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灼玉与君母和容玥在长兄的护送返程回赵。
路上偶遇回吴国的容凌与容顷兄弟二人,见容濯不在,容凌讶道:“公子濯何不一道回赵国?”
容玥道:“赵国要留一人协助太子嵇调查薛党,二王兄留下了。”
“如此。”
容凌颔首,转而与他们闲谈,但聊了没几句,侍从来报称有要紧消息,容凌便回了自己马车上。
上了马车,侍从面色凝重:“公子!长安传来消息,两日前赵国公子濯与公子铎日前抓到的薛党余孽逃窜,且被劫走了!另外,昨日天子在早朝时突然晕倒,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
容凌攒眉思忖。
门客嵇轩道:“天子虽已无大碍,但是眼下想必朝中仍人心惶惶,田家和三皇子要坐不住了。”
容凌道:“二皇子资质平*庸,且田太后母家势大,陛下轻易不会考虑。太子嵇过于仁厚,若三皇子与之一争亦有胜算,最急的该是三皇子。”
他随后问侍从:“那嫌犯呢?”
侍从:“似乎是个叫方契的,不曾听说过,想来不值一提。”
嵇轩却不认同:“既是无名小卒,就应该交给廷尉府,而不是先扣在赵王邸,想是这无名小卒知晓了赵国重要机密,容濯这才有所顾虑。”
无法猜到的事,容凌不多探究,只道:“多留意些。”
门客离开后,容凌掀开马车帘子,江岸边,容顷正与灼玉翁主闲谈,二弟端着君子风度,分寸合宜却也舍不得走,安静地听女郎说笑。
容凌望着这一幕,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合上帘子-
长安城。
暗牢僻静阴暗,容辉戴着一副面具,在对抓住的人施以极刑。
刑架上的人撑不住酷刑,悉数招了:“小人方契,是赵王姬妾王美人的手下。十年前,王美人曾派人去追查公子濯的稳婆穆氏,得知公子濯出生前后背有两颗痣,后又得知如今的公子濯,背后无痣,但只只言片语,因无真凭实据而作罢。直到一年多以前,王美人偶然得知皇后娘娘似是张丞相的私生女,当年皇后生子时,张王后也在洛阳,王美人她……她疑心是张王后趁乱换了皇后的孩子,派小的来细查。”
容辉不敢置信。
换子?这实在荒谬,他警惕地剑指方契:“可是容濯让你说的?”
方契声音抖了几分:“是我跟在王美人身边时得知的。”
容辉没那么容易相信:“容濯既怕秘密泄露,为何不将你灭口?”
方契道:“公子濯问起穆氏留下的血书,小人谎称知晓血书下落!这才得以拖延并趁机逃跑。”
容辉审过方契,却并未立即下决定,而是先寻母妃求证。
殷夫人嗑着瓜子儿道:“当年皇后产子时正逢逆王谋反,先帝避到东都洛阳,张王后也在洛阳为张相夫人侍疾,两个孩子出生的时机就差不到一个月,倒有可能。但张王后素来与世无争且力求安稳,怎会冒险换子?不过我记得那一阵子皇后声称要安胎,直到太子嵇出生半月都称病深居简出,会不会中毒的不是张王后,而是皇后!她担心孩子活不下来,私自换了孩子。”
容辉眼中这才有了几分灼热。
殷夫人反问:“容濯若知,为何不自己当太子,要继续隐瞒?”
容辉冷笑:“阿母忘了?容濯幼时体弱,因而性情淡泊。且大局已定,他纵有野心也得瞒着。否则欺君之罪降下,他与赵国都要遭殃。”
殷夫人仍是不大放心:“纵然是真,皇后想必也已料理干净?当年的稳婆也都死了,会是他们的圈套么?”
容辉道:“不一定。”
不一定是,也不一定不是。
他命人密切留意皇后和容濯的动向,得知方契被劫后,容濯匆匆派人入宫见过皇太子。
后太子嵇又去见了皇后。
容辉更怀疑了。
殷夫人对宗正寺卿有救命之恩,容辉让母亲打点一番入宗正寺一查当年容嵇出生时的玉牒,令他失望的是,卷宗里记载的是皇太子嵇后背有两处痣,且出生时体格康健。
虽与方契所述的张王后次子出生时体征一样,但在绝对权威的皇室玉牒前,穆氏的话毫无效力。
难怪皇后无惧,原是早在宗正寺造玉牒前就已打点好!
容辉不甘心。
父皇病中透露出让他明年去封地的想法,倘若这次错过扳倒太子的良机,万一父皇再一次病倒甚至殡天,太子嵇一旦继位,他将难再翻身!
愚者囿于证据,智者捏造证据。
成败在此一举,容辉咬牙:“阿母,我们赌一把吧。”-
赵国车队行了数日。
中途长安未央宫来了人,急召张王后和容铎回长安。灼玉和容玥也一并召回,却不说明缘由,只让他们在兵士护送下跟在后方。
一行人刚折返半日,昨日才与他们分别的容顷匆忙追上来。
“长兄收到密报。上巳日陛下在渭水主持祭祀,薛党余孽当着百官公卿及百姓揭发皇后与张王后乃同父异母的姐妹,还称二十年前皇后曾与张王后换子,混乱皇室血脉!”
灼玉半晌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然而想起王美人死前未能说完的话,这一噩耗又变得有据可依。
阿兄,不是她的亲阿兄?
她几乎站不稳,发出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勉强才维持冷静:“空口无凭,他们有何证据?”
容顷道:“听闻对方拿出了赵国稳婆穆氏的血书,血书上称二公子出生时体格康健,后背有两处痣。廷尉府去查了当年玉牒,皇太子出生时体格康健,后背有两处痣,与血书无二。”
灼玉脱口而出:“可容濯出生时体弱,后背更无痣!”
容顷看她的目光中顿时微妙:“翁主怎知道执玉的后背无痣?”
灼玉被问住了。
是啊,他们虽是兄妹但男女有别,她何时看过兄长私密之处?
她掠过此话:“血书可能是假,既然宗正寺玉牒说了皇太子有痣,就当以宗正寺所记的为准。”
她追问事情结果,容顷含糊其辞:“兹事体大,陛下当即下令将皇后与太子嵇禁闭未央宫,张王后和长公子铎被传回长安回话正因为此事。”
皇后被揭发当日,宗正寺卿查验过皇太子玉牒,发觉玉牒被人调换过,处处征兆指向皇后。
这才是最棘手之处-
长安。
原本天子定了等张王后被召回长安再审理此案,然而张王后还在半途,方契就险些被人灭口。
天子只得提前审理。
三公九卿聚于正殿,廷尉府查知在方契从容濯手中逃脱后第二夜,长乐宫有内侍持太后信物前去宗正寺。
那内侍元喜被带上大殿,一番审问后道:“那日皇后娘娘的人找到奴,威胁奴弄到太后印信,去……去宗正寺换掉那一份真正的玉牒。”
不仅有证词,他还给出皇后宫里侍婢与他私相授受的证据。
证据确凿,群臣议看向容濯和容嵇的目光顿时微妙。
若换子之罪定下,这两位天之骄子又将何去何从?
容濯垂着眸置身事外。
相比之下,极可能是假太子的容嵇神色僵硬。心绪左右摇摆,既觉得此事荒谬,又不免动摇。
父皇曾一度称他优柔寡断,倘若容濯是真皇子,父皇会高兴么?母后会后悔选了个优柔寡断的儿子么?容濯会怨么?张王后、素樱……
他想了所有人,唯独没想过自己如何想,并非无私,而是茫然。
他看向秦皇后,皇后则看着容濯,眼底隐有怀疑。
天子头疼地揉额角,看向两眼阶下长身玉立的容濯,问:
“听闻方契是从你手中被人截胡了,你为何扣留犯人?”
容濯不卑不亢道:“吾妹受人诬陷之时,臣与长兄正在外追查方契行踪,臣怀疑是薛党余孽故意将臣调离长安,趁机栽赃吾妹、牵连赵国,且吾妹在廷尉狱中险被毒蛇咬伤,臣认为廷尉府中也有其细作,又因陛下命臣协助朝廷查薛党底细时,给了臣先行审理的职权,臣便先行将人扣了。”
天子的确允诺过。
被容濯钻了漏洞,他放过扣押人犯一事:“可审出什么了?”
容濯无奈:“并未,但臣为防他逃窜,在他身上放了难以察觉但可供追踪的香料。那夜搜捕时,臣的人发觉他曾躲入一别院,不知是何人产业。”
他道出别院所在之地。
在场众人多是老狐狸,如何读不懂这一讯息背后含义?许是有人劫走了方契,指使他诬告皇后。
天子沉眉,再次问方契:“可有人指使你?他是谁?”
方契双手微颤,一时心中没了底,他陷入两难,既不敢得罪背后指使他的人,更因行踪暴露而不敢继续坚称无人指使,以免被冠上欺君的大罪,便想了个各方都不得罪的说辞。
“是……是有人劫走小人,把小人关在一处暗牢,一个戴面具的贵人告诉我换子是真,我若出面告发皇后可将功赎罪!小人想活命就从了,血书是他给的,他说是真的!”
方契一招了大半,隐于人后的容辉面色越发难看。
事出突然,他急于抓到犯人,仓促选了最近的一处别院,恰是他名下的,没想到竟在此处留了漏洞!
幸而他一早预设了容濯为他下套的可能性,特地让宗正寺卿调换玉牒,即便方契是容濯留下的陷阱,皇后调换玉牒之事也无法洗清。
容辉主动站出坦白:“回父皇,那处别院是儿臣产业,但儿臣可未劫人啊!公子濯素来与皇兄交好,对儿臣颇有微词,也许是公子濯为了逃避让嫌犯逃脱的罪责,事后在儿臣别苑里放了香料,想往儿臣身上套私通逆贼的罪名。但,换玉牒可与儿臣无关啊!”
虽无法彻底洗刷嫌疑,但他巧妙地将话题转回玉牒上。
“儿臣再有本事,也不能联合宗正寺,让皇祖母宫里的人去换玉牒吧?再说,若儿臣真想诬告皇后,何不造一份更假的,直说皇兄背后无痣呢?如此一来,换子的嫌隙不也更大?”
此言在理,群臣又陷入摇摆。
众说纷纭之际,容濯提议道:“不论是皇后娘娘还是三殿下的人换了玉牒,但仅凭元喜一内侍恐难以成事,其中定有宗正寺的人相助。”
这点容辉自也考虑到了。
他已备下替罪羊,一个因不知情而无法供出他的替罪羊。
元喜去宗正寺那夜在宗正寺值夜的官吏被查了出来。
小吏战战兢兢道:“初五那夜……是小的值夜,但臣不知何故忽然睡着,醒来之后见无事发生便未在意,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如今一想,或许是有人用了迷香迷晕小的……那人定是宗正寺内部人,否则不会知晓玉牒位置!”
小吏并无证据,此话难辨真假,一时事件陷入停滞。
但一个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人在此时站了出来。
廷尉耿峪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那夜亥时,臣方审问嫌犯出来透气,曾见钟寺卿去而复返。”
小吏一拍脑袋,道:“小人昏睡醒来正是亥时后半刻钟!”
耿峪素有公正之名,只忠于天子一人,绝不会受谁指使。
众多目光都看向钟寺卿。
钟远起初不承认,但廷尉府有的是手段让他开口。
不消片刻,他便招了:“是……是三殿下指使臣如此做的。”
真相大白。
群臣沸腾,在三皇子诬告皇后、且联合重臣篡改皇室玉牒的大罪之下,皇后是否换子早已无人在意。
千算万算,千防万防,竟还是败了,容辉不敢置信。
他也总算知道他败在何处了。
他自诩钟寺卿因母妃之故对他忠心不二,即便怀疑容濯给他设陷阱,也冒险动了玉牒。此举虽有隐患,但只要廷尉府的人查不出究竟是谁帮他换了玉牒,最可疑的便还是皇后。
却未料到容濯早就猜到他会动宗正寺,并将耿峪引去了。
容辉瘫软在地,无力地大笑:“哈、哈哈,容濯……”
天子失望至极:“老三啊老三,你说朕是低估了你,还是高估了你?!”他连慎重探讨判决的心思都没了,径直让人将三皇子押至了廷尉狱。
“今日先这样!”
吩咐罢天子拂袖而去,经过皇后身边时停了一下。
皇后抬起眸打量天子神色,但他不曾多言,淡淡看了容濯和容嵇一眼,负着手若无其事地离去。
皇后的手心却沁出了汗-
三皇子虽被揪出,但因案件重大,容濯仍要留在宫里。
人群散去后,秦皇后径直叫住容濯:“今日多亏公子濯机敏,本宫不才,想请教公子濯几句。”
容濯淡道:“臣不敢。”
二人到了偏殿,皇后最得力的傅母越氏守在殿外。
殿门合上,皇后卸下了礼遇,冷道:“是你给容辉下套?”
容濯默然点头。
秦皇后闻言愕然,即便亲口从他口中得知,她也不敢置信。今日她经受了此生最大的一次危机,竟是因为亲生儿子一人在背后搅动风云!
“你疯了!”
她怒不可遏,扬手挥了过去。
容濯偏头避开了,并不解释,不痛不痒道:“教我养我者,是赵国张王后,要打也应由她来打。”
秦皇后仿若被利刺刺入眼中,目光震颤,她深深吸气:“我的确无资格指责你。可事情已成定局,这是你、我和太子嵇的命运,往后好自为之!”
容濯眸色深不见底:“娘娘觉得事情就能就此平息?”
秦皇后沉默了。
他嘴角浮起讥诮:“三皇子败了,还有田家和他们扶持的二皇子,甚至是虎视眈眈的吴楚强藩,哪怕太子嵇是陛下亲子,您亦无法高枕无忧。但无论娘娘作何选择,晚辈都需提醒您一句——殷大将军不能被牵连,太后不能受牵连,赵国与张王后更不能。”
说罢行礼离去。
走出殿外时,他看了看头顶湛蓝的天空,才发觉只过了几个时辰。
却仿佛过了数年之久。
原本他想等阿蓁和君母平安回到邯郸再对付容辉,然而他的人打探到天子恰好在近日身体抱恙。
那个处处应验的梦中,天子亦是于近期上朝时晕倒。
若天子一病,不仅容辉会因心急冲动行事,天子自己也会不安。
这是最好的时机。
因而容濯临时选在阿蓁启程后几日,即便天子想等君母召回长安再审理,但他可暗中让方契遇刺,促成提前开审,如此以来,待阿蓁和君母王兄回到长安,这场风波刚好结束,他的亲人便不必卷入风波中。
如今还剩下最后一关-
长安峰回路转的消息未传出,此时此刻,太行山一山洞中,灼玉、容顷及三个护卫面面相觑。
几人身上的衣袍皆是脏污,面容亦布满了泥灰,狼狈至极。
深山中幽僻,时有飞鸟掠过,扑簌声格外瘆人,每飞过一只飞鸟,容顷的眸子便微微一颤。
山里天凉,灼玉拢了拢衣襟:“哎,也不知阿兄那边如何了……”
那日她和容玥在往回赶,容顷见容铎不在,自告奋勇地要护送。
不料竟遇了贼匪,往日山匪畏惧官兵,多有回避。可那伙贼匪不知为何,明知是赵国和朝廷的兵马,仍来势汹汹地将他们的人马冲散。
混乱中,她和容顷及三个护卫被那伙贼人掳到山里。
山中地势复杂,贼匪凶悍且人数众多,而他们只有三个护卫,只能按兵不动。如今被关了好几日,只有几个山匪在外守着,却一直不理他们。
容顷这位堪称“娇弱”的贵公子比灼玉想象的要镇定些。
可惜他太过纯良,不像容濯清雅之下藏着诡计多端的心,那样的“阴险”虽偶尔显得阿兄像个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却能让灼玉很安心。
若是阿兄在,她不仅不怕,还敢把贼窝掀翻过来!
可阿兄都自顾不暇。
灼玉抱着膝盖,下巴支在膝头,想着远在长安的阿兄。
“咳、咳……”
痛苦咳声在山洞里响起,是和他们一道被关在此处的人,比他们来得早,但一直昏迷,如今方醒,灼玉忙起身查看:“兄台怎么样了?”
就着稀薄的微光,她看到一双比中原人深邃的眼眸。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穿汉人服饰,但五官比汉人要深邃不少,应是有西域血统。
“水……”
灼玉忙把水囊递了过去,念及他昏迷数日应当饥渴交加,又把那伙山匪每日送来的野果干粮递给他。
年轻人几乎抢夺一般接过去,狼吞虎咽吃了一通。食粮果腹,他恢复了少许精力,虚弱道。
“多谢女郎……”
灼玉讶然摸了摸自己的男子发式和衣袍,那人知晓她想说什么,扯着如同游丝的声音道:“女郎即便扮做女子,也遮掩不了倾城之姿,没用的。”
容顷闻言担忧道:“灼……阿玉,不如让几个兄弟护送你先逃离,山匪野蛮,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我好歹是男子,留下也无妨。”
那年轻人摆了摆无力的手:“没用……他们戒备森严,且暴戾好色,我的几个丫鬟都被带走了。”
灼玉和容顷面色都变了。
年轻人又道:“但也并非毫无出路,我前日发觉那些山匪的头领定下了不许抢夺人妻的规矩,我略一试探,听说山匪头领落草为寇是因为妻子曾被权贵夺走,二位可以——”
因为虚弱,他每一个字都拖得很慢,他还未说完,灼玉眸光流转,亲昵地挽住容顷的胳膊:“太好了夫君!幸好我们前一阵刚拜了天地!”
僵滞从容顷被她挽住的臂弯处蔓延,迅速笼罩全身。
虽清楚灼玉是担心万一此人见了贼匪,一时胆小出卖他们,索性在他开口提议前就做戏装作夫妻。
但她说来就来,也太自然了。
大局为重,安危为重,容顷嘴角僵硬地扯出宠溺的笑。
“是啊。”-
那年轻人告诉灼玉,他是在西域边境行商的商人,名唤武由。此去长安经商,不料被这群山匪绑了。
山匪谨慎,并不暴露老巢,搜刮了他财物和仆婢后把他弃在此处。
灼玉心惊,牵了牵容顷的袖摆:“这可怎么办啊阿顷?”
容顷不敢直视她的眸子,扮演着刚成婚还不熟练的夫婿安慰她一番,暗牢的门被人给粗暴地踹了开。
来了两个汉子和一个女人,为首的黑衣汉子冷峻沉稳,灰衣汉子满脸暴躁,女人则洒脱豪爽。
她先是看了眼沉稳的壮汉,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大胆地开了口:“大哥,听说这里关了几个俊秀小郎君,妹子我能看一看么?”
黑衣汉子默许了。
女人先走到武由身边,不大满意,又到容顷和灼玉身边,扫了眼作男子装扮的灼玉,啧了声:“想必哪都细。”
灼玉深深地埋下头,武由称他们不抢人妻,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秀气的手缩到袖子中。
女子似偏爱斯文男子,对几个健壮的护卫并无兴致,前两个都不如意,她只能寄希望于容顷:“个儿挺高,脸脏了点,生得倒秀气。没有过女人吧?不如跟着我吧,往后我罩你!”
众星拱月的吴国二公子没碰到过如此无礼的人,一时错愕:“恐不合适。在下,在下已……”
他猜测女子介意娶过妻的女子,想寻一个借口打消她兴致。
但迟迟说不出那样露骨的话。
灼玉替他心急,眼看着女子的手已伸去拉他,她压着声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了:“他身子不干净了!”
容顷:“……”
话虽如此,可听着怎如此怪?
女贼显然不信。
灼玉拉着容顷的衣角,又道:“我、我俩是一对儿!”
粗鲁的灰衣汉子很排斥这种事,一听此话大声道:“晦气!怎么就绑回来这么两个不干不净的!”他请示那黑衣男子:“大哥,要不把他俩扔山里喂狼吧,留在寨里会教坏弟兄们!”
黑衣男子颇冷淡,深邃目光从灼玉和容顷之间流转。
女子心细敏锐,也跟着打量灼玉和容顷,忽而她蹲下身,捏着灼玉下巴,掏出帕子在她脸上擦了一通。
容顷担心灼玉被冒犯,忙要拦住那女子:“不可冒犯!”
灼玉伸手按住了他。
女子擦拭完,轻啧一声,不吝赞美:“真会长。”
灰衣汉子的眼眸也倏然亮起,两只眼睛里仿佛马上要流出口水,搓了搓手:“原是个美人儿啊!”
那种狼看待肥肉的目光灼玉再熟悉不过,她心里暗暗剜了对方一刀,面上却不敢表露,瑟缩地躲到容顷身边,惶恐道:“夫、夫君……”
容顷自己也害怕,但仍坚定地将灼玉拉到身后:“我们夫妇都是老实人,还望壮士放过我们,我们夫妇便是倾家荡产亦将竭力地报答几位!”
得知竟是夫妻,女人不大甘心地道:“你拉她时都不敢碰到她的手,夫妻?鬼才信呢!”
灰衣壮汉紧盯着灼玉,也附和:“这女郎模样就不像是个妇人!”
灼玉害怕地躲在容顷背后,颤声道:“他一直害臊,我俩也刚成婚没两日,你们放过我吧!”
灰衣汉子和女人都不相信,顾及大哥在场不敢明抢,请示道:“大哥,这二人说不准是在说谎,老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看对眼的,大哥看在老弟跟你多年的份上,把这女郎给了我吧。”
女贼连连附和。
黑衣男子不大耐烦,皱眉道:“你们两个没见过男人女人么?”
他招来两个小喽啰:“这几人很值钱,关在我屋后牢里!省得这两个不争气的惦记,坏了大事!”
他们被带到寨子里,跟几个衣着富贵的人关在一起。
后来又有个人被抓了进来。
听闻是打长安方向过来的,灼玉不忘探听外界消息。
妇人压着嗓道:“我兄弟当官的,说这三皇子勾结大官,诬陷皇后换太子,闹得很大呢!这两日山贼不老实,也是仗着朝廷正乱,顾不上剿匪。”
灼玉忙追问:“后来呢,难道皇后娘娘真换了孩子?”
妇人:“都说是陷害了,怎可能是真?三皇子都被下狱了!”
除此之外,灼玉未再能打探到别的消息,但三皇子不曾得逞且还被拆穿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想必阿兄和君母无事,她也该想想如何逃出去了-
山寨之中火把彻夜不息,长安城未央宫亦灯火如昼。
椒房殿内,秦皇后反复思索容濯的话。回想天子昨夜离去时意味深长的一眼和过去他展露的端倪。
皇后突生不安。
天子知晓她是张丞相私生女,当年娶她也是为了博得前任丞相的支持。那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她换了孩子?只不过为了得到张丞相和赵国扶持,并欲日后将换子一事作为牵制她与赵国的把柄,因而才纵容不说?
思及这处,皇后越发胆寒。
傅母越氏听了亦担忧,当机立断道:“娘娘,若是如此,这便是陛下在给您机会,不如换回来吧。”
秦皇后未说话。
越氏叹息,劝道:“他们只查到张王后与您同父异母,却不知您二位是同母姊妹,张夫人无子,夺了外室女儿养在膝下。张王后长大后得知真相,虽对您竭尽全力弥补,但始终狠不下心与张夫人割席。如今即便知道公子濯比太子嵇更适合弄权,也难以理智,担心公子濯养在张王后膝下,也会如此。”
这一番话道尽了秦皇后心结。
容嵇是她过去数年立足后宫的倚仗,虽非亲子,更不如自幼养尊处优的长姐养大的容濯有城府。
但这是她抚养长大的孩子。
越氏继续劝:“以陛下性情,若这次不换回来,下次被揭穿可就死路一条了,即便公子濯今日不设局,日后焉知此事不会被旁人查出?
“公子濯是在帮您啊!此事您做不合适,可老奴合适!”
主仆多年,胜过至亲,秦皇后当即猜到越氏想作甚。
她苦苦维持的雍容从眼底碎裂,慌乱地抓住越氏:“媪,不可如此!您照顾我多年,等同我阿母!我无需您为我筹划!”她越说越慌,甚至不惜恶语威胁:“您别想否定本宫多年努力!”
越氏像安抚倔强的幼童,温和道:“殿下,您并非百忙一场。若非当年换子,以公子濯之病弱,在这深宫里只怕活不到成年,您更是无缘后位。如今也只是随形势的变化而灵活应变,并非全盘否定您!至于老奴,我活得够久啦……儿子死的那年我就已无生志,如今您帮他报了仇,老奴已无憾。”
老妇露出慈爱的笑:“张相嘱咐过的话,殿下可记得?”
秦皇后怔然顿住,她记得。
父亲说过,必要时心软和不舍只会带来更多的损失。
她照做了,多年来铲除异己,弃掉襁褓中孱弱的亲子,纵使听闻听到那孩子奄奄一息也不闻不问。
她一直都记着。
可面对越氏的询问,秦皇后摇头嗤道:“父亲让我生母受苦,他说的鬼话本宫怎会当真记在心里?”
越氏笑笑。
她趁秦皇后不留神,飞快拾起漆案上的剪子刺向皇后!凄厉高呼:“贱人,你不配得到我儿钟情!”
噗——
剪子刺入秦皇后身体里。
“媪!”
皇后惊声痛呼,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痛心和不舍。
她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越氏持着带血的剪子,慌乱间拂落了花瓶,尖锐碎裂声交杂着皇后惶恐的惊呼,在死寂宫苑中惊起层层骇浪。
“来人!皇后娘娘遇刺!”
“抓住那老妇!”
“太医!传太医!”
喧嚣之声久未平息,直传到容濯所在殿宇,容濯正在饮茶,他的手一向很稳,从未乱过,闻言手中茶盏猛地一晃,“哐当”一声从指尖脱落。
茶盏中的热茶汨汨涌出,澄明的茶水被朱漆条案映红,红得赤目,乍看之下就像一滩刺眼的血。
而从朱漆案咕噜滚落的茶盏,则像一颗无辜的人头。
容濯仿佛回到了审问郑及的那一夜,被热茶烫出两处红点的手背,就如被郑及血污的手抓脏的袍角。
他怔怔看着地上的茶盏,温和近乎冷淡的眸光微颤。
他身上又溅了一个人的血。
虽不是被他杀死,更非为了他而死,却因他而死。
往后,这只会更多-
廷尉府。
越氏死到临头,怨毒地招了:“当年我儿子为护她被奸人所害,死前嘱托我务必照看她,她却很快将他忘干净,嫁了皇子!我心里不甘,给她下了毒,可她命大,竟平安生下孩子!我也因下毒之事被人发觉,他们威胁我,让我在皇后产子当夜换了两个孩子。”
天子犀利问道:“但张王后之子身上有痣,张王后莫非不曾察觉?还是说,她在伙同你欺君。”
越氏冷笑:“指使老奴的人串通了您当时的随从,他携着您的令牌前来,称先帝希望皇室子嗣丰茂,且皇子濯出生那两日天有祥云,此乃吉兆,您需这个孩子稳住圣心。有令牌和您的侍从在,老奴自然不怀疑,更想让皇后也体会体会母子分离的痛苦,便照做了。
“我们去寻了张王后,张王后也信以为真,兼之彼时您在外征讨逆贼无法求证,出于忠心,便同意了换子。成功之后,主使者怕老奴与您求证,这才告知了真相,可事已做了,老奴为了活命,只得守着这秘密。这些年仗着是皇后心腹,多次以皇后之名嘱咐张王后,务必忘记此事,当做不存在。张王后素来也知分寸,便未再提起。”
天子又问:“皇后未怀疑?”
越氏:“皇后一直以为老奴忠心耿耿,三皇子诬告过后,她才开始怀疑,不断试探老奴,还用我儿子激我,我失了理智,对她出了手。”
天子没耐心多听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径直问:“指使你换子的人是谁?可是殷将军或赵国?”
越氏想起容濯走前留给秦皇后的话,思忖一番,道:“主使者从未露面,老奴也不敢去查。只能断定不是殷大将军和赵王王后。”
越氏的供词还有诸多待考察之处,但天子猜到她会如何找补,也没耐心听下去,命耿峪停止审讯。
耿峪对此存疑。
“陛下,臣有一事要秉明,当初臣之所以会撞见钟寺卿,是有人将臣引去,如今看来,应是公子濯的人。”
天子何尝不懂耿峪的意思?
既是容濯将耿峪引过去,便说明他早就知道换子一事,并给三皇子下套,由此可推出换子并非越氏自作主张,而是皇后与张王后合谋。
但天子只问道:“耿峪,你可知道朕毕生所愿是何?”
耿峪:“削藩,平匈奴。”
天子笑了,咳了一声:“可朕这副身子,若不倚仗一个有手段的继承者,如何能达成所愿?”
耿峪不解:“但若彻查了换子一事,不也可以借此罪削去赵国?”
天子笑了:“削藩,要削的是强藩,赵国既非强藩,亦非宗室血脉,且赵王忠厚,在北边可替朕抵御匈奴,朕放着吴楚齐那样的强藩不削,反而对赵国下手,岂不自断臂膀?”
耿峪倏然明白一事:“臣本以为公子濯为夺回太子之位不顾赵国亲人死活,如今才知道非也。”
天子感慨地颔首:“是啊!这才是此子的难得之处,他的计谋并非天衣无缝,但胜在善于算计人心,他算到老三会冒险,算到你耿峪即便不耻于他玩弄心术的手段,但追求公正,因而把你引过去,让你成为最有力的证人!
“更算了准朕不想牵连殷大将军和赵国,会阻止你深挖真相。”
耿峪沉默了。*
纵使不喜欢公子濯玩弄心术、颠倒黑白的举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天子所求的储君。他的权力本也来自天子,在皇权面前,本心只能让步。
耿峪屈膝跪下。
“谢陛下提点!臣已知晓了。”
随后天子召见重臣。
廷尉府的意思代表着天子之意,因而耿峪给出结果时,众臣都明白天子偏向,纷纷提议让二子各回其位。
天子却只道:“是龙是蛟还需考校一二。如何处置赵国亦是难题,恐怕朕要问一问知情者。”
众臣悄然交换目光。
天子是要用对赵国的态度作为对皇子濯的第一重考验。
这属实有些难为人了。
外界都知皇子濯与赵王一家相处和睦,若狠心严惩赵国,不仅过不去心里这关,也会落得个无情无义的恶名,可若是偏袒就是徇私。
天子遣退众臣,单独传容濯入殿,让其看了越氏供词:“若你身处太子之位,应当如何处置赵国?”
容濯沉默思量。
天子打量着他,并未从他面上看到任何因这句“皇太子”而生的情绪,希冀、疑惑、不安,都没有。
喜怒不形于色,倒是不错。
容濯思忖片刻,道:“臣认为应小施惩戒,但不宜大动干戈。理由有三,其一,赵王忠心耿耿,当年换子时正为平乱奔走,并不知情。其二,张王后误以为是陛下之意而不敢声张,真假虽有待考证,但源于忠君。
“其三,臣亦有私心。”
天子冷笑:“恐怕其三才是最紧要的依据。但若如此,诸国将认为朕偏袒赵国,更易让赵国有恃无恐。”
容濯不偏不倚道:“历代赵王皆忠心耿耿,此源于祖训,更源于赵国本非宗室诸侯,唯有忠于朝廷一条路。对赵国的偏袒只会是进一步绑定赵国与朝廷的绳结,而非隐患。”
天子不置可否,宣室殿中陷入凝肃寂静。半晌,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深暗利弊权衡、周全之道。”
容濯道:“臣才疏学浅。”
天子打断他虚伪的自谦:“行了行了,什么陛下臣的,今真相大白,你理应唤朕一声父皇。”
容濯略微抬起头。
天子沉沉的目光中似乎颤动着细碎的情绪,容濯不知该称之为动容、希冀,还是欣赏。
甚至可能是装出的动容。
当初得知身世时,他或许期待过在生父生母眼中看到这样希冀的情绪,但如今这种期待在认清皇室利弊权衡的本色过后,已然很淡了。
他俯身叩拜,适度装出几分动容:“儿臣叩见父皇。”
殿外刮起飓风,风吹散了黎明前的蒙昧,将曦光送至天地间。
元庆十六年春,天子亲审换子案,宗正寺卿钟远等涉事者处斩刑,家眷处流刑或贬为罪奴。殷夫人和三皇子贬为庶人,终生拘禁。皇后虽被蒙在鼓里,但有失察之过,罚禁足半年,卸去治理后宫之权,暂交田夫人。赵国王后受奸人欺骗但始于忠君,不予重责,禁足赵宫一年。念殷大将军与赵王不知情且忠于朝廷,不予追责。
至于两位真假皇子,天子念二子无辜,下令二子各归原位。
皇太子之位还悬而未决。
但换子这一桩隐患已除,长安的诸事也暂且尘埃落定,容濯请命出长安接应张王后与王妹。
两方人马很快碰了头。
容濯匆匆下马,郑重对张王后叩首:“此次孩儿擅作主张,连累了君父君母,望君母责罚!”
面对在赵国的亲人之时,他才生出了真切的情绪。
张王后连忙扶起他:“殿下不可如此!有三皇子和薛党背后之人虎视眈眈,您今日此举是在杜绝后患,何尝不是让臣妇与赵国彻底安心!眼下这些都过去了,要紧的是先把阿蓁他们从贼窝救出!”随后她急急将前后经过说来:“我与阿铎虽把所有兵马都留给了阿玥和阿蓁,哪知他们在后头竟遇了贼匪,那帮悍匪连官兵都敢袭击!今日消息才传回,阿铎才带兵赶回去救人”
她话未说完,容濯已像一阵风似地执配剑匆忙上马。
第22章
决定设法逃走后,灼玉每日都会跟送饭的小喽啰及其余被绑来的人闲谈,过后与容顷将这些零碎的话整合,推断山寨在山里的位置。
这日,她躲在角落里假装附耳跟容顷说体己话,趁机交换的信息。
武由忽说:“小人曾擅绘地图,愿为二位添砖加瓦。”
容顷欣然,忙要应下。灼玉牵了牵他衣摆,调笑道:“我们小夫妻在说体己话呢,你掺和个什么?”
她做戏的功夫很到位,即便二人不曾有太亲近的举止,武由也从一开始的怀疑到半信半疑。
他再三表忠心,甚至把自己在长安的家人姓甚名谁都说了。
灼玉这才答应让他入伙。
这武由的确有些本事,有了他对地形的敏锐、灼玉的三寸不烂之舌,容顷的学识,很快他们三人先后得到了两版粗略的山寨地形图。
之所以说是两版,还是因为灼玉还是不放心武由。暗暗让容顷也做了一版,私下一合,武由的更详细,但大致方向和容顷推断的一样。
有了地图,但还远远不够。
他们只有三护卫,她和容顷都不会武,武由又生着病。
硬逃不理智。
得对山匪的内部下手。
灼玉观察三个领头的,发觉灰衣汉子和女贼有些不合,心里逐渐有了个主意。这夜夜深人静时,旁人陷入安睡,她倚窗幽怨望月。
女郎散着青丝,在窗下立着,纤柔孤寂,但她眉眼妩媚,同时混杂了孤寂与诡丽,仿佛被拘禁在人间的花妖,有着诱人怜惜的野性与美丽。
按时来瞄上一眼的灰衣汉子看得两眼都直了,被她这优柔的模样迷住,心里痒痒,忍不住上前,故意板着脸道:“想逃?老实点!”
灼玉似被他吓到了,猛地抖了抖,飞速地低头:“不敢,我……我只是心里不大舒坦,想透一透气。”
女郎柔弱无助,更让人怜爱了,灰衣汉子越是心痒。
大哥下令不让他们夺人之妻,但要是这女人自愿的呢?这个念头让他心潮澎湃,与她聊了几句,假意不计前嫌:“妹子放心,我们也算认识了,往后有什么事就跟大哥说啊。”
她的美目果然一亮。
“真的?”
汉子冷嗤,这女人果真想利用他,但他也可以利用她的利用,过后同大哥说是她先投靠的他。
他道:“那还能有假?”
灼玉犹豫了稍许,同他说起对丈夫的担忧:“是我夫君,他的咳疾又犯了,我担心他。”
汉子有印象,她那男人这两日的确不时咳两声,哼!要是咳死了才好呢,心里这样想着,他转头好声好气地问她:“可要哥帮你弄些药?”
灼玉受宠若惊地应了。
大哥有令,不得对这几人下手,灰衣汉子自不敢在药里动手脚,只想蛊惑她,他二话不说抓了寨子里的郎中,给她弄来治咳疾的药并煎好,装在水囊里送到灼玉手中。
灼玉接了水囊,动容得声音和目光都在发颤:“多谢大哥……”
温软动容的一声大哥,听得汉子耳朵都要化成了水。
即便她是虚情假意,但只要她主动示好,届时大哥定会相信。过后还能借三妹的手把她男人弄死!
他心潮澎湃,又聊了几句,美滋滋地离开:“大妹子放心吧!有哥在,不会让你男人有事!”
灼玉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角落里,沉睡的容顷睁开眼,低声问:“你拿药做什么?”
灼玉看着窗口的方向,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待会你就知道了。”
她怕容顷担忧,豪爽地拍了拍他肩头:“等着我带你出去吧!”
容顷不明白她究竟想干什么,但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
为何容濯未与她一道长大,却对这个半路出现的妹妹如此宠溺。
因为,她真的很好-
天还未大亮,灰衣壮汉还沉浸在美梦中就被人唤醒,大哥派人把他叫了过去,水囊甩在他面前:“盯着别人妻子不是什么光彩事。”
灰衣汉子辩驳:“是那女的求我,我看小两口可怜,记着大哥说过不能让他们有事,这才给她送药!”
大哥冷笑,把水囊里的汤药喂了那鸡,野鸡当场毙命。
灰衣汉子愕然:“这……这怎么可能!是那娘们骗了我?不对,我们的人搜过,她身上没有毒药啊。”
他得出结论:“寨里有内鬼,有人要陷害我啊大哥!”
大哥不理会他:“我说过那两人有大用,不能动,来个人,把二当家给我押下去,先关他两天。”
灰衣汉子不敢当面反抗,任由他们押走,心里却很不服气。
当夜,他串通了自己的人,偷偷溜了出来,见灼玉还在窗口等着,他又气又疑,冷着脸上前质问:“妹子,我给你的水囊呢?”
灼玉无措道:“昨晚被人拿走了,那个人还不让我吱声。”
汉子再三追问,她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拿了水囊,打算等夫君醒来给他喂药,那女壮士就来了,问我水囊是哪来的,我怕连累大哥没敢说,说是我自己带来的,可她非说看见你给了我,径直夺了它去。”
“好哇,果然是她!”
汉子恨道:“我说她这几日怎么老在这附近晃悠,不是在想男人,是琢磨着怎么陷害我呢!”
灼玉惶然:“可是我听说那女壮士奉大当家之命看守我们,我夫君若是出了事,她不也会被怀疑么?”
汉子本还是怀疑灼玉,但看她一副天真模样,哪像是会联合三妹对付他的样子?道:“妹子太天真了,你是不知道,她拿走药后往里头加了剧毒!把它交给大哥诬赖我!”
灼玉大惊:“难怪……难怪那日我夫君咳嗽的时候,那女壮士与我说笑,说我要是去跟二当家的求个情,他说不准会看在美色的份上给我弄药,我就试了试……可我没想过要害你呀!发觉大哥是好人,更加不会害了。”
她坦诚了曾想利用他,灰衣汉子对她的怀疑反而没了。
灼玉不住地自责,一口一句好大哥,又担忧道:“那女人一直惦记我夫君,会不会趁大哥你不在,把他偷走再栽赃再进一步你啊……”
经她点拨,汉子心生一计。
“说不准,那女人坏得很!”他唬了灼玉一句,低声同她道:“不过妹子倒是提醒了我,我先把你男人弄出去藏起来,她不是想睡你男人么?我被关了起来,大当家定会怀疑她,到时会来问妹子你,你再说几句谎,顺道说出她暗示你问我讨药的事。”
她是外来人,大哥反而会信。
大哥再信任三妹,也少不得会怀疑是三妹馋男人,先把她关起来。他再趁机反了大哥,还能少个阻碍。
灼玉连连点头,俨然拿他当主心骨:“我听你的。”
但她不大放心:“你会不会私下对我夫君不利,还有,我留在这里她会不会寻我跟我朋友的麻烦?我夫君要是死了……我、我也不活了。”
汉子原本的确想趁机杀人,可她这样一说,他改了主意。
强夺来的不如哄到手的知心。
他改了主意:“我会安排几个弟兄守在这里,保护你们。你男人我也会护好,事成后还给你!”
得了应允汉子,灼玉这才稍放心,回到容顷身边。
容顷总算明白她这几日究竟在忙活什么,他自诩读书万卷,精通书上的谋略之道,却是纸上谈兵。
她的胆识、狡黠、对人心的拿捏和义气都让他这个儿郎自愧不如。
他发觉自己视线停驻在她身上的时间已越来越久,但无可奈何,唯有接受这一不争的事实-
计划进展得很顺利。
黎明时分,那灰衣汉子联合他们的弟兄把容顷带走藏起。
女贼果然被怀疑了,那位大当家应当很看重他们这几个人质,二话不说把她也一道囚了。
但那大当家也警觉地多派了几人看守他们以及灰衣汉子。
灼玉不免担心弄巧成拙。
实在是这位大当家的太古怪,似对他们并无恶意,对外声称是打算用他们几人来换赎金,然而这牢里被绑票来的人来了又走,赎了好几波都不曾轮到他们,仿佛在等什么人。
灼玉担心他这会出纰漏。
好在那位灰衣二当家也有几分本事,当夜,寨中失了火,熊熊大火映得周遭如同白昼,随即打杀声和血腥味映得山寨更似人间炼狱。
寨中一片大乱,两方最焦灼难分之际,灼玉命护卫抓了二当家派来与她对接的小喽啰,让他带他们逃出。
小喽啰不敢不从,带着他们出了大牢,并找到容顷。
成功汇合后,几人往外逃,武由的地形图很管用,他们找到几匹山匪的马,逃出最戒备森严的地段。
然而才逃出一小段,山匪就有所警觉,带上追上来。
竟是那个大当家的。
众匪骑马从后方追上来,汉子高声道:“速速停下!饶你们不死!”
贼头子比他们还清楚这一带地形,很快就要追上来,几人东躲西藏,就要被一网打尽之时,灼玉身边护卫忽然高呼:“官兵!官兵来了!”
前方一列火光劈开浓浓夜色,“是骑兵,足足有数百!”
山贼头子见此,迅速撤离,带着人马隐入深林中!
他们彻底逃出生天了-
辛苦数日得了救,灼玉连奔向救兵的力气都不想再花,身子懒懒一歪,任自己躺倒在草地上。
现在起,她要一直躺着!把这几日不能偷的懒一次给补回来!
然而她方躺下,夜风捎过来了一个近乎慌乱的高呼。
“阿蓁!”
灼玉一怔,还以为是在梦中。
但容顷欣喜的一声“公子濯”,还有逼近的马蹄声让她确定这不是幻觉,忙要起身扑入他怀里。
但想到什么,她脑袋一歪,闭着眼睛躺在地上。
临了不忘嘱咐容顷。
“我先死一会,千万别叫我!”
容顷:“……”
马儿停下,那急切呼唤她的人下了马,月白身影像一道光破开夜色来到她的面前,近乎慌乱无措。
“阿蓁……”
来人声音很沙哑,触碰她的手也在发颤,甚至忘了询问容顷等人。
“阿蓁?”
灼玉听到阿兄陡然发颤的声音,甚至带着颤音和慌乱。
从未见他情绪如此波动,灼玉怔愣了瞬间,容濯已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他的手一触上,即便隔着衣衫,灼玉也能真切感受到阿兄的手在颤抖。
她装不下去,伸出脏污的双手,用尽全力地抱住他。
“阿兄,别怕、别怕!我装的,我没死,没死的……”
她乍然出声,容濯反而怔住。
他失神的时候,灼玉用尽全力抱住他,声音这才有了颤意。
“太好了,你也没死,我们都没死……真是太好了。”
容濯更是错愕定住。
他昼夜不停地赶路,一路上根本不敢深想。妹妹被陷害一事促使他生出不满,生出野心。然而千算万算,他除去了陷害妹妹的人,得到了权势。
可妹妹却被贼匪劫走了。
一路上他不敢深想,只希望见到她时还能如上次一样听到她委屈地指责:“你怎么才来……”
他也以为她会那样说。
可她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他还活着,太好了。
容濯怔忪须臾,更用力抱住她,不顾周遭有容顷,不顾礼节,不顾日益混淆她为梦中妻子的失控。
他再一次将她搂入怀中-
“执玉——”
与世隔绝数日,见到故友,容顷关切地问起他长安的事。
但容濯眼里却只有他的妹妹,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替她拍去发间的草屑,温柔调笑道:“真脏啊你。”
灼玉记得他爱洁如命,脏污的手用力在他袖摆一抹。
“你也脏了呢,我的好阿兄。”
容濯纵容地任她擦拭。
容顷见此,也知晓容濯应当已无碍——皇后换子这样的事实在荒唐,怎可能会是真的呢?
即便这兄妹二人有些越礼的举动,但容顷也强迫自己理解他们超乎寻常兄妹的情谊,见容濯和灼玉实在难舍难分,索性将时间留给兄妹俩,自己与吴国来接应的人登上马车。
容濯命其余人带兵铲除匪窝,抱着灼玉登上马车。
上了车,灼玉想起被忽略的容顷,忙要掀起车帘跟他道别。
“阿顷——”
哪知容濯一听到这个称谓,径直将她掀起的车帘落下。
“阿顷?”
他慢悠悠掀起眼帘,眸光噙着意味深长的笑。这样的阿兄即便笑着,也让灼玉不敢造次,他又是个板正守礼的人,连她不慎念了风月话本都要生气,定会觉得她唤容顷阿顷太越礼。
她端正坐姿解释道:“在贼窝那十几日,我们为隐瞒身份皆用化名,我才会唤公子顷阿顷。”
“化名。”
容濯给她倒茶,他漫不经心地复述这二字,“妹妹唤他阿顷,他又唤你什么?阿蓁,阿玉,还是卿卿?”
阿蓁,阿玉,卿卿。
每一个关于她的称呼在阿兄舌尖辗转都噙了亲昵之意。
可吐出来之后,又因为与容顷有关,每一个字又变得清冷发寒,如同一颗一颗滚落的冰珠。这阴森森的腔调对灼玉而言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她的反骨上来了,垂眸故作娇羞,期期艾艾道:“阿顷么,他唤我灼灼呢。”
哐当!
容濯原本从容散漫的手收力握紧茶盏,重重磕在几上。
他半带戏谑的眸中出现了另一种情绪,一种晦暗的情绪,似乎混杂着茫然,痛楚,与淡淡的不甘。
好古怪!
灼玉最怕阿兄露出那样复杂的神色,仅是一个“灼灼”的昵称就让他这兄长如此不悦。她若直说在贼窝的十几日里她与容顷互称夫妻——
阿兄还不得宰了她和容顷!
她决定守口如瓶,过后碰到容顷也让他别说出来。
灼玉吐了吐舌头,连忙改了口:“逗你玩的呢,公子顷知分寸,又害臊,很客套地唤我为阿玉。”
看似乖巧温顺,实则满是不驯的神色被容濯尽收眼底。
他忽然想,妹妹能在他面前既放纵却也很听话,或许是因为她还不知他已非赵国二公子。倘若知道,她是否会像才回赵国那样疏远他,他这个兄长说的话,她是否将毫不在意?
他沉默地晃着杯中茶水。
灼玉逗过兄长,忙问起正事:“我听被抓进来的妇人说三皇子诬告皇后的事已澄清了?”
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
容濯无言地点头。
他一点头,灼玉便重重吁出心口的淤积的最后一点浊气,欣然地揪住容濯的袖摆摇晃,雀跃道:“我就知道阿兄是我的亲阿兄!”
妹妹误解了,容濯张口要解释,然而喉间的滞涩让他说不出话。
恢复身份数日,他都不曾有太多感觉,只觉得终于了却一桩隐患,除去了伤害过他至亲的人。
如今面对灼玉这一声“亲阿兄”,缺席的感受姗姗来迟,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如抽丝般从他的心脏中拔出。
他所执着的东西正在离去,只留一个巨大的树坑。
坑洞很大,空旷无比。
容濯仰面闭上眼。
再次睁眼,他看到妹妹的脸在眼前放大,双眸盯着他,眼中有依赖,有紧张,皆是给他这“亲阿兄”的。
他被分成两个他。
现实里的他说,她是他妹妹。梦里的他说,她很像他的妻子。
现实暂败梦境,容濯双手捧住妹妹脸颊,额头贴着她额头,闭上了眼,逐字逐句地告诉她:
“阿蓁,我还是你的阿兄。”
他举动暧昧,比她曾偶然看到太子嵇和素樱亲昵还暧昧。
可灼玉却是不忍推开。
怀着对他的依赖,她忍着与兄长亲近的不自在,乖巧重复他的话:“嗯,你永远是我阿兄。”
好哄歹哄,哄了好一会,阿兄仍与她额头相贴,始终舍不得分开。
即便是亲兄妹,即便她再没心没肺,这样也过了。灼玉倏地推开他,好似想起了要紧事。
“我跟公子顷走丢了那么久,赵国跟吴国得乱成一锅粥了吧?还有容玥,当时我们走丢了,她似乎被其他护卫救走了,没事了吧?”
赵国,吴国。
容玥,君母,容铎……甚至外面的兵士。所有人都已知道真相。
唯独她不曾。
但她也迟早会知道。
容濯才平静的眸中又凝起晦暗的波澜,道:“那日你们被劫匪冲散后,阿玥在护卫护送下艰难逃脱,已与长兄会和,君母他们亦无事。”
他截断灼玉喋喋不休的话:“阿蓁,你已担惊受怕数日,理当休憩片刻。乖,别再说了。”
并非嫌她聒噪,只是怕她再多问,他就会多答。
马车抵达一处宅院,容濯抱着灼玉下了马车,守在此处的护卫见终于回来,忙上前:“殿——”
容濯蓦地抬手打断了他。
他抱着灼玉入了房中,侍婢已备好沐浴的水,灼玉一口气泡了半个时辰,洗去一身尘泥和疲倦才反应过来——贼窝十余日,她脸都不曾得洗,方才她岂不是披头散发,顶着张花猫脸跟阿兄说话,车上还那么亮……
他还跟他额头贴着额头。
“啊,面子又丢光了……”灼玉颓然捂脸,想寻地洞藏起来-
洗沐过后,穿好衣裙,灼玉趿着木屐从浴池出来。
容濯竟还坐在她的房中。
他并未转头看她,耳朵上却好像长了眼睛,知道她只穿了一身寝衣,识分寸地没抬眸多看,只扔过来一块宽幅干巾帕:“披上。”
灼玉忙接过毯子将自己裹起来,侍婢拿着帕子上前欲为她绞干头发,容濯起身从侍婢手中接了去。
“下去吧。”
灼玉讶异看他。
已及冠的兄长为已及笄妹妹绞发是太亲近些,但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但容濯可是连她靠近些都要说“男女有别”、“女大避兄”的人。
定是因为她被贼掳了一遭,他心里后怕,反常地呵护她。
有便宜占,不占白不占。
二人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长身玉立、细心侍奉她的青年,灼玉越看越顺眼,捉弄式地挑剔。
“轻点……嘶,你弄疼我了!
“哎……这些时日都不得安眠,如今额角抽痛,阿兄替我揉一揉?喂,你杀人啊?这么大力。
“唔,这个力度不赖……”
镜中的容濯纵容地听着,鸦睫遮了眼底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在她过分时仅嘴角抿了抿。
最后他笑了声,帕子兜头盖住她:“再挑剔你便自己擦。”
灼玉于是老实了,挑剔的话收了回去,换上一句又一句的谄媚之言:“阿兄,你是我所有阿兄里最温柔、最有耐心、最足智多谋的。
“世上的男子加起来都不及我阿兄的十分之一好,不,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
“这几日我可想死你了!”
容濯手上动作稍稍一顿,以更无奈的口吻打断她。
“阿蓁,可以了。”
再夸下去他恐怕会当真。
他极有耐心,帕子弄湿了一块又换上一块干的,为了快些让她头发干透,还唤人端来一个火盆,烘热了帕子再绞发。如此往复,一旁的盥洗架上逐渐堆叠了许多湿帕。
时近四月,天儿已渐热,炭盆在旁无异于火炉,灼玉透过铜镜望去,阿兄认真伺候她的时候,那神秘难猜的眉宇便流露出专注的温柔,白皙如玉的面容也因炭盘烘烤染上一抹绯红。
这样的阿兄比平日多了昳丽,瞧着别有一番蛊惑。
灼玉“啧”了声。
在阿兄跟前,她的嘴总合不上,什么话都敢说:“阿兄我跟你说,我们遇到了个女贼,那女贼好色,瞧上了公子顷!我寻思着要是与我被掳的是阿兄,那女贼不得疯了般地缠着你,啧,别说是她,我要是个女贼,也得把你掳走,关在我的殿中,日日伺候我。”
她说伺候是真的伺候,没有任何污秽和狎昵,只是泡泡茶,擦擦发,揉揉额——阿兄这样赏心悦目的郎君,当摆设也是赏心悦目的。
啪——
可她刚说完,一块烘好的干帕劈头盖脸地罩了上来。
“自己来。”
容濯话里略波动着不悦。
说罢他到盥洗的玉盆前开始净手,看来要彻底罢工。
每每逗得他动情绪,灼玉便极有成就感,她压下心里的得意,扒下兜头的帕子望了过去。
阿兄爱干净,今日净手时比平日还细致,修长如玉的十指逐一地擦拭濯洗,一丝不苟,好像是她的头发丝缠在了他手上,因而要反复洗濯。
臭讲究。
灼玉摸了摸头发,已经快干了,她有恃无恐,在哄好阿兄和吃饱摔碗之间果断地选了后者。阴阳怪气道:“自己擦就自己擦,咱可不求人!”
面上忽然溅上零零星星的凉意,容濯手从玉盆中取出,修长的指尖沾着水,玉手轻巧地一扬,灼玉的面上就落了细细的雨丝。
被撒了一脸雨丝,灼玉抬手抹去脸上润意,恼怒地瞪他。
容濯勾起嘴角,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笑意从嘴角蔓延,沁入他眼眸中,他笑着扬起腔调嗤讽:“容蓁,你胆子越发肥了。”
灼玉却没还嘴,坐在圆凳上,仰面看着阿兄,撒娇一笑。
“阿兄宠我,我自恃宠而骄。”
她仰面撒娇时眼角眉梢都露出浑然天成的娇媚,容濯看着她,指尖一动,倏地转过身继续净手。
温润的水从指尖穿行而过,就如妹妹柔软的青丝,也如她妩媚的眼,涤荡着他才平静的眉宇。
容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洗不净了-
沐浴更衣后,灼玉宛若新生,在宽敞的大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再滚过来,如此往复。
被从吴国接回赵宫的第一个夜里,她也是如此。彼时的她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对死亡心存恐惧。
但如今灼玉对于死亡刻入骨髓的恐惧虽不减,但已平和许多。
她拍拍心口,语重心长地宽慰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容蓁,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咧。”
灼玉抱着被子入了睡。
清晨醒来时,外面一阵人声,零零星星听到有人低声说什么“殿下”、“陛下”、“不宜久留”……
灼玉起榻穿上深衣,头发都不曾来得及绾便推门。
“阿兄!”
女郎披头散发,眉眼间残存浓睡之后的慵懒,妩媚眼眸目光清澈,像方睡醒的婴孩不含杂念,如清晨时分沾露的芍药花,明艳与清澈并存。
她一开门,容濯的部下循声望去,眼中皆露出惊艳,随后匆忙低头。
容濯蹙了蹙眉,徐部走过来,挺拔身形挡住了她。
“怎不再睡会?”
阿兄的语气温柔又自然,灼玉早已习惯,但这会外面候着许多护卫兵士,当着他们的面她竟不自在。
生怕旁人将阿兄这亲近的口吻误会成了温存暧昧。
灼玉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太子殿下催促阿兄回长安了?”
这话一问出,被容濯挡在身后的兵士们神色都变微妙。
容濯自己的神色亦是。
“先梳妆。”
他把她拉进厢房,反手关上门阻隔了她和外面士兵的视线,“一国翁主,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灼玉被他分散了注意力,忘了原本问的话,充满暗示道:“你把门关了,侍婢进不来,谁为我绾发呢?”
容濯说:“我。”
灼玉散漫地在妆镜前跽坐好:“阿兄自己说的哦,过后可别仗着替我绾发同我索要报酬,我可不给。”
得了便宜还卖乖。
容濯讥诮地冷笑了一声,端坐在她身后,持起玳瑁梳为她梳发,他手上的动作温柔耐心,但也守礼地不触碰她的后颈和耳侧肌肤。
但灼玉清楚,为妹妹梳发这样的事在阿兄这已然是逾越礼节了。
她悄然打量铜镜中的阿兄,他神色专注,若不是她极熟悉他,定看不出他眉间似夹着淡淡忧虑。
除去担忧,她似乎还窥见了一缕不舍,都是难以察觉的情绪。
容濯对外表露的情绪一直很淡,若她能窥见半缕,那么他心里装着的定已不止是一丝半缕。
灼玉望着阿兄不觉出了神。
她印象中的他云淡风轻,怎么突然有了那么多心事?
出于关切,她看着阿兄的目光逐渐变得哀愁。
容濯抬起纤长睫羽,兄妹隔着铜镜对视,镜中的他定定看她。
她也定定地看着镜中的阿兄。
镜中的容濯眸色似乎变深了,他手握着的玳瑁梳传来的力度也重了几分,不似方才平稳。
好怪……
灼玉匆忙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那一面有邪祟般的铜镜。
她小题大做道:“疼,你是不是扯断我头发丝了!好啊容濯,我说你怎么露出那样古怪的眼神,原是心虚了,得赔我百金!”
在她刻意的模糊下,容濯手很快再度平稳*:“阿蓁,我有要事需稍后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你——”
灼玉异口同声:“我呢?”
容濯手上停住了,他敛着眸,在思忖究竟是要带她回长安,还是要放她回赵国。带她回长安,他们是亲兄妹的假象就会彻底撕破。
他舍不得。
那么放她回赵国呢?
即便放她回赵国,她也会知晓他的身世,但容濯了解她,也了解他自己,——只要不直面一切,留有自欺欺人的余地,他们会在往后的书信往来中不遗余力地修饰,避谈身世,继续营造他们是亲兄妹的假象。
容濯很清楚,他也好,妹妹也罢,虽相处时间不长,却出于各自的缘由,对这份兄妹情有着偏执。
想了稍许,容濯淡道:“其他人回赵,你回长安。”
灼玉等了半晌得到答案,眉眼盈了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三皇子得了惩罚,我们兄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阿兄还要跟太子殿下查薛党,我留在长安陪你吧,等你忙完了我们再一道回家!”
家。
她还是第一次以家称赵国。
虽做了许久的至亲,但这个字对他们而言却陌生又新奇。
此话一说出口,镜中对视的兄妹二人目光都落在对方是身上。
容濯目光不移。
镜中的女郎欣然谈论着家人,每说一句,他对兄妹情的不舍和某些难言的野心同时被她撑大一寸。
无能为力。
他盯着她,道:“阿蓁,兄长和夫婿,哪一个更像至亲家人?”-
夫君和阿兄那个更像家人?
那当然是阿兄。
多么荒唐的话呢,灼玉只当是容濯在随口说笑,没有理会。
随后容濯匆匆离开,给她留下了大半的卫兵,午后容铎剿匪归来,看她无恙才松口气:“走,回赵国。”
灼玉道:“阿兄要我回长安。”
容铎看她的目光顿时怪异:“你还敢叫他阿兄?”
灼玉不解反问:“我又没惹他不高兴?有什么不敢叫的。”
容铎神色越发诡异:“当年皇后身边恶仆私自调换皇子,二弟——公子濯已是皇子濯,他没告诉你?”
皇子濯。
这三个字让灼玉恍惚,但有之前的铺垫,也不算太意外。
她回想昨夜阿兄的欲言又止,回想他破例为她绾发的体贴——他定是在告诉她,他永远都是她的阿兄。
就算他们不是亲兄妹,幼时抱着她玩耍的人是容濯,长大后数次舍身救她的人也是他。“阿兄”不是个浮于表面的称谓,而是他此人。
可随即她又想起他今晨的那句话:阿兄和夫君,谁更像家人?还有昨夜在马车上,他与她额头相抵。
做着超出兄妹的亲昵举止,却告诉她他永远是她阿兄。
好矛盾。
灼玉竟不知道她该是该多心些,还是该没心没肺些。
思来想去,她选了后者。
看她魂不守舍,容铎也跟她一样难受,二人陷入沉默。
灼玉先开了口:
“长兄,我还是赵国吧。”
容铎没有多问,听着她这声阿兄,忽然想到在她这几位兄长里,靳逐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容濯已不再是亲兄长,而容嵇不在赵国长大,跟她亦不熟悉。只剩下他这长兄,从幼时起就跟她打打闹闹,又是血亲。
顿时他从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跃居到兄长榜榜首。容铎精神大振,从二弟变皇太子的黯然中提起精神。
再看王妹也顺眼了不少,甚至生出了久违的内疚,他是她唯一的长兄,一直以来却没护好她。
容铎决定痛改前非,拍了拍灼玉的脑袋:“回赵国好啊,赵国才是你的家!王妹近日受了惊,不妨好生休憩,我会去信跟殿下解释的。”
一日后。
容铎的信追上容濯的人马。
“阿蓁已知真相,决意回赵国,殿下不必担忧,吾会连带殿下那份一并尽责,照看好王妹!”
信中字迹与从前一样张牙舞爪,容濯早已看惯了长兄的字迹,但这次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在耀武扬威。
容濯当即烧了。
他不理会长兄的挑衅,但想到那日为妹妹绾发时她的话。
“阿兄,我会回长安陪你。”
彼时信誓旦旦,如今得知他不是她阿兄便改了么?
容濯闭眼,克制着让心口的空洞别继续扩大,妹妹只是暂且无法接受现实,他亦越发混淆她与梦境。
暂且分开也好-
其后,灼玉见到了君母和容玥,并与容顷道别,随长兄君母一行人马再次踏上回赵国的归途。
路上她陆续收到来自长安的消息——三皇子被押送至封地的途中出于不甘挟持州郡将领试图借州郡兵马谋反,败后服毒自尽。这位曾经让灼玉身陷囹圄的皇子彻底构不成威胁。
又过数月,收到容濯受封皇太子的消息时,灼玉正在容嵇和素樱所住的昭阳殿中蹭茶水点心。
容嵇曾是皇太子,又与帝后有着多年的情分,身份到底特殊。孤僻的赵王在跟次子见了几次表明身为父王的器重与关爱后就躲了起来。毛躁的容铎怕不小心说错什么话让容嵇不高兴,也因练兵早出晚归。曾与容嵇相熟的容玥拘谨了,就连张王后对待亲子也如对容濯一样,宽容妥帖,但颇知分寸。
哪怕是容嵇的枕边人素樱,如今也温存小意了许多。
所有人都小心而热情。
灼玉也难免拘谨些,听了容濯封皇太子的消息,她掠过此事,继续问容嵇:“我不明白,二王兄温润如玉,究竟喜欢素樱哪一处?”
素樱听出她故意阴阳怪气,脱口呛道:“别以为你如今成了殿下的亲妹妹我就会让着你!”
说完才察觉竟又一次用了从前习惯成为,她小心觑看向容嵇。
容嵇起初置之不理,稍许放下竹简,自嘲地笑笑。
“不必紧张,我没那么脆弱,相比从皇太子变为赵国公子,身在储君之位却无储君之手段才更屈辱。”
随后他起了身:“多谢阿蓁近日相陪,但王妹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任何虚假的安慰。”
原本和悦的气氛僵住。
“别这么说,明明每次灼玉过来你都很高兴。”素樱尴尬地上前,要牵住容嵇和缓气氛。
灼玉抬手拦下了她,道:“二王兄觉得如今我们的小心翼翼是含着鄙夷的垂怜,是虚伪、欺骗。可我们为何要虚伪对你?虽说皇后娘娘疼你胜过疼爱太子濯,可身份使然,娘娘不能给你过多便利,我不需要用虚伪讨好你,父王君母不必,长兄亦不必。”
她犀利的话如一根又一根的刺,扎得容嵇脊背渐僵。
得知身世时,他也曾茫然,甚至不甘。尘埃落定后回过味来,容濯应是已察觉身世真相,这才利用三皇子的野心,收拾三皇子的同时也消除了身世隐患,让一切各归其所。如此心计、如此果断,他如何还能不甘?
容嵇涩然道:“阿蓁说得对,我已无利用价值,故而你们无需再对我多加关照,真的不必。”
他随即让素樱送客。
但灼玉没走:“我没说完呢。”
王侯之家大多亲缘疏远,她本可以明哲保身,但看到容嵇,就会想到容濯。他们还是婴孩时就被强行雕换了命运,说来都身不由己。
怀着这样的唏嘘,她愿意多管闲事,道:“我们之所以虚伪,是因王兄是我们的亲人。我会隔三差五来你殿中,除去想见素樱,也有父王君母及长兄的嘱托,他们怕自己言行不当让你难受,才要让我来。”
容嵇绷紧的身形动了动。
殿中陷入尴尬的沉默,她很不喜欢这样,无赖地笑了:“你们殿中的点心最好吃,你们不想见到我也没办法,我还会来蹭点心的!”
说完灼玉溜之大吉,之后她依旧厚脸皮地继续去昭阳殿。
有她这条圆滑的鱼在几方之间反复游走,赵宫众人来容嵇殿中的次数明显增多,容嵇也逐渐融入赵宫。
赵宫在经历又一次的洗濯之后再度回归安静平宁。
容铎在给皇太子的信中不遗余力地赞许她,嘚瑟地宽慰:“王妹与新王兄十分合得来,殿下大可放心,往后有的是人代你照看王妹们!”
长安。
太子宫中,容濯坐在灯下看信,锈金玄袍映得眉眼疏离而锐利。
祝安从殿外进来,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定是公子铎又在炫耀他如今与灼玉翁主有多兄友妹恭。
偏偏这大半年里,灼玉翁主许是顾虑身份之别,竟未主动来信,虽说每每殿下去信,寄回的信上都乖顺至极,问一句得回十句。可每次殿下派人传翁主入长安相聚都被婉拒了。
可不就得让殿下不满么?
容濯烧了容铎的信,冷声吩咐祝安:“研磨,备笔。”-
时光荏苒,一眨眼灼玉从长安回到赵国已大半年。
这大半年里,她尽量不过度留意长安的消息,回避见到已身为皇太子的他,营造一切如常的假象。
只要不见面,阿兄就还是赵国二公子濯,她的亲阿兄。
新岁伊始,正旦才过,赵国收到来自长安的诏书,诏书中说,太后如今代皇后掌管后宫,深觉枯燥,望诸侯各国派上几位的公子翁主相伴。
名为相伴,实为质子。
赵国只有两位公子和两位翁主,长公子容铎执掌兵权,自不能荒废军务。二公子曾为皇子,去了长安处境尴尬不说,也易被有心之人用来大做文章,来传召的黄门提点赵王:
“灼玉翁主最合适不过,一来满长安皆知翁主是君上最宠爱的女儿,地位堪比两位公子。二来,皇太子还在赵国时,与翁主兄妹情深,有太子宫照拂,君上大可放心。”
赵王不舍女儿,按下不表,但容铎将此消息告知了灼玉。
即便知道这可能是容濯在给她下套,为了大局着想,灼玉也不得不主动接下这一差事。
二月初,她说服了父王,告别父王君母,踏上了去长安的路。
途中恰好遇到了故友容顷。
再次成了同路人,两人相视一笑,于同一日抵长安。
抵京次日,众王侯子弟齐聚长乐宫,除灼玉和容顷还有齐国三公子、楚国二公子等。灼玉是其中唯一一位的翁主,但无人认为她分量不足。
拜见过太后,过了会侍从通传:“皇太子到——”
约莫是刚下朝,皇太子身上还穿着朝服,玄衣庄重,为挺拔的青年添了贵气锋芒,与太后请安后,那人徐徐回神。那一道和煦但意味深长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望向了灼玉。
灼玉呆滞须臾,顿时手足无措,躲到了容顷的身后。
容濯和煦目光墨色微浓。
第23章
容濯对灼玉的回避一笑置之,转身与其余公子寒暄。
灼玉趁机越过容顷打量他。
阿兄身穿一袭玄色绣金深衣,束白玉冠,在赵国年节祭礼时他也偶尔会穿玄衣,但从前穿玄色时,他更像被玄色织锦包裹的白玉,如今是被玄木锦盒盛放的宝剑,仿佛这身皇太子制式的华服就该穿在他身上。
将近一年后再一见面,她果真感受到了身世带来的陌生。
除此之外还有君臣之别。
“煦之,别来无恙。”
容濯声音一出,灼玉像只地鼠猛一下缩回容顷身后。
容顷无奈笑笑。
他也想让她躲在身后,可面前的人是储君,容顷之好恭敬叩拜见礼,他身后躲着的灼玉也不得不一道。
“臣拜见太子殿下。”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灼玉方敛裙屈膝,前方伸来一道玄色袖摆,她的手肘被他把住了,行礼的动作也被止住了。
容濯扶了她一把,淡道:“都是自己人,阿蓁、煦之不必多礼。”
容顷收了礼节退到一边,灼玉深思恍惚,也跟着退到一边。
边上赵阶与楚国公子小声说:“不愧是患难之交,一前一后下跪,连叩问都异口同声。我怎么瞧着都像是一对回门的小两口呢!”
声音极小,但容濯听到了,冷冷扫了赵阶一眼。
赵阶识相地闭嘴。
容濯微微一笑,径直朝灼玉走了几步,负着手停在她面前,含笑道:“近一年不见,阿蓁又长高了。”
不止长高了,原本清稚的眉眼也似含苞的芍药绽放,倏然变得秾丽,面对长开了的妹妹,容濯本该陌生,却生出莫名的熟悉感。
看着她妩媚眉眼,深埋着的熟悉感蠢蠢欲动,几欲破土。
容濯指间轻轻地动了动。
灼玉头都不敢抬,生怕自己露出来逾越君臣的亲近目光,让上头那位重礼的田太后不悦。她不住说着恭谨客套话,以示对皇储的敬重。
很快出了长乐宫,灼玉刻意落在人后,抻了抻胳膊。
头顶传来微带戏谑的声音。
“生分了?”
灼玉抬起头,望入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气息滞了半晌。
“回殿下,臣女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容濯负着手,意味不明地低笑,他不追究她刻意的恭敬,“我邀了几位公子前去太子宫用膳赏景,阿蓁也一道吧。”
灼玉仍恪守分寸:“臣女遵命。”
容濯皱着眉,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又慢慢地松了开。
这样客套,属实不习惯。
他抬起手想叩她的脑门,怕吓着妹妹又缓缓收了回。
待会再收拾她,他想。
众人刚要往太子宫方向去,天子身边的内宦刘弗小跑过来:“殿下,陛下传您去宣室殿议事。”
容濯无奈一笑,估摸着不会耽搁太久,便让太子宫的属官领着他们几人先随处闲逛,稍后再至太子宫。
走前他含笑的目光在灼玉身上停了瞬,暗示很明显。
灼玉低下头继续装傻。
她或许在顾及君臣之礼,容濯没计较,他都明示了,他们的兄妹之情总足够她见他一面吧?
容濯并不担心她跑掉。
他在宣室殿逗留片刻后折返,其余几国公子都还等着。
至于他那好妹妹——
她跑了。
以他们兄妹默契,她很清楚他走前那一眼是想让她留下。
但她仍不默契地跑了-
回王邸之后灼玉一直以为容濯会派人来给她送信吓唬她,他从前就时常这样做,对外绝对兄友妹恭,一回王邸训兔子一样地训她。
可这次灼玉忐忑又希冀地等了好几日,什么都没等到。
她心里便放松又失落。
如今容濯身份变了,行事风格自然也变了,不过保持生分也好,就不会逾越君臣间的分寸,内心说不出缘由的担忧也会淡一些——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一旦他们不再是兄妹,她不仅会失去一个阿兄,还将面临重蹈覆辙的麻烦。
夜已深,灼玉起身吩咐守在外头的护卫缙云和缙武:“王邸戒备森严,你们不必时时守着,去休憩吧。”
缙云缙武退下了。
缙云矫健的黑色身影离开赵王邸,来到一处殿宇中。
“回殿下,翁主头几日忐忑、紧张,而后失落。但这两日倒是无比平和,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太子宫里,容濯在千枝白花灯架前逐个剪烛芯。他侧身而立,如玉侧颜被灯烛映得柔和但神色不明,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重担?”
亲王兄回了赵国,他这个无名无实的阿兄就成了负担么?
兄妹不见面的一年里,他总算压下了怪梦,及那些怪异的情愫。
但此刻容濯看着摇曳生姿的烛火,想到妹妹明媚的眸子。他一怔,又生出那日在长乐宫一样既似曾相识又陌生的感触。比一年前的情愫更复杂、更怪异,像心中埋了根线。
稍一扯就要勾出汹涌贪欲-
在王邸休整数日,灼玉收到来长安后第一封邀她赴宴的帖子,来自那素未谋面的晋阳长公主。
一年前她查阿姊当年去处时,曾留意过这位长公主,只可惜因晋阳长公主在云游四海而一直不曾得见。
如今总是有了机会。
宴席设在长公主府的桃林中。
灼玉一入席,一位着红色深衣,梳垂云髻,两额别了金镶玉流苏发饰的雍容妇人上前:“这便是恪阿兄家中那位声名远扬的掌上明珠罢?果真倾城佳人,叫人一眼难忘。”
能唤父王阿兄的人并不多。
灼玉不必多想也能轻易猜出这一位便是晋阳长公主。
晋阳长公主热络拉过她,问起赵王的近况,灼玉有问必答,安静听着长公主与旁人寒暄。半晌都听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她索性起身去桃林闲逛。
不觉逛到深处。
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远处有两个婢女正私下交谈。
“殿下今日似不高兴,莫非是听闻安阳侯要另娶佳人?”
“谁知道呢,殿下从前对侯爷父女也不上心啊,说不定是因为别的缘由。总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我头上,就是稍后献舞的阿莺怕是要遭些罪。跳得好要遭罪,舞得不好更是!”
另一侍婢不解:“为何?”
对方解释:“阿莺和个叫阿媱的舞姬都是吴国送来的,三年前似乎是因为侯爷对阿媱另眼相看,惹了殿下不悦,总之是因为阿媱才闹的和离。这之后阿媱就消失了,也不知后来去了哪,许是被殿下赐死了,也搞不好被侯爷带走金屋藏娇了。阿莺和阿媱要好,她大抵清楚,要不殿下怎会每次心情不好,就把怨气撒到阿莺的身上?”
灼玉抓住桃枝的手不断收紧,目光逐渐沉凝,盯着两位侍婢的背影好一会,随后慢慢返回了席间。
长公主喝得半醉,朝她招手:“回来得正好,姑母这有位来自吴地的舞姬,擅吴风盘鼓舞,阿蓁懂舞,快来瞧瞧她舞得如何?”
灼玉笑吟吟落了座。
舞毕,灼玉不吝赞许,“不知殿下可否割爱,把这舞姬让给我?”
晋阳长公主凝眸盯着她,问:“阿蓁为何偏偏要她?”
灼玉慢条斯理道:“她的舞步似曾相识。指点她的人应当是吴地人,我与那人应有渊源。
晋阳长公主品咂着她话中的意味深长,幽幽追问:“是何渊源,可千万别是有旧怨,波及了阿莺?”
灼玉一贯圆滑,这次却不打算隐瞒她与阿姊关系。现在隐瞒,若日后长公主得知她与阿姊的关系,只会暗中对付她,不如坦然告知。
正好也试探阿姊的下落。
她如实告知:“殿下尽可放心,是于我有恩之人。”
晋阳长公主的目光倏然变得锐利,但随后她又笑了,她是天子亲妹,何需怕区区个黄毛丫头:“阿蓁想要阿莺,是想同她打听那位故人的下落?与其问她,不如直接问姑母。”
灼玉并未客套:“有劳告知。”
晋阳长公主把玩着酒觞陷入回忆,幽幽道:“她呀,三年前犯了错,自请前去匈奴和亲了。”
只这一句,灼玉心中的希冀彻底摔碎,手中的酒觞顿倾。
她失了态,许久未能回过神。
自请和亲说得漂亮,但是否自请还需查证,长公主定没说实话,灼玉压下翻涌的心绪,很快恢复了冷静:“故人远离故土,我自当照拂她昔日同伴,姑母可否让我带阿莺走?”
她坚持要阿莺,晋阳长公主美目一转,扬声道:“你带走我最喜爱的舞姬,往后我可看不到她的舞姿。听闻你这孩子舞技亦出众,不若阿蓁今日为姑母一舞为我这宴会添彩,我就把这舞姬给你,如此可合算?”
在场其余贵族子弟一听无不期盼,可叫一国翁主献舞也实在无礼,长公主身份尊贵,可以如此要求,他们却不能起哄,只好在边上看热闹。
灼玉沉默须臾,思忖长公主这个要求中蕴含的深意。
见她迟疑不定,晋阳长公主了然地一笑,早闻灼玉翁主狡黠聪慧,曾揪出薛邕,为赵国铲除奸佞。但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年轻人,总是高傲的。一个从民间寻回的半路翁主,跻身于众宗室贵女中定也自卑又自傲,怎会想旁人记起她曾是舞姬的事?
若她跳了就会自折颜面。
若是她不跳,她也不会为难晚辈,且还会把人给她。
看似这孩子稳赚不赔,但因灼玉翁主无论辈分还是地位都低于她,拒绝就会落得无礼跋扈的名声。
晋阳长公主才不会为了个舞姬与谁求和,她只会用权势和流言震慑,让她看清往后有所忌惮。
灼玉许久不回应,晋阳长公主笑着开了口:“说笑罢了,若阿蓁不愿也无妨,这舞姬我还是会给你。”
“如何不愿?”
灼玉眸中倏然绽开笑意。
这位长公主恐怕不知道,她这个人最不在乎的就是颜面,更轻易不会明面上得罪谁。再恨的人当面瞪上一眼、骂上一句就有用么?
她身后是赵国,一言一行皆干系着赵国,她才不做授人以柄的傻事,必要时,她不介意跟仇家把酒言欢。
灼玉慢慢起身,走向一侧的侍者:“借你的剑一用。”
众宾见她竟是要舞剑,亦翘首以盼,长公主之女钱灵蹙眉:“一个翁主舞刀弄剑?有辱斯文!”
她身侧的庄漪却不大认同:“这剑舞选得合适。”
钱灵问表姊这有何深意,庄漪只笑笑:“没什么,我喜欢剑舞。”
其实是因长公主乃表妹生母,庄漪不好明说,时下贵族追求雍容,剑舞的确不够斯文,可放在灼玉翁主的处境上,英气的剑舞反而比那些尽显女子柔美、充满讨好谄媚的舞更合适,既不损赵国翁主的身份和傲气,更不会因拒绝嫌恶而落得无礼之名。
这边灼玉同侍者借了剑,转过身去吩咐琴师奏曲。
她还未开口,忽然一道清越的声音穿过错落的花枝,骤然打断了众人的心神:“阿蓁,广陵散如何?”
听到这如玉石坠潭的声音,灼玉一怔,回头望见容濯立在桃枝后,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纵容。
他一个太子当什么琴师?
意外归意外,但灼玉知道容濯此举用意。如若她献舞多少是自折傲气,提醒旁人赵国翁主曾是任人肆意赏玩的舞姬,但当皇太子亲自为她当乐师时,一切的意味就变了。
储君都不介意当乐师,她当一回舞姬又算什么有损颜面的事?
容濯受了众宾叩见,来到灼玉的跟前,再次问她:“广陵散此曲恢弘大气,阿蓁可喜欢?”
他没有自行决断,而是询问她的意见,给足了灼玉面子,灼玉仿佛又回到兄妹合谋对付薛邕之时。
她略怔了怔:“有劳殿下。”
容濯敛袍坐在琴台前,手指轻挑,低沉的起调溢出。灼玉抬手,湘妃色广袖随剑扬起,有琴声为引,她周身傲然和灵气仿佛从指尖流入剑上,手中三尺青峰不再死气沉沉。
她的剑术还是回到赵国之后容濯教的,他本想教她琴棋书画,奈何她在这上头毫无天赋,容濯屡战屡败,最后无奈选择教她剑术,总算是寻回了成就感。因而灼玉的剑招凌厉利落。
长剑渐成虚影,她纤柔身影变化飞快,化为灼眼的红,与剑影和成了一红一白两道,彼此纠缠。
容濯半垂眼帘,专注的目光落在琴弦和指尖,余光和神思则被引到纠缠不休的两道红与白。
他长睫轻压,指尖不自觉施了力,眼底也多了几分晦暗。
他的琴声陡然变得激昂。
灼玉剑势也越凌厉,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和在厚重古朴的琴音中,如雷鸣里混入鸟雀清啼。
身形翩若惊鸿,看似游刃有余,灼玉的心中却开始暗骂。
她还以为他容濯是甘当绿叶,没想到他奏到一半故意挑高调子,她骑虎难下,只能跟着他的节奏。
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累死了!
王八蛋容濯!
容濯的琴调越高、越快,灼玉就越是气恼,借着手中长剑的遮掩,恼怒的视线直勾勾地盯向容濯。
容濯似心有所感,抬起眼帘。
兄妹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灼玉挑衅地朝他扬眉。
她很快就要不老实了。
容濯不回应她的挑衅,长指翻飞,琴音起得更高,灼玉手中长剑不得已配合地变得杀气逼人。可是忽而,她眸中掠过恶意,剑以疲倦的力度落下,与容濯的琴音彻底相悖。
容濯嘴角轻轻扬起。
他的琴音起得更高,明晃晃地逼她去迎合他的节奏。
可灼玉偏偏不是听话的人。
她的剑招更为和缓。
灼玉的剑招越发无力,琴音越发高亢,可竟无端默契。生动重现了荆轲气势汹汹、孤注一掷地朝秦王刺去,最终遗憾扑空的一幕。
众宾的心皆被提到高处被陡然扔下、揪紧。振奋的心绪之中漫开揪心的遗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庄漪喃喃道:“或许当年荆轲就是这样的心情……”
钱灵嗤道:“荆轲是否这样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是在暗中较劲,我还是头回见琴师与舞姬较劲的。”
旁人也都在议论这是默契之下的巧思,还是在较劲。
但容濯提至高处的琴音却倏然平缓,追随着灼玉剑招的节奏和力度。琴调和剑势开始彼此契合。
有琴声相和,灼玉剑招中的杀气变为近乎悲悯的平和,似一波又一波漫上再退下,但永不停歇的江潮。
如同那位扬名千古的刺客传给后人的精神,生生不息。
一曲毕,灼玉旋动的裙摆也平静下来,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了剑势,长剑负在身后,同皇太子和晋阳长公主的方向欠身:“让诸位见笑了。”
四下静默瞬息,随后众宾无不击掌喝彩:“妙!妙哉!”
钱灵还未从遗憾和壮烈的情绪中回转,她身侧的庄漪亦看得走神,不觉低喃:“如此默契,竟像是话本中所说的神交……”随即意识到这话多不合适,即便没有血缘关系,这样的话放在这对昔日的兄妹身上也太过无礼。
庄漪连忙捂住嘴。
钱灵察觉到表姊的突兀,望了过去。只见表姊神色恍然,似意犹未尽,又似黯然神伤。
前方,晋阳长公主慢悠悠抬手,拍了拍掌:“不愧是一道长大的兄妹,一琴一剑配合得当真是极妙!”
她抬手召阿莺去灼玉身侧:“这舞姬就给了你吧。”
灼玉不卑不亢地受了。
她无意与这位晋阳长公主多相处,随即告辞离去。
走前打算跟容濯道别并道谢,但一道快得模糊的虚影拦住了容濯:“表兄的琴艺越发进益了!”
是钱灵。
适才阿漪似乎失落的神情落入她眼中,钱灵不能坐视不理,拦住容濯问东问西,且警惕地看向灼玉。
那位明艳恣意的翁主却朝她露出感激的笑容,仿佛她是救苦救难的仙人,随后提着裙摆起身,领着舞姬阿莺,施施然地离去了。
步履起初从容,仿佛也想同昔日王兄叙旧,只是碍于人多不得已才离开,可一离了容濯的视线范围,她的脚下便快得像赶着投胎似的。
等容濯摆脱钱灵问候,一转头,妹妹已溜之大吉。
又一次,再一次。
和她刚回赵国时一样-
灼玉从不怕容濯责罚,可现在不是兄妹了,血脉削弱了尴尬,君臣之别又加剧尴尬,她难以想象与成了皇太子的容濯单独相处会多难为情。
出了长公主府,容顷的侍者过来拦住了她,称容顷让她在从前他们见过面的那一处琴馆等她。
灼玉正想寻个地方躲避容濯,躲避杂乱的心绪,再合适不过了。
她让缙云带阿莺回去,自己在缙武护送下去了琴馆。
还是上次那处雅间。
因和容顷是患难之交,灼玉毫无仪态地踹门而入。
竹帘后有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端方清正。她叹了口气:“我是在躲人,阿顷怎也提前离席了?”
容顷没回应,灼玉起身往里间走,手拂开竹帘的一瞬间,她闯入一汪幽深不见底的沉静碧潭。
灼玉登时如遭雷击。
“阿……”
容濯端坐于琴台前,玉白的衣摆逶迤在织锦筵席上,锦席华美纹饰衬得他一身素衣格外清雅。
可他的眼神却不怎么温雅。
那一双眸子静静地望着她,似乎是一道寂静的深渊。
陌生的压迫感混入过往的兄妹情中,灼玉那声几乎出于本能的“阿兄”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胆怯客气的那一句:“太子殿下……”
容濯没说话,起身朝她走来,步履似闲庭信步。
他到她面前站定了。
几年前初次在船上抱住他的时候,她发顶才到他锁骨,如今她已到了他下巴往上一指节处。
他平稳温和的一呼一吸都清晰落入了灼玉的耳际。
她站姿不觉变得规矩老实。
他不说话,灼玉这个臣子之女只得先出声:“殿下——”
嘣!
她额上突然被*弹了下。
不算重,但这么大的女郎被人弹脑门怪屈辱的,灼玉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容濯:“你有病——”
她下意识暴跳,随后想起彼此的身份后气势骤降,不自觉低下声,窝囊道:“……您为何弹臣女?”
容濯漆黑的眼眸依旧凝着她。
他又朝着她徐徐抬起手,指尖悬停在她的额上。不再弹她脑门,也不说话,就静静看她。
天啊……
灼玉简直要疯了!
他怎跟变了个人一样?从前神秘但温柔的阿兄不见了,眼前只有清冷矜雅深不可测的皇太子。
前一刻她敢怒不敢言,这一刻不敢言,更不敢怒。
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和曾兄妹情深阿兄,现状和过去双重的情感威压着她,灼玉一时半会也不敢走。
她干脆作坦然赴死之态,闭眼等着他下一个弹指。
“您弹吧,臣女受得住……”
容濯叹了声。
随即灼玉察觉额上被他指尖弹过的地方有了温润如玉的触感。
“疼么?”
灼玉没有反应过来,容濯则又问了一遍:“是不疼么?”
容濯指腹沉默地轻拂过她额上的肌肤,如过往一样温柔怜惜。
可灼玉竟很紧张。
她像一根琴弦,因为他温柔的触碰而微微颤了颤。
受不了,她央求道:“殿下……”
容濯眸光顿暗。
他瞬息不曾错眼地垂眸看她,轻轻抿了抿唇,指腹往下轻压。
“阿蓁。”
从前他忘了教她,别轻易在男子跟前露出无助柔弱的一面。
即便这个男子,是她的兄长。
但怕吓着她,他没有说出口,而是再次温柔问:“疼么?”
灼玉思绪在他怜惜温柔的话中越发凌乱:“不疼。”
容濯的指腹便离开了她的肌肤。
看着往日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妹妹陡然乖巧听话,他未有欣慰,反而觉得陌生,这样的陌生感除去带来遗憾的同时,也带来莫名的愉悦。
他清润的声音不自控地变得低哑:“那,再来一次。”
眼看着他的拇指和中指慢悠悠地抬起,要再给她额头弹上一记,灼玉彻底急眼了,硬端着的敬重端不住了,她跳了起来,骂出了之前不敢骂的话:“不是,容濯,你有病吧?!”
骂完她忙捂嘴。
纵使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兄妹,可现在他当了一年的储君,定也染上了为君者的习惯,她这样直呼他名讳还骂他有病,放礼法上可是大不敬!
她抬眸去看容濯,随后反应过来她竟然在害怕容濯。
灼玉顿时生出委屈。
对,委屈。
她记事时容濯就是她阿兄,在她幼时哄着她玩耍。即便他们中途分开了多年,可重聚后他们也很快续上了幼时的兄妹之情,甚至因为一同经历数次生死大关,比幼时更要好。
可以说她的认知里他一直都是她阿兄,生来如此。
却被告知他非但不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兄长,有着君臣鸿沟。
她从此连骂他一句都要斟酌。
虽猜到容濯不说话多半是在故意吓她,可灼玉的眼睛还是泛了酸,她不喜欢这样矫情的时刻,轻咳了声,转过身用说笑掩饰尴尬:“殿下如今气势非凡,我真的怕了呢!”
“阿蓁。”
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随后她的腕子被容濯握住了。
他轻轻一带,将她转回去拥入怀里,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则如过往那般轻柔抚摸她发顶。
“阿蓁,不必这样拘谨。”
灼玉因他身上陌生的龙涎香和拥抱错愕,一时没出声。
容濯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这样。”
不用这样,不要这样。
仅一字之差,蕴含的情绪有千重差距,直到如今灼玉才有了兄妹久别重逢的感觉,绷着的肩头终于松懈,牵了牵他袖摆,委屈嘀咕道:“哼,你还好意思说!是谁在我一进门就装模作样!是谁今日舞剑时故意把调起的那么高?我还没算账呢……”
越说她就越是委屈。
“是我。”
容濯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我装腔作势,都怪我。”
灼玉被他哄得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已不是亲兄妹,再这样亲昵相拥实在是不应该,她忙要退出他怀里。
容濯目光微深,他手按住她的后背,逐句地诘问她:“我也问问阿蓁。谁家妹妹会不告而别?谁家妹妹给兄长回信还字斟句酌?又是谁家妹妹,重逢后非但不与兄长叙旧,且刻意回避?甚至兄长想要与妹妹见一面,还需以外人名义相约?”
当初初到长安,她与容顷见面还要他牵线,时隔一年,他反而成了需要容顷牵线的外人。
想到那日她因为怕生躲到容顷背后的小动作,容濯温柔的语气陡然变得幽冷:“我的好、妹、妹。”
阿兄那么一说,灼玉没了底气,好像是她更过分些。
她由此心虚,没敢推开他。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容濯眼底汹涌的暗潮总算平复些微。
“阿蓁。”
他低声地唤她的名字。
即便知道无论是兄妹间还是寻常男女,如此都大为越了礼。
可他不想松开。
但若继续抱着,她恐会抵触。
容濯仰面闭眼,随后松开妹妹转身徐步踱回琴桌前。
抚摸过她青丝和后白的那一只手负在身后,指尖屈起的弧度略显僵硬,他拂过琴弦,古琴低鸣,琴音带走妹妹青丝间残存在他手中的触感。
容濯逐渐冷静。
灼玉亦很快恢复自然,笑嘻嘻地在他面前坐下:“我躲着你,并非不珍惜你我的兄妹情,也并非不懂阿兄对我始终如一。我是怕你为难,你已是皇太子,倘若对我这个赵国故人太过例外,恐怕会被朝臣诟病。妹妹待你良苦用心,你怎能误会呢?”
虽是哄人的鬼话,但也是真心话。容濯相信她,可他也不太想表露他的相信,长指挑起一根琴弦再松开,发出“嘣”的低鸣:“是么?”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就爱装着不太相信,好让她继续哄着他。
灼玉便宠着他。
“好阿兄,不管明面上我如何客气,但私下我都是你妹妹。”
她不遗余力地哄,仿佛要把过去一年欠的好话都补偿给兄长。不仅是哄他,也是在哄她自己。是否哄好阿兄灼玉不清楚,但她自相逢以来反复起伏摇摆的心总算安定些微。
容濯没拆穿她藏在说笑之中的不安,揉揉她脑袋。
“好了,不用哄了。”
妹妹初进门时他本想吓一吓她,她果真被吓到,眼中露出了生分,到底不忍心吓得太过,容濯想收手。
但那种情愫又一次出现了。
因兄妹陌生而遗憾,但遗憾之中夹杂着晦暗的兴奋。
她越拘谨生分,它越是强烈。
他便刻意放大兄妹间的疏离,几乎快能确认那是什么情愫,可妹妹的委屈彻底击碎他的沉静。
下次吧。
第24章
笙歌散尽,偌大殿中只有长公主与女儿钱灵,在外嚣张的钱灵在阿母面前尽收起顽皮,变得拘束。
晋阳长公主问道:“阿灵跟皇太子很是亲近?从前他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你也很留意他。”
钱灵从阿母玩味的腔调中听出了误解,连忙道:“我是因为觉得他跟阿漪很是相配,没有别的!”
晋阳长公主嘱咐道:“容濯虽是半路冒出的皇太子,可阿母看天子颇满意他。你跟他交好也有好处。”
钱灵本还沉浸在阿母少见的关怀中,听到最后一句心头心凉了半截。阿母从前不大喜欢太子嵇,认为他太过懦弱,因而与三殿下走得近,甚至因此得罪支持二皇子的田相。
谁知道三表兄会输得这么早?
现在阿母想拉拢太子濯,这才破天荒找她这女儿寒暄。
阿父阿母这些年对她的关心加起来还不如表姐的多,却都想利用她拉拢皇太子。她嘟囔道:“阿母高看我,谁人不知表兄在赵国时最疼爱的是灼玉翁主,兄妹默契无人能敌,今日宴上表兄还给翁主甘当琴师,如今虽不是兄妹了,说不定会是太子妃呢!”
晋阳长公主越听越不痛快,没耐心再当慈母,道:“兄妹变夫妻,纵无血缘关系也有悖伦常。好了好了,你啊,少看些戏本子吧!”
只要阿父阿母有了烦恼,钱灵的烦恼就少了许多。
她自在地回了庄家-
深夜,赵国王邸中灯火通明,灼玉翻来覆去睡不着。
跟阿兄没有因为身份转变有嫌隙,这是一件喜事。但反应过来后,再回想今日和容濯相拥就不自在。
从前还是兄妹时她可不会有这般难以描述的感觉。
既然睡不着,灼玉起身去了王邸西侧的一处园子,阿莺一见到她就忙上前跪谢:“多谢翁主把我带回来,翁主的大恩大德阿莺没齿难忘!”
灼玉径直道:“你与靳媱相熟,可知她为何去和亲?”
阿莺仔细回忆,迟疑道:“外人都以为是因为安阳侯格外关照靳媱,但其实是因为阿媱撞见了长公主的秘密,长公主本来要杀了她。阿媱察觉了,在天子来访长公主府的时候自请和亲,刚好她曾跟胡商学了些西域舞乐,天子觉得合适,让她代替了原本定了去和亲的宗室女前去。长公主因此不敢杀她,只能威胁她不得说出那个秘密。
“靳媱担心连累奴婢,曾当着天子的面拜托长公主殿下善待奴婢,是以长公主才留着奴婢。”
所以那个秘密是什么呢…
灼玉心中暗忖。
本想问一问阿莺可知道,但转念一想,若是阿莺知道那个秘密,长公主就不可能放走她。
她便只问:“你在长公主府,可曾打听到有关西域的消息?”
阿莺摇头:“没什么大事,只记得去年有个自称西域回来的商人送信给长公主,但长公主看也不看就烧了。再后来宁远侯不知为何得知此事,说长公主简直愚蠢,还派了护卫大肆搜寻那个人,但一无所获。”
灼玉若有所思地颔首。
阿莺交代完,连连叩首:“翁主救了婢子,婢子感激涕零,阿莺愿意服侍翁主,为翁主效命!”
灼玉却没这个打算。
她刚好去长公主府就听上了墙角?且还是她关心之事,这也实在巧合太过,因而即便阿莺虽阿姊的故人,她暂时也不会全然信任。
“我救你只是为了故人,不需要你回报什么,你若无处可去,可暂且留在此处。”灼玉轻拍阿莺肩头安抚,离开了这处院落-
翌日日光初升,长安城沐浴在金辉中,晋阳长公主顶着稍显疲态的脸容去长乐宫给皇太后请安。
天子看她面色不佳,问:“昨夜是又纵情享乐了?”
晋阳长公主怕这位重皇家威严胜过亲情的皇兄,忙规矩笑道:“臣妹昨夜在宴上大饱眼福口服,已是心满意足,如何再需那等肤浅的享乐?”
天子笑而不语。
皇兄耳目遍布长安,定也知道昨日宴上的事,却不接她的话。
晋阳只能转为问候母后:“母后整日闷在长乐宫,合该不时出去透透气,昨日您不去实在可惜。”
田太后掀起慵懒的眼皮:“是么?昨日有何趣事?”
晋阳便绘声绘色地将皇太子与灼玉翁主配合默契的一琴一剑道来,末了感慨:“要我看啊,真的兄妹都做不到如此默契,真像是天生一对!”
说完她看向皇兄,皇兄依旧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倒是田太后皱眉,纠正她:“即便没了血缘之情,TM也是兄妹,什么天生一对?多年兄妹变枕边人,岂不是乱了礼数?”
晋阳忙说:“女儿失言了,只是感慨两个孩子颇默契。”
田太后薄责女儿,又同天子请示道,言语中带着征询:“皇太子已过及冠之年,是应该娶妃了。”
天子笑了声:“朕倒觉得既然皇太子已回宫,再提所谓的兄妹之情实乃虚礼,若是两个孩子当真有默契,结成良缘亦无不可。当然,母后若属意别家贵女,儿亦无异议。”
田太后被他的话噎住了。
当初儿子登基后,她一心想效仿前人壮大母族,有过一段争权夺势的时期。但天子手腕强硬地剥夺了她的权势,她只能退居长乐宫。如今虽也想着让新太子娶田家女,再不济也是她的外孙女,却不敢再表露得太明显。
婚事还要徐徐图之,但晋阳的话让太后不免担忧。
片刻后灼玉和其余公子翁主前来长乐宫请安时,田太后道:“听闻阿蓁昨日一出剑舞名动长安啊!汝父担心你受委屈,特地写信托哀家照看你,生怕你被哪家儿郎哄骗了去!”
灼玉谦逊道:“谢太后关怀,可臣女拙质,无人想骗。”
身后传来一声轻得几乎听不清的笑,灼玉扭头,从容濯嘴角微妙的弧度看出他真实念头:
她不骗人就好了。
“太子。”
田太后忽然唤容濯。
容濯敛神,道:“孙儿在。”
太后看向灼玉:“你是兄长,盯着点,别让人把阿蓁哄走了。可阿蓁入秋便十八了,若是她对谁有意,你作为兄长就帮着她挑一挑。”
容濯微愣,嘴角浅淡的笑意烟消云散,淡道:“好。”
众年轻子弟出了长乐宫,灼玉盯着容濯微抿的唇角,幸灾乐祸地问:“怎么,殿下心绪不佳呢。”
容濯反问她:“你很高兴?”
灼玉说那是自然:“堂堂太子为我择婿,能不高兴?”
没心没肺。容濯嘴角淡淡紧抿,旋即绽开一个温和的浅笑:“孤邀了众郎君在太子宫听庄太傅论道,阿蓁既然恨嫁,不若来太子宫看一看。”
灼玉暗暗啧声。
孤都自称上了,可见是不悦。
至太子宫,容濯屏退侍者,命太子宫的属官陪同诸位公子,只带她一人闲逛,众人都以为他私下要与她商议择婿的事,并不多想。
这是灼玉第二次来太子宫,一入太子宫,内侍一句句“殿下”唤着,反复提醒着她容濯成了这里新主人。
她跟从前一样跟在容濯身后,用几小步去追他的步子。
“干嘛这么快啊你?”
容濯压了步子,等她跟上才含笑转头:“我喜欢阿蓁追在身后的感觉,衬得吾妹如幼时那般听话,便不会有半分吾妹已在恨嫁的错觉。”
好生幽怨。
灼玉亲昵地挽住他的臂弯,意识到不合适又松开,改为用言语拉近距离:“我不恨嫁,只是想借着择婿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地跟阿兄独处,阿兄接下替我择婿的差事,不也是如此?”
容濯没否认,忽然停下来看着她,道:“是,我并非真心为你择婿,阿蓁,我对你有私心。”
灼玉没有多想,嬉皮笑脸:“我知道,阿兄对我极好,像父王一样,总想留着我在家里嘛。”
容濯没再与他说话。
他慢悠悠踱步,灼玉亦步亦趋跟着,乖巧得很。
“到了。”
他们来到西侧一处稍显僻静的殿宇附近,殿前种着几株桂花树。
“喜欢么?”
容濯目光圈住她。
灼玉呆呆看着那几株桂花树,她没有关于桂花的特殊记忆,可竟是觉十分亲切:“好奇怪,阿兄,我看着这些桂花树,竟会觉得……”
“似曾相识,是么?”
容濯探究地接过话,漫然目光忽似滴入了墨色,平静下氤氲着暗色。
灼玉有些看不懂,茫然点头:“是有一些似曾相识,但是阿兄?你干嘛突然这样看着我。”
见吓着妹妹,容濯淡淡转眸。
他们正穿过一重抄手回廊,刚要下台阶,他看着脚下的白玉石阶:“一年前你不在长安时,阿兄做了个梦,梦里有一女子说想在殿前种桂花树,因而我命人在此移栽了几棵桂树。”
灼玉忽然似被什么击中,恍然如梦,脚下竟险些踩空。
“阿蓁!”
灼玉还没反应过来,容濯手已揽上她腰间,利落一带把她捞回,再一旋身,灼玉被他压在了廊柱上。
“当心些。”
容濯习惯了恪守礼节,因为离得太近,他稍一低眸视线就会落到她的锁骨下方,他垂眼看着石阶。
灼玉才留意到下方好几级台阶,后怕时也忘了推开他。
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交缠,缠绕在彼此耳边,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灼玉看着容濯。
心里不觉溢出来一个称谓。
殿下……
她环顾周围。
阿兄说的明明是他自己的梦,可她眼前却浮现出一座殿宇。
与前方这一处宫殿的制式极像,但稍显破旧,殿前也无桂花树,只有刚被填上的土坑,在艳丽名花中格格不入,像华服上的补丁。
没头没尾的幻象让灼玉似乎身处另一个时空,成了另一个人。
灼玉对着现实中殿前完整的桂树,想起了幻境中的土坑,突然很想抱怨:定是那个杀千刀的薛炎!把她种的桂树拔了!欺人太甚!
她眉间漫上不解。
容濯端凝她神色,眉宇沉静,耳际却也回荡着梦中女郎的抱怨——
“之前他瞧上我,私下要我跟了他,可我仰慕殿下君子风仪,坚决不从,他就一直跟我对着干。待殿下以后铲除了薛党,可要狠狠收拾那薛炎,为妾和桂树做主啊……”
容濯眸中起了涟漪。
灼灼。
他下意识想这样唤妹妹,反应过来后改了口:“阿蓁?”
灼玉被阿兄唤回了神思,茫然地转头看向容濯,舌头却不听使唤地喊了他一句:“……太子殿下?”
容濯气息忽地停滞了。
似曾相识的呼唤,似曾相识的殿前桂树,连梦里模糊的一双眼眸都逐渐与眼前的人重叠。
他圈紧妹妹的腰肢,低声道:“阿蓁,你方才唤我什么?”
阿蓁。
灼玉散乱的思绪彻底回笼,才发觉她被容濯圈在怀里。
前面是阿兄,后面是柱子,原本前后都是令她不至于摔倒阶下的倚仗,可现在却像是对她的桎梏。
灼玉挣了下,但容濯在她腰间的手圈得更紧了。那双眼中好似有风雨欲来,她只是唤了声“殿下”,阿兄为什么突然这样奇怪了。
“阿兄?”
灼玉试着推了推他,见推不动,用说笑掩饰二人之间过分的亲昵:“女大避兄,阿兄又忘啦?”
女大避兄。
“嗯。”容濯随口应了一声,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何需要回避的,但不想她害怕,仍松开了妹妹的腰肢。
灼玉忙从他怀里退出来,低着头借整理裙衫掩饰尴尬。
阿兄敛眸看着阶下,似乎漫不经心,负在身后的手却拢成拳。
看,他也在尴尬。
以前还是亲兄妹时,他们时常不慎逾越了礼数,但因是亲兄妹而无比坦然,甚至会拿这句话调侃彼此,彼此调侃“女大避兄”时,侧重强调的是他们的兄妹关系而非强调“避”,且“兄长”虽是男子,却与男女之事无关。
可现在变了。
“女大避兄”这四字好像捅破了一层纱,暗示容濯和灼玉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他虽还是她阿兄,却成了需要她恪守男女大防的那种阿兄。
两相无言,容濯看着桂花树才想起他原本探究的事——
“阿蓁可觉得桂树似曾相识?”
灼玉被问住了。
但她实在说不上来,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阻挠,让她觉得在阿兄面前思考桂树有关的情愫很……羞耻。
该怎么描述,就像当着阿兄的面看风月话本一样的羞耻?
灼玉故作嫌弃:“桂树在市井人家院子中虽常见,可阿兄在太子宫里种桂树未免也太廉价。”
“廉价么。”
容濯偏着头,可梦中她说桂花香亲切,种上桂树才像过日子。
见他又在走神,灼玉越发想逃,环顾一圈,在前方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急忙扬起声招手。
“赵阿兄!”
赵阶本想悄然离开,这一乍然被叫住只能停下。好友变成了皇太子就是这样麻烦,从前大可直接无视,现在再扭头溜走可就说不大过去。
“赵阿兄,你可看见公子顷了,我寻他问一个事!”
“公子顷啊……”
赵阶目光落向容濯,他微敛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赵阶越发狐疑,指了指前方:“在听庄太傅论道。”
灼玉借着去找容顷的借口,提着裙摆消失了。她一走,容濯眼帘掀起,沉沉凝着妹妹背影。
赵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殿下,你们……您何时开始的?”
容濯没回答,冷冷看着他。
赵阶也看不懂了。
方才兄妹抱在一起暧昧而禁忌,可与昔日王妹互生情愫这样的事还是太离经叛道了,尤其容濯还一副冷冰冰的神情,他不大确定地改了口:“是臣误会了,你们兄妹还是清白的?”
容濯道:“你若实在闲得慌,孤可派你领兵去剿匪。”
赵阶观他神色凝肃,实在不像是说笑的样子,大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殿下怎么可能那般禽兽。”
容濯眉蹙得更紧:“我与阿蓁非亲兄妹,谈何禽兽?”
他神色凝肃,赵阶便当他只是在认真询问,便也认真地解释:“殿下被陛下认回虽已一年,但与翁主以非兄妹关系相处也才几天,若真有了不清白的念头,说明早在还以为翁主与殿下是亲兄妹时殿下就有了那种想法。这就不是……是有意识的乱伦么?
“就算得知身世以后很久才有了男女之情,可你们一直当彼此是亲兄妹,从伦理上也算乱——”
“赵阶。”
容濯眼里含了和煦的笑,话语却变得凉风似的幽冷。
“明日你便领兵去剿匪吧。”
轻飘飘撂下话,他转身离开,留给赵阶一个淡泊从容的背影。但转身后,容濯眼里笑意倏然淡下。
兄妹伦理。
容濯抬手轻捏眉心,想把这四个禁忌的字从心里挤走,却发现袖摆的襟口处落了根柔软的青丝。
妹妹的。
他拈起青丝看了一会,松开指尖将其弃在风中,可弃去青丝之后又发觉身上还萦绕着幽微的女子香。
也是妹妹的-
灼玉从太子宫回来之后去了趟东市,曾在贼窝遇到的西域商人武由曾说过他就住在附近,他声称曾去过匈奴王庭,或许曾见过阿姊。
可找了过去却只看到一位妇人。妇人说:“这里是曾有个叫武由的人,但半年前已搬走了。”
扑了空,灼玉只能先回去。
她一心琢磨打听匈奴的消息,思来想去只有容濯可以。
正想去寻容濯,却在一处茶馆外撞见了赵阶,赵阶仿佛冤魂遇到了断案的阎王,拉住她抱怨一通:“翁主!你可要为赵阿兄评理!殿下太过分了!只因我说了几句关于你的笑话,就要我领兵去剿匪?眼下还假惺惺地要给我践行,可自己却喝得谁都不认!”
灼玉眯眼,幽幽问:“那么,你说了什么笑话呢。”
赵阶倏然噤声:“没、没。”
那些话可不能对她说。
灼玉便猜到赵阶心里有鬼,阴阳怪气地笑了:“剿匪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太子殿下此举并非公报私仇,是在为赵阿兄筹谋啊。”
赵阶有苦难言,挥了挥手:“是,是好事,殿下如今在里头喝闷酒呢,翁主还是过去看看他吧。”
灼玉闻言匆匆进了雅间。
容濯随意地坐在案前,一只手把玩着空空如也的酒觞,另一只手则懒懒搭在半屈的膝头。
她进来的时候,容濯沉静的眉眼略微有了起伏,随后更为平静地盯着她,仿佛她只是一道云雾。
不对劲。灼玉狐疑上前,弯下身端详他:“阿兄,你别是醉了啊?”
容濯是坐着的,需得抬头才能看清她。他微仰着脸的姿态无端有些臣服的意味,可视线描摹着她眉眼她的目光却仿佛上位者在审视。
稍许,容濯的嘴角略微勾起温柔的弧度,淡声道:“颇似她。”
他冷淡地敛眸,又说:“但你是他的灼灼,与孤无关。你与她……更不是同一个人。”
说完就当她是空气一样晾在一旁,两指捏住空酒觞,轻巧地施力一转,竟把酒觞当作陀螺转起来。
灼玉坐到他边上,看着酒觞转出虚影,即便阿兄因醉酒而漠视她,她却生不来气,因为他此刻转酒壶的样子像一个贪玩的少年,怪有意思的。
她按住他的手并抽出酒觞放在一旁,柔声哄道:“殿下,您别转啦,再转那酒觞也该醉啦。”
容濯笑了声,慢慢掀起眼皮看她,眼中的疏离讥诮慢慢散了开,化为宠溺:“阴阳怪气的那个,是阿蓁。”
随后在灼玉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把她揽入了怀中。
灼玉懵了。
怎、怎么就突然这样子了!
容濯似是丢失宝物的人重获至宝,把她脑袋按入他的怀中,动作虽亲近,但并无暧昧狎昵,也没有了适才的若即若离:“还好,是阿蓁。”
知道是她还抱干什么?!灼玉浑身僵硬,试图推开。
容濯伸出手轻抚她的后脑勺:“阿蓁别怕,阿兄带你回家。”
他温柔轻顺她发丝,怀抱和力度都有着安抚的力量,让灼玉想到了阿姊,也想到关于阿娘的遥远记忆,总算明白幼时她为何会误认阿兄为阿母。
容濯与她兄妹共处的时光前后加起来不过几年,可他的存在对于她而言亦兄亦父,更亦母。
怀着这样的情愫,灼玉便舍不得推开他,灼玉轻嗅他怀里令人安因的淡香:“阿兄,你好像我阿娘啊……”
“嗯。”
容濯漫不经心地回应,更紧地揽着她,指尖轻点她鼻尖,充满溺爱:“我可不想做你的阿娘。”
灼玉觉得她也有了些醉意。
她知道她的阿兄温柔,但不知道他竟能这么温柔。明知如此不合礼节,她也贪恋他的怀抱。
想赖在阿兄怀里,甚至不自觉地伸手穿过他的臂弯,环住他后背。
就这样一直赖着。
但掌心刚贴上阿兄背后的衣料,灼玉顿时猛地清醒。
有些过了。
她猛地缩手,打算离开他怀里。
容濯却捉住她,用他宽大手掌包裹住她,半点余地不留。
双手肌肤相触的触感让她无法忽视,想颤栗的冲动从交叠的肌肤上窜开,直抵灼玉心口。
她颤了下。
容濯手收紧,将她的手更严丝合缝地嵌在掌心,如清泉温柔宠溺的目光也染上危险的晦色。
看她的目光逐渐不像看妹妹,而是一个男子看女子的目光。
他似因这亲昵勾出什么回忆,又开始胡言乱语:“灼灼,你是他的灼灼,还是孤的灼灼?”
什么他的灼灼?
他是哪个他?
灼灼又是哪一个灼灼?
灼玉越发糊涂,竟不自觉顺着他的话答:“我是……你的阿蓁。”不对,她忙改口:“我是你的妹——”
容濯长指按住她的嘴角,灼玉的话戛然而止。他紧盯着她嘴唇,长睫在眼底落下的沉影渐浓。
随后他慢慢低下了头。
灼玉惊得倏然睁大了双眸。
第25章
适才兄妹之间的温馨荡然无存,灼玉在阿兄禁锢着她的手掌和收紧的目光里察觉到不属于兄妹之情的压迫感,察觉出了隐隐的危险。
灼玉慌了,以至于忘了推开,容濯的唇贴上她嘴角,辗转须臾甚至还想探入,她脑中更是杂乱,猛地偏过头,容濯温柔的唇瓣擦过她唇际。
灼玉耳际轰鸣。
他、他怎能……
万分错愕间,她想要推开容濯,门恰好一下被从外推了开。
“殿——”
赵阶愣住了。
灼玉亦愣住了,惶恐地朝门口看过去,容濯并没有理会门口突兀的动静,察觉她不安,他将人藏入怀里,抬起广袖掩住她的身子,温声安抚道:“灼灼别怕,他们看不见你。”
“你俩……”
赵阶震惊看着她和容濯,容濯把妹妹藏在怀里的时候哪有半分兄长的样子!还好罚他剿匪!
他恼怒上前:“殿下!”
灼玉以为他是要谴责她和容濯,赵阶一路见证了她和容濯兄妹情,被他撞见他们兄妹两人暧昧地搂抱在一块,她心里因容濯积满的羞耻感达到顶峰,她挣了挣:“你放开我……”
容濯却不容分说地按住她:“灼灼,你乖一点。”
而后他抬起头平静地望着赵阶,俨然默认了兄妹的暧昧。
“这……”
赵阶身形遽然晃了晃。
误会大了!灼玉挣不脱,双手心虚地推搡着容濯,又羞又恼地喊道:“阿兄认错了,我不是你那叫什么卓的心上人!我是你的妹妹!”
妹妹。两个字仿佛某种诅咒,容濯闻言微怔。他目光从赵阶身上落回她的面上,探究地打量她眉眼。
随后笃定道:“你是灼灼,灼灼亦是你,不会错。”
“你就是弄错了!”
灼玉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他,从他身边逃*开,头也不回地逃了,她心情很是复杂,察觉身后有人大步追上她,她越发慌乱,脚下逃得更快了。
“是我!”赵阶上前拦住她,“容濯当真记了那女郎这么久?”
灼玉顿住了:“什么女郎?”
赵阶道:“是很久之前殿下曾在梦中喊过的一个名字,忘了是灼灼还是折折,总之差不离。”
灼玉被他说得也混乱了。
一年前容濯也唤过她灼灼,但彼时声音清晰,这次阿兄醉酒时声音喑哑,也比上回唤她时暧昧模糊多了。莫大的震惊前,灼玉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听岔了,也许真的是折折。
最好是。
她再三追问:“你确定?”
赵阶笃定点头:“原本我也误会殿下对你有意,但方才听清楚那个称谓才意识到是我多虑。”
容濯是在灼玉翁主寻回来之前做的梦,又怎会是翁主呢?
赵阶未细说,他为自己此前的荒唐揣测感到惭愧:“殿下向来重视与翁主的兄妹情,既是醉酒之下无意的举动,翁主不如……就当作未发生吧。横竖殿下酒量不行,今日又是大醉,过后当记不清,届时我帮你遮掩遮掩,免得过后您二位都会难堪。”
灼玉稍得安抚,可因容濯曾唤过她灼灼,还是不能彻底安心。
阿兄一直以来唤的“灼灼”究竟是别的人还是她?若是她,他岂不是在认为彼此还是亲兄妹时就……
那也太禽兽了!
灼玉实在无法面对,只拜托赵阶:“若是阿兄记不起醉酒时发生了何事,赵阿兄可千万别告诉他啊!”
赵阶一口应下,返回雅间。
容濯正以手支颐,闭着眼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约莫等了一刻钟的功夫,他才徐徐睁开眼,平静地在护卫护送下回宫。
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但暮时,赵阶还是被传了去。
容濯已彻底醒了酒,沉默许久,好似在犹豫该不该问,最终望了赵阶一眼:“阿蓁来过?”
赵阶搬出早就预备好的说辞,道:“来过,站在门边上看了一眼就走了,没别的。不过你方才对着她喊了另一个人名字,我已解释过,称殿下心中另有所属,她应当不会误会您。”
容濯盯着他的神情变得微妙。
赵阶浑然未觉:“殿下当真记着那个女子记了三年?”
容濯答非所问。
“阿蓁得知是何反应?”
看,他还是在意兄妹之情的,担心妹妹误会了去。赵阶大肆渲染了一番:“翁主松了一口气,还说就当她今日没来过,总归不大在意。”
可他越说,容濯神色越阴沉。
若非赵阶清楚内情,恐怕真要以为他对翁主心思不清白-
回去后她一连数日都不曾去见容濯,容濯照旧如往常那样派人问候她起居,看不出别的端倪。
此外赵阶还捎了口信安抚她,称殿下承认认错了。
赵阶的话让灼玉在相信与不相信的边缘徘徊,而真正让她不安的并非容濯醉酒时的亲昵,而是她没醉竟还依恋他的怀抱,甚至回抱他。
简直是邪祟迷了心了。
正是黄昏,残阳似火,灼玉立在繁华的街巷旁。
躲了几日,她心绪已平复,开始相信阿兄心中另有所属,不料沿途经过那一处酒肆,还是难免想起那一夜荒唐的亲近。灼玉抬手,想让风吹散手上曾经被容濯攥过手的触觉。
“翁主?”
轻柔的嗓音对灼玉而言有些陌生,她回身后诧异地望见来人。
“庄女郎?”
不怪她听不出,这位庄女郎平素稳重少言,她们至多也只算点头之交,灼玉自然不认得她声音。
她身侧照旧跟着钱灵,相比庄漪的和善,钱灵戒备都写在脸上。
灼玉对这没来由的戒备很是好奇,是因一年前在赏花宴上她多看了庄漪几眼才如此?不大可能啊。
她和庄漪素无往来,更从无过节,应当不是因为庄漪。
那便是因为晋阳长公主?
这勾起了灼玉的好奇心,长公主的秘密她还没有头绪,说不定钱灵这能有突破,她想了想,对着钱灵和善地微微一笑:“钱女郎也在。”
钱灵觉得莫名其妙,愣了下,拉住庄漪想远离她。
庄漪习惯了表妹的一惊一乍,对灼玉歉意一笑,想起灼玉适才立在道旁茫然的样子,出于欣赏和善意问道:“翁主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灼玉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她望向庄漪身后的画馆,道:“我想给人画幅小像,都说这一带有长安中最善丹青的画师,便想一探。庄女郎善丹青,可知道哪里有可仅凭言语描述就能画出人像的画师?”
钱灵脱口而出:“阿——”
庄漪打断表妹,含笑问灼玉:翁主是想寻什么人呢?”
灼玉明白在她顾虑什么:“非要紧人物,是个曾救我于匪乱的胡商。”
见此,庄漪忖度须臾,终是开了口:“我曾学过此道,若翁主不嫌我技艺不精,我愿意一试。”
灼玉喜出望外,连声谢过,三人一道往画馆里走。
入了画馆,顾及灼玉或许不想让旁人知晓太多,庄漪体贴地让钱灵回避:“阿灵先去脂粉铺子帮我取胭脂吧,稍后我画完便去寻你。”
钱灵愕然地看着表姐,露出一副受了伤的神情。这个翁主太烦人了,她要抢走表姐,表姐竟还要支开她!
她很听话地回避了。
画馆中,灼玉本是怀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料只试了几遍,绢帛上就呈现出一位年轻的男子。
与武由足足有七八分相似!
灼玉眼眸睁圆,凝着庄漪时眸光微微发亮,简直如同狸奴看到了猛虎,充斥着欣赏:“早闻庄女郎极善作画,没想到竟如此出神入化!”
她捧着绢帛爱不释手,简直如获至宝,连声道谢,被她这样纯粹的喜悦感染,庄漪也不由得牵起嘴角。在灼玉打算送礼道谢时,她笑着婉拒:“翁主的祝愿对我而言已是最好的谢礼。”
二人有说有笑地出来,钱灵刚好出来,见此脸拉了下来。
烦人!
真希望这位翁主快些择婿,或者舅舅跟外祖母能给她跟旁人赐婚,让她离开长安就清静了!-
拿到画像便成了一半,灼玉记得武由曾说过,他的家人都在长安,他轻易不会离开,因而灼玉仍想先从长安入手。但她手头能用的人不多,太子宫门客眼线众多,再合适不过。
可想到容濯在她嘴角掠过的唇畔,灼玉又犹豫了。
还未想好要如何寻人,容顷捎来靳逐随容凌入京的消息。
武由的事便暂且搁置。
灼玉去见义兄。
“阿兄!”
一晃快三年不见,靳逐比两年前更沉稳硬朗了,目光坚毅,不说话时像位志在四方的将军。
她好奇目光让这位年轻的将军绷得越发僵硬,皱着眉咳了一声,粗声粗气道:“还是那么鬼鬼祟祟。”
灼玉挑眉笑了,和以前一样毫不示弱地反击:“你不也是啊?还是跟从前一样,真能装!”
靳逐自鼻间冷哼。
这份傲然却叫灼玉倍感亲切,幼时她因为记忆混乱而把对容濯和容铎两位兄长的印象叠加在他身上,刚到他和阿姊身边时追在他身后喊阿兄,义兄每次都会像容濯一样转身等她,但会像容铎那样满脸嫌弃,纠正她的称谓:“我不是你亲兄,唤义兄。”
灼玉就只能叫他义兄,可是她才不是什么听话的人,会时不时趁他不注意得寸进尺地挑衅他。
譬如现在。
灼玉眉眼带着让人放松戒备的笑,唤道:“别来无恙啊阿兄,两年不见,阿兄在吴国过得可还好么?”
“还好,长公子因为你的缘故对我不错。”靳逐冷傲的眉眼稍温和,随即严肃一压,“义兄!”
这只小狐狸还是那么狡猾,总要在一堆寒暄里掺杂几句私心!
被发现了,灼玉笑得乖觉。
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迅速敛下不正经,说了阿姊的事。
“你是说,阿姊去和亲了?”靳逐闻言不敢置信,傲然头颅垂下,高大挺拔的身子痛苦紧绷。
和亲。
他们身为汉人怎能不清楚和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背井离乡,只身入大漠,意味着以一个尊贵的公主虚名成为王庭中待宰的肥羊。
更意味着生死难料。
“我不曾护好阿姊,我无能。”靳逐声音染上痛苦喑哑,狠捶身前的大树,捶得落叶簌簌。
灼玉亦不由哽咽。
容濯和旁人不曾和义兄一样共享阿姊的记忆,因而在他们跟前,灼玉尽管会诉说自己的难过和对阿姊的担忧,却还能勉强冷静。一和义兄见面,不免想起曾经三人在一块的日子,物是人非的感觉也越深刻。
阿姊抚养了她、教她跳舞有了一技之长,是她的另一个阿娘。
她如何不难过?
灼玉的心被一只大手揪紧了。
兄妹二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没说话,灼玉看着脚下,发觉义兄面前的地面上啪嗒落了一滴水。
她的脚边亦有一滴。
灼玉擦了擦湿润的眼尾,道:“阿兄,我们不能哭,别忘了阿姊的话,她不喜欢别人哭。”
她幼时刚到吴国,常因不安哭泣,起初阿姊纵容了她,可她哭泣不止,某日她还在哭,阿姊没给她递早饭,而是拿了个空碗接住她的眼泪。
灼玉泪眼朦胧,不解地看着阿姊,阿姊指着碗壁上沾着的泪,逗她:“饿了么?饮了吧。”
年幼的灼玉看着那可怜的几滴泪,扁扁嘴:“太少,不够……”
义兄在旁噗地笑出声:“哈哈哈!阿姊你这招对我有用,对她这个榆木头没用啊!”虽在调侃她,少年眼睛却不离开阿姊。阿姊冷乜了他一眼,瞪得义兄讪讪地移眼,而后她转身指着碗中的一点泪水:“看,即便你愿意用眼泪来止渴,可你都哭成这样了还只有这么些,所以小丫头,眼泪没用。”
小灼玉不信邪,躲在角落里继续哭,捧着碗接泪。
可她很努力地哭了好半天,眼泪都不能覆盖碗底,灼玉从此哭腻了,直到现在哭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灼玉擦泪振作,坚定地盯着前方,阿姊在匈奴受苦,她不能再让义兄有任何闪逝,趁机劝道:“阿兄,你也恨匈奴人对吧?与其留在吴国与众多门客争斗,不如我引荐你来长安,靠近朝廷,才会有更多话语权。只要你想,在皇太子身边做事也可以。”
这一次靳逐没有犹豫。
从前他总想凭借自己的才干闯出一番天地,因而这两三年灼玉曾用无数个理由劝他去赵国、去长安,他都不曾动容,只因容凌御下严厉,重弱肉强食,最能成全他的傲气。
可如此他才明白,他的傲气在现实面前不堪一提。
皇太子那边有灼玉牵线,倒是好办,剩下的便是说服容凌放人。过去一年容凌发觉靳逐是个难得的将才,因而越发器重,自不肯放人。
容顷帮着劝说,容凌冷笑道:“我竟不知,二弟胳膊肘早已外拐?”
容凌的门客嵇轩笑了,从中说和:“已有去意的人留不住,不妨做回顺水人情,以来可以成全二公子。二来灼玉翁主可是太子殿下最疼爱的妹妹,此份人情总比个有了去意的部将有用。再者,何况天子和皇太子都志在抵御匈奴,多一个将才便利于国朝。”
容凌就着嵇轩的话思忖了片刻,听到匈奴有须臾失神:“也罢,我们吴国总得出一个情种。”
靳逐顺利离开容凌麾下。
接下来便是将人引荐到皇太子麾下,尽管上次的不安和窘迫还未消散,可大事面前私事需得靠边,无论容濯对她是何态度,灼玉都不能躲,她硬着头皮去一趟太子宫-
灼玉的拜帖还未递到太子宫,缙云的身影先出现在了太子宫。
明面上,他是赵王派给女儿的精锐,实则早在赵国时,他已被容濯收为己用。说是为其办事,其实也不过是汇报翁主日常,皇太子又不会陷害翁主,与他的职责不相悖。
只是原本皇太子只每隔三日让他汇报翁主近况,但近日已改为每日一次,且要事无巨细。
缙云直觉自己正在触及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皇家秘闻。
“回殿下,翁主今日巳时一刻起,吃了碗莲子粥,午后同吴国二公子顷去见了吴国长公子身边的门客,似乎是翁主的义兄,二人谈及翁主义姊,双双落泪。过后翁主与公子凌要人。”
容濯耐心听完,复又问:“你说,她与靳逐相对流泪?”
缙云点头,很快领略他的意思,将灼玉和靳逐兄妹一道哭泣时的场景、对话,动作都详细说出来。
烛火摇曳,容濯面容被时明时昧的光线映得似千面观音。
不必缙云描述,他也能想象到妹妹在靳逐跟前放下顾虑的那一幕。
容濯才猛然意识到,如今他和靳逐一样,都算是妹妹的义兄,甚至妹妹囿于君臣之别不敢对他展露的一面,却会对靳逐放心展露。
他们还有共同的牵绊。
容濯手扣紧了手里的竹简-
这是一处桃林。
桃枝随风摇曳,交错花枝后,一红一白,一对壁人亲昵相依,温雅的白是一个年轻公子,而耀目的石榴红裙摆是一位女郎,都看不清面容。
女郎狡黠,在那郎君身上四处点火,起初捏一捏鼻梁,摸一摸手,过了片刻,竟仰面并朝他喉结吹了一口气。不堪引逗的年轻公子赧然别过头,喉间发出难耐的轻哼。
她手段了得,撩拨得白衣郎君衣衫不整,不断溢出闷哼。
容濯冷漠地旁观着,只因他断定与女郎交欢的人不是他——因为无论是怪梦里的他,还是现实中的他,都不会露出如此赧然情态。
他只会翻身把在身上作乱的女郎压在身下,让她自食恶果。
不知女郎又做了什么,年轻郎君又一声闷哼,女郎忙捂住他的口:“嘘,别出声,我阿兄在树后偷看呢。”
这一称谓让容濯平静的心情倏然跌宕,女郎模糊面容也变得鲜活,赫然是他捧在掌心的妹妹。
顿时仿佛小心捧在掌心的明珠被人窃取、亵渎。他心口充斥不悦,猛地起身,大步朝那一对眷侣走去。
王妹回过头,因动情而潮红的面颊上露出慌乱的神色。
“遭了!我阿兄真来捉奸了!”
话虽如此,但容濯根本无法靠近他们,女郎便也毫不畏惧,系着铃铛的脚踝抬起,手脚并用地圈住青年,丈量着他的腰身:“继续呀你。”
桃林变成了一方罗帐之中。
容濯的神识盘旋在纱帐上空,旁观着他们的亲昵,纱帘簌簌摇曳,在动荡中掀开了一角,他窥见了妹妹的脸,她被情慾所控,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压抑着喉间急颤的轻吟。
那总对他言笑晏晏的眼眸此刻却荡漾着与她格格不入的情慾。
她在因别人情动。
青年挺括修长的身影遮住了妹妹,从容濯的视角,他只能看到一双玉足,脚踝上戴着一个金制足钏。
容濯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青年手握住妹妹的脚踝,指间轻拨金铃铛,再往上一折。
随后朝他的妹妹俯身。
足钏上嵌了金铃铛,随着风动来回摇曳,时缓时急。
他悉心呵护的花被人肆意采撷,而他的妹妹动情难忍,眼眸妩媚到了极致,目光迷离地凝着上方肆意的青年,连他这个兄长都视而不见。
比愠怒更为陌生的情愫在容濯胸中堆挤冲荡,是不甘。
复杂的情绪让容濯从一缕神识化为一个人,他立在他们的榻边,心中的晦暗如阴云越积越厚,容濯抽出架上的宝剑,剑指覆在妹妹上方的人。
“阿兄!”
妹妹忽然起身,手指捏住他的剑尖,轻往一侧推开。
那双布满情慾的眼里添了别的情绪,是平日她面对兄长的依恋、信赖、和胆怯,她仰面看着他,盛着情慾余韵的面颊潮红,露出乖顺且困惑的神情:“阿兄为何杀他?他是你啊。”
容濯望过去。
与妹妹亲昵的青年眉眼熟悉,是他曾从铜镜中看到的自己。
他的心绪稍稍得到了安抚。
然而下一瞬又生出新的抵触和不满,那一个他虽与他生着一样的面容,或许是梦中的另一个他。
却不尽然是他。
容濯的剑再度指向青年。
妹妹忙把人护在身后,像平日抓住他袖摆撒娇:“他是你,我与他如此,不就是与阿兄如此?”
容濯凌乱的思绪骤然一滞,定定看进妹妹的眼眸。
他是他,他亦是他。
这一句话如一阵野蛮的狂风,吹散了愤怒、不甘。
容濯朝她俯下了身,一字一句问:“那么,你又是谁呢?”
妹妹仰面看着他,干净眸光微微战栗,宛若最纯真的献祭,又似乎在引诱祭坛上的神祇自甘堕落。
她身边那个他忽然化作一缕飞烟,沁入容濯的身上,化成了他的一部分。而她的手圈住他脖颈,脸贴在他的胸口,如那日在酒肆中一样依偎,像兄妹,更像一对恋人。
她一如既往地哄他:“阿兄忘啦,我是灼灼,也是你的妹妹啊。”
容濯看着她,朦胧的视线描摹她的眉眼,她是阿蓁,也是灼灼。而他是他,也是梦中的他。
他彻底达成了自洽。
看了许久,他做了那夜酒肆中不曾做的事,低头吻她。
他翻身而上,将她困在怀中。
随后笃定地拥住。
罗帐上的暗绣时明时暗。
摆脱了所有束缚和困惑,容濯纵情肆意,堪称酣畅淋漓,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温软声音。
“阿兄?”
上方凑来一张好奇中噙着隐约不安的面容,怔怔看着他。
这一幕他再熟悉不过了。
每日清晨,都会看到如此一幕,千篇一律但百看不厌。
“嗯。”
容濯慵懒地应了一声,眼梢噙着得偿所愿后的餍足,慵懒半睁着眼眸,抬手抚她柔顺的青丝。
“醒这么早,看来不累。”
情动未散,说罢他翻身而上,低喃道:“要再来么?”
“?!”
灼玉被这几个字轰然击中。
她还未反应过来,容濯低笑了一声,朝她低下了头。
第26章
他这又是干什么?
“容濯!”
灼玉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直呼他名讳并大力推他。
但容濯攥住了她一边腕子,将其往上一抬,高举过灼玉的头顶,力度强硬,不容她挣脱分毫。
灼玉的手被他高抬起来,心口袒露在他跟前,即便她和他衣衫皆是完好,她也觉得像是全然暴露他在眼前。
容濯用一个对待猎物的屈辱姿势禁锢了她,但却没有别的越礼举止,只是垂眼打量着她。
目光充满朦胧的爱怜,甚至指尖轻触她面颊时力度也格外温柔,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眉骨,鼻梁,再顺着鼻梁往下,描摹她的唇形。
轻柔得如同对待珍宝。
只不知为何,灼玉觉察出他的手烫得吓人,烫得她一怔。
在她因此而怔愣的时候,容濯停下了触抚,仿佛已经由描摹她五官的举动确认她是谁,他一手仍控着她腕子按在她头顶,另一只手则捧住她的脸颊,慢慢地低下头,直到二人额头相抵他才满意地一笑,极轻极轻地唤她。
“灼灼……”
灼灼,又是这个称谓。
灼玉想捂住容濯的嘴,可他唤她时,素来沉静的目光里情绪复杂,似藏着莫大的遗憾和痛楚。
灼玉又一顿,为他的情绪困惑,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
身体覆着身体,阿兄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触,交换着来自彼此身体里的呼吸和心跳。这样交叠的姿态比上次在酒肆要逾越许多。
可因为容濯眼中长梦初醒的恍然,无比复杂的目光让她无端涩然。
灼玉没被他扣住的那一只手原本已抓到一旁的茶盏,打算砸他一下以脱身,可这般对视着对视着,她到底不忍伤他,手慢慢落下来。
她试探着开了口,近乎安抚地唤他:“阿兄……你看清楚,是我,我是阿蓁,是你妹妹啊。”
这一句话仿佛带着某种警示,容濯怔了怔,眼中残存的恍惚和茫然顷刻散去,他蹙眉松开她的手。
“阿蓁。”
容濯坐起身,屈起一侧腿坐着,眸子无奈地闭上,眉间尽是苦恼。
灼玉也迅速起身,兄妹相对无言,她垂着头,尴尬地立在一旁,懊恼地想着早知道就不来了。
原本因为在酒肆里“灼灼”这一个让她左右摇摆的称呼,她就已没法面对容濯,可为了义兄的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来一趟太子宫。
内侍说太子吩咐过,只要灼玉翁主前来,皆不必通传。她便如入无人之地,来太子读书的甲楼寻他。
来时阿兄倚在矮榻上小憩,可他睡得并不安稳,面色微红,气息亦急促,仿佛畅快又极度痛苦。
灼玉以为他是病了,上前一探,刚一凑近他就睁眼。
事情就演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灼玉飞快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错开眼,她掐住手心,顾左右而言他:“阿兄是生病了?我瞧着你的额头出了汗,耳朵也有一点点红。”
不止是耳朵,眼梢似乎也挂着一抹飞红,衬得素来温润沉静的阿兄也有了几分昳丽的邪气。
他还在失神静坐,没有回答她,灼玉便代替他找了借口,给他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快入夏了,天是有些闷热,阿兄要来一杯茶么?”
“无碍。”
容濯终于开了口,一开口嗓音竟是异常喑哑。
他接过茶水饮了一口,身上的躁动总算平复,斯文的外表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眼底晦暗的情愫。
他问灼玉:“怎么来了?”
尽管他已恢复往日的平静自然,可喑哑的嗓音却让灼玉想起阿兄半醒时的几句温存低语。
——醒这么早,看来不累。
——要再来么?
纵使灼玉未涉足男女风月情,这几句也不算陌生,这些似乎都是话本里云收雨霁后男女间的温存话。
她突地顿悟。
难道阿兄方才是在做绮梦?
那他绮梦中的人……
灼玉不敢想。
脑中被一波又一波的震惊冲荡着,灼玉很想跑掉,可是对义兄的承诺让她无法挪动步子,只好说服自己——容濯他一定是又认错了人,即便是做绮梦,他梦到的人也定不是她。
她端起茶盏,咕噜咕噜地饮下一通,茶水入喉,灼玉竭力平静,道:“没什么,我就是……
“就是闲着没事干来逛逛!殿下若是忙,我就先回!”
她实在待不下去了!
义兄的事也不急于这半日,大不了回去后她再给容濯写信请求。
她越这样,容濯眼底的暗色越沉,握着杯子的手收紧。
“妹妹。”
他常唤她妹妹,可从前听着亲切无比的称呼,现在却很危险。
果然,容濯笑了声,哑声问道:“你我兄妹间竟还有说不得的话?让妹妹特地赶过来太子宫,临了却落荒而逃,打算过后写信说明。”
他无情地拆穿她,还故意忽略了方才兄妹之间发生的暧昧,灼玉一时也不确定他梦到的会不会是她——如果真是她,那他还唤她妹妹,还能当做无事发生,这也太衣冠禽兽了吧?
灼玉强压着不自在,坐在离他尽量远的地方,恭敬道:“我把我义兄从吴国长公子身边撬过来了,他是个将才,又痛恨匈奴,阿兄……你不是正好想栽培良将么,不如殿下就——”
“你今日来,是为他求官?”
他讥诮的语气很像从前,削弱了几分灼玉的多心。
她忙道:“不不不,不是,不是求官,是引荐人才!顺便来看一看阿兄,我好久没见过了,见了义兄之后,越发发觉阿兄在我心中地位不凡,在妹妹心里,殿下永远是亲兄长!”
灼玉胡乱哄他,也暗暗地掰正他或许存在的杂念。
容濯的手再度握紧了茶杯。
他仍维持着屈起一条腿的姿态,借着这般姿态的遮掩,妹妹不会看到他衣摆下方突兀的褶皱。
“知道了,孤会安排。”
他声音清越如初,仿佛不会掺杂任何情愫,和片刻前的喑哑截然不同,听来莫名让人信赖。
灼玉道:“多谢阿兄。”
想溜走的心思依旧迫切,但因着容濯方才态度,她不敢溜走,生怕他觉得她心里靳逐还重要。
她只好千方百计地寻找一些零碎的话题,扯到了武由的身上。
容濯道:“阿蓁,你去寻祝安,他在替我联络民间的线人,在东西二市皆有眼线,或能帮到你。”
本是随口提一嘴,没想到竟得了意外之喜,灼玉由衷道:“阿兄,你真好!是我所有阿兄里最好的。”
容濯没有回话。
说来也古怪,他从醒来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屈膝闲坐的姿态,看似闲适,却隐隐透着紧绷。
且跟她说话时,他也一直蹙着眉盯着下方看,仿佛有洪水猛兽。
灼玉关切道:“阿兄,你是不舒服么?要不要传太医……”
容濯倏然转头盯着她。
淡然的目光又有晦暗的征兆,与此同时还蕴着痛苦。
灼玉才放松下来,被他这样盯着又紧绷了,她扶着椅子起身:“我……我去唤太医,殿下先歇息!”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下楼时披帛还被书架缠住了。
容濯定定看着她的背影。
有些事她可以逃避,刻意不去探究,但他已不可以-
从太子宫回来之后,灼玉彻底不敢再去见阿兄。
但她依旧不愿将阿兄接连两次的亲近划入男女之事的范畴中。
无论醉酒那次将她拥入怀中亲吻的温柔,还是这一次把她压在下方的强硬,阿兄的举止虽暧昧,看她的视线却不狎昵,更不轻浮。
男女之情在她看来多少混杂着赤裸裸的欲念。可容濯在与她亲昵时表露的情绪更为深沉。
他目光中的遗憾与挣扎也总是让她的心不自觉跟着他揪紧了。
灼玉搞不懂那是种什么情感,更不懂他为何会突然对她有这样的情感,甚至搞不懂是不是错觉?
或许她真不是他口中的灼灼。
越想越乱。
阿姊说的没错,任何感情与男女之情有牵扯都会变复杂。
灼玉不希望她与阿兄如此。
她开始回避他。
容濯起初也默契地不见她,维持着表面太平。可几日后,他忽然一改若即若离的态度,每隔三日都会派太子宫的侍者给她送东西,有时是一份东宫厨娘做的新式点心,有时是一件新奇的小玩意,有时只是几块料子。
容濯素来清楚她贪财,从前他也会偶尔给她送些东西逗她,但现在他越宠她,灼玉越不自在。
他这样像是在弥补对她的冒犯,又像一意孤行插入她的日常点滴。
她置之不理,继续在祝安的帮助下寻找武由下落。
为了让自己忙起来,免得突然被容濯传去太子宫叙旧,灼玉没有把事情全权交给祝安,而亲自前往。
在东西两市徘徊一个多月,她终于寻到胡商武由。
西市的香料铺子里,武由一看到灼玉便行礼,显然早已知晓她身份:“翁主怎会在长安?你那位假夫婿呢?”
灼玉才想起这码事。
那夜从贼窝里逃出来后,容顷被吴国的人接走,她被阿兄带离,武由也很快一个人离开了。
她连忙拜托武由千万别与外人说道,尤其是自称她家人的人:“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不要回应!”
武由想起那夜她与她阿兄相拥,又被被她阿兄接走的一幕:“女郎的兄长当真是护妹心切。”
灼玉被口中的茶水呛到了。
她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谈及正事:“我此番花大力气寻你,是想打听关于匈奴汉氏阏氏的事。”
武由毫不意外,仿佛早已知道她与阿姊的关系。
他陷入回想:“一年半以前,我随家父前往西域经商,偶然被左贤王的部下掳去了左贤王庭,因家父是汉人,而家母是匈奴人,我有两方的血统,这在左贤王看来比汉人还低贱,他把我充为奴隶,百般凌虐,彼时大单于在左贤王庭南巡,汉氏阏氏一道随行,她是我见过最勇敢冷静的女子,哪怕身在匈奴王庭那样的虎狼之地也依旧自强,她救了我,帮我逃离匈奴人的地界。”
说到此处,武由毫不掩饰对和亲公主的钦佩,这种钦佩和感激转嫁到了灼玉的身上,他说:“汉氏阏氏听闻我在长安经商,嘱咐我,若有机会回到长安,待她看望阿弟阿妹。”
灼玉迫切地追问:“阿姊她有没有捎给我们什么话?”
武由摇头:“阏氏大约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不愿二位得知她的下落,只让我确认二位是否无恙,且还拜托我,若是二位穷困潦倒,望我看在她的救命之恩上,帮着接济接济二位。”
从西域逃回后,他借助阏氏告知的地址寻到了吴地,发觉阏氏的弟弟成了长公子的门客,而恩人之妹成了赵王之女。确认靳逐一切安好,武由离了吴国,正听闻翁主在从长安返回赵国的途中,他想暗中看一看*翁主可好,追上了赵国的人马,不料却被贼人掳走,中途偶遇翁主还不知情。
“直到那夜逃脱贼匪,小人才知道您恰是小人要寻之人,见您一切无恙,便也返回了长安。
“当初小人在王庭数月,也从阏氏处得知些许关于匈奴各方势力的消息,听说晋阳长公主曾是阏氏的旧主,便想过让晋阳长公主引荐小人为朝廷效力。可长公主打发了小人,小人才知那位权贵心中只有享乐,并非仁主,后来还被她的夫婿派人追查,担心连累家人,索性不敢再想为朝廷效力的事,还搬了家,近日翁主派人搜寻小人下落时,小人还当是长公主要抓小人呢。”
灼玉还沉浸在关于阿姊的只言片语里,武由的话就像一碗热茶,既熨帖了她的心情,也烫得旧伤钝痛。
但她谨记阿姊的话,无论何时都要冷静,压下满腔的难过,问武由:“那么你可愿替我做事?”
武由仍有些犹豫。
灼玉许诺道:“宁远侯打探你下落,是因如今天子重视能助朝廷抵御匈奴的人,他想将你招入麾下,接引荐人才邀功。因而你即便为他做事也不会受薄待,不过他也好,长公主也罢,都是视你为肥羊的权贵,而我不一样,我是真心恨匈奴人,我昔日阿兄是皇太子,能给你的也更多、更纯粹。也能尽最大效力保全你与家人。”
武由果断同意了。
从此武由从一名商人成为了灼玉麾下门客,用手中各处胡商的人脉,暗中替她收集西域的消息。而这些消息最终的去处,则是太子宫容濯处,因而也算半个太子宫的门客。
灼玉忙着打探西域消息、跟武由学匈奴语的时候,容濯也在忙。
他很清楚要怎样她才会回应他,每日会派人与她说他都在忙什么以及朝廷动向,都是她在意的。
譬如前些时日,靳逐与赵阶去太行山剿匪,逮到几个曾与薛党余孽有勾结的贼匪。再譬如,一月后匈奴将派使臣来与朝廷商议岁贡,武由收集的消息给了他们更多对匈奴局势的了解,于日后的谈判大有助益。
他还为她向天子请了赏。
灼玉不想独占功劳,要容濯连带庄漪画丹青的那份也请了,于是她与庄漪同时得了帝后的赏赐。
因为之前画像的交集,二人也从点头之交成了友人。
“什么狗屁友人!”
长公主府里,钱灵把花摘了又狠狠碾在地上。阿漪今日外出,声称是要去见一个故友,让她乖乖等在府里,结果转头她就听说阿漪跟灼玉翁主在东市茶肆碰面,二人还有说有笑的。
阿漪有了别的友人,她便只能来阿母这寻求慰藉,试图用母女关系弥补姐妹之情的不如意。
晋阳长公主少见女儿对自己露出真实情绪,也难得地生出为人母的呵护欲,附耳告诉她一小道消息。
钱灵听了大为震撼:“他们两个……这怎么可能!”
长公主笑了:“有什么不可能的,就算没有,阿母也要为了让你高兴做一回文章。若是让你外祖母知道了,阿灵你猜她老人家会如何?”
钱灵想了想:“外祖母想让田家荣宠不减,定想让田家女嫁入太子宫,此前外祖母就一度认为表兄待灼玉翁主太好,容易越界,若得知这个消息,说不定会设法给翁主指婚,既成全了一对有情人,又替田家扫清障碍!”
但钱灵只是感慨:“但那是他们的事,我再不满灼玉翁主抢走阿漪也不会去干涉她的婚事。”
长公主摇头笑了笑,拍拍女儿的脸蛋:“阿灵还是太耿直。”
但耿直的人可走不远。
这良缘还是得促成促成,数日后的赏春宴倒是个机会-
转眼四月初。
皇太子奉帝后之名,为彰皇室恩德在渭水南畔举办春日宴。
列席者要么是出身尊贵的王侯公卿及其子女,要么是在朝中崭露头角的新秀。说是半壁长安也毫不夸张。
灼玉躲了容濯一月,有他在的地方她势必不去,即便去了也找借口不靠近,这次却躲不开。
义兄昨日刚剿匪归来,因他剿匪有功,也在宾客之列,此次宴会是义兄在长安权贵面前露脸的契机,也是容濯为他铺的路,灼玉自要前去。
她一入桃林就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欣然招手:“阿兄!”
一时好几位年轻郎君望了过来。
容濯,靳逐,赵阶,甚至还有与这句称谓最不相干的容顷。
容濯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顿了顿,没有立时回头。容顷比他更先地回头,却被赵阶调侃:“翁主的阿兄虽多,可都与公子顷无关啊!公子顷回头这么快做什么用呢?”
容顷被调侃得害臊,匆匆转过头:“只是多日不见翁主了。”
他旁边的容濯放下酒觞,抬眸望着树影后梳着垂云髻,步履蹁跹,眼眸含笑的女郎。
灼玉也看到了容濯,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随后猛地一转眸,硬生生把即将交汇的视线拉回来。
她不敢看向那边,带着武由径直走到那年轻武将面前:“听闻靳阿兄剿匪有功!恭喜了!”
其余人纷纷侧目,看向不大自在的靳逐:“靳郎将与翁主认识?”
灼玉笑道:“我在吴地时,是靳阿兄跟他阿姊收养了我。”
众人这才知道还有这一层关系。他们只听说太子麾下有一年轻的小将,此次助赵家郎君剿匪亦立了功。
原来不仅有真才实干,还是翁主的恩人,纷纷侧目相看。靳逐不习惯被人奉承,颇有些不自然。
灼玉同外人表明他们是旧识只是暗示这些看人下筷的权贵子弟,让他们有所忌惮。但也知道过度维护反而会适得其反,她拿捏着分寸,说笑道:“靳阿兄不善言辞,诸位莫吓坏他。”
她为人随和,又有翁主身份,权贵子弟自愿给她灼玉面子。
灼玉的到来缓解了靳逐的不适,让他既不至于因为无礼而受排挤,也不会过度被旁人搅扰。
靳逐看着义妹,从她身上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抚养他们的阿姊,以及将他引荐给朝中要员的皇太子。
这厢灼玉支走了那些碍事的权贵子弟,和靳逐引荐武由。
匈奴使臣来访在即,朝廷需要熟悉匈奴的人,因而武由以她门客的身份为朝廷做事,此次随她来赴宴。
三人谈得忘乎所以,赵阶看着前方的兄妹二人,又看了眼垂眸饮酒的容濯。他还记得三年前灼玉刚寻回来,越过亲兄长奔向义兄那一幕。
赵阶幸灾乐祸:“哎,义兄跟义兄,也还是有区别的。”
容濯重重放下手中酒觞,眉眼温润如玉,沉静如水。
“是么。”
短短的两个字却冷得瘆人,赵阶扭头,见容濯对他微微一笑,体贴地问了一句:“看来你很喜欢剿匪?”
赵阶一个纨绔,此番剿匪吃够了上进的苦,要不是有靳逐,他恐怕要死在太行山,忙找补道:“阿兄跟阿兄之间的确有区别!殿下高华无双,哪个妹妹不把你视为兄中之最!即便如今翁主眼中您也是比亲阿兄更亲的阿兄,哪怕嫁了人也不会与殿下疏远!”
容濯突地仰起脸灌了一口酒,冷声道:“别说了。”
无论那一句都不中听。
他重重地撂下酒觞,起身朝那对义兄妹的方向走去。
灼玉正听武由和靳逐说话,余光看到脚边打落了一道颀长的影子。有些人即便影子的气度也与别的影子不同。她放松斜倚的身子僵了瞬间。
好一阵了,她还是无法跟阿兄待在一块,即便有旁人在。
灼玉假意看不到他在身后,正好前方来了几位相熟的女郎,她便容濯的反方向起身,打算借着与那几位女郎避开他,刚提着裙摆施施然地起身,手臂就忽地被人扣住了。
“妹妹要去哪里。”
身后传来容濯温柔但疏离的一声呼唤,听得灼玉耳根子都麻了。
虽然只是寻常的举动,可因为之前两次荒唐的亲近,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说话莫名心虚。
她不敢回头,也被他这时隔多日之后的一抓抓得心里更乱了。
容濯一向恪守兄妹之礼,他们之前还不合分寸地亲近过两次,他不会不知道这样突然拉住她意味着什么。
可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不给皇太子面子,灼玉只能竭力自然地问候:“殿下有何吩咐……”
“无事。”容濯一派云淡风轻,半垂的眼眸情绪沉静,温声地嘱咐道:“此处人多,妹妹当心摔着了。”
他知礼地松开她胳膊,那只手也优雅负回身后,没再与她说什么,转身从容地与其余人寒暄。
仿佛他方才只是怕妹妹摔倒顺手扶了一把,并没有其余深意。
灼玉顿了会,拔步离开他身侧,每走一步都要安抚自己:误会,是误会。别多心,更别多想。
默念了十几遍,她的步子又停了下来,回身看一眼正从容与他人说笑的容濯,不仅揣测:他瞧着那么坦然,难不成真是她多想了?
似乎察觉到她打量的视线,容濯略微回头,朝她浅笑颔首。
灼玉忙鬼鬼祟祟收回视线。
宾客尽到,除去年轻的儿郎,还有几位朝中大臣和晋阳长公主,声称想来沾沾年轻人的朝气。
宴上一派随意热闹。
赵意饮多了酒,他日前曾随赵阶和靳逐一道抓贼匪,拉着武由问起他曾沦落贼窝的事:“我碰着个女贼!那女贼称灼玉翁主深陷贼窝时,公子顷也正好与翁主一道被掳去。女贼为了活命,私下与我说了,说当时翁主跟公子顷,是……是以夫妻相称,同吃同住,且浓情蜜意,武郎君……你当时正好与翁主萍水相逢,这是真事么?”
他嗓音响亮又醉了酒,声量大得足够让周遭人都听到。
众人纷纷看向灼玉和容顷。
更糟糕的是,灼玉方才图清静,挑了容顷旁边的席位坐,赵意说这话时,她正跟容顷说笑。
对着一双双或探究、或了然、或兴奋的眼睛,灼玉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何为瓜田李下、坐如针毡。
她恨不得把赵意给宰了!
众多视线将她和容顷围了起来,其中最震惊的当属离晋阳长公主,她看着这二人,半晌才道:“你、你们难怪你们总是形影不离……”
随后意识到言辞不当,晋阳长公主捂住嘴:“失言,失言。”
灼玉没心思去理会她这几句话背后的含义。下意识地,她扭头去看前方的容濯,眼中无比心虚。
容濯也在看她。
他毫不避讳周遭众多宾客,当即冷下了脸,总含着浅笑的眸子前所未有的晦暗,似暴雨前的云层。
灼玉手里酒觞猛地一晃。
她不敢看阿兄,急忙朝容顷使眼色,让他站出来解释。
容濯的面色更冷了。
第27章
容顷起身正要解释,离赵意及皇太子更近的武由先开了口。
“赵郎君误会了,翁主与公子顷乃是假扮的夫妇,并无任何越礼之处。当时在下先被掳到贼窝,探听得知山贼头子因曾被权贵夺妻,最厌恶棒打鸳鸯的行径,又看翁主和公子顷皆容貌出众,担心他们被那女贼和其余土匪冒犯,提议让他们扮夫妻。”
众人原本对公子顷和灼玉翁主假扮夫妻的事存疑,更倾向于二人是早已互生情愫,趁着在贼窝私定终身个,但武由如此一说,他们又动摇了。
实是容顷在众人眼里素有守礼君子之名,让人无法怀疑。
容顷亦适时地站出来严词解释:“不过是权宜之策,我与翁主之间清清白白,且当初是女贼对顷生了冒犯之意,翁主亦是为了替我遮掩,贼人狡猾,赵郎君莫听信她的一面之言。”
赵意恍悟:“原是如此,是我见二位投缘因而误解了。”
他再三同容顷与灼玉道歉,但众人的疑虑并未全消,看向灼玉和容顷的目光里仍带着好奇和探究。
容顷好脾气,赵意既然再三道歉,他不会紧抓不放。
但容濯可不会放过赵意。
他示意侍从给赵意倒酒,眸中含笑,语气却微冷:“贼匪搬弄是非,赵郎君为朝廷做事,竟轻易信以为真,且未经求证便当众搬出戏说,既欠缺考量,亦十分失礼。今日孤若不罚你,恐不能给吴、赵两国交待,更无法让赵二郎在朝中受人信服。”
说罢给侍从使眼色。
侍从给赵意倒了一杯酒,并往酒里倒了些细碎粉末。
赵意的旷放姿态都被皇太子微冷的话语凝冻,他的脸色白了白,讷讷道:“殿、殿下这是做什么……”
众宾的面色也因此微变。
容濯神情淡淡,散漫地把玩酒杯,示意侍从试毒:“非毒,不过加了些香辛料,不必惊慌。”
晋阳长公主跟着打趣:“快饮下吧赵二郎!谁让你胡乱说笑,殿下如此惩戒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容濯含笑看了长公主一眼。
“还是姑母明理。”
冷淡的腔调叫晋阳长公主眉心一颤,干笑了两声不再掺和。
她是风月场中的人,早在上次翁主宴上舞剑时就察觉出容濯心思不清白,但灼玉翁主傲气,还与她隔着靳媱的旧怨,她不能成为太子妃。
因而赵意打探到女贼的消息并跟她说起时,长公主迅速下决定,此次势必让灼玉翁主和容顷绑在一处。
届时流言四起,她可提议太后为二人赐婚,吴国虽富庶,但容顷上头有个能力出众的兄长,他注定只是个富贵王侯,灼玉嫁给容顷也算良缘,且相比成为太子妃对她威胁小。
即便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阿灵,哪怕太傅之女庄漪,亦或太后倾向的田家女成为太子妃,都更合乎她利益。
今日情形下灼玉和容顷越解释只会让人坚信他们有私情,越抹越黑,谁知又冒出个武由!
但总还有机会。
长公主再三附和太子,并暗示赵意先认怂,赵意只得饮下那一杯古怪的酒,加了香辛料的烈酒辣得他嗓子仿若快要着火,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席间又一片笑语,但笑归笑,众人都看清太子对赵意的警告,并不敢再拿灼玉和容顷说笑。
风波被迅速平息了。
灼玉不想多待,派缙云知会容濯一声就先离了席。
倒不是怕旁人编排她和容顷,且不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身上多一桩逸闻于她而言也无关紧要。
她是怕容濯。
她跟阿兄约定好无话不说的,跟容顷假扮夫妻的事并非小事,可她却硬生生瞒了整整一年!更要命的是,还联合了容顷和武由一起瞒。
这可是触了容濯的逆鳞。
开溜前她四处搜寻武由身影,但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祝安比她更先一步走向武由,即便离得远,灼玉也能猜到祝安说的是什么,定是皇太子召武由私下回话,问的事也不难猜,必然是她在贼窝里与容顷相处时的细节。
灼玉的天要塌下来了。
武由也料到会是如此,朝她投来征询求助的一个眼神。
灼玉大步朝武由跑去,想求他千万别说真话,或者对一对口径。
可一抬头,发觉容濯含笑看着她,眼里尽是温柔纵容,可灼玉却后脊发凉,彻底打消了暗示武由的念头,她太清楚容濯的手段了,他极度缜密,定会先问武由一遍,过后再问她一遍,若是双方有一句对不上,她伙同外人欺瞒兄长的罪行就再加一等。
灼玉只好硬着头皮拦下祝安和武由,郑重嘱咐武由:“若殿下问什么,你如实答就是了,我与殿下彼此信任,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说完她垂着脑袋离开了-
容濯在太子宫马车上见了武由,开门见山:“她与容顷假扮夫妻前后的事逐一道来,不得隐瞒。”
武由犹豫道:“殿下,翁主并非有意隐瞒您,只是不想您误会。”
容濯笑容和煦,温声道:“你多虑了,我不会怪她,更不会因为她与容顷走得近而迁怒。只是近日在替吾妹择婿,见她与公子顷素来走得近,多少疑心妹妹对其有意。”
原是为了替妹择婿。
武由如实说了。
半个时辰以后,皇太子含笑放人,武由松了口气,派小厮回去给翁主传话:“翁主放心,太子只是为了替你择婿而过问,并未愠怒,且听过前后诸事还怜惜您不易,并赞吾妹聪颖。”
灼玉眼前却一黑。
怜她不易是真,对于容濯的呵护之情,她向来无须质疑,可那句“吾妹聪颖”却不见得是赞她在贼窝与贼人斗智斗勇,更像在说她骗他的事。
完了,她要完了。
怀着灰暗心情,灼玉当夜命厨子做了慢慢一大桌菜。
吃完这一顿,她打算按下此前关于容濯的种种不安,翌日去太子宫解释,免得他迁怒于义兄和容顷。
可她没想到的是,入夜之后,容濯他亲自来了赵邸。
可灼玉还没编好说辞,她心硬如铁,衣裳都未褪就匆忙上了榻,一头埋进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就说本翁主今日赴宴被赵意气病了,兼之担忧殿下误会我的真心,心力憔悴,身心俱疲,已早早睡了,若非陛下跟太后传召我入宫,其余人一概不见!”
祝双为难地去了,不一会,屏后又传来轻浅的步声。
祝双声音里带着畏惧,甚至微微有着颤音:“翁主,太子殿下……”她没有说下去,想是在左右为难。
灼玉大抵猜到容濯说了什么,甚至能想象到他是神情。
他定是半垂着眸子,淡淡撂下了一句:“是么,我就在此等着她,等她明日休憩好了再见。”
装!他可真装啊!
灼玉灼玉心中烦躁得像是后背痒却够不着,愤而卷着被子坐起来:“真是没完没了了他!”
想到他那模样就来气,灼玉骂骂咧咧道:“成了皇太子了不起啊,他定还要用太子之威来压我,我现在就褪衣睡觉,就让他在外头等着吧!”
“可,翁主……”
大抵是被她藐视皇太子的话吓了,祝双声音里甚至带了颤意。
她越惧怕,灼玉越是烦躁,想着容濯说不定还要为难她的侍婢,她大力甩开了身上的锦被,三两下解了外裙,唰一下扔到了屏风外。
没有听到落地声,但听到祝双往前一步接住的动静。
灼玉又踢开了榻边的一双丝履,赤着足,穿了一身雪白单薄的里衣绕过屏风:“怕什么?!逼急了我待会穿着寝衣去未央宫找皇后娘娘,说皇太子不顾礼节,硬闯旧日王妹的寝殿——”
甫一绕过漆屏,灼玉盛着愠怒的眼眸陡然恐惧睁大。
“啊,什么鬼?!!”
栖鸾殿上空迸出一声惊惧且暴躁的惊呼,惊得临近暗卫纷纷出动。
“翁主?!”
祝双匆忙跑出殿外,安抚众暗卫:“翁主无事,不必惊慌!”
但几个暗卫还是不大放心,他们是公子濯——也是现在的皇太子亲自派来保护翁主的人,方才只见到祝双领着殿下进去,却听到翁主惊呼,里头的可是皇子,万一出事如何。
出于谨慎,殿下和翁主不发话,即便是祝双安抚他们也不放心。
为首的暗卫朝殿内拱手:“敢问翁主可还安好?”
殿内传来一声急促的抽气声,而后是翁主微颤的嗓音:“无事,就是被一只死耗子吓到了!”
后几个字几乎咬牙切齿。
暗卫们神色很微妙-
大殿中,灼玉僵硬地立着,她正赤着足,白玉地砖的凉意从脚底窜升,顺着脊骨渗入心里。
看着眼前人,她挤出一个比哭还悲伤的笑:“阿、阿兄……”
容濯眼波平静的看着她。
每次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灼玉的心跳都会加速。
她悄悄地揪紧了衣摆。
容濯目光落在她紧张的手上,定了一会,忽地笑了声。
灼玉心头一颤,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阿兄只静静看她却不说话,更怕阿兄看着看着又突然笑一声。
他笑得越温柔,她心里越发愁。
方才自己藐视兄妹之情的一通骂让她没有底气质问容濯为何夜半藐视礼节出现在她寝殿。
舌头甚至都打了结:“殿、殿下夜半莅临,所……所为何事?”
容濯轻扯嘴角,讥诮地一笑,这回的笑好歹带了情绪,但讥诮也不是什么令人安心的情绪。
灼玉低着头更不敢看他,赤裸在外的脚趾紧张蜷起,如爬山虎的根须死死地扣着地面。
容濯忽地上前一步,她目光一震,大步往后退了一步。
“怕我?”
容濯挑眉,幽幽地问她。
从这反问中听到一丝威胁和淡讽,灼玉便不敢再退。
她老实地点头:“有点……”
怕他会宰了她。
她缩着脖子乖觉立着,活脱脱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鹌鹑。
容濯看着她噤若寒蝉的模样,原本冷冷绷着的面上迸出一声笑,气笑的:“究竟是谁该怕谁啊,
“容蓁?”
阿兄鲜少会唤她全名,灼玉听得心又一惊,登时站得更老实规矩了,脚趾蜷起,紧紧扣着地上的玉砖。
容濯没说什么,抬手朝她扔过来一物,灼玉才反应过来是她胡乱扒下的深衣外袍,她忙接住,绯色绣着的外衫到了手中,自己适才那番要跟皇后告状的话也回到她耳畔。
既大逆不道又不堪入目。
羞耻如一把火在灼烧灼玉的耳朵,灼热从她的耳尖蔓延到了双颊,再蔓延到每一根光裸的脚趾。
灼玉抱着衣裳,狼狈地冲兄长欠身:“臣女有罪!”
到底是怕了君臣之别。
若是从前她定会恼羞成怒地拢起衣袖,跟他打上一架。
容濯近乎无可奈何地轻叹,气消了一半,径自走到漆案前端正跽坐,头也不抬道:“都这么大了,还要像幼时那般,等着阿兄帮你穿衣裳么?”
他亦想为她穿衣,但若是他来的话,恐怕就不是穿好。
容濯蓦地攥紧了茶杯。
但他很快恢复坦然,并非清醒了,而是自那一个荒唐的梦之后,他不得不习惯与此起彼伏的杂念共生共存,因而连自责都省了。
“不……不、不不敢,我长大了,会自己穿衣了。”见他突然不说话,灼玉抱着外袍仓惶逃到屏风后,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又特地理了理鬓发。
随后它才迈着谨慎的步伐出去,乖巧地立在他的身侧,跟个随时等待下令的侍婢似,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也足够亲近:“阿兄。”
“嗯。”容濯自鼻尖淡淡应了声,垂着眸兀自给自己倒茶。
灼玉忙谄媚地凑上前。
“我来吧?”
容濯慢悠悠道:“从前在王邸亦只有为兄给妹妹倒茶的份,如今已成外人,岂敢再让翁主服侍?”他眸子不抬,温润的声音娓娓道着幽怨的话,正因为语气温柔平和,才倍加瘆人。
灼玉双手悄然攥拳,简直想哐哐想给他来上两下。
容濯十分默契,似乎能读到她的心里话,温煦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灼玉的手倏然松开,腰身深深地躬下,被磨得没了脾气:“阿兄……我错了,我方才都是气话,我怎么舍得不见你,也怎么舍得告你恶状。但话即便是气话,却也气人,你要是不高兴,就拿戒尺来揍我一顿吧!”
容濯轻笑:“是气话么?”
灼玉头压得更低:“我真没想骗你,是见阿兄护我护得太紧,你又是个重礼的人,我担心你数落我。今日也没觉得兄长事出有因进我闺房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我是怕你怪我骗你,所以才躲着不敢见你……”
容濯什么也不说,径自走到起身绕过漆屏往她床榻的方向走。
似乎想找什么。
灼玉倏然起身,迈大步跟上他:“容濯!你不会认为我殿中藏着男人才不敢见你的吧?你还好意思气我!你看看,你的心都脏成什么样了你——”
她的话卡在嘴边。
容濯并未理会她的一惊一乍,温柔拾起被她踢飞的丝履和罗袜,走到榻边,温和的声音不容置疑。
“坐好。”
灼玉这才幡然醒悟:“你原是要给我穿鞋袜?我……”
呜,她又在恶意揣度他了!
怪她,今夜被阿兄一改守礼作风的来访吓得接连胡乱出招,眼下灼玉已彻底没了理,更没有底气像前几日一样怀疑他对她的心思。
她现在只怕阿兄不高兴。
灼玉乖乖地坐下。
容濯默然在她跟前蹲下了身,她也默契地递出脚。
等他握住她的脚踝要给她穿丝履的时候,她才想起她已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即便她不迂腐,不觉得女子的玉足只能给最亲近的人看,外人看了一眼就是失了礼数和贞洁。
但是哪有已十八岁的妹妹让兄长捧足穿鞋袜的?
她怯怯地往回收,并轻声推拒:“我自己可以——啊呀……”
脚往回收的时候,容濯修剪平整的指甲划过她足底。
灼玉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脚底和耳根,敏感到禁不起任何刺激,平日她自己洗沐时偶尔碰到都会一颤。
更何况是别人碰?
还是让她倍加紧张的人。
霎时如被虫蚁蛰咬,灼玉身子猛一颤,到嘴边的推拒化为妩媚颤吟,娇娇颤颤,婉转动人。
她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猛地抬手捂住嘴,把话都咽了回去。
容濯方捉住她赤裸的脚要套上罗袜,被她这一声乱了平静,眸色微沉,手下意识不松反收紧。
那些怪梦中,与另一个他欢好的女郎亦是如此敏感。
“怕痒?”
他的指腹不自觉轻揉摩挲,微凉的手和她踩在地上发凉的足底相触,才停顿了短短瞬间,两人肌肤上残存的凉意散去,皆染上暖意。
也不知是谁的体温传给了谁。
灼玉怔了下,要抽回脚,但容濯似乎未反应过来。
他本想松了开,但停顿一霎又笃定地继续手上给她套上罗袜,细致温柔,不紧不慢,无半分狎昵。
但对于他们兄妹还是越了分寸,灼玉想推开他,可凭着她与阿兄的默契,她几乎能想到她推开之后他定会反问她:“容蓁,究竟是谁心里脏?”
一直以来她和容濯的兄妹情都既默契又相互较劲,不愿再给他递话柄,她只能佯装自在地忍着。
掌心的玉足紧绷地蜷起趾头,容濯又想起某一个梦。
鬼使神差地,他说。
“这里,还少了一样东西。”
灼玉不明就里地看着她脚踝,罗袜、丝履,都还在呢。
容濯没有回应她的问话,用食指和拇指圈紧她纤细的脚踝,像是在丈量,等灼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然温柔地替她穿好丝履。
“好了。”
容濯负着手往外走去。
穿好了衣衫鞋袜,接下来他恐怕要开始质问她了。
灼玉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绕过漆屏,暗暗怪自己太沉不住气,接连两回口出狂言,现在没了理,只能等着他兴师问罪,再乖乖地认罪讨扰。
容濯却未有留下的意思,径直朝殿外走去,“睡吧,不必担心今日会传出流言,我会处理。”
灼玉不敢信,这就放了她?
她目送着阿兄清濯玉立的身影隐入幽凉夜色中,直到缙云折返通传,灼玉才相信他是真放过了她。
回想阿兄的温柔和她的一惊一乍,灼玉突生懊悔。
哪怕阿兄对她真有别的心思,可在她的安危面前,他又怎么会因她和容顷假扮过夫妻而勃然大怒呢?-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车内灯烛明亮,容濯澹然端坐着,垂眸凝着空空如也的手心。
武由的话交错回响。
“翁主聪颖,小的才提出贼首厌恶夺人妻子的行径,翁主已先挽住公子顷的胳膊唤夫君。”
“小的会深信不疑也是因此,公子顷虽羞赧,但翁主实在自然。其余人也都以为他们是对新婚夫妇。”
“翁主还深暗离间之道,那夜故意散着发立在窗前,引来了二当家,却不直皆诱人咬钩,而借助对夫婿的担忧让二当家打消忌惮。”
“公子顷待翁主?他看翁主的目光充满欣赏,应是有几分情愫的。翁主看谁都含情脉脉,小人实在是看不出态度,但大抵不排斥公子顷。”
一句句话像一根根利刺,直直扎入耳边,渗入心里。
有些情绪在妹妹面前无法表露,会让她越发惧怕他,能以理智勉强压抑,独处时理智彻底失效。
容濯仰面重重地靠上车壁,烛火摇曳,马车上的光影动荡,长睫打在眼下的暗影随光影变幻时浅时深。
忽而他睁眼,攥紧空无一物的手,墨沉眸子垂下,似要把明媚烛光逐一摄走,尽数占为己有。
回到太子宫,容濯在绢帛上写写画画,吩咐祝安。
“去寻一个匠人。”
第28章
茶肆中,容顷独坐静待,看似从容,实则茶杯中的茶凉了都不曾察觉,直到雅间的门被从外推开。
容顷的脸倏然红了。
“翁主——”
但他看到的是不是那双明媚清澈的眼,而是一双清俊但疏离的眸子。
“殿下?”
容顷照例要行礼,*被容濯拦住了,他伸手扶住他:“都是好友,亦是同门,私下不必讲究所谓君臣之礼。”
容顷仍是浅行一礼,视线朝他身后望去,容濯从容坐下,温声道:“阿蓁此时见你不合适。孤与吾妹彼此信任,有何要事与孤说亦是一样。”
容顷亦坐下,即便灼玉未来,容顷亦郑重地致歉,“昨日臣与翁主之事被搬出来,说到底是臣让她受扰了。”
容濯缓缓笑道:“阿蓁说她与你清清白白,因而不在意虚假的流言。煦之何必把过责归到自己身上?”
清清白白。
这几个字让容顷目光黯下。
他解释道:“赵意看似不正经,其实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臣昨日问过赵阶,他们捉到的女贼并未提及此事,赵意许是私下问到且并故意瞒着——否则一旦告知赵阶与靳逐,殿下便会彻底压下此事,他便无法散播流言了。”
这些容濯早已知晓,他只问容顷:“那么赵意为何如此?”
容顷面露愧色,道:“月前长兄曾有意安排臣与田相次女田妧相看,而此前某次我曾偶然撞见赵意与田妧私会,二人应当有私情,赵意大抵是想借当众传播臣与灼玉翁主的流言破坏议亲。”
容濯没说话,指尖叩击桌面。
在她的兄长面前,容顷越发内疚:“是因臣之私事殃及翁主。”
本以为以容濯对妹妹近乎无孔不入的维护,会因此不悦,不料容濯却是一笑:“胥之不必如此,假扮夫妻本就是你与吾妹在危急时相互帮衬,何尝不是因为此事耽误你与田家女议亲?若今日来的是阿蓁,也必会如此说。”
容顷仿佛能想象到灼玉说出这些话的神情,和他内心的空落。
他忙解释:“殿下误会。臣与田家议亲乃是田夫人与家兄提议,无儿女私情,且臣也与长兄说过,此事不会成。何况……臣心中已有所属。”
容濯只是微笑颔首:“此乃公子顷之私事,不必告知我们兄妹。”
越洗越白了,容顷鼓足勇气:“但臣认为有必要与殿下和翁主解释。”
他顿了顿,回想那双生机勃勃、令人心跳加速的眸子,清秀眉间不自觉地漫上温柔,他失了神,以至于不曾留意到对面青年眼底晦暗冷意。
他自顾自道:“臣对翁主的心意早已越了分寸,因而有必要告知。臣知殿下护妹心切,妹婿必万里挑一,臣——”
容濯和善地一笑。
“煦之言重了,孤对妹婿并无苛求,只要阿蓁喜欢便可,倘若她无心出嫁,孤与赵王叔亦乐于奉养她一生无忧。”
在容顷眼底漾起微芒前,他用温和的语气斩断一切:“昨夜臣亲口问过她,她言待你仅朋友之谊,吾妹傲气,更不会因为受流言裹挟而定亲。”
容顷的目光逐渐黯淡:“原是如此,多谢殿下告知。”
但他仍觉得有必要解释,笑笑道:“殿下与翁主误会了,臣并非想利用流言成全私心,亦非一时冲动,臣恋慕翁主一年有余,今日仅是想告诉翁主我的情意。劳烦殿下转告翁主,若是翁主哪日想择婿成婚,可否将顷列入择婿之列?”
容濯沉默垂睫。
堂堂一个强盛诸侯国受宠的公子,却把话说得仿佛任他妹妹挑拣。
若是旁人说出口,他定认为是花言巧语,但因为是容顷,即便不悦,他亦毫不怀疑此话之真挚。
许久,他才淡道:“孤会转告吾妹,且代吾妹谢过公子顷青睐。”
容顷黯然离去,容濯端坐在内间,如玉眉眼晦暗-
昨夜的事让灼玉内疚又不安,听从阿兄的话乖乖待在王邸。
晨时缙云通传称公子顷递帖子约见她,灼玉想去一见,顺道问问容顷可知道赵意故意散播流言背后的缘由。
但祝安恰好奉容濯之命给她送来东宫的茶点,灼玉无奈,只好狗腿子地让祝安回去请示容濯。
果然,容濯回话称此时流言未平,她最好别私下与容顷见面。并说他会代她出面去见容顷,事后转述。
灼玉觉得在理。
无论如何,阿兄总是为她好的。
她老实留在殿中等容濯,还以为今夜他又要过来,她穿戴齐整,衣裙选了最素雅的一套,鞋履鬓发皆端庄胜过道姑,尽量不露出任何女子媚态。
没想到容濯没有来,只派祝安给她抵来口信:“公子顷声称赵意硬是为了破坏他与田氏女议亲才如此。过后与孤陈明,称与田氏议亲乃父母之命,他私心偏爱吾妹,犹记吾妹昨夜曾言与他清清白白,因此替吾妹婉拒之。”
只这几句话却包含了好几个令灼玉咋舌的信息,她久久不能平静。
总觉得哪怪怪的。
她明白了:“他为何替我回绝了?”不该再问一问她么?
祝安见她蹙眉,道:“翁主,殿下还说了,公子顷心性良善,约莫是担心翁主名声才会如此说,此时若不回绝,恐怕公子顷会当真,误了彼此将来。殿下待您若亲生妹妹,又与公子顷是同窗,又怎会做出对二位不利的决定呢?”
也有道理。
灼玉挥散内心怪异。
“总归阿兄不会损我利益。”
容濯还让祝安转告她,让她不必担心流言,老实待在王邸即可。
其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短短数日这桩逸闻就被压下去。长安城中无人再敢当众议论此事。
连灼玉入宫见太后时,那位古板的太后虽欲言又止,却不曾提起。
数日后,匈奴使臣抵达长安。
天子设宴款待,朝中公卿大臣皆列席。这本与灼玉无关,但当日宫中竟有人赶回来禀报,神色慌张。
“翁主,不好了!听闻匈奴使臣在宴上问起了您!”
灼玉颇意外,但大抵猜到了是什么缘由,无非因为阿姊。
如她所料,回禀的侍者说:“那使臣阴阳怪气,说什么——听闻大昭翁主与我汉氏阏氏乃姊妹,当真是有缘啊,你们大昭女子属实出类拔萃,难怪古时会有娥皇女英、双姝并列史册的美谈。还说阏氏定然想念妹妹之类的话!好在被太子殿下挡下来了,不然得说更荒唐的话!”
看似是赞许灼玉和阿姊,实则暗藏羞辱和算计,祝双都忍不住怒道:“娥皇女英,就他们那可汗怎么有脸与尧舜作比!这群野蛮的胡人!”
相比祝双和芷兰的气愤焦急,灼玉则坦然得多,只凝神细忖。
祝双又问:“今日那些人的话虽被压下去了,但他们还要在长安待上半月,难保不会在之后提出什么和亲的请求。要不派人去问一问殿下?”
灼玉摇头:“和亲应当不会,三年前我朝就已派了人和亲,如今还要再送一位,岂不是有损国威?朝廷定然不会应允,更何况我的阿母因被匈奴人挟持殒命,我父王和赵国军民亦不会应允。”
但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
灼玉觉得是该与容濯商议商议,然而他正忙着与使臣谈判,应当抽不出空,只能等过今日他得空。
但入夜,侍者通传说容濯来了。
他竟已来了她寝殿,灼玉还记得上次的事,略不自在。他这样重礼数的人,怎会轻易来女子寝殿,上一次是因为她拒而不见,这次呢?
她不禁多心,但转念一想,阿兄身为皇太子,在此关头出来见她自要隐瞒行踪悄然前来,虽说赵邸对他而言依旧如入无人之境,但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直接来寻她是最隐蔽的方式。
总算说服自己。
灼玉端端正正地在他对面坐下:“是我不好,让阿兄夤夜前来。”
容濯目光轻轻掠过她格外齐整的衣衫鬓发,了然地敛下眸:“既还肯唤我阿兄,不妨收起客套。”
灼玉端正的坐姿便刻意散了些许,言归正传之前还不忘关切:“听闻阿兄在宴上当众打断匈奴使臣的话,万一那帮蛮人闹起来,会牵连到你么?”
容濯没有回应她的话,一双漆黑的眸子沉静地睇凝她良久。
灼玉被看得不安地垂下睫。
隔着几案,她悄悄拉扯把玩衣袖上的绣纹,这是她掩饰心神不宁的动作,但她一向胆大,少有这般时刻,更遑论是在素来亲近的兄长跟前?
容濯默然看着她的手。
兄妹沉默间,灼玉隐隐焦灼。
不知何时起每每面对阿兄她的不自在远胜于亲近和安心。
容濯忽地开了口:“阿蓁,倘若一块美玉生了裂隙,你会如何呢?”
灼玉总觉得是在问她和他兄妹的关系,但固执地曲解了,认真道:“阿兄是在说我跟公子顷的流言,还是说匈奴使臣的话?但美玉无暇是世人所求的标准,若我不在意就不算裂痕。公子顷心性豁达,想必也不会在意。”
容濯轻笑了一声,没有揭穿她假装的糊涂:“若是我,我会将错就错,将其掰成两半,再雕作一对合璧。”
灼玉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思。
也不想弄明白。
容濯看着她,漆黑的眸中映着她轻捏衣袖的动作,道:“阿蓁,你连心虚紧张时候的动作,都与阿兄一样。”
灼玉倏地把手缩回广袖中。
她疯狂地站起身。
她已不想再跟他说这些令她焦灼、坐立难安的话题了。
甚至某一个时刻她忽然觉得,倘若能离开长安,是否她跟阿兄就能回到从前的兄友妹恭?哪怕只剩下假象。
别多想别多想。
灼玉说起正题:“我跟阿姊曾是姊妹的事本就没几人知道,和亲公主是阿姊的事更是少有人知,否则我当初就不会查了那么久。阿姊远在匈奴,还不知我已是翁主,匈奴使臣初来长安,又怎会恰好知道?定是长安城中有人告知。”
容濯纵容了她暂时的回避,顺着她的思绪往下走。
“妹妹在怀疑谁?”
能怀疑的人实在太多了。
灼玉想了想:“最大的可能晋阳长公主,她最清楚我阿姊的身份。亦可能是薛党背后没揪出来的人。但我跟容顷的流言刚传出,匈奴使臣后头就提及我,也有可能是想与吴国联姻的人。”
甚至是因为她和容濯走太近,盯着太子妃位的人不满。
这句话灼玉没说出来。
“阿蓁,我不会让你和亲,大昭也不会再有一个和亲公主。”
容濯温柔声音笼罩她,揉了揉她发顶。如以前一样温柔,但他温柔过分的举止却是她不安的来源。
灼玉稍偏头避开容濯的手:“阿兄,说不定是有人觉得你我走太近。你现在是皇太子,不能跟以前一样偏袒我,哪怕你内心澄明,但别人可不认为。”
容濯不以为然,清润声音如月光微凉:“那又如何。”
他的眉梢扬起弧度,凝眸看着她,眼底似乎盛着夜色,又不以为然地垂睫,散漫地敲着案面。
“若真是这样,大不了阿兄娶你,正好让那些人彻底落了空。”
散漫的话语似乎只是随口说笑,落在灼玉耳边却似寺庙钟声,她失手打碎了杯盏,温热的茶水在手背上蔓延开。
但她已无心去管,甚至不曾留意,容濯温柔握起她手腕查看。
“烫到了么。”
“阿兄……”灼玉想往回缩手,但他的力度温柔不容抗拒,他唤芷兰取来烫伤的膏药,亲自替她涂上,“幼时你便这样莽撞,现在也还如此,往后怕也难改。”
虽是略带薄责,但他讥诮的话中噙着纵容。幼时的记忆顿时变得鲜活,灼玉声音开始发虚发颤。
“阿兄……”
听出了细微的委屈,容濯抹膏药的手略微一顿:“怎么了妹妹?”
他不顾兄妹之礼,把她揽入怀中,灼玉轻轻推开他,迅速恢复平静:“你别说这种话,我不愿听。”
她低着头不看他神情,但仍能感觉到他温柔但如蛛网的目光,她道:“我知道阿兄待我依旧如亲妹,我也同从前跟阿兄说过一样,永远当你是亲兄长。
“所以我不愿我们仅仅因为别人作恶主动放弃兄妹之情,你说这样的玩笑话,岂不是显得你我旧日的兄妹之谊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会生气。”
容濯的目光微微一颤。
兄妹不复从前的遗憾依旧在他心中盘旋,他不能毫无波动。
“可是阿蓁,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有。”
灼玉打算了他的话,死死盯着他双眸,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或许你心里没有,但我心中却有。”
容濯定定对她对望着。
他终是败下阵,今夜原本要说的话收回,和从前数次一样没了奈何,哄孩子似地轻抚她后脑:“阿蓁,阿兄永远是你的阿兄,这亦点不会改。但正因如此,我才不会让你被暗中逼迫。”
阿兄永远是阿兄,从前容濯喜欢听她如此承诺,如今二人位置调转,他不喜欢这一句话,可他的妹妹却只有听到他这样安抚承诺才安心。
他只能违心地哄骗她-
有这一句话,喧嚣的焦灼冷却,灼玉试图理清思绪。
但在思忖之前,她不希望容濯干涉她的思绪,倘若是他陪她一起想办法,他定会牺牲他的利益成庇护她。
这不是她想要的。
灼玉温顺点头,揪了揪他袖摆:“我知道阿兄疼我。我也知道,我应当是不用去和亲的,阿兄,你不必安抚我的。”
她用乖顺姿态把容濯哄走了,而后开始琢磨最紧要的事。
阿姊替她、替所有可能被选为和亲公主的女子承受了这一苦难,故而她不用去和亲,匈奴使臣也定不是想再带回一个和亲公主,而是想攫取更多利益。
若届时因为她使谈判生出曲折,赵国和她势必受攻讦。
甚至容濯也会受波及。
最快的办法就是在匈奴使臣提出议亲之前,她传出定亲的消息,且是与身份极其贵重之人。如此一来,无论匈奴使臣还是朝中大臣都会忌惮。
思及此,灼玉幡然醒悟:“原是这样,原是这样……”
她总算明白阿兄为何会说出干脆由他娶她的话。并非畏惧匈奴。
而是因为,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次阳谋,让她只能定亲。
然而那个人想要她嫁的应当不是阿兄,而是近期才与她传出流言的容顷。也只有容顷才有足够的说服力。
灼玉觉得此事或许得从容顷身上入手,翌日,她瞒着容濯,二人约在容顷一个隐蔽之地见了面。
雅室中茶雾袅袅升腾。
灼玉手握着茶杯,斟酌着如何开口试探更为合适。
“翁主放心,不是我做的。”
容顷突然澄清,弄得灼玉一僵:“我并非疑心你,只是觉得此事或许牵连了你,想问问你可查到什么。”
容顷还真查到一些事:“我正想告知太子殿下,长兄的人查知匈奴使臣所住馆舍中有一善胡语的侍者,与长公主府一侍婢定了亲,匈奴人刚抵达长安之时,那侍婢才得了长公主恩典出府待嫁。”
长公主倒在灼玉的怀疑之列,她应是效仿前朝几位长公主,让女儿嫁给容濯,以延续尊荣稳固地位。
灼玉忽地笑了。
她千方百计想维护这份兄妹之情,但依旧有人会将她和容濯列为寻常关系的男女,甚至去玷污。
她猛然意识到,他们兄妹的确不能跟从前一样,至少外人面前不能。
她和容濯两个人暂且还固执地强调“永远都是阿兄。”
可又能多久呢?
容濯的目光让她日益不安。
“翁主?”
灼玉被容顷唤醒了,只是长公主便只涉及私人恩怨,但若是别的人,少不得要考虑更复杂的争斗。
容顷仿佛看穿她在想什么,道:“上次我曾托太子殿下递话,望翁主日后择婿时能考虑在下,虽知翁主对我无意,但眼下,利用我是最快的办法。”
阿兄并没有转述这一句话,但灼玉已不想去猜原因,她叹了一声:“你不用为了帮我牺牲自己的。”
容顷苦笑:“我并非圣贤,岂能无私无欲。又如何算是在帮你?不过是趁着帮你解围,成全自己的私心罢了。即便翁主现在心中无我,可一旦你我传出私情,哪怕是假的,仰慕你的郎君也会望而却步,你身边暂且只能有我,哪怕最后还是不会对顷动心,但这期间对我而言,何尝不是增大了胜算,少了遗憾?”
灼玉望见容顷温澈的眼,心生不忍,但他的温澈真挚也让她决意将界限划得更清,以免辜负他真心。
“你会遇到更喜欢的女郎的。”
容顷自哂地摇摇头,明说了:“可我……至少在这一年半载内无法再去喜欢旁人。”他克制着走近了一步:“翁主与执玉兄妹情深,不利用我,就只能让执玉为此筹谋,他是储君,一言一行皆受百官监督,如何能两全?”
灼玉蓦地想起容濯昨夜的话。
就算没有疑心阿兄的情意,她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有别的办法,她会尽可能地不让阿兄因她受损。
“你容我再想一想。”
容顷说好。
他一向自诩坦诚,如今却瞒着执玉,利用了一个妹妹对兄长的担忧,他愧对执玉,但却不觉得这样不道德。
太子殿下再是有心庇护妹妹,也不能庇护她一辈子-
回到王邸,灼玉收到了太子宫的来信,信上容濯说让她安心。
与信一道捎来的还有一个精美的木盒,椟中装了个手镯,镯身很细,不像寻常镯子一样是套进去的,而是末端有一处可开合的精巧锁扣。
外圈则嵌了几枚小巧精致的铃铛,稍微一晃铃铛便发出铃音。
这镯子莫名地似曾相识,灼玉爱不释手,再三把玩欣赏过后要套在手上,却发现镯子比她的手腕大上许多。
阿兄怎这样粗心,灼玉轻嗤:“他当我的手是猪肘子么?”
祝双看了眼:“会不会是戴在脚踝上的啊?”说罢她神色微僵,铃铛戴在脚踝上多是舞姬所需,或者用于闺房之乐,哪有兄长会给妹妹送这种饰物?
灼玉也因这句话顿住了。
她想起那夜容濯为她穿鞋时曾握住她的脚踝,心中一惊,比了比自己脚踝,尺寸竟正好合适。
“啊!”
灼玉见鬼似地惊呼,忙把东西塞回盒子里,慌张地关上,反复自语道:“阿兄只是不曾给女郎送过饰品没有经验,比着自己手腕所造,没什么的。”
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的。
夜已很深,灼玉睡意昏沉间身不由己地坠入迷乱的世界。
她身在赵宫的宜阳殿。
阿兄比平日更疏离,周身萦绕着清苦的药香,眼眸漆黑望不到底,这样的阿兄令她陌生,因而他捉住她脚踝往上抬的时候,灼玉忘了反抗。
但她身上还有些酸痛,衣衫更是凌乱不堪,这样暧昧的状态面对阿兄实在不合适:“殿下……”
她轻声央了一句。
容濯却垂着眸,把那似镯子的物件扣上她脚踝,而后俯身压下来。
灼玉明知不该,但手和脚却不由自主地缠住了他。
隐晦铃音响动不止。
她越是不受控制地对他敞开,心里沉重的羞耻感和混乱却是如山压下,压得灼玉几欲破碎。
“阿兄,我们不能这样……”
“阿兄——”
夜半时分,灼玉勉强从梦中强行醒来,乱梦散去,萦绕她的负罪感和羞耻却深深地扎入心中。
她惊慌地去摸脚踝。
还好,没有缚着什么铃铛。
天明之后,灼玉派缙云退回了镯子,并转告他给容濯带话:“阿兄下次送镯子时可别再用自己的腕子为尺,此镯不合适,阿兄留着自个戴吧。”
如此就算粉饰过去了,她不会多想,也不曾多想过。
但骗得了阿兄,却骗不了自己。
灼玉最终下了决定。
第29章
与匈奴使臣周旋了一整日,容濯在下朝后收到了送回的足钏以及妹妹的话,他无奈笑笑。
他很了解他这位妹妹,她不是误解了,而是在佯装不懂。
但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将足钏妥善收好,后日要再次接见使臣,那将是真正的谈判。他需先扫除障碍,既不让匈奴使臣有迹可循,又能护住他的妹妹。
容濯召见太子宫属官及几位大臣,他漫不经心扫了底下诸人:“关于匈奴之事,诸位可有何高见?”
众人都听闻太子对这位妹妹的宠爱,闻音而知意,纷纷出谋划策,众人讨论得如火如荼时,容濯目光示意其中几人献出良策。
他的人还未来得及献策,祝安匆匆来报:“殿下!片刻前灼玉翁主与公子顷私下见面,恰被田家人看到,太后已将翁主和公子顷传入宫!”
虽是有损声明的逸闻,但放在此时却不是坏事。有大臣斟酌道:“莫非是翁主为避免匈奴人再生事端,索性做实流言以断了他们心思。”
容濯想起了被妹妹退回来的足钏,沉着眉久不言语。
倏而他笑了声,吩咐一句“去长乐宫”,随后起身大步往外走,留下一众大臣和门客面面相觑。
长乐宫,皇太后殿中。
因换子风波已许久不曾干涉后宫事务的皇后立在一旁,田太后坐在上首,边上是宫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而下方是灼玉与容顷。
田太后直入主题,先问容顷:“此前你曾与阿妧议亲,我还当你与翁主假扮夫妻的事是不得已,想为你与阿妧赐婚,如今为何又与翁主私会?”
自从和灼玉对过讯息,推断是长公主所谓,容顷和灼玉皆知长公主乃是声东击西,而田太后则醉翁之意不在马,但他们还是得配合着解释:“假扮夫妻的确是不得已,与田女郎往来则是在长兄做主下相看,但顷与田女郎都对彼此无意,议亲乃是误会。”
田太后没有反驳他的解释,径直道:“事已至此,阿妧的事就翻篇吧。如今阿蓁的婚事更紧要,眼下的局势你们也清楚,匈奴提出娥皇女英并非想再迎回一位公主,而是得知阿蓁是赵王爱女,又是皇太子之妹,想让太子为了保住妹妹多给他们让利。此前你们二人的流言在眼下反而对你们有利,只要说成阿蓁与阿顷早已两情相悦并定亲,匈奴人也不得不揭过此事。”
这些道理灼玉都明白,她和容顷也早已在方才“私会”时达成一致。
二人都未反驳。
田太后便越过他们,问皇后:“皇后认为如何呢?”
皇后沉默地思忖须臾。
早在田太后召她过来时,她大抵猜到太后所求。
容濯深得天子满意,但太后依旧偏向田夫人所出的二皇子,干涉灼玉和容顷的婚事不过是想两头下注。
即便容顷声称与田妧彼此无意,但真需联姻时,他父兄不会让他任性,因而容顷的意见不重要。
若是此番为了灼玉而断了田家与容顷的联姻,太后定会提议让田妧嫁给太子作为弥补,为田家的将来多留一条路。若是不成,太后还是能联合吴国给容顷和田妧赐婚,为二皇子拉拢强大的吴国,届时或可与太子一争。
无论怎么选,对田家都有好处,当然按如今天子对容濯的满意,最好还是促成田氏女嫁入东宫。
而于太子的利益而言,让容顷和灼玉联姻更有益,一来可以避免吴国与二皇子关系更近,二来可以借助灼玉的婚事让吴国与储君更为亲近。
难怪太后会特地问一问她,她笃定她不会反对。
但皇后可不想给太后当枪使:“此事还需过问陛下与太子。以及阿顷和阿蓁的意思,先问问阿蓁。”
灼玉和容顷将要回应,殿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儿臣来得倒是正巧。”
灼玉气息顿紧。
容濯背着光从殿外走入,身上还穿着玄色朝服,经过她身边时带起微凉的风,颀长的影子延伸到她脚边,仿佛有了实质的触碰。
那个夜晚的迷乱禁忌的梦境涌入记忆,灼玉顾不得他是否会气她自作主张,迅速错开视线,并往一侧挪了一步,客气请安:“殿下。”
容濯淡淡地应了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越这样她越笃定他生气了。
他与太后皇后请了安,道:“煦之与我说过,今日的私会全因阿蓁担心使臣胡来才会利用之前的误会自毁名声,并非当真私会。”
太后一时欲言又止。
容濯径直堵住了她的话:“父皇昨夜已吩咐我全权料理此事。因而此事无需祖母费心。”
他搬出了天子,又是储君,太后再不满也不敢强硬赐婚。但她不信容濯会不顾一切,沉声道:“太子可要好好处理,别因私心误了正事!”
容濯不痛不痒地应了,而后转向灼玉:“不走么?”
他越这样灼玉越不安,担心他乱来,她忍住复杂的心绪,平和道:“陛下和殿下念及父王忠心,因而对阿蓁多有关照,但大事面前——”
“你若还知道陛下与赵王叔关心你,便少跟孤客套。有何不便当众说的,可与孤私下说。”
容濯冷冷打断她的话,言外之意直指太后胁迫。
此子竟如此狂妄!太后面色冷肃,皇后亦面露不悦,正要制止太子,容濯已径直握住灼玉腕子,当着太后、皇后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连同容顷的面,带着她往殿外走-
“阿兄!”
“容濯,你停下!”
容濯一路上都没有停,也没有与她说话。若在从前,灼玉早就搬出千万种说辞和手段哄得阿兄没了辙。
可现下每走一步,她就觉得脚腕上似有铃铛在摇曳。
她心里的忐忑快堆积成山。
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宫苑,容濯忽然停了下来。
他头也不回道:“阿蓁。”
灼玉应了一声,听出他话里的无可奈何,不忍他因她而动气甚至失望无奈,她老实道:“今日是我自作主张,还望阿兄殿下责罚。”
容濯细细回味这句话,轻笑:“阿兄殿下。你倒是会拿捏分寸。”
他转向她,漆沉的眸凝定在她面颊上,问她:“阿蓁觉得,阿兄和殿下,当真能混为一谈么?”
灼玉沉默了。
阿兄是他们私下约定好永不改变的兄妹情,殿下是他们为了在人前不让彼此被挑错而故意客套的称谓。但他们内心都不认同殿下这生疏的称谓。
可在她梦见阿兄握住她脚踝扣上足钏的那刻起,负罪感让她不再能坦然地唤他一声“阿兄”,越是这样唤,越显得他们兄妹关系多畸形。
过往的兄妹之情也让她不甘心疏离地敬称“殿下”。
最终她只能徘徊在亲近与生疏的边缘,别扭地用一声“阿兄殿下”以试图掩盖羞耻、延续兄妹亲情。
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更不知道容濯到底有无暗示。
灼玉看着池中的荷叶,尽量让自己自然些,再自然一些:“你叫我来这,不是想问我对赐婚的意见么?”
容濯笑了,听起来是被她气得无奈地才会发出的笑。
灼玉扒拉着自己的袖摆边缘的绣纹,道:“容顷喜欢我,太后若当真要赐婚,也没什么不可的。”
不管嫁给谁,都总比他们兄妹现在这样尴尬的好。
容濯修长的手忽而伸过来,将她摩挲袖摆的手掰开:“别揉了,阿蓁。我们兄妹连心神不宁时的动作都如出一辙,我们早已不再是寻常兄妹那么简单,而是彼此的映照。
“你装得再坦然,能瞒得过太后、容顷,但能瞒得了我么?”
过后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也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
灼玉眉心蹙了蹙,生硬地收回手,但不敢像以前一样再说“女大避兄”,如今任何可能昭示她已不再能坦然忽略阿兄与她之间有男女之别的迹象,她都要小心地隐藏再隐藏。
生怕给了他撕破的机会。
她把手揣入广袖中,低声道:“但我没有想骗你。”
她反常的生怯像一根刺,刺入了容濯的眼眸,他的妹妹向来无法无天,从来如此,竟有害怕他的时刻。
他开始想,许是那一个足钏送得太早,让她受了惊。
容濯轻柔地触抚她发顶,柔声道:“阿蓁,你又在怕我了。”
他改了冷淡的语气,温柔得仿佛彻底对她没了奈何:“阿兄不曾怪你,亦不曾生气。听到流言之时,我的确生气,但并非气你,只是在气自己,虽已是皇太子,但根基未稳,才会让你顾虑如此之多,可是阿蓁,牺牲你并非我选择当太子的本意。”
灼玉被他这一句话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阿兄,我知道的。”
容濯走近,轻声问她:“你与容顷欲假成婚,对么?”
灼玉咬着唇没回答他。
阿兄的温柔让她的心绪更乱了,既忍不住放下对他的戒备,又疯狂想维护他们之间的兄妹情。
容濯静静打量她的神色,抚着她发顶的手移到她眉间,指腹似一杆笔描摹她的眉梢,亲昵似对待恋人。
他循循善诱:“你以为与吴国联姻便高枕无忧,两全其美。可联姻只能暂时度过难关,毕竟赵国已因为换子一事彻底与我彻底绑定,有了皇太子这一重关系,还多了吴国,日后必受其余诸国忌惮,此法亦有隐患。”
灼玉也知道,但她知道不能顺着容濯的思路,胡乱说:“大不了先假成婚,过后和离就是。”
但容濯比她*还善辩,顺着她的话道:“既是假成婚,阿蓁——”
他停了一会,才继续道:“为何不能是与阿兄呢?”
说完他凝着灼玉的眼眸,不错过一丝一毫她的神色变幻。
灼玉似乎被这话重重一击,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怔怔看着容濯,他目光平和、温柔包容,态度也自然得仿若只是在谈天:“别怕,我并无别的念头,只是觉得既然要假成婚,又不是当真夫妻,与阿兄假成婚有何区别?这并不会玷污你我兄妹之情,又可避免辜负容顷,正好我亦苦于母后催促无法交差,你我兄妹正好互相庇护。阿蓁亦聪慧果敢,亦能胜任太子妃。”
他列数了许多条件,没有一句提及私情,可灼玉的脑子越发恍惚。
“阿兄,你……”
恍惚间,她忽然觉得这话很熟悉,仿佛曾有人这样与她商议过,且她信任那人,并达成一致。
这是什么古怪的直觉?
她怎么会潜意识想答应兄妹假成婚这样荒唐的提议?
灼玉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由得想到她另外一个义兄靳逐,想象着义兄说出这些话的情形,灼玉竟丝毫不觉得羞耻。
同样不是亲兄妹,同样有兄妹之谊,为何换成容濯就不行了?
甚至一想到与容濯“成婚”,她的心里像被揪住。漫上莫大的酸涩,还有深入骨髓的羞耻感。
思绪很乱,灼玉甚至不由自主地道:“可阿兄是我的亲阿兄,你怎么能够娶我,怎么可能做我的夫君……”
“阿蓁?”
容濯为她的话而不解,但只当她是六神无主之下的口误。
妹妹如此彷徨,他的心被她的情绪紧紧揪住,指腹轻柔地拂过她绯红的眼梢,带出一点微润的泪意。
容濯怔了怔。
他突生慌乱,只好把她揽入怀中,继续用卑劣的、违心的谎言安抚她:“是,我是你的阿兄,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还是你最亲近的阿兄。
“正因如此,阿兄才不想你为了顾全大局嫁给旁人,让你成为我的太子妃,在太子宫中寸步不离,是如今我所能想到最稳妥的方式。”
那些绮念都散去了,只剩对妹妹的偏执一如既往。
甚至容濯也说不明白到底是兄妹情多一点,还是那些隐晦、不可示人的、冒犯她的绮念要更多一些。
但这很重要么?
并不。
容濯轻抚妹妹脑后的青丝,平静但偏执:“相比非亲非故的容顷,阿兄来庇护你不是更好么。
“还是说,你信不过阿兄?”
灼玉没回答,也没有推开他,低垂着头,额贴在他的肩上。
她很久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容濯突然感觉肩头的衣料湿了一片,他扶住她肩头将二人拉开些距离好看清她的神情。
妹妹素净的面上不知何时已布满泪痕,不知哭了多久。
容濯心口揪起:“妹妹?”
这声“妹妹”就似一根绳,轻轻一扯,堆挤的诸多复杂情绪失了束缚和控制,轰然散落。
灼玉额头依赖地靠上他的肩头,就像孩童依恋母亲的温柔,她靠着他彻底大声哭了出来:“阿兄……不是的,我相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正是因为相信,才舍不得。
她顿了顿,随即哭得更难过了:“我想嫁给容顷只是因为我喜欢他,阿兄,我喜欢他……”
容濯身形猛然一顿。
喉间和胸腔那一片仿佛被扼住,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确曾疑心过她更喜欢容顷,但因为他对她的绮念中掺杂了对妹妹的庇护之情,因而认为他从容顷手中争夺这一门婚事是理所应当。
他从未想过妹妹会想趁机嫁给她心仪之人,而非仅仅顾全大局。
他从未想过,她会嫁给别人。
霎时间各种相斥的情绪汹涌而来,堆挤着他心口。
其中最大声的一道声音在喧嚣——他不甘心把她拱手相让。
容顷可以给她的,他都可以。
甚至他还可以一并给她她最恋恋不舍的兄妹之情。
礼法只规定亲兄妹不能逾越分寸,然而他们不是亲兄妹,即便是,礼法也无法约束他的情愫。又有谁规定兄妹情与夫妻之情不能共存?
容濯想如此告诉妹妹。
可妹妹伏在他肩头哭泣,诉说着她对另一个男子的喜欢,她的眼泪滴落下来落在他肩头,很快浸透几重衣料,灼烧着他肩头的肌肤,迅速蔓延开,如同某种毒渗入骨髓。
钝痛之中,容濯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人。
他在说:“别哭了,阿蓁。”
“阿兄会帮你。”-
容濯把灼玉送回王邸。
容顷不知他们兄妹可曾发生争执,认为是自己之故让他们二人闹矛盾,将所有过责拦下,给太子宫递去书信,称是自己私信所致。
容濯看也不看将信烧了,只派祝安传一句话:“望莫负她。”
当夜,容顷回味着这四个字,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长兄在身后问:“有心事?”
容顷点点头,但没说谎。容凌替他把话说了:“你觉得内疚,你在注定联姻的宿命中寻求平衡,利用了那一对兄妹彼此呵护的情谊。”
容顷默然,容凌又笑了:“何必呢?翁主也需要你来当挡箭牌,成全她与容濯,能够各取所需,还能保留几分甘情愿,在王侯之家中亦是不易。阿顷,你该少读一些圣贤书。”
长兄素来奉行利益为先、理智至上的准则,他肩上担负着吴国的兴衰,容顷不与他争辩。
他只暗暗下决定,要抓住此次机会,尽量对她更好些。
翌日,长安城中传遍了吴国二公子与赵国灼玉翁主私会的流言,以及皇后早在一个月前就私下联络吴、赵二位诸侯王,欲为二人定亲的消息。
此前匈奴提出娥皇女英是想离间赵国与朝廷,顺势谋取更多利益,可如今得知吴国与赵国和朝廷紧密联合,匈奴使臣多少有所忌惮。
谈判最终未出岔子-
“还喝啊?!”
赵府的后院里,赵阶不大放心地看着对面的容濯。
那双执掌生杀的手指平稳斯文地握着酒觞,眉间神色平和沉静,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看出他已大醉。
他甚至慢条斯理地给赵阶也倒了杯酒,欣慰笑了笑:“阿蓁定了亲,我身为兄长自然高兴。”
赵阶打量他冷静眉眼,嘀咕:“我看你就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但不得不提,容濯待这个妹妹当真好,赵阶感慨:“公子顷在众王侯公卿子弟中出类拔萃,又得父兄疼爱,且秉性君子,换作别家早就恨不得用赐婚从此绑死,你倒好,好像生怕妹妹没有回头路可走,不让太后下旨赐婚,而让皇后娘娘做主定亲。”
不就是给容蓁反悔的余地么?
容濯抿了口酒,毫不否认:“吾妹自然是万般好。”
他无比平静,赵阶总觉得他平静得过于诡异,曾有过的猜测夫妇从浮浮沉沉的,忍不住探道:“你对翁主偏袒得太过,若不是你亲自促成这桩定亲,我恐会以为你有那种心思——”
容濯抬眸,漆沉的眼瞳似乎照不进一丝光亮,只看得赵阶后脊发寒,那双漂亮的眸子才慢慢敛下,讥诮道:“赵阶,你的心太脏了。”
说完这句容濯自己亦沉默了,耳畔浮现那明媚声音。
“你还好意思生气!你看你的心都脏成什么样子了你——”
肩头似乎还有被眼泪灼烧的湿热感,他脑中怨怼的声音变成了少女失落的低泣:“阿兄,我喜欢他……”
容濯仰起脖颈,饮尽了杯中的酒,忽而笑了一声。
赵阶被他古怪的笑吓住了。
“殿下,您没事吧?”
容濯没回应他。
他垂眸温柔地看着酒杯,许久才温声说:“别哭了。”
别哭了,妹妹。
他在心里默然重复了一遍,而后无奈地又道:“你在怕什么?怕我撕碎这一切?可若非只有兄妹之情,我何至于要助妹妹嫁给别人,帮着妹妹远离我?岂不是很可笑?”
赵阶忙附和:“是的,是臣心里脏,您待翁主始终纯粹。”
容濯眼帘散淡垂着,再次无奈地道:“乖,别再哭了。”
他根本就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醉酒了在哄他妹妹。
赵阶醒觉,连忙噤声。
第30章
匈奴使臣的到来无异于给大昭旧伤处撒盐,这两三年殷大将军的兵马虽偶尔能小胜匈奴,但多数时候还需以和谈换取喘息时机。
为鼓舞百官与宗亲贵族的士气,天子定在入秋时在上林苑围猎,宗室及朝中要员连同家眷皆需同去。
这是灼玉初次去上林苑,阿兄提早派人给她送来了骑装,容顷身为未婚夫婿也送来了衣裙。
自定亲之后,灼玉内心的焦灼就淡了许多,偶尔想到那个被退回的足钏以及那个莫名奇妙的梦,她依旧别扭,便有意用假婚约来回避容濯。
即便阿兄有三分不清白的心思,她也不舍得辜负那余下七分兄妹之情,彻底和他断绝往来。
即便阿兄送的石榴红骑装更合乎她心意,但来到上林苑的第一日,灼玉穿上了容顷送的淡青骑装。
赵阶眼尖,一眼看出她衣裙上的绣纹则有吴地风情,调侃道:“看看公子顷,方定亲就给未婚妻送衣裙,生怕别人不知翁主将是吴国新妇!”
容顷赧然地笑了。
他们既已结盟,灼玉自然要多回护他,扬眉挑衅地看了赵阶:“赵阿兄若是想,也可以给心上人送衣裙,何苦在此调侃我们公子顷了,酸得很!”
赵阶的心上人是殷大将军之女,但殷女郎近日在与别人议亲,他被她噎住了,叫住前方身穿玄色衣袍的青年:“殿下!你这妹妹可不得了,还未成婚呢就护着公子顷了!”
容濯没有理会他,回过神目光落在灼玉的衣裙上。
自打那日在长乐宫哭过之后,灼玉一直没脸再见容濯,此刻对视,她的眼中露出些许内疚心虚。
“阿兄。”
容濯温和如往昔,朝那一对壁人略微颔首,视线只在她身上停驻了须臾,似乎只是不经意看过来一般。
他转头继续把玩手中的弓箭,慢条斯理地回应赵阶:“你若是再多嘴,我亦会护着她。”
赵阶便不吱声。
上林苑头一日照例是群臣公卿和贵族子弟随天子围猎,容濯很快离去,赵阶看着他的背影,同容顷嘀咕。
“别看殿下云淡风轻,三年前去广陵的路上,殿下还说梦话央求求一个女郎别走呢,如今这么久还没议亲,想是女郎早已嫁人,对了,你可知长安城或各国贵女中谁叫卓卓?”
容顷自然不知,他素来也不喜欢探究别人私事。
然而想到那日容濯当众把灼玉拉走的一幕,心中忽而浮起涟漪。
但灼玉名中虽有灼字,可容濯梦魇是在兄妹认识之前。
故绝不可能是灼玉。
容顷心里褶皱被抚平,亦内疚于他对容濯的恶意揣测,过后将此事道给灼玉听:“翁主可曾听殿下提过?”
灼玉陷入恍然。
她和容濯初见是在定陶的江上,在容濯梦中喊出“灼灼”之后。
怎么可能是她?
可容濯近期那些暧昧的举止又实在惹人怀疑,潜意识告诉她容濯唤的就是她,但在她还未想明白到底她为何会有这样笃定的直觉,对兄妹情的偏执和不知名的抵触就已压倒了一切。
灼玉摇头自哂笑了。
她笑自己,或许是疯了吧。
当初竟然会因为一个相似的称谓质疑阿兄对她的情谊。
但确认过后,她也得到了久违的平和,仿佛大雨后的江面-
“阿蓁?”
容濯牵着马上前来。
灼玉回过神,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随后才想起适才容顷被容凌叫走了,她忙要下马,容濯打断她要下马的动作:“就在上面吧。”
他把自己的马交给了护卫,改为替她牵着马,她在马上,他又安静地平视着前方的深林,只要不抬头就不会看到她神色,灼玉便不曾用没心没肺的笑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容濯即便远眺着前方,不用眼睛也能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
“容顷冷落你了?”
明知容顷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可容濯却希望是如此。
答案显然与他想要的不同。
灼玉笑道:“我还嫌他太周到,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呢,阿兄别担心,我是骑了许久的马,倦了。”
容濯只笑了笑。
但他仍能听出她话里隐约的情绪,她自以为她成功骗过他,容濯道:“对我也不说真话了么?”
她什么细微的情绪都瞒不过他,灼玉懊丧地低下头,面上依旧嬉笑着:“没什么啊,就是突然觉得我不懂事,总是让阿兄为我操心。
容濯又笑:“妹妹难道是第一日知道自己不省心?”
他温柔的嗤讽之下是纵容,更是让灼玉心里混杂了暖意和内疚:“嗯,我的确是个不省心的妹妹。”
她低下头看着容濯转折清晰的鼻梁和眉骨,好半晌轻声说:“阿兄,我好像一直都在误会你。”
容濯不想去探究她说的误会是什么,眸子仍望着前方,似笑非笑道:“嗯,你曾说过孤的心真脏,转眼就与容顷定了亲。”
他并不想提起容顷。
容濯敛眸,但他只能借提容顷来掩盖险些被她察觉的晦暗心思。
这话勾起了灼玉更多的内疚。
身下的马匹突然停下来。
灼玉低头一看,容濯依旧沉静眺望前方,可握住缰绳的手勒停了马,白皙手背上青筋隐隐。
“阿兄?”
灼玉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俯下上身半趴在马上打量她。
容濯没有回应,略微低着头不言不语地打量着她,俄而轻抚她柔软发顶,声音里透出他无法控制的温柔。
“累了么?”
“没有啊,我趴下来只是为了凑阿兄更近……”灼玉趴在马背上,眼珠子不离容濯,仿佛狸奴的视线追随盯着喜欢的鱼干,她确定阿兄不是身子不适,那便是因为心里不高兴。
她想起了,他不高兴是在提起容顷之后,猜测道:“阿兄是不是觉得我狼心狗肺,有了未婚夫忘了兄长。”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澄澈双眸映着灿烂晚霞,目光灼灼。
容濯看着她,喉间微微一动。
“嗯,不喜欢。”
灼玉讨好地牵了牵他的袖摆,哄道:“你放心嘛,夫君是夫君,阿兄是阿兄,我不会因为日后有了夫君就把阿兄忘得干净的。”
容濯没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她,清俊的眉眼噙着不明的情绪。
“阿兄是阿兄,夫君是夫君?”他反问她,似乎不相信她的承诺,也像是不大认同这一说法。
自从听了赵阶的话后,灼玉已彻底不怀疑阿兄的情谊,她认真地眨了眨眼,“嗯呢,你是不信我么?”
风吹过来,两个人的距离本就近,她的发丝掠过容濯颈侧,清甜的气息也拂过他的鼻尖。
似一个抓不住的梦。
容濯扭头远眺天际,目光不再落到她这里,淡声道:“姑且一信。”
瞧着是哄好了他,灼玉放了心。
确认阿兄之前的咄咄逼人都是一场误会,忐忑多日的心落定,她已许久不曾骑过马,不大适应这样的疲倦,又因阿兄在身边不必担忧。
灼玉趴在马上发懒,昏昏欲睡,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容濯立在黄昏的树林中,纵容着私心,他安静陪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暮色逐渐驱走霞光,他终于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触妹妹小巧琼鼻。
只一触便克制地收手离去。
“阿蓁。”
天色已晚,该醒了。
但他没能出言叫醒她,停留在她额上的手也收不回。
阿蓁,他的阿蓁。
容濯目光晦暗,心里冒出一句话:待她出嫁,还能是他的阿蓁么?
“太子殿下?”
温和斯文的声音打断容濯思忖,他倏然收回手,平静地望着薄暮中匆忙赶来、视线不离他妹妹的青年,直到容顷到跟前才略一颔首问候。
“照顾好她。”
他没有与容顷多说什么,手中递过去,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灼玉小睡过后醒来,发现身边的人换成了容顷。
她笑笑:“你怎么来了?”
容顷温柔地扶她下马,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极尽周全体贴。:“我见你迟迟未归,担心你出意外便前来看看,幸好有殿下在。”
灼玉理了理鬓边头发:“我带着护卫呢,即便阿兄不在也不会有事,你这样体贴可真叫我内疚,毕竟我也不像个称职的未婚妻。”
容顷回想适才远远看到的一幕,容濯立在她身侧,温柔低垂的眸光,珍视着想触碰又收回的手,他心中竟生出了艳羡和惭愧,他虽是她的未婚夫婿,却不能似她与容濯亲近,但转念一想,他这个未婚夫即便是假的,也应尽到职责,至少不输她兄长。
他笃定道:“翁主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不推开我便已是在帮我。否则,我就得被父兄安排与旁人联姻。”
灼玉知道他这话里有一半是在宽慰她,她看着暮色中清隽斯文的男子,她对男女情爱没有什么特别的冲动和执念,只朦朦胧胧偏爱斯文的男子,容顷正好就是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如沐春风,让人觉得舒服-
狩猎后,天子在长杨宫设宫宴。
觥筹交错间,晋阳长公主举杯赞灼玉与容顷:“佳偶天成啊,叫人看了只觉恍若重回少年时。”
田相夫人道:“阿灵也十七了,殿下就不考虑为她议亲?”
在旁闲听的灼玉悠然晃了晃酒杯,晋阳长公主可一直想让钱灵当太子妃呢,会不会借此机会促成。
长公主只笑笑:“阿灵似乎喜欢斯文温润的男子。”
另一位贵妇说话了:“这就更好找了,长安多的是温润郎君。”
众人都就着斯文温润这一描述在殿中搜寻,皆把目光定在容濯身上,容濯则散淡看向下方。
他视线所至之处,妹妹端着酒觞笑吟吟地看戏,听到“斯文”的时候,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又落到她的未婚夫身上,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他饮了一口酒。
上方醉意微醺的天子笑着扫过底下:“温润的郎君……朕家中就有一位,不知你家阿灵可喜欢?”
天子乍一说此话,殿中顿时惊起了不小的波澜,灼玉和容顷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看向容濯。
兄妹对视,容濯略带警告地压了眉,灼玉眼中惯常含着的笑便识趣地收了起来。阿兄不大高兴了。
被问及的晋阳长公主亦是喜悦,手微微颤抖,但不敢表露太多:“儿女之事还需问儿女。”
天子便问钱灵:“这满殿的温润郎君,不知阿灵喜欢哪位?”
钱灵正与庄漪打闹,闻言面色都白了,既然阿母这样说,她可就不客气了:“阿母记错了,偏爱温润郎君的是阿漪,我喜欢武将!”
天子便只笑一笑:“想来皇妹还是不够了解阿灵。”
皇后则顺势问庄太傅:“我记得阿漪跟阿蓁年纪相仿,如今阿蓁已定亲,不知阿漪可有打算呢?”
庄太傅无奈道:“阿漪满心只有诗画,臣无法洞悉女儿家心思。”
话题被转到庄漪身上,晋阳长公主悄然握紧了酒觞。
本以为皇兄念在他们兄妹关系上,有意撮合阿灵和太子,给她这位妹妹添些倚仗,但皇后问起庄漪时,陛下似乎更乐见其成,她高估了这位皇兄,他心里只有利弊哪有亲情?
阿漪与阿灵是表姊妹,怎么也比容蓁当上太子妃好,可若这是皇后倾向的人就不一样了。
早年皇后还是太子良娣时,晋阳曾当众讥讽过皇后,后来太子嵇虽封了储君,但她觉得容嵇优柔寡断,不一定能压过三皇子,因而也从未想过与皇后拉近关系,可如今容濯成了皇太子,无论处事手段性情皆颇合天子的心思,连母后都想嫁去一位田家女。
她这才不得不考虑借联姻亡羊补牢,她得想个办法。
晋阳长公主捏紧了酒盏。
灼玉悄然看着眼里。
宴席散去后,灼玉看到晋阳长公主唤来一个侍从,不知说了什么,有晋阳长公主算计她的婚事在前,灼玉觉得她会故技重施。
她想着宴散后提醒阿兄。
然而宴散后,容濯却被天子叫了去,只能明日再说-
翌日该年轻郎君和女郎们狩猎游玩,天子下令郎君和女郎们各自猎得最多猎物者赏至宝。
灼玉对自己若有似无的箭术心里有数,也不想争什么头筹,在护卫护送下骑马在人少处蹲守着容濯。
容濯很快过来。
兄妹对视后,他略微颔首,淡淡地敛了眸,情绪很平淡。明明昨日还兄友妹恭,这会怎么透着疏远?
搞不懂。
灼玉用马鞭的手柄挠了挠头。
“阿兄!”
灼玉一扬鞭,策马追上了他,“阿兄,你看我的衣裙。”
容濯无奈地停下来,看了眼她身上的石榴红骑装,浮冰似的目光似乎被这一抹殷红融化,稍显柔和。
他淡淡点头:“嗯,看到了。”
灼玉扬了扬袖摆:“这毕竟是阿兄给我挑的。昨日穿未婚夫送的衣裙,今日该穿阿兄送的了,免得阿兄失落,觉得妹妹我忘了家人。”
她还真是会一碗水端平。
容濯轻嗤:“想是昨日送去你殿中的狐皮起了效。”
他翻身下马,改为牵着马散步,灼玉亦收起马鞭,随着他跳下马:“阿兄还没说好不好看呢。”
容濯远眺前方的目光总算又落到了她这里,但不是落在衣裙上,而是落在了她的面上,转瞬又移开。
“好看。”
阿兄的夸赞让灼玉欣悦,没了顾虑,她又可以跟往常一样和他肆意说笑:“旁人都道情郎眼里出西施,可情郎会因我老去逐渐视我为东施,阿兄和父王、阿姊却永远不会。”
她强调阿兄和家人,容濯听进去的却只有情郎和西施。
那些怪梦蓦地清晰,勾出喧嚣依旧的绮念,容濯抬手揉了揉眉心。
人心经不起潜移默化,那些梦只是他肮脏的臆想。
王妹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赞他这兄长多好,每句都是对兄长的敬仰,一句叠着一句,叠成坚不可摧的高墙。
每块砖都来自于他对她不掺假的呵护之情。但因为他单方面的肮脏心思,这堵墙有了裂痕。
而他透过这些裂隙看王妹,有些情谊会因此扭曲。妹妹还在他耳边絮叨,他挣扎的原因也更为清晰。
灼玉没有留意他微妙的情绪,与他说晋阳长公主昨夜的不对劲,又道:容顷与我都对这桩婚事很满意,我们算是因祸得福。可你跟钱灵明显说不上话,若是被长公主算计了,岂不得是怨偶,阿兄要小心些。”
容濯静静地敛下眸。
好几息,他才道:“妹妹对这桩婚事,就如此满意?”
灼玉窥见阿兄眉间淡淡的犹豫,猜测他定是又在心疼她被迫提早谈婚论嫁。和容顷这桩各取所需的亲事对她和容顷都利大于弊,灼玉更不想总让阿兄操心,宽慰他:“阿兄放心吧,我很满意这桩亲事。”
容濯“嗯”了一声。
“阿蓁,此处僻静不宜久留,容顷就在前方不远处,去寻他吧。”
去到她未婚夫身边,别再吹来任何动摇他理智的风。
阿兄又疏离了起来,灼玉想起容顷说昨夜皇后曾传他过去,他和皇后母子彼此疏离,每次母子相见都不愉快,想来阿兄是因此才心绪不佳。
她若在此时弃他而去也太没良心了,灼玉叫缙云取来她的弓和箭:“我是那种有了未婚夫就忘了父兄的人么?我才不走呢。”
她的笃定让容濯的神色更挣扎,想叫她离开,却开不了口。
偏她浑然不知:“阿兄昨夜送了我一只狐狸,我也想送阿兄一点东西,我的箭术虽不足以猎狐,可猎两只野雉也好,阿兄可别嫌弃。”
容濯抿直的嘴角自然而然上扬了,纵容了私心。
“好,但一只足矣。”
灼玉旋过腰瞥了他一眼,身后青丝拂动,如一匹鸦青色的绸缎,明眸流转着明媚的调笑:“你想得美!你一只,另一只给容顷。”
容濯的嘴角便又不经意地抿直,他就不该纵容她留下来。
但话已说出口,若再将她推离定会让她看出端倪。
与容铎的兄弟之情、与赵阶和容嵇的友人之谊因为他成了皇太子而有了隔阂,与容顷的旧谊更是有裂痕。
他仅剩这点兄妹情。
容濯压下眸中晦暗,安静立在她身后,旁观着她扬起下巴,眯眼瞄准前方的野雉,利落地搭弓、射箭,一连串动作赏心悦目,如行云流水。射出的箭却无一不扑空,十支箭皆落空,容濯毫不客气地淡声讥笑。
灼玉被他笑得很没面子,回身瞥了他一眼:“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既如此就先走吧,别在这空耗了!”
容濯一眼洞穿她的小心思,语调微扬:“把我哄走,再让护卫帮你狩猎,拿回去哄骗我么?”
灼玉目光闪烁,她的确是这样打算的。她没面子地扭回头不再看他,落下了手中弓箭,幽怨道:“我自小沦落在外,自无父兄教习射艺,不像阿兄殿下自小有容铎指点。罢了,你既不信,我便去前面找阿顷教一教我。”
身后传来听不出情绪的笑,似乎被气到了,很是无奈。
而后清淡的雅香环绕住她。
容濯颀长身影若即若离地站定在她身后,清越的声音压低倍显柔和:“有什么是阿兄不能教的?”
非得找容顷。
他突然贴近,灼玉愣了愣,还在思忖这样合不合适,但转念一想她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所谓虚礼,而是容濯内心的想法。但昨日的猜测已洗刷了她对他的误会,他们就还是亲兄妹。
她乖乖站着,任容濯从身后虚环住她。他的手覆上她手背握住弓和箭时,灼玉还是不免僵硬。
她想挣脱,但容濯打断她。
“放松。”
若有似无的呼吸拂过,带着她的手抬弓搭渐,笃定而有力地拉开了弓弦,这只弓是专为女子所造,因而轻便,容濯拉起来毫不费力。
灼玉对十五六岁的阿兄全无记忆,只记得旁人说他幼时体弱,十岁已好转,十五六岁已康健如寻常郎君,但她所见到的都是温柔斯文的阿兄,还未亲眼看他射箭狩猎。
此刻阿兄带着她把箭尖对准不远处的野兔,即便因为他在身后看不着他的神情,灼玉也能从交叠的双手中感受到他传递给她的杀意和锋芒。
灼玉不由自主回头去看阿兄,目光稍稍愣住了。
容濯清俊的下颚微扬,下颚与喉结勾出棱角分明的一条线。眼眸微眯,漆沉的眼眸如同底下利石嶙峋深渊,透出她从未见过的锐利杀意。
容濯垂眸看她。
对上妹妹稍显怔愣的目光,容濯锐利的眉梢扬了扬,嘴角的弧度却越发温柔:“阿蓁,该松手了。”
灼玉醒神,回过头看着箭。
但适才容濯的节奏已完全被她打断了,他怔愣的须臾,猎物悄悄跑了,但他并未觉得遗憾。
林子本就是为了狩猎而开辟,野物充足,他很快瞄准下一只。
容濯稍俯压低了身子,两人的身子完全贴上,灼玉一心看着猎物,浑然未觉,只听到阿兄平静隐含蛊惑的声音在耳边:“阿蓁。”
灼玉会意。
他们交叠合握的手同时默契地松开,箭矢嗖地飞出。
箭矢飞出的一刻,一股原始兴奋从他们合握的弓箭中迸发而出,顺着相贴的手窜入他们各自的脑海。
灼玉血液沸腾,头皮发麻,狩猎的快感让她无所适从,她屏息凝神地看着前方,身子因这陌生的兴奋而无力,不自觉往后靠了些。
容濯垂下眸看着怀中的妹妹,她不自觉倚着他的胸口,严丝合缝。他眸光收紧,双臂也不自觉合拢。
心里又开始生出杂念,若是把她圈住,彻底圈在怀中不放开,她是否就会是他一个人的阿蓁了。
他的目光停在妹妹颤动的睫羽上,悄然收拢了环住她的双臂。
灼玉却同一刻蹦了起来:“阿兄!中了!射中了!”
她玉兴奋地转过身,情不自禁搂着阿兄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他:“阿兄你看!我好厉害啊!”
分明是他手把手带着她搭弓、瞄准,射箭,怎么到头来她倒是底气十足地把功劳全占了。
容濯甘愿让她占便宜,他们相视一笑,他已不能再掩藏心里对妹妹的宠溺,将她整个半圈在怀里,高挑的身形恰好能将她妥善藏起来。
趁着妹妹沉浸喜悦中不曾察觉,他低下头柔声地问她。
“还来么?”
灼玉浑身都在为平生第一次狩猎而兴奋,远古传下的嗜血本能驱遣了她,致使她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之间的亲昵,只顾着点头如捣蒜。
“还要!”
容濯便笑了笑,带着她再次引弓射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圈着妹妹的手也在不觉中收紧。
直到容顷清癯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中,容*濯视线略微一顿。
他低头看了眼妹妹,她盯紧着新的猎物,不曾察觉未婚夫在深林中目睹了她与兄长的亲近。
明知不该不提醒她,明知该适时后退,明知该为了她的幸福避嫌,可下意识地,容濯目光淡淡地掠过了容顷,好似跟妹妹一样不曾留意到来了人,他肆意纵容着私心。
他握住妹妹的手收力,这样的动作看似是为了更好地拉弓,实则也将她更紧地圈在怀中。
让她无法逃脱。
可灼玉已然看到了容顷。
她怔了怔,狩猎的快感倏然平息,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和阿兄太过亲近,忙要从容濯怀里退出。
容濯却圈紧了臂弯,似乎没有发觉容顷,低沉的声音不容拒绝:“阿蓁,这种时候别分神。”
他圈紧了手臂,将她半桎梏在怀中,不容她挣脱:“看着前方。”
阿兄正兴起,灼玉挣不开,只能提醒:“公子顷来了——”
容濯眸光骤然沉下。
他按住她的手,箭矢破风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