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复一世地淋湿了她的生命。◎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就是那个声音?故彰不是已经羽化飞升了吗?怎么会跑到他的脑子里?
一连串的疑问砸下来,把应见画砸得晕头转向,脑中一片空白。
但很快他抓住了事情的重点,反问:“恕晚辈愚钝真人您为何要杀我?”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他和故彰初次见面,此前根本毫无交集。到底是多大的仇怨,才会让人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痛下杀手。
思想想去,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杜知津。
“你不觉得自己很碍事吗。”故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声音听不出起伏却透着股寒意,应见画知道自己猜对了。
然而正是因为证实了她就是自己脑子里那个声音,纵使有千疑万惑,他也不敢放在心里,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不行。
故彰的实力毋庸置疑,他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动了杀心,自己该如何脱身?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布满裂痕的玉佩,既希望杜知津快点回来,又希望她不要回来。
这局要怎么破。
好在一击不成后,故彰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令他有了喘息的机会。顾不上会不会被读心,他抓住唯一的线头,拼命回忆过去,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却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他怎么也没想到,说出那些奇怪话语看起来不务正业的预言者会是故彰真人,二者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一个仿佛誓死捍卫他和杜知津的感情,一个却恨不能立刻杀死他不,他忽然眸光清明,终于找到一丝可疑之处。
其实二者并不冲突。仔细想想,怪声第一次出现是在杜知津重伤昏倒后,本质上是为了让他去救人。之后出现的次数虽然逐渐减少,但大多是在面对困难一筹莫展的关键时期,比如追查兰花妖。
也就是说,总体而言“怪声”是为了维护杜知津的利益而存在的,这和故彰作为她师尊的身份其实是相符的。但他仍有一点不明白,明明有那么多种方法能够帮助杜知津,为什么要装成一道奇怪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心念转动间,应见画抬头看向故彰。
这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
果然下一瞬,故彰微微皱眉,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心音。半晌,她突然闭上了眼,像是遇到了无法跨越的鸿沟,语气竟透出几分无力:“罢了,这已经是最后一世,若是还迈不过去,那便是她的命。”
她的命?
蓦地,应见画觉得这个“她”指的是杜知津。可最后一世又是什么意思?他忽然生出一股不真实的荒谬感,同时开始感到惶恐,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但故彰并不会因为他害怕而停下。
“你可知羽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底脱去凡俗的躯壳,抛骨弃肉,涤灵荡魂。凡羽化者,不可有人间牵挂,七情六欲。”
“而淮舟她本可以飞升上界,但每一次都因为你无法突破。”
话音落下,藏书楼十七层阒寂无声,连月光都黯淡了。
他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只从喉咙中艰难挤出四个字:“此为何意?”
故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继续说着:“第一世因为救治不及时,她没有恢复记忆,忘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被你困在那个小山村,直到死都没有想起来她的使命;第二世,我设法让你提前救下她,保住了她的记忆,可淮舟却为了替你报仇亲手杀死了承端郡王,染上业障,后来走火入魔;第三世,她终于全须全尾地离开那座山村一直走到琉璃京,可我没有想到皇帝与兰花妖的旧事竟绕不开你兜兜转转,她还是没有逃脱原本的宿命。”
“我始终无法理解,你们为何注定会纠缠在一起。既然天道给予了淮舟那样的命格,又因何要与你产生纠葛?如果说这是她的情劫,这次我不再阻挠,放任事态发展,静观其变,为此甚至不惜推波助澜。我本以为之前,淮舟会爱上你是因为不知道你的底色和为人,她是个单纯的孩子,如果能看穿你的伪装,她绝不会选择你。可我没想到这一世,她明知你卑劣、善妒、怨毒、可恨,依旧爱上了你。”
她的语气那么茫然、那么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好像新生的婴儿初次看见色彩,眼中满是惊疑诧异。应见画听得出来,故彰是当真不明白她好好的徒弟为什么突然“堕落”了,硬要和一只品行卑劣的半妖厮混在一起。
羽化后会变成什么?神吗?她的意思是杜知津因为自己,几次三番放弃了成为神的机会?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他们的缘分远比他想象得长久原来早在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他们就已经两情相悦,不离不弃。
“呵,果然无论过去多少世,你都是这副冷心冷肺自私自利的样子。”故彰突然重新把剑对准他,声含冰霜地质问,“你可知淮舟的天赋世间罕有?她本该升入上界庇护万民,却因为你,因为你一次次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他被这个词触动,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满脸惊惶。
故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第一世,为了护你,记忆丧失的她死于原本可以渡过的雷劫;第二世,她杀死承端郡王染上业障,从此日日被心魔所累,不出一年自尽而亡;第三世,她散去半身修为护你周全,却导致她不得不背水一战,最终与兰花妖、皇帝同归于尽。”
每说一句,她的声音便会颤上一分,流露出难以克制的痛苦,连她握着的剑也随之发出悲鸣,剑尖几次擦伤他颈侧,留下道道血痕。
应见画却好像一个人,对疼痛没有丝毫反应。此时此刻他的耳畔、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声音,那便是,“她因你一次次死于非命”。
他太清楚自己骨子里的模样,也深知杜知津是何等性情。正因如此,故彰口中那些关于前世的种种,他不曾有过半分怀疑。毕竟那样的事,他和她是当真做得出来的。
他是个卑鄙的人,不惜设计利用杜知津。而杜知津从开始就说过她愿意报答恩情,哪怕是死。
无论推翻重来多少次,一切一切的起点都是武陵村虎穴潭,这便注定了故事的结局。
他忽然回忆起很久之前杜知津还在养伤的时候,她告诉他自己的八字。那时他很看不上陆平,就说他们一个是水命,一个是火命,五行相克,八字不和。
可她落入湖底激起的那场大雨,一世复一世地淋湿了她的生命。
其实应见画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但故彰还在继续:“你利用她、欺瞒她,她却屡次为一个不值得人的奋不顾身,我只恨自己当初教导淮舟的时候,没教过她做一个狠心的人。”
随着她的叹息声落下,那把剑仿佛已经插.进他的身体里,把五脏六腑搅得零碎,流出无尽的血。
他想堵上耳朵,想让故彰闭嘴,可那些话还是从不存在的伤口流入,让他痛不欲生。
“这样的你,真的爱过她?如果爱她,你会甘愿眼睁睁看着淮舟走向必死的结局?我尚且不忍,你却忍心。”
故彰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里充满不屑。
不、不从前是他不知道、如今他已经知道后果,怎可甘心让杜知津走向必死结局!他怎么会不爱她?他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如果她不在了,他绝不苟活。
应见画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地看向故彰,哀求道:“真人,求您救救她”语罢,他主动撞上剑尖,想用自己的鲜血求得一线生机,但故彰避开了。
“你以为我不想救吗?淮舟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比任何人都想救她!但逆天改命是有代价的,四次已是极限,这是最后一世,此世过后我也无力回天。”她长叹一声,神容疲惫。
四世,她养育了杜知津四世,看着小小一个人儿长成比剑还高的少年,看着她从资质平庸到剑道魁首,同样也看着她从前途坦荡到数次死于非命。
故彰耗尽心血,到最后不惜动用禁术,绕过天道试图从其它世界寻找方法,应见画脑子里那个奇怪的声音就是她的尝试。然而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笃定,自己的谋划是否有意义。
毕竟妖和人的心,是不一样的。
连故彰都束手无措应见画身形晃动,最终跪在地上,咬牙忍着眼里的泪,颤声问:“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好像一颗灾星,从小到大不停为身边的人招致灾祸,母亲、父亲,现在连唯一亲近的她也他想问问天道,既然属于他的一切都会被夺走,当初有为什么要让父母生下他?
给予他希望,又狠狠把它砸碎。
故彰把他的恍惚看在眼底,突然开口:“此世尚未结束,还有一线生机。不过,要看你舍不舍得。”
他立刻膝行上前,决绝道:“我舍得,我什么都舍得。只要能救她,就算是命我也舍得!”
她点点头,手指隔空点了点他的心口,应见画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巧了,要的就是你这条命。”
第102章 雷劫
◎是不是曾在梦里见过?◎
“你应该也知道,我给淮舟留下了一张地图,并要求她按照地图除掉上面的七只妖。七妖俱灭之日,便是她功德圆满之时。”
故彰言尽于此,应见画却瞬间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最后一只妖是我?”
他捂着胸口,隔着布料感受到心的震动。自从和母亲留下的妖丹融合后,他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不曾想这份变化的代价如此大。
他猛地记起当时正是听了怪声的话,自己才毫不犹豫地吃下妖丹,就为了换得一身所谓的“神农血”救活陆平。
故彰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提前了这个步骤,即便没有我的干扰,你也会服下你母亲的妖丹。”
“提前?你为什么要提前。”他问。
“因为我快死了,道死魂消。”提及自己的死亡,故彰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全然不顾对面是敌人。这也从侧面证明,她没有说谎。
闻言,应见画心中一震,没料到神仙亦有死。
故彰缓缓道:“你以为神仙就能无所顾忌地一世世推翻重来?生老病死是铁律,我本就在逆天而行。”
“我剩下的法力不多了,兴许看不到造成她又一次死去的原因了,也就无法制止了。所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淮舟杀了你。”
这是故彰第三次说要杀了他,但这次,她的杀意淡了很多。
他怔怔抬首,口中喃喃:“如果我死了,她便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最后飞升上界,对吗?”
故彰颔首:“是。但条件是,她必须亲手杀了你。”
言罢,她望向窗外深黑的夜,补充一句:“三日后淮舟有一场雷劫。”
而有一世,杜知津死于雷劫。
应见画几乎是第一时间懂得了故彰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可是他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突然,从他今晚得知真相到阴阳两隔,居然只有三天时间。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却还是分出心神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在三天之内,作出了结。”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身形一闪消失在画卷中。
不出片刻,一身水汽的杜知津匆忙赶来,见他跪坐在地脸上还有血痕,忙问:“谁伤了你?”
他摇摇头,疲倦到说不出半句话,只能无力地靠在她身上,仿佛被抽走所有力气:“抱抱我。”
杜知津想问为什么,可感受着肩膀处传来的微凉,她默默举起手,用力地抱住他。
“没事了阿墨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他或她的衣衫。他抬手环住她的背,喉结滚了滚,没说出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更紧的拥抱。
杜知津能感觉到应见画在抖,像寒风里的枝叶微微发颤,便把他抱得更紧。直到两人的心跳乱成一团,分不清是谁的在敲打着谁的胸腔。
她模糊地意识到,她不在的这些时间里,阿墨一定经历了什么很可怕的事。但她不忍心继续追问,只能轻轻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告诉他“我在这里”。
良久,应见画那些蓬勃的情绪终于随着泪水散去。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容颜不整,慌慌张张推开她的怀抱,接着又匆忙用两只手挡住脸不许她看。杜知津有意缓解气氛,故意凑上去说:“别遮呀,美人落泪别有一番风味,我还没看过你哭呢。”
顿了顿,她补充:“晚上不算。”
他因她的语出惊人讶异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也顾不上容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见他不再沉浸在方才的忧伤中,杜知津不由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白被瞪。
“回去吧。”她牵起他的手,道。
他微敛睫羽,很轻地应了一声。
————
杜知津意外发现,阿墨今天很黏人。
不光不再外出采风看书,连她去哪都要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她丢了似的。
她一面因为道侣对自己更亲近感到高兴,一面又忍不住想,他该不会是发现了吧?
发现她雷劫将近。
平心而论,雷劫对杜知津的威胁不大。前面几次她都顺利渡过了,虽然这次没有师尊护法,但她的实力变强了,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
没有选择告诉应见画则是因为怕他担心,但转念想到,他可是能一声不吭跟着跑去斩蛟的人,要是一直瞒着他,保不齐会发生什么。
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坦白。
午膳后风清意闲,窗外桃红正好,天光明媚,宜推心置腹。
于是杜知津微微侧头,唇瓣擦过身旁人的发丝:“阿墨,我有话和你讲。”
闻此,他霎那间愣住,浑身如坠冰窟。
难道,她知道
“两日后我有一场雷劫,可能不能回东流山了。不过你莫要担心,应对雷劫我有经验,少则一天多则三天最多五天,我肯定怎么去怎么回来,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掉。”
她指天发誓,神情诚恳,是真的没把一场雷劫放在心上。但应见画脑中全是曾经有一世,她死于雷劫。
眼眶再度发热,他匆忙别过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好,我相信你,你尽管、去罢。”
纵然有些意外他这么快答应,但杜知津仍然很高兴,离开临时编织的摇椅,将早已沸腾的炉子提起,倒了一碗药吹至半凉递过去:“来,把药喝了。”
他微微点头,就着她的手把药一饮而尽,喝完忍不住蹙起眉头。
这是还不习惯药的苦味呢。
她想笑,笑他一个大夫还怕药苦,可看着他似乎一夜之间消瘦的脸颊,又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摇椅是慕潇忙里偷闲送过来的,说是图南的“赎身钱”。这张草藤编得椅子足够大,两个人躺都绰绰有余,刚好猴山新长出来一大片桃花林,杜知津干脆把椅子装在树下,影动花摇,也算一幅美景。
夏末的熏风穿过树林,送来阵阵清香,带着点草木的清苦,丝丝缕缕缠上鼻尖。树影在地上晃得更慢了,蝉鸣被风滤过,竟然不显聒噪,反倒有一丝野趣。不远处的溪涧被吹起细碎的涟漪,浮光跃金,仿佛浸了一水的黄嫩花蕊。风过时,那些光便跟着淌,引得来喝水的猴子不断伸手欲捞。
多么宁静的时光,如果可以一直下去,就好了。
他收回视线,眷恋地看着爱人的眉眼。
可惜这世上,相伴最不易。
两天很快过去,马上到了雷劫的日子。杜知津早早选好了渡雷劫的地方,在最东边的一处湖泊中。
“雷容易引火,一旦烧起来是漫山遍野的,在水里还好些,多少能够削弱一点。”听着她的解释,应见画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继续收拾东西。杜知津环顾一圈,发现包裹足足有三个,甚至还有变多的趋势,连忙道:“够了够了,阿墨够了。”
她只是去隔壁待两三天,就是什么也不带不吃不喝也没关系。
但应见画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没有理睬她的叫停,一直到第四个包裹也装不下才勉强停手。
他嘱咐:“这里面装了一些药,每副我都写了药效和手法,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用。”
“好嘞。”她连连点头,只当他担心自己在雷劫中受伤这才如此细心,一时甚至有些窃喜。
阿墨很关心她呢。
“时间不早了,看着你把药喝掉我再走。”
应见画:“好。”说着将药慢慢饮完。
杜知津替他擦掉嘴边残留的黑褐色药汁,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我走了。”
“嗯。”他轻轻点头,目送她远去。然而直到视野中彻底没了她的身影,他依然保持着扶栏远望的动作。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因药效开始阵阵作疼,却远不及心痛。
她会平安吗?
她一定要平安啊
心烦意乱间,一个身影突然从窗外闯入,猝不及防来到眼前。
应见画以为又是猴山的那群猴子,可待那道身影靠近了他才看清,是杜知津。
她去而复返,此时手上拿着一枝开得烂漫的桃花,替他簪在鬓边。
同时低声轻语:“记得想我呀,我可是会想你的。”
也许是觉得这番话太肉麻,她红了脸,说完急匆匆走了,越过窗子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看啊,他的爱人笨拙纯粹,坦荡且明亮。
他怎么舍得,让她走向注定死亡的终局?
应见画宁愿死的是自己。
————
这不是杜知津第一次面对雷劫,因此她敏锐地察觉到,风不一样了。
水波缓缓,树影平静,连往常喜欢四处乱跑的猴群都安静了。
不对。
这更像是雷霆骤雨来临前的假象。
虽然不清楚为何突生变故,她还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四张“定海符”飞向四方,如利刃一般死死钉入地面。
这是根据钧老的“定海”制成的符纸,虽然远不及钧老本人的招式,但应付一般的妖魔足够了。
但符纸发动后,眼前的场景没有丝毫改变,她神色一凛,手握双剑屏息凝神,伺机而动。
终于,阴云开始翻涌,湖面掀起惊涛骇浪。片刻后,云雨滂沱,电闪雷鸣。
她忽地一惊。
此情此景是不是曾在梦里见过?
第103章 生死
◎捡到并抚养她长大的是位姓杜的大夫◎
雷迅风烈,第一道闪电劈下来时,应见画清楚听到一声轰隆巨响。
透过窗户,他隐约看到是新长出的桃树被雷电击中,在雨中缓缓向下倒去,连带着架在树下的藤椅也被压得粉碎。
他的心开始一阵阵抽痛。不久前他还和杜知津一起躺在藤椅上相拥而眠,短短两日过去便物与人皆非他踉跄着走到书房里,打开其中一个锦匣,里面装满这些时日他画的杜知津。
他想着,趁自己死前再多看她几眼。这样哪怕到黄泉路上喝下孟婆汤,他也不会忘记她。
药效逐渐发作,五脏六腑疼得纠缠在一起,痛不可忍。他捂着额头靠在墙上,眼前的东西都在晃,烛火变成模糊的光斑,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蝉在叫,时而聒噪嘈杂,时而又死寂无声。
目力听力一点点被剥夺,接下来是什么?
他扶着桌沿站定,指尖冰凉,能感觉到那疼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连呼吸都跟着发紧,像有块湿棉絮堵在喉咙口,吸进的气都是凉的,呼出来时却带着颤。眼眶开始发烫,那疼还在心里翻涌,像涨潮的水,一波波拍打着胸腔,闷得人说不出话。
应见画身为医师,十几年来没少钻研毒药,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毒的药居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故彰说必须让杜知津亲手杀了他,可她怎么会?她连一星半点的苦都没让他吃过。没办法,他只能调换医修前辈留下的药方,再让杜知津把毒药喂给他,也算是“亲手”杀了他。
窗外的雷雨仍在继续,疾风骤雨,雷电交加。他估算着这是第二道雷了,内心很是着急。
他不知道杜知津这次雷劫总共有几道,开始担心自己没能在雷劫结束之前死成,那样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有一副正常人的身体。他要是一朵花一片叶子多好啊,随便一阵雨就能抹杀掉他的生命。
可偏偏人的生命最顽强,好几次应见画都要按捺不住求生的本能去够桌子上的水壶,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无论身体内部如何翻江倒海,痛得头脑发昏眼前发蒙,他宁肯把唇瓣咬得血流不止,也不肯上前半步。
他死了,她就能活了。
终于,记不清第几道惊雷落下,带着刺目的惨白,整个天地都为之摇晃时,他吐出了一大口血。
鲜红得仿若浓浆的血太好了,他快死了。
怀抱着诡异的欣喜,他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颤抖着将画卷拥入怀中,满足地合上双眼。
睡吧,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窗外,雷霆滚滚,暴雨如注。
————
雨后初霁的日光带着股清浅的凉意,落到脸上,轻柔地唤醒睡梦中的人儿。
应见画缓缓张开眼,立刻被日光晃了一下,又迅速闭上。等他逐渐适应了阳光,脑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还活着?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不上抹去嘴边的血迹,他慌忙起身,怀里的画卷落了满地。
此时应见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迫切地想知道杜知津是否还活着。他急忙向湖泊的位置奔去,一直到行至半途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御器,又赶忙拔下玉簪驱使着前往。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杜知津不是泛泛之辈,曾经有一世死于雷劫而已,不代表她这一世也渡不过她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可当他赶到湖边,看到的唯有满地狼藉。
昔日碧波荡漾的湖面不复清澈,到处飘着被雷电击中又被狂风卷至的树木碎石。断裂的桃树枝横七竖八地飘在湖面上,树皮被泡得发涨发白,枝头残留的几片枯叶在浑水里打着旋,像一只只破败的蝶。
风还在刮,卷起水面的腥臭气扑面而来,那气味里混着腐烂的水草味、木头的霉味,还有说不清的秽物气息。远处的堤坝被冲开道缺口,浑浊的湖水裹挟着泥沙往岸下灌,把成片的芦苇荡泡成了沼泽,偶尔有折断的芦苇秆从水里冒出来,像插在坟头的白幡,在风里摇摇晃晃。
“吱!吱!”逃过一劫的猴群见他出现,纷纷冒出来向他诉说方才的心有余悸。可它们发现,无论吱吱叫多久,眼前的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就像、就像死了一样。
猴群散去,浩大的天地之内只剩他一人。
只剩他一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入湖心,一直走、一直走,哪怕湖水已经淹没胸口,他却浑然不觉,固执地伸手去抓那块随风漂浮的“墨”字玉佩。
再看自己身上的这块,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褪去光泽,沦为一件死物。
两块冰凉的玉佩握在手里,眼眶已经流不出泪,徒留湿痕。
应见画回想此生,十年前他失去双亲,凭着一腔恨意挣扎求生;十年后他痛失所爱,却已经心如死灰。
活着还有何意义?为金钱、美色、名利还是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了,哪怕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毫无意义。
他想放任自己在水中沉浮,沉底或飘向何方皆无所谓。他只是紧紧抱着两块玉佩,任由水流带自己飘向远方。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求死者生,向生者死。应见画一心求死,可偏偏苍天不遂人愿,一直到日落月升夜幕垂垂,他都没有溺水而亡。
淡如白纱的月光照在他唇上,似在温柔抚摸那些伤口。他怔怔仰望天穹,哑声开口:“母亲,你带我走吧。”
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了,所以母亲,带我走吧。
清风徐徐,水波不兴,月光依旧。没有人回答,只有九死一生的寒蝉还在不知疲倦的长吁短叹。
他再度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随着细小的浪缓缓漂浮,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飘下去吧,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一只断线的风筝。
【不,一切还没有结束。】
忽地,脑海中响起故彰的声音。应见画蓦地睁开眼,看到月光下湖面上,故彰的身影飘在空中。
和几日前相比,她的身影淡了许多,连声音也满是疲惫,看得出来雷劫一事对她的打击也很大。
但其他都是次要,他急切地问:“什么叫还没有结束?”
故彰望着水面上圆月的倒影,缓缓道:“你知道,你和你母亲是什么妖吗?”
他摇头。
如果不是牵扯到兰花妖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妖。
故彰看他一眼,道:“流魄,传闻中月宫上的仙草,能治愈人间所有病症。原本我以为你母亲的魂魄已经消散,如今看来她还留了一魄在你身上。”
仿佛印证她所说,一缕月光特意照在玉簪上,光芒闪烁。
应见画怔愣一瞬:“治愈疾病可淮舟她”“魂魄我还保留着。”她道,“只要你剖出妖丹,她还有可能再活一次。”
“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世了?”
夜风吹来,故彰的身影似乎更淡了,但她的声音却坚定无比:“是,这是最后一世了,但这只意味着不能再推翻一切重来,不代表淮舟必死无疑。肉身虽毁,魂魄却在。”
他心中百转千回,顷刻间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你的意思可以用我的妖丹为她重塑肉身?”
“是。”她点头,“所以,你愿不愿剖?”
他没有一丝犹豫,脱口而出:“我愿意。”停顿片刻后,他又问,“重塑肉身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故彰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便猜测,她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何种模样。
但他们别无选择。
月光流过发梢、发尾,最后落在他伸出的指尖上。
他敛眉,静静看着那抹月光消散,轻声道:“我答应你。”
剖出妖丹,赌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
————
杜淮舟是个孤儿,自她有记忆起自己便是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
捡到并抚养她长大的是位姓杜的大夫,她的姓就随了他,至于名字
杜大夫说,他是在淮水的一条小船上捡到她的,所以给她取名“淮舟”。
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和大郎大丫之流比起来简直文雅多了,连镇上的教书先生都评价过,说“淮舟”连起来是“津”的意思。
隔壁的冯大郎听说后非常不服气,嘲笑她:“名字好听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连父母都扔掉不要的家伙,只能和怪物住在一起啊!你居然敢打我?!”
听到前面,淮舟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事实如此,她确实是被父母扔掉不要的。可她听不得别人说杜大夫是怪物,当即捡了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他。
冯大郎一边闪躲一边咒骂:“怪物养的小怪物!将来你也和他一样长得奇丑无比!整天用块黑布包着脸,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光啊!娘、娘!”
淮舟忍无可忍,扔掉石头,赤手空拳朝他的脸揍下去。冯大郎虽然年纪比她大,力气却远不及她,被按在地上打得叫苦连连。旁边的邻居听见了赶紧来拉架,却是十几个成年人都拦不住。一直到冯大郎的爹娘和屋子里的杜大夫闻讯赶来,淮舟才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打。
冯大郎的爹看着儿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刚要破口大骂,见对面的一大一小一个满脸不服一个浑身鸷气,顿时歇了心思,催促妻儿赶紧回家。
“爹!那小怪物打我!”“嘘少说点!离他们家远点,别沾染上晦气!”
方才还挤着看热闹的邻居们在杜大夫出现后纷纷如鸟兽散,只剩下淮舟仰头看着男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她打赢了!
然而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声音沙哑道:“走了。”
“嗯。”
她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稍微有点失落。
为什么不夸夸她呢。
【作者有话说】
请放心,绝对是he
第104章 好眠
◎彼时那还是,“应大夫,好眠”。◎
淮舟和杜大夫的家是一户一进的小院子,中间有一口水井,打水很方便,淮舟力气大,四岁起就开始帮家里打水。
她松开男人的手跑到水井旁,不费吹灰之力地摇动辘轳提上来一桶水,蹲在井边洗脸洗手。
刚刚和冯大郎打架,虽然她没吃亏,但脸上手上都脏了。家中有位大夫,不知不觉间淮舟养成了喜净的习惯,因此她也成了巷子里最干净的孩子,颇受婶娘们赞赏。
手边没有镜子看不清脸上脏不脏,她干脆以井水为镜,就着泛着涟漪的水面细细查看。可她一眨眼,恍惚中在井里看到了一张不同于自己的女人的脸。不,也不能说完全不同于自己,眉眼轮廓什么都很像,只是对面的脸更成熟,像长大后的她。
淮舟刚想睁大眼再瞧,倒影却忽然又恢复正常,蓦地想起有传闻说她家的井里死过人,是死人井。
从前她对神鬼一说毫不关心,认为那都是假的。可亲身经历过一遭后,她登时慌了,第一反应是向大人求助。
“杜大夫、杜大夫!”
听到孩子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男人回过头,一缕白发自鬓间滑落。他随意将发丝拢到耳后,手指蹭开黑色面纱时,微微露出底下的皮肤,是和白发一样的雪色。
他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孩子的注意力总是会被美丽的事物吸引,淮舟心里的惊惶便立刻被另一种好奇代替。
杜大夫究竟长什么样?
纵使巷子里有很多关于杜大夫的风言风语,有说他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这才满头白发行动迟缓;有说他是妖魔鬼怪,发色样貌异于常人,所以不敢将真实相貌露于人前。淮舟觉得这些人通通在胡说!杜大夫时常戴面纱仅仅是因为他是大夫喜净好洁而已,哪有哪么多奇怪的缘故。
只是偶尔,她会像现在一样,冒出一个稍微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
面纱之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脸呢。
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微微皱眉,走过去检查了一遍她的手指,发现已经清洗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洗过手就来吃饭。”
“噢好。”淮舟努力往嘴里扒饭,试图用米饭把自己涨红的脸挡住,不让对面的人察觉异样。
哎呀,她方才在想什么呢!居然妄图揣测长辈的相貌,实在无礼!
怀着一腔羞愧,这次她洗碗洗得十分认真,那模样恨不能把碗壁擦得反光。擦着擦着,她的思绪又开始发散,飘到今天的晚饭上。
晚膳照旧是白粥咸菜和两枚水煮蛋,份量不能算多,只能说正正好。然而一直到她把自己那份吃完,杜大夫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饭,自然,最后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里,一点儿没浪费。
淮舟自小便知道家中拮据,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她和杜大夫一小一弱,又是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生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起初淮舟以为杜大夫是为了让她吃饱,宁愿饿着自己也要把粮食省下来,但是久而久之,她发现自己想多了,他好像只是单纯地吃不下饭。无论夏天冬天,无论丰盛与否,他从来只略动几筷子,然后看着她吃。
今天也不例外,唉。
淮舟对着两只同样大小的碗开始发愁。
不吃饭怎么长身体呢?而且杜大夫身上的袍子越来越宽松,好几次她都透过被风吹鼓起来的衣袖,看到里面苍白纤细的手臂。
瘦得她甚至不敢对他大声说话,唯恐呼出的气太重了把人吹走。
一枚圆似珍珠的月亮跌入白瓷碗中,随着浅浅的水面来回摇晃,淮舟赶忙双掌合十对着天上的月亮许愿。
月亮啊月亮,你可一定要让杜大夫长命百岁。
————
杜家的作息十分健康,换言之为了节省烛火钱,他们不得不日落而息。
月光从敞开的窗子倾洒而下,应见画放下读了一半的书,轻轻揉了揉额角。
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一样的月光,去年还能看上几页,如今却连两行都难以为继。
他默默放下书,视线因此停留在手腕上,不由一怔。
对着月光,他慢慢抬起手,仔细打量,仿佛今天才长出这只手。
这是他的手?像是一张皮附在骨头上,枯干、衰瘦,不仅毫无美感可言,甚而称得上一句恐怖。
尘封许久的铜镜终于重见天日,可它不过出现片刻,又被人狠狠盖上。
他缓缓捂住脸,有冰凉的液体从那些干枯的手指间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数十年如一日的黑色衣袍上。
洇湿的黑是什么颜色?是更深的黑,像密密麻麻的漩涡长在身上,一个一个,自小变大,最终连成一片,将早已枯死的灵魂彻底吞噬。
他对着反扣在桌上的铜镜出神许久。明明照面只有一瞬,那幕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怪物难怪他们会这么喊。这幅面孔,不是怪物是什么?
如果被她看见,怕是要惊得哭出声。
应见画自嘲地牵了牵唇角,却没笑出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床边走,才走出一步便听到门外传来淮舟的声音。
“杜大夫你睡了吗?”
声音有点闷,听着像受了风寒。他顿了顿,在她准备离开前开口:“进来吧。”
却没想到淮舟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来了。
她先是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见无异色后小声道:“我不是要故意打扰你休息的我、做了一个噩梦,睡不着”
白天的时候没觉得井底的脸有多可怕,可一旦入夜独处,“死人井”三个字就不停在她耳边回荡,继而衍生出无数可怕的鬼魅传说。
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对长辈撒娇了。但她只要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些吓人的东西,她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杜大夫收留。
“我可以睡在地上!打地铺!”看出他的迟疑,淮舟立马把被子枕头放在地上,同时自己也躺上去,身体力行。
应见画看着她把脸缩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眼,叹了口气道:“你睡床上。”说罢,打开柜子。
“好的。”淮舟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再轻手轻脚地把自己塞进去。
好薄呀,杜大夫平常睡着不会觉得难受吗?
她正这么想着,便感到一道阴影投下,接着,一床崭新的被褥盖在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很软,比现在躺着的这床软多了,杜大夫为什么不用呢?
可这个问题没能问出口,因为他已经吹灭蜡烛准备休息了。
黑暗中,淮舟悄悄趴在床边,对地上的人轻声说道:“杜大夫,好眠。”说完,她慢慢闭上眼睛,陷入睡梦。
片刻后,地上的人睁开眼。
应见画根本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一声好眠了?
彼时那还是,“应大夫,好眠”。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直在赶路所以短短的[可怜][可怜]
第105章 轮回
◎如坐井观天。◎
这一晚淮舟睡得并不安稳。井底那张脸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即便不停在心里暗示别去想别去想,她还是中招做起了噩梦。
梦里她反反复复地死去,每次死亡身边都有某个人的身影,她隐约觉得,那是同一个人。可当她努力想看清那人是谁时,眼前瞬间大雾弥漫,原本平稳的梦境便开始摇晃、坍塌,最终归于虚无。
淮舟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白天在井底看到的那张脸确为自己长大后的模样。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呢?明明四次死亡都与水井无关,难道是暗示?暗示着这一次自己会投井而亡?
她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不料心随念动,一念起,梦境便随之变化。
宽阔的视野逐渐缩小,最后变成圆月的形状。淮舟辨认许久才认出这并非月亮,而是井口。
她如坐井观天。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两颗明暗不一的星子,它们的光芒此消彼长,总是一颗亮,另一颗黯。
年岁尚小的她猜不透这其中的含义,只感到有井水慢慢溢过自己。她欲呼救求生,可张嘴就被汹涌的波涛淹没,然后彻底失去意识。
梦中的她被水淹没浑身冰凉,梦外的她却呼吸滚烫高烧不止。应见画试遍了各种方法,仍旧没有降□□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丧失生机。
他无力地跌坐在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拔出匕首狠狠朝自己手腕上一划,接着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凑到她唇边。
他的血是“神农血”,曾经救过陆平的命,这次一定也但他的希望落空了,因为经过长年累月的损耗,他已经流不出一滴血了。
那只枯瘦的手如柴禾,渴望被一簇火苗点燃。可她的唇苍白若死灰,连余烬都算不上。
绝望如潮水再度将他席卷。他茫然地垂下手,喉咙颤抖,发不出半个音节。
到底要怎么做是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到底要怎样才能救她?
【我早就同你说过了。】
故彰不知何时出现。和几年前相比,她的身影更淡了,淡到烛光稍微明亮些都会看不见,应见画知道,她的时日也不多了。
她先是看向痛苦中的淮舟,眼神扫向他时充满不赞同:【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淮舟只有远离你才能渡过劫难。你既已决心用命换她周全无恙,又何苦贪恋这几年的光阴?】
当年应见画剖出妖丹,再由故彰用法术将其与新的肉身融合,新的肉身跳出了原本的四世轮回,因此博得一线生机,勉强留住了杜知津的魂魄。只不过经此一遭魂魄受损,她虽未入轮回,从前的记忆却全部丧失。
历经波折,杜知津终于摆脱了原定的轨迹,故彰坚持不让她沾上与过往相关的任何东西。然她法力消散,争不过如今的应见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淮舟来此地。
对于他的自作自受,她冷眼旁观,又放不下淮舟,便时不时现身,意图纠正。
见状,应见画不得不承认,是他错了。是他心怀侥幸,放不下挣不破,还想让她记住自己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双手颤抖欲替淮舟抚平皱起的眉。但一靠近,她便止不住地猛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动作僵在半空,他听到故彰冷声警告:【你该走了。】
“我再守一夜。今晚之后,永世不相见。”
话说出口,他怔愣一瞬,随后噙起一抹苦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
————
这晚,淮舟只觉自己先是在火炉里煎熬了一番,又淋了一夜冷雨,整个人忽冷忽热。
她迷迷蒙蒙地想着,这步骤怎么那么眼熟呢?她看过铁匠张锻剑,通红的剑身必须过一遍冷水,名为淬火。
铁匠张对了,杜大夫呢,他还在屋子里吗?
她猛地睁开眼想要捕捉那个熟悉的身影,第一眼没看见,她慌了,不顾浑身滚烫发软,赤着脚奔到院中。
没有、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最后只找到一沓银票,足够她安度此生。可她想要找到那个人,想要告诉他,她不要金银富贵,只要他。
淮舟不相信,她安慰自己杜大夫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他还会回来的。她固执地站在门前,等啊等,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了冯大郎的冷嘲热讽、隔壁婶娘的一劝再劝,唯独没有等到她想等的人。
她在门前站了三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在第四天的傍晚,她虚弱得再也撑不住,身形摇晃昏了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终于承认。
他不要她了。
她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哦哟,你总算醒了!来来来,不着急,先喝口水。”
淮舟在一道陌生声音中醒来。高烧的余热还在,她的脑子尚不清醒,只模糊地感受到这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会是谁?隔壁婶娘发现她昏迷了吗?
碗递到唇边,她本能张开嘴大口喝水,补充体内遗失的水分。她渴了太久,一碗水很快见底,女人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将水续上,同时还不忘嘱咐她慢点喝。
连饮三大碗,淮舟才勉强解了渴意,意识也恢复了些。
眼前的女人肤色略黑,一看便是常年在外行走,风吹日晒。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弯成两枚月牙,笑眯眯的,一副好亲近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很不着调,像拐小孩。
“小姑娘,我观你骨骼清奇,命中武曲星闪耀,长成必有一番大作为。不如拜我为师,为师向你传授武艺,日后我们师徒二人行走江湖,惩恶扬善。”
淮舟不觉地瞪大了眼。
自己这是遇到骗子了?可她转念一想,反正杜大夫也走了,她还孤零零地留在这做什么呢?不如和这骗子走,或许路上能打听到杜大夫的行踪。
她想明白了,杜大夫不是会轻易抛弃家人的人。他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有他的苦衷。也许她高烧的那一晚,他遇到了仇人,为了躲避仇敌这才不得不不告而别。
在心中安慰完自己,淮舟定了定神,问眼前的人:“我叫淮舟,你叫什么?”
女人笑道:“你读过陆机的《园葵》吗?”
她茫然摇头。
女人哈哈一笑,解释:“丹葩承露醒,绿叶正迎秋。”
顿了顿,她又说:“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不如这样不必以师徒相称,你就叫我丹葩阿姊吧。”
“丹葩阿姊”淮舟懵懂地跟着喊了一遍,好奇地问,“丹葩是什么意思呀?”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什么。
良久,她轻声答道:“是红花的意思哦。”
————
丹葩从此留了下来。她虽然人看着不靠谱,教的却是真材实料,短短几日淮舟便明显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几日后她诚惶诚恐地跑去告诉丹葩,自己肚子里长了奇怪的东西!
“圆圆的、沉甸甸的!会不会是我去年吞下去的西瓜籽长成西瓜了?!”
对此丹葩也大为吃惊。
“乖乖,你居然这么快就结丹了?真是阿姊的好妹妹~”说完不顾淮舟的反抗,把她摁在怀里好一顿搓揉。
淮舟活了七年,这七年都是和杜大夫一起过的,从来没有感受过女性长辈的疼爱。如今面对丹葩阿姊暴风烈雨般的亲近,她既不适应又暗自渴望。结果这副纠结的小表情落在丹葩眼底,又引得她一阵亲亲抱抱。
“舟舟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来,让阿姊亲一个!”
淮舟听了拔腿就跑,然而“舟舟”二字令她有一瞬的恍惚,因此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被丹葩捉住。
舟舟总觉得,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喊过她。
是谁呢?
她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只能作罢。
除了教淮舟习武修行,丹葩也时常和邻居唠嗑聊天。她和杜大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热情爽朗,即便相处的时间不长,街坊邻居们却都纷纷表示更喜欢她。
也因此,她知道了淮舟不肯走的原因。
她在等杜大夫。
“这些药是你吃的吗?”丹葩看着淮舟每日翻晒草药,问。
她摇头,低声道:“这是杜大夫吃的药。”即便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她仍旧坚持着往日的习惯,往日都是她煮了药端给杜大夫喝的。
丹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自以为是个开明的阿姊,并不催促她,而是陪她一起等了一季又一季。淮舟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内心暗暗松了口气。
她很喜欢丹葩阿姊,也愿意和她远走江湖见一见更广阔的天地。
但她还是想和那人告个别。
一直到丹葩来到京城的第二年,她才说:“该走了。”
淮舟知道,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没有人能够一直留在回忆里。
没有人。
第106章 故人
◎如果杜大夫也在,该有多好。◎
新帝继位后,琉璃京一改从前谈妖色变的风气,荒废许久的镇邪司也因此重新成为朝中兴盛的衙门。然而镇邪司断代已久,衙中无人手可用,丹葩此番入京便是受故人所托,特地来此传授经验、教导新人。
只不过和教导淮舟比起来,她对镇邪司那群人的态度敷衍多了,经常是想起来才去点个卯,想不起来就待在家里逗小孩。
用她的话讲就是,江湖人和有正经编制的混不到一块去,她去了别人也不服,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淮舟好奇:“那,阿姊你为什么还要来?”以她对丹葩阿姊的肤浅了解,没人能强.迫她做事。
丹葩:“这都是人情债啊舟舟你记住,银钱易还,人情难偿。走吧,我们去和人家告个别,在衙门里办差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牵着淮舟,一大一小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等她们晃悠到镇邪司门口,衙门都快关门了,只留下*一条缝隙。那看门的侍卫一见是她,连忙把门重新打开,恭敬道:“大人已经等候您多时,请随我来。”
淮舟听到丹葩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心里对这位“故人”愈发好奇。到底是谁?能差使得动阿姊?
不多时,她便知道了答案。
大厅里坐着一位身穿三品武袍的中年男人,五官磊落,肩背挺拔,坐在那里有股稳如泰山的端正气。淮舟看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很像话本里的“青天父母官”。
她在打量男人的同时,男人也在打量她,目光中带着几分诧异,问丹葩:“她是”“陆指挥使,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今日我们师徒二人便要启程离开琉璃京,我特此携她前来拜会您。淮舟过来,喊陆大人。”
“陆大人。”她抱拳行礼,站在丹葩身侧不卑不亢,衣着虽然朴素却有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让陆平回忆起一位故人。
谁曾想到,当年侯府一别,便是数十年杳无音讯。哪怕他从一名小小的捕快做到了镇邪司指挥使,依旧无法偿还那人的恩情。
趁他神情恍惚,丹葩躬身再行一礼,道:“如此,我们便告辞了。陆大人,保重。”
陆平回过神,知她去意已决,也就不再挽留,点点头算作告别。
那人与世上的联系少之又少,红花算是一个,他不忍令她失望。
即便,他连她会否再度出现都不得而知。
淮舟被丹葩带来又带去,临走前还在回头看镇邪司内的建筑。丹葩发现了,停下来问她:“你很喜欢这儿?”
她摇摇头,迟疑后道:“这里很漂亮,但四四方方太逼仄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丹葩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先是一怔,继而大笑:“不愧是我的好徒弟!和我想的一样!俸禄再多地位再高也只是困兽囚鸟,既然有一番本领,自该翱翔天地、大展鸿图!”
淮舟不理解阿姊为什么突然畅怀大笑,但她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暗暗记在心中。
既然有一番本领,自该翱翔天地、大展鸿图。
将来,她能做到吗?
两人的身影随着斜阳消失在镇邪司外,渐行渐远。一旁的巷子里,侍卫对着轿子里的人问:“侯爷,现在是去追刚才的俩人,还是去见陆指挥使?”
被称为“侯爷”的人沉默片刻,良久方道:“进去罢。”
另一个侍卫赶紧登上台阶,高声提醒衙内诸人:“建昌侯到——”
声音落下,众人齐齐设拜,陆平听到后也匆匆赶来行礼:“下官见过侯爷。”
建昌侯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回眺远方,注视着丹葩她们离开的方向。
他竟然觉得,刚才的女孩和师姐有几分相像。这种像不是因为五官眉眼,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师姐就在眼前。
但略微想想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庸人自扰罢了。
————
说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丹葩更像是走到哪玩到哪,想到什么教什么。淮舟和她一起爬长白山,因为手痒想摘雪莲被伴生妖追出去几十里,最后一头栽进湖里才勉强躲过一劫。从湖里出来又双双得了风寒,在山脚下不知名的村子里养了一个月病才好。
身体上的病好了,钱包却大事不好。养病一月她们吃了三十几只鸡,化身黄鼠狼的同时也送走了财神,无奈之下丹葩只能带着小徒弟行(招)侠(摇)仗(撞)义(骗)。
今天帮李姑娘算个姻缘,结果算出人家克夫。不成想李姑娘是有未婚夫的!婚礼就在下个月!她一说“克夫”,未婚夫家立刻反悔。这下好了,不仅钱没赚到一分,还被李姑娘的家人提着棍棒追杀。淮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门后第一次动手不是和妖,是和人!
最后两人是藏在运送肉猪的宰车上连夜逃走的。安抚好受惊的猪猪们后,淮舟再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腿一盘直接坐在地上,差点昏倒。
稍微有了些精气神后,伴着大猪小猪的哼哼声,她忍不住问丹葩:“阿姊你为什么要说李姑娘克夫?你又不会看面相!”
“欸,此言差矣。”丹葩懒懒靠在车壁上,虽然发丝凌乱衣衫狼狈,她的眼睛却很明亮,“为师这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可知李姑娘的未婚夫是个怎样的货色?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李姑娘若是嫁给他,以后过得便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日子。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淮舟不知道。
常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言“出嫁从夫”,倘若没有丹葩这一句“克夫”,李姑娘真的嫁给未婚夫,就算日后她面对的是狼窝虎穴水深火热,又有谁会在乎?即便她在乎,又该怎么救?
丹葩见自己一句话难倒了她,不觉又露出笑意。她一把将淮舟揽在怀里,狠狠揉搓一番后感慨:“我真是捡到宝了。傻妹妹,你才去了几个地方见过几个人?何必被一种想法束缚?天底下不仅有人,还有妖和修士,只看着人这点小小的地盘是会憋屈死的!何况即便是人也分很多种,不仅有李姑娘家乡那种全是老古板的,还有女子当家做主撑起一片天的呢!”
“当真?”淮舟怀疑地看着她,果然没有继续沉浸在那股因无能为力而带来的悲伤中。丹葩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你亲眼见了就知道啦。”
有了李姑娘的前车之鉴,丹葩再不敢耍小聪明赚钱,老老实实地揭榜除妖。尽管有点看不上镇邪司的某些做派,丹葩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们确实有在为百姓谋福祉。譬如每个城镇都会设一处“悬妖榜”,上面详细写了妖怪的种类以及悬赏金额。以前这都是深受妖怪侵害的大户人家才会发的,倘若妖怪没害到他们头上,只是吃了几个升斗小民,那便是妖怪吃到一村绝户也没人管。
官府出面后,近几年这样的祸事没再发生,称得上四海升平。“悬妖榜”前人山人海,丹葩挤进去了淮舟却没有,她干脆找了个清净地坐着等。
有人的地方少不了八卦传说,这些人便说起了“悬妖榜”的由来,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淮舟听了几耳,知道这是当今建昌侯赵终乾提出的,在心中默默赞了他一句。
很快,丹葩揣着厚厚一沓纸“杀出重围”。她看到了很是惊奇,问:“阿姊,你一个人揭了这么多榜?”
“怎么是我一个人的呢,分明是你和我一共的呀。”
看着她露出的明晃晃的两排牙,淮舟突然很想跑。
这个阿姊也太不靠谱了!
事实证明淮舟的预感是对的,拢共十二张悬赏令,除了开头的第一只丹葩出手打了样,剩下的十一只妖她全部放手交给淮舟,美其名曰历练。
“一直待在阿姊的羽翼下可是长不大的哦,舟舟你该学着独当一面了。”
不等淮舟开口,对面的黑熊精咆哮着向她冲来。丹葩随手折下一根松树枝扔给她,她手握松枝,深吸一口气上前迎敌。
直到真正交手的这一刻,淮舟才明白,原来自己不会害怕。
不会害怕见血,也不会害怕受伤,更不怕败了怎么办。
柔软易折的松枝在她手里变得坚不可摧,像一柄剑一样刺穿了黑熊精的妖丹。鲜血喷洒在她脸上,她却恍若未绝,脸上的表情若雪山淡漠,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丹葩在不远处旁观了整场,心中微微一叹。
当初木姊姊说她的天赋比她高,如今淮舟的天赋又远在她之上可见江山代有人才出。
杀死黑熊精后,两人找到了这妖怪的老巢,救出了许多半死不活的山鸡、兔子和狐狸。
其中有一只小狐狸,毛发是少见的红色,被淮舟抱着不停发出微弱的“嘤嘤”声,瞧着什么可怜。
她抚摸着赤狐颤抖的身体,轻声安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你自由了。”
此言一出,她忽地怔住。
好奇怪自己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因为没能赶在日落前离开,她们商量着干脆在黑熊精的洞府凑合一晚。担心山上还有别的妖怪,两人分别守夜,淮舟守上半夜,丹葩守下半夜。
待人和妖都睡了,她靠着松树,怀里是安然入梦的赤狐。
万籁俱寂,月似霜雪,今夜清辉无垠,群山收声。
她伸出一只手,像是捧起天边那轮皎洁,想。
如果杜大夫也在,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说】
内容提要已经包含应大夫莫大夫墨大夫杜大夫(晕)
第107章 南柯
◎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吧?◎
处理十一只妖怪花了淮舟三天时间,起初看丹葩兴致缺缺的模样,她以为自己动作慢了。可等她拎着十一枚妖丹去领赏金时,围观人群的表情则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
负责发放赏金的人看着面前血淋淋的一堆妖丹,很没出息地后退两步,不可置信道:“这些、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淮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紧张地问:“难道不合格?我第一次揭榜取妖丹,不知道你们这的标准。”
说完懊恼地叹出口气,十分可惜错失的那部分赏金。
岂料此话一出,众人炸了!开始大惊小怪:
“不得了,我们这群老家伙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比下去了!真是羞煞人也!”“欸,话不能这么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出名得趁早!”
除了以上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还有动了其它心思的,对淮舟嘘寒问暖:“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呀?师从何处?”
丹葩不在,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透出几分左支右拙的窘迫。恰在此时,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一兜子钱币交给她,解了淮舟的围。
“赏金拿好。”
淮舟道了声谢,抬头见是一张陌生的脸,目光略微向下,看清了绣在襟前的三个字——等闲山。
她看到了,其他人当然也看到了,刚才还围得水泄不通伺机撬墙角的人群顿时散开,其中夹杂着几句“原来是等闲山弟子,难怪年纪轻轻便卓尔不凡。”
她很确定不认识眼前这人,但对方帮自己解了围,便想着赠些钱财聊表谢意。可对方不但没有收下她递过去的银子,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之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什么意思?觉得银子给得太少了吗?
淮舟百思不得其解,把这个小插曲告诉了丹葩。丹葩听了,笑道:“等闲山的人都这样。虽然瞧着独来独往不好相处,其实挺热心肠的。”
“是吗?所以方才那人不是嫌我给的少,是原本就不收外财?真乃高洁之士。”她肃然起敬,暗暗发誓自己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君子。
解决了盘缠问题,两人终于可以重新上路。淮舟问接下来去哪儿,丹葩拢着她的肩膀,拍板道:“之前不是说要带你亲眼见见女子当家做主的地方吗?走,去宛泽城!”
淮舟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自然没有异议,满怀期待地跟着丹葩走。但走着走着,她突然回头看向身后,微蹙眉头。
丹葩问:“怎么了?有东西落下了?”
她摇头,想说好像有人跟踪,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犹豫再三只说:“没,我看错了。”
等她们彻底走远后,树下阴影处缓缓浮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黑衣人问白衣人:“你不是说最好不要让她沾染前尘吗?咳、咳咳为什么又出现在她面前?还穿着等闲山弟子服。”
对于他的质问,白衣人缄默不语。黑衣人原本也没想从她嘴里听到答案,他望着淮舟消失的方向,轻轻笑了笑。
“看吧,舍不得的又何止我一个。”
————
宛泽城商旅兴旺,歌舞通宵达旦彻夜不歇,是天下闻名的“销金宝地”。
城中富商无数,首富霍氏姐妹却不是本地人,据说是靠卖猪肉起家的,经过数十年的辛苦经营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丹葩说宛泽城由女子当家,便是因为霍氏姐妹的缘故。“她们涉猎各个行业,每入一业都重用女工。久而久之,宛泽城便成了别人嘴里的‘女儿城’。”
听了她的话,淮舟对这双姐妹愈发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她们是如何发家致富的。丹葩砸吧咂嘴,道:“不急,城中各处酒楼都有说书唱戏的,我们去打听打听,看哪家酒楼今天唱《青白》。”
“《青白》?”淮舟想了想,问,“是白素贞的故事吗?”
丹葩笑着摇头,旁边一个揽客的店小二赶紧插嘴道:“姑娘是外地人吧!此青白非彼青白,宛泽城的青白指的是霍白霍青两位大掌柜!”
淮舟恍然大悟,见店小二热情,索性直接问她:“那你们客栈今天唱《青白》吗?”
生意上门,她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二位请!”又冲里边的人喊,“来贵客了!腾出间雅间来!”
盛情难却,淮舟想着刚领了一大笔赏金,偶尔奢侈一次住雅间也不算什么。坐下后,看着周围雅致的装潢,连丹葩也忍不住道:“这钱花得值!”
淮舟深以为然。雅间的视野实在好,能将楼下的表演一览无余,连各种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出《青白》唱罢,故事荡气回肠,令人心潮澎湃。新晋的小财主淮舟跃跃欲试,招来店小二欲打赏一番,不料店小二不仅没要她的打赏,连她们的住宿费都免了!
“红掌柜说了,您救了他的人,这点小钱就当他报答您的。”
淮舟听完懵了。怎么除了青掌柜白掌柜又多了一个红掌柜?霍家人是按颜色取名的吗?而且她根本不认识什么赤橙黄绿青蓝紫啊。
倒是丹葩有些眉目:“你之前是不是从黑熊精的手下救了一只小赤狐?”
见她点头,她道:“这就对了。我听说宛泽城里有一个狐妖开的戏班子,领头的便是只赤狐,因为和霍家姐妹交好且与人为善,大家都称他‘红掌柜’。”
“原来如此。”淮舟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没料到举手之劳也会被人放在心上,更加坚定了日行善事的心。
夜里,丹葩说她要去做点大人做的事,嘱咐她好好待在屋子里。淮舟不乐意,据理力争:“我都能一口气杀十一只妖了!怎么不算大人!”
最后丹葩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带她去了酒馆。
看着桌上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壶,自己却只能喝茶,淮舟更郁闷了。
这还真是只有大人能做的事。
丹葩喝得不亦乐乎,却也没忘安慰自己的小徒弟:“好啦好啦,不就是想喝酒嘛,阿姊送你十坛八坛!现在埋下去,等、嗝等十年后你长大了挖出来喝,岂不美哉?”
“好!阿姊你说话算话!”她立刻跑去选酒,酒保见她模样认真,便道:“小客人不如看看这款南柯,是我们家的招牌呢,白掌柜也颇为喜欢。”
淮舟已经知道“白掌柜”说的是霍白,因为白天看了那出戏,现在正处于对霍家姐妹盲目崇拜的余韵中,当即就决定十坛酒全部要南柯。
丹葩爽快地付了钱:“眼光可以啊。南柯确实是好酒,就等你十年后开封。”
那时的淮舟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啊,恨不能立刻长大十岁,好好品一品这酒。
殊不知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当她再一次踏上宛泽城的土地,已是十年之后。
沥沥秋雨,萧萧溪风。淮舟任由雨水冲刷掉剑尖的残血,随意步入一家客栈。
又坏了一把剑。
这十年她和丹葩阿姊闯遍天南地北,却始终找不到属于她的本命剑,无奈只能用各种剑对付着,然而每把剑的寿命都不超过一年。
尤其是最近两三年,随着她的境界提升,寻常铁剑已经无法匹配她的实力,往往两三个月就要更换。多方打听之下,她得知宛泽城中隐居着一位器修前辈,乃等闲山四大真人之一的抱朴真人,江湖人称“钧老”。
这位真人一生锻造无数,每柄都是神兵利器。淮舟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求钧老开恩,看能不能捡漏一把。
只是她万没预料,抱朴真人已于十七年前逝世,铸锋堂也成了一座空室,她依旧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
曾经有位方士说,她天生剑骨,本命剑在身体里,不会出现在手上。淮舟和丹葩当时都觉得这人胡说,天生剑骨有多难得?连百年来飞升第一人的故彰都不敢说自己天生剑骨!
时至今日,她却不得不怀疑,也许方士说的是真的呢?不然怎么解释她身为剑修,入道十年遇不到自己的本命剑?
心上本就有愁,秋雨更添惆怅。她在檐下看了许久的雨,忽然决定把十年前埋下的南柯刨出来,借酒浇愁。
雷声隐隐,凉风暮雨。不知不觉,她竟将一坛南柯饮尽。
烂醉后,无限繁绪起。这一夜淮舟梦见了许多人,大部分是这十年结识的人和妖,如一帧帧影子戏般在她脑海闪过。
然而最终定格的,还是那个十年前的身影。
只不过这一次的梦比以往都清晰,清晰得仿佛不是梦。
“杜大夫”
她醉得说不清话了。不然她肯定要追问,这些年你去哪了、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十年间没有一次回来看她?
每一年,每一年的冬天她都会回到琉璃京的那座小院,生怕什么时候他回去了找不到她。
可是杜大夫好狠的心啊,一走了之,决不回头。
如果是梦既然是醉梦,那不妨梦得彻底。
所以她伸出手,稍微用了些力气,把那人压.在身.下。
有人目露惊惶,有人眼含灿星。
她想,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吧?
【作者有话说】
《霸道仙人》强势连载
第108章 约定
◎她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应见画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发现。他尝试着挣脱束缚,却全然不是淮舟的对手。
十年过去,她成长了,他却日渐清减,黑袍下是一把伶仃白骨。
淮舟自然也察觉到他的改变,蹙着眉呢喃:“你瘦了。”
温暖柔软的掌心覆在脸上,像捂化了一块春寒时节的冰,令他轻微战栗。
在这瞬间,他甚至冒出一股落泪的冲动,眼眶骤然变热,隐隐泛起水光。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莫说拥抱、牵手,这些年他连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都是奢求。
但应见画明白,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谁。所以他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潮意,垂下眼帘欲盖弥彰,轻轻推了推她,提醒:“你喝醉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明显一副醉了还企图耍赖的模样。他正欲开口劝她少饮酒,可淮舟接下来的一句话霎时令他哑然失声。
她飞快看他一眼又收回,声音闷闷的:“唯独这次,我梦到了你。”
互相思念的人不是会在梦里相遇吗?为什么十年了只有这一次,她梦见了他。
是她不够思念?还是她思念的那个人,不想出现。
淮舟宁肯相信前者,始终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从而逃避另一种可能。然而现在她不想深究背后的原因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珍惜当下这来之不易的一刻。
她用目光代替手指,一寸寸拂过他的下颌、他的眼角、他的眉骨,像是要将十年来错过的每一处变化都深深烙印在心底。
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梦会否戛然而止,在结束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用眼睛把他记住。
应见画放弃挣扎,无声地叹了口气,任由她眸光灼灼把他“画”下来。他怯懦地想,只是一个梦而已,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对吗?梦醒之后她依然是那个崭新的“淮舟”,和杜知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属于淮舟的,是一片光明磊落的坦途。而这条路上,不存在一座刻着“应见画”的碑。
所以诸天神佛,请无视这场短暂的美梦吧。
无言对视片刻,南柯的余韵渐渐散去,淮舟神思清明了些,视物也更清楚了,问:“天亮后你会消失吗?”
说完,她手下力度重了三分,紧紧扣住他的双手,使他无法逃离。
她用行动表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他离去的背影都触不到的孩子。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同意他的不告而别。
她的目光太热烈,热烈到应见画想忽视都难。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贸然出现在她面前。
如今的淮舟有着强于他数倍的力量,且心有不甘,绝非他想走就能走。
他有些慌了,担心自己真的走不了,企图打感情牌搪塞过去:“这只是一个梦,梦都是会醒的。”
“是吗。”她语中不含分毫迟疑,满是势在必得的坚定,“那就等梦醒好了。”
在那之前,她是不会放手的。
经过十年磨炼,少年褪去青涩莽撞,学会藏起锋芒,也懂得展露凌冽。
今夜,她像一把出鞘的剑,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淮舟的心情甚至有些愉悦,她想,反正检验是不是梦只是时间问题,而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这么多年她都等过来了,一颗太阳还会等不起?
她等的起,应见画却等不起。他本以为淮舟醉了,就算被她发现也无妨,她会当只是个梦,清醒了就会忘记。可万万没想到,她比他预料的更敏锐,这令他既欣慰又惶恐。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万不可前功尽弃。
想明白后,他一改方才的刻意避嫌,道:“你先放开我,日后、我还会来见你。”
淮舟的眼睛立刻亮了,但随即她摇摇头:“口说无凭。”
她已经被他骗过一次,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了。
应见画知道她会这么想,便解下腰上的一块玉佩递给她:“此物为证。它对我而言很重要,除非是死,不然我不会放任它流落在外。”
淮舟接过玉佩,好奇地打量起来。
这块玉佩她见过,彼时两人还住在琉璃京的时候,杜大夫日日不离身。但其实这枚玉质地普通,打磨也很粗糙,形状只能勉强看出来是某个字的上半部分,并没有什么价值。
他对它的珍视她是看在眼底的,因此略一思索便答应:“好,这枚玉佩我拿走了。”
“不过日后是多后,你总要给我个说法。”
她甚至想过,如果他敢说“十年”,她立刻把人绑了带回去。
应见画喉间漫过一声轻喟,道:“你每除一百只妖,我就见你一面。”
故彰之前为她铺路所用的七只妖已经不复存在,而世上大妖渐少,若想让她再次功德圆满,便只能靠数量取胜。
但其实就算世人杀上一千只一万只妖怪都不一定能圆满,好在还有他,只要他死了,淮舟必能飞升上界。
而这其中的缘由,无需告诉她。
果然,淮舟一听这个提议十分心动,当即与他约定:“一言为定!”
她七岁时,除十只妖只要三天,一百天也不过三十天。一月一见和十年一见比起来,已是莫大的进步。
————
于是淮舟不再四处奔波求遇本命剑,而是到处揭榜除妖,常常一个人包圆了整座城镇的“悬妖榜”。
渐渐的,其他修士无妖可除收入骤减,又苦于不敢和她直接说,退而求其次地找上丹葩,希望她管管徒弟。
丹葩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把这些人骂得抱头鼠窜。
“一群废物!还有胆求到你们姑奶奶这来?老娘的徒弟想揭多少揭多少!有本事你们也把几十上百张悬赏令揭了啊,又没人拦着。”
话虽如此,她也好奇淮舟为什么一口气揭这么多榜。她是知道自己的徒弟的,和等闲山那群家伙一样视金钱如粪土,根本不会为了挣钱揭榜,一定有其它原因。
她索性提前结束了每年和家人共处的假期,跑到宛泽城的深山里找到淮舟,问:“你最近缺钱?”
淮舟刚刚杀死一头成精的老虎,闻言头也不回,一边熟练地剖妖丹一边回答:“没有,就是想练练手。”
丹葩不信。看她剖妖丹的动作,明显比分开前娴熟多了,说明这一两个月她没少剖人家的妖丹。练手?要真是练手,她连妖丹都不会留!都是一剑碎了干净。
她跟着徒弟跑了几天,见她每日不是在除妖就是在除妖的路上,显得非常着急。但每回杀死妖后,妖丹却好好收着,没有第一时间拿去换赏金,而是一直存着。
越看,她越觉得奇怪。终于在翻遍古籍后,丹葩猛地惊醒!
天尊!她该不会误入歧途准备服用妖丹吧!
丹葩知道这世上总有人想走捷径,不想着脚踏实地地修炼提升境界,净琢磨些歪门邪道渴望一劳永逸,其中就有服用妖丹的,但下场往往很惨,不是爆体而亡就是走火入魔。
她立刻找到淮舟,再三告诫:“你和阿姊说实话,你收集这些妖丹干嘛?”
她就这么一个徒弟!当初木姊姊引她入道,如今她引淮舟入道,将来还指望淮舟再收个小徒弟,把她们这一门永永远远传下去呢,可不能断在第三代!
更可疑的事,淮舟回答得很含糊,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楚收集妖丹是为了什么。丹葩冷笑一声,孩子大了学会撒谎了,但没关系,她会自己查!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淮舟拼命遮掩的真相,竟然是一个男人。
在收集了不知道多少颗妖丹后,淮舟于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悄悄离开了客栈。彻夜未眠的丹葩立马跟上,发誓要让徒弟悬崖勒马、金盆洗手。
然后她便看到淮舟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拎着装满妖丹的麻袋,嘴里碎碎念地来回踱步。可惜离得太远,丹葩没能看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披着雪发的男人,步子很慢,瞧着腿脚不是很好。一见他出来,淮舟立刻上前把人扶住,姿态极其亲密。
看这事闹的,原来不是歪门邪道,是有情人的道。
丹葩尴尬地收回视线,灰溜溜地走了。
淮舟浑然不知有人跟在后面,倒是应见画察觉了一丝异样,略加思索后便猜到是丹葩。
他知道丹葩就是红花,心里顿时慌了,害怕被认出来,便和淮舟商量:“我不想见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往后见面,你要保证只有我和你。”
淮舟应下:“这事好办。”立刻开始着手在各地购置房屋。
要大,起码要和京城的宅子一样大;要清静,不能有人和妖打扰;同时风景也要好,杜大夫喜好丹青,依山傍水、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最佳
如此排查下来,最终选出的宅子自然价格不菲。好在她这些年勤恳除妖存款丰厚,买多少房子都不成问题。
其中有一处园林的前主人是位有名的风流才子,专门在江南打造了这座园林供养他的红颜知己。淮舟听了这番描述,心里忽地冒出个念头。
她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第109章 四季
◎他没有醒来。◎
说好每除一百只妖见一面,即便已经知道应见画身处何地,淮舟也决不犯禁。她想着,自己都能忍住不犯规,那么杜大夫肯定不好意思违背誓言。
于是她开始了一月中大部分时间在外奔波直到最后一天才去往某处宅院歇脚的日子。
春天,他们在云中城见面。云中城四季无寒暑,经年暖如春,仿佛时光在此放慢脚步,永远停留在最宜人的时节。这里青山环抱,绿水逶迤,熏风催开千层锦绣,姹紫嫣红。她看得出杜大夫很喜欢这些花儿,特意盘了一处带花园的庄子,让他足不出户也能赏花。
只是时间久了,她发现他的目光总是掠过花园里低矮的草丛,落在院墙后面的山上。
山上有什么呢?
有许多开得正盛的桃花。
趁着花期未过,她提议:“要不要去踏青?”
淮舟以为他会答应,没料到他立刻拒绝了:“罢了。你想踏青就带上几个朋友去吧,我就不了。”
她摇头,没再提踏青的事。
应见画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料次日清晨,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淮舟昨日来了,今天便不会来,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住在这里,所以敲门的是谁?
他摘下许久不用的玉簪藏在袖中,放轻脚步来到门后,谨慎开口:“来者何人?”
“是我,淮舟。”
听到这句话,他先是一愣,继而犹豫开还是不开。
于情,他不愿让她在春寒料峭时在外吹风,万一生病了怎么办?于理,他又不该纵容她破坏原定的规则,在没有完成一百只目标的前提下见面。
他在门内踌躇,门外的人似有所感,连忙解释道:“我蒙住了眼睛!杜大夫,这不算‘见’面吧?”
强词夺理。
但最终应见画只是叹息一声,没有让她继续站着吹风。
打开门,先看到一株半人高的树苗,树叶形状和柳叶相似,但更宽些。
他问:“这是”
“这是桃树的树苗!我问过商贩,说是今年栽下明年就能看到花儿。”淮舟从树苗后冒出脑袋,双眼被一条白布遮住,当真“蒙住了眼睛”。可她却丝毫没受影响,扛着树苗直奔花园。应见画到底放心不下,扯了扯她的手臂,叮嘱慢些。
树苗刚栽下,此时还是一副绿油油光秃秃的模样,她却已经开始畅想日后如何如何。
而他看着眼前自己一字未言便得来的桃树,眉梢眼角漫出点湿润的柔意。
突然*,淮舟扭头问:“开花之后是不是会结果?桃花的果子是桃子?”
应见画轻轻点头,然后便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蓦地一空。
她用力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
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一群猴子来偷桃?花都没开呢。
盛夏,他们在东海见面。虽然暑气旺盛,但淮舟坚定地认为,夏天就该在海边度过。而应见画对住在哪都无所谓,所以最终毫无悬念地选择了东海。
值得一提的是,六月,淮舟没有等到最后一天或两天才来见他,而是提早了半个月,拎来了一百颗妖丹。
他心下微微一沉。
这半年以来,淮舟每次都要耗费一整个月攒齐妖丹,这个月为何提前了那么多?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境界,因此清楚地知道短时间内她的修为没有提升很多,所以,她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怎么做?
谜底很快揭晓。
六月十四的这天晚上,淮舟带他去了东海海边。
无数淡蓝色的萤火从海面蔓延到岸上,巨大的圆月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天上,水面浮动的月光碎成万点银星,似传说中洁白柔美的鲛绡。
远处传来渔舟的橹声,惊得水面的月影颤了颤,却没搅散岸畔的萤火。它们忽而聚成淡蓝的云,忽而散作星雨,落在他衣襟上、雪发上,最终落进眼底。
他们浸在朦胧的光里,一时之间无人言语,任由萤火与月光流淌。淮舟微微侧头,望着他怔愣之下不由自主牵起的笑意,心情忽地一松。
还好,还好杜大夫笑了,不枉她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用半个月的时间攒够一百颗妖丹。
他总是垂着眼抿着唇,她想让他开心一点。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水里的半轮皎洁与天上的半轮清辉渐渐合在一起,清光漫过贝壳与沙砾,漫过他们久久伫立的身影。最后一抹萤火停在应见画的鬓发上,悄然没了声息。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经过她提醒,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很轻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沙滩过分松软并不好走,又是在夜里视物不清。杜大夫本就腿脚不好,淮舟担心他会摔跤,想提出让他牵着自己走,却苦于无法开口。半晌,她灵机一动,快步走上前与他并肩,难得地摆出一副害怕的姿态:“杜大夫这天太黑了,我怕。”
害怕?
应见画怀疑地看她一眼,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不信。
她是谁?是七岁就敢在黑熊精洞穴过夜、被妖怪们称为“地上阎王”的淮舟,她会怕黑?
但也许是刚才的萤火太美、月光太温柔,鬼使神差地,他朝她伸出手,信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谎。
“害怕就牵着。”
与其说是牵,不如说是两根手指浅浅搭在一起。他们彼此之间都很克制,然而一个是不懂,一个是隐忍。
相安无事地回到家中,淮舟向他告别,结束了这次见面。
而他躺在榻上睁眼到天明,久久无法入睡。
因为他忽然忆起,许多许多年以前,他第二次接触御剑时,杜知津也做过谎称自己害怕要求牵手的事。
分明一直以来,他才是害怕的那个,可她一次又一次用拙劣的借口替他遮掩,只是为了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帮助。
应见画感到迷茫。
哪怕人生轨迹不同、从前的记忆也全部抹去,淮舟还是会做出和杜知津一样的选择吗?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倘若是真的有些事必须提前了。
————
素秋时节,他们在宛泽城见面。这个季节各地秋高气爽,气候差异并不大,淮舟左思右想,觉得宛泽城商贸兴盛吃食很多,最适合给杜大夫“贴秋膘”。
他又瘦了,几乎成了一把骨头,风轻轻一吹便会散架。她把他的清减看在眼中,内心十分焦急。
药一顿不落地吃了,三餐加上各种点心一日五六餐地喂,可人不仅没胖,反倒一日日消瘦。她找不出原因,他又不愿意看大夫,她只得自己翻医书,笨拙地学习。
她捧着医书手不释卷地学,他在一旁时不时指点几句,一日便这样过去。淮舟觉得现在的日子不好,应见画则与她相反,觉得这样刚刚好。
窗外天高云淡,秋天的日光褪去了夏时的炽烈,多了几分清透与温软,像被岁月磨洗过的玉,温厚沉静。
照得她与他也多了几分疏离。而这样就很好,让他远远地看着她,就很好。
除此之外,这个秋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淮舟突破境界,渡过了第四道雷劫,离练虚仅一步之遥。
这是应见画始料未及的。因为按照他的想法,淮舟起码要在两年后,即她二十岁时迎来第四道雷劫。届时他为她准备的护法之物都准备齐全了,定能保她渡劫成功。
可现下她提前了整整两年,虽然毫发未伤,但还是令他心中警铃大作。
故彰的法力早在三年前消耗殆尽,她也随之消失在天地间不知去向。如今他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没有,内心自然焦虑。
未知的危险迫使他做出决定——
他必须比危险更快。
冬月初七,大雪。
朔风卷着大大小小的雪沫纷扬而下,起初是零星几点,簌簌落在瓦上,转瞬便融成一痕浅湿。不多时,风声雪势渐急,万千玉蝶忽然从云层里涌出来,翅尖沾着清寒的光,乘着风势斜斜地织成一张白网,把天地笼在其中。
淮舟驻足,抬眼望去,雪片忽而密如急雨,忽而疏若朗星,落在手上微微凉,眨眼时便化作水珠。远处的亭台楼阁早失了棱角,只剩朦胧的剪影浮在白茫上,像是宣纸上晕开的墨,被这飘飘洒洒的雪一点一点染成了留白。
一夜之间水滴成冰,也不知道杜大夫有没有点火盆心里想着,她加快脚步往永福巷走去,手里的药包因主人心情愉悦而左右摇晃。
她寻遍京城名医,终于找到疑似有用的药方,心中自然松快。心念转动间,这一季的家已在眼前,正是他们曾经住了七年的那一间。
进门前,淮舟还不忘从袖中拿出白色布条蒙住双眼,娴熟地在脑后打了个结。
七天前才依照规矩见过一面,新一月的目标还未达成,只能这样“见”。
有心想给杜大夫一个惊喜,她没敲门,直接翻墙进去,晃着药包大喊:“我回——”
然而“我回来”的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她被眼前一幕惊得发不出声音。
枝头积雪落下,掠过檐下风铃,轻盈地覆在那人收歇的睫羽上。
安静洁白得仿佛一樽玉雕。
雪花渐渐融化,化成一滩冰冷的水渍,沿着眼眶边缘向下滑落,蜿蜒成一行清浅的泪。
他没有醒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三章完结,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第110章 孤舟
◎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
今年冬天格外冷,丹葩有心劝说爹娘别住村里了随她搬去锦溪城,无奈老人家执拗,说什么也不肯搬家。
黄伯娘数落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了,我们搬走了,万一到时候应大夫和木姑娘回来,大过年的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面对母亲数十年如一日的絮叨,丹葩扁扁嘴选择无视。她的目光透过窗子,落在隔壁的那堆废墟上。
几十年过去,废墟不再是曾经的荒芜模样。春来秋往,鸟儿在这播下不知名的种子,种子长大开花,虽然不是名贵花卉,但也为万物凋零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机。
死物尚且能在岁月的长河里挣扎着焕发春光,也许应大夫也迎来了他的新生。如此,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在心中安慰完自己,刚要合上窗户避免雪花飘进来,余光忽然在院外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木姊姊?!
不。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站在院子外面落了满身雪的不是木姊姊,是淮舟。
她连忙推开门跑出去,撑开伞遮住两人,语气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快,快别傻站着了,进去说!”
淮舟被她连拉带拽地带回屋里。黄大伯见她冻得嘴唇发紫,赶紧倒了壶热水,不能喝暖暖手也好。黄伯娘更细心,翻出自己过冬的棉袄、家里厚实的被褥,通通给她披上。
丹葩最直接,简单粗暴地渡灵气。黄家人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终于,淮舟的体温渐渐回升,唇色不再僵紫。
然而她却仿佛失明了,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视线一直虚虚地落在某处,不曾聚焦。
黄伯娘与丈夫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丹葩让淮舟靠在自己肩上,一边学着母亲的样子轻拍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可是出了什么事?别怕,阿姊在这、阿姊会保护你的。”
听到她的声音,淮舟像是终于找回了丢失的魂魄,干枯的唇瓣微微张开,自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声音沙哑地开口,双唇抖得不成样子:“阿姊,杜大夫、走了”
她没有家了。
自此,淮舟彻底成了浩渺天地间的一叶孤舟,无根无依,孑然一身。
————
丹葩从她的话语中拼凑出了故事始末,不由发出一声长叹。
十年未见再聚首,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短暂的重逢后是阴阳永别。
相见何如不见。
她看着淮舟鬓间的一缕白发,眼眶微微发酸,紧紧将人抱在怀里:“你还有阿姊呢,你不是一个人。”
她在她怀里轻轻摇头,眼前再度浮现冬月初七的那一天。
她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一家一家叩响医馆的门,可无论询问多少医师,得到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脉断气竭,药石罔医。”
脉断气竭,药石罔医淮舟读过医书,自然知晓这句话的含义。
病入膏肓,不可治也。
但,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怎么就到了“不可治也”的地步?分明几日前杜大夫还和她约定上元节去明月渠放莲灯还未践行诺言,他怎就离她而去?
十年前不告而别,十年后故技重施,杜大夫,你真的好狠的心。
思及此处,她那早已干涸的眼眶逐渐发烫,像有一团炽火坠入林莽,猛地掀起阵烈烈山火。
灰烬中央,是一颗血泪。
丹葩知道此时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只能沉默地做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陷入痛苦、悔恨和挣扎。
她忍不住想,这难道就是天道的平衡?先给予淮舟常人不可企及的天赋,再给予她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原来天平两端从未倾斜,得失早在冥冥之中注定,非人力可敌。
事到如今,自己能做的唯有宽慰和陪伴。
片刻的沉寂之后,即便心有不忍,丹葩还是提起了后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杜大夫总要入土为安。”
闻言,淮舟通红的双眼看向她,唇角翕动,声嗓发哑:“我不知道他从未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哪里。”
琉璃京是捡到她后才有的“家”,并非杜大夫真正的故乡。而她甚至连他完整的姓名都不得而知,只是和旁人一起唤他一声“杜大夫”。
时至今日淮舟方惊觉,原来自己从未了解过他,原来她和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知之甚少。
眼看着她又要陷入那种情绪中无法自拔,丹葩及时出声:“如今天寒地冻,尸体存放久些也不会腐烂,等到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就不好保存了,此事宜快不宜慢。”
“我明白了,阿姊。”她道。
淮舟找来一口冰棺,停放在后山虎穴潭中。潭水已经结冰,再加上冰棺,能够最大程度的保存尸体。然而即便如此,尸体仍然以惊人的速度腐烂,丹葩看到的便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她的第一反应是,太瘦了,瘦到隔着半旧的粗布衣衫,仍然能清晰看见肩胛骨支棱着,像两簇枯瘦的斑竹。
很难想象是这么消瘦的一个人把淮舟抚养长大,难怪她伤心至此
除了瘦,丹葩还惊讶于杜大夫居然已经满头雪发,可从骸骨上看,他的年纪并不大。
她复又看向淮舟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心中了然。
恐怕这位杜大夫当年,也遭遇了悲痛欲绝的旧事。
随着潭水解冻,天气慢慢变得温暖,淮舟的一颗心便如消融的雪水,愈发冰凉。因为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始终没有找到杜大夫的故乡所在,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尸首要如何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难道杜大夫要和她一样,做一株无根浮萍?
丹葩把她的迷惘看在眼里,叹了口气,道:“不若把他葬在生前喜爱的地方,也算全了念想。”
喜爱的地方
她回忆一番,茫然摇头:“那一年我们去了许多地方,我不知道他最喜欢哪处。”
云中城有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桃树,东海有交辉的萤火与月光,宛泽城则是故人重逢之地,至于琉璃京那里有太多回忆,和一场盛大残忍的落雪。
见她难以抉择,丹葩道:“那就都葬一遍。处处留痕总好过风去无声。来年,你走过他走过的每个地方,他便也随你去往新的地方。”
她们是修道之人,对于生死有着超脱世俗的理解,因而淮舟听了并不觉得惊世骇俗。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便寻了一个黄道吉日,将尸体焚烧。
初春里,滚滚热浪并不显得灼烫,反倒显出一种温柔,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尾,带走那抹格格不入的白色。
丹葩一直在观察淮舟的神情,确定她并没有产生类似“生同衾死同穴”的激烈情绪后舒了口气。
这些天淮舟表现得很平静,可她越平静丹葩越不安,唯恐自己一不留神,她就和杜大夫一起走了。
斯人已逝,而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淮舟将骨灰装进四个不同的陶罐随身携带,准备到各地再埋葬。可不知为何,其中一个罐子始终无法盖上,令丹葩很是费解。
“莫不是罐子的材质有问题?”她怀疑。
淮舟却觉得这或许是杜大夫在提醒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很快,她知道了真相。
丹葩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在经过一棵槐树时,突然头顶树叶沙沙作响,狂风大作,周围砂石四起,陶罐中的一缕灰也被吹向不知何方。
两人慌忙去追,又慢慢停下脚步。
“这里是”淮舟看着面前林立的墓碑,愕然道。
丹葩解释:“墓地。”
此处正是当年因为恶蛟作祟,从后山迁出的坟墓。为了避免再一次打扰逝者安息,村民们索性就此祭拜,没有把坟墓迁回去。
淮舟心想,杜大夫或许是害怕孤单,想待在人多的地方。既然如此,她便成全他的心愿,让这一缕留在武陵村。
风吹动她素白的衣角,似挽留,似挥手。她抱紧了陶罐,自问自答:“你喜欢这里吗?好,明年我不会忘记来这儿你的。”言罢带着剩下的骨灰,转身离去。
丹葩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光尽头,良久才收回视线,怔怔望着那缕骨灰奔赴的方向。
那是应父应母的合葬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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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不在了,淮舟却仍然遵守着“杀一百只妖见一面”的诺言,只不过轻叩门环变成了擦拭墓碑。
云中城、东海、宛泽城、琉璃京、武陵村她辗转于这五个地方,间隔的时间从一个月缩短至半个月,再到十天,七天。
到最后,除掉一百恶妖只需一天。
四海哗然。世人皆知,假以时日,此人必定突破练虚境界,羽化飞升。
这可是继故彰后的宇内第一人!不仅镇邪司想要招揽她,连与世隔绝的等闲山都说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越到后期雷劫越凶险,你身边无人护法,恐怕难以渡劫。”
等闲山派来的人是位名叫“慕潇”的御兽师,她的契约坐骑“悬星”拥有神兽血脉,能够吞噬雷霆。
但淮舟拒绝了所有帮助。
“为什么?”
她说:“我已经有了护法之物。”
慕潇蹙眉,将她自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也没找出任何蕴含仙力的物品。劝说不成,她只能骑着悬星回去复命。
在她走后,淮舟摊开手掌,露出因攥得太近而沾上体温的半块玉佩。
在他离世的第一个月,她终于知道这半块玉佩出自哪个字了。
是,“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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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黑云压低苍穹,狂风自四面八方涌来。
惊霆破空,雷劫将至。
丹葩不觉握紧了手里的剑,死死盯着潭边的那个人。以她如今的境界,早已无法为淮舟渡劫提供助力,可她仍然放心不下,选择亲眼见证。
是渡劫圆满还是道死身消,在此一举。
她只觉心跳如雷,惶恐难安。但风暴中心的那人却似无知无觉,甚而有闲暇将鬓角的雪发拨至耳后。
忽地,一声惊雷照破黑夜,划开万丈长空。
要来了!
丹葩心中一紧,连忙看向淮舟。只见她缓缓抬手,掌中分明无剑,却似聚拢了万千剑意。
雷落。
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