是落水时想起幼时走丢时的误会,因而在怨阿兄。”
看她似乎很疲倦,容顷不忍再追问,安抚她之后,他很快就离开,走到殿外才想起自己不曾告诉昨夜翁主皇太子骤然吐血昏倒的事。
“对了翁主,太子殿下他——”
然而他嘴唇张了又合,最终却只说:“太子殿下正忙,恐不方便来看翁主,翁主别多想。”
随后他迈出寝殿,却在殿前长廊处看到容濯颀长挺秀的身影。
容顷步子稍顿。
他很少出于私心说谎,多少有些不自在。可翁主年少,又因赵阶的话对容濯待她的兄妹情深信不疑,可容濯大她好几岁,怎会不懂分寸?
容顷并不认为容濯利用兄妹之情接近灼玉的行径比他的谎言高尚。
他坦然与之对视。
容濯发觉了他,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殿中的方向,漆暗眸底一瞬柔和,却又不进去,似乎近乡情怯。
容顷目光在容濯身上稍作停留,却说不上为何陌生。
容濯看了殿中一眼,稍许才转过头,平静地任容顷打量。
自林中拥着妹妹射箭被容顷撞见,故友间就已有了隔阂,但他并不在意,更不想再伪装。
只不过在某一件事上,他们有着共同的默契,彼此对视一瞬,都不曾出言惊动殿中养病的女郎。
容濯无视容顷,转身离去-
因为落水体虚,灼玉白日里多半时候在睡觉,半睡半醒之时听到行宫的宫人在殿外窃窃私语。
“吐血?”
“是啊,听守在观星台附近的兵士说,吐了一大滩血,可太医一查却只说哀痛过甚,并未中毒。”
“哀痛,怎么可能?近日与太子殿下有关的事里就只有翁主落水一桩,可翁主安然无恙,殿下有何事可哀痛过甚的,我看啊,定是为了查出下毒之人而有意隐瞒,背后水深着呢……”
吐血,殿下?
灼玉噌地从榻上起身,裹了披风出去询问:“你说殿下吐血了?”
行宫的宫人不如未央与长乐两宫规矩严苛,一时未能守住嘴,这会儿被主子逮着才知慌乱。
灼玉并不打算为难两个小宫娥,柔声道:“别怕,我只想知道阿兄好不好,你们都告诉我,可好?”
尽管太子下令不得让翁主知晓,可她亲切有加,小宫娥哪狠得下心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灼玉心寸寸下沉。
难怪祝双和容顷提起他时都面露担忧,且欲言又止。小宫娥们虽说他已无恙,但容顷的犹豫让她不由担忧。公子顷为人正直,无故不会说谎。
夜已深。
容濯的寝殿才熄了灯,他才刚歇下却被殿外的动静惊醒。
窗纸上映着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女郎猫着身子,似乎是怕惊扰到他,压低声问祝安:“阿兄可还好?”
祝安低声:“太医说殿下已无恙,翁主不必担心。”
殿外鬼鬼祟祟的身影探头探脑地望了望,道:“他想是已歇下,那我明日再来看一看他吧。”
她说罢就要离开。
此前未免妹妹担忧,容濯吩咐身边人瞒着她,但此刻回想今晨在她殿外听到的话,容濯目光微沉,他端起了茶杯,仰面猛地灌了一大口。
“噗——
“咳、咳、咳咳……”
灼玉刚转身,就听殿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伴着仿佛吐血的声音。
“太子殿下!”
“阿兄!”
灼玉心猛地一惊。
在祝安叩门之前,她已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殿门,冲入殿中,越过了屏风,箭步冲到了容濯榻前。
动作堪称狂野迅猛,容濯虚弱地倚在榻上,修长身形似玉山倾颓,却在门被踹开之际顿住。
当了翁主的她比前世还狂野。
他忽然间近乡情怯。
灼玉急步越过屏风,走到榻前几步远时陡然停步站定。
阿兄只着寝衣,殿中只一盏微灯,月华如霜,为他的身姿染上清冷孤寂,他虚弱地卧着,仰面凝视她。
仿佛很快要破碎的模样叫她心慌,忙确认地上,幸好只是茶渍而不是血迹,灼玉拍拍心口,知礼地背过身去:“阿兄还好么?”
容濯没有回应,他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看,觉得像是昨日才见过,又像是隔了一辈子的重逢。
“阿蓁……”
他克制着不再唤她灼灼。
反常的举止让灼玉担忧,再一次询问也没有得到回应,她只好暂且抛却男女大防转身查看。
殿内昏暗,只看到容濯静静地躺在榻上,似乎晕了过去。
“阿兄?”
她心一慌,连忙伸手去触碰他的鼻息,刚触到了温柔的气息就被他抬手握住了手:“乖,阿兄没死……”
“那你——”
“只是太久没见到你。”
容濯睁开眼。
仗着她看不清,他贪婪的目光一瞬不错地停在灼玉的身上。
女郎背对月光,秋日的夜天凉,她身穿白色披风,白色的她在夜色中似一缕软烟,仿佛随时会消散。
唯一双明眸灼灼。
容濯心口被她眸光灼伤了,总算明白前世他为何会如此唤她,不唤灼玉,不唤阿玉,而是灼灼。
她有双能灼伤人的眼睛。
见他*发怔,她关切地上前俯身查看,容濯终于伸手,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似乎要揉入骨血中。
“灼灼。”
因为这个模糊暧昧的称呼,灼玉下意识想推开他,顾及他吐过血又落下手,手僵硬杵在身侧。
“阿兄,我不是什么灼灼。”
容濯却拥得更紧,好似稍一松她便会化为云烟散尽。他声音喑哑,噙着令人难解的痛惜:“我知道……”
有上次令容顷误解的事当教训,灼玉忙伸手推开他。
然而她才一推,容濯便虚弱地咳了一声,她才想起他吐了血,一时间手杵在身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好道:“阿兄,你可以松开我了。”
容濯似乎很黯然:“从前你最喜欢在我怀里撒娇。”
前世是夫妻的时候,以及今成了兄妹,她都很喜欢黏着他。
他也无比享受她的亲近。
灼玉只能搬出他皇太子的身份:“阿兄,我也已长大了,不能遇事总是依赖兄长。再者,你如今是皇太子,一言一行皆受人瞩目,对赵国、对谁太过例外是储君的大忌。”
都是借口。
容濯轻讽:“我只希望妹妹多依赖我些,亦不在意所谓名声。”
灼玉再劝,他却充耳不闻,不住安抚揉着她的后脑,她仅用一根发带束着的头发散了下。
青丝垂落,容濯想起了前世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每每入夜上榻,她都会散下青丝,那是女子最松散的时刻,只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会有。
他抚着她的头发,忽然感到遗憾:“没事了,阿蓁,已经没事了,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灼玉心里莫名一酸。
阿兄自己都吐了血,竟还满心是她落水时的事。可想而知她落水醒后胡乱说的那些话会多伤人。
感动与内疚交错,她暂且停下劝慰,宽慰道:“阿兄,我很好。昨日都是糊涂话,我不会不理你,你可是我的阿兄啊。”
容濯的后背寸寸地僵滞。
他轻笑了一声,不像是被她哄高兴了,反而颇涩然。
他紧拥着灼玉的双臂略微松了松,而后已更紧的力度拥住她,远远看去,兄妹两人齐齐卧在榻上,似亲密无间的眷侣,这样的亲密让容濯恍若回到前世,他更紧地拥住她,紧到二人的心跳也紧贴,各自跳动的心好似马上要冲出胸腔,进入对方身体里。
容濯因为这样的紧贴得到了满足,喉间发出了喟叹。
灼玉的脑子因此轰然大乱。
这样不留缝隙的贴合实在越了界,她身上不应被阿兄亲近的地方却被他用力揉入了他怀中。他还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的温度温柔而强势地越过她的衣物,裹住她的肌肤。
灼玉推了推容濯,郑重道:“阿兄,这样过了。”
容濯仍未松开她,哑着声音:“别动,阿蓁。再让我抱一会。”
他这叫什么话?
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样的话超出了正常界限。
灼玉皱了眉,前两日才打消的怀疑再度窜升,怕伤着他她更不忍用力推他,只能轻手拍他的胳膊,温和但郑重地提醒他:“阿兄。”
容濯却好似没听出她话里的警告,只兀自道:“嗯,阿兄在。”
灼玉:“……”
她想搬出更严厉的措辞,划清他们的界限,容濯却忽然道:“真好,阿蓁,你终于回来了。”他语气温柔而哀伤地轻哄:“阿兄带你回家……”
灼玉蓦地一怔。
喉间顿时涩然,此前盘旋心中不明不白的委屈被重新勾出来。没来由地,她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不会弃了我,对不对?”
容濯心中一痛,被她这一句话扎入了利刺,妹妹在说的是幼时误以为被他抛弃的阴霾,她只有这一世的记忆,兄妹的遗憾可以弥补。
但前一世的缺憾呢?
无法弥补。
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容濯笃定道:“不会。”
因为这几句话,他的妹妹被勾出了昔日的回忆,一时顾不得男女大防,温热的脸贴在他心口。
私心在黑夜中疯狂滋生。
容濯忘了他是她信任但也多有回避的兄长,忘了她有心仪的郎君,也忘了他皇太子的身份。
直到殿外传来了容顷的身影。
“殿下可歇息了?”
妹妹顿时醒转,虽害怕伤到他而不敢推开,但声音已然清醒理智:“阿兄,你松开我!”
抱得太紧她会不安,容濯只好松开,灼玉刚要走,可他径直把她塞入了床榻里,用被子盖起来。
“别怕,我不会让他误会。”
“……”
灼玉莫名其妙被塞入他的被子里,刚想挣开——她本来就只是来探望他,除去方才被他抱在怀里时因为顾及他的伤不好推开,别处没有见不得人的啊!直接出去不就得了?
但容濯已朝外应道:“进。”
灼玉心如死灰。
容濯坐在榻边,隔着屏风问容顷:“胥之夜半前来,是有要事?”
“有些事。”容顷语气郑重,文雅的步伐趋近,马上要走到屏风前,似有绕过屏风入内的趋势。
灼玉的心一时砰砰乱跳。
她骑虎难下,为了不加大误会,只能往上拉被子。
容濯似乎轻笑了一声,自然地伸手给她把被子往上提,动作熟稔自然,似乎这不是很越礼的事。
他朝外彬彬有礼道:“煦之,止步,孤不大方便。”
容顷便适度地止了步。
不知缘何,他竟从容濯的口吻中品出细微的柔情。
在夜半时分颇暧昧。
容濯素来不近女色,虽斯文有礼但底色散漫淡漠,他宁可相信他对曾是妹妹的灼玉有见不得光的情愫,也不会觉得他会与谁同眠。
想到灼玉,容顷的心中再起褶皱,竟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半缕幽微的淡香,是翁主常用的香。
这太荒谬。
容顷肃容,挥散了不必要的揣测,敛神道:“是前日翁主落水之事,我派人私下去查,并询问了钱女郎,钱女郎说,她本不想游湖,但有一侍者称翁主在船上等着庄女郎,她便与庄女郎去了,可翁主过了会才来,还没说上几句话,侍者过来送点心之时,翁主落了水。臣疑心是有人故意加害。”
灼玉一听是落水的事,忙支撑着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但容濯扶住她后脑把她轻柔地按回被子里,轻道:“乖,别动。”
他声音虽极低,但屏后的容顷含糊听到几分,因为听不清,走近了一步:“殿下说什么?”
灼玉怀疑他是故意的!
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她咬着牙关,细听容顷的话。
容顷道:“我根据钱女郎的话查过那名侍者,但人竟消失了,嫌疑颇大,殿下或许可派人查一查。”
“他被我的人带走了。”
容濯掌心轻按妹妹后脑,指尖轻顺她的青丝,淡说。
灼玉偏头避开了他的触抚。
容濯指尖在她后脑勺轻点了两下,没有暧昧的意味,只像平日捉弄妹妹。并坦然温柔地朝她笑了一笑,道:“妹妹落水后,孤已派人去查周遭侍者,扣下可疑之人,昨日曾审过,有了些许苗头,不欲打草惊蛇便未声张,胥之不必多虑,此事孤会查明。”
容顷亦顿住。稍许,他滞涩地道:“有劳殿下。”
容濯只一笑:“阿蓁的事便是孤分内之事,胥之不必如此。”
容顷的目光不知不觉黯淡几分,含蓄道:“殿下对妹妹的情谊令臣动容,但您贵为储君,对翁主关照太过易惹旁人误解,牵连翁主。臣已与翁主定亲,往后可交由臣。”
不知哪个字眼不入耳,容濯淡淡一笑,语调微扬:“可是孤自己愿意让妹妹依赖,亦是孤求着吾妹多依赖,无关之人有何资格指责阿蓁?”
两人都是斯文之士,措辞文雅,但客套间都藏着刺。
殿中三人都各有心事,这场会面便也无法继续,容顷很快出去了,确认他走远后,灼玉心绪杂陈地起了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裙,往榻下爬去:“阿兄,我先走了。”
容濯没有言语。
“阿蓁。”他忽地叫住了她,随后又道:“没什么。回去好好休憩,近日先不必过来了,亦别再外出。”
“好……”
灼玉生怕再横生枝节,仓促地出了殿,匆匆回到了寝殿。
回来后才记得还未说落水之事,果然有些话没必要当面说,从前跟阿兄商量事情只会让她的思绪更清楚,现在不行了。每每遇到阿兄,都会被莫须有的揣测打乱了阵脚。
她懊丧地抓了抓头发-
此后灼玉没再外出,更尽量避免去找容濯,很快狩猎结束,回长安城的马车上,灼玉挑开帷幔,对着被甩在远处的上林苑哀叹:“好容易出来一趟,雉没猎几只,净养病了。”
打她落水后,容顷但凡有余暇就会过来看一看她,旁人皆道他们浓情蜜意,称公子顷是被翁主落水的意外吓到了,因而才格外紧张她。
“翁主,喝点水。”
灼玉接过了茶水,朝他弯起眸子盈盈一笑:“多谢。”
路途漫长且无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后方马车上一道寂暗眸光将这郎情妾意的一幕收入眼底,长指猛地一挑,倏然落下了帷幔。
身侧祝安询问:“殿下?这补汤可还要送去给翁主。”
“送。”
容濯指尖徐徐屈起。
落了帷幔烦闷,掀起帷帽更无好事,好在马车宽敞不止一处帷幔可以赏景,容濯便掀开对侧的帷幔,看向蜿蜒行军的队伍。
视线落在中段的一位年轻将领身上,方舒展的眉头又蹙起。
常年厮杀的武人对旁人视线格外敏锐,视线相接,容濯冷淡地落下了帷幔,靳逐不由皱眉。
这位皇太子中了邪么?!
上次莫名其妙地问他一些离谱的问题,现在又满眼敌意。更离谱的是靳逐能感觉得到这敌意并非朝堂之上的敌对,而是因为私事。
“有病吧!”-
回到王邸后翌日,灼玉收到了关于落水一事的消息。
缙云道:“那侍者被廷尉府的人抓住了,声称是晋阳长公主为了撮合钱女郎和太子殿下。本要让他推钱女郎下水,再声称是翁主落水,引来殿下去救。结果意外误推了翁主!陛下大怒,命廷尉府彻查长公主。”
灼玉追问:“消息确凿?”
“自然。是太子殿下亲口所说,让属下回来转告您。”
灼玉眉间的疑虑更深了,问他:“殿下可还有别的话?”
缙云浓眉惊奇地扬起,讶道:“翁主怎么知道?!您与太子殿下果真兄妹情深,太子似乎一早就料到您不会相信,让属下转告翁主——”
灼玉连忙侧耳倾听,却只是得到了一句:“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灼玉愣了一下,秀眉攒紧,险些掀了几案:“这个王八蛋!”
这话连同翁主怒火中烧的细节都被缙云带回太子宫。
屏风后传出轻笑。
“孤与灼灼果真心有灵犀。”
她定也猜到侍者的供词有异样,否则也不会追问。
本应一口气告诉她,可近日她又开始回避他,他若是什么都交由祝安和缙云转述,她岂不是永远不会主动来寻她,只让她“稍安勿躁”。
他的灼灼性子急,越让她稍安勿躁,她越坐不住。
身为她前世的夫君和今生的兄长,容濯很笃定妹妹会过来。
但她没来。
不仅没来,却有空外出给要回吴为母侍疾的容顷送行。
呵。
容濯在竹片上写下“鸠占鹊巢”几个字,冷着脸烧了。
耳畔浮现前世她说的话。
“公子顷此人虽好,待妾也深情,但他太过温良了,妾还是更喜欢殿下,温润但不失锋芒。”
“殿下不信?可妾若是真喜欢公子顷,为何要另嫁他人呢?”
容濯平和几许。
当初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觉得妹妹定深爱容顷,如今他认为不然。否则她前世为何会和靳逐假成婚?
而如今她拒绝他娶她的提议,定是因为察觉他的情意被他吓到,兼之他皇太子的身份。后来赵阶无意间的误导让她暂时放下戒备,可他恢复记忆后的失态又让她重新怀疑。
她恐怕不会再主动靠近他了。
但无妨。容濯闭眼,深深吸了一口,他如今虽无夫君的名分,但有前世当她夫君的记忆和经验,这是鸠占鹊巢的容顷所不能及的。
“更衣。”
容濯起身,适才晦暗的眼眸竟漫上近乎安静祥和的浅笑。
灼灼不来,他就去找她。
第33章
吴邸宽敞华美的园子里已聚满年轻的郎君女郎,容顷正在彬彬有礼地与友人交谈。
今日的小宴乃是为给容顷送行,日前吴国传来消息,称王后身体有恙,需要幼子的血为药引,容顷自要回去侍疾,他为人和善,在长安城人员颇好,长安城的年轻郎君们都来为他饯别,便凑成了一次小宴。
灼玉一出现,年轻的郎君顿时雀跃,纷纷看向容顷。
“公子顷!灼玉翁主来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容顷赧然地停顿而后朝灼玉走来,尽量自然地引着她到一处凉亭寒暄。
容濯一直用上林苑落水一案的进度吊着她,灼玉让武由打探了些消息,但竟所得不多,她便猜测是容濯对外封锁了消息。
灼玉寻思着吴国长公子颇有人脉,或许会知情,灼玉与容顷谈起长公主的事。
容顷闻言讶异:“殿下竟未告知翁主?”他庆幸他可以是第一个告知她的人,道:“此案今晨已有了结果,长公主算计太子婚事认证物证确凿,按宗法是要褫夺长公主封号,削去封地并拘禁。不过眼下太后在求情,陛下还在犹豫,但今晨消息已走漏。”
灼玉了然。
太后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定会提议陛下压下实情,寻一个名目遮掩,对内惩治,对外保留体面。
但若消息走漏,就不得不严惩了。毕竟此事虽是儿女姻亲之事,往大了说便是党争。
她想都不必想也知消息从哪走漏,只能是容濯。甚至长公主的案子草草断案,或许也是容濯的手笔,长公主的目的只是促成亲事,没必要杀她得罪赵国与太子。
长公主的背后,定还有黄雀。
容濯之所以没有追查,是铁了心要先惩治长公主。
这多少是因为她落水之故,动容之余灼玉也陷入担忧,天子和太后难道猜不到是容濯么?他在此时推波助澜,会不会让天子不悦?
容顷还要照顾其余前来的友人,两人谈了几句就各自玩耍,灼玉眼尖地发觉田相次女田妧也来了吴递。
但田妧与容顷素无交情。
很快她明了,是因为赵意。容顷曾说赵意与田妧有私情,因而才会散发他们假扮夫妻的消息,破坏田氏与吴国联姻。
远处,田妧果真撞见了赵意,两人碰面后步履皆略有停顿,且脸色都不大好看。问候之后各玩各的,完全看不出曾有私情的痕迹。
长公主的案子蹊跷,灼玉多少怀疑赵意,但这里是吴邸,到底不便,她暗中嘱咐缙云多留意,但别太明显。
又在容顷过来时问他:“你还记得赵意与田氏女的私情么?方才我见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呢。”
容顷一贯君子,不会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但她眼中洋溢着的好奇就像一根羽毛,再正派的人也会被挠得把持不住。
他笑道:“你很好奇么?”
灼玉眼睛眯起:“嗯,好奇得坐不住,甚至想让缙云去听墙角了。”
容顷明知这样不合适,还是想满足她,召来一个暗卫:“你去跟上他们,要仔细听。”
这种时候他们就像两个一道干坏事的小孩,不由得相视一笑。
“快看,公子顷与翁主说体己话呢,公子顷还红了耳朵——殿下?叩见殿下!”
灼玉猛地回头-
她朝着问候声的来处看,容濯白衣胜雪的身影从竹林后徐步踱出,所到之处都是众人恭谨的见礼问候声,而他斯文矜贵地回应着旁人的寒暄,视线则越过众人落在了他们这处。
“是殿下。”
容顷要上前与他寒暄,灼玉跟上了他。
“见过殿下。”
她与容顷一道见了礼,但许久没有听到容濯让他们起身的声音。
灼玉猜不出他在想什么,视线扫过他广袖之下的长指,似有所感般,他的手指慢慢地略微屈起。
她无端不安,总感觉阿兄是为她而来,又觉得是自己多想。正忐忑着,听到容濯疏离得似来自遥远天际的声音:“阿蓁,不必多礼。”
灼玉和容顷便双双直起身,她不大放心,试探地问容濯:“太子殿下也是来为公子顷送行?”
容濯定睛看她,眸光温柔平静,让人窥不出情绪,稍许才道:“是,但也是为你而来。”
灼玉更是忐忑。
今日是为容顷送行,容濯却明晃晃说来找她,无端有些挑衅的意味,她怀疑是自己下入为主,下意识地看向容顷,却发觉容顷面色亦一瞬僵硬。
她生怕他误会,忙说:“殿下应是来为你践行,顺道谈正事。”
二人虽不算亲昵,然而生涩的模样也像是一对刚成婚不久的新婚夫妻。
鸠占鹊巢。
容濯冷淡旁观着妹妹挑衅地展示与容顷之间的情意。
他朝他们走近一步。
“阿蓁。”
容濯低唤她,还朝她伸出手,白色袖摆上微动,金线绣着的云纹山川图腾仿佛要挣脱衣料化为一道细细的金质绳索缚住她。
惊诧的一瞬间,灼玉蓦地想起了曾经容濯送她的足钏。
她紧张的气息因为他这看似寻常的一步而停滞,他素来知礼,从前还时常把礼字挂在嘴边,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合适么?
容濯看到了她眼底的一抹不安,无可奈何,他即便明知他们曾是夫妻,也依旧只能用兄妹来迷惑她,他在她头顶揉了揉,宠溺道:“今日先好好玩。”
说罢朝容顷温和地颔首,淡道:“不过是路过并特来探望吾妹,并无正事,叨扰胥之。”
他从容地走向了众多郎君聚集之处,端着储君风度问候又不失亲切,与竹亭里的众人下起棋。
容顷心绪杂陈。
即便太容濯表面只有对妹妹的宠爱之情,可他心里却隐约猜到容濯其实是在退让,但并非让着他,而是让着灼玉。
他转向灼玉,道:“想去看看赵意那边如何么?”
灼玉也想逃离这里,跟着容顷往园子深处走去,他们的背影消失后,容濯缓缓望向那一处,目光停驻须臾。
正观棋的赵阶笑道:“公子顷要走,翁主舍不得。要抓紧诉衷情呢。”
与容濯对弈的郑家郎君调侃:“吴国距长安甚远,下次这二人再见面,说不定就是大婚之日,彼此互唤夫君和夫人了!”
容濯皱了皱眉,落下一子将对方棋路堵了。在那人的惋惜声中,他淡道:“即便成了婚,也依旧该称翁主,而非谁的夫人。”
“何况,他们——”
他意味深长地撂下转折。
在场的都深暗士人那套含蓄的言语之道,细心但没分寸的郑郎君听出了深意,难道这婚事还能有波折?
正好奇,太子又落下一子,彻底结束了这一棋局。
“郑郎君,你输了。”-
容顷领着灼玉来到一处游廊,父王和长兄一向觉得他太感情用事,若他们得知他为了满足未婚妻的好奇心而让暗卫偷听宾客私情,定会指责他,因而他单独询问暗卫会更妥当。
“你在此稍等。”
容顷见了暗卫,暗卫道:“赵二郎与田二娘的确私下在说话。”
“说了什么?”
“田二娘追问赵二郎为何说了不喜欢她,数月前却当众说出容顷和翁主的逸闻,难道不是为了阻挠她跟吴国议亲?赵二郎说他当初只是酒后失言,且看神色的确没有多少情分,还说了让她别在外胡言。”
暗卫说完迟疑了须臾,低道:“田二娘走了,赵二郎见了府里的家令,两人似乎认识。”
容顷眉头蹙起。
府里的家令是长兄的人,赵二郎与长兄素无往来,怎会认识王邸的家令?且他声称与田二娘并无情分,那他为何要破坏联姻?
莫非面上是破坏吴国与田家联姻,实则也是促使吴、赵联姻?
越往下推,越牵扯更多,长兄、赵国、长公主……
容顷回到灼玉身侧。
灼玉忙好奇问道:“怎么样了?他们当真私会了?”
容顷点头:“是。”
灼玉又问:“可是说了什么?”
容顷略微一怔,道:“没什么,无非是男女之事。”
灼玉略显失望。
或许是她想多了,长公主与赵意
“是我想多了。”灼玉拍拍裙摆,“还以为他们闹掰了呢。”
容顷道:“的确掰了,但赵意风流,不足为奇。”
灼玉与容顷回到人群中时容濯已先行离去,众人也很快散去,灼玉在吴邸外碰到了田妧。
她似乎在等着她。
见到她时田妧敛起低落心绪,笑道:“后日鄙府有宴,翁主可愿赏脸?”
灼玉和田家素无交情,纵使她素来秉承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也不会随意应邀,更不曾直接回绝,用落水体虚婉拒了。
但与田妧辞别后灼玉上了马车,问缙云适才在吴邸可看到了什么。
缙云的话与容顷所述别无二致:“田女郎和赵二郎似乎闹崩了,赵二郎冷淡,田女郎试图挽留,最终不欢而散,临了撂下了话。”
灼玉眉梢微挑:“是什么话?”
当时田妧很气愤,即便缙云离得远也能听到,他道:“赵意你当真是猖狂,我是太后侄女,日后嫁的郎君定也尊贵万方,恋上你不过一时瞎眼!”
灼玉回味着这一句话:“这田二娘倒是有意思。”
她想她猜到田妧适才为何对她态度大改,她是被赵意气到了打算用嫁给更好的郎君“报复”他。
而这位更好的郎君,无论是赵意还是缙云都很清楚,缙云想起皇太子的嘱咐——若有任何关于他的事都要试探翁主态度。
便问:“尊贵万方,难道……田二娘想嫁的是太子殿下,翁主您同意么?”
灼玉蓦地抬头看着缙云,少年的眼里充满了探究,但她印象里父王训练的护卫都知分寸,不会好奇不该好奇的事。
她蓦地猜到了。
是容濯。
自她落水之日起,越来越多的端倪浮露水面,甚至容不得她猜不出。
灼玉紧紧攥住袖摆-
长公主的案子有了结果,最终天子因顾及流言而不顾皇太后哀求,褫夺了晋阳长公主的封号,并削去封地,囚于洛阳行宫,终身不得外出。
得知消息的时候,灼玉在城西一处铺子里换扇面。
是当初阿兄送她的折扇,今日她翻晒她那些藏宝时寻了出来,不知缘何,看到折扇上那一首诗她便像是被触到什么不愿回想的记忆,生出了无端的羞耻和抵触,还夹杂着哀伤。
古怪的情绪。
灼玉决定亲自外出一趟,把扇面换了,正好也可以假装很忙。
换扇面需要等一个时辰,灼玉便到附近的酒肆小坐,趁机温习起来今日从武由处学的匈奴语,为了离阿姊更近一些,她已学了数月的匈奴语。
她实在不是一个好学的人,不一会就趴在几案上睡着了。
半醒时思绪恍惚,竟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赵国的宜阳殿,再一睁眼,竟看到一道白色的袖摆,灼玉下意识伸手去牵。
手刚触到,她也清醒了,但手里的触感却还在。
“阿——殿下?!”
灼玉蓦地松了手,迅速起身,端正规矩的坐姿像庙里的老僧:“阿兄怎么会在这里?”
容濯玉冠束发,白衣胜雪,衣摆垂落逶迤,像是蜿蜒的银河。
灼玉不由多看了两眼,他一向讲究,今日这一身装扮更是从头到脚都精致,莫非是要在外面与重要的人见面?
容濯将她的打量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给她倒了一杯茶,温声道:“出宫有事,看到你的马车在这里,便进来看看。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灼玉恍惚接过。
从前阿兄也时常给她倒茶,但他自幼养尊处优,鲜少照顾人,因而即便是倒茶姿态间还是保留生疏,今日有些不同,他动作流畅,神情温和,好像很习惯照顾人。
不,应当不是手上动作的缘故,而是他周身多了一种沉淀而平和的稳重,就像……
成家了一样?
那日宴上她遇到那几位近期才新婚的郎君就是这样的。
灼玉小口抿着茶。
容濯没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打算,灼玉害怕这样的沉默,开口谈正事:“之前我曾托人转告过阿兄。阿兄应该也能猜到长公主没立场杀我,大抵有人借刀杀人,为何不多审一审?”
容濯散漫道:“懒,不想审。”
“……”
好敷衍的借口。
灼玉继续道:“说不定是薛党背后的大鱼,毕竟若我因为你的婚事遇害,便离间了你与吴、赵两国。此次阿兄若不深究,恐会错失良机。”
妹妹平日懒散,真有正事却可以抛弃一切纠结,容濯本不想跟她谈正事,却忽然发觉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便也接过话:“推你下水的人既是对方所安排,便只会照对方希望的招供,多审也无用。错失便错失吧。”
灼玉不解:“为何?”
“为了我,也为了你。”容濯清越声音透出冷意,“孤要让那些有同样心思的人看一看,即便是孤的姑母,若为撮合儿女使用阴私手段也照样会被问责,更别想利用吾妹来行事。”
顿了顿,他又如往昔温柔:“也为了让那人得逞。”
灼玉听得认真,不自觉凑近些,问:“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容濯余光留意着一切,嘴角轻扬:“嗯,过去一年多里,我查出了许多朝中大臣,惩处了不少人。在背后的人却始终蒙着面纱。那人太谨慎,好在快浮出来了。”
提起背后那人,灼玉亦是胆寒:“那人很聪明,把我推下水,既可让你与太后产生矛盾,也能在你与吴、赵国之间捏造矛盾,可惜了长公主当了他的棋子。”
容濯冷淡道:“姑母也不无辜,是她应得的。”
长安城中的明争暗斗防不胜防,稍不留神就会牵扯其中,灼玉忽然怀念起在赵国的日子。
她也从商议的事中回过神,虽未刻意远离他,但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拘谨客套。
容濯凝着她:“你素好玩乐,初到长安时常撩拨各家郎君,在赵国时亦不老实。像从前那样当个无忧无虑、嬉戏人间的女郎、多爱几个人,这不好么?为何独独要为容顷而改变。”
容濯话停在这里,他省去了一句疑问,她今生钟情于容顷,前世可以为了避祸嫁给靳逐。
为何独独不能选他?
但他最终没说。
灼玉讶然。
这话听来只是不希望妹妹为情所困,希望她能当个像晋阳长公主那样的游戏花丛的女郎。
可若他真的对她有什么,不该想独占么?她实在是弄不清他态度。
容濯笑了笑,藏下私心,道:“我只是宁可你游走花丛,也不希望你独属于谁。”
灼玉侧过眸,他太难懂了,她不想再深究他每一句话是否有深意,她望向窗外,楼下茶肆的后院里种着桂花树。
此时已入秋,桂花绽放,清香扑鼻。
她闭上眼轻嗅。
“好香。”
容濯定定看着她轻嗅桂香,不自觉唤她:“灼灼……”
他如在旧梦中,声音轻若云烟,不知能否飘入她耳畔,但近乡情怯,不想吓到她,他改了口,以更清晰的声音唤她:“阿蓁。”
灼玉转头:“嗯?”
容濯低头注视妹妹,眸光温柔:“阿蓁,你相信人有前世么?”
“前世?”灼玉微微转眸,“你是说,像戏文里那样,人死了之后再托生,死前那一世就是前世?”
“不是。”容濯发觉自己也难以界定,“是人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不一样。”
重新开始。
四个字似一阵风,灼玉脑中的雾似有散开的征兆,她抵触地皱眉,将那层雾遮得更为浓厚。
她不解道:“有什么不一样?假使回到是过去,哪怕再一次经历曾经经历的事,也多少会有所改变,无法和从前一样,就如圣人所言,看似是一直在同一条河中,但淌过的水是却不是前一刻的水,说白了——”
她笃定而固执:“就算有所谓的重来,也终究不一样。”
容濯蓦地怔忪,妹妹的话道破一个哲理。他是如今的容濯,也是前世的他,但她没有经历那些。
她只是容蓁,是灼玉翁主。
即便不曾恢复前世记忆前,他对她早已不清白,但那只是他的单相思。他不能因为曾经与她是夫妻而强行认为她如今是他的妻子。
这对*她不公平。
但这也不代表他就没资格去争一争,哪怕她已成婚亦可以。重来不就是为了弥补遗憾?
被两种情绪撕扯,待容濯回过神时,妹妹已因不安溜走。
片刻后,隔壁铺子的掌柜前来,发觉灼玉不在便将东西转交给了容濯:“这是那位女郎的扇子与旧扇面,劳贵人转交。”
容濯命祝安接过,是他曾经受乱梦侵扰送她的折扇,摊开旧的扇面,他的手上遽然一顿。
绢帛上用朱笔圈出三个字。
容、岁、晏。
容濯目光震颤,猛地将绢帛揉成一团,手背青筋暴起。
第34章
“你怎么才来?”
“您……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不是他的……”
“谁跟他是一个山头的狐狸!”
“我不想让他们掌控赵国,我好容易从卑贱的舞姬变成了翁主,不想再沦为仆婢,任人赏玩!”
“老狐狸前世——”
……
夜已深。
容濯闭着眼,脑中走马灯似地浮现妹妹自回赵国以来的诸事,所有无法理解的事在因三个字得到了解释。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她并非是因幼时的误会一直不愿承认他是她的阿兄。
而是她有前世记忆,却又不知他的身世,无法面对曾和亲兄长做尽夫妻之事的罪恶感。
更不是因为误以为幼时是他抛弃她而怨怼,而是因为……
她在怨他。
怨恨他回来得太晚。
那么后来为何又能若无其事地与他兄友妹恭?
是忘了他?还是早已释怀。
这两种可能都不是容濯想要的,他想,妹妹素来擅长伪装,她定是在逃避,想用兄妹情粉饰一切。
而在她痛苦挣扎之时,他非但一无所知,还因为将妹妹与梦中妻子混淆的荒唐,不断对她强调他永远是她的兄长,加重了她的痛苦。
他的一举一动,让他的妻子彻底成为了他的妹妹。
不过来得及。
她是阿蓁,也是他的灼灼。
“灼灼。”
容濯声音沙哑,不断念着这个名字,他将揉得发皱的绢帛覆在面上,克制着激荡的情潮。
他想见她。
疯狂地想见她,现在就想。
容濯倏地起身要朝外走去,走到殿门处又蓦地止步。
若她还有前世记忆,便不会对他表露的情愫一无所知。她或许是不想打破现状,更不想重蹈覆辙,在察觉到他的情意时才会后退。
太过冲动,她只会更怕。
容濯徐徐敛眸-
离开茶肆后灼玉才想起忘了取回扇子,派人折返,却得知扇子已被掌柜的送去了雅间里交到了容濯手上,让她心中无端不踏实。
但转念一想折扇本就是容濯送给她的,他拿走了也无妨。
真正让她不踏实的是他古怪的态度,而不是一把折扇。
翌日清晨,容濯派祝安来传话:“殿下今日奉陛下之命去城外大营巡查北军,后日归来。”
此外还附了封小信。
「此折扇乃孤至爱之物,失而复得,甚欢喜之,暂中饱私囊,日后定加倍弥补妹妹委屈。」
「从前是孤行径不端,让妹妹误解,吾日后当悔过自新。」
「等孤回来。」
灼玉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琢磨这几行字:“行径不端、误会?他的意思是,他之前种种怪异都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与我兄妹一如往昔?”
她愿意将他相互矛盾的言行归咎于他只是不舍得她出嫁,不舍得他们的兄妹情。
往日阿兄在身边时,即便他再三强调兄妹之情,灼玉也总会因为他复杂的情绪和目光而多想,但如今彼此远离,仅是看着他的字迹,灼玉反而不会怀疑他的话。
她不禁想,若是她回了赵国,甚至日后假戏成真嫁去吴国,他和她之间会不会少些拧巴,多些纯粹?
“翁主!太后宣您入长乐宫!”
祝双急急奔入殿中,打断了灼玉的思绪,道:“长乐宫来人了,说田太后召翁主入宫一叙。”
灼玉忙收好容濯的信:“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祝双摇头,“不过那黄门说了,翁主不必惊慌,与您和赵国无关,是涉及了吴国王后的病情。”
灼玉迅速梳妆入了长乐宫。
容顷竟然也在,清俊的面上展露着无奈,看到她时,更是面露内疚。
“阿蓁来了啊。”田太后格外亲切地把灼玉招到跟前,“适才哀家收到吴国来信,称吴国王后病势加重,日日担心熬不过明年春日,等不到公子顷的婚期。哀家寻思着,横竖你与阿顷已定了亲,想问问你,是否愿意把婚期往前提一提,让王后能安心养病?”
灼玉道:“我恐还需问问父王。”
太后说:“哀家此前听闻吴国王后生病的消息便有此意,特地去信问过赵王,你父王说一切听你的。”
灼玉沉默须臾,思忖着太后突然催他们成亲的意图。
容顷见她迟疑,站出来解释道:“禀太后,阿母虽总念叨让臣早日成婚,但也不希望太仓促,且翁主乃赵国千金,理当隆重筹备。请容臣回广陵后好生跟阿父阿母商议后再敲定婚期。”
太后笑了笑:“赵王被阿蓁此次落水的意外吓到了,曾在信中请示哀家,希望让阿蓁先回赵国。既如此,你二人便先回邯郸和广陵,一则筹备婚事,二则免得吴王、赵王和太子日日担心,哀家心里也不安啊!”
话说到这里,灼玉猜出了大概缘由,容顷还想解释,她先一步应道:“臣女知道了,有劳太后关怀。”
田太后对她的分寸很满意,笑容里多了些赞许:“哀家也算看着阿恪长大,他的女儿便等同哀家的亲孙女,两个月前你阿姊跟安阳侯世子定亲时,哀家就已命宫中缝制好阿玥的嫁衣,顺便也把你的那一份一道备着,这两日回赵国的时候正好带上。”
能得太后亲自筹备嫁衣是莫大的荣幸,但灼玉也听出太后的暗示,她希望她能尽快回到赵国。
正好她也有此意,便识趣地应下来:“谢太后恩典。”
殷切嘱咐几句,田太后放他们二人离去,过后长舒一口气。
身边的老宫人上前道:“太后您这样做,会不会招来太子殿下的不满,日前殿下才暗示过,翁主的婚事应由皇后和他来操办。”
田太后饮了口茶:“你以为哀家想管么?晋阳离开长安前说过,这两个孩子之间不清不白的,若是真传出些什么流言,届时皇家的颜面何在?”
“更何况,”太后长叹,“哀家也该考虑考虑田家了。”
天子尤其是太子对晋阳的态度让她胆寒,太子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不顾亲姑姑死活,天子更是为了安抚吴国和赵国不顾血亲之情。
他们田家如何不为之忧虑?
田家虽还存着想扶持二皇子上位的心思,但二皇子太懦弱,在几位皇子中没什么存在感。
不能把赌注都倾注在一处,太后决定先从太子这边入手。
正好再试探试探太子态度-
出长乐宫,容顷一路愁眉不展,虽说娶灼玉是他心之所向,然而赵意与家令认识的事让他弄不清父兄是否在促成他们婚事时暗中推波助澜,他需要回到吴国弄清此事,给灼玉一个交代。再三思忖后,容顷道:“今日连累翁主,你我是晚辈不好忤逆太后,但待我回到广陵后必会让父王同太后请示,翁主不必担心。”
灼玉也在回想太后的事。
“不关你的事,应是太后娘娘不希望我继续留在长安。正好长安也是个是非之地,离开或许对我们都好,至于婚期,这是涉及你我两个人未来的大事,是得再想想。”
二人就此达成一致。
为了避免阿兄像上次那样忤逆长辈,招致天子和朝臣的不满,回王邸后灼玉特地给容濯写了一封信-
「兄长莫忧,妹与公子顷商议过,都认为婚期当慎重议定,只是不想太后娘娘担忧,决意先各自回国,过后再从长计议。」
容濯对着手中的绢帛沉思,他是在长安途中得知太后下令灼玉提早回赵国的事,人刚到长安,妹妹的信也一并捎来了。
祝安见他凝着眉似有忧虑,忙道:“翁主和公子顷想必还是理智的,不曾因太后娘娘下令就草率决定。”
容濯将绢帛揉在手心,讥诮道:“她是很理智,都知道要先安抚孤,以免孤再横加干预。”
放她先回赵国?这岂不同等于让她直接从赵国嫁到吴国。
容濯指腹轻抚绢帛上娟秀但锋锐的字迹。
前世今生妹妹的字都是他教的,延续了他字迹的风格,凡此种种都是他们相爱过的证据。
她可以换个人再嫁,可他留下的痕迹,她真能抹得掉么?
即便可以。
他也会再次在她身上烙下。
“太子殿下!”
前方走来一列小黄门,各个手上端着漆盘,上方盛着大大小小许多锦盒,叫人眼花缭乱。
不必猜,容濯也知道是谁下令送的、要送去何方,但他仍明知故问:“是要送去给哪家的赏赐?”
为首的黄门道:“是太后娘娘备给翁主的嫁妆,及少府织室给翁主缝制的嫁衣。太后吩咐奴婢若是遇着太子殿下,让殿下过目,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容濯扫过礼单,什么也没说,又问:“嫁衣在哪?”
黄门只听说兄长为妹妹筹备嫁妆的,哪有兄长给看妹妹嫁衣的?但也只当太子是对翁主关心备至。
“在此处。”
锦盒打开,在璀璨夕阳映照下发出夺目光辉,容濯眯起眼。
嫁衣采十二色重缘袍,嵌以金银琉璃配饰,玄衣纁裳上金线绣就的鸾凤栩栩如生,在霞光下熠熠生辉,似要冲破火海涅槃重生。
容濯手指温柔拂过嫁衣。
曲裾缠绕的裙摆上绣着暗示阴阳和谐、夫妻人伦的纹饰,似一根针刺入了他的眼眸。
望着这华美嫁衣,容濯忽然发觉自己想不起来前世她身穿嫁衣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很惊艳,但因彼时她是薛相送来折辱他的妻子,他不会纵容他视线过多停留在她身上。
他无法想象妹妹穿上嫁衣的模样,更无法想象她穿着嫁衣与别人饮合卺酒的模样。
太子久久不语,黄门不禁忐忑:“殿下?可是制式不对?”
容濯收回手。
“没什么,先送去太子宫吧。”
黄门诧异:“可这是——”
太子神色坦然:“孤稍后去亲自送去赵邸,以示皇祖母对于阿蓁、对于赵国的重视。”
被他说服,一众黄门便把东西送入了太子宫,祝安瞧了眼天色,眼下已是黄昏,再不过去的时候可就要误了时辰。
皇太子夜访昔日王妹,传出去怕不大好听。
他请示容濯。
但容濯看了看身上的衣裳,道:“急什么,孤方从外归来,风尘仆仆,总得沐浴熏香才不失礼。”-
要回赵国可不是小事,一回王邸灼玉便忙碌起来。
赵邸只她一位主子,父王担心她在长安多有不便,在她来长安时给她派了诸多门客与侍从,但灼玉想多历练,从挑选卫兵侍从到筹备物资,她都全权操办。
忙忙碌碌到了入夜,洗漱过后又继续忙碌,还未到入睡时分,灼玉就倒在榻上睡下了。
朦胧中梦到阿兄来了。
他没穿那身雅致的白衣,穿着一身玄底绣金的的玄袍,一言不发地坐在她的榻边看她。
哪怕是在梦中,灼玉也觉得这样不妥,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真是烦人,梦里也阴魂不散……”
头顶传来轻笑。
灼玉不管不顾地继续睡去,睁开眼时殿外夜色如墨。
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清雅的冷香,让她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揉揉眼唤来祝双,睡意惺忪地问她:“我小憩的时候,可有谁来过么?”
祝双犹豫了稍许,才道:“方才……太子殿下的人送来嫁衣,让翁主醒后试一试合不适合。”
嫁衣端了上来,灼玉看着漆盘中流光溢彩、镶金嵌玉的嫁衣,葱白指尖徐徐拂过织锦。
真好看。
虽说这身嫁衣还不一定能如太后所愿早早用上,但看到这样好看的嫁衣,灼玉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
身上的衣裙一件一件落地,纱屏映出一个曼妙窈窕的模糊身影。
欣然换好嫁衣,灼玉又拆了发髻,赤着足跑出去:“祝双你手巧,帮我梳个好看的发式吧!”
方绕过漆屏,她步子一顿,愕然看着前方。
疑心自己看错了,灼玉揉了揉眼眼睛,再三确认眼睛不曾出了毛病,这才不敢置信地开了口。
“阿兄?”
容濯端坐在她寝殿的漆案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一开口,他非但没有回应,反而垂下眸把玩手中折扇。是他之前送给她收回的那一把,灼玉眼尖地瞧见扇面被换回了旧的那幅。
她的手不由揪紧了裙摆。
不安源于被他复原的折扇,更源于他突然的来访。
显然容濯在她醒之前就已在她寝殿中,且从她醒后直到换好嫁衣的两刻钟,他也一直没离去。
灼玉看向纱屏,脸蓦地红了起来,那纱屏是用绉纱所制,上面绣着花鸟纹样,夜里烛光明亮时,底纱变得朦胧半透,映得其上花鸟栩栩如生。
人若是靠近纱屏,身形亦会被照得一览无余。
她方才在纱屏后褪下裙衫更换嫁衣,阿兄岂不是把她看光了?
若是无意的,她可以当做没发生,可他就在殿中——
为何一直不出声?
是没留意,还是故意如此。
灼玉压下满腹的狐疑,避重就轻地问:“阿兄怎么来了?
容濯没有回应她,似乎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他端坐着垂眼认真把玩那把折扇,指腹温柔地拂过其上诗文,指尖停落在被她圈出的红印上。
“容岁晏。”
容濯轻念着,嘴角绽出温柔的笑,凝视着她的目光亦很温柔:“阿蓁,你还记得这三个字是何含义么?”
他俊逸的面容微仰,笑意中噙着淡淡的哀伤。目光干净虔诚,宛若在祈求神祇的垂怜与救赎。
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绪,灼玉愣了愣,她已不记得她曾经圈出哪几个字了,凑上前一看:“容、岁、晏,这好像一个小孩子的小名呢!”
容濯身形滞涩须臾才缓缓转过头凝着她:“你果然没忘。”
他目光越发古怪,灼玉不敢与他对视,心虚地垂眼盯着扇面:“字是我亲手圈出来的,我怎么会忘,可我怎会去想小孩名字呢?”
容濯安静地看着她,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
尤其她眼底的心虚和回避。
他越发确定心里的猜测,于欣喜若狂中混入几分哀伤。
从十四岁回到赵国直至如今,她与他兄妹相处的数百个日夜里,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嬉笑打闹?
灼玉抬眸时正好撞入他的目光,讶然道:“阿兄,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死了一般——”
容濯倏然捂住她的嘴巴。
目光不移地看着她,仿佛在看易碎珍贵的瓷瓶:“别胡说。”
平淡的一句话,仅仅三个字,却透出漫长的哀伤。
下一瞬他说:“这三个字的确是你为孩子选的名字,你清楚的。”
他灼灼的目光让灼玉无所适从,不自觉退了一步:“……我已不记得当初为何独独圈出这三个字来,但总归不会是给小孩起名字,我都还没嫁人呢,哪需要想这些……或许是当初识字不多,这三个字较为好认才被我选中。也可能是因为阿兄后来提了外甥,我便想给你外甥提早想名字……”
她不断找着借口。
容濯沉默地看着她的嫁衣,曾经做过的一个梦突然浮现脑中。妹妹已为人妇,抱着个婴孩朝他招手:“阿兄快来看看你外甥。”
她的孩子怎么能唤他为舅舅呢?
容濯视线移到她眉眼。
“阿蓁,过来。”
他的指尖伸向妹妹的发间,五指穿过了她的青丝。
温热指腹碰到灼玉耳后的肌肤,突如其来的触碰让灼玉懵然一顿,总觉得他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她稍稍后退,在他薄唇张合之际截住他的话:“阿兄可是想在我出嫁之前再为我绾一次发?可——”
容濯已熟知她的路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截住妹妹的推拒:“是要为你绾发,过来些。”
灼玉不想过去,也知道不应该过去,可他笃定的语气给灼玉一种错觉——若不答应让他为她绾发,他就会提出更荒唐的要求。
先糊弄过这一回,再有几日她便离开长安了。
灼玉命祝双取来铜镜。
兄妹二人跽坐在几案前,容濯在灼玉身后执梳为她顺发,始终垂着睫,眸光愈发深暗。
沉默让人不自在。
灼玉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他们兄妹的回忆,从幼时她缠着他的模糊记忆,到刚回赵国时兄妹不对付的种种,到后来的日渐情笃。
“你我虽非亲兄妹,却比亲兄妹默契。记得当初在船上重逢么,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阿兄,鬼使神遣地冲上去抱住你。”
“我记得。”
容濯倏然抬起眸,透过铜镜与她对视,目光深沉如暗夜。
“但你抱住我之后又赌气地掉头就走,得知我是你阿兄后甚至晕了过去。彼时我不懂为何你会如此抵触我,如今方后知后觉。”
灼玉吐了吐舌:“我倒是忘了缘由,大抵在气你吧。”
“是在气我。”容濯为她梳发的手微顿,盯着镜中的她,过了许久才一字一句道:“我让你等太了太久,阿蓁,你理当气我。”
灼玉直觉他说的等太久和她说的并非一回事,但她不想去深究,有些事最好装傻,她压下越发浓烈的不安,轻扯他袖摆打断他的话。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阿兄,我们该珍惜如今。”
容濯自哂笑了:“你想我怎么珍惜,眼睁睁看着你另嫁他人?看着我的妹妹成为别人的妻子?”
越说越乱了。
灼玉开始慌乱,越是慌乱,她便越喜欢装作若无其事,这是她素来自我保护的手段。
她近乎谄媚地笑着:“放心,流水的夫君、铁打的阿兄。不管我嫁谁,都永远是你妹妹!”
容濯不言不语,只对镜耐心为她簪发,许久,忽道:
“可我却不想只做你阿兄,这一身嫁衣,亦不愿为他人而作。”
哐当——
灼玉手中簪子落在几案上。
今夜兄妹之间的种种古怪被这一句话推至了顶峰,她不明白阿兄在说什么、想说什么。
“自然……你不止是我的阿兄,更是我的至亲,也是挚友。”
她语无伦次说着,慌乱地起身,却被他揽入怀中。
“灼灼,我们都别装了好么?”
啪嗒。
容濯扔掉了手中玳瑁。
精致的梳子掉落在地,顷刻有了裂痕,一如他们的兄妹之谊。
灼玉大脑顿时空白。
她的身子亦寸寸变得僵硬。
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舌头竟跟身子一样僵硬。
待回过神,阿兄已把他亲手替她绾好的发髻解了开,不止是钗发,他指尖触上她的衣襟,她的阿兄……在解她的嫁衣!
灼玉不敢相信这一切,脑海气血翻涌,声音抖得不成样:“你在做什么,我是你妹妹!”
察觉她的害怕,容濯停下指尖动作,轻吻她的额头、鬓角安抚:“是,你是我妹妹,但不能只是我的妹妹。
“灼灼,你要嫁的人——前世今生,都只能是我。”
第35章
烛影摇曳,铜镜澄明无比。
灼玉不敢置信地望着镜中,她素来视为兄长的人从身后拥住她,以似情人缠绵的姿态将她揽入怀中。
他举止斯文,目光亦温煦,力度却不容她推开。灼玉六神无主,急切道:“容濯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灼灼,我是你的妹妹!”
容濯没说话,把他们交握的手交叠放在她的小腹上,下颌抵在她颈窝,高挺鼻梁轻抵着她颈侧的软肉。
“我很清楚,你是灼灼,也是阿蓁,不曾有错。”
他的十指强势地挤入灼玉的指缝间,不给她留半分余地。
听到这个名字,灼玉一瞬恍惚,呆呆看着镜中的他和她,他们亲昵相拥,似在耳鬓厮磨。
容濯鼻间轻嗅她的气息。
很舒服。
但还不太够。
他再度去解她的嫁衣,这一次手上动作强硬,不曾给灼玉反抗的余地,但他的唇缱绻地贴在她耳际颈侧,落在她耳畔诱哄的话语却温柔至极:“别怕,不做别的。”
用一边手控住她推搡的一双手,容濯单手挑开她的衣襟,边挑开,边柔声哄着她:“这身嫁衣是太后命人缝制的,太过俗气,不衬灼灼姿容,制式更不合太子妃婚服制式。不穿它好不好?过后阿兄给你备上更好的。”
他拆下亲手为妹妹绾的发,褪下以兄长之名送来的嫁衣。
自称阿兄,却做出兄长绝不会对妹妹做的暧昧举止。
莫大的震惊让灼玉手脚和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呆若木鸡地任他将她揽入怀中,直到身上只剩一件单薄寝衣,她的心跳和体温也更清晰。
“灼灼……”
鲜活的温度让容濯内心空洞得以填补,他低声唤着她,手收紧,掌心温度透过薄薄寝衣与她肌肤的温度交融,一层寝衣恍若不存在。
“容濯!”
灼玉周身气血翻涌,脸红得发烫,她竭力理清思绪:“你冷静些!我是灼玉,但不是灼灼,你别把我当成你曾在梦里唤过的女郎!”
妹妹情绪激动,容濯掌下所感受到的跳动也更有力,他闭眼感受她的一切,低道:“别怕,我从未把妹妹当做谁的替身,你是灼灼,亦是阿蓁。我很清醒,只是无法冷静。”
他的话让灼玉陷入混乱,她茫然道:“但你做那些梦时,你我兄妹还未见过,我怎么可能和你唤的灼灼是同一个人呢?”
她有些无力,亦有些无奈。
“阿兄,别闹了。”
她的恍然和诧异太过真切,容濯一时分不清她是当真不懂,还是佯装不懂,他笑了笑,以更耐心的口吻哄道:“我们见过的,更早之前我们就见过。十八岁的时候,你成了我的妻子,我们还有了一个未能出世的孩子,你为他起名岁晏,你忘了么?”
越说越荒唐!灼玉猛地一下用力将容濯往后一推,竟将他推得后退,她自己也半倒在地。
他支着漆案半倚,眉间尽是宠溺与怜惜,以及哀伤:“灼灼,是我来晚了。我知道你记得,你连孩子的名字都记得,又怎么会忘了孤?”
阿兄的口吻极尽宠溺,可灼玉却觉得很陌生,像是另一个人,她定定看着他,在琢磨他的话。
他越回忆,灼玉神色越诡异,某个瞬间,她忽而惊呼,身子像受惊的狸奴往后弹,手胡乱捞起几上的茶壶指向他。
“你……你你,不管你是谁,从我阿兄身上下来!!”
她素来伶牙俐齿,一句话却说得磕磕绊绊,双唇都在打颤。
容濯微微蹙眉。
他不由迟疑,凝眸看着她:“灼灼,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灼玉接连后退几步,身子贴在屏风上,恨不能与屏风融为一体。
即便知道她猜测荒谬,但容濯的话难道不更荒谬?
她哭丧着脸,手屈成爪紧紧扣着屏风:“我、我十四五岁回到赵国,这几年里我就没有碰过男子的手,我哪里来的夫君,哪里来的孩子?我阿兄素来不近女色,亦未定亲。这位鬼——不,这位大仙,您应是寻错人了……”
容濯定定看着她。
她也在看着她。
漫长的沉默过后,容濯后背倚着案角,身子后仰,抬手遮住双眸,忽地低声笑了起来。灼玉看不见他神色,不知道他是在苦笑还是在哭。
她窝囊地贴着屏风,不敢出声打断他,偶尔偷偷觑向他。
她其实也不断定阿兄是中了邪还是疯了,可他的话实在太荒唐,她无法理解,更不愿接受兄妹变夫妻的事,只有用中邪来解释并粉饰。
容濯兀自仰面笑了会,落下手,眸中漫上哀伤。
“是我错了。”
他望着灼玉,被他眼中安静的哀伤戳中软肋,灼玉紧绷的身子稍放松,双手合十,像对待诈尸的老祖宗一样,好声好气地道:“没、没关系,认错了也没关系,再找下一家就是了。”
容濯复又苦笑。
他对她对望着,无奈道:“阿蓁,你忘了。”
在他一无所知之时,她记得前世的一切,总算他想起来了,她却悉数忘了前世关于他的一切。
从前听人感慨「阴差阳错」,他嗤之以鼻,这不过是无病呻吟的话,世上真有谁会非一人不可?
如今方知此话有多残酷。
没了曾以夫妻身份缠绵的记忆,她可以坦然和他做兄妹。
但他不可以。
他已然没有回头路。
容濯徐徐走向她,温柔握住她的手,重新唤她阿蓁:“有关夫妻和孩子的话仅是一场逼真的梦境,就当阿兄没说过。但是阿蓁,你只是忘了,却不是傻了。别再装了,你知道我还是我,我不曾中邪。”
灼玉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话,只猛地抽回手。
容濯没有再捉回她的手,俯下身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内殿走:“地上凉。”
灼玉蹬了蹬,没能从他怀里下来,诧道:“容濯,你疯了?!”
容濯把她放在榻上,开始解自己外衣,平静温柔的外表下看不出丝毫的疯狂,哄她的话却堪称疯狂:“是疯了,喜欢上自己妹妹之时我便开始疯了,如今已无可救药。”
他揽着她入了罗帐-
夜色已深,栖鸾殿中灯火依旧煌煌,亮如白昼。
灼玉背靠着床榻里侧侧卧,手紧揪着身下的被褥,气息平稳,但肩头一刻也不松地紧紧绷着。
荒唐,这一切都太荒唐。
从阿兄送来嫁衣直到如今,就像做了个荒唐无边的梦。
身上还残存着他淡雅的气息,是阿兄留下的,仅一个漫长的拥抱就让他在她身上留下了属于他的气息,仿佛她已和他融为一体。
灼玉往上揪住被角遮住身子,想用锦衾掩盖他留下的气息。
“睡不着?”
身后传来容濯温柔的询问。
他手在她后背轻顺,揽着她腰捎一带就把她转了过来。
灼玉茫然地望着他,他神色冷静,并不像是短暂失去理智的样子,她闭上了眼,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恍惚地低喃道:“嗯,我睡不着。”
怎么可能睡得着?
容濯极沉稳有耐心,柔声问她:“要我哄一哄么?”
此刻的他温柔平和,全无方才将她衣衫褪去,用力揉入怀中似要融为一人的偏执,还像一位温柔的兄长。
灼玉受不了他这样平和,仿佛一切习以为常、理所应当,她反问他:“阿兄认为这样合适么?”
“有何不妥。”
容濯在她背后耐心轻拍,“从前你我便是如此。”
无论在做兄妹之时,还是被她遗忘的过去,她都常要他哄她入睡,容濯轻叹:“阿蓁,你原本就已习惯了我,往后会再次习惯的。”
“不,我怎么会习惯?”
灼玉挪开他轻顺她后背的手,苦笑着往后退:“我唤了你那么久的阿兄,一直把你视为亲兄长……你虽非我亲兄长,却等同于亲兄长,我怎会习惯于亲兄长同塌而眠?”
她起初极力维持平和,说到后面头皮都因为羞耻而阵阵发麻。
容濯长眸微掀,平静得看不出一丝疯狂:“既非亲兄妹,又谈何悖伦?何况即便算上幼时,你也只唤了我五年的兄长。阿蓁,往后我们还会有许多个五年,足够你习惯我。”
他手掌捧着她脸颊,拇指温柔触抚她紧绷的嘴角,指腹轻拂而过,似要抚平她嘴角的怒意。
如同对待最珍视的宝物,怕太用力弄疼她,但也不甘心放开。
阿兄的暧昧让人错乱无所适从,灼玉万般无力,道:“阿兄,我不习惯,我真的不习惯。你先回去,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说,好不好?”
容濯安静捧着她的脸端详,清明的眸光已然洞穿了她想耍滑头的心思,但仍纵容她:“听你的。”
灼玉背过身。
今夜一切让她错乱,若说方才的一惊一乍是为了躲避阿兄那些暧昧的话和行径,如今冷静下来,她竟越发怀疑阿兄是不是在上林苑吐血之后受了什么刺激,否则怎如此疯狂?
他明明是个疏离又清雅人。
灼玉寻思着是要给他寻个驱邪的方士还是寻个太医。
腰间忽地落上来一只修长的手——灼玉头皮又一阵发麻,容濯竟*还没有走!他揽着她腰肢把她拖过去,拉过她一半被子盖在他身上。
“混蛋!”
灼玉连迂回的心思都没了。
她克制不住羞恼,用力地掰开腰间的手:“别给我装傻,我是让你回你的太子宫,有事明日再说!”
容濯闭上眼,似乎已很是疲倦,手利落反握住她腕子,稍一收力让她后背嵌入他的怀里。
寝衣单薄,乍然贴上去仿佛他胸腔的心在敲打她的蝴蝶骨。
灼玉僵硬地扭动身子,他压在她腰间的手还有收紧的趋势,她顿时紧张:“你想干嘛?”
容濯轻笑:“与你睡觉。”
灼玉被这话击得眩晕了一瞬,半晌,才憋出一句话:“禽兽!你若想要女人——”
他用手捂住她的嘴。
“别胡说。”
容濯圈着怀中的妹妹的犹如圈着至宝,自哂地笑了下:“我亦希望我只是想要一个女人,而非某一个人。可惜不是,从来都不是。”
笑过之后,他温柔地警告她:“话虽如此,但,你若再不睡的话——”
“你住口!”
灼玉吓得地紧紧闭上眼,她深深地唾弃自己,恨自己不争气,若是别的男子哪怕是容顷这样对她,她也会厉声斥责并给他一巴掌。
可面对阿兄时,依旧存着妹妹对兄长的乖觉,他一开口吓唬她,她便像耗子遇猫般老实。这仿佛根治在血脉之中的本能让她别扭。
灼玉自厌地闭上眼。
越理越乱,或许该先睡一觉。
说不定这又是个荒唐的梦,说不定明日容濯就清醒了。
说不定……
在许多个说不定的安抚之下,灼玉拖着疲倦的身心竟入了睡-
醒时已清晨。
榻上只有灼玉一人。
她不由生出些许不切实际的希望,却在下一刻被打破。
祝双小心地上前道:“殿下黎明时走了,走前让奴婢嘱咐翁主,称今日公子顷要回吴国,翁主面皮薄,想必不知要如何与公子顷开口,提议翁主不必去送,一切交由殿下。”
这话让灼玉心中乍惊。
她虽不会到这份上还想把容顷牵扯进来,但也不想此事是由容濯告知容顷。更不想她与容濯混乱的关系被旁人知道。
胡乱梳妆绾发,灼玉出门往吴邸去。马车经过赵府,她瞥见一辆熟悉华美的马车停在赵府前。
是太子的马车。
随即灼玉见到容顷与赵阶从赵府走出,二人相互拜别,瞧见太子的马车,不解地对望了一眼,双双停下了寒暄,朝车上的人请安。车上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
车上的人应是唤了容顷,灼玉看到容顷讶异地抬起头,虽不解但仍理了理衣袍似要登上车。
混蛋!
灼玉气恼地咬牙,不敢想象她名字被以唤情人的暧昧口吻被未婚夫和兄长交错唤出,难以想象她的兄长与未婚夫言明对妹妹有了背德的情愫要横刀夺爱的画面。
这太荒谬。
“公子顷!”
灼玉匆忙下了马车,毫无仪态地提着裙摆朝容顷奔过去。
容顷怔愣望来,见她跑得太急,不禁忘却了马车上静候的太子,担忧地上前几步并扶住她,呵护之心溢于言表道:“小心些,翁主怎会正好在此?”
“我,你——”
灼玉语无伦次地阻拦他,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迟疑的时候她的手被容顷温和握住了,他像一位才新婚燕尔、温和的夫婿,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问她:“究竟怎么了?”
灼玉的嘴唇张了又合,嗡动半天:“……我来送你。”
顺便说清楚。
马车内传出一声笑。
不知是在警告她,还是在讥诮她此刻的笨拙,车内一道灼热的视线定在她和容顷交握的手上。
“妹妹。”
车上的人温言轻唤她。
灼玉耳根发麻,手似被毒虫蛰了一口,倏然清醒。
容濯昨夜偏执紧拥的力度还残留在她腰际,他已然疯了,她若是再当着他的面与容顷往来过密,惹怒了阿兄不说,还会连累容顷。
她仓促从容顷手中抽回手,垂着眼无颜看他:“无碍,本想与你说几句话,看到阿兄又想起一些更要紧的事来,稍后找你。”
但稍后他就要启程。
容顷怕见不到她:“稍等一等,待我与殿下回完话再说你我的话。”
他恭敬欠身问容濯:“不知殿下唤顷是为何事?”
容濯平静地回味着容顷这一声将他列为外人的“你我”,半垂着眸神色不明:“自是有关吾妹之事。”
平淡的一句话让灼玉羞耻绷紧的心又被捏紧了,不能让容顷上他的马车,她焦灼地上前,竭力平和恭敬:“殿下何不直接与我说?”
容濯纵容了她的犹豫和颜面,对容顷报以歉意一笑:“阿蓁说得也是,那便有劳煦之等一等。”
容顷隐隐察觉不妙,眉间因容濯表露出兄妹不同于旁人的亲近而起了涟漪。但容濯是君,他是臣,他是她的兄长,而他只是未婚夫,无论从权势还是私情看,他都得靠后。
纵有不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未婚妻上了太子的马车。
旁观的赵阶亦察觉不对,可又因为三年前的梦话而存着怀疑,想到了一个可能:“殿下如今就像马上要嫁女的母亲,让他最后不舍几日吧!”
容顷怎会天真地认为容濯当真只是出于对妹妹的不舍?
他喜欢灼玉,自然清楚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奈何容濯还未真是越礼,他也只能自欺欺人。
那日小宴上暗卫有关赵意的话也让他于心有愧,若真是父兄促成这桩婚事,他不也算在欺骗她?
怀着复杂的心情,容顷不想等灼玉见过容濯回来见他。
显然她想说的话并非寻常的话,但只要不相见,或许她就暂时无法说出-
空气中拂动着情浅的光影,一上车灼玉神色便淡下。
他们兄妹之间从不会说客套话,然而漫长的沉默之后,容濯无奈地笑笑,还是搬出了一句堪称废话的客套话:“昨夜睡得可好?”
他不问今晨她吃了什么,不问她为何正好赶来,偏问她昨夜睡得可好,明明他能看到她眼底乌青一片。知妹莫若兄,他很知道怎么勾她回话。
灼玉忍不住冷冷反唇相讥:“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容濯眼中漾开笑意,指尖点她眉梢:“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
厚颜无耻,强词夺理。灼玉别过头咽回了这两句骂。
皇太子的马车华美宽敞,足可供多人乘坐,然而马车上无一处不是他的气息,马车还是显得窄了。
温柔中夹带清冷的气息让灼玉犹如被一袭柔软的轻纱从上到下罩住,分明很柔和,却似一张蛛丝网罩得人严严实实的,无处躲避。
烦人!
灼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蹙着眉,暴躁地掀开一道帘子。
“不觉得晒么?”容濯轻问。
她没回应,把帘子拉得更大,要让日光都涌入,照得马车上无一处晦暗的角落——他容濯是皇太子需得顾及名声,可还敢像在她殿中那样做出把妹妹拥入怀中的荒唐举止?
才一这样打算,容濯的手就落在了腰间,稍一用力就轻易地把她揽入了怀中,熟稔得仿佛已做过无数次。
夫妻都不曾如此自然。
“放开我!”
灼玉因他熟稔的动作怔愣稍许,随后恼怒地要起身挣脱。
容濯温柔地按住她:“才刚来就要走?急着见谁。”
“容濯!”逃不掉,灼玉手伸向了大大敞开的车帘,猛一下拉了回来,妩媚的眼眸中冷意与怒气交织。
“你当真疯了!要在大庭广众与妹妹相拥,让满长安城都知道皇太子与昔日妹妹不清不白?”
“是有些不妥。”容濯认同了她的警告,神容沉静,目光亦平静,说的话却截然相反:“不过,我很想那样。”
他平静地说着荒唐的话:“若你我兄妹早点传出流言,如今你的未婚夫就不是容顷,而是为兄了。”
灼玉错愕地看着他,即便亲耳所听,她亦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那光风霁月的阿兄口中说出。
她怔忪之时,容濯换了一个更亲昵的姿势抱她,就像大碗套小碗,让她的身子嵌入了他的怀中。
她与他嵌合得恰好到处,仿佛就该这样,一直这样。
容濯微带冷意的眼梢漾开干净而满意的笑,笑容纯粹得如同捡到一片树叶就能愉悦一整日的孩童。
灼玉恰好扭头看到了,视线略微停驻,四目相对,阿兄低头看着怀中的妹妹,笑意和煦平和。
手背传来他肌肤细腻如玉的触感,低头一看,容濯执起她的手,双手合拢,掌心微收,用一个双手拘水的手势捧住了她的一双手。
他像是给小孩洗手,指腹耐心地从她手心手背每一寸肌肤上擦拭而过,连指缝都要探进来徐徐摩挲揉搓,激出一阵暧昧的酥痒。
这样陌生的刺激感让灼玉抵触,却又禁不住为之波动。
她轻轻抽了一口气。
她看不到之处,容濯目光染墨,拂过她耳畔的气息倏然沉了几分。
彼此都未言明但都有所察觉的波动令人如坐针毡。灼玉咬紧牙关,狠心屈肘狠狠地肘击他!
容濯闷哼:“阿蓁,没人告诉过你么?男子腹部不可随意触碰。”
灼玉身形顿僵。
容濯悄然勾起唇角。
趁她窘迫失神,他仔细覆盖她手上容顷留下的痕迹。
“好了。”
他满意地微微一笑,合拢掌心,将她的手裹入他手中,严丝合缝,不留任何可容旁人趁虚而入的间隙。
“阿蓁。”
无隙的契合如登极乐,容濯闭眼,紧抿的薄唇溢出轻叹。
第36章
灼玉印象中的阿兄最是沉稳理智,如今竟像个幼稚的孩童,试图用他的痕迹覆盖容顷留下的痕迹。
更何况那所谓的痕迹只是她与容顷短暂的相触。
她讥道:“容濯,你是疯了么?”
“或许吧。”
容濯任她讽刺,他拥着她,即便兄妹双双又沉默了许久,但他对她的温顺很满意,掌心力度略有松弛。
他低头在她耳畔道:“妹妹既为难,要我去办么?”
灼玉问他:“办什么?”
容濯淡道:“你与容顷的事。”
灼玉挣了挣,用尽蛮力从他怀中逃脱。即便她早已打定主意与容顷说清,以免他空欢喜一场。但面对容濯,她嘴上仍不依不饶:“疯的是你,我们为何要因为你解除婚约?”
“阿蓁骗得了容顷,但骗得了自己么?”容濯垂下睫,睫羽露出似箭羽的锐利弧度,“你并不喜欢他。”
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他又加了一句:“你先认识我的,你我兄妹幼时就已被绑在一起。”
灼玉冷笑:“幼时的事我早已忘了!我记事后先在吴国认识他,若不是被带来了赵国,我该是吴国人!”
若没有记起前世,这话原本不足以击溃容濯分毫。
此刻他指尖却颤了颤。
前世她才被送去吴国时,他因为靳逐曾伤过阿兄,对她这个仇敌遗孀亦颇冷淡,后来误会解清才稍有好转。而彼时薛相有所隐瞒,她起初不知他与靳逐的渊源,还当他的疏离是瞧不上区区舞姬。为彰显她值得王孙公子折腰,她曾屡次提及容顷。
“若不是公子顷追得紧,惹得吴国王后忌惮我,我才不会被送来你们赵国,整日受殿下的冷落!”
“殿下不信?不信去问公子顷,问问他是否记得我。”
“所以啊,殿下别总猜出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样子了,我也是能让王孙公子魂不守舍的倾城佳人,哪一点配不上你?笑什么笑,我说错了么……”
前世他喜欢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总忍不住笑她。
可如今容濯笑不出来。
他不禁怀疑,她与容顷定亲是为了躲他,还是当真喜欢?
沉默须臾,容濯眼帘垂敛,凝着她锦绣华美的裙摆,平静道:“阿蓁,人总会移情别恋。”
前世她来到赵国后不也如此?
灼玉不想与他废话,眼看着马车到了王邸附近,她扬声唤御夫:“停车,若是他不让停我便跳下去!”
御夫看向车内侧影隐入黑暗光影中神色平静却如风雨欲来的青年,为难地问道:“殿下?”
容濯看她一眼:“让她走。”-
灼玉匆忙下了马车,回到赵邸她的心已经很乱。
却听一路跟着的暗卫说:“您适才登上太子殿下马车时,似乎有人暗中跟着,属下追上后那人逃了。”
灼玉心更乱了。
是容顷察觉她与阿兄之间有异样,还是其余有心之人?
她想起容顷还等着,忙赶回吴邸去送他。却得知容顷在与她分别后便回了吴邸,随后启程回吴国。
走前他托侍从给她留了话。
“公子说,他与您曾同甘共苦,不必讲究虚礼。公子还说了,或许翁主此刻正两面为难,但您不必即可下决定,这不是您的过错,您定也不愿如此,或许趁早回赵国对您更有利,无论如何,公子与您的约定都算数。”
灼玉一遍遍回味着这些话。
容顷已看出容濯对她不仅是兄妹之谊,提议她早回赵国。
灼玉亦有此意。
无论她与容顷的婚约最终何去何从,她都需要暂且远离容濯。
阿兄的疯狂令她茫然,或许远离了彼此,他就能冷静。
藉由容顷的话,灼玉也确认跟踪她和容濯的人不是吴国派的人。
那会是谁的人呢?
她折返回王邸,皇后派来了人:“娘娘传灼玉翁主入宫!”
灼玉心头一咯噔。
难不成是皇后派人跟踪他们?
许是因为同样长于市井,秦皇后对灼玉素来温和,甚至比对容濯还要亲近几分,然而今日再入椒房殿见皇后,灼玉却是忐忑的。
她斟酌着请了安,“不知娘娘唤臣女来所为何事?”
皇后无奈地叹息,似乎不悦:“自是为了你阿兄的婚事。”
灼玉禁不住捏紧了手心。
皇后复又叹息:“太后近日对太子的婚事多有留心,又频频召田家女入长乐宫,明摆着想让田氏女入主太子宫,陛下竟也摇摆了。”
灼玉悄然舒了口气。
还好与她无关。
她曾听容濯说话,皇后与田太后并不和睦,当年田家权盛一时,太后想延续母族盛景将田氏女送入宫,后来皇后孕中中毒亦疑似田家势力所为。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换子一事,如今容濯虽得天子器重,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却很僵硬,皇后的贴身傅母越氏亦是为了顶罪而死。
灼玉是赵国翁主,与太子处在同一条船上,秦皇后直接表明意图:“田家势大,太后强势,田家不宜再出一位太子宫,阿蓁与太子兄妹素来亲厚,可知太子属意什么样的女郎?”
灼玉为难道:“臣女不知。”
皇后知她的立场不便多说,并不追究此话真假,想起上回容濯因为她婚事当众失态,不由多提点一句:“你阿兄今是储君,满朝文武皆盯着,万不可行差踏错。阿蓁你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待你比待本宫还要信任亲近,就劳你替本宫多留意留意。”
灼玉有口难言,只能应下。
去岁换子一事水落石出后,天子便冷落了她,因宫中只有田夫人和另外两位不起眼美人,天子把部分宫务交付给在长乐宫的太后,太后的手也伸得越发深。皇后放下玉印,盘算着哪家女子最合适,忽而侍者来报:“太后传了田二娘去为太子送汤。”
皇后和灼玉皆诧异。
秦皇后在后宫多年,不免警惕蹙眉,冷笑道:“特地让田女郎前去送汤,那汤药想来不寻常,太后为提携母族当真费尽心思!”
她的立场和身份不便出面,也不想得罪太后,便嘱咐灼玉:“阿蓁,你去看看,务必提醒太子多加小心。若是田氏女想借太后的庇护歪曲事实,有你在旁侧还可作证。”
皇后有命,涉及阿兄安危,灼玉再不想见容濯也不得不往太子宫去。
匆忙来到太子宫,听闻田妧已在正殿片刻,灼玉忙跟上。
太子宫正殿。
田妧跪在下首,双手捧着药盅,毕恭毕敬道:“姑祖母听闻殿下近日受案牍劳形,特命宫人备下滋补之汤药送来,望殿下务必要爱惜身子。”
容濯目光始终落在竹简上,疏离道:“放下吧。”
田妧犹豫稍许:“姑祖母命我务必看着殿下饮下,阿妧不敢有违命令,还望殿下别让阿妧为难。”
容濯对外一直有君子之名,处事周全,应当不会让她难做的。
容濯笑了声,笑声和煦,听得人生出错觉,然而田妧抬眸却见他眼底微冷:“孤为何要帮你?”
田妧平生最讨厌这种一本正经的男子!要不也不会恋上赵意,可惜赵意将她的痴心碾在脚底,她立誓日后要用权势压他一头。
因而即便被容濯的冷淡气得牙痒痒,她仍耐下性子,搬出孝悌之道:“是臣女僭越。臣女只是想,陛下重孝,必也希望见到殿下饮下汤药,以解长辈拳拳之心。”
容濯又是轻声一笑,命一侍从过来:“验一验。”
田妧面色微沉。
这个新太子简直太嚣张,竟明面上面露对她的怀疑!
若非二表兄不顶用,姑祖母和他们田家何至需要两头下注?
她耐着性子,柔声劝道:“这是太后所赐之汤药,殿下如此怀疑,恐怕会寒了太后的心。”
“不,孤是怀疑你。”
容濯抬手的姿态散漫而冷漠。
侍者传来太医一验,汤药中有些补气之物,但无毒。
田妧想起姑祖母临走前给她的一枚香片,心中忽然明朗,姿态更为温顺:“殿下如今能饮了吧。”
容濯面色微冷,捧起碗饮下汤药,冷道:“回吧。”
目的已达成了一半,田妧怎会轻易离去,又搬出几句太后对晚辈的关切之言,故意在此磋磨时辰。
容濯神色冷淡地听着,长指一下一下地点着几案。
点到第二十三时,内侍通传:“殿下,灼玉翁主来了,说有急事要禀报,关乎薛党余孽,十分紧急!”
容濯笑了声。
田妧面色微微变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灼玉一惊一乍的声音已响在殿外:“殿下!大事不妙了!”
这兄妹俩是一个比一个烦人!
明摆着是来坏她好事的,田妧气得指甲把手心掐出红印,她索性想临了改了主意,悄然把香片留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恭谨道:“殿下既要料理政务,臣女便先回去复命。”
田妧知进退地出了殿。
在殿外遇到了灼玉,灼玉朝她粲然一笑,田妧则意味不明地回以一个笑:“翁主快去吧。”-
田妧回到了长乐宫,太后讶然:“阿妧,你怎么回来了?”
田妧无奈道:“灼玉翁主来了,与太子殿下兄妹相谈甚欢,阿妧一个外人不好留下来,便回了。”
田太后对今日没抱太大期望,问她:“给你的香片呢?”
田妧道:“姑祖母,香片……我落在了太子的殿中。”
“蠢货!你的人明明撞见了他们兄妹在马车里拉扯不清,为何还要促成他们?”田太后倏然起了身,露出怒容,“香片中有催情香料,倘若他们兄妹二人真发生了什么还能转圜么?赵国王后与皇后关系匪浅,她又是赵王宠爱的女儿,你猜会如何?”
“姑祖母息怒,侄女深思熟虑过的。”田妧不慌不忙地分析,“若太子与翁主有了肌肤之亲,若殿下娶了翁主,吴国和赵国的婚事便会作废,我们田家再一挑拨,吴国很难不介怀,说不定就倒戈向二表兄了。再者,若太子不娶翁主,可翁主失了贞洁的事迟早会被容顷知道,届时会同时得罪吴国和赵国,不也是对我们田家有利?”
太后闻言神色稍和缓:“随机应变,倒有长进。”
田妧垂下了眼帘。
起初她的确打算攀上太子这一条船,可容濯的态度让她改变了心思,才发觉这位皇太子城府深厚,并非她之前以为那般温润。
太子终究不是田家人,她想着不如换一条路子。
这几日她也想明白了,赵意从始至终对她无意,若他当众道出翁主和公子顷假扮夫妻的消息并不是为了阻止她与吴国结亲。那目的会是什么?
田妧记得赵意的堂兄赵阶与容濯交好,赵意大概也是一个立场,因而想用联姻帮容濯拉拢吴国。
她偏要让他不能如意!
田妧劝太后:“香片只有刀币大小,我塞在了案脚下,寻常难以察觉。他们兄妹本就不清白,定会发生些什么,届时姑祖母再以送补品的理由派人过去一看,便可捉奸在床,借此破坏赵、吴的联姻。顺道把香片取回来,一切便天衣无缝。”
太后赞许地颔首。
她传来宫中德高望重的傅母余媪:“送些补品去太子宫,告诉太子,他既担心哀家的汤药有毒,可让自己宫人用这些补品为他备下补汤,让他无论如何要爱惜身子。”-
太子宫里,灼玉风风火火地来,入了殿神色倏然淡下。
容濯不在意她的冷淡。
他撂下竹简起身相迎:“来得这么急,很担心我?”
担心才怪,灼玉旋身避开他的手,冷然退到几步开外处。
“是皇后娘娘命我过来,让你别饮下汤药,称可能有……那种药。还劝我让殿下尽早议婚。”
容濯笑了声,眉梢轻动,踱步回到几案前,屈起指关轻叩几上空空如也的玉碗示意:“阿蓁来得不巧,汤药我早已饮下,如今该怎么办呢?”
灼玉移目过去,果然看到空荡荡的碗底只残存着几滴可怜的汤药,她看他的目光顿时戒备。
她如避蛇蝎地退后几步。
“你快唤太医号一号脉,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容濯无奈地拉住她。
“太医已验过,只是寻常补汤,阿蓁,你在怕什么?”
验过了?灼玉越发狐疑。
田妧特地跑一趟当真只是送汤药?不过也有可能,她们或许想先虚晃一招降低容濯戒备,过后再慢慢靠近容濯。想是皇后关心则乱。
“既然没事我便走了。”
她转身要离开,容濯却不放手,身后低道:“来都来了,正好有件要事要与妹妹说一说。”
灼玉不情不愿地上前。
容濯的眼眸格外干净,眼中眸光潋滟,似一池被风吹起涟漪的春水,更像春风拂过她的面颊。
烦人。
这样昳丽的阿兄让她微微一怔,随后猛地错开眼。
“……有话快说。”
容濯倏然将她揽入怀中。
猝不及防被他占便宜,灼玉恼然:“你的正事呢?!”
“阿蓁便是孤的正事。”
容濯的手把控着她的腰肢不让她起身,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唇瓣上,直盯得她头皮发紧。
“你……”
他的手指拂上她的唇角,打断了她的话,指腹暧昧地揉了揉,在她的唇缝辗转,似乎想挤进来。
揉弄片刻,他的目光渐深,忽问:“你和容顷,接过吻了么?”
“我们——”
灼玉刚开口,容濯长指探入她的口中,指腹压住她柔软的舌头,哑声道:“罢了,阿蓁若说真话,我亦会怀疑是假。若是假话,我亦会当真,无论真假,想必都不中听。”
话都让他说了。
灼玉狠狠咬了他的手指,迫得容濯收了手,怕他乱来,她忙捂住嘴,但容濯却握她的腕子,将她的手落下来,徐徐地朝她低下头。
一切都不由她控制。
灼玉懵了,待她反应过来该挣脱的时候,温润的唇已印上来。
唇瓣相触。
她苦苦维持、濒临崩溃的兄妹之情在一刹间骤然崩塌。
他的唇只是轻柔地印在了她的唇角,并没有像她曾见过别人交吻的那样唇舌辗转,就像在绢帛上盖上印章的过程那般庄重神圣。
这样的郑重让灼玉又陷入混乱,仿佛他们并不是在亲吻。
她懵然着他温柔眼眸。
容濯也盯着她。
他们的鼻尖相互抵着,嘴唇贴着彼此,他却仿佛还不满足,连她的视线都要死死占据着。
灼玉呆滞的目光与阿兄温柔深邃的目光无声交换。
他起初用眼神温柔包容她,就像他轻贴着的唇,与她对视片刻又像被她的目光灼烧到而不堪承受。
他闭上眼。
灼玉却还像个木雕,糊成一锅粥的脑子因为错愕而迟钝。
她跟阿兄,他们在做什么?
对了,他们是在亲吻。
亲吻,她跟阿兄?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炭块滚过灼玉心口。她猝然回过神,用尽全力推开了在轻吻她的人。
容濯轻易被她推了开。羞耻攀上天灵盖,灼玉手足无措,疯狂地用手背擦拭阿兄留下的痕迹。
兄长照顾妹妹的习惯使然,容濯伸出手,试图帮她擦拭嘴角。
这一个动作更使得兄妹和情人之间的界限混淆不清。
灼玉用力甩开他的手,自诩伶牙俐齿迟迟说不出话,半晌怒道:“容濯!你可还记得我是你妹妹?!”
“我没忘。”
容濯的话尚存理智,但温柔的眸光却因为那一个动情的吻而迷离,呈现出清醒又堕落的矛盾。
他盯着她唇角的目光让灼玉嘴角如被灼烧,她连忙捂住嘴。
容濯笑笑,始终很平和。
“那么阿蓁,你见过世上有兄妹像你我这样接吻么?”
灼玉听得更为窝火。
“这话应该我问你!世上哪个兄长会吻自己妹妹?”
容濯眼中的迷离散去,一片清明,说出的话却越疯狂。
“所以,我没把你当妹妹了。”
灼玉倏然怔忪。
她定定地看着容濯,眼中露出错愕,随后是委屈。
他们这么深厚的兄妹之情,她如此珍视的兄妹之情,他说放弃就放弃,他的偏执摧毁了她的偏执。
她委屈地看他。
容濯目光不可控制地软下来,心中也揪出一片痛意。但他回不了头,也不愿回头,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来打破僵局,他本就不是正人君子。
他柔声道:“阿蓁,兄长和夫君本就可以是同一人。”
前世她不也嫁给了靳逐?
为何容顷可以,靳逐可以,独独他不行?容濯端详着妹妹眼眸,心口涌出了更激荡的情潮,恶念一并伴生,促使他指腹再次触上她唇角。
他目光晦暗,长指轻抚着她微张的红唇,“阿蓁,若你我发生了更多的事,他们会如何?”
他的眼尾微红,潋滟的眼眸昳丽,处处透着异常。
灼玉终于瞧出不对劲。
“你……”
她转身要走,却被容濯重新揽入怀里。他低下头,暧昧的气息挠着她:“汤里没药,可别处有。”
温润的唇印在她的耳根。
灼玉耳根红了个透。
……
余媪持太后玉印入了太子宫,刚靠近就听到男子温柔的话语,伴随着女子无措的推拒声。
而后是清脆的皮肉声音,伴随着男子突然急促的抽气声。
田二娘言之凿凿,称香片被放在了隐蔽之处,此刻太子定已被药力折磨得失了分寸,太后特地命她过来“捉奸”,如今一听这些动静,余媪微喜,大步地往里去。
殿外的侍者拦住她:“殿下正与翁主议事,您稍待片刻。”
“放肆!”余媪出示太后的玉戒,“我奉太后之命给殿下送补品,区区一个护卫怎敢拦我?”
她强行闯入殿中。
一入殿中,余媪惊呆了。
并没有预想中兄妹衣衫不整抱坐一团的不伦场面。
殿中对峙的二人皆衣衫完好,隔了半丈远。灼玉翁主怔怔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露出懊悔、不敢置信。
而她面前的容濯脸上泛出红印,依稀可辨是个巴掌印。
显然二人之间并未发生什么,余媪大失所望,然而为了交差,她仍蹙眉上前:“皇太子尊贵万方,岂可轻易冒犯?敢问翁主为何如此?”
灼玉没回应,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一巴掌打得她手疼,心里也揪紧了,但她却不后悔。
容濯该打。
适才他忽然告知她他中了药,她心急如焚的同时也满腹疑虑——太后若是仗着天子重孝这一点硬要下药撮合他与田妧,为何田妧轻易就离开了?
碰面时还让她快进去。
莫非田妧不是想引诱容濯,而是想毁了容濯名声,拆散赵吴联姻。
容濯明知如此,却还说什么:“若是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你与容顷的婚事是否可以作废?”
为他的疯狂错愕,灼玉狠狠地推开他,毫不留*情地打了他。
她手疼,心也疼,但不后悔。
“灼玉翁主?”余媪等了半晌却被无视,只好放缓语气,“不敬太子乃触犯宫规、忤逆之举!若翁主有委屈,可随老奴回去与太后言明!”
容濯拦住她。
“是孤让她扇的,当随您去请罪的人是孤而非灼玉翁主。”
余媪蹙了蹙眉,壮着胆子道:“殿下太过袒护翁主,若陛下得知,恐认为您有失公允礼法。”
“在理。”
容濯莞尔一笑,道:“皇室威严不可冒犯,今日若孤轻易被一个仆从指点,父皇恐怕会斥责。您是皇祖母的人,孙儿重孝,不欲越俎代庖,来人,送余媪回长乐宫,同皇祖母说此仆威胁储君,让皇祖母自行处置。”
又道:“皇祖母年事已高,更需滋补,也一道将这些补品退回长乐宫吧。另,从府库中挑些补品给皇祖母送去,以示孙儿孝心。”
余媪和补品一并被送回了长乐宫,田太后面色骤然沉下。
“反了!一个宫外养大的半路皇子,竟敢如此嚣张,若非老二生性懦弱,何时轮到他入主太子宫!”
太后听了余媪添油加醋的一番话,气得拂落案上器物。
她质问田妧:“你不是说香片藏得隐蔽,怎的余媪留意过后压根没见着?容濯更毫无异样。”
田妧闻言亦是诧异,道:“难道是太子殿下察觉一早移开了?可是不该啊,孩儿放得很隐秘。”
田太后不想听她解释。
“罢了,太子既不提,就当做不曾发生,今日这事说出去谁面上都不好看,且先如此吧。”
她放了田妧回去,同时还让她转告田相一句话。
——不可再犹豫-
余媪被遣走后,灼玉和容濯双双沉默,殿中一片寂静。
“阿蓁。”容濯轻触犹在发热的面颊,不以为忤且一如既往地温柔,“你打过容顷么?”
灼玉攥紧手心,打了阿兄,她心里也不好受,可依旧不松口:“我不会打他,他是正人君子,不会行禽兽之举,且就算是,我也舍不得打。”
他们兄妹的默契一向超凡,她知道如何刺他才最痛。但既已成僵局,那就谁也别放过谁。
灼玉狠心看向别处,克制着身为妹妹的习惯,忍着不去关心他。
因为她那一句话,容濯沉入思忖,兀自道:“不仅没打过,你跟他连气都不曾生过么?”
灼玉应道:“不错!”
他抚着被她扇痛的脸颊,轻柔地笑了:“那就好。”
笑声清越温柔,灼玉匪夷所思地扭头看他,那张俊逸的面容因为一个巴掌印稍显狼狈,但眼角眉梢的笑意无比温煦,胜过春风化雨。
灼玉整个人都陷入呆滞。
适才他还仿若被邪念所控,像深处藏有无数尸骸怨灵的古潭,一转眼温润如玉,似池中白莲。
灼玉头皮不禁发麻。
“……有病!”
她越气恼,容濯越是愉悦。看她目光都充满温柔,但并无暧昧,更像兄长对妹妹的欣赏:“连皇太子都敢掌掴,不愧是孤教出的妹妹。”
越是这样越叫灼玉恼怒。
若他只是像那些不怀好意觊觎她的人,用充满欲望的目光看着她,她便能毫不犹豫地憎恨他。
偏他不是。
即便他越过了兄妹界限,依旧像养花之人看待所珍视呵护的花草看待她,而不是觊觎花枝的窃贼。
烦死人了!
灼玉恼怒地背过身去,留给容濯一个暴躁的背影。
她生了许久的气,容濯从身后温柔地拥了上来。
她顿时戒备:“你干嘛?!”
容濯温柔按住她。
得知她只对他一个人生过气、表露最暴躁的一面,他心情愉悦:“想给妹妹看一个东西。你会喜欢的。”
灼玉并不想要,但容濯已命人将东西呈了上来。
“这个是什么?”
“是太后给田妧的香片,饮过补汤后可催人动情。”他说完把东西塞入她手中:“旁人馈赠岂能靡费?先拿着,说不定日后妹妹会想用它。”
啪!
灼玉又甩了一掌。
但这次她控制了些力度。
“你既然知道问题在香片身上,非但不拆穿他们,还要塞给我,你……你简直是个疯子!”
又被掌掴了一次。
容濯眸光却越发平和,仿佛得到某种特殊的救赎。
他没解释为何故意不拆穿太后与田妧,只道:“阿蓁,这几日别出门,再等一等,我会扫清所有障碍。”-
去了一趟太子宫,跟容濯的关系非但没好转,还因为那个吻彻底乱了,思来想去没结果,灼玉决定先晾着那些烦心事,虽生容濯的气,但分别前他那句话她却不会置若罔闻。
随后数日,她谨遵嘱咐不曾出门,并密切留意田家。
一脸数日未曾发觉什么。
直到这日,庄漪不安地来到王邸:“翁主可曾见过阿灵?”
钱灵?
灼玉讶异。
自长公主对她下手后,她与钱灵的关系就淡了,她与那女郎原本也不算亲近。但庄漪帮过她,她不会坐视不理,忙问:“阿灵怎么了?”
庄漪见她不知情,更是不安。
昨日表妹偶然从长公主府遣散的侍婢口中得知长公主是被人利用,要去面见太子,“太子殿下不见,我提议阿灵来找找翁主,那丫头因为傲气否决了,却趁我不在偷偷出了门且迟迟未归,我还当她来寻翁主。”
灼玉直觉这是查出利用长公主推她落水那人的契机,忙问庄漪:“可否告知我,是哪位侍婢找了阿灵?”
就着庄漪给的线索,灼玉命门客去查,很快查到个侍婢。
“是你!”
灼玉一下认出了这侍婢。
庄漪诧异:“翁主曾见过她?”
阿姝闻言惶恐,声音发抖:“翁主一定是认错了。”
灼玉笑了:“不会认错,数月前长公主府宴上,你与另一婢女在桃林中议论长公主与宁远侯的私事。”
说到此,灼玉秀目微冷,逼视着她:“你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吧,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阿姝脸色唰白:“婢子不知情!婢子也是无心中被人利用了……”
她悉数招出所知-
听过之后,灼玉眸光慢慢沉下,庄漪亦是神色凝重。
灼玉凝眉想了想。问庄漪:“宁远侯和庄太傅可知道了?”
庄漪摇头:“近日太子殿下查出了薛党主使之人的端倪,父亲今在太子宫议事,姨父在廷尉府任职,亦奉命出京查人。阿灵在这时候走丢了,想是薛党背后的人想挟持阿灵要挟姨父。正好父亲在太子宫议事,我们不妨去寻太子殿下征询,借朝廷之力寻人?”
太子。
灼玉一听到这两字就头疼,选择托人传话。然而两个时辰后,她和庄漪还是被唤去太子宫。
殿中还有几位属官和庄太傅等人在,灼玉躲在庄漪的身后。
庄漪说了钱灵的事。
被一道带来的侍婢阿姝复述了早前对灼玉招供的话。
“数月前长公主府设宴时,与奴婢同屋的侍婢拉着奴婢主背后议论晋阳长公主与那位和亲公主的恩怨,竟被翁主听到了,翁主为了姊妹之情和长公主讨要阿莺,由此被长公主忌惮。
“本以为只是巧合,过后跟奴婢一道说闲话的那位婢女竟被灭了口,死前告诉奴婢真相,说那日她其实是受人指使,故意与我议论此事,为的是挑起长公主和翁主之间的矛盾。他们还让她与长公主吹耳边风,称翁主与和亲公主是姊妹,又暗示长公主翁主与皇太子走得近还并非亲兄妹,若翁主成了太子妃,怕是会报复她,长公主打定主意不让翁主有机会嫁太子。”
容濯抬手打断阿姝,悠然问她:“姑母怕翁主成了什么?”
阿姝以为他是未听清,口齿清晰地又重复一遍。
“怕翁主成了太子妃。”
容濯很轻地笑了。
他似乎是觉得此话不可理喻,又像是颇为满意,视线毫不避讳地越过旁人,落在灼玉这。
“阿蓁可听清了?”
“姑母认为你亦可能成为太子妃。”
灼玉攥紧手。
众人都以为他是在说笑,她却听出了他的暗示——旁人都认为她可能成为太子妃,她又何须苦守兄妹情?
可他当众把她和太子妃相提并论,对她而言等同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他们兄妹有越礼的私情。
她忍住羞耻,竭力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挑衅地道:“听清了,殿下待我情如兄妹,这很荒谬。”
她同阿姝道:“往下说吧。”
阿姝继续道:“后来上林苑时,皇后有意撮合庄女郎与太子殿下,长公主更是心急,找了赵家二郎商议……对了,当初靳媱——便是那位和亲公主,似乎也是撞见长公主与赵二郎的私情才被长公主送走。”
此话令众人错愕。
“这、这……可赵二郎比长公主小了十几岁!长公主与赵夫人更是至交,怎会与晚辈有私情!”
虽早知长公主风流,却没想到竟能这般荒唐,就连灼玉已听阿姝说过一次,再一次听依旧难忍讶异。
她不禁蹙眉。
容濯看她一眼,对众人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说正事。”
皇室中人的私事岂能当逸闻议论?众人忙敛了声。
阿姝继续道:“长公主见过赵二郎后次日翁主就落了水,起初婢子还以为是长公主想用翁主把太子殿下引过去,是她手底的那名侍者失手推翁主下水!但长公主被罚去封地后,把府里还算有情分的奴婢送去赵府托赵夫人看顾,婢子偶然偷听到赵二郎的话,得知他们原本的计划竟是借长公主之手杀了翁主!离间皇室与吴、赵两国。”
阿姝道:“念在长公主曾对婢子有恩惠,便把此事告诉了钱女郎,可谁知,钱女郎竟是走丢了,定是被那背后的人给绑走了!”
事大抵就是如此。
灼玉沉凝不语,容濯则道:“孤记得当初是赵意当众道出吾妹与公子顷曾假扮夫妻之事,如今想来,或许连吾妹的婚事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看出太子对此不悦,容濯爱护妹妹人,众官不敢多言。
庄太傅提议:“这赵二郎在廷尉府做事,难保不是薛党背后之人的爪牙,不如审问之,或能有线索!”
容濯当即下令将赵意缉拿廷尉狱,众人暂且散去-
回到王邸,灼玉径直去了阿莺所在的那处园子。
阿姝出现得太巧,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也不一定,她还需和阿莺确认一二,她问阿莺:“可认识阿姝?”
翁主突然的到来让阿莺受宠若惊,有问必答:“认得,她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之一,颇受看重。”
灼玉问:“你与她可熟络?”
阿莺摇头:“长公主不喜欢我,她们不敢与我太亲近。”
灼玉问及长公主与赵意的事。
阿莺满面茫然:“这怎么可能?但阿媱被长公主针对那阵子赵夫人曾多次带赵二郎来访,让长公主帮相看女郎。想是那时被阿媱撞见,阿媱担心长公主灭口,只好自请和亲。”
从阿莺那里离去后,灼玉坐在园中回想关于阿姊的事,心中越发怅然。她印象中的阿姊冷静理智、顽强不屈,即便是面临绝境也要借和亲挤出一条生路,可和亲又岂会是生路?
不过是死里求生。
阿姊性子虽冷,却是灼玉见过最有情义的人,否则她如何有命回到赵国?怀着对阿姊的怜惜与钦佩,灼玉也想替阿姊照拂她往日的友人,借以抚平不能救下阿姊的遗憾。
但在此之前,她需得弄清阿莺底细,灼玉传来门客:“再替我去查查阿莺的底细,要事无巨细。”
门客领命下去。
灼玉靠在秋千发怔,闭眼梳理今日一切。长公主,阿姝,赵意,这一连串的线索都指向薛党背后的人。
可她总觉得来得太容易,仿佛有人在背后刻意引导……
是她想得太多?
还是事情本就如此顺利。
灼玉忽然想起上次容濯曾说薛邕背后的人已浮出水面,难不成是有人想推出一个替罪羊?
那么他们又看中了谁?
仅凭自己猜测一无所获,容濯负责审理此案,问一问他最合适,但一想到他,就想起那日的吻。
“烦人。”
灼玉烦躁地睁开眼,狠狠踢了下脚,视线忽然一滞。
在她的影子旁边还有一道修长的影子,近看影子轮廓也能窥见影子主人从容矜雅的气度。
影子亦徐徐俯下身,微凉修长的手覆上她握着秋千绳索的一双手,力度温柔地拢住,再收紧。
肌肤相触的感觉无端令人战栗,灼玉猛地抽回手:“你怎么来了?”
容濯从她身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父王不是说了么?与其冥思苦想,不如找阿兄。”
这一声“父王”让灼玉想起过去与他一道唤赵王为父的时候,背德的羞耻涌上,她忽然想问问他。
“若你不曾得知自己是天家血脉,舍得如此对我么?”
她回头直视着他的眸子,想唤起他对过往兄妹亲情的珍视。
容濯亦凝视她。
兄妹对视,他眼中也有不舍。
直到如今,灼玉也不敢相信阿兄真的疯到要娶妹为妻。心里生出不切实际的希望。哪怕兄妹情已不纯粹,但莫名的执念告诉她,任何关系都比做夫妻更稳妥,更适合他们。
阿兄却低头吻住她。
“我会。”
第37章
“禽兽!”
灼玉倏地起身,抬手便要朝他扬去一巴掌,想到上次的他说的话又收回了手,恶狠狠地盯着他:“扇你巴掌我都觉得是便宜了你!”
她提着裙摆往寝殿走,容濯安静地跟在身后。
不想跟容濯面对面,回了寝殿灼玉便晾着他自行去洗沐,心里憋着一股劲,她直过了一个时辰才拖着泡软的身子从浴池中回到寝殿中。
容濯竟还在。
他面前堆了一大摞竹简和绢帛,想是下面官员呈上的简牍。
她上前踢了踢案脚,冷道:“回你的太子宫忙去。”
容濯放下笔,将正在批阅的竹简一丝不苟地卷起来,问:“妹妹不想知道我查赵意查到些什么了?”
灼玉自然想,但她知道他在吊她胃口,因而她不愿咬钩。
“不想。”
容濯笑笑,起身按着她坐下:“不听也罢,但需先擦干湿发。”
灼玉使力把他落在她肩头的双手抖下去,祝双忙捧着几叠干帕子过来,刚到近前被容濯接过去。
“给我吧。”
灼玉蹙眉盯着铜镜中的年轻公子,他眉目如玉,生了张温雅且显睿智的容貌,却跟中邪似地自说自话。
她说什么都听不进。
她不想再跟他较劲,全当这是个患了失心疯的人。
容濯温柔耐心地替她绞发,修长好看的手缠绕在她青丝间,甚是赏心悦目,似上好的白玉簪。
灼玉偶然抬眸看到镜中神容沉静的青年,忽而似回到过去的某日。
她怔然地凝着他,等他察觉到她的注视隔镜与她对视,灼玉目光错开,仅一瞬又落了回去与镜中的他继续对视,她盯着他,低道:“阿兄,过去你也曾这样为我擦过发。”
容濯眉目温润:“我记得。”
她不解地盯着镜中青年,试图看穿他纠结在想什么。探询无果,她问:“像从前那样,不好么?”
容濯先垂下眸,视线落回她的发间:“妹妹觉得能么?”
灼玉反问他:“为何不能,有什么不能够的?”
容濯嘴角轻抿,没有回答她,只认真替她擦干头发。
待一头长发总算擦干,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发间,顺着梳到最青丝末梢,让她的头发缠绕在他的指尖。
他问她:“妹妹成了婚后,还会这般让兄长替你擦发?”
自然不行。
灼玉用沉默回应了他。
容濯笑了下,指尖拂过她光洁的额际,轻问:“与夫婿成婚后,妹妹会任由兄长轻抚你面颊么?”
更不会。
在她的沉默中,他再俯下身,将她拥入怀中,掌心捧着她的脸颊,目光极近地交缠着,声音越发低沉喑哑:“你会允许兄长这样将你拥入怀中么?就算会,你的夫婿又可愿意?”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灼玉无奈地摇头,“你做的这些是只有夫婿才能做的,寻常兄长不会想对妹妹这样的。兄长有兄长能做的事。”
“但我想做。”
容濯低下头,额头与她的轻贴,感受着她肌肤鲜活的温热。
他手掌扶着她颈侧,手心贴着她跳动不息的脉:“夫婿能做的所有事,我都想与妹妹做。”
灼玉在他掌心的触抚下微微战栗,这样的敏感让她赧颜。
但赧然之后,她忽然似是豁然开朗,定睛继续看着他:“阿兄,莫非你是舍不得我们的兄妹之情,才要用男女之情加深牵绊?”
容濯沉默地凝视着她,长眸似一轮干净的明月。
她热切追问:“是不是?”
“是。”容濯颔首,在她想继续开解他之前,他截断她的话,“但不止是想留住兄妹之情。
“兄妹和夫妻之情,我都要。”
灼玉眼中的光芒暗下。
她不再与他对视,无力地垂着头:“可兄妹之情和男女之情本就不能两全,没人能够对着曾口口声声唤阿兄的人唤出夫君两个字……”
这般失魂落魄的妹妹骤然勾出容濯的一些回忆。
几年前她方回到赵国时,还带着曾经的记忆。曾有好几次她动容地张口欲唤,最终一个字都唤不出。
或许早在那时起,她心中就埋下了心结。以至于如今即便她忘了一切,依旧抵触与他做夫妻。
容濯自哂地轻扯了下嘴角。
因果何其有趣。
容濯低头看着妹妹,眉眼中尽是不知缘何而起的怜惜与悔恨。
“阿蓁,对不起。”
他的话让灼玉心中松动,眼眸中的冰霜有所和缓。“阿兄,我们试着回到以前,好么?”
看到她期盼,容濯周身隐忍的沉郁更浓重,他抚着她的面颊,无奈道:“我试过的,但并无办法,阿蓁,你要爱我,爱夫君一样爱我。”
他吻了下来。
这回不再是郑重神圣的轻印,他含住了她的唇瓣温柔辗转,唇瓣相磨的感觉让人既觉得古怪,又令人头皮酥麻,灼玉在他温柔又强势的吻中变得僵硬,而后又不自控地软下。
她也不想这样,可她的身子仿佛失去控制,仿佛存着某种记忆。
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容濯的吻温柔绵长,唇瓣软得像雪,这一个吻也让她犹如整个身体被扔入厚厚的雪堆中,铺天盖地的柔软覆下,温柔得让她窒息。
他扣在她脑后的手掌稳稳控着,长指插入她青丝。
刚梳齐的头发很快乱掉。
他的唇舌温柔地蚕食着她的呼吸,灼玉的五感逐渐涣散。好一会知觉才重新回到身体里,失控让灼玉焦躁,她狠狠咬了容濯,目光虽还迷蒙,推开他的手却很果断:“混蛋!”
容濯被她推得身子往后仰倒,嘴角被她咬出血,乍看像个被欺负了无力还手的病弱公子。
他很平静地抬起眸,指腹拭去嘴角的血渍:“看,兄妹间哪怕是交吻,也跟寻常男女交吻病无差别,阿蓁,你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罢了。”
灼玉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容濯微笑着替她拭去嘴角属于他的血,随后他以指腹上他的血为胭脂,在她的唇上抹过,她的唇瓣霎时殷红得诡丽,似盛夏的芍药灼目。
她扒开他的手:“容濯,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多荒唐?”
容濯没有回应,他认真地用他的血做胭脂,为她点完唇,还用残余的血在她的眉间点上一颗朱砂痣,让她的眉眼和唇瓣都染上他的痕迹。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颇满意地微微一笑,这才回应她。
“知道。”
他沉静目光微深,低声问她:“那么阿蓁,要再来一次么?”-
疯子!
他就是个疯子!
灼玉想狠狠地扇他一巴掌,可又怕他太快活,她有气无处撒,胸中憋闷,把跟前几案掀了个底朝天。
容濯只含笑看着,目光里尽是对她力大如牛的赞赏,待她掀翻几案之后,他像个贤惠的夫婿收拾这一地狼藉,还检查她手疼不疼。
灼玉面无表情地任他查看。
她已经没辙了。
入夜,容濯留了下来。
他执意要跟她像夫妻一样同吃同住、同榻而卧。
还十分认真地说:“阿蓁,我们从前便是如此。”
灼玉无力地卧在榻上,根本没心情去细究他的话,她只戒备地捂紧被子遮住自己,满是怀疑地盯着他。
容濯顺了顺她因为暴躁掀桌而高高翘起的一缕头发:“放心,只是抱着你睡,不做什么。”
话虽如此,灼玉却从他眸子里窥见一抹晦暗,这是一个男子看女子的目光,而非兄长看妹妹的。
她戒备地被子卷住自己身子:“难道你还想做别的?”
容濯抿抿唇,沉默了。
他是想,但怕说出来吓着她,只安抚她:“我会克制。”
灼玉如何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将被子攥得越发紧,他是不会趁人之危,可这不代表他便淡泊无欲。
方才瞬间的沉默就暗示了一切:他对她亦有着欲念。
灼玉不敢接受这种事。
阿兄之所以是阿兄,正是因为他在她心中就像阿娘那样没有男女之别,更不涉及男女情慾。
兄长怎么能对妹妹动了慾?
她猛地想起曾经无知无觉时拉着阿兄念过的卷轴,彼时她还问他蛇妖的两把剑是什么……
天啊,她没脸见人了。
过往看过卷轴上的一幅幅画面跃入脑海,灼玉紧紧蹙眉。
她难以想象他们兄妹俩会以那样的姿态紧密相连。
不行,她得想办法逃离他。
灼玉回眸瞪了眼容濯,看他如看洪水猛兽,戒备地撂下话:“要么回你的太子宫去,要么睡地上!”
容濯从谏如流,命侍婢备好地铺,闲适地席地而卧。
灼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睡地上的姿态熟稔得不像话,可她印象中的阿兄爱洁如命,席地而坐都不愿,更遑论睡地上?刚还如此熟稔自然。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
想起容濯来送嫁衣那夜稀奇古怪的话,灼玉不仅恍惚。
她仿佛曾丢失了一段记忆。
但怎么可能?
再是丢失记忆,她如今也才十八岁,怎么可能如容濯说的那般十八岁便成为他的妻子。
灼玉得出结论。
是他自己得了失心疯-
翌日灼玉睁眼时容濯已换了一身玄色朝服,玄暗衣袍赤色镶边,袖摆绣了象征皇太子的九章纹。
他端坐在她榻边,已上了朝回来,因而神清气爽。
“醒这么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暗指我平日懒散。”灼玉不悦轻嗤,低头发现衣襟大敞,露出一片白得胜雪的肌肤,锁骨上还有一道绯红的痕迹。!!?
她万分错愕地捂着衣襟,实在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禽兽!你……你竟趁我睡觉碰我身子?”
响亮的巴掌声引来了祝双。
祝双仓皇入内,看到翁主攥着衣襟,眼中满是屈辱,而皇太子一手捂着侧脸,眼里照常宠溺。
祝双连忙解释:“翁主误会了,太子殿下刚下朝过来,您身上印子是昨夜抱着玉枕硌到的。”
灼玉更紧地裹住衣裳,神色未有半分软化:“那他也活该。”
他有这个心思。
她起身更衣,容濯替她娶了要更换的衣裙,很熟稔地替她穿上。
灼玉再度蹙眉。
她总觉得他照顾人的熟稔并非凭空生出,而是从前曾做过,且并非因为幼时他曾照顾过她一段时日。
困惑之余,她随即生出被兄长一点点侵入生活的失控感。
不想如此,灼玉从他手中夺回裙衫:“还不走么?”
容濯把裙衫交还她,文质彬彬地立在一旁等她穿衣梳妆:“今日廷尉府提审赵意,妹妹想去看一看么?”
灼玉迅速穿好衣裙坐到妆镜前,用目光将容濯拒在半丈开外自行梳妆绾发,看也不看他:“我一个翁主,干涉朝政不合适吧?”
容濯道:“你曾与薛党及那伙山贼有接触,可助廷尉府鉴定真伪。”
这只是满足她去听审的借口,灼玉清楚但没有推拒。
她的确想知道到底是谁人在背后撺掇薛邕谋国数年,还藏得如此之深,直至两年后才露出狐狸尾巴。
兄妹到了廷尉府。
赵意起初喊冤不迭,容濯直接越过他,问旁边的宁远侯:“不知侯爷可还记得当初靳校尉与赵校尉剿匪抓获贼人之后,贼人曾招供称其前头领曾与朝廷官员有往来的事?”
众人自然都记得。
“听说那官员与薛党有关,还留下了重要线索,耿廷尉和宁远候特地为此奔波,却一无所获。”
耿峪闻言神色相当难看。
容朝神色冷峻的耿峪欠身致歉:“此事并非耿廷尉办事不力,而是那官员的供词是假的。”
其余官员尚未明白容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灼玉与容濯曾一道揪出薛邕,默契非凡。容濯一开口她便猜到了,老狐狸,她不由得嗤了声。
容濯似乎心有灵犀,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解释道:“当初是怀疑廷尉府有薛党的人,为了引蛇出洞故意放出一个重要的线索。”
果然如此。
灼玉又嗤了声。
容濯继续道:“为了迷惑那人,孤故意造势,引得廷尉府兴师动众出京拿人。背后的人也露了马脚。”
耿峪道:“殿下别卖关子了,廷尉府究竟谁是薛党的人?”
容濯看向了耿峪身侧面色沉凝的宁远候,目光倏然冷下来:“孤亦很意外,竟会是宁远侯。”
“宁远侯?!”
堂中哗然一片,连耿峪也吃惊地看向宁远候。宁远候目光不移,镇定地对上了容濯的视线。
“殿下可有何证据?”
容濯道:“侯爷做得很谨慎,我的人并未当场留下证据,还折了一个精锐,但在场有旁的人可作证。”
他转向了赵意。
这回容濯直接撂下赵意与宁远侯有往来的证据。
一并押上的,还有个掌管廷尉狱的小吏,多方审问下,小吏哆哆嗦嗦道出一件旧事:“两年前,灼玉翁主被陷害入狱时,赵小大人曾让小的在翁主所在的牢房中放了一条毒蛇。”
“毒蛇?”
众人纷纷看向灼玉。
灼玉眼前浮现两年前血肉模糊的那一幕,至今仍忍不住干呕,面对众人询问的目光,她冷静道:“我还记得那只毒蛇,且更巧的是,蛇出现后不久,我阿兄就来了,彼时我当是凑巧,如今想来或许是故意为之。”
她看向赵意:“彼时太子殿下曾查出三殿下是诬陷我毒害皇嗣的真凶,只是苦于证据无法揭穿。我们便都以为是三殿下想加害于我,如今才知想错了,我猜,他们让你放蛇的目的并非害我,而是激怒我阿兄和父王,让他们与三殿下为敌,从而让皇室内乱。”
赵意目光闪躲,扔在狡辩。
灼玉看着他:“除去指使你放毒蛇,他们还指使你利用长公主身边人的优势做了许多事。”
私情已暴露,赵意不再辩驳,反问她:“可谁不知道宁远候与长公主和离后势如水火,我既然与长公主有私情,又怎会与宁远候是同党?”
见他还想斥驳,容濯直接命人押上了其余几个人证。
是长公主府的阿姝,以及赵意的贴身小厮,连同上次在上林苑推灼玉下水的内侍。内侍很快招供了:“是赵郎君命我推翁主下水,还让我与翁主说一句话,要怪,就怪容濯吧。”
诸多证据下,赵意无可辩驳,最终供认:“当初我不懂事之时不慎害死了一小官,长公主以此要挟让我服侍她,我碍于名声和她的权势不得不屈从她。后来有位贵人找上我,称可助我摆脱他。起初我不知是宁远候,直到上次出京追查要犯才确定。”
宁远侯最终被揪了出来。
然而宁远侯虽身居要职,其权势却不足以指使薛邕蚕食赵国,他的背后有更位高权重的人。
还需审一审宁远侯,灼玉虽想旁听,然而再逗留怕是会落得一个干涉朝政的嫌疑,只好先离去。
众人亦先退下。
廷尉狱大牢中只剩下容濯与宁远侯,身败名裂,宁远侯却丝毫不在意,只是哑声问容濯:“是太子殿下命翁主拐走了小女?”
容濯讥诮一笑,神色难测:“是你背*后之人所为,与孤何干?他推出你顶罪,恐怕不够有说服力。”
沉默须臾,宁远侯顿时会意。
“殿下希望是谁?只要殿下放过小女,臣愿意配合。”
容濯反身离开狱中:“孤奉父皇之命审理此案,自要秉公执法,如何能徇私。侯爷且自看着办吧。”-
宁远侯败露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至田相耳中,一并传来的还有太子派人调查田家的消息。
田相国面色凝重,身边的门客更是心急如焚:“相爷,这可如何是好,当初您与宁远侯联合排除异己,若此番被牵连出来,这可洗不清了!”
另一门客道:“是否要派人去请太子通融一二?”
田相沉吟:“天子忌惮田家已久,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一个削弱田家的大好机会,太子承袭了陛下的冷情,甚至更甚。他连太后与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又如何会给田家面子?”
这一夜田府中灯火通明,无人能安睡,夜半田相回想此前田太后的暗示,最终下了决定。
田家有异动的消息传到了容濯耳边,祝安庆幸:“幸好殿下您一早就防着田家,否则只怕会被动。”
容濯嘴角讥诮微抿。
“田相身居高位已久,想来忘了‘居安思危’、‘请君入瓮’如何写。孤身为晚辈虽不应指点长辈,但不介意让他再一次领悟这两句话。”
祝安又问:“那今夜您还去翁主哪里么?”
容濯沉冷的目光倏然柔和。
“去,灼灼一人入眠,恐怕不踏实,孤得去陪她。”-
当夜殿中灯火通明,灼玉虽早早歇下,却是和衣而卧。
她知道容濯定要过来。
他知道她好奇宁远侯招供了什么,届时不会赶他走。
在给他放饵这件事上,容濯一直都很擅长。他们的默契也足够她猜出他在放饵,却不得不自愿咬钩。
然而等到夜半,却只来了容濯捎来的一个消息。
“太子殿下称他这两日要审理案子,恐怕不能来陪翁主。至于案子后续,殿下会亲口告诉您。”
他明明可以写信,却非要亲口说,无非是故技重施。
灼玉才不上当:“无妨,劳烦转告殿下,臣女不过一介闺阁女郎,岂能探听政事?不必告知了。”
话传回太子宫,容濯无奈。
祝安看不懂了:“殿下为何不让小的告知翁主您遇刺的事?”
容濯道:“灼灼对孤有成见,若特地告知,她反而会怀疑是孤在博取同情,不知道也好,免得她担忧。”
祝安:“……”
但不出明日消息便会由太子的人传遍,翁主想不知道也难。
他没有拆穿,默默传人来清理一地沾血的巾帕。
容濯打断他:“不必清。”
“可您——”您一向爱洁,这些血污岂能留在殿中?祝安才刚生出疑惑便明白太子留着是想翁主过来的时候能看到。
他默默退下。
然而等到翌日,容濯还未等来宫人通传灼玉翁主求见的消息。
容濯无奈叹息。
深夜,灼玉刚入睡,一道修长的影子靠近,覆在她身上,乍看好像她和他融为一体。
容濯替她掖了掖被角,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她睫羽颤了颤。
他探到:“上次孤吐血,阿蓁担忧过甚,夤夜赶来,如今孤遇刺受伤,阿蓁却狠心不来了,只好由孤来找你。”
灼玉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确认他还好端端的,她倏然翻过身,妩媚的眸中眸光清明,映着花枝灯架上的烛火,像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因为彼时我的阿兄还是阿兄,自然值得我关心,如今他只是一个禽兽。”
容濯拂过她脸颊:“妹妹为何为禽兽留灯?”
灼玉冷道:“有屁快放。”
“粗俗。”
容濯指尖轻濯她玉润的脸颊以示惩罚,知道再吊着她恐会适得其反:“薛邕背后的人已水落石出了。”
灼玉愕然起身:“是谁?”
容濯道:“田相。”
“田相?!”灼玉虽也怀疑,但如今她更怀疑容濯,“是不是你利用钱灵要挟宁远侯牵扯田相?我想听实话,到底是谁。”
容濯拍了拍她后背。
“真是田相,我遇刺便是他所为,证据确凿。”
追寻了一年多的人就这样浮出了水面,一切虚浮得像一个梦。可灼玉转念细思田相国的立场和田家的权势又觉得十分合理。
“太后可知情?”
容濯:“或许知道,或许不知,但陛下不允许我再深查。”
他见完天子才过来,其实天子的原话是:“扳倒田家足矣,凡事需知过犹不及之理。”
灼玉虽不能断定容濯是否夹带了私人恩怨,但她能断定田相定的确参与了其中,且被拿到了确凿的证据。因为以她对阿兄的了解,他极其缜密,不会做胜算过小的事。
见她还在思忖,容濯俯身拥住她,下颌贴着她发顶:“这些不重要,别深究了阿蓁。重要的是经此一案后宫中再无人能威胁我的太子之位。”
他吻她额头,“阿蓁,我会娶你。”
又开始,又开始了。
灼玉撑着手起榻远离他,容濯跟上并拉住她腕子,她想推开他,却不妨碰到了他的伤口,容濯吃痛地闷哼。
灼玉的手顿时僵住,本能地上前查看他伤势:“弄疼你了么?”
容濯将她关切的神情尽收眼底,趁机将她重新揽入怀中:“阿蓁一问,孤便不疼了。”
碍于他伤势,灼玉不曾再推搡,只愤愤盯着他:“容濯,你这疯子!”
容濯目光越发柔和:“看,你心里还在意我,既然还在意,何必执意要推开我?”
灼玉不接茬。
容濯问她:“可记得上次侍婢阿姝说的话——长公主忌惮你,不欲你当上太子妃。”
灼玉挑眉:“所以呢?不想我当太子妃的只有长公主么?”
太后如今是管不了了,但还有皇后,天子,众臣、诸侯各国。
以及她自己。
容濯温润的眸底淡漠而果决:“无妨,他们也会有不得不欣然应允的一日。”
他低头,目光沉沉地凝着她:“我提及此事只是想告诉你,即便是外人都认为你有嫁我的可能,只有你在为莫须有的兄妹伦理纠结。”
容濯指尖拂过她外露的锁骨,低头印下一个吻,就覆在清晨她自己压出的红痕上,低声问:“妹妹,我们之间有伦理可言么?”
锁骨犹如被蛰了一般。
灼玉被他推倒在织锦席上,仓皇之间手拂过漆案。
案上林林总总的器物被她拂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玉山倾倒,容濯半边身子轻压了上来。
温润的唇轻吻她的锁骨,如上次一样温柔地轻印,而后齿关在她的锁骨上轻轻地咬啮留下齿痕,要在她身上烙印属于他的痕迹。
边吻着他,他边不断地问她:“妹妹,我同你这样亲密的时候,会因为你我曾是兄妹而有所不同么?”
他的温柔挟着锋芒,要一针见血地刺破伦理阻碍,瓦解她的偏执,让她挣脱兄妹伦理。
“你……你疯了!”
被阿兄压在下方,轻咬着锁骨,灼玉的身子因为受了刺激而微微战栗着。过度敏感的表露让她深觉耻辱,焦燥也涌上来。
她想起来那些卷轴上男人女人迷离的一张张脸,扭曲连结、不堪入目的姿态……那样霪糜的事真的会发生在她和容濯的身上么?
灼玉顿时六神无主,容濯已抬起头打量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窥探到动情的痕迹。他的目光不似以往的温柔宠溺,倏然充满侵略感。
灼玉从未被阿兄用这样宛若盯着猎物的目光看着,原来他除了会庇护她,还会觊觎。
她在他用一个男子看着女子的目光下嗅到危险的气息,灼玉没了冷静,抽出了发间容濯送的簪子朝着他刺去!
容濯微怔,但并不回避,安静地等待她的簪尾刺入。
但灼玉没能刺下。
她把他送的簪子扔到了一旁,随后捂住了脸。分明没怎么费力与他较劲,可灼玉竟像是打了一场仗般上气不接下气,身上也无力。
“阿兄,我做不到……”
她完全没办法。因为他是她的阿兄,故她无法狠下心伤他,也因为他是阿兄,她做不到与他有男女之间的亲近,并倍感抵触。
容濯平静地拾起那根簪子:“阿蓁,当初给你簪子时我曾说过,若任何人对你不利,尽可刺向他。”
他把簪子放回她手里,带着她的手紧紧我住簪子。
“其中亦包括阿兄。”
灼玉茫然地看着手心的簪子,用力握紧再松开,手心被精心镂刻的簪子压出花形的痕迹,他像兄长一样呵护她,却也在冒犯她,她无奈讽道:“你以为我不舍得才故意不躲开,对么?与其假惺惺地回忆当初的兄妹情,不如用心做一个真正的兄长!”
容濯看着被她紧攥在手的簪子:“和你一样,我亦做不到。”
若她真要刺向他,他做不到反制她。但也做不到放开手不再去爱她:“阿蓁,我们注定要纠缠不清的。”
灼玉疲倦地倒地。
对峙这一通,她的身上出了薄汗。头发亦散了,姣好面容上残余破罐破摔的野性,连带着茫然,犹似方从山里出来、不适应人间复杂的精怪。
无比怜惜地,容濯替她拭去额上薄汗,而后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平稳地往内间去。
为了让田家彻底无辩驳的余地,他特地让自己受了些伤,因而抱着她的时候步子稍显不平稳。
尽管生他的气,灼玉的手却下意识圈住他的脖颈,好让他省一些力。
容濯将她刀子嘴豆腐心的关切看在眼里,目光越发温柔。
“夜已深,睡吧。”
被方才他压住她烙印的荒唐吓到,灼玉生怕他还想要更一步的亲昵,容濯一把她放上床榻她便咕噜滚到角落,双手抱起榻上的长条白玉枕:“再胡来我就砸了你!”
容濯笑笑,垂睫看着她的脚踝,灼玉微怔,忙把脚缩回去,威胁道:“别想着你的破足钏!你敢把它套上来我就……”
砍了自己的脚么?
那不能。
灼玉干脆抿住嘴不说话。
容濯起了身:“我只是想问妹妹,鞋履还未脱就睡么?”
“……用不着你管。”灼玉利落地扯了丝履罗袜通通都扔到地上。
她张牙舞爪,然而光裸的脚趾却在他的注视下怯怯地蜷起,可怜又可爱。
容濯看着她怯生生的脚趾,嘴角的弧度越发温柔。
他给她拉上了帘子,俊雅颀长的身形在朦胧纱帐后显得温柔多情,声音亦朦胧暧昧:“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今夜没法留下,妹妹安心就寝吧。”
明明肆意对她做着不该对妹妹做的亲密举动,这句“妹妹”却唤得比从前还是兄妹时还温柔。
灼玉用被子卷住自己,背对着他躺下。他就是故意的。在兄妹关系变得暧昧之后反而唤她妹妹,好让她习惯既是兄妹又是情人的关系。
他太贪心,不想舍弃兄妹之情,还想要男女情爱。
哪有这样好的事?-
宁远侯和田相国被揪出的事如一记惊雷,很快整个长安乃至全天下都知道了此事,宁远侯本是一介布衣,因被长公主看上而封侯,得以进入朝堂,整个钱家除去出嫁的女眷和钱灵便只剩他一人。
宁远侯被判斩刑,其女钱灵因是长公主之女而躲过一劫。赵意和其余被他利用的人因是从犯,兼之赵家长房赵阶查案有功,便只惩处赵意,其父连坐流放。
“影响范围最广的当属田家,身为相国竟结党营私,意欲搅乱朝纲,天子震怒,田家一族及同犯皆处斩刑,不知情者流放。”
先帝在位起便在大昭呼风唤雨数十年的外戚豪族从此覆灭,太后也无能为力。而田夫人和二皇子虽未直接为非作歹,但终究是与田家同气连枝,地位因此一落千丈。
田家倒台之后,长安城和朝廷的格局重组,为安抚惶惶不安的各家,时入冬日,天子邀各王侯公卿及其家眷同去温泉行宫一游。
此行中少了许多灼玉熟悉的面孔,其中包括钱灵和庄漪,钱灵虽安然无恙,可也先后因为长公主和宁远侯的错误而一蹶不振,天子念外甥女无辜,允其离开长安散心,庄漪为照顾表妹也跟着去了。
“诶,你们听说宁远侯跟长公主的孽缘么?”宫苑中,周相家的次女悄声议论,“听说宁远侯本是小官之子,因生得俊俏被长公主点为驸马。可人家原本有心仪之人,这才结了怨。”
“晋阳公主可真是胆大,不仅宁远侯,后来还有个赵意,也是被强迫的,俩人竟合谋了。”
灼玉把这些话过给容濯,幽幽道:“可见强迫得来的姻缘并不长久。”
正落着雪,容濯立在殿前的梅树下看雪,不以为然:“戏未听全,你可知道宁远侯为何隐忍数年么。”
别以为她不知他想说什么,灼玉道:“无权无势只能隐忍呗,羽翼丰满之后自要飞走。”
有几片雪落在灼玉发间,他伸手替她拂去,道:“并非如此,宁远侯在狱中与我坦白过,他后来对长公主动了情,但长公主看上了更年轻的郎君,念及她不长情,宁远侯便也忍了,直到赵意出现,长公主一度迷恋,三年都不曾觉得腻,宁远侯因恨生爱,再因爱生恨,二人这才和离。”
灼玉的好奇心顿时就像飞雪扑簌涌上,讶道:“所以他才要帮赵意离开长公主,并撕开她的真面目?”
真疯狂啊,可惜了他们的女儿成了夹在中间的可怜人。
容濯替她拢了拢狐裘的系带:“阿蓁,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容顷并没有那么好。”
又来了!
灼玉望着他在错落梅枝后俊雅的玉面:“可你日后宫中嫔妃无数,看她们相互争斗还不够?还要把我也拉入其中?你对我的情意也不过如此。”
容濯笑了,温柔地走近:“当初妹妹选择容顷,是考虑这一点么?”
竟然给他寻到了个自我安慰、与容顷一较高下的理由。灼玉想出言讥讽,目光落向远处,看到远处的一个身影,她微微眯起眼。
容濯到她跟前,抚着她的脸颊:“可妹妹,你知道我不会再有别人的。”
她被他堵在梅树后,后背靠上树干,狐裘上的兜帽也落下,容濯怕她觉得冷,妥善替她拉了上去,这狐裘边沿缝着的毛领还是在上林苑时他猎来送她的。
容濯赞道:“很好看。在上林苑的第一日,你穿的是容顷送去的衣裙,可是妹妹,他并不了解你,你喜欢艳丽的红色,并不喜欢鹅黄色。他曾与赵阶说成婚后带你去何处游玩,可你也并不喜欢纵情山水,你不安时,只有守着金银财宝和殿宇楼阁才觉安心。”
灼玉微微怔忪,不得不承认,容濯比谁都了解她,可正是这样无与伦比的默契和了解,才让她觉得与他做夫妻是一件危险的事。
“所以呢?”
容濯倾身上前,生怕她冻住般手掌暖住她露在外面的脸颊:“所以,日后当阿兄的皇后不是更适合你么?”
他拥住她。
灼玉的力气若是用力本足够推开他,然而余光看到远处那道身影手上力气又慢慢卸去了。她是能推开这一次,下次呢,下下次呢?
容濯吻了下来,唇舌掠夺她的呼吸,与她亲昵绞缠,似要融为一体。
灼玉用力拍他肩膀以示反抗,但没有推开,她的温顺让容濯心间微动,吻逐渐从强势到缱绻,含着她的唇瓣温柔地厮磨片刻,试图往下去。
灼玉终于忍不住推开他:“容濯,你适可而止!”
二人分开了,远处偷看的侍婢悄然离去,可适才撞见的一幕却挥之不去:“荒唐,太荒唐了,太子殿下怎么能够……不成,得去告诉皇后娘娘!”-
不出所料,晚间,灼玉被皇后叫去。
“田相一倒,田太后总算是不能再干涉太子婚事。”秦皇后如释重负,但她并无多少扳倒太后的快意,这只是身处高位事必要的争斗,与斗的是谁无关。
她看向下首的灼玉,少女正是大好年华,无畏无惧。虽不熟悉灼玉,但皇后对她的性情亦有几分揣测,由衷感慨:“我曾以为你长在民间,跻身权贵之中会和当初的我一样无措,可你得心应手,比赵王都要游刃有余。”
灼玉谦逊道:“臣女只是看似无惧,实则顾虑良多,怎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秦皇后笑了:“你的背后是赵国,而我当年虽是张相的女儿,名义上却是一个乐伶,与生父家族亦多处不和,张家并未如田家势大,否则今日血流满地的便不止田家,立朝以来外戚下场皆如此。”
灼玉从她的话中读到了善意,也读到了警示。她不再绕弯子:“娘娘有何教诲,臣女定悉心聆听。”
秦皇后对与她同样出身市井的灼玉素有同病相怜之感,未像对亲姐姐那样僵硬冷淡,也不似对亲生儿子那样疏离,温声道:“我非要训诫你,是想问你和太子之间究竟如何一回事?”
灼玉本就有所准备,然而当真被问及时还是有了跟兄长私通的耻辱感,无论容濯如何一步一步打破她的界限,但她果然接受不来被曾见证过他们兄妹情深的人再见证她和他缠绵悱恻的荒谬。
“臣女对殿下只有兄妹之情,不会改。也改不了。”
秦皇后又问灼玉与太子究竟到了哪一步。
灼玉羞耻地蹙了蹙眉,而后郑重道:“臣女与太子殿下……还未彻底越界,往后更不想越界。”
秦皇后便明白了她的态度,相比太子,她其实更愿意相信灼玉:“想必是太子固执,强迫于你。这样吧,数日后太子会奉命秘密出京查处田党有关之事,届时我助你离京,只要你回了赵国,他再偏执也要顾及赵王与张王后。”
灼玉谢过皇后。
从皇后殿中出来后,容濯的贴身护卫随后把她请了去。
他定已知晓她被皇后传去的事,灼玉本不想去,可又不想容濯察觉她和皇后私下商议着回赵国的事,只好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殿下让您去后方。”
灼玉绕过内殿去往温泉池后方,料想他还未下水,否则以容濯追求衣冠齐整的毛病定不会唤她。方穿过一株梅花树,她的脚步倏然顿住:“容濯!”
他已褪了外衣,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里衣,闲适地泡在温热的池水中,被浸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连胸膛薄薄的一层肌肉略微起伏的弧度都无比分明,比没穿衣还惹人遐想。
混蛋。
她扭头要离开。
“妹妹。”容濯在身后淡声唤她,“听闻妹妹适才去见了母后?”
该来的总会来,话里还藏着话,他说的还是她去见皇后,而非皇后唤她。以他对她的了解,倘若她这会说真话他反而不会怀疑,灼玉慢慢停下步子,背对着他:“不错,我去见了娘娘,称你对我图谋不轨,想让娘娘帮我。”
池中的人没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不离她,令她如芒在背,灼玉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只得转过身去面对他,以便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容濯却开始闭眼假寐。
“喂?”
灼玉唤了一声,直过了好一会容濯才闭着眼应了:“阿兄在想正事。”
“想什么?”
容濯掀起长睫,墨黑的眸子被水雾晕湿,神容朦胧沉静,很是严肃:“无妨,小事尔。阿蓁,你先回去吧,待过后时机得当孤再告知你。”
他这般一说,灼玉反倒不怀疑他是想诱她下水。她想起皇后方才说太子近日会秘密出长安,莫非牵扯了诸侯各国?出于对赵国的在意,她半信半疑地过去,坐在池边的石上:“说吧。别吊胃口了。”
容濯抬手示意她凑近些,灼玉倏然戒备:“你自己没脚?”
“也可。”
容濯犹豫了会,哗啦水声过后,他从水中起身朝她走来。眼前的水雾被风拂散,灼玉看清眼前情形。
容濯立在水中,面颊、脖颈以至喉结都被温泉熏得微微发红,清俊面容像雪堆点了淡淡的胭脂,透出蛊惑。
身上那一层里衣根本起不了任何遮蔽的用处,热水让那层雪色的里衣紧紧贴在他身上,不止覆着薄肌、起伏凹凸的腹部,还有……
灼玉一个不留神,目光就这样落在了堪称壮阔的地方。
过于壮观的起伏让她头脑空白,理智告诉她该移开视线,可她越是想挪开,眼珠子就越动不了,脖子也僵住了。
灼玉急得掐自己才勉强找回冷静,匆匆收回了视线,然而容濯已留意,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他怔了怔,饶是前世做过夫妻,他亦料不到妹妹竟会喜欢看他的……
容濯勉强稳住神色,从容而平静地问她。
“妹妹在看哪?”
第38章
灼玉双手捂住眼睛,怒道:“你给我坐回水里!”
容濯从谏如流地坐下,无辜且无奈地解释:“孤并非有意让妹妹看到不该看的,妹妹让我过去,我只能起身。既如此,还是阿蓁过来吧。”
灼玉的脑子已因适才无意中的一瞥乱作一团,寻思着坚决不能让他再站起来,她不情愿地挪过去,蹲在温泉池边,眼睛看着他头顶的发冠,绝不往下方的水中再移半分。
“有话快说。”
容濯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暂且不提吴国的事,悠然道:“我适才是在想,阿蓁自称去见了母后告发为兄,莫不是为了迷惑我而把真话当假话说?”
有时候兄妹太过默契不是好事,灼玉不想解释,索性耍赖道:“你非要那样想的话,我也办法……”
容濯略微靠近,被温泉泡得发烫的手触上她的指尖,淡声道:“我也不想怀疑妹妹,但你又在捏袖摆。”
灼玉猛地缩回手:“那是因为我怕你对我动手动脚,当然,你非要觉得我在骗你也可以。”
容濯笑了一声。
担心他又憋着坏主意,灼玉狐疑看他,阿兄的目光包括被衣裳紧贴的修长身体都隐约流露着锋芒。
这是不属于兄长的侵略感。
方才看到的壮阔一幕还印在脑海,灼玉隐隐有些怕他。
她这才发觉她竟因为太羞恼中了他的圈套,明明除了凑近池边听他说话,她还有先离开这一个选择可以避免看到他的身子。她忙敛神,正色道:“……你先泡着,有事稍后再说。”
说罢倏地坐起身要远离,但容濯却突然握住她的手。
“阿蓁。”
他只是轻轻一牵,然而灼玉满脑子都是他表露出来属于男子侵略性的一面,她似惊弓之鸟倏然大步后逃,却因太过惊慌脚下打滑。
“你又要干什——啊!!”
容濯亦关心则乱,担心她摔倒,手更用力地攥紧了她。
扑通!
温泉池中激起水声,灼玉被拉入了他怀中。她的裙子湿了个透,脸上也全是水,她抬起手抹去满脸的水,然而手也是湿的,越擦便越是难受。
“我来吧。”
容濯声音从容,没有半分绮念,他拿过放在池边的帕子温柔替她擦拭着面上的水,从额角、双颊,到耳际,每一寸肌肤都要妥帖地顾及到,再顺着擦过纤细的脖子往下游走。
他发热的指尖触到她最为敏感的脖颈,灼玉克制不住地想颤抖。
她忙要挣脱,容濯另一只手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扶住她后颈,说是扶,也像是在钳制:“别动。”
难得低醇的嗓音让灼玉陌生,她莫一动也不敢动。
容濯细致地替她擦完面上和脖子上的水渍才放开她:“好了。”
她刚松口气,他又道:“既已下了水,不妨一起泡。”?!!
她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你想得美!”
灼玉忙要爬上岸,容濯却按住了她不让她动弹,另一只手落在她襦裙的系带上,轻轻地往下一扯。
外衣散开,露出湿透的里衣,灼玉慌忙捂住胸口,冷下脸甩开他的手:“容濯,别太过分!”
容濯兀自将她的外衣放在一边,温声解释:“冬日天寒,穿太多衣物泡水不舒适,亦容易染上风寒。”
说完他扬声朝外唤祝安进来。
侍者应声而入,担心被外人看到,灼玉浑身顿时紧绷。容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扬声同侍者道:“就停在那里,别再过来。”
祝安连忙止步于入口。
容濯掌心安抚着灼玉,吩咐:“你去翁主殿中取套干净衣裙来,路上谨慎些,别被人瞧见。”
祝安走了,容濯又解释道:“我本想扶你一把,并无他意。”
灼玉往一侧退避,“道貌岸然,既然没有杂念,那便放我回去。”
容濯无奈,拔出她发间的一枚簪子,妥善地替她把垂落的头发卷起来再绾上去,边绾边道:“我会放你走,但我殿中离你的殿宇亦有距离,在你的衣物取来前该如何?”
摆明了仗着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先待在水里。
但灼玉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与他共处水中的每一息都很漫长,又怕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她倒不是怕他吃亏,而是不想他误以为她喜欢看他。灼玉干脆背过身。
这池子虽不小,但因为两人泡着同一池水,裹着她身体每一处的水也曾裹着容濯的身子,到过他身体隐密之处的水也同样会抵达她每寸肌肤。
池水将他们连在一起,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交吻还暧昧。
兄妹二人竟以这样隐密的方式间接亲昵着。灼玉浑身紧绷,羞耻得一个呼吸一个呼吸地算着时刻。
池水动荡,她身子随着一下一下晃动的水波微颤,一切落在容濯眼里,他轻询道:“妹妹?”
他一出声更提醒了灼玉她正和兄长泡着同一池水的事,不想被他看出她又在想歪了,灼玉胡乱找着借口:“我没事,就是刚刚踩空了还惊魂未定……你能别再问么?”
她的声音因紧张微颤。
容濯沉默一瞬。
身后水波荡漾,他朝她挪近一些,将她揽入怀中。
“你——”
灼玉恼怒挣了挣,然而没有她担心的冒犯,容濯只是温柔抱着她,掌心抚着她的后背,声音充满怜惜:“抱歉,是阿兄忘了你怕水。”
灼玉因他的话微微怔住。
他话里压不住的内疚和怜惜不似作假,原本她只是随口扯了个理由,可他竟然想到她落水的事。
她的确怕水,但还不至于到连泡温泉都要怕的地步。
可见容濯的担忧趋于病态。
灼玉的怔愣让容濯越发认为她是怕,更温柔地安抚。
“别怕,有阿兄在。”
异乎寻常的温柔让灼玉恍惚更甚,她落水那几日他种种古怪行径还记忆犹新,她忽然有了个猜测——
难不成是她险些落水溺亡的事加深了他对她的偏执?
她失神地想了会,一回过神才发现他们上身紧紧贴在一块。
几层湿衣形同不存在,他们各自的轮廓都无比鲜明,灼玉难为情地别过脸,但阿兄近乎病态的怜惜让她不再像片刻前那样尖锐。
她轻道:“阿兄,我想上去。”
久违的依赖口吻叫容濯恍然一瞬,无条件听从了她。
“好。”
他抱着她到了他殿中,
灼玉衣裙也刚送来,她心很乱,匆匆换好打算离开。
容濯却拉住她的手:“妹妹。”
兄妹对峙的氛围不觉已淡了,灼玉回过身:“怎么了?”
容濯对她有些异样的不舍:“明日我需先离开行宫,今夜留下么?”他补道:“只是睡觉,不做别的。”
他流露出的不舍与紧张让灼玉无法厉色斥驳他,但留下绝不可能,她打理着自己的衣裙。
“再过几日我不也回去了?行宫人多眼杂,何必急于一时。”
容濯替她扶好发簪:“阿蓁不若随我一道回宫去?”
灼玉戒备地回身斜晲他。
“为何?”
他微笑着道:“妹妹一贯不老实,孤不放心你留在行宫。”
灼玉心虚地转过头,头也不回地离去,撂下一句话:“我不会乖乖听你的话,你若是不放心怕我跑了*,便把我绑了带回去,届时可别怪我宣扬太子强夺妹妹的逸闻。”
她虽还抵触,已软化许多,容濯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他笑笑,最终放妹妹溜走-
翌日容濯离了行宫,留下几个暗卫,名为庇护实为监视。
灼玉则在他走后再次见到皇后,皇后思及心知若是光明正大地召翁主回邯郸恐会遭容濯留下的人阻拦,只能先把灼玉送走,过后再传信告诉他。
人一旦回了邯郸,太子再想如何便需掂量掂量身份。
皇后嘱咐灼玉:“长安城中有太多太子的人,阿蓁直接从行宫离开吧,我会派精锐护送你,你的仆婢和随从晚一日上路,等到赵国境内一切尘埃落定,届时两方人就可汇合。”
灼玉由衷谢过皇后,颇知分寸地道:“回赵后我会给殿下去信言明离京是我意愿,不让殿下误解您。”
随后灼玉换上了一身内侍的衣裳,避开容濯留下监视她的护卫们,随皇后的人登上离宫的马车。
随行的除去皇后所派数名精锐,另另一人就是因为阿姊的缘故只听从她一人命令的阿莺-
这一路上都很顺利,转眼间长安已远,成了一个小黑点。
灼玉回望巍峨的长安城。
心里不由默念了一声“阿兄”,片刻后又默念一声。
自从他戳破兄妹之间的那层纱,强硬地将她留在身边后,每每面对他,灼玉都会竖起一身的尖刺。
那日温泉池中阿兄待她的紧张和怜惜软化了她的刺,但也坚定了她趁他们之间还剩一部分兄妹情未被彻底玷污之前离开的决心。
四年前阿姊离开前曾说,太疯狂激烈的情意只会灼伤人。
如今灼玉亦是如此认为。
若是别的人也就算了,大不了互相折磨,成为一对怨偶。
但阿兄到底是特殊的。
他作为她的阿兄,是她信任之人,亦对她呵护有加。
然而作为皇太子,他杀伐果断,甚至堪称无情,无论是对晋阳长公主还是对太后母家都一视同仁。虽知是长公主和田家咎由自取,但这个时候的阿兄总让灼玉惧怕。日后他定会和天子一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哪怕是妻儿父母若威胁到了他亦会果断权衡。
人的一辈子太长了,激荡的情爱总会冷却,如今他再疯狂,焉知日后不会将她作为棋子弃掉。
执念使然,灼玉不想以后想起容濯之时心里只有怨怼和痛苦。
她得离开。
即便下次见面时兄妹不复从前,甚至归于陌路——她都毫无怨言,至少现在还能保留些微美好。
再会了,阿兄。
灼玉坚定的落下车帘-
二十日后。
车队抵达赵国与齐国交界。
直到进入赵国边境,容濯的人还未察觉,灼玉心稍定。
众人在一处别业歇脚。
众人入了别业,灼玉在此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呆呆地定在原地。
“王兄?”
“阿蓁妹妹。”
容嵇稍有些局促,怜惜与内疚并存的神色昭示着他已从皇后那里得知她与容濯的一切,因而才会尴尬。
被皇后得知她与容濯纠缠不清,灼玉尚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因为与长安城有关的记忆中,有关太子濯的记忆较之阿兄容濯记忆要多。
然而回到赵国,又见到真正血脉相连的亲兄长,往昔和容濯曾互相以为彼此是亲兄妹的记忆扑面而来。
让灼玉形如乱伦。
果然离开长安的决定没有错,她难以想象日后以阿兄妻子的身份面对曾经共同的父兄亲人。
见灼玉眉间纠结,容嵇连忙出声安抚灼玉:“王妹不必内疚,这一切本就不是王妹一人的过错。”
他问起另一事:“与吴国的亲事王妹如何打算呢?”
灼玉早已想过了,道:“我虽挺满意这一门婚事,可眼下跟阿兄……”兄妹越过了界限后再在容嵇面前唤容濯阿兄让人羞耻,灼玉忙改了称谓试图减轻与容濯之间的悖伦错觉。
“我跟殿下牵扯不清,多少会给公子顷带来不便,我想过后还是需要与他开诚布公地谈,解除了婚约。”
“理应如此。”容嵇颔首,“你我先在此暂留,正好半月后阿玥与安阳侯世子成婚,我给胥之去信邀他去定陶赴宴,趁机一叙。”
这是最好的办法。
书信恐无法彰显诚意,可赵吴两国相去甚远,以赴宴之名在定陶会面应当更妥帖,灼玉认同地点了头。
容嵇与这位亲妹妹不算熟络,但也知她定因这桩混乱的关系苦恼。别说灼玉,连他亦不敢置信。
他与容濯曾一同受庄太傅教诲,一直认为容濯表面是谦谦君子,实则淡漠有锋芒,可也属实想不到他竟会做出强占妹妹这样的事。
还是素来最为亲近的灼玉。
“这一路王妹也累了,暂且别多想,先去休息。”
灼玉谢过了容嵇。有这位亲兄长坐镇,容濯与他的关系又尴尬,就算得知她的行踪,说不定也会因此而有所收敛,她放心地一口气睡了一夜一日,醒来后又唤宫人备热水沐浴。
在温泉行宫时她只顾着与容濯拉扯周旋,泡温泉都不敢褪衣,生怕他突然出现在池畔。
长这么大她还没泡过温泉呢,在温泉行宫时没能好好泡一会,灼玉多少遗憾,她幻想着这浴池是一处温泉,褪去所有衣衫浸入温泉中。
泡得通体舒畅,灼玉闭着眼不禁轻声喟叹,泡着泡着想起上次在行宫里落入池中后的事。
当时容濯以为她怕水,抱着她温声安抚,字字流露怜惜。
回忆着回忆着灼玉走了神,既为他的关切动容,又为兄妹情变质而惋惜遗憾,末了化为怨念。
她怨他,“若真把我当妹妹紧张呵护着,又何苦打破一切!”
她愤然拍击温水,激起一片水花还不足以泄愤,把他亲手雕刻赠与她的簪子拔下,打算扔了。
但她的手甩了出去,握着簪子的指关却迟迟不松。
这是他送她的及笄礼。
且那时似乎是她真正毫无芥蒂地接纳这位兄长的时刻。
正因如今兄妹情混入了肮脏的男女情爱,她再对着簪子回忆当初兄妹嬉笑打闹的岁月才更是不舍。
以后即便他再赠她金银珠宝,也不会有一样的意义。
罢了。
灼玉把簪子插回发间。
她靠着赤壁小憩,水波残存荡漾的余韵,一波一波涤荡过她的胸口,泡得雪肌生出红晕,鬓边也被水雾晕湿,出了浅浅的一层薄汗。
朦胧间,似有一只如玉似竹的手在替她拭去薄汗。
灼玉有些不知今昔是何夕,软软地嗯了声:“殿下,别闹了。”
殿下?
她被自己的梦呓吓了一跳。
意识到她在唤谁,灼玉惊恐睁开眼,随后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梦。
刚如此想余光看到发觉身侧垂落一片雪白衣摆,似一抔清雪。
灼玉身子寸寸僵硬。
她猛然回过头,呆呆看着来人,一时不敢置信。
容濯应是才刚赶到这里,身上还披着一袭月白的狐裘,灰色的狼毛作领衬,衬得他神容既清冷,又似默不作声观察着逃走猎物的狼。
“你……”
他怎么来了,且如入无人之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浴池边。
因着错愕,灼玉全部思绪还未归位,怔然与他对视。
容濯屈膝半蹲在池边,许是来了很久,清濯的眼眸已被水雾熏得朦胧,鸦睫亦被沾湿,黑沉沉地压着。
沉静的眸底如一方浸着浓墨的清池水,墨色越发浓烈。
对视良久,灼玉才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她正一’丝不挂地泡在水里,清浅的池水只够到她的心口。
以这样的姿态与兄长面对着面,她羞耻得涨红了脸,忙用双臂环住身前,扬声朝外面高呼。
“来人!”
然而外头无人回应。
灼玉心口发凉,看向容濯:“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从她睁眼看到他之后,容濯都未言语,但沉静的目光却不瞬目地看着她,像道轻柔缠下的千丝网。
灼玉不能当着他的面出水,只好尽可能往水下缩。
不说话的容濯乍一看虽也温润平和,却像一个家人,灼玉不由自主地惧怕,她试探地轻唤他。
“……喂?”
容濯总算有了反应,抬起眸,神色平静,温声道:“怎么了?”
口吻温柔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若偏执地拉住她腕子,质问她为何要瞒着他离开长安。或者恼怒、或者冷冰冰的……这倒还好。
如此平和实在诡异,灼玉的心犹如被拎起吊在半空。
二十多日未见,她无端觉得像是隔了一辈子,有些生疏。
灼玉蹙着眉,忽然不敢像从前一样夹枪带棒,竭力平和道:“……殿下可否先出去,臣女要起身穿衣。”
容濯起了身,替她取来挂在木架上的衣裙:“出来吧。”
见她不动,他耐心道:“不出来我如何替你穿衣?”
这一句话撕开了他平静外表下的疯狂,灼玉双颊通红地别开脸:“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有手。”
容濯无奈地走到近前。
他姿态风雅高华像个正人君子,手中却拿着件女子贴身小衣,细心地整理好复杂交错的系带。
白皙长指解开相互缠绕的系带,指间动作很熟稔。
灼玉难堪地看着这一切。
阿兄握着她的贴身衣物,他的指尖划过抱腹上的料子,宛如划过她曾被它覆盖过的肌肤。
她抱臂遮住自己,愤然望着他,禁不住咬牙提醒他:“容濯。”
“理好了。”他莞尔一笑,似在做一件寻常事一般。
“这样穿起来方便一些。”
灼玉疑惑地看着他,讶异于他一个不近女色的男子竟然能对女子的抱腹如此了解,她一个女子初次穿这样的抱腹都为此苦恼了好一阵。
她对此好奇,但不会问。
他们从前无话不谈,现在她每说一句话都要思忖这话会不会给容濯进一步撕破兄妹之情的契机。
可他何其了解她,道:“只是从前偶然替你解过。”
从前是哪个从前?
灼玉越发错乱,容濯的口吻神色皆无比自然,仿佛曾经真的发生过,而她虽然明知这种事绝不曾发生过,却也并不觉十分离谱。
容濯已将抱腹递与她:“不想我来的话,就自己穿上吧。”
灼玉一手捂着心口,一手跟蛇探头一样飞速地抢了过来,容濯转身背对着她,给她递干布。
“擦擦身子再穿上吧。”
“……”
灼玉沉默了一会,终是从水中起身接过了那方帕子。
她不敢耽搁,胡乱擦了擦就把抱腹套上。也不管所有的系带是否都已系好,更不管她下半身还泡着水里,便出声管容濯要别的衣服。
“外袍给我。”
其实下一件本该先穿亵裤的,可她实在不想再让容濯触碰她别的贴身衣物,这件被容濯触碰过的抱腹穿到身上,贴着她的肌肤,就像容濯的手在触碰着她,更何况是别的衣物。
可容濯已从容地替她把亵裤取了来,耐心地劝哄:“阿蓁,要一件一件地穿,戒骄戒躁。”
灼玉被他弄得没话说,也不敢说话,容濯虽偏过头不去看她裸露的身子,可他每一句都像一双眼睛,从她的身上逐寸逐寸掠过去。
他一件件按着次序递给她,就好像亲眼看着她穿上每一件衣裳。
先是把底裤递给她。
再是外裤。
绸裤较长,灼玉穿得又急,套上裤管脚时不慎踩着裤管。她吓了一跳,但实在怕被容濯看到她的身子,冒着可能摔倒的风险硬是穿上。
容濯轻叹一声,转过身来把她揽入怀里。灼玉只穿着一件抱腹和一条绸裤,猝不及防便以一个暧昧的姿态跨坐在他身上:“你要干什么?”
容濯没说什么,平静地拉开狐裘,将她裹入了狐裘中。
“会着凉。”
把她裸露在外的身子裹好之后,他按住她的腰肢,让她换了一个侧坐的姿态倚靠在他怀里。手指捏住她身后系带,无奈道:“系错了。”
灼玉当然知道是她系错了。
她想推开他自己来,但这样一来不仅需要她伸出赤裸的胳膊会露出来,抱腹还可能从身上脱落。
她犹豫的须臾,容濯已然解开系带并按照正确的方式耐心系好。
他不紧不慢地系着,并不觉得这样的亲近余力不喝,仿佛只是在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可灼玉受不了,她的羞耻心防在进入赵国后开始堆积。在阿兄把她揽入怀中替她穿小衣时疯涌。
她无力地缩在他怀中,垂下脖颈:“阿兄,你能不能别这样。”
容濯没有说话,系带的长指微顿,又去系另一条。
替她妥善穿好抱腹后才开口。
“为何不能,阿蓁,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他低头吻她光裸的肩。
上次见面时兄妹便曾在温泉池畔相拥,此刻虽从长安到赵国,但没有大多改变,她又回到了容濯身边,和他不清不楚地牵扯。
容濯唇贴着灼玉的肩头,郑重而温柔地轻柔印上。
灼玉闭上眼。
“阿兄,容濯。你放手好么?我不想在赵国与你这样,我们曾在这里以兄妹相待,我们这样像是乱伦。”
容濯裹紧了身上狐裘将他们二人围在方寸天地间。
灼玉半露着身子被他裹在狐裘里,狐裘外是寒凉的冬日空气,狐裘内温暖如春,但却令人羞耻。
容濯捧起她的脸,让她更清楚地直视他的眼眸,兄妹对视了许久,他低声哄道:“既然在赵国会想起从前,那我带着你回长安。若赵邸也会勾起旧忆,妹妹不妨跟我住进太子宫。”
如前世一般成为他的太子妃。
“不,哪都一样。只要我还把你当成阿兄,在哪都一样!”
不想看到他眼底情愫,灼玉闭上眼。他们又陷入了僵持,外头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侍者何在?!”容嵇担忧声音在外想起,匆忙的脚步声停在外面,关切地扬声朝里问,“王妹可还好?”
灼玉倏然睁眼,怕容嵇看到她和容濯兄妹衣衫不整交缠的模样,她忙朝外应:“王兄,我没——
“啊……”
她的声音也陡然转了个调子,变得娇娇颤颤的,仿佛遭遇不测。
顾不得虚礼,容嵇带着两名女护卫闯入后方,起初怕看到不该看的还用手遮着眼,待发觉池边石上坐着的清雅身影,容嵇愕然落下手。
“殿下?!”
容嵇看不见灼玉,只看到容濯一人,但他狐裘下露出了一双玲珑的玉足,脚趾紧绷地蜷起来。
容嵇大为愕然。
“殿下……灼玉,你们……”
容濯没有回应,倒也不是傲慢冷淡,而是腾不出空。
他正低下头,似乎在吻灼玉肩头,也可能是别处。
容嵇震惊万分,随后才想起君臣之礼,又赶忙回身朝容濯请安:“赵国公子容嵇拜见太子殿下。”
容濯还是没空回应他。
齿关微收,再次轻啮灼玉的肩头,留下微弱齿印。
“嘶啊……”
灼玉猛地急促抽气,咬牙屏住将要那些令人误解的声音。
疯子……容濯就是个疯子!
方才她甫一开口唤容嵇王兄,容濯落在她肩头的吻突然从温柔的轻印变为用力而暧昧的含吮。
再听到容嵇入内唤她王妹的时候,他又轻啮她一口。
既然这么在意兄长的身份被别人抢走,为何还要亵渎兄妹之情?
当着真正的亲兄长被曾经视为亲兄长的人拥着,灼玉感到悖伦的羞耻,她低声斥他:“放开我!”
容濯齿关松开了她的肩头,却转而含吻住了她的唇瓣。
“唔……”
他如此疯狂,灼玉也疯了,用力咬他的唇。容濯却仍固执地吻着她,血腥味在两人之间蔓延开,灼玉脑子一片空白,失去理智用力地打他。
不知她打到哪里,容濯闷哼一声,松开了她的唇瓣。
他们背对着容嵇,容嵇看不到他们亲吻的一幕,可也足够猜出来这对兄妹在做什么,他比灼玉还要错愕。
且不谈曾是兄妹的两人如此是乱了伦理纲常,哪怕只是当众亲吻一个女子也堪称放浪形骸。
更何况做出这一放诞的行径的人,是外人口中清濯如竹上雪、有如玉君子之称的容濯,他如今还是储君。
荒谬,这太荒谬了……
温厚的容嵇震惊地僵立在原处,好半晌才醒过神,忙挥手遣退边上两名目瞪口呆的女护卫。
他以臣子的姿态恭敬劝诫:“殿下,吾妹已与公子顷定亲,且阿蓁视您为亲兄长,您如此恐伤君臣和气,亦伤了友人之谊、兄妹之情。”
这句“吾妹”让容濯方平静的眼眸再次掠起晦暗波澜。
他仔细用狐裘将妹妹裹住,连脚趾都不露给旁人看。
随后他平和地问容嵇。
“日后若是阿蓁嫁去吴国,你可会亲自为她送嫁?”
容嵇不明所以:“自然。”
他猜容濯是在考验他这个半路兄长是否能对妹妹呵护有加,也想顺道唤醒容濯对妹妹的初心。
又道:“在翁主心中我虽不如太子殿下亲厚。但我毕竟得她唤一声兄长,自当尽力尽好兄长之责。”
容濯敛眸默了会:“但原本该送她出嫁的兄长是我,你今是她的兄长,我如今又能做什么?”
容嵇仔细想着容濯这些话。
他有了一个猜测,难不成容濯是因为舍不得兄妹之情,才要借更亲密的夫妻之情来填补空缺?
容嵇斟酌道:“世间夫妻情分会随着名分破裂而消亡,然而兄妹亲情却不会随名分消失,无论殿下是在赵国还是长安,依旧可以为阿蓁送嫁。”
容濯笑了声。
“可孤既不想舍弃兄长的身份,亦不舍得送妹妹出嫁。除了亲自娶她,没有更尽善尽美的办法。”
听来只是偏执的兄妹之情,但其中蕴含着的畸态亦叫容嵇震惊。
他尽量平和地劝诫:“可王妹与公子顷还有婚约,此事亦需经由父王君母同意,更需请示陛下与皇后娘娘,最重要的是王妹的意愿。”
容嵇提出了诸多难题,但容濯只在意最后一个。他笃定道:“她曾经爱过孤,往后也会再次爱上。”
“再次?”容嵇闻言讶异,他看向灼玉的方向想求证。
可灼玉泡了半日已浑身无力,因为衣衫不整无法从他怀里出去,更是羞耻得没心思听他们话,只恨不得将脸彻底埋入狐裘中,以逃避这荒唐。
容嵇本要拦下容濯,见王妹默许了这话,一时不大确定。
“你们……”
莫非他们兄妹在赵国时就有了越界的关系么?可那时容濯的身世还未公之于众,这、这属实太荒谬了。
兄妹悖伦的荒唐过往又掺杂了“移情别恋”的纠葛。
容嵇过去二十年的认知和所受教诲让他对这种事大为震撼,思绪有那么一瞬完全凝成了石块。
容濯不欲让容嵇难做,同呆若木鸡的容嵇道:“公子嵇不必紧张,孤不多留,与阿蓁说几句话就走。”
说罢抱着妹妹往外走,经过容嵇身侧时收拢狐裘,将灼玉都牢牢遮住。仿佛容嵇才是外男-
灼玉无力地倚在容濯怀里,对他的疯狂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本以为见到容嵇这位曾同是皇太子,又同是同窗的人,容濯会想起自己是个储君,想起曾经读过的圣贤书,可今日她发觉让她的“新兄长”劝旧兄长是一步错棋,非但是错棋,还让容濯因为容嵇的出现更为偏执。
灼玉回过神,他正细心地替她穿上外衣,动作无比熟稔,仿佛替她穿过千万遍,恐怕夫妻都不能如此。
恍惚之余,灼玉忙抢了他手中的衣裳,往床榻里侧爬:“不必穿外衣了,有什么话快说吧,我要午憩,天色不早了,殿下也该走了。”
容濯温柔耐心道:“时辰尚早,先穿上鞋履吧。”
灼玉戒备地蜷起腿,双臂环紧膝头:“我不穿,我要睡了。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我听着就是。”
“在榻上说话,不怕我乱来么。”容濯一句话就捏住她的七寸,灼玉顿住了,她忐忑地看着他,容濯一手撑在榻上,倾身上前抓住她的脚踝,温柔替她穿了罗袜鞋履。
拗不过,灼玉只好任他施为。
容濯拿上来她的狐裘披上,系好系带,再把风帽拉上,还不忘将她鬓边的乱发拨到耳后,打理得一丝不苟,容濯才满意:“好了,走吧。”
灼玉莫名其妙地被他带出了房中,穿过重重楼阁来到侧门,发觉祝安牵着一匹马候在外头。
她这才警觉容濯不是要在外头说话,而是要带她离开这里,她连忙后退:“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你认识的人。”
容濯没有告诉她那人是谁,把她抱上了马,自己亦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身后揽住她。灼玉用力挣了挣,但他双臂有力地圈住了她。
说不过一个疯子,她只得同他商量:“就不能把人带来这?”
“不能。”
容濯平静得近乎诡异:“因为我不仅要带妹妹去见一个人,还要趁机把妹妹带走,藏起来。”
“容濯,你这个疯子!”灼玉想挣脱他,却听容濯说了一句话。
“待此间事了,我送你回赵国,届时你可与父王君母告状,让他们来制止我。但若你现在离开,我只会寸步不离地把你锁在身边。”
今日种种让灼玉意识到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容嵇和皇后都没办法制约他,她能怎么办呢?容濯眼下越平静她越不敢招惹。灼玉只好咬着牙关先认怂:“你最好说到做到!”
容濯淡淡地“嗯”了声。
随后他将她的脑袋塞入他的狐裘中避免寒风的侵袭。
“抓稳。”
风声呼啸,容濯带着怀中的妹妹吉驰,像面临末路的狂徒。
从午时到黄昏,一直在行路,他也很少说话。天黑后快马换成了马车,灼玉与他拉扯累了,靠着马车车壁发呆,目光涣散地看着车顶:“你这样就不怕天子发觉了怪罪于你?”
容濯阖眼假寐:“我奉天子之命秘密去齐国,中途遇刺下落不明,如今消息已传回长安。”
“遇刺?”
灼玉连忙直起身,目光扫过他的身上,容濯没睁眼也能察觉她在干什么,道:“别看了,没有伤到。”
灼玉松了一口气,随即道:“既未手上,为何还让遇刺的消息传回宫中?你难道不知储君遇刺的消息一旦传出会有多少人蠢蠢欲动?”
容濯睁开眸子,眸中含着淡淡的笑:“妹妹不必担心我,我是为了公事,天子清楚。”
“没人担心你。”灼玉背过身,额头贴着车壁面壁思过不再理他。
走了一日一夜,他们来到齐国境内的东平陵城。
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巷子里,容濯扶着灼玉下车,引着她入了小院,宅子不大,经过庭院正中时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喜欢么?”
灼玉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庭中有一棵桂树。又是桂花树,灼玉错开眼:“不喜欢,你要带我见的人呢?”
容濯领她来到一方昏暗密室,烛台一照,刑架上关押着的一个人面容被光照亮,灼玉定睛打量了好一会,眼中的诧异越堆越重。
“你是太行山贼窝的大当家!”
汉子闻言抬起伤痕累累的脸,凌厉的目光微怔:“是你……”
看到此人的第一眼,灼玉便知容濯为何要带她来此、想让她知道什么真相,她怫然变色。
“你把我大老远带过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来见一个山贼?”
容濯握住她腕子,阻断了她离开的步子:“妹妹如今定也猜到他不是一个寻常的山贼。是怕听到不想听的真相,还是不舍得听?”
灼玉:“那又如何?”
容濯手一带将她揽入怀里,灼玉捂住了耳朵,他轻柔地拿下来:“阿蓁,容顷就这么好?好到你已经猜到真相也要自欺欺人。”
他按住灼玉的手,望着刑架上的汉子,问:“你可认得她?”
汉子道:“认得,我曾是一个小吏,妻子被权贵强夺后我心有不甘,落草为寇,后来被一个贵人收买,负责替他暗中做事。一年前那贵人嘱咐我掳走她和那位文弱郎君,但那人只说让我把这二人关在一起,别伤及他们。还说尽量让这位女郎和那郎君为求自保,对外声称是夫妻,最好假戏真做。不过他们俩的确很亲昵——”
容濯蹙眉,打断了他的话,嗓音透着冷意:“你的主子是谁?”
汉子说:“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是朝廷的人,他很神秘,寻我时是派了个剑客过来。”
容濯给出几张画像,那汉子依次辨认了,看到最后一张时目光变了:“是他!是此人!”
容濯把画像递给灼玉看,灼玉扫了眼:“我不识得此人。”
他笑了笑,把她揽在怀中温柔地解释:“此人王五,乃吴地人,曾是吴王门客,如今在齐国要员手下做事。”
灼玉讥道:“吴国人,莫非你想说我被贼掳走与吴国有关,是他父兄刻意撮合我和容顷?”
他宠溺道:“阿蓁聪慧,必有定论,何需为兄煽风点火?”
灼玉是有了猜测。
这不难猜,要么是吴国授意,要么是齐国。若是吴国所为,那是为了借姻亲拉拢赵国。若是齐国……
她想不到辛苦促成赵国和吴国联姻对齐国有何好处。
所以十有八九还是吴国。
而此次容濯遇刺,大抵也是吴国想栽赃齐国,这名山匪就是他们扔出去的栽赃齐国的一枚棋子。
种种迹象让灼玉心惊。
吴国想做什么?
心里虽有了结论,但她不想容濯得逞,讽道:“阿兄有空棒打鸳鸯,不如先想想查查究竟是齐国还是吴国,对朝廷可有威胁?”
容濯攥着她的手,道:“自然要办,正事私事都要办。”
他问那汉子:“你在替那人做什么事,此番他还给你下何命令?”
汉子道:“他在派我和几个弟兄在东平陵当杀手,指使我的弟兄行刺您,又让我掳了对长安来此的夫妇,称男子是朝廷派来督查铸铁的铁官,要我用那男子的妻子要挟他。”
容濯问了那对夫妇被藏着的地方,带灼玉寻了过去。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文人,样貌清秀,但因官级太低未见过皇太子,但见容濯气度清贵,还当是挟持他的齐国贵人,连声讨扰:“只要您放了小的与内子,小的愿意替您周全!届时在邸报上必不会说不利于齐国的话。”
容濯讥笑:“朝廷派来的人也不过如此,放心,我不会让朝廷的人在齐国出事。你只需将朝廷派你来此的任务逐一细说并予我印信,随后与尊夫人先在此静候。待我的人办好事后自会归还,让你安然回到长安。”
那人猜他是要派人作假,但性命当前,他忙交出印信。
出来后灼玉不解:“你要派人取代他,去东平陵督办盐铁?”
容濯含笑颔首。
“不过倒也不必别人,横竖是文职,我正合适。”
灼玉眼皮子不安一跳。
他牵住她的手:“只是妹妹,阿兄还缺一个妻子。”
“休想!”灼玉当即猜到他打的什么算盘,甩开了他的手。
“这种小事,你根本不必亲力亲为,何苦折腾我?”
容濯手指嵌入她指间,十指紧扣并收紧,她指缝每一寸余地他都要欺入、挤占:“你与容顷曾扮过夫妻足足半月,我只要十日,过分么?”
灼玉气得牙痒痒:“除了答应你,我就没有别的选择?”
“有。”他凝着她的鼻尖,温静的眼眸执念深凝成深渊,“妹妹若是不想扮假夫妻,我们做真夫妻亦可。”
在灼玉发怒前,他又道:“事成后我送你回赵国。”
疯子!
一个斤斤计较的疯子!
可若真的被他带回长安,他搞不好会把她困在太子宫。
灼玉吸气以平复无奈的心情。
“好。”
第39章
东平陵县衙。
县令万安与县丞上下扫视面前狼狈的几人——斯文秀气的文士,愠怒的美娇娘,还有两个满身伤的护卫。
“这便是傅大人?”
“正是。”
他口中的傅大人谦和作揖,斯文中透出清高,与万安此前所了解的别无二致。这位傅大人出身官宦人家,自小锦衣玉食,靠着家族荫庇入仕。
万县令打量几人,关切询问:“傅大人怎么会弄成了这副*模样,快喝杯茶润一润嗓子吧!”
傅大人只是无奈轻叹。
他身侧美娇娘道:“路上遇了一伙劫匪,九死一生。”
她说起自己这一路的悲惨遭遇,万县令琢磨半晌,煞有介事但:“此地盛产铁矿,豪强占据着铁矿,势力极大,此前我们齐国的相国派人来督办铸铁都被为难,何况今年朝廷是初次派铁官过来。您遇了劫匪却安然无恙,这……说不定是豪族在警告您啊!”
傅大人面色微变,他身侧的美娇娘更是花容失色。
万安见这娇生惯养的二人才两句话就被吓得差不多,趁机劝道:“下官刚来此地任职时,也曾一心肃清豪强,谁料得罪了他们,连妻儿都险遭加害,无奈!无奈啊!念在都是读书人的份上,下官有些话想奉劝傅大人。”
傅大人的清冷劲儿减了几分,谦逊道:“大人请说。”
万安语重心长道:“现状积弊已久,非朝夕可改。大人也别想着大刀阔斧地整治,弄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功绩,安然回到复命长安足以。后面的难关让后来者去闯,日后论功时您仍算开山之人。否则……恐怕生死难料啊!”
这是劝慰,也是警告。
傅大人陷入摇摆:“但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命去分!”他身边的美娇娘白了自家夫婿一眼,对夫婿的嫌弃和不耐烦写在了脸上,“万大人这可都是肺腑之言,还不快收了你那文人的毛病!别连累我受罪!”
傅大人清高劲儿荡然无存,顺着妻子后背:“是我不好,夫人放心,我会听万县令忠告的。”
万县令这才稍满意地一笑:“大人放心,为官不易,豪族虽蛮横,但下官必会设法助您添一些功绩,待您回长安也让老傅大人在朝廷上替我们齐国大王、相爷和下官多多美言。”
随后他命人带夫妇二人去安置,并吩咐丫鬟:“盯着点。”
半个时辰后,盯梢的丫鬟来复命:“那对夫妻似乎不和睦,傅夫人一进门便不理傅大人。”
万安捋着胡子沉吟。
“可据我所知傅大人与妻子新婚燕尔,理应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啊。”
他让侍婢再盯。
临近入夜,侍婢回来了。
“他们闹了小半日别扭,傅大人忽然说要备水,没有浴池就要能容二人的浴桶,这会在共浴。”
万县令这才稍放心:“多留意些,说不定这夫妻俩阳奉阴违呢。”-
浴房中水雾氤氲,硕大浴桶边上的两人衣衫齐整。
那傅大人生性温和且惧内,傅夫人则骄纵易怒,灼玉正好对容濯有怨气,做戏也减淡了她对他的畏惧。
这一路上她堪称傅夫人附体,就没给过容濯好脸色。
这会更是满脸冷淡。
“累了?”
容濯好脾气地替她捏捏肩,给她递来一杯茶水:“这几日跟着我让夫人受累了,我对不住你。”
“咳咳……”
灼玉方抿下一口茶水便被这声温润的“夫人”唤得呛到了,她皱着眉放下茶杯:“你最好给我闭嘴!”
容濯笑而不语,端起她喝过的茶,就着她的唇印饮下。
随后他谈起此行的正事。
“此前查办田党和宁远侯时,诸多证据表明他们曾干涉诸侯国盐铁,其中以齐国尤甚。”
灼玉虽不想跟他说话,但涉及正是,她不自觉凝神听着。
大昭立朝后奉行无为而治,盐铁皆是民间私营,时日一长,几处盛产盐铁的城池便生出豪强。
现状积弊已久,但旧例一旦更改便会损及各方利益,此前朝廷曾多次想插手但没有合适的由头,此番田相的案子查出后才有理由派铁官介入。
但豪强的诞生不只是财富堆积已久的结果,更因地方诸侯的默许,欲借地方豪强来阻碍朝廷和别国商贾介入本国盐铁。想插手东平陵盐铁不仅需要对付豪强,还需对付齐王。
灼玉问容濯:“齐王和别国可知道你离京的消息?”
“夫人聪慧,一问便问到了要点。”容濯替她揉捏肩膀,“孤是秘密出京,不过,已单独知会了齐王叔。”
灼玉嗤笑。
“齐王被你如此信任,可真是倒霉。如今你被人行刺,他们齐国最先受到怀疑。朝廷就可以借机给齐王施压,让齐王在盐铁上让利。”
容濯不吝赞许,“那夫人再猜一猜,我遇刺的事,多久会传到齐王那里,再走漏出去?”
灼玉被他得寸进尺的一声声夫人唤得头发阵阵发麻,冷嗤:“我怎知道?这得问问你自己和齐王。”
容濯是个黑心狐狸,他定会第一时间让齐王得知。齐王虽蛮横,但只想偏安一隅,定会以求稳为先,会先试图找到容濯并压下消息,且下令官员别在此时为难铁官,以免万一皇太子出事,届时旁人攻讦齐国是因不想让朝廷干涉盐铁才对储君下手。
容濯能在此悠然假扮一位无名小吏,正是因为齐王正忙着寻找遇刺痛苦太子,无暇留意东平陵。而这边的官员也轻易不会让朝廷的人有事。
灼玉讥道:“您可真是算无遗策,还不忘捎带私事。”
容濯坦然起身:“你我再不沐浴的话,外头的眼线该起疑了。”
灼玉回过味儿来:“我还当你叫水是想伪造夫妻共浴的假象趁机议事,原是想占我便宜?”
容濯妥帖地替她宽衣解带,含笑的话意味深长:“听闻你与容顷假扮夫妻时举止亲密,难辨真假。
“他有过的,我亦不能少半分。”
灼玉捂紧两襟:“我和容顷假扮夫妻时可没共浴!”
容濯攥住她交错在胸前的手,温柔地拿开:“他不曾得到过的,我就更要有,且半分不会留给旁人。”
灼玉的外衣被他褪下,衣裙悉数落地,又只剩一件抱腹和轻薄绸裤,容濯手上温柔,神色端方没有狎昵,仿若对待珍重的玉器。
但这样温柔郑重的目光只适合他作为兄长时看妹妹,而不是现在兄妹不像兄妹、情人不像情人的关系。
“……我自己来。”
容濯方解下她背后第一道绸带,闻言徐徐收回手。
他改为替她绾发,以免稍后洗沐时被水沾湿。做好这一切后他轻吻她额角:“好好泡一泡。”
接连几次沐浴被容濯打断,灼玉没心思多泡,很快从浴房出来。
熄了灯,灼玉看着躺在身侧的容濯,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脚尖踢了踢他:“你,下去睡。”
本以为容濯还要诱哄一番甚至硬留,但他却听话得异乎寻常。
这夜无事发生-
休憩一夜,翌日容濯以傅大人的身份去了官衙。
去到官衙自然是无事可做的,万县令关切起夫妻二人的起居,精明的眼神藏着怀疑:“傅大人怎的眼底乌青?可是住得不大习惯?”
容濯虚虚打了个哈欠:“无妨,无妨。是因昨夜内子心绪不佳,勒令我睡地上,一时有些不大习惯。”
万县令半信半疑,提议道:“这夫妻之道啊就跟官场上御下之道一样,近之则不恭,远之则生怨。你对她越好,越非她不可,她越是不珍惜。大人可适当远一远,尊夫人人生地不熟,届时反而倍加依赖您。”
容濯连连摆手:“内子只是不习惯住在陌生地界,兼之怨在下将她带来东平陵,若我为了让她黏着我而刻意疏远,岂不是禽兽不如?”
他顺势请求:“内子素来向往市井生活,在下想择一处小院暂居,或许换个地方她会高兴。”
见他还要单独搬出官衙,万县令更是怀疑,但面上不显。
“下官这就派人安排。”
容濯斯文地谢过:“对了,内子喜欢在院种桂树。”
万县令:“……”
要求还不少!
傍晚时分,灼玉被容濯带去一处栽着桂花树的院子。
那位侍婢仍被万安以照顾他们起居为由遣来小院,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粗使仆婢,虽离开了官驿,可因为这些眼线,他们的活动范围反而小了。
灼玉立在庭中,卖弄风雅,装模作样地感慨:“平日见多名草,这桂花虽低贱,却十分可爱。”
腰间忽地环上了一双手,俄而容濯棱角分明的下巴抵上颈窝。
“卿卿喜欢?”
“……”
灼玉被这一句肉麻的话震得耳根发颤,当即要推开容濯。
转身之际,她眼尖地瞥见角落里那侍婢正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容濯,灼玉故作不知,心里却悄然紧了紧。
入夜歇下后,灼玉谨慎地戳了戳睡在地铺上的容濯。
“我们中有谁露馅了?”
容濯手单手支颐侧躺着,修长身形如玉山倾颓,略微颔首:“嗯,但不是我,更不是你。
“是你我夫妇漏了馅。”
夫妇二字经他刻意压低的嗓音道出,在这深更半夜之中有着耐人寻味的缱绻。灼玉抿了抿唇:“你自己要装的,暴露也活该。”
堂堂皇太子仅因为吃容顷一口老陈醋便非要亲自假扮小吏。
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灼玉背对他躺着,并拉住被子蒙住头彻底遮住自己全身。
容濯隔着罗帐打量她,锦被勾勒出一道曼妙身影。
此情此景与前世何其相似。
前世她初被薛邕送到他身边时,因她仇敌遗孀的身份,容濯大婚夜饮过合卺酒后便与她分居。
薛邕一再催促,她只能挑明:“别装了,殿下根本不是什么颓废文弱的傀儡太子,殿下是在蛰伏!妾大字不识几个,殿下即便当面跟人写密信妾也看不懂,可若薛相若知道殿下对妾不理不睬,会不会再派一个更聪慧的过来?妾这么草包的太子妃可不好找了!
“您回寝殿安寝妾又不会吃了您,大不了妾睡地上。”
她来自市井,性情率真,有着深宫中难得的鲜活。
容濯觉得她颇为有趣。
那夜他回了寝殿。
而她做了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回忆到这里,容濯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有以场戏不得不做,恐会搅扰夫人休憩,望夫人见谅。”
——妾得做出戏,恐怕会打扰殿下休息,但我也是为你我好,待会您可别把我轰出去啊……
隔了一世的生死,如今她曾说过的这一句话被容濯给说了出来。
而灼玉冷淡地说了前世他曾说过的话:“随你的便。”
——太子妃可自便。
熟悉的对话让容濯似乎回到前世。他愉悦地笑了声。
“多谢夫人体恤。”
容濯收起地铺上了榻,朝着灼玉俯下身,修长的身形虚虚罩住她。
虽不曾真的压下,姿势暧昧且满是压制意味。让灼玉戒备,低声道:“禽兽,你又要干嘛!”
“别动。”
容濯俯身在她耳边低道,“既要做戏,便要真一些不是么。”
“……”
灼玉恨死那个出歪主意促成她和容顷假扮夫妻的人!为了早日离开东平陵,她只好假装睡着。
咚!床架忽然撞向墙面。
“这又是干嘛?”灼玉被吓了一跳,从被子里探出头。
“抱歉,一时情难自禁,没控制住。”容濯气息依旧平稳,声线低沉喑哑倍显蛊惑,“弄疼你了?”
灼玉:“……”
她闭上眼继续睡。
容濯哑着声缱绻安抚:“很难受,我出去一些?”
说罢抬手抚了抚她额际的鬓发,在她耳上印下温柔一吻。
“阿蓁,看着我的眼睛。”
“别躲。”
……
一句比一句缱绻,一句比一句肉麻的,灼玉用力捂住耳朵。她实在不懂,他平日又不看话本,更不近女色,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做戏的是她,可灼玉难堪得脚趾蜷起扣着身下的被褥。
容濯把她扶起跨坐在他怀里。
而后一手揽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哄睡,另一手攥住床架摇晃,床架有节律地开始吱呀吱呀作响,红罗帐急剧拂动,如遇飓风吹拂。
灼玉简直快要疯掉了。
还以为只是同塌而眠装装样子,再说两句风流话。
没想到容濯竟……
不仅要摇床,他还要喘!
耳边低喘一声接一声,真实得要命。他的气息若即若离拂过耳畔,热意从灼玉耳根窜到双颊。
“给我住口!”
她实在忍无可忍,抡起拳头捶了他一下,容濯因吃痛闷哼,这一声虽不是伪装出来的,却因太过真实更令人误解,仿佛情潮失控。
灼玉呼吸因此乱了须臾。
她别过头掩饰自己的窘迫,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容濯在此时停下做戏。
屋里留了一豆烛火,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她。灼玉因他突然的安静抬起头诧然地望着他,不知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她不敢错开眼。
兄妹对视了好一会,气氛忽而变得粘稠而诡异。
容濯哑声唤她:“灼灼。”
灼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下意识回应。
“……嗯?”
这声回应仿佛打开某个闸口,容濯揽着她肩头的手陡一下收紧。
“唔……”
他的吻来得突然且猛烈,似乎挟着汹涌的情愫,吻得极深,径直撬开她的唇瓣,不属于自己的舌头在她口中肆意掠夺,与她的纠缠。
唇舌交缠的声音在静夜中无比清晰,无比暧昧。灼玉受不了这样的声音,用舌头顶开他,但容濯未像之前一样松开,而是更紧地搂住她。
吻充满掠夺意味,但他的手在她的后背安抚地轻顺,无比柔和,仿佛对待极其珍爱的宝物。
不知缘何,灼玉从这个激烈的吻中觉出一缕来自阿兄的哀伤,她因这样的矛盾恍然,推搡的手软下。
为什么?
她一时忘了要抵抗。
思绪如同柳絮纷飞,连容濯松开她的唇际吻向了她颈侧都不知道。
容濯另一只手捞起她的膝弯贴向他的腰际:“灼灼?”
灼玉竟从这一声呼唤里读到了熟悉的亲近感,仿佛出于根植骨血中的本能,她熟稔地抬起腿圈住。
容濯蓦地怔住。
他从沉迷的吻中睁开眼低头看着她,心中有个念头微微一动。
他们再度陷入安静的对峙,灼玉还未反应过来,无意识地保持着圈住他腰身的动作。
容濯喉结急遽滚动的声音打破安静,灼玉这才迟疑地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方要撤下腿,却察觉到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道突兀的阻隔。
怔愣一息,灼玉反应过来是什么,脑中突地轰鸣。
“你……!”
她顿时失了理智,抬脚踹开他,并用力扇了容濯一巴掌。
啪!
声音惊动了外头的侍婢。
灼玉这才想起他们还在做戏,她迅速反应过来,指着容濯破口大骂:“就你这个无能的样子还好意思上我的榻,我忍你很久了,每次起初都来势汹汹,结果呢……还说带我出来换个新鲜地方就会好转,我、我看你此生就这样了!”
虽是做戏,然而这样孟浪的话也超出了灼玉的承受范围。
她没法再说下去,径直结束了做戏,撂下话:“从今晚起,你还睡地上,别再碰我!”
说完她立在床边,如逼虎狼似地与榻上的容濯保持着距离。
容濯静静看她,似乎被她骂懵了,就在灼玉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他忽地低头笑出声。
“曾经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
她何时说过?
灼玉只当他是在附和她做戏,双双都在做戏时便不显得太暧昧,她心中翻涌的窘迫稍缓释。
容濯无言望她,笑时眸中烛光摇曳,如波光粼粼的深井。灼玉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他眼里有水光。
“阿兄……”
灼玉再一次怔住了-
罗帐昏暗,容濯的姿态矜雅平静,神情平静清冷。
可却有一滴泪悬在他下巴。
灼玉心蓦地一酸,竟伸手去接那滴随时会坠碎的泪。
那滴泪坠毁在她的手心,她的手被烫到了,方才咬牙切齿的人是她,这会不知所措的人也是她。
“阿兄?”
她僵硬地杵着手。
容濯忽地倾身,把灼玉紧紧搂入怀里:“灼灼。”
灼玉更是六神无主,她无措地将手上那滴泪抹在他寝衣上,可泪擦干了,她的手心还是在发烫,灼烧的感觉从手心窜至心里,让她的心无法彻底冷硬,半是做戏半是安慰:“这次就算我原谅你了……不能人道也并非坏事,只要你像从前那样对我好,别再乱来就行,歇下吧。”
她拍拍容濯胳膊让他松开,他却仍沉默地拥着她。
夜静得仿佛身在朦胧梦境。
容濯似回到前世,太子妃起初背对着他,短一声长一声地溢出逼真低吟,给外头的眼线听也暗暗引诱他,可做戏到一半,她回头看到在旁悠闲看戏的他,冷不丁停下妩媚的呻吟,错愕道:“殿下?”
容濯不解地挑眉看着她。
她却温声宽慰:“没关系,男子也不是个个雄风昂扬,殿下方才已经很好,不必自责。”
容濯这才意识到须臾之间竟被她捉弄了,不由得笑出声。
过后太子“文弱”的消息传遍赵王宫,罪魁祸首无辜地迎上他的眼:“妾也是为了您好嘛,殿下在旁纹丝不动,迟早会露馅,与其这样,不如顺势而为。”
容濯又一次被她气笑了。
隔了一世,她的狡黠半分不减,今时便恍若往昔。但她已忘记一切,只有他困在过往。
但容濯却并不觉得不公,庆幸如此,妹妹不必背负前世的痛苦,而他会从前世的痛苦得到惩罚。
“阿蓁。”
他更紧地拥住灼玉,双臂穿过她的腋下用一个锁扣般的姿态安静拥着她。脸贴着灼玉颈窝,高挺鼻梁戳得她颈侧软肉发痒,温热的呼吸也灼着她肌肤一阵阵发痒。
灼玉不自在地挣了挣。
可阿兄今夜的每一个举动都透着反常,她不能狠心推开,也不愿清醒地与阿兄如此亲昵,索性闭眼借睡觉回避这荒唐的一切。
不知不觉睡着了,竟纵容阿兄抱着她睡了整夜。
翌日醒来,灼玉揉着发麻的身子,睡一觉后回忆昨夜因心软而默许的相拥,忽地无比懊恼-
容濯去了县衙,灼玉出门闲逛,拐过街角被个妇人拦住:“夫人行行好,给点吃的!”
妇人还带着个孩子,两人都消瘦不堪,显然数日未饱食。
灼玉给了她一点食物和几个刀币,二人感激涕零。她问他们为何流离失所,妇人哀哀道:“我家本在城外村子里,王家强征了我家田宅用来冶铁,给了我们银子让我们到城里安家,可我们是庄户人,没了田地怎么活,今年我家男人病死了,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已一穷二白……”
灼玉怜惜这对母女困苦,给了她们一些银钱救济。
然而随后的闲逛中,她零星发现流离失所之人,以及衣着简陋的贫苦人家,各个皆面露愁容,饥寒交迫,然而她却再也没敢救济。
太多了,她根本接济不过来,即便今日可以接济,明日、后日、往后呢?可据她所知,东平陵素来富庶,绝非贫瘠之地。
回到住处,灼玉故作好奇地问起万县令安排的侍婢。
侍婢道:“不过是些好吃懒做之人罢了!东平陵几个大族皆乐善好施,愿意给他们提供生计,是这些人不愿依附大族才会流离失所。”
灼玉顿时转怜惜为气恼:“早知就不给他们钱了!”
侍婢观她怒容不似作假,便未多怀疑,只当这是个自小生于富贵窝中,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女。
容濯回来后,灼玉拉过他愤愤不平道:“好吃懒做?亏他们说得出来!把强占田地、逼人为奴说得像是善举!豪族给他们的哪能叫生机,那是卖身契!一旦沦为了豪族仆婢,再想赎身可就难了!”
“夫人消消消气。”容濯体贴地顺着她后背,亦轻叹,“这便是朝廷要干涉盐铁私营的缘故,豪强独占盐铁之富,于朝廷和百姓皆弊大于利,任其继续壮大,必有大患。”
趁着说正事,容濯亲昵地拥住她,额抵着额说话。
灼玉一心想着盐铁与豪强,分析道:“要阻止豪强壮大,便要干涉盐铁。但要想干涉盐铁,得先对付当前这些豪强。往大了说,齐国是这些豪强中最大的一者,若能找到办法对付齐国,东平陵的豪强便好办。”
容濯拥着她,在她侧脸印上一吻:“夫人说得对。”
灼玉这才发觉又被他得寸进尺,当即肘击他,恶狠狠擦去脸上的印子:“再得寸进尺宰了你!”
容濯笑了:“好,那我老实点。”
他拿出一封请帖:“今夜王氏有宴会,当地豪族都会列席,阿蓁若无聊,可想去玩一玩?”
他口中的“玩”可不是喝喝茶、吃吃点心那么简单,而是借着玩乐初步了解各家境况。
灼玉自然要凑这个热闹-
东平陵的铁矿不仅造就了齐国之富,也喂养出几大豪族,其中最炙手可热的是高、王两家。
高家是东平陵最大的豪族,近年在经商上屡屡失策,但因起家早、根基深厚,高氏女还是如今齐国太子的良娣,地位依旧不可撼动。
王家则是后起之秀,近年因为出了位极具经商之才的家主,迅速积累巨大财富,财力远超其余豪族,甚至能和高家分庭抗礼。
这两大豪族正欲联姻,届时更将无人能抗衡。
灼玉和容濯相携赴宴。
王夫人道:“这位便是傅大人与傅夫人?瞧这风仪,果真是我们这小地方比不得的。”
奉承话说得虽漂亮,然而神色间尽是对二人的不屑。
灼玉像个夹缝中求生的小官之妻那样谨小慎微,席间频频与各家贵妇搭话,却自讨没趣,她“无奈”地在角落黯然神伤。边上还有位谦恭有礼但神色清高的年轻妇人。
灼玉猜是符家少夫人。
符家论财势远不及高、王,却有一点让当地豪族难以比肩,便是家学深厚,在当地及至齐国都有声望。
书香门第出来的人要么虚怀若谷,要么自恃清高。
此刻符少夫人正不屑地望着远处亭中对弈的年轻男女。
灼玉将她神色尽收眼底。
她随之望了过去:“那两位便是将要定亲的王家长子与高家二女吧?果真佳偶天成啊,不仅门第相当,瞧着还颇颇情投意合。”
这小官妻子谄媚的模样实在廉价,符少夫人微微蹙眉,本不想接话,却忍不住道:“是否佳偶天成,并不能只能看表象的繁华。”
灼玉见此,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凭借自己的“无知”引得这位高傲的符少夫人透出几句看似琐碎小事,但却大有用处的话。
是夜回到小院。
灼玉倒在榻上,容濯顺势掀起纱帐坐下:“今日有收获?”
“一无所获,浑水摸鱼罢了。”
不想再跟他太亲近,灼玉翻身往床榻里侧爬,不料这般正好让榻边空出了一人的位置。
容濯温声道了句“多谢夫人”,顺势躺在她身后,长指绕着她头发把玩:“那可惜了,为夫今日倒是探得一些,夫人想听一听么?”
灼玉自然想,阴阳怪气地问他:“您探得了什么?”
容濯长指松开她发稍。
“隔墙有耳。夫人转过来,再靠近一些我便告诉你。”
灼玉不上当:“爱说不说。”
容濯无奈,往她身侧挪了挪,让她后背贴着他胸膛。
为了正事,灼玉忍下了。
他嘴角噙了笑意,把她圈在怀里,在她身后低说:“原本高王两家并不和睦,高家根基深厚,本想打压后起之秀,奈何高家一处矿场在一年前经营不善失了利,只能与王家示好并相互取长补短。”
灼玉偏头避开他的呼吸。
“这些我今夜也从符少夫人那里探到了,眼下看来能让这两家鹬蚌相争对我们最合适。”
容濯颔首:“我与夫人心有灵犀。但从官场上入手太过明显,只会让两家更紧密。或许借助内宅手段更不着痕迹,夫人可有办法?”
他像夫妻夜话似地揽着她私语,因为过于自然,灼玉一时未察觉兄妹二人这样亲昵十分不妥,甚至恍惚觉得从前也常这样。
她傲然闭眼:“我只答应假扮傅夫人,别的事您另请高明吧。”
容濯万分诚意道:“我在定陶有处水上别业,夫人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事成后便是你的。”
水上别业。
灼玉被勾得心顿时痒痒。
她翻过身与容濯面对着面,头头是道地分析开来:“王家郎君那位长子似乎对一位暂住在符家的女郎颇为留意。谈及那位女郎之时,符少夫人很是谨慎,不肯透露女郎姓名,只说了一句话——长安的牡丹竟躲到了东平陵这小地方。”
“长安,躲?”
容濯意味深长复述着。
灼玉眉梢挑起:“田相曾干涉东平陵的铸铁,你说,那女郎可会是与田相一案有关之人?”
宁远侯和田家一案牵涉众多,其中有符家的故人也不足为奇。
猜不出是谁,灼玉又道:“此地豪族盘根错节,光离间高、王两家还不够,朝廷还需拉拢帮手,符家在当地有声望有根基,族中多是不善经商的文人,最好的出路是入朝为官,可惜有高家人拦着,符家人注定无法露头,朝廷在此时笼络符家最为合适。这也是我今日会从符少夫人那里探到话的根本缘由。”
容濯手按在她腰后,悄然拉近二人的距离:“阿蓁打算怎么做,只是靠破坏两家联姻恐怕不够。”
兄妹共谋正事的氛围让灼玉如若回到往昔,不自觉放松地倚在他怀里,嗤道:“小看谁呢,你妹妹就只有那点手段么?”
因为她不经意间出口的自称,容濯眼中漾开温柔笑意。
“那你要阿兄怎么配合你?”
灼玉道:“后日符家有文人诗会,你带我去诗会。先探那女郎底细,看看是该防着还是该利用,再决定以何理由拉拢符家。”
说完她回过神,才发觉她整个人都被容濯圈在怀里,且她只顾着谈正事,竟与他以夫妻的姿态亲昵相处,还彼此互称兄妹。
自从假扮夫妻,她常在不经意间乱了分寸。灼玉蹙眉,要趁容濯不留意悄然从他怀里退出来。
容濯按住她。
“怎么,占了便宜就想走?”
他翻身而上压住她,额头贴着她的,唇若即若离贴着她的唇:“今夜的戏还做么?妹妹。”
他的唇离她的只有一片绸布的距离,气息交缠,暧昧得过了头。灼玉偏过头:“我没占你便宜!方才不过是在配合你做戏,别多想……”
容濯不曾揭穿她的粉饰,握住她腕子,指腹揉捏圆润的骨头:“那这戏还要往下做么?”
灼玉紧绷地蜷起脚趾。
“……不做!”
她滚到床榻里侧,本想把他赶下榻,可未免打草惊蛇让外头的眼线有所警觉误了她的水上别业,她没把容濯赶走,而是在床榻中间放了个枕头:“你若是越界我就走人,什么定陶的水上别院我也不要了。”
顿了顿,又补充:“包括这个阿兄,我也不要了。”
容濯无奈地轻叹。
他适当拉开距离,温柔安抚她:“都听你的。”
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
他要的不仅是夫妻之情,兄妹之情亦偏执地不想舍弃。
今夜她会无意间倚在他怀里唤他阿兄,明日,后日……长此以往,给她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他们总会夫妻和兄妹间寻到平衡-
因容濯半路将她带走,灼玉得力的几位门客都不在身边,她只能托容濯的人暗中替她办事。
“你帮我查查符家少夫人。”
“查查符家的产业。”
“对了,还有万县令和高家的关系,尤其万夫人。”
……
恍惚似又回到在赵国兄妹二人合力对付薛邕时,在兄妹假扮夫妻期间有了令她在意的目标,其中夹杂着的背德意味也淡了。
赴宴这日,她甚至能当着外人唤容濯几声烫嘴的“夫君”。
“妾不喜对弈,夫君自去前方观棋吧,我与少夫人一道赏花。”
“好。”
容濯清雅身影隐入树影后,符少夫人道:“二位当真恩爱,虽才是新婚,却像成婚已久。”
二人在园子里闲逛,符少夫人不喜人多之处,虽觉得灼玉唠叨,但也忍下来了。灼玉从她的态度中看出可以拉拢的契机。或许这位少夫人也猜到她的意图,也同样在观察她。
她适时提起“傅家”与朝中要员的关系,以彰显她对长安的了解。
符少夫人听得入神,不觉走到一僻静之处,她忽而止了步:“呀,来得不*是时候。”
灼玉顺着她视线望过去,眉梢愉悦地扬起,怎么不是时候?
这可太是时候了。
离他们二人不远处的凉亭中有一位锦衣玉冠的青年,正殷勤地同一个绿衣女郎搭讪。
不就是那位正与高家女郎议亲的王家长子王熠么?绿衣女郎背对着她们,看不见面容,想必是符家少夫人所说那来自长安的牡丹。
灼玉不指望在今日做成什么,但需先弄清那女郎是谁。
绿衣女郎被树遮挡,背影骄矜又拘谨,在灼玉看来颇熟悉,然而却没有完全贴合的人——她所认识的长安贵女中散漫骄矜者众多,拘谨的亦有几位,但既骄矜又拘谨的女郎,她还真想不起还有谁。
她假意好奇地探头望去,看清女郎的面容,灼玉头都大了。
怎会是她?!
更糟糕的是,在那女郎和王熠三丈开外处,容濯正在同一位侍婢询问什么,还未注意到后方有人,恐怕不出片刻就会被当众认出来!
傅大人是皇太子的事会立即被高、王两家的人知晓。
她的水上别业就要泡汤了!
“好哇!”灼玉双手叉腰,瞬时化身悍妇,“平日跟我说话从未如此温柔,如今看到美婢装得好似谦谦君子!眼比夜明珠还亮!”
她不顾官宦家眷的体面和一旁的符少夫人,抄近道狂奔向容濯。
“夫——”
“闭嘴!”
灼玉不顾风度地拉住容濯的手,扯着他钻入后方林子。
动作一气呵成,堪称迅猛。
符少夫人只觉得有阵狂风从身侧刮过,不仅蹙眉:“夫纲不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在容濯前方交谈的王熠和女郎听闻动静亦回头。
然而灼玉实在是太快了,他们只看得见两个隐入树林中的背影。王熠望了一眼,笑道:“那似乎是朝廷派来的铁官,素有惧内之名。”
女郎闻言看了看树后的一双人,慢慢收回目光。
第40章
“夫人?”
容濯微喘着气,他自幼受贵族礼训,行止端方,除去带妹妹躲避仇刃追杀那次,还未跑过这样急。
刚开口就被灼玉强势地往树干上推,她身子压过来。
即便猜到她如此主动定有要事,容濯心跳仍微微加快。他不会放过任何与她亲近的机会,揽住她腰肢把人扣入怀中,让大树遮住二人。
“怎么了?”
因怕周围藏着暗卫,灼玉故作娇嗔地拍他肩头,眼里凶光却能杀人:“你倒好意思问,成婚才几日!见着个美婢就要两眼放光!”
“原是在吃味。”
容濯笑着,手臂略微往上一提,按住她后脑勺压在他的肩头。
灼玉脸被迫贴在他颈窝,身子顿时僵硬,她不忘正事,低声道:“方才你后方是那长安熟人。”
容濯手在她腰间点了两下,示意他已知晓,脸埋在她发间:“为夫往后问路尽可能寻小厮而不寻婢女。惹卿卿生气是我不对。”
肉麻话蛰得灼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抡拳捶他一拳:“再说这些恶心话把你嘴巴缝了。”
容濯搂着她低声笑。
远远看去便是闹别扭的小夫妻和好了正耳鬓厮磨。
王家长子见身侧的女郎还在看树后隐约露出的身影,感慨道:“这位傅大人对正事不甚上心,只顾与妻子黏在一块。不过在下倒艳羡这二人,功名利禄易得,良缘难求啊!”
女郎没有回应他的暗示,冷淡地与之分道扬镳。
目送二人先后消失,灼玉躲在阿兄怀中,暗自松口气:“幸好没被当场认出,否则你的大计要泡汤了。”
容濯又只是笑。
她这人无利不起早,前世便是如此,分明是她在借他来应付薛邕,却总会说成是她在辛苦保护他。
不仅如此,还要伺机狮子大开口,那处水上别业就是前世她从他口中哄骗走的一块肥肉。
容濯捧着妹妹双颊,温柔地拆穿她:“即便事不成,但你我是夫妻,我所有之物亦是夫人的。”
又趁机说那烫耳朵的情话。
灼玉心里窜出无名火,然而容濯眉眼柔情似水,一旦与他对视,她仿佛燃烧的炭火遇到氤氲水雾,心里火气未灭却也燃不旺。
容濯见她如此,目光越发缱绻,晦暗的视线定在她的唇瓣。
“阿蓁?”
他征询地低唤她,见妹妹怔愣着没有拒绝,他便单方面就当她是同意了,缓缓朝她低头。
两人的唇将将贴上,灼玉陡然清醒过来,猛一下推开他。
她心乱如麻地转身,没再跟容濯说一句话,提着裙摆大步穿过灌木丛往外走,背影僵滞仿佛被无形的绳子缚着。容濯望着妹妹恼羞成怒的背影,没奈何地轻叹-
“钱灵!”
钱灵方一出符家,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愕然地回头,竟然见到一个始料未及之人。
起初意外,待看到灼玉身上的裙衫她才想起今日宴上那对夫妇。
难怪她总觉得那位夫人的背影熟悉,原是灼玉!那么她身边那位玉树临风的傅大人……
意识到灼玉寻她恐怕有别的目的,钱灵转身就走。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但论缠人灼玉可最在行,在她的死缠烂打之下,钱灵没了脾气,跟着她来到一隐蔽的茶肆。
“你到底想干嘛?!”钱灵气急败坏,“但我母亲是害过你,但她已声名扫地,我父亲也罪有应得被处斩了,他们的罪行与我无关,你要是敢对我怎么样……我就把你们兄妹俩在外假扮夫妻、借机乱伦的事抖出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
灼玉微窘,别过脸:“我跟你虽没什么情分,但不至于是非不分,特来寻你是想跟你谈一桩生意。”
“生意?”
钱灵生于权贵人家,对权势斗争嗅觉敏锐,道:“你想利用王熠对我的好感拆散高、王联姻。我又不傻,凭何要替你对付他们!”
“那你不想么?”
灼玉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
钱灵目光闪躲:“嗤,你别以为你可以洞察人心!”
灼玉不慌不忙地把玩着茶盏。
“王家不过是齐国的一个豪强,而你身为长公主之女,即便因为父母落罪受人耻笑,但陛下依旧疼爱你,你也还有庄太傅撑腰,不至于得罪不起一个豪族。以你的骄矜脾气,不当面拒绝王熠难道是因为礼仪?我可不信,我猜猜,是因高家那位太子良娣曾经对你无礼了?”
钱灵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但灼玉看到了她在听到王家和高家时眼中闪逝的嫌恶。
可见从符少夫人那听到的只言片语也有可信之处,灼玉继续:“齐太子心悦你已久,高良娣回东平陵省亲时在符家见到你,她的妹妹怕你威胁高良娣地位,故意出言气你。你心里记恨高良娣姊妹,得知高二娘要与王熠定亲,便想破坏联姻。”
“但钱灵,手上自沾秽水再抹到别人身上,纵使可以恶心对方,可你自己不也会被恶心么?”
钱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稍许才生硬道:“翁主有幸生在一对好父母膝下,姜夫人生气宠爱你,赵王也不会不顾儿女前程与奸臣合谋!而我的母亲不在意我,只将我作为联姻的工具,皇太子不行便换齐太子,我的父亲记恨我母,不顾我感受执意让她身败名裂,我如今这般境地,被欺负了自不敢直接咬回去!”
灼玉缓下语气,温柔得近乎安抚:“但你忘了,我在回赵国前是个无父无母、身份卑贱的舞姬,比你更清楚受人肆意凌辱的滋味。”
钱灵无话可说,半晌才道:“我不想跟你比惨,我只想用我现在能用的办法给自己出气。”
灼玉无奈笑笑,轻敲茶盏:“是该给自己出气。但破坏联姻或许能解一时之气,可对高家而言却不痛不痒。你要不要陪我赌一把更大的?若是成了,不仅可以助你报复高家人,还可以顺势立功,日后回到长安再无人会因为你的父母嘲笑你,面对阿漪也可以抬得起头。”
这话戳中了钱灵的软肋。
父母出事之后阿漪对她倍加关切,但她却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因而才会偷偷离开长安。
灼玉见她犹豫,换了个说法:“或许我该问问,你敢不敢?”
钱灵抬起头。
“我敢,我也……很想。”
她也想做一个令人赞许的人,而不仅是叫人怜惜的人-
明月高悬天际,灼玉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容濯方洗沐出来,身上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见她在辗转反侧,俯身问道:“在担心钱灵反悔?”
灼玉点了点头:“嗯,长公主与我毕竟有些恩怨。”
容濯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钱灵心高气傲,但阿蓁善于挑拨人心,定有防备。倒是王家长子需得留意,一个善于经商的人,不会是个为情所困的愣头青。”
容濯拥住她,让她的脸贴在他耳际,他颈间还带着潮气,兄妹之间的气氛也潮湿暧昧。
灼玉别过脸,往一侧挪了挪:“非要抱在一起才能说话么?”
今日被钱灵威胁要将他们兄妹假扮夫妻的事公之于众时,灼玉才醒觉她是上了容濯的贼船。
容濯可不只是为了那一口老陈醋才要与她假扮夫妻,更是为了让她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暂且放下兄妹伦理,与他以情人的关系和方式相处。
即便偶尔醒过神时会生出羞耻心,但为了不让兄妹扮夫妻的事暴露,她定会更卖力地做戏。
上当了……
灼玉越想越觉愤然,讥道:“别搞得仿佛你是万县令手中傀儡,只能借着夫妻之名在被窝下议事!”
“只能在榻上议事的傀儡夫妻?”容濯敛眸思忖,愉悦地笑笑,“这话的确符合你我境况。”
灼玉忍不住又呛道:“什么傀儡夫妻趁着做戏打情骂俏?无耻!”
容濯仍在笑,但话中流露着怀念:“正因是傀儡,才只能借着做戏与心仪之人打情骂俏。”
他清越声音平静而哀伤,仿佛月色流淌在一个寂静的夜晚:“若成了傀儡,面对妻子时若不曾动心要假装动心,动心后更是得假装——
“既要假装着对她动心,也要假装着不曾动心。”
即便是相爱,也需藏着。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对自己亦有情意,也不敢轻易互诉衷情。怕不慎被对方利用情意刺中要害,更怕自己的情意灼伤对方。”
兄长的话语平静,灼玉却无端感受到了旷古的哀伤。
仿佛亲身经历,切肤之痛。
她陷入漫长的怔忪。
他总这样神神叨叨的,明明是他强留她,却搞得好似他们是一对被迫分开的苦命鸳鸯。
灼玉背过身去:“什么傀儡夫妻,与你我有关么?”
容濯只把她揽入怀里,搂得严丝合缝,不留间隙。
“灼灼。”
他又这样唤她了。
这一称谓让灼玉既陌生又熟悉,仿佛灼灼不是她但也是她。她抵触地推了推他:“你这又是想干什么?”
容濯抱紧她:“没什么。只是忽而对你想说一句话。”
他是会放饵的,灼玉仿佛被鱼钩勾住。既生出即将落入敌口的不安,又不由得好奇:“……是什么话?”
容濯低声笑了笑。
“罢了。你现在可能不会想听,也不需要这些话。”
他们已不是身处困境之中,因看不清对方情意而不得不掩藏爱意的傀儡太子和细作,她如今也已不再想听一句他心悦于她。
就像她不再喜欢桂花。
灼玉心里越发痒,未得满足的好奇心挠得她辗转反侧。
“不吊我的胃口你会死么?”
容濯静静看她。
此时的她和前世很像,总会因他的含蓄而不悦,时常质问他:“殿下说一句喜欢我会掉层皮么?”
忽然间,他被前世的他操控了心神,在黑暗中更紧地搂着她,说出前世未能说出的话。
“灼灼,吾心悦于你已久。”
“……”
灼玉遽然怔住。
她的身子一寸寸僵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被某个锐物击中。
既柔软又酸痛。
她竟还生出了流泪的冲动。
太奇怪了,太古怪了,太没有道理,柔软和酸涩短暂交错过后,羞恼后知后觉漫上。
灼玉猛地推开他,像带刺的刺猬道:“住口,你这个禽兽!”
早知道是这种荒唐的鬼话,她就不该生出好奇!
她从他怀中挣出来,用被子蒙住脑袋,也将兄长这份让她心觉荒唐又酸涩的情意阻隔在被子外-
几日后,一个雪后放晴的日子,王家郎君与友人郊外赏雪偶遇了寄住在符家的那位女郎。
王熠微喜:“女郎怎会在此?”
往常对他不冷不热的女郎主动走向他:“我是特来寻你的。”
二人来到一处亭子里,她径直问他:“你喜欢我?”
王熠十五六岁随父亲经商,颇有几分看人的本事,初见时就看出这位女郎本性骄矜,不过是因为有心事而变得拘谨。她越客套回避,他越觉得好奇她身上藏着什么故事、骄矜肆意之时会是何种模样。
男女之间那点风月之事,往往不就源自于一点好奇心么?
因而当她露出了荒诞不羁的一面,王熠内心自然喜悦。但他也并非会被情字弄昏头的无知少年郎。
这位女郎对他素来客套有加,突然反常实在可疑。
那一点好奇不足以让王熠舍弃理智,他彬彬有礼道:“在下是对女郎有好感,但发乎情止乎礼,女郎也知道王家与高家即将定亲,今日为何突然揭穿在下的心意?”
虚伪,钱灵内心轻嗤。
她径直说:“我不喜欢高家女,又觉得你不错。”
这也太过直接了。
王熠一时有些招架不住,随后生出了戒备:“女郎想利用我,离间高、王两家联姻?”
钱灵目光闪躲:“不是想利用你,只是不想你和别人联姻。”
“女郎此举当真是出于私情,而不是受符家指使?”
王熠朝她走过来,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和忌惮,钱灵第一次直面这样的狠厉,即便她是公主之女,若是他杀了她再和官府联合栽赃给别人,恐怕也查不出什么,这就是地方豪强的可怕之处,她不免紧张地攥紧手。
钱灵噎了噎,发出的声音几乎不像自己的:“不是符家,是……是那位铁官的夫人找上我,她想利用我破坏高王两家的联姻。”
在王熠追问之下,她一股脑抖了出来:“他们说在来时路上遇了劫匪,万县令曾说是豪强在警告,让他们别声张,以免得罪了哪一家。
“但他们不知怎的怀疑是王家,那傅夫人气不过,想给你弄些不愉悦。她找上我,因我曾被高家女奚落过,便答应她试一试。”
“拢共就说了这些,没别的,你别把我卖了啊。”
……
回程马车上,王熠里回想那位钱女郎的话,目光逐渐阴沉。
若非那女郎胆小出卖了傅夫人,他恐怕还不知道铁官遇匪之事,更不知王家已被怀疑。
此前万县令曾暗示东平陵几大家族,称齐王不希望他们为难铁官,王家又怎么会跟齐王对着干?
会是哪家做的?
万县令又为何压下消息,难不成是高家所为,要栽赃王家?
王熠担心是傅夫人在离间,轻易不愿怀疑高家。
他召来两个暗卫:“你去查查铁官遇匪的事。你去跟踪那位女郎,留意她见了谁,说了什么。”-
“嘶……”
午后,灼玉在小院里修剪花枝,冷不丁被刺了下手。
她莫名不安,想寻钱灵问问,把人约在一处茶肆。
钱灵面露愧色,不敢看她:“对不起,我架不住他威胁,把你与我说的计划都告诉他了。我实在是不行,你还是另觅高人吧!”
灼玉闻言一惊,拉住她询问,但钱灵挣脱了她:“我问过了,你们遇匪的事与王家无关,许是别家做的。总之别再找我!”
她说罢傲然地甩袖离去。
“不中用的娇女郎!”
灼玉在雅间里生了好一会的气,闷闷不乐地离去。
守在小院的侍婢见她带气归来,不由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入夜容濯回来了,灼玉迎了上去,嗔道:“这么晚才回来,莫非是忘了家里还有个妻子?”
“有事耽误了。”
容濯当着侍婢的面急匆匆牵她入了房中,“今日万县令与我说,王家在查我们夫妇俩遇匪的事。”
灼玉愕然,随后稍压声道:“是我做的。我怀疑是王家派人找的劫匪,寻来钱女郎想联合她破坏高、王联姻,哪知她经不起吓,把我招了出来……这怎么办啊!”
容濯半晌不语豫,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无知妇人!”
“你才无知!你还懦弱!要不是你把我怎么会被劫匪掳走,我只是气不过,想解解气嘛……”灼玉指着他鼻子骂,骂着骂着又想起一事,“但那钱女郎都说了不是王家,难不成是高家?不然万县令怎么会特地叮嘱我们别往外传呢?他们定是不服王家后来者居上,威胁了高家地位,想栽赃给王家,一定是这样的!”
她声音不觉拔高,容濯忙捂住她的嘴:“就算是高家我们也惹不起,你忘了万县令叮嘱我们,只要安分守己即可平安回去。”
夫妇对视一眼不再说话,窗外静候的影子亦很快离开了-
“王家在查劫匪?”
听完侍婢的通传,万县令颇头疼地“哎”了一声。
此前他怕那傅大人给他添乱,哄着小夫妻守口如瓶,没想到还是走漏了消息,还引得王家去查!
他忙去告知高家。
高家家主高逾听了亦皱眉:“原先我以为是王家嚣张派人行刺铁官,但王家既会去查,想必不是他们,那么又会会是谁?”
难不成是有别的人想栽赃高家,或者离间高、王两家?
王家家主在病中,家中如今是长子做主,高逾思来想去决定约见王熠,寒暄一番后,他聊起傅大人夫妇遇匪之事并解释。
“长安许是有变动,日前临淄太子通过万县令多次暗示,知会各家别在此时为难朝廷的铁官,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高家怎会对铁官动手,使得齐国利益受损?吾之所以压下消息不告知贤侄,是担心贤侄自乱阵脚,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姜还是老的辣,只一番陈明利弊,王熠被说动了。
他答应了女郎不会把她的话说出来让她得罪朝廷的铁官,便只问道:“倘若是那傅大人想对付高、王两家,叔父认为当如何应对?”
高逾道:“那文弱书生不敢大动干戈,只会离间。只需稳住阵脚,让他抓不到错处即可。”
“正是此理。”
王熠深以为然。
话说到此处,高逾想起了万县令传来的话中所提到那位钱女郎,趁机问:“听闻贤侄与寄住符家的一位女郎颇热络,我知你与吾女是为了家族才联姻,但夫妻除去是夫妻亦是同僚,到底与露水情缘不同。望尔莫被一时乱花迷了眼。”
高高在上、宛若恩赐的口吻让王熠心里泛起些许不痛快。
他解释道:“侄儿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是听说她来自长安,观她气度不凡,疑心符家暗中拉拢长安的势力,想一探其底细。”
他顺势问高逾:“不知世叔可见过那位女郎?”
高逾稍顿了顿。日前在长女回乡省亲时曾告知他长公主之女因父母失势,暂时躲在了东平陵。
齐太子素钟情于钱灵,不日将来临淄巡查铸铁,那女郎说不定是在此守株待兔。长女称会阻拦太子来东平陵,让他多留意。
高逾本想如实告知王熠,但转念一想,即便宁远侯和长公主倒台,但听闻天子和庄太傅疼爱钱女郎,王家轻浮,王熠若得知钱女郎身份,会不会弃高家女而选择钱女郎?
联姻倒是次要,当此之时,就怕王家想不开联合朝廷打压高家,高逾不想多生事端。只说:“良娣曾言,那似是寄居在符家的罪臣之女,贤侄还是远着为好。”
王熠到底年轻,被高逾劝了下来,再三承诺不会再去查劫匪一事,更会从此远离钱女郎-
“探子来报,称高家家主昨夜连夜邀请王熠见了一面。回去后王熠便不再查遇匪之事,想是被高逾说服了。”清晨,灼玉才醒来,容濯便递来了这一消息。
灼玉睁开惺忪睡眼:“但他们当真半点不怀疑对方?”
容濯道:“即便高、王两家相互不怀疑,但有一件事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却知道的。”
灼玉默契接话:“绑架傅大人的劫匪并非东平陵豪族所派。”
容濯颔首,又道:“因此高家会怀疑包括王家在内的所有人,王家也会怀疑包括高家在内的所有人,这其中也包括——”
他故意顿了顿,垂眸看着灼玉,她果然接了话。
“我们夫二人。”
说完灼玉旋即反应过来她竟无意识把她和容濯归为夫妇,她避开容濯含情脉脉的目光,低垂的长睫乱颤,一定是她做戏太过入戏。
一定是。
灼玉干脆把戏做到底,怒道:“对了傅大人,昨夜你是不是说我‘无知妇人’了,是不是?!”
妹妹又在借做戏掩饰,容濯眼中露出了然的笑意。
但他不会总是给她自欺欺人的机会,把她揽入怀里低声哄道:“昨夜只是做戏,我怎么舍得?”
仅一句话把灼玉的戏台子拆了,对他没辙,她迅速转移话题:“这般看,我们才是最怀疑的人,他们会不会不顾齐王嘱咐,暗中对我们俩下手再栽赃给别家。”
容濯想了想,道:“夫人说得在理,是有这个可能。”
灼玉不觉打了个寒战:“我就随口一说,你可别吓我啊……”
“不怕。”容濯趁她不留意的时候把她裹入锦被里。
兄妹盖同一袭锦衾,便有了合二为一般的亲昵错觉。
容濯眉眼温柔地弯起。
灼玉还在出神想对策:“为今之计,大抵只能先发制人,推出个替罪羊,免得他们怀疑你我。只是,选高家还是王家呢——”
说着说着才发觉她竟不知何时被他卷入同一床被子下,他简直像个牛皮糖,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喂,你怎么又趁机动手动脚,滚出我被子里!”
容濯笑着,伸手环住她的腰肢,搬出她惯用的路数,正色道:“说正事呢,别分心。”
“……”
灼玉一忍再忍。
正事的确更要紧,只要办成了正事,她就可以回赵国,再也不必跟他做这假夫妻的戏。
她无视容濯含情的目光,道:“得先重击两家,才有可能分化其余豪族并干涉铸铁。如今刺已埋下,接下来就得进一步离间他们。”
正说着,侍婢忽地叩门:大人,万大人派人传话,称明日齐王三公子来助朝廷督办盐铁,明晚县令府上设宴,您记得赴宴。”
三公子?!
榻上的两人双双愕然-
灼玉头登时大了。
“他不是十日后才来么,怎么提早来了,麻烦。”
“或许是齐王寻不到皇太子下落,心中焦灼,担心东平陵这边也出乱子才提早派容宣来。”
容濯悠然把玩着茶杯。
他还有心思品茶,灼玉把他手中茶杯夺了:“他来是要见您的。你要暴露了,傅、大、人!”
容宣代表着齐国的利益,可不像钱灵会帮他们遮掩身份,只会将此事禀明吴王。届时齐王会笑呵呵地把他们二人迎去临淄。
皇太子扮做铁官垂询民情倒还可以吹嘘,但中途被认出导致计划落空则会成为他们兄妹的耻辱!
灼玉猛摇他肩头:“傅大人,您倒想想办法啊!”
容濯被她摇得前后猛晃,他抬手扶着额角,笑着求饶。
“别摇了,傅大人头晕。”
灼玉更恼了,重拍他的肩头以泄愤:“是你要假扮铁官的,你若暴露了我就丢下你连夜离开东平陵,水上别业虽没了至少还能挽回颜面。要丢人你自个丢去!”
容濯被妹妹打得心情颇愉悦,眼角眉梢都噙着温柔的笑。
他无奈道:“傅大人想不出办法,听闻傅家一向是傅夫人做主,傅夫人可有良策?”
灼玉捂住耳朵,有那么一刻甚至想一道毁灭得了。但她的确萌生一个新的计策,附耳同他细说。
容濯听罢,沉静的眸中含笑,笑里映着她脸容。
“还是夫人法子多。”
兄妹议定后,灼玉先去见了钱灵,确认王熠不知道钱灵身份,她又约见了符少夫人。
她用钱灵长公主之女的身份,向符少夫人抛出合谋邀约,并陈明利弊:“你们收留钱女郎,不就是想通过庄太傅步入朝堂么?天子一心想整治盐铁私营乱象,眼下我这里比拉拢庄太傅要更合适的机会。”
符少夫人被她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松了口,犹豫道:“此事还需过问家翁与郎君之意。”
然而二人才一离开乐馆,一个探子也从乐馆的暗格中悄声探出头,火急火燎地直奔王家-
王熠听了探子汇报,亦是愕然:“傅夫人说寄住符家的女郎是长公主之女?你莫不是听错了?”
高家家主的话在前,王熠不会轻易相信,何况片刻前他才偶遇那位女郎,他问起她身份时,女郎只说自己是个富商之女。
他质疑道:“傅夫人不过一介小官之妻,怎会认得长公主之女?长公主之女又为何寄住在符家?”
探子道:“符少夫人也这般问了,但傅夫人称她母家有人在长安,她有幸见过长公主和钱女郎。而符家家主会收留钱女郎是因与符家老太爷与庄太傅有些交情。”
王熠回忆有关钱灵的一切,如此倒说得通。高家家主明知她身份,为何上次他问起时有意瞒着?
王熠不觉愠怒。
但他仍存着谨慎,觉得应当确认一二:“正好三公子要来东平陵,他定见过长公主之女,我与他有些交情,一问便知。”
但不能让高家少主先见到人,否则恐怕会联合三公子瞒着他。
王熠快马出城,在距东平陵驿站数里处“偶遇”三公子容宣,不经意地聊起那位女郎。
“姿态骄矜、钱姓女郎?莫不是喜穿绿衣,柳叶眉杏仁眼,眉尾有一颗小痣?”容宣讶然。“那可是长公主之女!长公主曾有意撮合她与我王兄,可惜她似乎不喜欢我王兄,我王兄却痴心一片……难怪高良娣阻拦王兄来东平陵,把这差事派给我,想是日前她省亲时碰到钱灵,生怕我王兄来了见到他的心上人!”
王熠闻言眉头不觉压下。
容宣打量王熠的神色,轻啧:“你与高家二女将定亲,莫不是想帮她阿姊铲除异己?”
王熠连忙摆手:“那可是皇亲国戚。我哪敢啊?再说了,二娘也不见得会领我情。”
容宣听他似乎对高二娘有情绪,故意道:“高家家主定早已知道她身份,为何不告知你?”
这句话刺中了王熠内心。
高家非但不告知,还称她是罪臣之女,告诫他远着。
这究竟是为了他们王家好,还是在忌惮他王家、生怕王家借长公主之女与朝廷合谋打压高家?
猜忌一旦滋生,就无法制止。
王熠无法不多想。
他请求容宣:“高世叔如今正通过万县令替太子留意东平陵各家,若得知我在他之前见过您,怕要误会我对齐国有二心。今日我与公子在此偶遇之事还望保密。”
与三公子分别后,王熠再次派人去查傅大人遇匪一事。
诸多端倪指向了高家-
小院里。
灼玉愉悦地哼着歌。
王熠最终没忍住怀疑,派人去查了劫匪一事。她和容濯早已备下了证据等着,让一切迹象指向高家。
心里的刺已埋下,他只会认为是高家想陷害王家。
但他们还不能彻底放心。
她问容濯:“他是会跟我们合作,还是三公子?”
容濯道:“容宣。他看似与齐太子兄友弟恭,实则暗藏野心。高家帮齐太子敛财、收买人马,容宣想打击太子,势必会拉拢王熠,助他对付高家,让太子痛失臂膀。正如妹妹所料,王熠得知钱灵的身份定忍不住越过高家与容宣求证,容宣则会趁机挑拨王熠与高家的关系。”
“而王家是齐国豪强,与朝廷争夺铸铁权,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会轻易与朝廷为伍?”
灼玉接过话:“可即便高家倒了,王家也将一家独大,东平陵铁矿还是握在齐国豪强手中。”
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她点了点手指:“我要让王熠只能选择我们。”
容濯轻笑:“原来妹妹想钓的鱼不是符家,而是王家。”
灼玉道:“符家也要钓,但符家空有声望,只适合在高、王两败俱伤后为朝廷所用。要先让王熠倒向我们,给出齐国和高家的把柄。再用符家对付其余豪族。”
容濯赞许地看她:“妹妹故意*让钱灵把你卖了,不只是为了降低王熠的戒心,更是为了让王熠知道,他还可以选择与我们合作?”
灼玉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傅大人才看出啊。”
容濯谦逊道:“傅夫人计策高深,寻常人无法看穿。敢问傅夫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给王熠的炉子里添一把火,让他只能选我们。”
灼玉看着眼前的茶炉。
炉中茶水沸腾,雾气升腾,模糊了她的眉目。
忽而夜风吹来,雾气逐渐散去,如薄纱徐徐展开,素简的小院已成了是金碧辉煌的王家宅邸。
王熠坐在茶桌前望着茶炉中的热气,回想近日诸事。
高家,长公主之女,傅大人。
“呵……”
高家是仗着太子良娣才可在东平陵作威作福,但若是齐国太子换一个人来做呢?王熠重重搁下茶盏,决定拉拢三公子容宣对付高家。
还未来得及去寻容宣,高家家主派人捎来两句话。
——贤侄可曾私下去见过三公子,问及钱女郎的身份?
他还约王熠明日再见一面。
王熠手微颤。
他私下见公子的事或许能被高家人探知,可他同三公子时周遭除了他和三公子就再无旁人。
高家如何得知他说了什么?
王熠唤来探子:“三公子今夜抵达官驿后都见了谁?”
探子道:“只见过万县令,不过很快就散了。”
王熠心中猜测更重。
莫非是三公子背弃了承诺,私下把他们的对话告知了万县令?万县令再告知高家,高逾才会派人来询问并暗暗告诫他。
亦有可能是傅大人在离间。
或许去寻三公子求证是最稳妥的办法。但方要出门,王熠弄明白一事,不管高家从何处得知消息,都证明高家早已不信任他们王家,往后势必会打压,即便三公子没有卖了他且愿意对付高家,但也无法确保三公子最终能压过太子。万一做不到,他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得选一条更合适的路。
王熠思虑许久,因怕翌日容宣见到朝廷的铁官之后再生变故,他取出一本账册交给心腹。
“暗中送去给傅大人。”-
傅大人很快收到了账册。
榻边,容濯手中秉烛,灼玉在灯下翻看账册,秀眉渐攒:“王熠果真多疑,信不过高家,更信不过容宣。但他也真狡猾!给的尽是些高家瞒着齐王室与别国贸易往来、以及躲避纳税的证据。虽能找借口查办高家,但不损及齐国和东平陵豪族的根本利益,把我们当刀使呢!”
她不悦地撂下账册。
不曾抓到齐国的错处,他们此行便会功亏一篑。
灼玉问容濯:“仅凭这账簿,明日还是没法与容宣博弈。看来我们二人真的要沦为笑柄么?”
容濯凝视她的目光在灯下倍显温柔:“不如连夜私奔,营造出铁官被贼所劫的假象,并倒打一耙,说齐国勾结土匪挟持铁官。”
出的都什么馊主意?
但兄妹对视一眼,灼玉顿生一计:“……好主意。”
她用力拍他肩头,拍得文弱的“傅大人”直低咳。随后附耳同容濯说了几句,容濯认真听着,眼里笑意越浓:“那便按妹妹意思来。”
议定之后,兄妹俩连夜出城,然而马车刚出城数里就被容宣和高家、万县令带兵拦下。
容宣坐在马上,声音在冬日里冷仄仄:“傅大人是赶着回长安邀功么,竟是半日都等不及?”
车内的人没回应,似乎低声与车夫说了两句话。
车夫高声道:“傅大人是临时受皇太子诏令离去,已派人给万县令留了信。望公子切莫阻拦!”
容宣冷嗤。
皇太子?别人不知道皇太子此前遇刺的事,他难道不知?
看来万县令安插在傅大人住处的侍婢打探得不错。
虽说王熠再三解释讨扰,称只是给了能扳倒高家的证据,但若只有这些,这夫妻俩不会急着走。
他给的账本中定还有齐王室暗中操纵高、王两家垄断此地铁矿、躲避朝廷查办的证据!
容宣不能再让他们带着任何不利于齐国的把柄回到长安,他不得不亲自前来,若拦下了账簿,回临淄还能邀个功并倒打王兄一耙。
他扬声道:“留下账簿,本公子便放你离去!”
车夫依旧坚持声称:“我们大人有皇太子的口谕!”
容宣没了耐性:“皇太子口谕?!哪来的口谕!今日便是皇太子亲自前来,我把你这小官惩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识趣的话交出账簿,否则可别怪我的刀剑无情!”
他让兵马围住马车,驱车近前:“傅大人,请吧。”
车内人迟迟没有回话。
过了稍许,从车帘后探出一只冷白的手,及一个清冷的声音:“阿宣,你好大的胆子。”
马车的帘子掀了开,露出和这道声音一样神秘冷清的眉眼。
容宣遽然怔住。
车内除去一个面上带伤,神色惶恐的年轻人,还有位俊秀温雅但无一处不透着威压的玄衣公子。
赫然是他那据称遇刺失踪,生死难料的堂兄容濯!
“太、太子殿下?”
容宣方出鞘的剑随着手腕狼狈地颤了颤,如何也不敢相信。
万县令和高家家主更是懵然地对视一眼。这不是那位傅大人么?怎会是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面容沉静,似乎隔着一层冷淡的雾,淡淡地望着围住马车的兵士,道:“孤奉父皇之命秘密来齐地主助皇叔督办田党干涉齐国内政一案,不料刚入齐地便遇了刺。孤派来东平陵督办铸铁的铁官傅大人亦被山匪所劫,若非孤的人马适时营救,恐早已命丧黄泉。”
万县令想起他曾告诫“傅大人”的话,登时出了一身汗。
皇太子又道:“孤见东平陵权贵与平民如隔天堑,为体恤民情扮做傅大人来此一游,齐国果真卧虎藏龙,不曾让孤失望。”
每一句话都让容宣心头颤上一分,思绪大乱的瞬间,他竟萌生了一个危险又胆大的念头。
不如——
刚这样想,容濯忽而朝他和煦地微微一笑:“阿宣自幼胆识过人,可是在想如何让孤永留齐地?若有一日长安和诸侯各国的兵马陈兵临淄时,想必你也不会胆怯。”
话音方落,从远处晨雾弥漫之处压来一道摄人的黑线。
是随护皇太子的三千卫率。
三千精锐气势凌人,似一把玄色的利剑,容濯的话更是令人胆寒,容宣出了一身冷汗。
理智回笼,他手中长剑“哐当”掉落在地,忙请罪:“不敢!臣对殿下绝无二心,是听说傅大人联合王家给齐国罗织罪状,担心天子误解我父王忠心才如此!殿下明察!”
端坐车内、执掌生杀的青年许久不表态,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他嘴角弯了弯,面上仍高深莫测,手却悄然地往后伸。
藏在他背后的灼玉被他轻轻掐了一把以表暗示:老实点。
灼玉忙憋笑。
瑟缩在一旁、目睹了兄妹二人小动作的傅大人头也不敢抬,谁能想到假扮他们夫妇的人是皇太子和翁主啊……他不仅没气节地把印信给了别人,还目睹了皇太子与妹妹微妙的私情,完了……他要完了。
车内车外众人各怀心思,周遭陷入诡异的死寂。
直到容宣跪得僵硬,心里一再崩溃,容濯才漫不经心地开口。
“阿宣言重,父皇与皇叔乃手足,孤待你亦如手足,若齐国一心效忠,孤岂会不通情理?”-
远在临淄的齐王眼皮子直跳。
“哎呀,这是咋了。”
才感慨没一会,齐国太子面色发白地急奔入殿。
“父王,不好了!三弟在东平陵时误以为铁官拿到齐国伙同豪强蒙蔽朝廷的证据,提着剑要杀铁官灭口,被皇太子的人抓了正着!”
“蠢货!都说了让他别冲动别冲动!”齐王眼一黑,好歹是一国君主,他勉强镇定,“幸好只是个小小的铁官,回头罗织个罪状,还可为老三的鲁莽寻个借口。”
齐太子又是窃喜又想哭。
“但……那铁官,是皇太子为体察民情所扮的。”
“什……什么?!”
齐王眼前一黑又一白,高大壮实的身躯往一侧猛倾。
“父王!”-
三日后。
定陶城外的游船上,灼玉追着方从临淄赶来的容濯追问。
“阿兄阿兄,齐王当时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嗯。相当难看,但仍旧强颜欢笑,未待孤开口问罪便主动答应朝廷干涉齐国各城盐铁。”
“那他可是想宰了容宣?”
“不仅是想,是险些宰了,幸而孤心善拦了下来。”
“那可不能杀,容宣可是朝廷的大功臣呢!”灼玉掩唇窃笑,因她不想暴露和阿兄假扮夫妻的事,那日过后,她便在护卫护送下先行来定陶验收她的水上别业,顺道列席几日后容玥和安阳侯世子的婚仪。
没能看到齐王憋屈的模样属实遗憾,灼玉幽幽叹道:“容宣大不敬的话给我们递了一个比联合豪强蒙蔽朝廷还大的把柄!齐王明知是诡计,但为表忠心也不得不在盐铁上让步。”
她负手立在船头,远眺那已划归她名下的水上别业,越看越满意:“傻小子来得太是时候了,齐王这会定想把他塞回娘胎里!”
从见到她起,容濯嘴角就没压下来过,不吝赞许:“多亏妹妹神思敏捷,灵活应变。”
她的路数虽野了些,但善于挑拨人心,王熠的多疑,容宣的倨傲和口无遮拦被她利用得淋漓尽致。
容濯看着身侧的妹妹,嘴角不觉噙了宠溺的笑。
他没办法不宠她。
灼玉被他夸得心满意足,不忘礼尚往来:“也多亏阿兄相帮。”
说着以袖掩面笑了。
容濯看着这样的妹妹,眸光和声音都压得一柔再柔。
“在笑什么?”
灼玉落下广袖扫了他一眼,眼中戏谑之意颇浓:“在笑你当时在马车里恩威并施,装得正儿八经的,若不是我知道你私下什么样,还真会跟容宣一样被你唬到!还有你假装傅大人的时候,把他的软弱惧内拿捏得极好,当真是窝囊得很!”
容濯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软得不像话。
自从他撕破了兄妹的界限,将妹妹强留在身边,她便再未毫无顾忌地同他开怀地嬉笑打闹。
别业到手的喜悦让灼玉暂且忘却其余琐事,对着江水感慨:“那几日当真又快又慢。”
“慢么。”容濯望着远处破开雾气而来的一艘船,眼中笑意慢慢地淡下,“但我只想再慢一些。”
最好能以夫妻的身份地老天荒,不必顾及外界。
可看着妹妹无忧无虑的笑颜,终是没有说出这一句话。
太煞风景。
灼玉还未回过味,乜了他一眼:“再慢一些我小命就没了!下次就算给我一座王宫我也不干了,还要跟你假扮夫妻,当真是羞耻——”
提到这两个字眼她眼里毫不设防的微笑倏然淡下。
她险些忘了,她和容濯不是因为正事才要假扮夫妻。
这一切源于他的私情。
久违松快的心又覆上挥之不去的薄雾,她悄然从容濯身边挪远些,只有离容濯和他的情意远一些,兄妹之情才能近一些。
可是离他远了,兄妹之情又能存续多久呢?这多矛盾。
灼玉看着脚下流逝的江水。
“妹妹。”
容濯握住她的腕子,迫使她转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眸。
“十日还不够你习惯我么?”
灼玉垂下眼帘。
她不得不承认容濯很了解她,假扮夫妻时,她曾不止一次忘记了兄妹悖伦的羞耻,甚至偶尔会生出他们成婚已久的错觉。
可假扮和真夫妻到底不同。
她无法想象和容濯行夫妻之礼的画面,连想都不敢想。
更何况她和他之间不仅仅是习不习惯的问题,也不仅仅存着兄妹伦理,还涉及赵国与朝廷,决定她的后半生是何模样。
所以,不够。
灼玉避开阿兄含着情愫的视线,适才雀跃灵动的少女眉眼覆上疏离冷静:“你许诺过事成之后放我回赵国的。水上别业我验过了,待容玥婚宴结束我就离开。”
“记得。”容濯手不曾松开,温柔捧起灼玉的面颊,垂睫凝着她的眼眸,低声哄道:“但妹妹看不出么?哪怕只是假扮夫妻,我与你亦比你与容顷默契。你和我,才是这世间最般配、最适合做夫妻的人。”
他不顾她意愿拥她入怀,视线越过她,远眺前方薄雾中隐隐约约的人影:“我会送你回到赵国,但也会派人与父王提亲。”
荒唐。
他私下仍唤她为妹妹,唤赵王为父王,却说要与父王提亲。
灼玉喉间滞涩。
“我不嫁。”
容濯拥她入怀:“我不会逼你嫁,但你不能再嫁给容顷。”
“我不会嫁给容顷,谁也不嫁。”灼玉从他怀中挣脱,转身看到江波浩渺处的一艘船。
是吴国王室的船。
船头孑然而立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婿,容顷。
他正看着她和她阿兄相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