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临川后不久,到了周迢生日那天,正好赶上组里项目完工,姜纪负责收尾部分,按照计划本来不到下午就可以完成,不巧的是,赶上组内成员不舒服,身体不能支撑流畅状态,进度便慢了下来。
结果是收集整理到word文档的时候,姜纪才知道她的那份还没做完,得知原因后,第一反应就是帮她处理完剩下的。
压榨了中午午休的时间,紧赶慢赶终于算是在规定时间内发出了邮件。
之后周迢来公司接她,刚开始并没什么感觉,坐了一会儿,或许跟他车上那股冷调香有关,她眼皮逐渐酸涩,涨得沉重。
那是姜纪困意的前兆,再恢复意识,车子虽然还在行驶,时间的流逝却明了。
她睡眠一向浅,应该没多久。
周迢注意到她直起身子,问:“醒了?”
“赶了个工作,有点累,我没睡多久吧?”
“没多久,多睡会儿也没关系。”仿佛知道姜纪心里想的什么,他随口道:“那个不着急。”
反正都是和她一起。
只要是和她一起,那么无论在哪儿,要做什么,就都不太重要了。
姜纪拿出手机照镜子补妆,心想着毕竟他是老板,又过生日,还是要急的。
前几天,周迢发消息问她介不介意会有很多人的场面。
她发了个问号过去。
下一秒,他的电话打过来。
周迢开始解释,说公司里不少人知道快到他生日,一个两个都想凑热闹来,所以那天估计人会多些。
主意最开始是程嘉雯提的,她认为这时机很好,拿下大单子,又是周迢生日,干脆作为公司团建活动好了。
“我有安排了。”
得知后,周迢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下意识想到姜纪,他觉得她大概不会喜欢人很多的,要站在最中心的地方。
“什么安排?回家看部电影吃点东西然后洗洗睡了?不要妄想瞒天过海哦,前几次生日你都是这么过的。”
程嘉雯显然不信他会有什么正式的,别的安排。
周迢尚未回答什么,江重忽地开口:“是和你那个高中同学吧?”
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
程嘉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答案,她重复一遍,微微皱眉,转头向周迢,却看到周迢脸上毋庸置疑的表情。
江重满意地点点头,“百分之九十是了。雯姐,阿迢估计要有女朋友了,你就别阻挠他的进度了。”
“真的假的啊,你们不是又开玩笑吧,是高中同学?哪个高中,林泽一中吗,总不能是美国那边。”
“国内的吧,上个月他还大半夜去接人家回家,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算算时间,要真在一起也不稀奇。”
“长什么样?你见了没?”
“我哪有那福气,不过应该挺漂亮,他自己讲给我的。”
程嘉雯瞥了一下周迢,有点不可置信,好像在说:就他啊,周迢啊,他居然能说出来这种话?
周迢静静坐着,将他俩整个交流过程都完整听了一遍。
他很疑惑。
明明他就在这儿,为什么要问别人?
程嘉雯摆摆手,“既然这样,你自己忙自己的,团建找下次机会好了。”
李戴言正起劲,听到这话一耷拉脑袋,说:“就这么算了啊?”
“他没追到,又不知道人家姑娘什么想法,你急什么,以后在一起了有的是机会再见。”
“你见过。”周迢下巴抬起,看向李戴言的方向。
本来正嚷嚷要看热闹的李戴言愣了,“我?我见过?”
“还有你。”周迢对江重说。
江重同样疑惑。
周迢大方承认:“她叫姜纪,我出国前一起吃饭的那几个同学,其中有两个女生,黑色头发眼睛很大但说话不多的那个是她,年前去商河酒店开会的时候,我们在大堂里遇到了。”
程嘉雯不干了,“就我一面没见过?”
“等等,你出国前?那都多少年了,那时候你还高中生呢,就算我见过也忘了。”李戴言下意识否认自己记得,过了几秒皱着眉头思索,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过这名字吧,我好像确实有点印象。”
最后,以李戴言非要周迢把姜纪带来给他认认结束。
周迢给她讲了事情的大概经过,省去众人调侃,只说李戴言想要见一见她,当然她可以拒绝。
毕竟是他生日,记得问她一句已经算很贴心,姜纪并没有要坚决拒绝的立场和理由,说你安排就好,我都可以。
但她没说的是:听周迢这么讲,她倒也挺想再见见李戴言。
高中唯一一次算作相遇的饭局,她到现在依旧记得李戴言被韩天问到上学时候谈恋爱的事,迫不得已讲述时他被一群小屁孩围着八卦丝毫不生气。
所以她记忆里的李戴言一直都是个很随和,能和他们打成一片,脾气好的大哥哥。
而且姜纪一直都知道他和周迢认识的时间久,久到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那天的周迢是她曾经见过的,最放松最不同的状态。
因为这样,她那时便对李戴言尤为好奇。
没到地方前,因着存在对未知的担忧,所以临上车的时候,姜纪特意脱掉外套,问周迢自己穿的可不可以。
提前问过穿着要求,周迢回复她的是没有要求,以她舒服为主。
姜纪说觉得最舒服的是睡衣,没两秒收到他说现在还能改成睡衣趴的答案。
云和鱼:认真的?
z:你不介意第一次见他们穿睡衣的话。
云和鱼:好吧,那还是算了。
最后选了一件修身款式的黑色连衣裙,无功无过,没什么装饰,因而无论正式场合或是平日穿都不会太过违和。
由于黑色周迢常穿,到提出那问题等他回答时,姜纪心里莫名觉得他应该会认为这衣服不错。
她转了一圈展示裙子细节,等着。
周迢靠在车门上,淡淡吐出两个字:“好看。”
他仍惯例的一身黑,说好看的表情完全同平时一样,一点儿没让姜纪有他真认为裙子好看的感觉。
生日会订在靠岸的一艘船,甲板上站了些觥筹交错的人,不管是比姜纪正式还是华丽都不在少数,她有种自己扔进去就找不出来的错觉,但因为跟着今天的主人公进来,一大批不该属于她的注视朝她投来。
即便早见过许多类似场面,姜纪依然不习惯这样,她全程保持微笑,没往哪边看,也不曾开口。
到船尾处无人,可能是因为不喧闹,四周有些冷。
姜纪感受得到,说:“不然我还是披个外套吧。”
靠海总归有凉气,何况待会儿要驶动起来,风吹过来温度更低,她双臂和脖颈全大面积地露在外面,刚上船那会儿周迢就在担心。
他说好,要脱下西装,被她拦住,“你会冷,我的在车上。”
姜纪下午穿在外面的那件卡其色薄款外套,轻轻一动仅仅到她肚脐,于是周迢不由分说地盖住她锁骨,“你那件还不如我这件。”
姜纪没有继续反驳来拒绝他的好意,而且卡其色确实没有黑色相配。
没过一会儿,姜纪见到了李戴言。
比起记忆里,他样貌没大改变,反倒是瘦了点,至于性格,依然不会让人觉得距离远或者尴尬。
除了第一句话:“你俩情侣装啊。”
低头看了眼,发现的确如此。
她光滑的手臂塞进周迢本该穿着的西装外套的袖子,触到如玉石般的凉意,而他白衬衫黑裤子,不简单的长相身段给随意的穿搭增了几分色。
姜纪看周迢,他一脸坦然地接受着李戴言的评价,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紧接着李戴言开始向姜纪打听钟文玺何彤彤的事,得知他们现在在一起之后止不住点头,说自己的眼光真没错。
姜纪便笑,她在心里想,周迢身边的朋友,一个韩天,一个李戴言,都是这种类型的。
同他们聊天的,除开李戴言外还有一男一女,没自我介绍前,姜纪就猜到分别是程嘉雯和江重。
眼下,几个人都站在一起。
“那你怎么没看出来阿迢和…”听完李戴言的话,程嘉雯习惯性呛他一句,意识到什么,顿时打住收回。
江重在一旁默默笑。
程嘉雯没能说出后半句,但在场几个人应该都知道她想表达的大概是什么。
窗户纸被针扎漏风,灯光透过丝丝缕缕,映到姜纪面庞。
挨得久了,被熏出红晕。
自我介绍过了,招呼打了,面也见了,做完一切,周迢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喝点什么。
姜纪说和你一样就好。
毕竟他是今天的主角,她不好时时刻刻跟在他身旁。
周迢走后,姜纪与附近人闲聊,她发现他们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过了这么多年,姜纪早已不乏同陌生人交谈的经验,但这样被领着见过他的朋友们之后,再与他们交谈,她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尤其是李戴言三人。
好似她正无意又顺理成章地染上与他有关的色彩,再逐渐融入进他所生活的图画之中。
姜纪与同岁的江重交流最多,可能由于江重做财政投资,她觉得他的幽默风趣与李戴言不同,好像夹杂着事实根据带来的稳重。
江重问她送了什么礼物。
姜纪说是一整套纪念书册,作者的代表作是他们上次看的那部电影原小说。
说到这个,她一直不知道周迢有什么爱好,或者有什么东西算得上喜欢。
高中时,她能够了解得到的不过是他经常打羽毛球,可上次谈及,他说只是顺手又稍微擅长,姜纪便歇了有关心思,转而琢磨其他的。直到她想起自己曾经拿到过周迢的笔记本,那上面有一页专门留给蜘蛛侠贴画。
姜纪开始猜他会不会喜欢模型手办这类的,逛了一圈线下商店看中几个,将买之际又担心真送到他手里,他要问她怎么会知道,她会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正当理由。
难道要说我把你给我的本子留到现在?
细细回想从再遇到现在,那场电影似乎是周迢唯一露出兴趣的点。
有主动性,也看得出愿意在那上面花费时间,拖朋友打听,姜纪寻得去年八周年纪念册的整套,说是不会再版,因此到江重开口前,她都认为还算是份称得上不错的礼物。
“他喜欢看这个啊?那上次我给推荐类似的小说,他怎么理都不理。”
“他不喜欢?”
姜纪显然愣了下。
可周迢向她发来的那条信息,明明说的是他刚好也要去那个电影,所以他俩才结伴。
那时候她初入职,他忙着解决突发的算法问题,他们是有段时间没联系的,周迢忽然找她,她只觉得是个机缘巧合,根本不会想多。
原来他居然不喜欢吗?
江重看到她的反应,瞬间懂了些什么,饶有兴味道:“有个中文成语怎么说来着,爱屋及乌?”
有些事,自己猜测揣摩时心情随之改变,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感受。
姜纪朝不远处周迢的身影望。
分完蛋糕,时间过大半,船要往回开,周迢远离中心来找姜纪,接过她拿在手心里的盘子,附在她耳边,“一会儿要换地方了,去吗?”
“做什么?”
“大概是唱歌玩游戏之类的。”
姜纪试探:“寿星缺席不太好吧?”
周迢读出她另一层意思,笑说:“这种活动,我平时一般都充当无关紧要的角色。”
“好像是没听你开过口。”
钟文玺生日那次,她在的前半部分,他并不曾拿起话筒。
周迢看她一副“好的了解了,原来你不会唱歌”的样子,忍不住辩驳:“其实我音调还不错。”
姜纪嗯了声表示疑问。
周迢强调:“真的。”
“哦。”姜纪只是点点头。
周迢有些纳闷。
她看春晚时因为表演男星嗓子不错而夸出一句唱红歌的节目好看,他才特意找出截选片段欣赏,不是说她们女人都很在意男人会不会唱歌这件事吗?
静了几秒,姜纪抬头看,喊他,“我送的礼物,你拆了没?”
“没,怎么了?”
原本姜纪要问的是:那礼物你还喜欢吗?
可她没立即接话,忽而顿住,是因为她意识到什么。
怎么她现在总是藏不住情绪和心思,甚至不如十七八岁那会儿,跟个小孩一样。
周迢看不出来她心里的七七八八,只觉得她微扬向着他的脸庞很漂亮,而且格外漂亮。
姜纪今天的妆不太一样,他刚接到她就发现了。
眉毛很细,眼妆要浓一些,口红颜色也亮,她经常涂的那种,应该叫作裸色?
但身上的黑裙子颜色太深,将她的不同都掩住了。
想让她再漂亮一点。
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他问她:“饿吗?”
姜纪摇摇头。
“累吗?”
姜纪仍然摇头。
“你俩愣着干嘛呢?”李戴言已经往外走,在喊他们的名字。
周迢没听到一般,仍专注地盯着她。
“那跟我走吗?”
跟我,走吗?
大家都在往船下走,唯有两个人站在原地,木质甲板轻微晃动。
有点晕,仿佛时光错回乍开一抹雪花的白,刹那间整个世界只剩他们眼神交错。
姜纪收回视线去看他,而后点头示意说好。
周迢拉过她手腕。
被轻扯了下,她脚步不自主迈了出去。
“去哪儿?”她问。
他头也不扭,“出逃。”
第52章
姜纪来之前做过很多假设,唯独没料到周迢会带她来试礼服。
店员帮她整理过裙面,问:“尺寸大小还合适吗?有哪里不舒服的话,我记下来,修改之后再取。”
姜纪觉得奇妙,虽然第一次看到并且来试这件礼服,但穿上尤为合身。
店员顺势夸道:“肩颈很漂亮,您很适合抹胸款的呢,能一眼看中想着送您的话,肯定是各方面都很了解才对。”
作为见过各色场面的服务人员,店员单凭接下来的眼神交接便料定眼前这两位必然有不寻常的关系。
于是本着工作要求,按固定流程给他们简单介绍几款设计新品的时候,提到婚纱款的礼服,因为觉得身材适配,店员多讲了几句。
暧昧的网最不经旁人无意间的撩动。
听她讲完,姜纪说:“这个应该用不到。”
她笑的有些赧。
而周迢,她不知道是否因为他距离稍远所以没有讲话。
店员离开后,余下二人,三面环绕的试衣镜前,姜纪拨了拨头发,试探着问一直安静的周迢:“好看吗?”
抹胸款礼服长度到膝下几公分,以大面积的白色为主,粉色点缀,只出现在胸前花纹和裙底那一小片蕾丝边。
相当梦幻的配色。
姜纪少穿这种露肤度高的衣服,但她皮肤白又清瘦,上身很漂亮,整个人都换了另一种风格。
几天前周迢跟着程嘉雯去试礼服,正是这家,她一个设计师朋友开的店面,近两年一直不温不火,直到不久前在国外某个时装周上打出名气,不少明星也开始穿她家衣服。
程嘉雯一边让她量尺寸一边说不要忘了自己,店主和她关系不错,开玩笑说哪里敢,这不亲自出来为您服务了。
李戴言不在,周迢索性当个透明人,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离试衣间那边远远的。
玻璃橱窗里列了各式礼服,绸缎鱼尾、大裙摆、蓬蓬裙,款式不多,上面标签的数量同样有限。
走过长绒地毯,他一眼望过去就看到那件,介于桃色和杏色之间,有些像他曾经在地理杂志中看过的一种矿物质粉的颜色。
照片里,岩洞罩了一层清晨薄雾,那抹粉剔透得像曦光。
连带着空气中的白茶香,都让他想到姜纪。
店员注意到他驻足过久,“先生你好,对我们这款末日出逃感兴趣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问:“是送给什么身份的人呢?女朋友?还是妻子?”
周迢摇头说都不是。
哪个身份都不对,但最后他买下来了。
身份不对,人和衣服却登对得很。
天花板吊灯打一层光在姜纪锁骨处,像穿过云层雾的细线,只是空落落的,像缺了什么。
周迢说:“你好看。”
被他的直接惊到,姜纪怔问:“裙子不好看吗?”
于是下一刻,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她,每多一秒,眸色就深几分,到最后她被注视到没办法,耳尖红得彻底。
“好看,但不比你。”
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直白坦率的夸赞,姜纪忽而不太适应,她别过脸,食指抵住眼角。
他发觉她的动作,嘴角翘起,移开眼神,“它的名字叫‘末日出逃’,挺符合今天的意境。之前陪嘉雯姐来试衣服看到,当时就觉得你穿上会很好看。”
“搭你今天的妆也好看。”
听到之后,姜纪的第一反应是:他怎么还能看出来妆容变化?
然后:他真的说了好多次好看。
转了一圈,看清楚如波浪起伏的花边设计,她感叹:“好像芭比会穿的衣服。”
一旁好久没声响,转头,她发觉周迢没什么反应,以为他是不认识芭比,她解释:“是个玩具娃娃,还有动画版的,你小时候不看动画片吗?”
“不怎么。”
“那看什么?超级英雄?蜘蛛侠?”
周迢摇头。
他很少看电视,也就提不上多喜欢。
心思一动,姜纪特别随意地开口:“高中的时候,你给我讲题,拿给我一个本子说上面有详细的过程,那上面写了你的名字,里面有一页单留出来的空白,只贴着蜘蛛侠的卡通贴画。”
为了不让周迢记起别的,她略去许多细节。
身旁许久没回应,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忆笔记本,她没去看他。
“不是我。”
视线聚焦到镜像中的他。
周迢继续道:“那不是我贴的,是我弟弟。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很喜欢蜘蛛侠。”
又停了几秒,他说:“不过前些年他去世了。”
“很突然的车祸,就发生在他妈妈面前,也是我妈。”
姜纪没想过周迢会对她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个经历,她呆在原地。
如果叫她形容生死,她认为那像每天寄生在人身上的微小细菌,肉眼看不到摸不着,因此总出现它游离于生活之外的错觉。可当某天细菌繁殖显现到人面前,关于生命的一切真真实实摆在面前,所经历的一切会脱离本来的□□,仿佛自那一刻起它突然不受掌控。
因着如此突然,如此不受掌控,才会发现自己如此无力。
这种感觉,姜纪在外婆去世时有过一次,那种死亡循序渐进,是她渐渐接受再和解的过程。
与听到周迢的描述不同。
姜纪没见过周迢的弟弟,不知道他们是否相处融洽,但她看得出来,他在难过。
却又不只是难过。
哪怕他讲出这件事时看不出悲痛明显的情绪,语气也轻,甚至脸上表情没有变化。
“也是那个时候,我连夜赶去纽约,后来,”周迢停顿了下,“就没再回过林泽。”
那张贴画,是高一暑假那次去纽约,他亲眼看着斯蒂文选了个正中间的位置,然后工工整整将边角捋平。
当时周迢用英文问他最喜欢的超级英雄是蜘蛛侠吗?
一头小卷毛,蓝色眼睛的斯蒂文认真地点头,说哥哥,我把他送给你。
他就只是个天真、活泼、可爱的孩子。
周迢仅仅见过斯蒂文那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有关斯蒂文的事,因为一直以来,会主动问他的人近乎为零。
就连黎丹云也不相信他会对弟弟有应该有的感情。
周迢把脸转过去,与姜纪紧盯着他的视线交错,他说不出那是什么眼神,但有些后悔不该现在提起那些事。
“除夕同学聚会,记得你好像问过这个问题,既然说到这儿了,顺便回答一下。”
接着补充:“只是顺便。”
姜纪心堵,她觉得难受。
过了好半天,才忍着酸涩开口:“周迢,你家里是不是,不太好?”
一句话,她分割成三段。
姜纪不希望周迢是不幸福的。
尽管从很多,越来越多的细节中,她都能感觉到,其实他一直都过得不好,至少没有她想的那样好。
抬手,指腹顺肌肤纹理滑过她眼角,周迢发觉自己那颗心在下坠,却并没在重感中颠簸,反而因为她的话皱成一团,柔软得跟棉花一样。
“现在很好。”他语气很轻,仿佛一出口那些往事即刻烟消云散。
察觉到自己脸色不好看,姜纪下意识低头,余光瞥到周迢往后退。
下一秒,视线里莹润泛光泽的珍珠串成一串,泛着淡淡的粉色,交叠几圈躺在他手心。
是条同样适配的项链。
“本来打算挑个时间送给你的,比如说要送你礼物的生日,结果脑子一热,临时打乱了自己的表白计划。”
表白。
姜纪缓缓抬头,她不是傻子,有察觉到他对自己表露出的好感,但真到了此刻,周迢亲口承认的时刻,大脑空白一瞬间后,她竟然恍惚于时光流逝的方向。
看清她的反应,他笑了笑,说:“我喜欢你这件事,很意外吗?”
明明四周安静,鸣声却震耳,她那方天地盛满了他,唯独他。
不是意外,是不现实。
从前,乃至他说出口的前一瞬间,她都以为那是永远的海市蜃楼,是等不到的结局,它仅仅虚假地存活在自己的少女时代,存在于外人不负责任的般配言论之中,一年过一年,玩笑会连同逝去的青春一齐消散。
一句喜欢跨越时间空间,终于得到回响,习惯跟随、仰望、单向输出的暗恋者无法在一时间辨别来源。
姜纪只是看着那串珍珠项链在他掌心纹路中,一颗一颗蜿蜒,像刚绕了远路归来。
她说不出话来,被一种叫作近情情怯的感觉包裹。
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当他说我也喜欢你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不会是开心的。
未曾想过,摘下那根管子,五味杂陈气息最先包裹住的是她自己。
周迢没有要姜纪立刻一个回答,只是站到她身后,挽起背后的头发到一边,给她戴项链。
珠子有温感,贴着肌肤,如同自眼眶流出的眼泪。
姜纪不想哭也不想让周迢知道自己哭,她自愈能力向来迅速。
戛然而止的眼泪道不尽攀至内心的复杂心绪。
“所以你可以当做我在追你。”
“不要被夜晚的情绪干扰,更不要被刚刚的事情影响。”
“等到你深思熟虑后再确认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再告诉我,好吗?”
不知他是否看出她的迟疑与不语,特意给她寻台阶下,还是他原本就这样想。
后脑勺原本存在感颇低的标记不知何时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她要保持冷静思考。
姜纪不是没顾虑在的,她早就失了十几岁飞蛾扑火的勇气,而自从与周迢再遇到起,她也不止一次思考过。
真的喜欢他吗?
或者只是对那段时光,对当初心心念念的人依然忍不住抱有眷恋与期待。
人的本性如此,她也不能免俗。
对于拥有了却可能失去的事物,越成熟,当初那份保持着不会轻易接受的态度便越发坚定,只是换作以前,姜纪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会犹豫。
地心引力消失,仰望那样久的云落到身边,她却不敢伸手去摸一摸。
第一次感受到年少暗恋的好处—
不会担心期望被打破,因为它不发生,所以一切都那么好,不会踌躇不定,不会附加旁的条件或要求,就只想着靠近,而后无所畏惧。
回过神,周迢重新站至她跟前。
姜纪感觉对不起他。
让人家想起一大堆伤心事,送的礼物也不合他心意,反而是她收到了礼服和项链。
不是没拒绝过旁人的心意,可这样特殊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尤其今天是他生日。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周迢笑了下,认真道:“姜纪,喜欢你和追你都是我的事,我不希望你有压力,别皱着眉毛了。”
“还是,我这样会让你感到不舒服?”
姜纪摇摇头。
怎么会。
她早已发觉到心里那杆秤偏得愈来愈过分。
大抵曾经心动过的人,再拨动回音,不需费力奏出的音符便依旧同昨日分毫不差。
“周迢。”
开口喊他是因为她想说点什么告知她有对他心动,停顿下来是因为她害怕自己再度踏进困囿的圆圈。
他不会知道,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失了表白先机。
“生日快乐。”
姜纪词穷到只有祝福。
火柴挨至磨砂盒边的下一秒没能擦亮他的眼睛。
“谢谢,你来陪我过生日,我很开心。”
周迢扯过嘴角,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
姜纪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来弥补,能让他真正快乐一点。
第53章
待在试衣间过久,店员在门外打招呼说有没有别的需要帮忙。
周迢今天到这里来用了程嘉雯的名讳,因此他们才能在这个时间点畅通无阻,现下夜很深了,他们该结束这场结局不算美好的表白仪式,然后告别。
送她回去的一路,车内空气都寂静,周迢感知到姜纪的情绪,没有开口。
仓促且与计划不符的表白时机已然不对,他不想再说什么*或做什么,因为知道那都是在逼她。
近五月末,公司新接到单子,定了周迢和李戴言一起去见合作方,顺带参加世界人工智能大会,明天一早出发。
临近下班,他们在整理资料。
“吃什么?挑个贵的,这单拿下上面那层楼基本就能开始搬东西了。”
周迢应了声,说:“你吃吧,我有安排了。”
钟文玺要来临川,昨天便约好和他一起吃饭。
哦豁了声,李戴言问:“想通了?”
周迢有些疑惑。
“看你前两天状态不好啊。”李戴言表示理解地点头,“也不出去了,只没日没夜泡在办公室,还是你雯姐猜到的。”
“失利了?”
周迢没说话表示默认,李戴言倒笑了,“怎么拒绝你的啊,我挺好奇的,毕竟我们阿迢从小就在女孩子里人气高,我是真没想过你会在恋爱上面吃苦头。”
怎么拒绝的?她说了什么来着?
“说祝我生日快乐。”
李戴言愣了下,继而笑得更过分,说:“姜纪这姑娘也是有意思。”
笑了半天又象征性拍拍他肩膀,“别灰心,吃个瘪而已,多正常。”
“没想过放弃。”周迢淡淡道。
既然姜纪现在不能接受进一步的关系,总得给她时间,也让他自己思考。
会后悔不该突发奇想。
提前选好了想要送给她的礼物,算了几个时间—她的生日、六月的第一天、或者其他日子,真正实施那天从来不存在于计划之中。
完全是意外。
或许也有她太招人喜欢的原因在,频频遇到向她献殷勤的人,无论透露出的时间是之前、现在、或可能的以后,他都很难不因此具有紧迫性。
只是连周迢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因此,在某一天如此无厘头又临时地做完一件事,假若江重知道,十有八九不会答应和他一起创业。
此外,告诉她家里那些事同样不在意料之中。
她不过随便问了一句,那些极少同人言语的经历居然就都理所当然地出了口。
脆弱在她面前卸下,也不觉得难堪。
全程都顺其自然,斟酌过的话语、想象的场景、等待的焦灼,一个没实现,他统统是在下意识地动作。
以至于到理智回笼,周迢便有想到她会感到突然、意外、甚至拒绝,但她抬头望他的眼神里不仅没包括这些,反而掺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导致他会有些怀疑自己。
礼服在修改细节,项链是隔天被送回来的,近来几天,他们在各层次的互动频率上都不如之前高。
对于姜纪的反应,对于判断失误的她的内心,对于自作多情的二人关系,周迢不能说自己是难过,更多的应该是困惑迷茫。
像飘至半空的蒲公英种子失去风,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好像她有难言之隐,有许许多多没有告诉他的,隔开他们的东西。
“不过我前段时间听到点流言,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李戴言摸摸鼻头,组织着语言,“上次开会,坐我旁边那个哥们是姜纪公司的,我和他多聊了几句,提到认识他们的人,结果碰巧他和姜纪一个部门,他俩都负责产品运营和推广这块。”
顿了顿,看了眼周迢,他继续道:“他说吧,说姜纪有个姓王的现男友,但两个人感情一般。”
“我当时听了,觉得估计是误会,姜纪看着不像那种人,你找个机会问清楚。”
话毕,跳动翻涌的思绪停下来,周围气氛变得含蓄。
周迢没有回应李戴言的话。
他将椅子转了个边,几步之外,摆放着专业书籍的书柜上,略显突兀的彩绘边露出一角。
下了班,姜纪出门打车。
钟文玺周末要来临川一趟,何彤彤听过之后说想来找她玩,于是两个人一道出行,想着大家都是朋友同学顺便吃顿饭,周迢自然被邀请来一起。
这些天,他们见面很少,唯一有来有回的是昨天周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餐厅。
因为不顺路,姜纪没答应,他也没再说别的。
除那之外是今天,姜纪和周迢坐在一排,中间隔了快一个人的距离,端端正正全程没动,各自忙着低头吃饭。
半晌,钟文玺忍不住开口:“都是在外地打拼的同学,你俩有必要多熟悉一下吧。”
何彤彤少见地没立即回应,过了会儿才说:“周迢你在临川多照顾着点我们姜姜,她不爱讲话脾气又软,虽然现在好一点了,但怎么说还是女孩子,到底高中我们几个经常一起玩呢。”
姜纪没去看周迢,余光瞥到他垂着眼,脸上挂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有什么心事。
前些天,姜纪了解到他们公司因为新项目以及产品的后续上市和运行而忙得晕头转向。
周迢有告知她,具体细节是程嘉雯和她说的。
聚会当天,姜纪和他们几个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她那时不知道程嘉雯是什么性格,因为和江重李戴言都聊了不少,只有她们交谈甚少。
大概有些缘分,姜纪要去上京出差几天,候机室里遇到同班飞机的程嘉雯。
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扯到周迢身上。
程嘉雯问:“我还挺好奇的,高中那会儿,在周迢的同学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纪收回视线,慢慢道:“外貌出众,也优秀,算是风云人物吧。”
“果然哈,学霸加脸好,到哪儿都吃香。”
姜纪扬了扬唇。
“那时候有没有觉得他挺酷的?独来独往,脸上常没大表情,话也不多,尤其是配上一张帅脸,我估计有挺多女生喜欢他。”
姜纪笑说:“确实挺多的。”
“其实是因为他朋友少,所以总有点自带屏障的感觉,他当时拒绝我的提议说要有人会和他过生日,我本来不信的,结果江重告诉我是真的,而且还是他的高中同学,我吃了一惊。”
“我们高中那会儿倒没什么交流。”姜纪想了想,说:“顶多因为是彼此朋友的朋友,在学校之外的地方见过几次,之后分了班,他又转学,就没联系过了,没想过能在临川遇到他。”
若没有那几次遇见,她大约会保持着固守自封的状态,直到和他的这段因分班带来的短暂邂逅结束,没机会陷入难以释怀的困境,周迢也从来不会认得她是同班的姜纪同学。
“说起转学,他自己说过觉得很可惜,没能在国内读完书。”程嘉雯从姜纪的表情看出什么,“我猜你大约知道他转学原因了。”
“那你应该也知道他妈妈。”
姜纪点头。
如果说从周迢那里听说过一些,算是知道的话。
“当时,阿迢是去陪她的,千里迢迢,异国他乡,毫不犹豫地去了。要不是他自己感觉到心理出了问题,改变计划,本科毕业就回国了…”
姜纪捕捉到整句话的关键字眼——
心理出了问题?
提及国外的时候,周迢并没说这些。
程嘉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停留,姜纪也没再问。周迢自己的事,或早或晚,或说或不说,都由他来开口更好。
最后登机前,程嘉雯对她说:“发展不起来别的关系只做朋友也挺好,比如咱俩,我觉得就挺投缘的,下次见。”
之后,像往常一样,下班、到家、临睡前,姜纪打开同他的对话框很多次,想说点问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以何作开端,怕打扰到忙碌的他。
最近太多事,让她所有行为都无端添了不自然。
现在同样。
“你生日是不是刚过?”饭快吃完,钟文玺忽然问。
周迢嗯了声。
何彤彤关注点奇怪,“你是金牛座啊?”
“都说土象星座,特别是金牛座很…节俭。”
她没直接说是抠门。
“没有吧。”没等周迢开口说什么,姜纪便回答的不假思索。
显得他们俩关系过于近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没看到桌上其他人的反应。
“我们去唱歌吧,附近有家连锁店新开的KTV,立体音响一级棒,刚好给周迢补个蛋糕,顺便消化一下。”可能是他们四个人的气氛太怪,何彤彤提议道。
钟文玺没接话,只是默默结完账回来帮她拉开椅子。
姜纪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之间不太对劲。
一直想着她和周迢的事,没多想怎么整顿饭他俩连一个眼神对视都没有,夹菜的动作也不见。
原本打算在去的路上问一嘴,但车上极其安静,就连餐桌上占大部分活跃时间的何彤彤也只单纯靠窗,时不时往前看几下副驾驶的钟文玺。
姜纪便没开口。
包厢里忽明忽暗视线交错,光影重重,除了正在唱第八首歌的何彤彤外,暂时没人向那块屏幕予以注意力。
到最后一个音符听不见回音,何彤彤忽地转过身,一脸无奈道:“交了钱的呀,你们都不带动的?”
姜纪抱歉地笑,“你知道的,我不会唱歌。”
“我刚刚下单了蛋糕的外卖。”钟文玺将桌子上那杯水不动声色地推到何彤彤随手可够到的位置。
何彤彤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抿着嘴里那口水,心里对这人的示好行为大概有了数,忍不住多看几眼。
没人唱了,显示屏点过的那些歌开始一首首自动播放。
这时,两排不同口味的果啤端上来。
何彤彤解释:“套餐里送的,这个总能喝吧。”
话音刚落,钟文玺肉眼可见地皱了皱眉。
姜纪首先响应,拿起开瓶器利落地掀起盖子,揪一根吸管放到嘴边,不经意间扭头同周迢对上眼神。
但仅仅停留一秒,他就移开视线。
姜纪仰头。
他刚刚在看她。
但她没品出他什么意思。
第一排最后一瓶瓶底见空时,钟文玺的电话响了,他要出去拿蛋糕,为活跃气氛的尴尬小游戏不能继续,何彤彤拉着姜纪去卫生间。
将要进门前,姜纪被扯回一步,两个人对视的下一秒——
“你俩怎么回事?”
异口同声。
姜纪怔住。
何彤彤则是撇撇嘴,“我这几天生理期,在打算酒店光脚洗澡来着,但他不让我洗,可我想着怎么也是去找你玩啊,总不能灰头土脸的吧…偷偷摸摸地就被发现了。”
她重复道:“然后他就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一整天不理人了。”
对于他俩的相处模式,姜纪已经见怪不怪。
何彤彤随性的很,钟文玺偏细腻,即使一直以来都是钟文玺事事依着何彤彤来,但在某些事情上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不会总惯她。
“不过照我的经验来看,刚刚游戏输掉的果啤他几乎都替我喝了,估计马上就不生气了。”何彤彤小声嘟囔着,“高中他脾气也没这么大啊,是吧?”
“你呢?”
“我感觉你和周迢的氛围有点诡异啊。”
游戏玩到一半,何彤彤亲眼看到周迢接过姜纪喝到一半的啤酒,开了瓶新的递给她,这不算什么,关键是每次姜纪喝到一半,他都会开瓶新的给她,看上去像特地控制她的酒精摄入量。
很明显的暧昧行为。
何彤彤原本以为他们是互有好感,正为自己的发现窃喜,却发现这俩人根本不交流,她又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左右脑互搏毫无结果,不如直接问正主——
“虽说你俩不算太熟但不至于像今天一样陌生吧,难道…吵架了?”
像被扼住喉咙,姜纪发音都有点困难,讲述的过程中,她被打断了三次。
“我靠?”
实在太震惊,何彤彤那句话脱口而出。
“你和周迢?周迢给你表白?就他生日那天?”
姜纪忽然感觉一个头赛两个大。
“我说气氛明显不对劲,难怪周迢看你那么多次,还以为你们两个发生什么不和吵架了,但吵架又感觉不符合你们彼此的身份,结果居然比吵架还劲爆。姜纪你保密局的啊?藏这么严实?”
姜纪语塞,但她很想告诉何彤彤她还有更劲爆的没说,如果何彤彤现在才知道她高中喜欢过周迢好几年的事,估计会当场晕倒。
不过这样的话,何彤彤倒不用担心钟文玺会继续对她生气了。
“蛋糕到了。”
可能因为待在卫生间太久,钟文玺出来找她们。
说曹操曹操到,姜纪分别看了两人一眼。
“我先回去。”
她很会审时度势。
门虚掩着,透过缝隙显露出变换的灯光色彩,延迟几分屋内实时的氛围。
姜纪走进去,看到屏上的mv画面,心习惯性颤了一瞬。
雨天。
是孙燕姿的那首雨天。
是周迢耳机里给她听的那首雨天。
是后来循环播放过很多很多遍的那首雨天。
姜纪深吸口气,转过头。
在刚刚的位置,沙发扶手高度不足以支撑他的上半身,周迢整个人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歪下头。
他要开车,一滴酒都没沾。
那是因为太累了吗?
姜纪蹲下来,用微微仰视的角度看他。
睫毛浓密,形成自然的弧度,同挺拔的鼻子一样,延伸到鼻尖痣那里。
抬起手,食指像被指引着向前,从唇边到鼻梁,落至浓密的眉毛。
怎么没意识的时候也皱着不展开。
好看的五官里,她最喜欢周迢的嘴巴,抿起来的嘴角总是毫不费力地上扬,给他添了亲切感,尤其是笑起来,看上去特别好接近。
那时候,她常常靠五官变化的幅度来判断他的心情。
现下,姜纪可以看出来他情绪不佳,但不知道是否同她有关。
生日之后到今天之前,他在一种适度范围内继续对她展露好感,有节制有远离有给她空间,却从不像今天这样。
背景音的旋律有些悲调,她恍然记起之前自己每次听这首歌都要戴上耳机,一闭眼,就全是那天发生过的情节。
像有自虐倾向,总这样,听着听着眼角开始湿润,因此总是入睡很快。
不知道他现在脑子里在过的是什么情节。
周迢的睫毛便是这时候开始动的。
刚开始只小幅度眨两下,等姜纪反应过来,他已经半睁开眼。
“那个,钟文玺定的蛋糕到了。”
她有些心虚地开口,仿佛在为自己略显意外的行为解释。
周迢不说话,清明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姜纪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睡着。
门外有人声,愈来愈近,周迢张口,欲言又止。
晚上回去,何彤彤钟文玺两个人和好,一起坐在后排,姜纪转而来副驾驶,他们住的酒店在附近,没几分钟人就被送到,车上便只剩她和周迢。
驶到小区,车子停靠路边,她转过去看他,一贯清隽的面容上有几分疲色。
她在想要说些什么,为前后不一的言行。
已熄火,驾驶位上的男人没动,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在等。
是以,昏暗到只能瞧得见轮廓的前排,相合般的听不到人讲话,只剩下两人的气息蔓延。
从外面看,一对面容姣好的男女这样坐着,一个比一个表情难看,到空气焦灼地快要冒烟的程度,不是感情破裂就是吵了三天架还没和好。
但他俩倒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只是都各怀心事在想要如何开口。
良久,周迢缓缓道:“我明天要出差,有几天不在临川,等我回来一起吃个饭?”
“好,那你一路顺风。”
再没别的话。
就此告别,姜纪站在路边,望着车子渐行渐远。
他的心情应该是真的不太好,她是想做点什么的,结果偏移了自己的初衷。
第54章
周迢出差那几天,姜纪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心不在焉。
到他将要回来的那天晚上,梦到他,却少见地做了个噩梦。
依旧是蒙太奇手法式的画面,上一幕少年蹲伏在湖边,她喊他名字,他转身,脸上没有表情,明明一样的姿态样貌,眼神却空洞得让人心惊。
接着转变场景,机场大厅里播报着航班事故的消息,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四周仿佛天旋地转,很快,她意识到那是周迢的航班。
很难说梦里具体是哪一种心情,但感觉真实到过分。
整个人像被遗弃在空旷的岩石边,情绪也同待一刻就喷发的火山无二,几乎是一瞬间,泪珠滑落,紧跟着她没有压抑声音的大哭。
姜纪是这么醒过来的,她哭得喘不上来气,哪怕恢复意识,呜咽仍然止不住。
如果说刚开始是害怕是不接受是难过,那之后就如发泄一般,她将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身体从不断抖动着到渐渐平息下来。
周遭一片黑暗,窗帘未拉全,透进来一丝光,同她的呼吸声共存。
她翻身,一伸手摸到手机。
刚过三点,感应一般,她收到了周迢的消息。
z:突然有事,得去纽约几天,如果联系不到别着急。
白底黑字,亮到刺眼的手机屏幕,姜纪盯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忽然懂得心里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具体是什么。
这个瞬间,她很想他在身边。
“周迢。”
她按着语音键没撒手,“我刚刚有梦到你。”
“我想,”顿了下,她继续道:“见你了。”
姜纪不知道周迢有没有听到那两条语音,因为直到第二天下午她和柳明月说这事前,她都没收到他的其他消息。
不仅如此,第二条语音也被她撤回了。
眼下,姜纪在问柳明月周迢会不会觉得她很善变,对感情随意,是在欲拒还迎。
“有点吧,不过要我说,摸也摸了,撩也撩了,你就不该撤回,这样等他回来,你俩直接在一起皆大欢喜。”
姜纪喝了口果汁含在嘴巴里。
以前她总认为自己在感情这方面相对成熟,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来来回回那些从来没搞过,所以才想得出说一个不存在的男朋友,并以此来拒绝别人妄图插手自己恋爱的办法。
可理想很饱满,现实却骨感,到实践过那刻,站在周迢面前,她方才明白难以言说的滋味。
柳明月安慰她:“其实你当时没答应他也情有可原啊,那种情况下,确实不好回答。我倒挺想看你晾晾周迢的,凭什么他突然回来追你你就要立刻同意,你默默喜欢那么长时间还没对着他委屈呢,他不过辗转几天,不论你回不回应他都是应该的。”
“哪怕你不答应他,我也支持。”柳明月望着远处出神,说:“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他怎么可能这么较真纠结,先矜持一下,再大大方方承认,管其他乱七八糟的呢。活一辈子,遇到的人很多,愿意交付真心的却太少了。”
姜纪听出她话里有话,问:“你现在什么情况?”
“得过且过嘛。”
柳明月笑说,她撑着脑袋,自说自话一般:“可能被我爸那事影响了,很多时候,我总是不能对他说心里话,可偏偏他又很在意这个,他不能接受我在他面前刻意隐藏起一部分自我,我也知道他不是在无理取闹。”
“我们俩都没有错,只是不太适合做彼此的爱人。”
原生家庭先造就人格,而后陶染出底色,给其带上各样枷锁,有些挣脱不开的难免要在突破时用尽力气。
在这方面,某种程度上姜纪和柳明月是一样的。
斟酌了会儿,姜纪慢慢道:“我会怕,万一我们俩在一起后,我发现我们之间和我曾经预设的不太一样。比如吵架、争吵、不和,他不喜欢我的另一面,我不愿意看到他的。想到这些,我居然会有些怕。”
“你怕结局不尽如人意?如果那样,你觉得不如不要答应他?”柳明月想起自己吵架时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
姜纪重复道:“嗯,如果真的那样,我宁愿不要开始。”
再一次陷入被动局面,却要以满目苍夷的结局结束,以像奶奶那样无法原谅与释怀的结局结束,她想她应该会受不了。
喜欢周迢这件事,几乎贯穿了她整个青春,他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就像对于林泽的态度转变。
对姜纪来说,既然他最初是云,她就不要他变成土。
哪怕高悬于顶。
周五快要下班,整理文件时,姜纪忽然发现遗漏了新产品的几个数据分析,一问才知道是请假回家的同事忘了交接。
下周要在会议上做报告,因着姜纪常做汇总,索性回去没事,她将活揽了过来准备在公司加会儿班,刷卡下班,路过悄然盛开的野花,小小的五颜六色,格外漂亮,拍了张照发朋友圈。
回到小区收拾了会儿,临睡前,姜纪翻出同周迢的聊天框。
过了两天,还是没回信。
说过可能会联系不到的。
但一个人怎么能两天都不看手机呢。
是看到了但不想回?还是…他出什么事了。
姜纪拍了拍脸,告诫自己不要瞎想。
周迢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周迢,姜纪也不是得不到任何关于他行踪线索的姜纪,她有很多可询问的途径,认识很多他身边的人。
明天周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姜纪认为大脑不能过分活跃,调出一段伴眠曲听,迷迷糊糊睡着时,手机窝在手心里,连面都没翻。
早上九点,睁开眼,顺手抄起手机按了开机键。
周迢一个小时前的微信消息挂在那儿——
醒了告诉我。
她瞬间清醒过来。
云和鱼:我刚醒。
周迢回的格外快。
z:还睡吗?
云和鱼:不睡了。
z:昨天不是在加班?
云和鱼:剩了点工作,公司效率比较高。
z:好,我给你带些吃的。
迅速起床换衣服,手机放在柜子上充电,姜纪站在洗漱间镜子前挤牙膏,牙刷放到嘴里一边上下移动一边想事情。
八点零五分发来的消息。
她回房间打开手机查了下,最近的可购便有趟今天八点到达的航班。
眼皮不受抑制地跳动,缓缓的,以一种不可忽视的幅度,再回到洗漱间,她刷牙动作都慢了些。
稍微收拾了下屋内,姜纪去楼下接他,她在想周迢有没有听到第二条语音。
想着想着,出了单元楼门,看到有那么一个人抱着花站在逆光处,依旧黑衣黑裤身姿挺拔,听到声音望向她,他站姿好,却依旧看得出几分风尘仆仆的松垮。
左手白色郁金香,右手大袋小袋的吃食,极为割裂。
“等出炉时去附近花店买的。”周迢把花递给她。
“谢谢…我很…惊喜。”
姜纪是真的没想到他大早上来见她一面还会买花。
浅灰色底纸上印着淡蓝色花纹,花苞鲜嫩,茎叶带着湿气,未完全舒展的弧度里藏着难言的褶皱。
注意力被转移,直至进到家门,她才发现他说“一些”是光其中的一类主食就有水煎包,小笼包以及生煎。
但每样都不多,可能还是有听取她让少买点的建议。
姜纪抬头看他,幽幽道:“吃不完。”
周迢顺势坐到凳子上,“我和你一起。”
“你没吃饭吗?那…”
“不太饿,坐在店里喝了杯水。”他扫一眼桌面,问:“喜欢吃吗?不然我给你做碗面。”
姜纪摇头,“你休息会儿吧,有睡吗?”
“飞机上睡了几个小时。”
挖了勺八宝粥,低头咀嚼着红豆,清香甘甜弥散在唇齿间,但姜纪此刻尝不出味道来。
看得出来他没休息好,一大早过来又是带花又是带早餐,结果送完就走,总不能当人家是某团外卖的吧……
“要不然你睡会儿吧,我昨天新换的四件套,再给你找床新被子。”
她的语气特别顺其自然。
“而且我昨天工作还剩点儿没做完,客厅桌子比较适合赶进度,卧室不太合适。”
周迢眉眼敛着,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心情。
离开临川这些天,他每每想到她,都好似有阵风吹过来,吹得那样近,却若即若离,不是靠伸手就能握住的。
他不能完全捉摸透她的心思,有时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他知道有尚未探索到的东西卡在两个人之间。
但他并不相信是李戴言道听途说来的那个。
卧室那张床不大,格局同样一览无余,但姜纪布置得很好,陈列整洁又别致,暖色不算多,但出乎意料地让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馨。
站在那里,周迢记起送醉酒的她回家。
她半张脸朝向他,床头台灯洒下一层光,睫毛拓下稀疏阴影,美好得过分。
躺下来,闻到茶花香,同那天她搭到他肩头的柔软发丝是一个味道。
因为确实很累,又格外安心,入睡便像有助眠剂似的快。
一场极深极熟的睡眠,除开中间听到开门的咔哒声,清醒不过瞬间,下一秒又失去意识。
醒来打开微信已是下午六点。
置顶的消息:我出去买点东西。
大约是刚睡醒脑子僵,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看了好一会儿手指都没动。
这几天,李戴言的话总回响,连带着那天昏暗视线里她的样子,一起浮现。
虽然对于姜纪没男朋友,周迢确信无疑,但他又忍不住矛盾地假设,万一呢?或者说,她因为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再遇的时间并非良机,等到他意识到喜欢她的时候,她却已经喜欢上其他人。
比如是她曾告诉他的那位惹她难过却“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他回来了?
还是他过度解读了她的行为和眼神,不合时宜地对她表白,所以她才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太多疑惑混在一起,不得闲的时间里,周迢思考很久,可最后只得到一个结论——
他愿意对她好,总是想见她,不自觉靠近她,和她待在一起会安心。
不然怎么会听到语音就想要马上赶回来,想要一刻不停歇地来到她面前,想要送她花。
和她所说的一样,他同样想要见她。
后来她真的出现,他得以和她走同一段路,坐同一张桌子,分享同样的食物。
和见不到她的那些日子相比,他在这些时刻要顺心得多。
已经如此。
不管怎样,他都会如此。
就像今天不由自主靠近她一样。
周迢发觉,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就只有她这个人,至于其他的,都排在第二顺位。
他都不在乎。
第55章
再返回,来自李戴言的视频通话未接通,他发了条消息:你小子提前回来了?
周迢起身,打出一个字:嗯。
李戴言:人呢?公寓没有,公司也没有。
z:在别人家里。
李戴言:别人?姜纪?
纽约街头,有些烦躁的午后,他反复听了好多遍的第一条语音,以及只听了第一遍就被发出者撤回的第二条语音。
她说周迢,我有梦到你。
她说我想见你了。
z:她说想见我。
这条发给李戴言之后,周迢收到了半屏幕的句号,以及半屏幕的问号。
无声地笑了下,周迢拿起放在凳子上的外套,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被取下装到花瓶的白色郁金香。
几个小时前,飞机落地,他思考了一会儿姜纪会不会想要见到他,然后记起张亚冬来博物馆接她抱了一束花。
她愿意对张亚冬笑脸相迎,不知道和花有没有关系,但准他睡在她床上,或许会和这束郁金香的效力有关。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他下了楼。
拐出单元口,没迈几步,花坛一段距离之外,他一眼望到姜纪清瘦背影,低马尾白衬衫浅色牛仔裤,简洁得像束栀子。左手食指叠在中指上方,时不时扬起,右手提着购物袋。
不难看出姜纪正对面站着的是对母子,女人五六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离得稍远些,看不清表情,应该是与他们同龄。
三个人大概不是头次见面了,女人眯眼笑得开心,极为熟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迢心下一沉,明知他们相谈甚欢,他不该继续向前,但脚步仍然不受控地迈出,走近后说话清晰了些。
“不打紧不打紧,当朋友也可以的嘛。”
姜纪声音压低,似是有些为难,“贺阿姨,我男朋友比较爱吃醋,怕他没搞清楚就生气,得解释得哄。”
正正好好,全被周迢一字不落听到。
“这是——小姜男朋友?”
姜纪呆住,没回头余光却已然瞥到衣角。
周迢现在对男朋友类似的称呼十分敏感,但他没多说别的来解释,一弯腰,极为平常地将她那袋东西接过去。
旁边一直没搭腔的眼镜男忽然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先开口解围:“不好意思啊,我妈看我单身太久有些魔怔了。”
“姜小姐,抱歉,打扰你了。”
说完他就拉着他妈往前走,他们速度不快,依稀听得到“适合”“可惜了”之类的字眼。
姜纪先发制人地迈步,问周迢:“你醒*了?”
片刻后收到一声没什么温度的“嗯”,她才觉得这问题有点白痴。
“睡得好吗?”
“很好。”
“出差顺利吗?”
“顺利。”
看过去,她发现周迢有些难以形容的安静。
睡懵了?还是有起床气?
“袋子有点沉,你要不分给我一个角?”
身子贴近,姜纪的手臂绕过去,抓住一角塑料,分走一些重量。
“我去超市买了点东西,晚上在家做饭吃吧,你走之前说…”
说没说完,周迢骤然一顿,仿佛忍到极限,拉过她手腕,人往旁边带。
太阳不知何时彻底落下去,隐到地平线之下,两边的路灯亮了,却照不进缺少自然光和人造光的昏暗角落里,姜纪是近乎被圈在他怀里的姿势。
袋子里的物品散落一地,装着调味料的玻璃瓶发出“咣当”响声,姜纪循声看了眼,周迢似是不能忍受她此时转移视线,呼吸洒的更近,他说:“不和他们解释一句?或者和我…”
他的声线以及面容都正在竭力按下危险信号。
姜纪听得出。
她不曾见过周迢这样,因为存在游刃有余的资本,所以不管什么,他从来应付自如。
亮度相似的学校楼梯拐角,传来羞人的亲热声,他们第一次离得那么近,她心跳不止,他却只是轻笑着拉起她手腕,凑近说带她下去,小心脚下。
可现下,他分明是遇到了让他无奈又无解的问题。
她说:“解释…我该解释什么?”
解释他并非是她被误会的男朋友,他们不过是朋友吗?
可是……
两个人离的很近,那颗淡到快完全映入黑暗的鼻侧小痣在提醒姜纪——他们之间的距离该拉开一些了。
她却不退,抬眼,同他对视。
如果,如果他心里同她想的一样。
风乍然吹起,熄掉一些冲动,斑驳的树影盛住升起的月光,周迢看到姜纪正在微微喘气,胸腔起伏,灯光暗,她眉眼却光亮得不像话。
一瞬间,像是湍流喧哗许久的湖终于找到岛屿,波纹消失,沉入静谧。
对啊,解释什么呢?又有什么好解释的?来见她之前,他不是已经想得非常明白了吗?亲耳听到和道听途说的结果不都一样?
可那一刻,亲耳听到她承认自己有个喜欢吃醋要哄得男朋友,旁人偏还误会他就是她男朋友,他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这层身份,不过是在她需要的这个时刻借此来挡她的桃花而已。
心口依然涨起难抑的酸涩。
“姜纪。”
周迢喊她,嗓音低哑,组织半晌,好不容易出口的字都在颤抖:“你也看看我,哄一哄我。”
略一停顿。
“好不好?”
话毕,他双臂张开,抱她抱得很紧。
距离继续拉进,姜纪眼前闪过一片雾,紧接着整个人覆盖于他的气息之下。
他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却久久萦绕在她鼻尖。
感官放大,耳朵格外灵敏。
“对不起。”周迢对她说。
她没同意,他却做了逾矩的举动。
远处的灯火忽暗忽明,凤凰花埋不进黑暗,仍倔强地闪进姜纪眼中。
当下姜纪的心理活动,有些像听到他发消息说在楼下等她,她整个人便像浮尘,飘在白炽灯那片模糊的光雾中。
只想着往海面上走。
这是个很有分量的拥抱,身体贴在一起,姜纪感受到他的坚定,耳垂有些烫,她一只手放到衬衫上,另一只手无所事事地垂着。
沉默几秒,空气中弥漫着细碎的响声,他们身高差了十几厘米,他脑袋放在她肩膀那块,她稍微一别眼,他那头黑发就毫无遮掩。
不是没被别人抱过,她情绪大多时候不强烈,肢体反应虽少,拥抱也总有几次,但听到他示弱一般地说“看看我,哄哄我”,沉寂的湖泊顷刻翻起浪来。
像上次打电话,他说他累了,她就脱口而出让他来找自己。
这会儿,她肌肉绷直,像回到了十七岁。
愣愣的,胆子不大的,总是退回一步的姜纪。
但她已经不是那样的姜纪。
姜纪双臂仍旧垂着,他们已经完全失去安全距离,凉意都插不进彼此逐步上升的体温,晚风里送来的悸动敲动她的心脏。
长了近十岁,她发现自己依旧以另一种方式小心翼翼,谨慎知微。
哪怕他触手可及。
她忽然就不想继续这样了,不想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等待,也不想再冷静理智地斟酌下去,只想对他说出最真实的自己。
“周迢,我们…”
手指屈伸,右边那只还没完全抬起,暗处走过来个人,她窝在周迢肩头,反应过来那是谁之后躲都躲不开,眼神迎面撞上。
后撤一步,硬着头皮喊了句贺阿姨。
“小姜,男朋友还没走啊,哎呀,东西怎么都掉地上了。”
显然折返回来的贺阿姨也并不是刚注意到她。
“呃…”话被打断加场面被撞破,叫姜纪尴尬到手都无所适从,只好将鬓角的发丝掖至耳后,低头看松开她收拾东西的周迢。
提起袋子,周迢起身,略一思索,他凑到姜纪脸颊,小声问:“叫什么?”
他已经决定暂且适应这个身份。
“姓贺,我的房东。”
周迢正过身,微微弯腰,“贺阿姨你好。”
“你好你好,刚刚没仔细看,小伙子一表人材,郎才女貌怪般配的。”贺阿姨对姜纪说:“我来啊,是想起忘了告诉你上次你说洗手间漏水那事。”
其实一共没说几句话,但姜纪简直度秒如年,到最后贺阿姨抱着一脸惋惜的神色离开,她那层因为窘迫而抑制不住的燥热才被压下去。
“贺阿姨是想把她儿子介绍给你?”
周迢目送着那背影,蹦出这么句话来。
“你看出来啦?很明显?”
姜纪自然早瞧出贺阿姨有那层意思,不然也不会含糊着回答让她认为自己有在谈恋爱,只是委实没想到能在一天之内,甚至一个小时之内被抓到两次。
“挺明显的,看你像看未来儿媳妇。”
上楼,拿钥匙打开家门,周迢已然想明白,恢复冷静:“我记得你住过来半年了,他们怎么会认错,把我当成别人?”
“因为他们没见过…”
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姜纪顿住。她愣愣转身,看向将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一样样拿出来的周迢,他分好类,放进冰箱一部分,拿到厨房一部分,稀松平常的样子,像没说过那句话。
她停顿太久,他又问:“怎么了?”
气氛略显荒诞,使得姜纪皱起眉,“认错?当成别人?”
认错且当成别人的前提当然是要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揣摩一番周迢的话,姜纪才猛然发觉,他抱她之前的情绪其实和她以为的那种不同,他说的不是“看看我”,而是“你也看看我”。
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她心情有点复杂,走近,站到他身旁,说:“周迢,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没有男朋友。”
周迢指尖一缩,视线收回,往下移,定格到正抬眼看他的姜纪脸上。
第56章
“真的没有,贺阿姨口中的那个男朋友,是我不想让别人插手我的感情才编出来骗她的。”姜纪有些头疼。
周迢依然没有反应。
他越这样,姜纪越相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是不是信了?”
“不是姓王那位?”周迢努力保持淡定,简要复述一遍从李戴言那里听来的话。
姜纪听着听着就开始头大,和她先是拒绝他,又主动撩他的后续情节联想到一起,很难不认为她是个对待感情非常不认真的人。
没事乱编那么多男朋友干嘛啊……
“当然不是!”
姜纪无奈开口:“你那天怎么不直接问我?”
“一来是第二天要出远门,二来,刚被你拒绝没几天就这么问,是谣言的话会对你有伤害。”周迢看着她,心慢慢定下来。
“而我相信那是谣言。”
“可是你刚刚又听到我亲口承认自己有男朋友,所以…”
所以他才会想要她给他解释一下,却不知因为什么没能说出。
姜纪提问完,周迢笑了下,眼眸深处的墨色漾开,他说:“因为我爱你,姜纪,这个我没办法控制,你能懂吗?”
姜纪愣住,抓住他衣摆下角的手指随即开始颤抖,听出他如此直白表达爱意的话中含蓄存在的另一层意思。
“如果要我因此从现在开始远离你,我做不到。我想,不如等你亲自把我推开,对我说你不需要我…”
到一半,周迢剩下的话不得不咽回,姜纪踮起脚吻了他。
很轻的一个吻,落在唇角。
姜纪望着他眼睛,“我不会那么说的。”
“我需要你,周迢,我们在一起吧。”
浮在半空,大起大落的一天,全因此一笔勾销。
周迢喉结上下滚动,语言系统即刻失灵,他发觉自己竟然讲不出话,于是低头去寻她的唇。
唇瓣相接的柔软带来实际的心安感,这个吻不添情欲,只是为了感受对方的存在。
姜纪能感受到周迢释放出的痛苦和焦虑,她想要安慰他,无奈吻技生涩,咬了他一下。
没能成功交换氧气,因为她钻进他怀里,她觉得自己要哭了。
此时再回想他说的话以及做的事,她鼻子酸了一个度,“傻不傻啊。”
“不傻。”
周迢抚她的背,微微弯起唇角,“因为不在临川那几天,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发觉自己依然很想见你,不带任何前提,仅仅是很单纯地想你。最重要的是,你同样想见我。”
“你这算什么啊。”姜纪又笑。
说的她更像诱骗他的渣女了,还是四处留情的那种。
“所以,你走之前说回来要约我吃饭,也是为了这事?”
紧贴脑门的胸腔传来震意,周迢说:“我当时脑子实在乱,又要出差,想着思考过后再找你谈。”
“那原本你准备对我说什么?”
“我会问清楚那件事,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无论怎样,我都很爱你。其余的,交由你自己决定。”
“还有,要记得无论怎样我都是你的第一选择。”他收起声音里别的情绪,一字一句道:“以后再想挡点什么,不要姓王了,要姓周。”
他完完整整地将自己全盘托出,而她对他这些天的内心煎熬毫不知情。
那晚他的异常也得以解释。
所以姜纪知道,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做的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姜纪声音闷闷。
“那是什么样的?”周迢被她的话逗笑。
“就是…我没想到…你怎么能…”
换了好几种表达方式,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什么样的?
反正正常人不会是这样的。
周迢倒是说得顺畅。
“正常人都应该很生气,立刻找到人质问说你怎么能骗我,你差点就让我做了小三。”
姜纪一口气提到半截,又听他沉声说:“其实,如果你愿意,我还真的准备接受了。”
慌忙抬眼瞪他,她拧他的力气像小猫,“说什么呢。”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在有关你的事上变得这么不正常,那怎么办呢?”周迢学她的语调,低下头,问:“我们姜姜是不是该负责?”
这人得了便宜又开始使坏。
姜纪不为所动地推开他,伸一根手指,正色道:“你先做饭。”
“可是你差点就让我…”
仿佛正中命门,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绷直嘴角,对他说对不起。
周迢没办法地叹口气,揽过她的肩膀,“姜纪,开玩笑而已,不需要愧疚,像我那天说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但同样,任何事情上我都不希望你有压力,知道了吗?”
“一码归一码,我真的该给你道歉。”姜纪语气认真。
她接受他的宠溺和偏爱,但不能是无休止无限制的单方面所有,否则等时间久了,他们都会很累。
“那作为交换,来厨房帮我处理食材?”
她笑,“好,厨房这码归你。”
虽然凭之前周迢说他会做饭便能推测出他会做得不错,但真的尝到的时候,姜纪仍下意识觉得好吃。
食材和调味料都是一比一复刻的经常买的那些,可味道她自己做不出来。
姜纪不禁问:“你工作那么忙,有时间做饭吗?”
“现在不太有,都是之前在国外厌倦西餐就自己琢磨着做点什么的老本。”
姜纪说调去纽约工作那半年,她特意选了有厨房的房子租,却一次厨没下过。
周迢笑了下,“学生那会儿没多的钱,公共厨房炒个菜或者下碗面算很便宜的一顿饭,不得不做,做久了就有经验。”
姜纪停下动作的筷子,脑海中应景般浮现程嘉雯无意间透露的那句话。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打断,四楼的楼层不高,模模糊糊的欢呼自窗边传来,走过去,一大片玫瑰映入眼帘,蜡烛以及被围在人群中的主角。
几乎瞬间,姜纪明白过来这或许是重要的仪式,求婚,或者表白?
正在猜测,一旁的周迢牵起她的手,问:“下去看看?”
他们一起待在最外围,站到台阶上充当庞大人群中的一员。
人多,却静,甚至姜纪觉得,她听得到正中间拿着捧花男人的呼吸声,以至于到结束之后两位主角拥抱,她鼻子竟有些酸,人有些缓不过神。
周迢站在姜纪身边,明明他靠身高有绝佳视野,但全程没向中间那地方投去几次眼神,注意力全在与他牵手的另一个人身上。
她看得认真,时不时扬起唇笑一下,不自主靠向他的肢体反应说明她信任他。
他喜欢这样。
周迢俯身,“说实话,有觉得我那天的表白很糟糕吗?”
姜纪摇摇头,“项链很漂亮,礼服很漂亮,你很用心。”
周迢若有所思地轻点了下头,“那你喜欢这样的吗?或者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要和我求婚啊。”姜纪歪头。
周迢愣了下,而后笑得没正形,仿佛她说的正中他下怀,“你愿意的话,我当然没意见。”
“便宜你!”姜纪作势要抽手去打他,反被一股更为紧的力攥住,交握的双手怎么也分不开。
“这只手打。”
周迢抓起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晃了晃,朝自己胸口砸去软绵绵的一拳。
姜纪顺势拽走他,“和我去散步,凤凰花还没谢。”
刚入夜没多久,公园入口处草地上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叽叽喳喳,但不算很吵闹。
向前几步,姜纪被路灯下的画面夺去视线。
蹲伏着的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两个人神色认真,像在商讨国家大事。
小男孩:“那你更喜欢和明明玩还是和我?”
小女孩撑着脑袋想了半天,很是为难,“真的要回答吗?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游戏规则不能违反,我刚刚说了你最漂亮。”
姜纪笑着向周迢看过去,猝不及防和他对视。
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幸福的夜色,人太容易向最本能的欲望伸手,她发觉自己不只想靠近他,甚至还想,力所能及地再靠近一点。
像那天在KTV里一样。
蒲公英揉在掌心,等待它随风而起,半空中阻滞,到下一刻真正扬起来,就能得到全世界。
“我们也玩这个游戏。”
她微笑,他点头。
姜纪故作纠结,“更喜欢和钟文玺还是戴言哥玩?”
周迢皱了下眉,无奈低头,再抬眼,他说:“你好漂亮。”
姜纪没反应过来,他继续道:“游戏规则,我可以不回答。”
原来是在照搬人家小朋友。
但他如此正经地说出来,哪怕她现在已经知道前提,仍带了种旖旎的意味。
都在一起了还要撩她……
“不许钻空子。”
静了瞬,姜纪问:“再见到我什么感觉?”
“想和你打招呼,想知道你的过去。”周迢不假思索。
“真的?是年前我们见到面的时候,不要哄我,你要诚实回答。”
“真的,很诚实。”
姜纪在心里叹气。
可能一本正经地说情话也算一种能力?
配上这张脸,总不缺明知是假但依然受用的人。
周迢反问:“你呢?”
“一眼万年。感觉时间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
关于下一个问题的间隙格外漫长。
周迢忽而开口:“不问我为什么临时出国,又为什么连续几天都没回你消息吗?”
被猜到未露的心思。
底色晕染人生太久,一朝一夕无法改变,摸爬滚打过了这么些年,细腻敏感仍旧是姜纪身上最显著并难以改变的特点。
可能同相似的经历有关,他忽然的失联,打听不来的行踪以及她自己,于是睡得晚,胡思乱想一通。
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的感受了,为一个人百爪挠心翻来覆去,上一次还是在七八年前,却都是因为他。
到今天,这个扰乱她很多年的人发消息说在她家楼下,没一会儿又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姜纪会恍惚——
如果当初他只是短暂离开几天;如果像现在这样可以联系上他;如果他能看到那些早已石沉大海的消息。
她便不会一个人困在漩涡好多年,他不会在同学聚会上提出要加她微信,他们不会因为时隔九年再遇而喊出彼此的名字,更不会像现在并肩在一起散步。
大学毕业那年,她亲眼目睹过类似于今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场景。
那时她就想,缘分这事是很难讲的。
姜纪看向他,“不只那个,我想知道的很多,关于你为什么忽然离开林泽,你那时发生过的事,又是怎么决定本科回国创业的,可以一件一件告诉我吗?”
周迢点头,他语气很轻,抬起头回忆,“我爸妈自我记事起感情便时好时坏,我十岁那年,他们正式离婚,离婚后我妈去了纽约,读书进修时遇到汤姆,也是她现在的丈夫。他们先是谈恋爱,之后结婚有了斯蒂文,他们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只是不太幸运。因为斯蒂文去世得太突然,我妈心理出了问题,精神状况有些差,我陪她那几年感受得到。”
“她有时候会把我认成斯蒂文,或是当做肇事车主,这可能要算作我改变攻读硕士学位计划的一部分原因,后来我毕业回国,和那边的联系少了很多。前两天汤姆来电话说人找不到了,我第一时间订了机票赶过去。”
“我听到了你发来的语音,没回复是因为我觉得比起线上互发消息,直接来见你是更好的答案。”
经由他讲述的国外留学那段日子带着无关紧要的色彩,仿佛不过平常事。
姜纪再出口的话有几分湿,口气却坚定:“周迢,我想要知道,你一个人待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没提他母亲,没提她发的语音,仅仅想知道他的事。
周迢怔一瞬,“实话说,算不上好。”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拿到录取通知书去了加州,各种现实问题接踵而至—学费、生活费、频繁来往的机票费用。
虽然纽约有黎丹云在,但她时不时就会忘记这些事情,她不记得,周迢也因为少年人的自尊没主动问汤姆要过。
很多时候便过得稍显拮据。
餐厅临时工、图书馆管理员、家教,他做过不少工作,顺利的不顺利的都有。
姜纪听到发酸。
他是她年少的云,遗世独立,不染尘埃,从前他那样好,即使后来很久见不到,她希望他依旧过得好。
“身体上这样,那其他呢?”
没料到她这样问,周迢转头看她。
姜纪眼里蒙了一层雾,“前些天,我出差遇到嘉雯姐。”
须臾间,他懂了她指的其他是什么。
他去抚那抹白透眼角,“没那么严重,不过我那时的确感受到自己情绪波动的幅度不对,也私下问过我妈的心理医生,他解释说这是身体保护自我的机制,建议我先远离原有环境试试,我认真考虑过后,决定读完本科就回来。”
远处灯火跳动闪烁,变幻眼前焦点,长椅后那条河流的对岸,走过许许多多的影子。
皮肤传来的异物感让姜纪睫毛微颤,她想告诉他: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周迢,我有给你讲过我家里的事吗?”
“我们家里有三个孩子,我是最大的那个,老二是我妹妹,你上次见过的,至于最小的是弟弟。”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周迢手指不自主攥紧。
俗套的剧情,不难猜到缘由与内幕,就连之后从她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也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主语成了他的心上人。
那些话,他听得胸腔涨到酸痛,即使脸上看不出分毫内心的惊涛。
姜纪在讲,她讲了很多,奶奶,姜意,外婆,以及自己。
“以前,直到来到林泽前那些年,我都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敏感脆弱,对事对人都脆弱,不喜欢踏足新领域,不喜欢接触新事物,这里——”拨走掩盖的发,她拉起他的手,放到后脑处的皮肤,首次接受不属于主人的触感,那里过敏似地缩起。
“像一处标记,提醒我,要对拥有着却可能失去的保持警惕。”
她直视他,“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表白仪式。”
“仪式从来不重要,因为除了你,我并没有特别想要的。”
这些年来,姜纪没能成长为摆脱一切不完美的完美大人,她还是会被之前的事影响,会担心以后发生一些无法让自己接受的事情。
但那个梦像在提醒她,她再多犹豫一会儿的话,再像高中时那样避开他的话,再不用力抓紧回到身边的他的话,他们可能要继续错过许多年。
以后,什么可以说是以后?如此庞大抽象的定义,谁又可以讲得清楚?
所以姜纪不想继续考虑下去,她说要和周迢在一起,与深夜发出想他的语音无二,都只是在听从当下的心意。
“我不知道这次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但我不想。”
被拉了下,她毫无防备地落入他的怀抱。
不算轻柔的拥抱,至少比起他吃醋那下要粗鲁得多。
周迢对她说:“不会。”
“在我看来,离婚从来没有改变父母不和的事实,只要有见面的机会,他们依旧吵架。那时我想,既然两个人的结局这么狼狈,为什么要开始。”
“但我遇到了你。”
不够成熟的少年周迢,时常有着父母是否相爱过的疑问。
他一直觉得,比起爱人,他们更像仇人,甚至因此想要远离感情,所以忘了那些互相出口的,戳心窝子的伤害都是他们曾经相爱的证明。
如果心动有味道,那么喜欢是滋滋冒泡的青苹果汽水,爱则比柴米油盐酱醋茶要更复杂。
而他是在与姜纪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弄懂这些答案的。
从喜欢她,到爱她。
“你解答了我的不解,完整了我自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很感谢你。”
“我也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可只靠一句轻飘飘的话未免太没有说服力,所以——”
我也剖出我的心给你看。
你可能不会想到,你对于我,要比你所能想到的更有意义。
第57章
那晚的最后,他们在公园来回绕圈,不清楚有多久,但到姜纪脚跟有些隐隐作痛,她觉得时间差不多,开口提醒他:“该回去了。”
周迢只嗯了声。
虽说答应了,但实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她停下来,侧半个身子看他,“再走下去,微信步数要登顶。”
他这次不讲话,一双眼睛望着她,像云朵倒映湖面,吹不散,不断重合影子。
“回去好好睡觉。”
这么说,她却并没松开手指。
不想同他分开,哪怕只是一晚,几个小时都不舍得。
会不会太黏人?
姜纪有些不合时宜地觉得自己从现在就要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但显然更黏的另有其人。
周迢说:“第一次觉得,晚上这时间不算好。”
“怎么不好?”
“没办法多出另外的时间待在一起。”
姜纪先是愣了下,而后不由自主笑起来。
离得越近,越能发现他身上存在着很多她平时见不到的另一面。
于是语气放软:“记得早点休息。”
说完她想将最后那根手指抽出来,用了力却发现被他攥得分外紧。
她抬眼看,不经意撞进他眼眸,如即将翻涌的浪,仿佛下一秒便会掀起。
一瞬间震得心跳加速。
无言地吹来阵花香,周迢移开目光,他后撤一步,“明天见。”
“明天见。”
姜纪转身,一步一步往前,直到要拐弯习惯性回头,看到他影子仍被月光拉得很长。
满腔情绪都有了落脚点,唇角随之翘起露出虎牙。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姜纪躺到床上,打开同周迢的聊天界面,他打来视频通话,她问有没有到家。
镜头反转,周迢给她看了一圈室内空间,黑白居多,色彩不算丰富,陈列设计都很简单,但整洁干净,和他这个人一样。
“明天晚点才能见你了,临时有点工作,但很快,不会耽误午饭。”
姜纪想想,翻了个身,“没关系,陪你去公司好了。”
那边过了会儿才回:“视察?”
淡淡两个字,镜头没调回来,她看不到他表情,却能想象出来他扬头眯眼的样子,有点似有似无的挑逗意味。
“刚刚工作群通知明天要开临时会议,干嘛不给我看你。”
糊弄完他那句话,她移开话题。
“在换衣服准备洗澡。”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他倒是事无巨细的诚实,姜纪没来由心尖一跳,视线游离几分,担心忽然切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她没什么心思地哦了声。
反正都男朋友了。
“那你去吧,我要睡了。”
周迢不说话,只看着屏幕笑。
屏幕之上,姜纪退到看不到也听不着的位置,脑袋缩回去半个,说的话听上去正常,但洁白脸庞明显出卖了不是同一个颜色的耳垂。
想见她,又想见她。
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迫切又单纯的念头,仅仅是因为一个人。
那边传来闷闷一声晚安。
周迢好心情道:“晚安,女朋友。”
翌日上午,姜纪起了早,收拾妥当后下楼,她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出个备忘录的地址。
昨晚挂断电话后,周迢有问要不要接她过去,她没答应。
他开车一来一回还不够折腾的。
到地方时,刚刚九点半,下车后一眼看到穿着黑色衬衣的周迢站在阴影里面。
在等她。
快要七月的临川,温度算得上一年之中最高的时候。
姜纪小跑过去,指着手机,“我这消息发出去还没一分钟。”
周迢自然地牵过她那只手,说:“觉得时间要到了,就下来接你。”
姜纪点点头。
坐上车给他发了消息的,可没想到他掐的这么准。
进了一楼大厅,扑面而来的凉爽,她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热气很快消失殆尽。
电梯门打开,周迢按了二十楼,姜纪靠着轿厢壁右侧,和他隔了距离,注意到她歪身子的动作,周迢侧眼。
“忽然想起林泽同学聚会,你说要送我回家,过了六点却迟迟不出现。”
周迢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所以那天生气了吗?”
“有一点吧。”
“那今天呢?”
“有进步。”
“嗯,以后都不会让你等的。”
“叮”的一声,楼层抵达,给他们这段对话画上个句号。
姜纪跟在周迢身后,回想他刚刚说那话的样子,一脸认真,没前缀地开口说情话。
只是一句话,她居然就会相信。
像十几岁时春心萌动憧憬玛丽苏爱情的少女,不过男人随口一句话便被迷得五迷三道。
但更重要的是,话出自周迢之口,因为是他,所以她无条件信任。
周末没人,周迢带着她逛了一圈,从办公区到茶水间都略显空荡。
“上面还有一层。”
姜纪边接咖啡边摇头,“不去了,你工作吧。”
“不去也好,二十一楼还没布置起来。”
她喝口咖啡,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前期预算低,现在赚到钱,想着尽快扩张面积,不过离投入使用有段时间。”
他这样说,那些黑夜或凌晨中发来的消息、时不时的倦容、匆忙的行程,一齐浮现出来。
放下杯子,她问:“刚过完年那阵,你说运行算法出了问题,是不是还挺严重的。”
问句,语气却是陈述。
技术主要负责人都被连夜召回,事情必然不算简单。
果然,周迢点了下头。
姜纪向前一步,很轻地抱住他,“辛苦了,我当时都没帮到你什么。”
周迢揉了揉她发顶,“错了,每次和你见面都是难得的好心情。”
也是他必定准时下班的日子。
“年初聚会,钟文玺说不知*道你怎么突发奇想要回林泽,结果生了场病,没待几天又匆匆忙忙飞走,是特意参加同学聚会?”
那天盘旋在姜纪心头的问题终于问出口。
周迢低低应声。
“那和我有关系吗?”
头顶的人没再回话,显然是默认。
其实当时周迢并没有抱着诸如非要见她一面的目的,但后来反过来思考那天会答应要去同学聚会的前因后果,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算其中一部分的占比。
姜纪抱他更紧了些。
当天听到钟文玺说他来回赶时,念头仅仅浮现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想太多,实际上那样早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关注自己。
“过完年你回临川前一天,我梦到你了。”
他闷笑,胸腔有震意,“这么想见我?”
“梦到你生病,结果第二天和他们一起吃饭,韩天说你发烧感冒,没好全就赶着回公司了。”
“前两天也是,你坐的那班飞机…梦里我很怕,醒来也怕。怕你身体出问题,怕你心理出问题,怕你又…”
她咽下怕你又毫无征兆地消失的那后半句,“怕你真的出什么事。”
提及那个梦,姜纪仍心有余悸,此刻依靠着不会崩塌的现实的他,更叫她鼻头发酸,好像那时候独自消化掉的苦涩卷土重来。
她抬头,说:“周迢,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所以要多在意自己一点,不要不开心,不要生病,不要不打招呼就消失,好吗?”
心脏被击中一般,过几秒,周迢拖住她下巴,拇指摩挲脸颊,眸色很深,“嗯,知道了,你也是。”
他才说完,姜纪便抽身,“好了,快去工作,不然赶不上吃饭了。”
她在懊悔,怎么情绪总刹不住,上次也是。
而他看着她背影,怎么心总因为她一句话就软得要命,上次也是。
周迢工作时,姜纪坐到沙发上等着开会。
会议确实很短,半小时不到就结束,她决定找点什么看打发时间。
办公室书架上陈列的书籍杂志,大多有关专业知识,各种名词扫一眼就让人头大。至于杂志,大多也离不开行业大拿,扫视一圈,她发现有柳明月杂志社采访他的那本。
之前柳明月给姜纪看过电子版专访内容,但纸质版是第一次,她便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于是发现了很多没注意到的小细节。
比如提到穿着,周迢说自己衣柜多黑白灰的原因是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特别白,会衬得旁边的人肤色深,所以买衣服特地往那边靠,后来就习惯了。
原来都怪钟文玺。
原来他也会在意这些。
姜纪笑,觉得很有趣。
她甚至能脑补出小周迢在商场或是服装店挑挑拣拣的样子,再与眼前的他重合起来。
仔仔细细看完那两页的内容,她将杂志放回去,留意到有个短于其他书籍,色彩鲜艳的封面。
夹缝中格格不入,书身快要跌倒的哆啦A梦漫画。
姜纪忍不住惊讶:“你怎么会有这个?”
周迢看清楚惹她惊讶的物品,说:“爱屋及乌。”
偶然聊天间,何彤彤说姜姜好像很喜欢她从香港带回来的那个哆啦A梦水晶球,留着好多年了,他就此记下来。
“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哆啦A梦的。”
周迢并没问为什么不喜欢,他有想到,从她刚刚的表情动作眼神里。
“那水晶球,是因为送你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姜纪的视线里,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仍发挥着它的作用,实现一个又一个离谱又现实的梦想。
她看向周迢。
那时候的姜纪在想什么?
第一次是高二下学期,何彤彤当时说因为它自己才能许愿成功,所以之后,那几乎成了她的吉祥物。
姜纪记得清楚,何彤彤高考前求神拜佛,不断重复please的依托载体就是透明玻璃中咧嘴大笑的哆啦A梦。大约给了她几分心理力量,如何彤彤所说,她英语成绩的确不错,总成绩也是。
后来高考结束,她们又一起去了香港,吃云吞时,姜纪因为汤底偏甜吃得断断续续,最后开口问何彤彤那个哆啦A梦水晶球是在哪儿买的,她也想要一个。
何彤彤先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忘了,说如果她想要,把那个灵验的送给她不就好了,随即兴致勃勃地问:“姜姜你也觉得灵了吧,你打算许什么愿?”
她没有回答,是因为想要再见周迢一面。
仿佛将思念换成另一种形式,有依托就不会那么难过,但未曾想过,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让她如愿。
尽管是迟了九年的愿望。
“是因为,和它有关的人。”
周迢。
是因为你。
电话铃声响起来,打断她没出口的话。
出来接通,姜纪一路往里走。
姜意问:“姐姐,我明天放暑假了,你回来吗?”
“也给我假吗?”
“对,我批准的。”
听多了姜意这样的趣话,姜纪笑了笑。
那边早想到答案,没办法道:“算了,你不回来我到临川去也行。”
“来之前记得告诉我,别突袭。”
“知道。”
想到什么,姜纪问:“吵架和好了吗?”
这次只有含糊不清的嗯嗯啊啊。
过去那么久,怎么着也该哄好了。
聊了些别的后挂断电话,姜纪往回走,没几步速度放缓,她看到办公室门外站着个男人。
正疑惑着是谁,想自己该不该继续向前,男人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好像是李戴言。
还无法确定,又有个女人的身影闪出。
姜纪已走到他们视线之中,没转身的机会。
“戴言哥嘉雯姐,你们好。”
第58章
李戴言招呼她:“姜纪,一起吃饭去吧,你雯姐请。”
话毕,程嘉雯也冲她笑道:“就是碰巧遇到吃个饭,没别的意思。”
周迢从里面出来,脸上是“去不去都可以,看你”的表情。
姜纪怎么可能拒绝。
去餐厅的路上,姜纪问周迢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出去接电话没一会儿。”
“那他们知不知道我们俩…”
“知道,不过是刚刚才知道的。”
她忽然有些紧张。
周迢感受到她手指攥得比方才紧,“不是离上次见没多久?”
“那不一样。”
上次是朋友的身份,这次是恋人。李戴言相当于他哥哥,既如此便是长辈,别的她不知道,但留下个好印象肯定很重要。
“没事,第一印象已经很好了。”
姜纪没听懂。
周迢给她讲了高中他俩在q.q上聊天,李戴言读出来她名字那次。
“至于雯姐,前阵子她还想着让我谈恋爱给我介绍女朋友,更不会说什么。”
注意力被转移,姜纪问:“雯姐吗?我想象不到。”
周迢坦言,换做是之前的他也想不到。
“我第一次见她是初中,我们认识有十多年,高中那会儿觉得她像同龄人,也没长几岁,她却反而以小辈身份看我了。”
那顿饭吃的同朋友之间聚餐没差,仿佛他们四个人这样聚在一起很多次。
虽默认他俩已经在一起,但为了不让姜纪觉得不舒服,程嘉雯和李戴言都没特意提这事,只是闲聊时调侃着说了句以为周迢要到三十岁才能谈上恋爱了。
李戴言说:“早知道这样,你还出什么国。”
“后悔了。”周迢没反驳。
程嘉雯皮笑肉不笑,“你俩少在人姜纪面前一唱一和地油嘴滑舌了。”
姜纪笑着说同意。
假如能有时光倒流的机会,她并不信周迢会留在国内。
无论他妈妈的事情是否发生,他想读的大学却是一直以来都在国外,而且在他出国前,她对他来说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同学。
中间说到做饭,李戴言又一次讲了周迢煎鸡蛋带壳那事。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完,合不拢嘴道:“我当时笑得不行。”
周迢抱臂靠到椅背上,带着笑懒懒开口:“说了几百次都不腻。”
程嘉雯点头:“我作证,确实听过很多遍。”
姜纪同样听得眼尾上扬,又一次拿起面前的酒杯,顺喉咙而下的液体冰凉,却让她感到暖黄灯光的温度。
不该说是朋友间的聚会,确切一点,是家人之间,数不清的瞬间里,周迢弯下的脊背都有可包容他的依靠。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他的哥哥姐姐,但她依旧为他开心。
最后,程嘉雯拉着李戴言去结账,只留下对面并排的两人。
姜纪打了个哈欠,可能因为刚吃完饭,她有些泄力。
她头一歪,倚住他半个身子。
“累了?”
“有点。”
周迢不说话了,任由她靠着。
到程嘉雯回来用手机换不同角度给他俩拍了好几张照片,还叫周迢换个别的姿势,姜纪依旧听不到动静似的,他才发现她脖颈那地方红了半边。
“姜纪。”他喊了声。
她睡得浅,一喊就醒,但看上去明显是喝多了。
“怎么喝这么多,脸上一点看不出来啊。”程嘉雯疑惑地扫一圈桌子。
周迢看了眼姜纪身前的空酒杯,转回头说:“我带她再坐一会儿,你们先走。”将椅子别了个边,他正对着她,问:“想睡吗?”
姜纪眉毛皱了皱,“有点头晕。周迢,我想睡觉。”
“去我那儿,可以吗?”
吃饭时有聊到餐厅在公司附近,当然也离他公寓近。
她想着闭眼睡觉,只顾点头:“好。”
周迢挎走空椅子上的包,姜纪被他牵着往外走。
路程不长,到进了门,她都没能过掉那股劲。
姜纪头有点沉,但意识还清楚,吃饭时她一直认为自己把握的很好,总之不会到喝醉那步。几乎没变的白皙肤色不光让旁人看不出来别的迹象,她自己也看不出。
不过想睡是真的,她喝多了好像就这一个毛病。
是以,第一次到他家来,姜纪只略微看了眼布局,就直接往卫生间去了。她记得包里随身装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一支卸妆膏小样。冷水洗了脸,面部神经被刺激,短时间内大脑清醒了些。
外面周迢敲门,递给她个袋子,“没有女士的,将就穿可以吗?”
里面是套黑色居家服,除了纽扣上的刺绣没其他装饰,袖口和裤腰都宽大,姜纪紧了紧衣服下摆才推开门出去。
到这刻,环视他家,她终于有种不识方位的陌生,周迢领她去到房间,掀开被子躺进去,丝绸面料和蚕丝被的摩擦感叫姜纪有些无措。
“头还晕吗?”周迢俯身问道。
姜纪微微点头,说:“但好像没那么困了。”
“反正下午没事,你睡一会儿。”他掖了掖她被子,要转身离开。
未迈步,小拇指被握住。
姜纪半张脸埋住,脸颊添了旁的惹眼颜色,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
她问:“睡不着怎么办?”
周迢笑了声,在床边坐下来,“给你讲个故事哄睡?要不要?”
“睡前故事?”
他不置可否,拿起ipad开始翻找电子书,问她:“想听什么类型的,国内还是国外?”
结果国内国外各种公主王子快认过来个遍,她眼皮还是没有要打架的意思。
“我有点认床。”
她卸了妆,额头光洁,露在外面的脸小而白,皮肤细腻,鬓角两根发丝折着绕到耳旁,整个人不经修饰地套进他的衣服里。
周迢盯着她看了两秒,而后往前,“那认人吗?”
他上了床,侧躺到她身边,低声道:“现在呢?”
离得那样近,姜纪五感一下变得清醒无比。
周迢眼中那簇浪花像有温度,成了火焰,没来由让她觉得呼吸困难,继续贴近,他鼻尖那颗痣挨住她脸颊,该打招呼的舌头没有使用发音功能,转而深入她齿间,她下意识抵住他胸膛,但只是徒劳,没几秒一双手便被握住抽走。
他攻势太猛,到她心都快要跳出来,才终于舍得移开。
姜纪额头挨着他下巴,微微喘气,声调都变:“这算什么…体力活动?”
“算不上,甚至差的有点远。”头顶传来他有点坏的笑声。
姜纪因为酒精而反应龟速,明白过来的瞬间,他低下头,又一次找到她的唇,她适应了他的亲吻,回应时把右手放在他脖颈上,抚到温热的皮肤。
柔软又似蚂蚁蜇的触感一直到她唇角,时轻时重,到最后真要变为体力活动,周迢及时停下,同她额头抵额头。
姜纪忍不住说:“我真的要睡了。”
没什么分量,特别是亲吻之后变得分外娇柔的一句话。
周迢深呼一口气,“睡吧。”
“你陪我一起吗?”
“嗯,等你睡着。”
这次姜纪入睡很快,睫毛抖动频率正常,她呼吸逐渐平稳,周迢没舍得离开,也怕吵醒她,重新打开iPad,调出给她读了一半的童话故事集,试图以此来抵消一些和天真幼稚的文字格格不入的念头。
姜纪和周迢正式在一起这事,柳明月率先知道。
那天晚上回去后,姜纪有想过要不要告诉她,或等当面讲给她听,但洗完澡后,周迢拨来了通话。
事情被暂且搁浅。
第二天柳明月难得一见打来了电话,而且没接通后不止一次重拨。
偏偏时间不巧,姜纪刚好在睡觉,一张床上的周迢因此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周迢讲给姜纪听的时候,她靠着餐桌,因为刚睡醒而睡眼惺忪地端着他冲的蜂蜜水,笑道:“你就这么接了啊,万一我只想谈地下恋情,不愿意告诉别人已经有男朋友了呢?”
周迢开火的手停下来,一只手拿起手机往厨房外,“她看到我朋友圈背景了。”
“什么?”
姜纪直愣愣地看着他往自己的位置走,到手机代替杯子被递到手心里,她才看到那张背景图。
几个小时前,挽了低马尾的她靠在他肩头,发丝松散下来,只露出一侧脸颊,而他正好偏头看她。
抬眼要问这是哪来的,嘴巴忽地说不出话。
突如其来的一个吻,但很短暂,她揽住他脖子,说:“我开玩笑的,不会再让你受委屈啦。”
“那你准备怎么做?”
他还真演上了。
姜纪原本要说当然是告诉大家我有男朋友了,但刚说出口就想到—身边大部分人在几个月前就都知道她正在谈恋爱。
“那就告诉不知道的人。”
“比如?”
“张亚冬。”他回答得迅速,像是一早等着。
姜纪有些想笑,“周迢,你不要告诉我,你那天对张亚冬没有好脸色是因为…你觉得他和我有什么?”
关于没有好脸色这事,周迢表示怀疑:“有吗?我只是想起他高中喜欢你但没追到,所以稍微提防了下。”
“好笑?”
姜纪摇摇头,但心里的确觉得如此杯弓蛇影的态度有些不像平时的他。
“是不像你,可以大度地拱手让人。”
拱手让人这四个字的落音特地加重。
“那不是因为当时咱俩一共也没见几面嘛,我哪敢挡你的桃花。”
“不换位思考么,毕竟你经常拿我帮你挡。”
兜兜转转又聊到这儿,醋性到底要不要这么大啊。
还真应了那句“我男朋友喜欢吃醋得哄”。
但瞧见周迢熟悉又危险的眼神,姜纪见好就收,“好啦好啦,现在我们都不需要了。”
下一秒,他的吻依旧落了下来。
又来?
“趁没沾上做饭的味道来亲你一下。”
看着他又进了厨房,她嘴角浅浅上扬。
这理由,她接受。
等他的间隙,姜纪给柳明月拨了个电话回去,提及这事,柳明月解释说自己仅仅是因为无意间点开周迢的头像,发现他的背景图忽然出现女人的痕迹,也没来得及细看,截图消息电话就一个都不落下地火速告知姜纪。
谁知道那就是她。
“你打过去说了什么?”
柳明月羞于开口,“…就先骂了他一句,你替我给他道个歉哈。”
姜纪笑得眼睛眯住,答应的同时打开周迢朋友圈,发现他背景图又换了图片。
除了比起上一张她略显模糊的脸更清晰了些,其他几乎没变,但只要认识她的大都看得出来那到底是谁。
于是晚上吃饭时,他俩共同认识的朋友都陆陆续续看到。
认出来的发信息,比如钟文玺何彤彤。
认不出来的也发信息,比如韩天。
—?女的谁啊?
—这就你喜欢那人?
—快理我啊哥。
周迢不说什么,只给他拍了张正在吃饭的姜纪,然后自动回复一般韩天连续发了好几条。
—?姜纪啊。
—你俩一起吃饭了,发给我这个干吗?
—等等???姜纪就是黄日雨说你喜欢的那个?
—操,我说你那天为什么喊她,结果我还给你介绍女朋友…有点想死了…
—下线了,别喊我,等你俩结婚我再醒。
姜纪看了眼周迢的手机,忍不住笑,“我上次听彤彤说韩天工作的画室有个他喜欢的姑娘,他俩没成吗?”
周迢摇摇头,“暂时没听到消息,估计嫌他年纪大。”
姜纪有些苦恼地抵住额头,“彤彤开始问我细节了,看来真的要回去一趟。”
“回林泽?”
“姜意今天问我要不要回家和她玩,你时间好安排吗?”
“周末应该没问题。”
两天往返在林泽和临川未免有些匆忙,行程太折腾会难受。
“算了,等国庆节再回去吧。”
没一会儿,周迢又补充道:“如果很想的话,最近也可以。”
对上眼神,两个人都笑。
姜纪忍不住强调:“谈恋爱不能太惯着对方,百依百顺不好。”
周迢也说:“如果这就是惯的话,那你该从现在开始适应。”
“好吧。”
姜纪低头,拿勺子喝粥。
她想,如果是来自周迢的百依百顺,那她很乐意接受。
第59章
在一起的第一个纪念日,赶上七月中的姜纪生日。
周迢说来公司接她,姜纪担心赶上下班高峰去餐厅路程堵时间会晚,准备晚半小时再出发。于是临近下班,她并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几眼表格数据,同周围同事闲聊几句。
不知道哪位说到星座,一旁工位的同事忽地想起什么,“今天是不是你生日?”
姜纪点头。
虽是来新公司之后第一次过七月份,但出生日期这些在初入职的个人信息都有填。
周围几声祝福,她一一道谢,然后听到有人说:“今天都过了大半了,姜纪你这生日怎么办?”
“姜纪不是有男朋友的吗?姓王?”
一时间没人接话,都看她,那点八卦心全放到明面上了。
要放在以前,姜纪含糊两句就过了,反正只是她用来挡烂桃花的借口,不管副作用正作用,有用就行。但和周迢在一起了,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仿佛沉默和谈资全在说他的不好,叫她忍不住反驳:“换了新的,不姓王,姓周。”
她这样直接洒脱,倒是叫听众们意想不到。
“这么快…那个我的意思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桃花运真旺啊姜纪。”
“是啊是啊,母胎solo羡慕了。”
…
在座的打两句哈哈就过了,没人再不识趣地往前凑。
下楼那班电梯里,姜纪碰上了从另一边赶来的组内同事。
记得她一早去了上面的技术部沟通新产品的事,姜纪没觉得奇怪,打过招呼后站在她前面一步。
姜纪一直低头回着周迢的消息,到大楼外正面撞上他,视线终于移到其他上,周迢极为熟练地接过她肩上挎的包,又牵过她的手。
别过脸,姜纪方才注意到同事仍在身旁。
现在这情况,互相介绍成了必然。
“我同事。”她尽着中间人的义务,“这是我男朋友。”
“老王?”
同事是上次发出类比童模言论的那位,她说话一向直率,现下也颇有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姜纪僵住,没过两秒后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忘了解释时这人不在现场。
没办法,姜纪拉过她,放低声音:“新男朋友。”
还真的是,说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来圆。
同事捂住嘴巴,“不是姓王那个,什么时候就分了?不过分了好啊,臭男人不来接你下班就算了,情人节还死装自己忙是成功人士,叫你多等半小时,我刚刚以为你是看上他的脸才能忍的。”
“人果然不能对比哈,我要是你也眼都不眨就分了。”同事笑眯眯地欣赏一遍,小声说话时故意让唇形不显,“哪找的这大帅逼,他有没有帅哥朋友,改天给我介绍几个。”
洋洋洒洒完,不等姜纪回答,拍拍她,“那我走咯,生日快乐,好好约会。”
姜纪是想回以笑容的,但无论如何笑容都勉强。
哪怕周迢一早知道,他们也就这事聊过好几次,但这会儿仍然说话不是,不说也不是。
周迢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性格是天生的,有些人不论面对谁都能相处得来,所以哪怕是谈恋爱,对恋人的亲近程度上不过是分类上多了两级,总不明显。
可姜纪谈不谈恋爱,却很不一样。
初相逢时,她仍如十几岁一样柔和不张扬,或许经历使然,淡淡浮着的一层笑像隔开别人的雾。
可现如今,与人隔着的屏障卸下来,心里想什么就都摆在脸上,在他面前一点儿都不设防,偏她自己意识不到。
腮帮子稍微鼓了些,像水里扭动的一条金鱼,总想隔着玻璃捉弄。
“你同事人还挺好。”
“为什么这么说?”
“两个明显的优点——包容且诚实。”
包容指的是哪句,是对谁;诚实又指的是哪句,又是对谁,姜纪不会不懂他的意思,说不出话。
周迢笑着捏了把她的脸,“我明天也来接你下班?”
“明天不才周四?”
他们公司不在一个位置,住的地方也不顺路,暂时做不到天天见面。
但他想,所以找了个理所当然的借口——
“看今天效果不错。”
因着童年经历和性格原因,一直以来姜纪都对过生日没要求,二十岁那年受张亚冬鼓动,搞完生日趴累得不行,那之后她尽量从简,遇上上班日连蛋糕蜡烛都不想插。
于是从餐厅出来,周迢问姜纪想做点什么,吃饱之后容易倦,姜纪就愿意坐着,或者躺着。
“家里有之前和明月一起买的小型投影仪,我们回去看电影吧。”
任她安排,周迢负责点头开车。
最近上线的翻了一圈,没哪部特别想看,她随便挑了个放,然后关灯靠到周迢肩头。
大概进行到一半,凭模糊的记忆,姜纪忽然发觉自己看过这部片子,回忆了下后面的剧情,又记起结局。
还真的是这个剧情。
好没意思。
有点困。
进行完以上的心理活动,想清醒一下,她往身旁看,发现周迢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而且好像已经很久了。
相似的场景,姜纪忽地心跳剧烈。
不同的是,他像终于等到她丧失对电影画面的兴趣,压近,没打招呼就吞掉她还未开口的字句。
周迢这次特别有耐心,单纯亲了两下给她反应的时间,礼貌询问:“还看吗?”
“还能看吗?”
因为暗,她眼睛没聚焦,呆呆的。
“今天你生日,随你。”他笑,靠她更近,气息侵略至锁骨、耳垂、嘴角。
还能说什么。
“不看了。”
沙发不够大,周迢把她放到腿上,双手掐住腰,探头去吻她。
姜纪按住他肩膀支撑上半身,唇舌交缠间,她气息渐渐不够,在他身上有点焦躁地来回移动,有两次没稳住往后仰,周迢没换姿势,但手换了位置,更往上,发力方式对,她明显舒服了很多,不再动弹,乖顺配合他。
他手一滑,以跟她身体不同的温度,虚虚抚过贴他极近的衬衣料子,而后握住。
姜纪这下彻底清醒了。
她脊柱都是麻的。
她回到家换了外面的衣服,只穿了件薄衬衣,周迢看都没看,接吻时不忘手上发力,三下五除二绕过后面的扣子,精准找到位置解开。
本来就没气,这下更喘不过来了。
“周迢…”她喊他,头埋进他怀里,说不出后面的话。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有多娇。
“嗯?”周迢换了别的地方继续亲。
有回应她,但不多。
他的手换了地方,很奇怪,身体莫名发紧,又动弹不得,完全无法叫人忽视,她已经没办法只去在意他的唇在哪里,只能不断贴近,靠嗅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找安全感。
姜纪面颊发烫,周迢让她放松一点,分开她的两膝。
客厅桌面上的花瓶又从桔梗换回郁金香,花瓣上的褶皱流过水珠,打湿细心料理的手指。他恰好把握每一下,叫她不由自主发出一些难以成句的调子。
投影仪那片小小的屏幕早熄掉,不算大的一居室里,潮气的呼吸声在回响。
明明衣服都没脱,她却哪哪儿都是湿的。
姜纪忍不住又喊他的名字,尾音都是颤的。
“先别说话,缓一下。”换他埋进她怀里,他呼吸声沉重,带着热气的风洒到脖颈,让人心痒。
“我房间里有…”
几乎快坐到他身上,她能感觉到他今天的与众不同。
无比清晰。
呼吸声停下一瞬,他声音闷在她胸前,“今天你生日。”
什么今天她生日啊,她要说不做他就真不做了?
问出口,结果他竟然出乎她意料地乖乖听话,下面都这样了,声音却还淡淡的。
姜纪不服气,“你最好言而有信,今天晚上不要碰我。”说着,她手往下去。
温度更高。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周迢没料到她动作这么快,僵了一刻,他后背靠回去,看她毫无章法。
姜纪根本不会,本来就故意要让他不好受的,可能有达到目的,因为周迢确实呼吸声变得更重了,虽然听的人脸发烫,但她没顾得上去看他表情。
周迢去抓她手,嗓子哑到要失声。
姜纪这才看到他下颌上有汗,青筋也显眼,将落不落地挂在清晰脉络上,像伞骨滴了雨。
“你生日还没过完。”
“没过完吗?”
他点头,含住她的唇轻轻吮,“既没吹蜡烛也没许愿。”
“快点…就行了。”
姜纪被亲的有点迷糊,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好像不能说。
周迢拖住她的臀,认同道:“的确不能说,说了就快不了。”
她惊呼,一瞬间失重,整个人被拖起,挂在他身上被带着往房间走。
铺垫已经足够多,比刚刚更暗的视线里,却有清明的花香。
那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同样属于他。
躺着的视角只能描绘出大概轮廓,于是姜纪理所当然拿双手去摸周迢的脸,这次他没好好待着,床头柜里的东西被撕开,再扔到一旁。
周迢俯身问:“什么时候买的?”
“就上次去超市。”
他们都谈恋爱了,这不是很正常么。
之前亲的时候,也不是仅限于面部动作,总要有几次擦枪走火,免不了来家里,她顺便买一盒又怎么了。
姜纪当时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周迢笑,喊她宝贝,“好喜欢你。”
姜纪捂脸缩成一团,又被他哄着打开。
最初没人说话,他们默契地嵌合在一起,仿佛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相似又不同,但终于寻到彼此。
缓慢而温柔的推动过后,他像那天试礼服一样夸她,直白得她有点受不了,立起的双腿软软撑着,不断持续又剧烈的陌生侵入让她的肢体瑟缩,手指插入那头黑发间,身体后仰到连他到底吻的哪里都感觉不了。
外面一定在下雨,否则她怎么会溺在一片潮热湿气中,浮沉之中被拉上岸,像濒临绝境求生的鱼。
床上两次,又一起去浴室洗澡,周迢回来时姜纪已经有平稳的呼吸声。
他轻轻上床,侧身对着她方向。
恰好她朝着他在睡,发丝乱了几根挡住眼睛,他伸手拨开,唇贴上她眼皮。
第一次亲他的傍晚,她直晃晃撞进他心里的瞳仁黑白分明,比湖中日光更清澈。
看准时间,十一点半,周迢叫她。
才睡了没两个小时,姜纪当然不愿意起来,一句不要了说得断断续续,“今天我生日。”
“还记得啊。”周迢被逗笑,去亲她额头,“起来吹个蜡烛。”
姜纪迷糊听着,睁开一只眼。
正对面那张桌子中央,摆了一个四英寸的粉红蛋糕,上面缀着他送她又被她还回的那条粉珍珠项链,悬在半空。
“你什么时候买的?”
“今天之前就订好了,但改了时间,刚刚才送过来。”
姜纪顿悟,“原来你说的没过完生日是指这个。”
“晚了一会儿,好在不算迟。”
他端过来,放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姜纪的视线全被娇嫩的粉占据,那条项链仍和初次见到时一样,晶莹剔透,像不会凋零的玫瑰。
“又是粉色?”
“是为了同项链相配,但也觉得很适合你。”
“我吗?”
有*想到这个答案,但听周迢说出口,姜纪仍些许吃惊——
在他眼里,自己的代表颜色居然是粉色吗?
“其实什么颜色都很适合。”周迢摸了摸她的头。
最开始是觉得“末日出逃”她穿上会很好看,顺便挑了条粉色项链,到今天的蛋糕,成为了同色系的连锁反应。
实际上用白色来搭同样差不到哪里。
只是他觉得,粉色会更可爱些。
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姜纪说:“周总嘴好甜啊。”
变着法地夸她漂亮又可爱。
想了想,她挪动身子,轻轻凑过去,“对不起啊,当时你送我礼物,我太意外了,只觉得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所以她隔天还了回去。
周迢摇头,“本来计划的就是今天送给你,我自己都没想到那天会那么冲动。”
他提早了日子坦白心意,却过于心急,忘了给它的主人一些接受的时间。
还好弯弯绕绕最终回到初衷。
姜纪闭上眼睛许愿前,想到有几年吹蜡烛,她总贪心,想实现不止一个愿望。
而其中那个始终不变的,就关乎当下她的眼前人。
她不知道那几年的念念不忘是否会被上天听到,所以又去信另一个世界的哆啦A梦。
真的执拗。
姜纪抱住他的腰,“周迢,谢谢你。”
也谢谢这样执拗的她自己。
第60章
十一长假,姜纪回了趟云和,参加张付阳的婚礼。
她接到消息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他去年刚毕业,动作如此迅速,根本让人想不到。
张付阳说她见过新娘,外婆病危那段时间他们一起在照顾。他这么说,姜纪倒有些印象,但那时工作加医院,忙得焦头烂额,她一时没心思去管其他的。
婚礼日期订在假期第二天,邀请的是一家人,但最后只有姜纪和姜意坐高铁回去。
张丽不去是因为外婆,那里有太多关于她,她们的记忆,一下车,心就会不由自主地下沉。年初回云和那次,她哭了不止一次,小舅舅和小舅妈都知道,所以姜林远也陪着她待在林泽没有来,而姜叶博,没别的理由,纯粹是不想,以至于姜纪越来越确信他有女朋友这件事了。
近些年,交通发达迅速,回云和这种小城市比之前容易许多,当天没四个小时的路程她俩就到了。
张付阳带着车来高铁站接人,姜纪坐在后排,问出疑问:“怎么想着结婚的?”
"时间到了呗,我俩都在一起四五年了。"
想起什么,她问:"是升高中那个?"
张付阳坐在副驾驶,回头扬起一抹笑,露出熟悉的牙齿,算是默认。
两个人心领神会,姜意却不懂:"什么高中?哥,你是高中谈的恋爱吗?"
姜纪背靠回去,解开外套最上方两颗纽扣,解释了句:"高考完我来找外婆…"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车内的姜意和张付阳也像听到了什么禁词,合上嘴巴,头转向一边。
这一刻,姜纪明白了张丽不愿再踏上这片土地的心情。
回到云和,说出有关外婆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不管多少次,思念总是倾泻一般向人袭来。
哪怕已经过了快一年。
继续解开第三颗纽扣,姜纪稳稳声线,"和他出去吃饭,碰巧问出来的。"
说罢她又问:"明天婚礼,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你们俩吃好玩好就行。"张付阳顿了顿,而后故
意开玩笑,"伴娘不用操心,当然伴郎也不用。"
朝他的方向挤出个微笑,姜纪去看坐在一边的姜意,姜意感应到一般,也抬眼去瞧她。
四目对视,年纪小的那个先笑了。
姜纪忽然觉得,在熟悉又陌生,充斥着枯树气息的这里,她是有可依靠的枝桠在的。
之前姜纪参加婚宴时,主人公大多同她没有关系,或者说,是他们辈分不同。
仔细想想,上一次还是大二,姜林远同学再婚,她碰巧回家,便跟着一起。
后来五六年,脑海中竟都没有一个完整婚礼的模样,结果转眼间,比自己还小几岁的表弟也要结婚了。
该说,时间无声还是有意。
一楼屏幕上循环着新人的vcr,姜纪同姜意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主桌,身边是小舅舅小舅妈。
原本两个人随便找了个位子,想着跟长辈打个招呼就好,但小舅妈坚持要拉她俩过来坐,小舅舅不知道是要替解围还是做主,说了句:"俩孩子,坐哪里都行,别不自在。"
小舅妈:"那怎么一样!主桌离得近,也亲。"
小舅舅:"小纪和阳阳关系一直好,坐远点就不亲了?"
小舅妈:"哎呀,你懂不懂…"
姜纪从前是真的没发现,小舅舅小舅妈拌嘴拌得这么没来由,最后她和姜意默默坐了过去。
将近十一点,仪式终于开始,大堂内灯都灭掉,只留下打到台子上的那束光,耳边响起那首《AThousandYears》—
"Heartbeatsfast
Colorsandpromises
Howtobrave"
托小舅妈的福,新郎,新娘,连同系住那束捧花的丝带,姜纪都看得格外清楚。
朝张付阳方向走的那个女生,今天的主人公,她脸蛋圆圆的,脸颊两边有幸福的红晕,很漂亮。
悠扬的英文一刻不停歇地绕着天花板,不过刚开场,便有几颗泪珠应景地降落在姜纪下巴处,拍电影一样,她眼前已经一片雾气,大脑回响着张付阳的话,与悦耳暖场的音乐重叠。
二楼的阳台,张付阳穿着熨帖得当的西装,他做了发型,没了额前那绺头发,看上去要更成熟几分。
姜纪跟他开玩笑:\"今天你一结婚,以后嫌烦的就是我了。"
张付阳像是早就料到似的,"姑姑也催你了?"
"暂时没有,但感觉快了。\"
“你都有男朋友了,催你什么,结婚?”
乍一听这话没什么不对,是以姜纪愣了两秒才看向他,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她并没对家里说交男朋友的事,想着带周迢回去再好好介绍。
"姑姑姑父看不出来就算了,但作为你的同龄人,太明显了。"
其实姜纪没刻意瞒着,但依旧没想到他从哪些蛛丝马迹里发现的,难道恋爱真的有味道?
"谈恋爱后结婚,结婚后生孩子,生完孩子生二胎,网上不都这么说。"
网上的确这么说,但张丽和姜林远还没表露出迹象,她夸张了,张付阳也捧场地拍手,随后道:"姑姑没这么坏吧。"
几声笑过后,他们都不再讲话,无甚波澜的天空仿佛近在手心。
终于,张付阳开口:"姐,你知道为什么我想快点结婚吗?"
姜纪没回答,眼神不自觉移向另一边,嗓子紧巴巴的。
"其实,奶奶那时候特别想看到我的婚礼,我带晓倩去医院,她说了好多遍很喜欢晓倩,每天都唠叨我好福气,要是有这么个孙媳妇就好了。"
"我当时想,如果她这次挨过去了,我马上求婚,然后准备结婚,让她也高兴高兴,说不准就能再撑几年,和晓倩也说好了,可是她没能等到。"
"但我还是想着继续办下去,也不知道她现在能不能看到。"
从二楼往下看,来往全是人,闹腾腾的声音引成烟雾飘向青山,姜纪忽然记起外婆口里云和的习俗。
人死之后会沿着河走,一直走到他觉得熟悉的地方停下来。如果家不在河边,家人要为她打一盏灯,找到家的灵魂最多萦绕一年,之后他们就会彻底西去。
既是眷恋,也是挂念,更是接受。
她相信外婆,笃定道:"肯定看得到的。"
像有一条线穿过身体,她感觉自己身体悬浮,眼神辨不得真切。
她没有说,她很想外婆。
外婆走之前跟她交代,要开心要快乐,要多为自己着想。
她全都记着。
所以从仪式开始这刻,姜纪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假若外婆看得到,像张付阳说的那样,她肯定也会开心快乐,可姜纪泪珠断了线般,挂在两腮,怎么也不停,大约是要把她曾经面对云和咽回去的那些委屈与难过都宣泄出来。
思念无声,翻涌而来。
小舅妈刚刚对她解释:"阳阳这边亲属没什么人,小丽没来,妈也…."
话讲到一半,又接上:"小纪你和意意就当是替了她们。"
提到外婆,好像大家都是如此。
我知道你会离去,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离去,可哪怕我为此准备了好多年,真到那刻,我依旧忍不住难过,我难过又无力,我握不住那双手。
姜纪没有抽泣,她默默流着泪,模糊不清的视野内,姜意的后背朝她靠过来,薄薄一片,却叫人心安。
那顿饭,姜纪吃得兴致缺缺,但她尽可能想让自己开心一些,期间周迢给她发消息,她只回答说在吃饭让他不要担心,还记得叮嘱他按时吃饭。
z:不知道要吃什么。
云和鱼:米饭,面,或者你跟着嘉雯姐他们吃点东西。
姜纪正给他出主意,想起什么。
云和鱼:叔叔阿姨不是在家吗?
z:他们在家,但我不在。
知晓一切的姜意忍不住了,面不改色靠近,说:"他在外面。"
姜纪试探着往外指了指。
姜意点头。
姜纪倏地起身。
分明在一起好多天,但不知怎么,刚刚那刻,她心脏跳动的频率仍然比平时要强劲些。
到了酒店外,看到周迢穿着灰色大衣,他身姿英挺,一对深邃眼眸在她看过来时含笑。
"你和姜意串通好的?"姜纪抱他,侧脸靠着他肩膀。
是实话,但周迢否认:"纠正一下,是觉得有你在的饭比较好下咽。"
原本情绪仅仅是难过,看到他又变成不知名的委屈,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过眼角。
周迢没说什么,伸出手,一只搂住她的腰,另一只分给贴紧他下巴的发顶。
平复好心情,姜纪问:"你刚过来,是不是还没吃饭?"
"没吃午饭,但吃了早饭,不饿。"
他有记得她的交代。
周迢去擦她脸上的湿润,"下午就走了,先带我去看看外婆?"
沉睡的墓园空荡,将鲜花放至跟前,周迢对着相片停驻许久。
打姜纪亲口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告诉他的那刻起,他便想来看看面前这个她。
尽管一面都未曾见过,但他发自内心感谢她。
不仅仅因为这是姜纪的外婆,更重要的是,在姜纪不算幸福的童年里可以有她这样一股温暖,有一段为数不多且值得回忆的时光。
就像李戴言陪伴他的那些年,他知道有多重要。
姜纪突然说:"我奶奶也在这里,不过我来看她的次数不超过三次,而且从来避免单独前往,是不是挺不善良的。"
今天天气好,鸟语花香与孤寂空旷的悲凉不违和,他们伫足于其中,淹没在无数石碑排列成的岸边。
“你对感情有着自由支配的权利,别人没资格来评价好坏。”
“我之前总会想她为什么要这样,不过一两年却好像变了个人,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可她就是突然变了,没有以前好,对我也很坏,我试着想要再次得到她的爱,但每一次都是徒劳,后来我就想,那我不要了吧。”
感受到周迢将她的手握紧,姜纪扭脸,问:“你呢,你对黎阿姨有失望过吗?”
又是从什么时候想说——那我不要了的呢?
自回国起,周迢很久没有去过纽约了,再次一个人踌躇在纽约街头是因为出差时得知黎丹云不见了。
就在汤姆打电话告诉他的半天前,熟知的人都没有她的具体行踪,家里、她常去的地方、甚至找去斯蒂文出车祸的那条街,依旧没见到人。
汤姆对于再次麻烦他感到抱歉,解释说黎丹云这段时间的病情一直稳定,所以完全没想到她会在上街的时候跑丢。
周迢是知道的。
黎丹云的双相程度不重,哪怕是疏于治疗最严重的那两年,症状也仅仅限于偶尔的幻觉幻听,以及失眠情绪低落,不会做出拿利器伤害周围人的事情,否则最初不会没人发现,后来她靠定期吃药和心理治疗维持正常生活,在周迢毕业回国前就看不出是个病人了。
她还是会像之前一样给他打电话,但除开一月一次的定期通话,周迢没有接过。
当初毕业,他想得很清楚,决不再深层次地纠缠进,乃至踏进父母如今的生活,对周山任和黎丹云都是,他如此想,也如此做。
没想到今年双双打破。
寻找黎丹云的过程并不顺利,见不到她,周迢便不能像十八岁那年一样单纯靠母子情谊拉她振作,奔赴大半天,心情有些复杂,徘徊在十字路口,他注意到跑过小男孩脚上那双蜘蛛侠联名款阿迪鞋。
打了辆出租,纽约一共三个机场,他几乎没有犹豫地说去JFK。
客流量巨大的国际机场,大多人行色匆匆,跟随播报去往不同的航站楼,登上一班又一班飞机,或许两三天往返;或许就此别过;或许再见;或许杳无音信……
周迢在T1航站楼的二楼候机厅看到了黎丹云。
来的这里的大多数人不会去特意关注一个只是坐在这里的普通女人,虽然她已经从早到晚坐了快一天。
黎丹云静静坐着,看到他正朝自己走来也没有跑,愣了下,笑着喊他:“迢迢。”
她完好无损,病情没有加重。
周迢松了口气。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马上了,陪我再坐一会儿吧。”
他们都没说离家出走是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冷静。
半晌,黎丹云开口:“我记得你回去那天坐飞机,斯蒂文非要过来送你,他说他喜欢哥哥,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周迢当然不会忘记,就是那天,斯蒂文给他的本子贴了蜘蛛侠贴画。
“当时他大概坐在这儿,你坐他旁边吧,还是蹲下,对不起,妈妈脑子不好用,记不太清了。”
周迢同样记不太清了,十年间,光是机场都拆掉几个航站楼,黎丹云吃的药物治疗大脑,不免出现反过来作用于此的副作用。
她的记忆不太连贯,但依旧努力回忆着,“我看着你们说话,那一刻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我那时想,如果你留在纽约该有多好,你可以在这里上学、工作、娶妻生子,我觉得我比你爸爸有能力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后来总想让你来。”
“但我没问过你的意见,或者说,你向我表达过很多次,我却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假设之中。”
“妈妈要替自己对你说对不起,很久以来,我都认为自己的第一段婚姻是失败的,我认为嫁给你爸爸之后的日子不符合我的生活追求,所以我离开了林泽,离开国内,到真正拥有自认为满意的生活才想起你。”
其实黎丹云对周迢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但有关这些,她第一次告知他。
“斯蒂文去世之后,我不能接受,我工作会想他,吃饭会想他,睡觉会想他,我多想听他再喊我一声,所以汤姆把你找来,他希望以此转移我的悲伤,我也想你陪着我,这样可能会少思念我的另一个儿子,但我们都错了。”
“我的悲伤不该转移给你,你并没有理由无端承受,我很对不起你,迢迢,我不仅没来得及给你美好的生活,还先一步给你带去痛苦。”
黎丹云说着开始哭,她很抑制自己的情绪和反应,身子只轻轻歪在周迢肩上,周迢没有推开她。
“我梦到你弟弟,醒来便想到这里看一看,没看到他,但看到你,也很好。”
黎丹云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周迢轻声告知汤姆大概经过和位置,挂断电话,他看向她。
他有一对遗传自她的,澄澈动人的眼睛。
黎丹云上了年纪,稍显张扬的美貌不再,只有几分昔日风采,但她在他这里,始终是小时候那个漂亮大方的妈妈。
所以他从不会在意她过上比只做他妈妈时更好的生活,不会嫉妒她如今的家人和孩子,更别提恨。
所以无论青涩的十六岁,还是成熟的二十六岁,他都避免深思、猜测、问出类似于要她在斯蒂文和自己之中选择一个的问题。
因为周迢清清楚楚地知道,答案绝不会是他。
而在周山任那里,不过是将斯蒂文替换为另一个人或事而已。
周迢并不悲伤,他不想将自己悲情地定义为消失也无所谓的存在,也不愿意大义凛然地成为总被需要的人。
他终于发现,可以被称为锚点的东西,本来就在自己身上,不该说是新环境带来的,同样不能称作具体事物。
他想,那应该叫作每一个时刻的心之所向。
会合后,汤姆留周迢住一晚,他婉拒,说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下飞机后去洗手间,清水涌出手掌,有股凉气。
看了眼镜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眼下乌青惹眼,一眼看过去便是由长途飞行带来的倦意。
不知怎么,整个人忽然就像脱了力,连腰都直不起。
靠到门外那堵黑色瓷砖墙边,周迢确认自己不想回公寓,他取出手机,有目的地翻通讯录,顺着往下,而后停下。
停顿几秒,再打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映入眼帘,他头微低着,注意力全在屏幕上,漆黑的瞳仁里有浅浅的笑意。
想起姜纪,想看到她脸上生动的表情,这一刻,他想见她。
念头一旦萌生,便会膨胀扩大。
周迢转身离开,径直走出机场,车辆往来川流不息。
他行动力向来强,从决定到导航显示到达她家的最优路线只花了三分钟。
那一路,沿车窗看到盛开的凤凰花像跳动的火,烧开飞驰而过的倒影。
吹风越久,越清醒,想法也愈来愈清晰。
想见她,不是心头一动的突如其来,正是他现下的心之所向。
“总会有人把你当作唯一且不可替代的那个。”
姜纪拉起他的手,食指路过他掌心的线条脉络,一撇一捺写出一个“我”。
周迢的手掌渐渐收拢包住她的五指,他说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她自己,因为他也是如此。
姜纪面朝前,感慨道:“很神奇,外婆出事那段时间你出国,去世后我又回临川才能再次遇到你,太巧的事情就总觉得是天意。”
外婆说小纪你要快乐。
然后她真的在自己走之后,为姜纪带来了那个她挂念很久的人。
周迢说:“既然是外婆选了我,那我们一定是正缘。”
姜纪对他笑了笑。
是外婆选的,也是她一早选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