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女侠怎么能哭鼻子呢。◎
既然来的人是木姊姊,上哪个坟不言而喻。
有救了!心上一块大石头落地,红花兴奋地跳下椅子,拿一块布裹住整张脸,包括眼睛,然后就准备出门。
这是她娘特意做的,眼睛部分的布料比别处薄,不用暴露在外面也勉强能视物。一见她这架势,黄伯娘连忙呵斥:“回来!难道你真的要去上坟不成?”
红花头也不回,提着她的小木剑,豪情万丈地说:“娘你放心!我去去就回!”
黄伯娘还想跟上去继续劝阻,被黄大伯一把拦住。
“你还记得我的腿是怎么好的吗?”他问。
他瘸了十几年的老腿,那位木姑娘一出手,不到半个时辰就好了。
这个世上不止有妖怪,还有神仙。
闻言,黄伯娘双腿一软,扶着桌沿无力地坐下。
黄大伯叹出一口浊气,望着隔壁应家的方向,喃喃:“都是命啊。”
————
原先,杜知津以为应见画的墓也在后山。毕竟应夫应母就葬在那里,她来武陵村的第一天便见识过了,于情于理,一家人都该葬在一处。
但赵二叔领的明显不是去后山的路,她便问出心中疑惑。
一旁挑着纸钱纸花和祭品的周石头代为回答:“后山不能葬人。”
不能葬人?她走的时候还没这规矩啊。
赵二叔解释:“木姑娘你有所不知,后山的虎穴潭可是我们一村人的命根子!得了赤眼病的人只要用潭水洗过眼睛,不出三天准能病愈!为了不污染水质,大家伙便联合起来,把后山边上的旧坟都迁走了,如今东边那一片就是新坟,应大夫和他爹娘也埋在那处。”
听到这里,她不禁眉头一皱。
她是沉过虎穴潭的人,潭底分明什么也没有。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炎魔的妖丹被她打碎在那儿。但她当初一击用了十成的功力,妖丹碎得不能再碎,之后醉岚又在潭底泡了十数日,其余的妖力也被吸收得差不多。如此说来,虎穴潭的潭水不该有这般奇异的功效。
只能是妖孽在水里动了手脚。可它造出“赤眼病”又用潭水使村民痊愈,为的是什么?
经过牛守田的事,杜知津深知村民不可信,要想打听更多的消息,必须得等红花来了才行。
赵二叔所说不假,村子东面确实新起了一排大大小小的土坟。周石头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开始给应见画的坟除草。
眼前这座小土堆似的坟很新,和其它坟茔比起来杂草已经算少的了,看得出经常有人除草。她问周石头:“你也得过赤眼病?”
他点头,犹豫片刻指了指自己丈人:“俺爹、俺娘还有小翠都得过,不过擦潭水好了。”
“村里还有谁没得过这病吗?”
周石头想了想,诚实摇头:“俺不晓得。印象里好像大家都有过,木姑娘你莫担心,擦擦潭水就好了。”
她不置可否,余光瞥到赵二叔过来了,没再说话。
三人在坟前祭拜完,杜知津借口自己有话想和“应见画”单独说说,赵二叔便十分识趣地带着周石头先走了。临走前,他还特意嘱咐:“红花病得很严重,木姑娘你最好别去找她。”
她轻轻颔首,目送二人远去,将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坟茔上。
应见画之墓
明知墓里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拂去墓碑上的尘埃。
人死如灯灭,生前无论身量几何,最后都会化成一抔小小黄土,埋进地底。
一股悲伤浮上心头,她难以想象阿墨当真变成一副枯骨躺在棺木中的模样。万物固有一死,修士或妖魔如果始终无法羽化,也会像人一样腐烂。
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不能避免,她和阿墨亦然。
“木姊姊!”
忽地,思绪被女孩清脆的声音打断。杜知津循声回头,看到一个包裹着灰色棉布的脑袋?
“我是红花呀!”
说着,红花“噔噔噔”地山坡上跑下来,小牛似的冲进她怀里。倘若她没有修炼多年的功底,恐怕会被撞飞好几里地。
闻到熟悉的气息,红花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呜呜呜木姊姊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她稳稳抱住小牛,一边温柔地抚摸一边安慰道:“不哭不哭。是姊姊不好,晚了这么久才回来,我们红花受委屈了。”
挺过最初的劲头后,红花渐渐缓过来,也觉得自己不好意思。
她已经是大孩子了,是红花女侠!怎么能哭鼻子呢。
所以,她努力把眼泪水儿憋回去,摇头道:“和木姊姊没关系,都是妖怪搞的鬼!姊姊,我们快去把妖怪赶跑吧!我都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月了!”
“你和我说说赤眼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红花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怪病是兰浴节回来后染上的,一开始我和我娘都以为是小病,两三天就能好。但是越到后面,我越感觉自己不清醒,眼睛疼耳朵疼脑袋里也疼。而且脑袋里总有一个声音,让我到应大夫的家里去。”
“我一想,这绝不是病,因为应大夫和我说过赤眼病的症状,我表现得比这个病严重多了!后来我娘还总看见我在应家的废墟里站着,叫我也不应,疑心是不是魂丢了。可好端端的,魂怎么会丢呢?除非有什么妖魔鬼怪盯上了我。”
说到这里,红花声音微微发抖,明显有些害怕。然而不等杜知津安抚,她复又鼓足勇气,继续道:“不止我,曾经和我一起玩的二柱他们也得了怪病,接着是二柱爹娘、祖父母赤眼病会传染,村长赵爷爷就让我们暂时不要外出,把村子封闭起来。”
杜知津暗自点头,心想这大概就是大集时没有一个武陵村村民的原因。她顺着往下问:“那你是怎么想到找陆平的?为什么没有直接放出焰火?”
明明只要放出焰火就能通知到位,为何转交陆平多此一举。但旋即她想到陆平对红花那时的描述,“仿佛傀儡戏里的人偶”“发不出声音”,难道——
“我做不到,姊姊。我、我没办法点燃这支焰火。”红花急得又要哭了,抓住她的衣角紧紧不放。
杜知津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红花乖乖闭上眼,感受着一股微凉从额头潜入脑中,舒服得她小声哼唧起来。
杜知津的神识在帮她清理那只妖留下的残秽。按照她起初的设想,红花所拥有的微薄灵力完全足够启用焰火筒,但她遗漏了一点,那便是当主人遭受妖力侵蚀时,灵力会率先抵御入侵,以至于分身乏术。
“虽然我没办法点燃,但总有其他人可以。衙门每个月都会来巡逻,那个叫陆平的捕快心思很细,我想搏一搏。没想到真的让我等到了!可惜、我没能把话说完,才说了一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回走了。”红花沮丧地说道,一颗灰扑扑的小脑袋渐渐低下去。
杜知津捏捏她的脸蛋,笑着鼓励道:“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红花真棒!事情结束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真的!”红花大叫一声,再度扑进她怀里,羞涩地扭来扭曲,“木姊姊你最好了,我和你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好的两个人离开坟地,转而去了后山。路上,红花和她说了潭水治病的缘由:“据说是赵村长梦到的,他们赵家人也是第一批被潭水治愈的。其他人见果真有效,纷纷上后山打水。搁在以前,大家轻易都不会去那里呢。”
虎穴潭一朝成为治病的神水,赵村长甚至安排了两三个人在旁边巡逻,担心人或野兽污染水源。
红花被杜知津带着御剑而行,别提有多兴奋了。只见她们“嗖”的一下,又“嗖”的一下,那两个巡逻的人仿佛瞎子一般,压根没察觉她们来过。
将敦实的小人儿放下,杜知津仔细观察舀上来的潭水,心中有了成算。
“红花,兰浴节那天有没有下雨?”
红花一怔,懵懵懂懂地点头:“木姊姊你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不过和下雨有什么关系呢?”
她掐了法术把潭水收起,道:“那场雨便是导致你染病的罪魁祸首。而村里其他人得病并非被你传染,而是因为,雾。”
夜幕刚刚降临时她来到村子,察觉空气诡异地沉闷,那是雾在凝结;夜深后她独自外出,发现浓雾如迷瘴般挥之不去,悄然蔓延。
妖怪把妖力倾注在潭水中,待夜晚水凝结成雾,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感染每一位村民。而所谓的潭水能够治病,不过是让他们“病”得更重,继而影响认知、被妖怪操纵。
陆平“看”到了鸡圈里的鱼、倒着走的人,是因为他完全没被影响,人是清醒的;红花不知不觉走到废墟上、突然变得呆滞说不出话,则是因为她已经被雾影响,但灵力削弱了一部分,所以她还能保持清醒;就连杜知津自己,也在进入村子的后产生了幻觉,以为牛守田没被她伤到。
而武陵村的其他村民无一例外,全都深受其害。
第92章 供品
◎谁会偷吃自己的供品啊!◎
既然已经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红花问:“木姊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把虎穴潭填满?”
她回忆起应大夫曾经教她的精卫填海的故事,蹲下身开始挑拣石子。
杜知津:“现在还不清楚那只妖藏匿于何处,得想办法把它逼出来。”
虎穴潭的妖气确实浓郁,但她能感觉到,那只妖并不在此地。
它谨慎,或者说怯懦、惜命。
闻言,红花鼓捣着小石子,苦思冥想:“水如果对方是一只和水有关的妖怪,它怕什么?五行之中土克水,村子里土地倒是很多,但要怎么克?”
“土”一边说,她一边将石头摆成“土”字旁,同时用手指隔空填字。
她识字不算多,当初应大夫说过不求她作诗吟赋,识些日常用字就成。因而她绞尽脑汁,也只想到“地”“场”“块”这几个字,倒是杜知津被她启发:“坟。”
红花恍然大悟:“对哦,坟也是。木姊姊你的意思是”
杜知津有心教她,故而没有直接抛出答案,而是引导她往下想:“妖怪为什么偏偏选了虎穴潭?分明村子前面就有一条小溪,溪水的流域不是更广吗?”
此言一出,红花也觉着奇怪。是啊,那条溪水不仅经过她们这一个村子,往东往西各有两个村子呢,妖怪如果选择对溪水动手脚,祸害的人不是更多吗?
结合杜知津刚才说的“坟”,她脑子里“叮”的一声,思路豁然开朗:“我明白了!迁坟!后山边上有好几座坟,因为村长说要保护水质特地把它们迁走了!”说完,她想到什么,声音不自信地弱下去,“但这也不对啊,村里到处是坟,田埂上都可能埋过人。妖怪若是怕坟,它就不该来我们村子,那它单独避开那几座坟是为的什么?”
这孩子能想到这一层,杜知津已经很满意了,便不再卖关子:“对,妖怪的目标是那几座坟,却不是为了迁走它们,而是想通过迁坟的举措挖一挖坟里的东西。”
法力高强的大妖悄无声息地在一座小山村陨落,它的骸骨和妖丹皆不知所踪。觊觎这些遗产的妖怪不敢亲自踏足,唯恐大妖留有后手,只敢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操控村人替它涉险。
可惜,它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那颗妖丹根本不在武陵村中。
“这把剑给你。你和黄大伯黄伯娘好好在家里待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明白么?”
她把醒月递过去。红花抱着和她人一样高的剑,既兴奋又担忧:“姊姊你要做什么?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杜知津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你已经帮了姊姊很多忙了。等未来,你筑基甚至金丹了,再和姊姊并肩作战。”
“嗯。”见小姑娘依旧一脸的闷闷不乐,她牵起她的手:“走吧,姊姊带你回家。”
感受到握着她的那只手上厚实的剑茧,红花暗下决心。
她一定要快点长大、潜心修炼,争取早日和木姊姊一起降妖除魔!
黄伯娘和黄大伯并不知晓女儿的雄心壮志。看着女儿不再充血斥红、逐渐恢复正常的眼睛,黄大伯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念叨着“菩萨保佑”。
倒是黄伯娘,一眼看到红花手边的剑,忙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剑,虽不华丽,却古朴沉重,令人无端感到敬畏。
红花也没藏着掖着,把杜知津说的话复述一遍:“是木姊姊借给我保平安的,还让我们不要外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凝重之色。
外头恐怕要变天了。
黄大伯赶忙张罗着加固门窗,连黄狗并几只母鸡一起圈进来。黄伯娘则到灶房烙饼,预备着接下来一日三餐都不开火了,一家人中只有红花对着窗外发呆。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应家废墟一角。
风穿过断墙的窟窿,发出呜呜的响,像是谁在哭。日光照在废墟上,反射出一种沉闷的灰白色,未烧透的棉絮则挂在断墙上,黑糊糊的一团,不复往日的干净整洁。
脑子里像有火星“噼啪”炸开,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红花突然想到,后山那些坟里埋着的不正有应大夫的爹娘吗?
————
通过初步判断,杜知津推测这只在武陵村兴风作浪的妖怪是一只恶蛟。
状如蛇,首如虎,长者数丈,多居于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
她没有和成年蛟打交道的经历,只见过一只破壳不久的幼蛟,拇指长,刚出生便被御兽峰的长老讨去做坐骑了。
对付恶蛟的办法师尊也教过,那便是“锁灵阵”。择一个背山面水的黄土坡,以九块半人高的石头为基,按“九宫”方位深埋三尺,石缝间需填以陈年谷糠与朱砂混合的泥团。布阵时得选寅时,此时土气最盛,再赤脚踩在阵眼即九宫中心的黄土上,手持五根晒干的芦苇杆,按五行的方位插入土中,便算阵成。
石头谷糠朱砂等东西好找,甚至这个阵她也不是第一次画了,布置起来得心应手,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把那头恶蛟引出来?
不知不觉,她再次走到了墓地。周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此时正呆呆坐在应见画的墓碑前,满脸疑惑。
杜知津走过去,问他:“你在看什么?”
周石头挠了挠头,指着空荡荡的碗说:“祭品不见了。”
祭品?她想起来了,今天一大早赵小翠和她母亲就忙着拔鸡毛烧热水,给“应见画”整治了一道丰盛的饭菜。不过农家贫苦,没有白白浪费食物的道理,这祭品多是摆上一阵就撤回家,周石头这会来就是为了把祭品拿回去。
但是现在,那么肥的一只鸡不见了。旁的酒啊、果子啊还在,可见还是个挑嘴的贼。
她的第一反应是:“被人偷了?”
周石头摇头:“不可能。这可是应大夫的墓,哪个不长眼的偷到这里,也不怕遭报应。”
“可能是黄皮子或者别的动物贪吃。”她又道。
“唉。”他长叹一声,将断了的三炷香收拾了扔到一边,自认倒霉,“偷吃也算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香折了,造孽哦。”
香断了?
她俯下身把三支香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发觉了诡异之处。
三支香断的地方都不一样,忽高忽低,绝不是无意间被折断的,倒像是有意为之。
她将断香揣进怀里,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的小土坡。
既然要布阵,为防止伤及无辜,还是把附近的小妖收拾了吧。
因着许多人都得过赤眼病,地里的农活耽误了好一阵,如今病愈了的劳动力都在田里埋头苦干,没人在意杜知津的动向。她选择正午时分动手的原因也很简单,正午日头晒雾气淡,恶蛟的控制削弱,方便她行动。
她溜达了几圈,把东西都收集齐,便着手开始布阵。“锁灵阵”的画法简单,半个时辰就能结束,只是
她瞥了眼锲而不舍跟着自己的鬼火,屈指一弹把它灭了。
说来也巧,这一片新墓的对面就是个适合的黄土坡。因为靠近墓地,尸骨多了,鬼火也就多了。
普通人或许会害怕这玩意,杜知津可不怕,所谓鬼火其实就是尸骨腐化产生的,凑近了看会发现火苗边缘泛着冷青,还有股混杂着腐土与草木灰的腥气钻进鼻腔。她甚至有闲心在那想,这会不会是她素未谋面的公婆的鬼火?
嘶,那她刚才的行为岂不是很不着调。
旋即她又想到,阿墨的父母仙去许多年,又搬了一次,尸骨早化成灰了。
想到这里,杜知津犹豫片刻,走到应见画旁边一座坟前,郑重三拜。
她和阿墨尚未成婚,此时喊“爹娘”不妥,只能在心中默默发誓来日再补上这个礼。
“多谢二老养育了阿墨,我一定待他好。”
话音落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踉跄的脚步声,立刻携剑追了上去。
一而再再而三来偷供品,这只小妖逮着她家阿墨的坟薅啊。
“嗡——”
疾风划过,醉岚剑影无踪,直直刺向前方。杜知津以为一击必中,没想到那只小妖反应迅速,居然及时避开了剑光。
有点意思,跑得比兔子精还快。
偷供品的小妖不知是何来历,仿佛对此处地形十分了解,借着山坡和树林不停左避右闪,醉岚几次都擦身而过。眼看着这不知名的小妖就要消失在视野里,杜知津眉心一拧,双手掐诀,醉岚迸发出道道剑光,化为无数残影,遮天蔽日的剑雨缓慢成形。
死前能见一次等闲山的剑雨,这只妖不算枉死。
然而在剑雨即将落下的刹那,她听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声音。
“住手!”
她不可置信睁大眼,出声:“阿墨?!”
他怎么来了?
还有,谁会偷吃自己的供品啊!
第93章 陪葬
◎看吧,就说她家阿墨最聪明了。◎
比起被赵二叔一家精心招待的杜知津,此时的应见画显得狼狈许多。不仅在刚才的躲避中失了一只鞋,头发和衣衫也被树枝剐蹭得杂乱无序,全然不复往常的清爽整洁。
偏偏他是个爱好脸面的,当即呵住想上前的杜知津:“别过来!”
她依言停下脚步,还十分贴心地背过身去。伴着后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我不是让你在琉璃京等我吗?可是陆平那儿出了什么事?还有,你是怎么过来的,就是骑最快的马也要十几天呀。”
应见画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动作迅速地整冠扶发,不欲让她看到自己不雅的一面。确认衣冠整齐后,他才松口:“我好了。”
于是杜知津又乖乖转过去,看见他的第一眼,她道:“阿墨你瘦了。”
不单清瘦了一圈,面上的疲态也更浓了,猜也猜到他肯定是日夜兼赶过来的。想到这儿,她心疼地叹了口气,紧紧牵住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见她的神情,应见画便知道陆平那桩事算是彻底翻篇了。压在心上的阴云骤然散去,他浅浅一笑,语气轻松:“京中无事,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这么久。”
他不说担心她,只说不想两人分开。
闻言,杜知津心里又喜又怜,好似蜜里搀着酸:“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跑过来呀,至少该让我知道。”
应见画笑了笑,并不作答,心想倘若提前露了口风,这事肯定成不了。
不过听她的意思,似乎并不排斥自己出现在这。依着杜知津的性子,原因只有一个。
说明她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他从锦溪城一路跟到村子里,只看到她忙前忙后摆弄东西,别的一概不知。但他也猜到一些,便问:“这个阵法能杀死妖怪?”
“嗯。”她点点头,没有隐瞒,“此为锁灵阵,正好克制恶蛟的属性。”
他低声念道:“恶蛟蛟能行风化雨,所以那些雾是恶蛟搅弄虎穴潭后产生的?”
听到他一语道破雾瘴背后的玄机,杜知津惊讶道:“正是,阿墨你是如何知晓的。”
如果说她能发现潭水有异是因为对妖气敏感,可阿墨未曾修行,对妖气灵气一窍不通,他又是从何得知。
他微微一怔,含混道:“我在村子里住了十几年,兴不兴雾还是清楚的。”余光瞥到她在点头,似是相信了,暗自松了口气。
“下一步呢?请君入瓮?”
她眉心微蹙,有些为难地说道:“我还在想。敌暗我明,恶蛟从不露面,想把它引到阵眼还差一个时机。”
应见画沉吟片刻,道:“恶疾需药引,除妖也需要一个引子。之前你和红花可有商量出什么结果?”
“你还看见红花了?”杜知津的注意点却跑偏了,“阿墨,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不等他回答,她恍然大悟:“啊,那晚在锦溪城县衙门口跟踪我的小妖是你?”
尾随跟踪这种事说起来不太体面,应见画脸颊一热,说话没甚么底气,目光闪烁:“嗯。”
“原来那时你就在了,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她道。
见她丝毫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他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是不是以后都能偷偷跟着她?
————
“我和红花猜测,恶蛟应是为了某样陪葬品而来。你看,就人口和方位而言,武陵村和其它村子是没有区别的,但它偏偏选中了武陵村的虎穴潭,还暗示村民把虎穴潭周边的坟墓迁走。”
杜知津远远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又把目光落在排成一排的崭新墓碑上。
落土为安是大事,一般而言建好的坟是轻易不能动的。可此妖奸诈,竟然想出“有染水质”的法子。
什么梦到潭水能治病,分明是那恶蛟操控人心。
“陪葬品?”应见画细细回忆着,“后山周边有名无名的坟不多也不少,正好七座。我父母一座,赵家有两座,还有王家有一座,剩下都是年久失修的无名野坟,十余年不见人祭拜的那种。这些坟里能有什么陪葬品?”
赵家是略富裕些,但也只是比村里其他人家富裕。领略过建昌侯府的财大气粗后,应见画不觉得农人家有什么值得大妖觊觎的陪葬品。
思及此处,他突然想到:“后山从前是有主的,那户人家颇有几分势力,难道是冲着他们家来的?”
“很有可能。”杜知津附和。看了眼天色,她又道:“锁灵阵需在寅时启动,眼下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把东西找出来,不然就要等到明天了。阿墨,你对后山比较熟悉,可知哪里藏着密室暗道?”
他摇头:“之前后山有主,闲杂人等不能上山。后来主人死了,我们上去时漫山遍野的豺狼虎豹,只敢在某些地方走动。我去过最深的地方也就是虎穴潭了,那旁边没有,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倒是有胆子大的猎户进过深山,也没听他们说过发现密道。况且后山原本的主人也就是小地主,俗称暴发户,数度想攀承端郡王的关系没攀上。倘若他们家真有奇珍异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承端郡王父子的德行,掘地三尺也要给它掘出来。
应见画对后山藏有密道一事不太认同,杜知津却莫名很有信心,带着他御剑上山,十分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人。
“我们一起找。”
她执意如此,应见画只好答应。后山真的很大,刨除虎穴潭等村民们已经探索的地方,就算只翻后半截,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是以卵击石。
他不禁开始思考,杜知津是不是也被雾气影响了?因为比起势单力薄的他们,如果所谓的“陪葬品”真的在后山,恶蛟完全可以找个由头指使村民们来翻。武陵村共有二百余人,二百人苦苦寻找一个月,不可能没有结果。
而看她的模样,似乎不是心血来潮?
杜知津说要找密道,就是真的找密道。她全然不顾地形限制,扛着醉岚一寸一寸的敲,一颗石头一棵树都不放过。
她越是认真,应见画考虑得更多。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几十年里连秀才都没出过一个的小村子,会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除了他那位身为妖的母亲。
山风掠谷,树影斑驳。日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地上,落成一个个浑圆的光斑。
这些光斑如铜钱大小,正随风轻晃,甚至有一枚落在杜知津心口,像妖丹。
一瞬间,他突然想通了。恶蛟找的不是陪葬品,是他母亲的妖丹。
它苦寻多日无果,不是因为妖丹藏在后山密道里,而是因为那东西早就随着一幅画被承端郡王拿走,之后又落到他手里。
至于妖丹如今的下落?当时陆平危在旦夕,急需换血,脑子里那个声音告诉他,吞下母亲的妖丹便能使自己的血变成“神农血”,他照做了。
昔日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后称之为“药王”。母亲一身奇异的医术,或许*正与神农有关。
如果不是陆平需要“神农血”,他根本不会动那枚妖丹,但陆平濒死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事到如今,应见画才真正明白,何为善恶有数,因果有报。
他不禁又想,杜知津是不是已经知道恶蛟追求的其实是母亲留下来的妖丹,所谓“来找密道”其实只是一面幌子?
想的越多,应见画越冷静。杜知能闻到妖气,这点他心里一直清楚。从前他半人半妖的身份没暴露,或许是母亲早有准备动了手脚,又或许,像他这样只有一半妖血的,气息本就淡得几不可闻。可自打服下妖丹后,身上的气息便再藏不住,她那样的人物,绝不可能察觉不到。说不定早在换血那天,她就已经知道了,只是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
假借“陪葬品”之名带自己来后山,是想让他主动坦白吗?
他明白了。
“我找到了。”
杜知津循声转过身,就看到应见画手里攥着什么,正满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她笑了。
看吧,就说她家阿墨最聪明了。
她没有追问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恶蛟苦寻一月而不得的宝物,而是很自然地说着:“太好了,趁时辰还早,我们下山吧。”
应见画抿抿唇,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醉岚扶摇而上,驭风驾云,在底下的人看来,不过是白日里一颗陨星划过去。除了少数几个兴奋地闭眼许愿的孩子,其他人皆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悠悠往家走。
戌时日暮,伴着鸡鸣犬吠,晚膳端上了院中的饭桌。杜知津已经辟谷其实不用进食,便把她的那一份留下来,偷偷给了应见画。
“别偷吃自己的供品啦。”
应见画:“”
亥时,赵小翠招呼杜知津去洗漱。赵家人洗漱完毕后,屋子里的烛火都灭了。
子时,夜渐深,大雾起。
丑时,浓厚的雾彻底将武陵村笼罩,俩人轻手轻脚地离开赵家来到黄土坡。
寅时,此时天已不是纯粹的黑了,墨蓝色的边缘晕开一层淡淡的鱼肚白,从东边地平线往上,颜色一点点浅下去,星子还疏疏落落地嵌在上面,黯淡无光。
随着两人靠近,狂风从四面八方涌入,吹乱了他和她的长发。
应见画攥着“妖丹”站在阵眼附近,杜知津手执醉岚立在身边。
“阿墨,你害怕吗?”她问。
他摇头,脱口而出:“不。”
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她不会放任他涉险。
而他,永远相信她。
话音落下,惊雷乍起,骤雨倾盆而下。浓云之中,一道盘旋的身影时隐时现,在紫电雷霆中若明若暗。
杜知津眸光一凌,拔剑出鞘,提醒:“来了。”
第94章 斩蛟
◎有一人霜眉冷目,孤身清影。◎
“呜——”
虽是夜里,黄家人却毫无睡意,紧挨在一起瑟瑟发抖。红花怀里抱着醒月倒还好些,勉强能够保持清醒。她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起初以为是谁在哭。
可随着“哭声”愈响,后来甚至转变成猛烈的撞击声,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而是狂风。
无休止的狂风,像是要把地面上一切事物撕裂,将所有能卷动的东西都卷到半空,又狠狠砸下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它的怒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土地都像是在跟着微微发颤。
黄大伯和黄婶娘死死搂着她,唇缝里偶尔溢出一声害怕的抽噎,继而搂得更紧了,生怕一不小心女儿就会像树叶一样被吹到天上去。红花却在又一道惊雷劈开天幕时挣脱了父母的怀抱,径直走向钉死的窗户。
“红花!”黄伯娘大惊失色,唯恐女儿再度“丢魂”。
红花对父母的呼唤恍若未闻。透过窗户缝隙,她看到应家坍塌的房梁被风高高卷起,火烧过后的灰烬漫天飘荡,所有景象都变得灰蒙蒙。
她想了很多,想到丁劳、陆平、承端郡王,还有那日被她询问去后山做什么时,半张脸隐在阴翳下的应大夫。
似妖非妖,似鬼非鬼。
当时她因为极度害怕,下意识地忽略了很多细节。可这次妖怪特意在应大夫父母的坟里找东西,突然搭上了她脑子里的某根弦。
应见画追随杜知津而去消失几日、承端郡王暴毙、全城通缉“莫大夫”、丁劳扬言会有赏赐之后在后山失踪、应见画出现在后山阻止她进去、陆平第二次上门、丁劳谋财后面导致应家失火
撇去干扰后,一连串线索浮出水面,清晰地指向一点。
木姊姊离开后,红花跟着应见画读了几天书。从一个人的文字中能看出他的品行,红花以为应大夫不是那种有仇不报的性格,相反,她总觉得他在压抑什么。
他曾经告诉她,有些药单看起来无毒无害,但只要尘封日久,就会变成剧毒。
应大夫会否已经在积年的丧痛中,变成了剧毒?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
黑云翻涌,青黑色的蛟身带着腥气窜出云层,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像十万大军连成一片的盔甲。它脖颈一拧,粗.壮的尾巴带着千钧之力扫过来,树木被抽得粉碎,无数枝干岩石化作锋利的暗器,暴雨般向土坡上的俩人砸来。
杜知津丝毫不避,庞大的剑气直直劈下,瞬间化解了恶蛟的攻势。空中的妖兽动作迟了半拍。她乘机一挑剑势,纯白剑气斩断雨丝穿云而过,拖着长长的阴影刺向兽眼。
大部分妖兽都很畏惧失去目力。
果不其然,恶蛟被激怒,口吐一团黑气,无边无际的雾气开始蔓延。应见画当即洒出一包粉末,这是他连夜配出来的醒神之药。
浓雾弥漫,周遭的环境逐渐变化,从黄土坡变成虎穴潭。闪电破空,照亮这个注定不宁的夜晚。阴风怒号,蛟龙出水,潭水猛地炸开丈高的水浪,与之相比,岸边的俩人显得尤其渺小。
“只是幻象,别害怕。”杜知津嘱咐一句,足尖在湿滑的崖壁上一点,手中长剑“铮——”地出鞘,剑刃劈进蛟背的鳞甲缝隙,与坚硬的鳞片相交,顿时火星四溅、金声不绝。蛟龙吃痛,发出一声震得潭水翻涌的咆哮,血盆大口中喷出股寒气,所过之处,崖壁、岩石上霎时结出一层薄冰。
一时之间,电闪雷鸣,刀光剑影。应见画不敢出声,唯恐分了她的神。但渐渐地,他看出杜知津其实游刃有余,只用醉岚一把剑也不曾落于下风,和宛泽城那时相比,她更强了。
思忖间,恶蛟一击落空。杜知津旋身落地,足底触碰地面的刹那,反手将剑尖往蛟眼刺去。故技重施。蛟龙猛地偏头,不想那一下临时改道扎在它的躯干上,留下道深深的印记。它因而暴怒,甩动四肢,利爪猛地划向杜知津的脖颈,却在下一霎被狠狠甩开,不曾伤及她分毫。
潭水被搅得像沸腾的滚水,巨浪拍打着岸边,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凝结成冰。她看准蛟龙摆尾的间隙,猝地扑上蛟背,双腿死死锁住它,右手长剑猛地向下一刺。
剑刃没入半寸,腥热的血喷涌而出,溅得满脸都是,她却恍若未觉。
恶蛟轰隆倒向地面,激起一阵尘埃。它的鳞甲再不复一开始的光鲜亮丽,身躯被伤口和鲜血覆盖,羸弱不堪。
杜知津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醉岚化作一道白光没入应见画所在的阵眼。尔后他便看到五道颜色各异的光芒从各处腾升,再至他身前汇集,合成一束金黄色的光芒。
这束光再慢慢变成锁链,自下而上将恶蛟缠绕,使其动弹不得。它还欲垂死挣扎,然而稍有动作便被锁链制止,直到庞大的躯干彻底倒下,一动也不动。
应见画站在原地,死不瞑目地兽头就在眼前,甚而能闻到一股子腥味。即便不是初次目睹杜知津除妖,他还是忍不住后退半步,变得脸色煞白。
这是他恢复妖身后,第一次亲眼见到杜知津出手。
冷静、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醉岚在她掌中,竟不似那沉甸甸的铁物,反倒像千军万马中听令的先锋。她指尖一动,便有斩浪裂风之势,所过之处,无可抵挡。
如果炎魔和恶蛟是同等级别的大妖,彼时她与炎魔一战险些丧命,如今却能毫发未伤地收服恶蛟,这般差距,便是用“突飞猛进”来评说,都显得轻了。
杜知津显然不知道一息之间他心中便闪过这么多念头。恶蛟虽然伏诛,她却不敢掉以轻心,仍旧握着醉岚的剑柄,指尖抵在冰凉的剑刃上,随时准备着再战一场。
余波未平,狂风猎猎。她身后幻象崩塌,如跌落的碎琉璃。水光、冰晶折射出璀璨的光华,摇摇欲坠的绚烂转瞬破灭,继而露出天边耿耿欲曙的夜色。而斑斓中央,有一人霜眉冷目,衣衫被吹得猎猎,似风雪中的劲竹,孤身清影。
他只觉心口莫名一缩,跟着便是一阵密集的鼓点,颤抖不止。
醉岚剑尖尚且滴着同为妖兽的血,那血腥热,恶蛟尸骨未寒,他却不合时宜地动了心。
看啊,这便是他所倾慕之人。
等闲山剑道魁首,杜知津。
————
恶蛟虽死,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杜知津深知大妖的妖丹会为这座小村招致怎样的祸事,而武陵村的村人绝对承受不住又一次“赤眼病”。干脆收好,等回到等闲山交给那些真人处理。
除此之外,随着恶蛟死去,它布下的迷雾也逐渐消散,但这并不意味着村民们就此摆脱了雾气的束缚。相反,他们彻底昏了过去了。
幸好这种昏死杜知津的灵力可解,加上还有许多人的赤眼病没治好,两人一同行医,挨家挨户地救人。
走到黄家的时候,应见画脚步一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在红花面前。既然陈年旧事已了,他也决定从此和她在等闲山生活,那么就没必要让尘世中人知晓他还活着
然而决断未定,他便被一脸兴奋的杜知津拉进屋子里:“走啊阿墨,我们给红花一个惊喜!”
惊喜?
应见画回想了一下红花那时大时小的胆子,暗叹可别是惊吓。
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连话本都很少写。
果然,红花在看见他后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不仅绕着他转了好多圈,小狗是的上下左右嗅了个遍,还格外紧张地看了看他的脚下,检查有没有影子。
杜知津笑道:“想什么呢,阿墨又不是鬼。”
不是鬼可能是妖啊。她把话咽回肚子里,十分纠结地看了眼木姊姊,又看了眼应大夫,仿佛在斟酌一件大事。
应见画只当她对自己没死这件事太过吃惊,摸了摸她的脑袋稍作安抚便走向昏迷不醒的黄大伯和黄婶娘。杜知津和他解释过了,红花体质特殊,是修行的好料子,能抵御迷雾侵袭。但黄婶娘夫妻不一样,他们是普通人,又长时间陪伴在红花身边,算是被牵连的,因此“病”得最重。之前身为邻居,他没少受夫妻二人照拂,此时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救人。
屋外只剩下红花和杜知津。见她一脸欲言又止,杜知津便问:“怎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她吞吞吐吐一直不肯说。半晌,似是吓了很大的决心,她一咬牙,示意离远些,两人借一步说话。
杜知津向应见画投去一眼,他轻轻颔首,表示无妨。
然而他们的互动越是亲密,红花心里的愧疚越深。
因为她之后要说的话,很可能导致散伙!可是万一、万一姊姊被蒙在鼓里呢?虽然应大夫对她也很好,但隐瞒真实身份是不对的呀!
“想什么呢。”杜知津轻笑。
悄悄这张皱巴巴的笑脸,真是“喜怒形于色”。
红花握拳松开、握拳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攒够勇气,对她道:“姊姊应大夫他可能是妖。”
第95章 姐夫
◎十年了。他终于又有家了。◎
听罢,杜知津“扑哧”笑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见她态度轻松,红花那七上八下的心也安稳了。一方面,她深受话本子影响,认为人和妖尤其是修道者和妖势不两立,担心自己说出来后姊姊会讨厌应大夫;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姊姊被蒙在鼓里,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
如今是最好的局面。姊姊早就知道应大夫的身份,并且不会因此和他生分,太好了!
解决了心头大患,红花不再愁眉苦脸,缠着杜知津讲了许多话。而屋内应见画耐心施了半个时辰的针,总算把毒素排了出去。
“赤眼病”来势汹汹,好在黄大伯和黄伯娘身子骨硬朗,并没有落下什么病根。至于剩下的,就要看杜知津了。
将银针归入针囊,一线日光照在桌上,他方惊觉现在是第二日的早晨了,红花她们已经在屋外站了许久。
也不知道一大一小说了什么。
“你爹娘没事了。”他推开木门对红花道,同时示意杜知津进来。村子里百来号人,他跟着奔波一夜,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跨过门槛时眼前发黑险些摔倒。杜知津及时扶住他,说了句“小心”。
应见画摇头,脸上是紧绷过后的放松:“不打紧,你先进去看看吧。”
说完,瞥到她衣领松了,他随手替她理了理,姿态自然动作熟稔。而杜知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仿佛早已习以为常,点点头进了房间。
红花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底,看到二人感情好,她心里很高兴。除此之外红花还眼尖地发现两人身上各自戴了一块玉佩,她识字,认得出应大夫的那块是“舟”,姊姊那块是“墨”。
她直接说:“应大夫,你戴的玉佩好漂亮啊,能给我看看吗?”
应见画没料到她会注意到这个,顿时想起这丫头抱着杜知津送的焰火筒在他面前炫耀的事,心里生出一股微小的嘚瑟,面上却云淡风轻:“哦,没什么,只不过是你姊姊亲手做的。”
红花就是个小人精,当初一眼看出陆平对她姊姊有意思,哪里会领悟不了他的言外之意?瞬间觉得牙疼了。
她装听不懂,嚷嚷着:“姊姊手真巧,和街上卖的一样好看。”试图结束话题,可应见画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报当日炫耀之仇,怎会善罢甘休。他将玉佩翻了个面,让她凑近仔细看,还强调不许上手摸,指着“舟”道:“认得这个字吗?”
红花不乐意了,一个字而已,当她三岁小孩呢!明明姊姊都说了她是个大孩子可以独当一面了!
“舟!”
应见画颔首,唇角微微上扬,非常不经意地提到:“这是你姊姊的小名。”
红花:“我也有小名!我的小名还是自己取的呢,叫红花!”
应大夫太气人啦!她决定单方面和他割袍断义一刻钟。
但紧接着,红花女侠认为自己不能一味地退让,剑修应该主动出击!
“所以姐姐身上那个‘墨’是你的小名喽,姐夫——”
她故意把口头禅改掉,就是为了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哼哼,没想到她会突然喊“姐夫”吧,一般脸皮薄的人听到这个称呼,羞都要羞死了。到时候她可以狠狠欣赏一下应大夫害羞的模样,然后偷偷告诉木姊姊。
红花的算盘打得很响,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大获全胜的场面,但可惜,她失策了。
因为应大夫在听到她喊“姐夫”后不仅没有半分羞涩,甚至得寸进尺,要她再喊一遍。
只见他眼含笑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身子前倾诱哄道:“红花乖,你刚刚叫我什么?”
红花反应了一瞬,立刻明白过来应大夫今非昔比,他变得不要脸了。
“才不!!”她悲愤大喊。
————
一个时辰后,黄大伯和黄伯娘醒了。
看到院子里的杜知津,两人并不意外,因为红花提前透露过。可当他们看到好好站在太阳底下的应见画时,登时吓了一大跳。
尤其是黄大伯,差点又昏过去,还是黄伯娘死命掐他才猛地回神。
应见画知道自己“死而复生”看起来惊世骇俗,主动寒暄道:“大伯、伯娘,好久不见。”
“有”黄大伯指着他声音颤抖,想说“有鬼啊”被黄伯娘打断:“有什么好客气的!别站着了快进来坐!”
听到妻子的话,黄大伯如梦初醒,一起帮忙招呼着。
黄家人本就热心肠,又存了报答的心思,即便家中余粮不多还是宰杀了一只老母鸡待客。杜知津想劝他们不必大费周章,红花却说:“姊姊你就随我娘去吧,不然这事过去十年八年她也忘不掉。”
应见画也说:“都是他们的心意。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我们临走前留点金银。”
杜知津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一边在屋子里溜达一边寻找可以藏钱的地方。最终,她把目光锁定在房梁上,足尖轻点准备放两锭银子。
然后发现自己看好的位置已经被一串铜钱占了。
红花惊呼这肯定是她爹藏的私房钱,气势汹汹地跑去质问了。黄大伯直呼这是当时年轻不懂事藏的,他都忘了!
观摩了一会父女吵嘴,杜知津突然开口:“阿墨你放心。”
“嗯?”
她表情严肃,认真道:“我肯定不会藏私房钱的,我的就是你的。”
语气郑重,仿佛在商讨一件大事。
应见画不自在地垂下眼睫,轻声道:“忽然说这个做什么我知道了。”言罢,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耳垂,想要掩饰耳根发红的事实。
讨伐完亲爹的红花不小心撞破他们的谈话,顿觉腮帮子更疼了。
原来应大夫只在她面前厚脸皮哇!
食材虽然有限,但心灵手巧的黄伯娘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就有黄大伯刚刚下河捞的鱼。杜知津对武陵村的鱼十分怀念,想当初她和阿墨就在河边烤鱼吃,之后去了其它地方尝了很多名菜,都觉得不如记忆里的烤鱼美味。
红花积极发言:“我知道!这个就叫莼鲈之思。”
闻言,应见画难得赞她一句:“你还记得这个?不错。”
杜知津觉得阿墨好生奇怪。之前他总夸红花聪明,怎么人就在眼前,反倒只舍得说一句“不错”了呢?
总之黄大伯黄伯娘听了都很高兴,一个劲地让他们多吃点。红花吃得也很高兴,又因为应见画夸了她,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姐夫”。喊完她先害羞了,端着满当当的碗跑去院子里和小黄吃,完全没意识到这一声给在座四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应见画第一时间看向杜知津,即便心里明白他们是两情相悦,却还是担心她会抵触在外人面前表现亲密关系。而杜知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反而唇角弯起,一副喜悦的模样。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在桌子下悄悄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
应见画也被她感染,不自觉露出笑意。
黄伯娘见状,便知道他们这是成了,高兴得不得了:“哎呀,我就说嘛!你们两个多般配啊,天生一对!”
坐在旁边的黄大伯不善言辞,但从表情上能看出他也很高兴,不停说“恭喜”,乐得合不拢嘴。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红晕。
杜知津师尊羽化,应见画父母早亡,这还是第一回有相熟的长辈对他们的结合表示祝福。
度过最初的惊喜后,黄伯娘关心起另一件事:“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在哪成亲?就在村子里吗?怎么办宴席?”
应见画显然没有从“天生一对”中缓过神来,伶俐的口舌忽然打结,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她看着他低头不语的模样,悄悄捏了捏他掌心的软肉,暗示他别紧张。
他却会错了意,用更大的力气包裹住她的手,然后挤进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我们预备”杜知津正和黄伯娘说着话,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痒,略顿了顿,继续道,“预备回我家那边成亲。”
她不好直接说“等闲山”,便含混带过。
黄伯娘连连称好:“好、好。木姑娘,你别嫌我啰嗦,应大夫算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孩子,父母去得那样早。如今你们小俩口在一块,日子肯定越过越好,走之前去他爹娘坟前看看吧。现在要是不方便,晚上去也没事。”
这番话说得中肯,杜知津本就有此意,连忙点头应下。当晚,他们告别黄家三人,并和红花许下明年再来看她的承诺,这才向坟茔走去。
月亮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在地上织出张淡银的网,网住旺盛生长的野草。草尖上的露水亮得像碎银,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却没发出半点声息,只听见两道不疾不徐的脚步。
“爹、娘,孩子来看你们了。”应见画笔直地跪在地上,对着崭新的墓碑轻声呢喃。杜知津也在他身边跪下,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安抚。
风从坟后的树林里穿过来,带着山野林间的气息,吹得他鬓发微乱。他望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喉结滚了滚,却没再出声,只有握着杜知津的手紧了紧,指缝间沁出的汗沾湿了她的衣袖。
十年了。他终于又有家了。
第96章 上山
◎我们的家。◎
应见画曾经想象过作为天下第一仙门的等闲山会是什么模样。听杜知津描述,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峰峦,即便不小心被剑气削掉一座也不碍事。如此,就必定不在九州陆地上,因为这儿的每一座山都是有主的,绝不可能任人随意挥霍。
他更倾向于在海外仙岛上,四面临水,独据一方。岛上山峰连绵,莺飞草长,花鸟嬉戏,是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杜知津听完他的想法后稍微卖了个关子:“唔你亲眼见了便知道。”
他猜的也不算错,等闲山确实在海外,但那可不是航船能行至的地方。自剑上往下看,烟波浩渺,金光粼粼,水天一色,人入其中如沧海一粟,微不可道。
然而此番殊景还不是最令他惊讶的。只见杜知津双手置于胸前捏诀,一道白芒迸出,随后平静的海面开始翻涌,似有无数脱缰的神驹自海底奔来,溅起浪花足有百尺之高,盖天映日。
眼前忽有一瞬的漆黑,巨浪居然完全遮蔽了太阳。应见画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心中微微慌乱,下意识拉住了前面人的衣袖。
随后,他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后知后觉地有些恼了,羞愤地松开手将头扭到一边。
感受到拉着衣袖的力道消失,杜知津眨眨眼,心念一动变幻手诀。蓦地,原本直上直下的海浪忽然变得摇摆不定,甚而特地从剑的两边冒头。又一个堪比高山的浪打过来,呈左右夹击之势将醉岚和它上面的两人包围。醉岚长鸣一声,似在提醒,紧接着浪潮袭来,剑身摇晃,他脚下踉跄,猝不及防向前栽去,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头顶传来杜知津轻快的声音:“刚才不还不让我牵吗?现在怎么主动投怀送抱了。应公子,你变脸变得好快哦。”
这些天她都是叫他“阿墨”,应见画也听习惯了,现在突然冒出来一声“应公子”他反应过来刚才那个浪是她故意的,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瞪着眼质问:“你都是从哪学的这些东西?”
他发现了,她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木头愣子了,她开始不学好了!
在他气势汹汹的目光下,杜知津心虚地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书,佯装镇定道:“没啊我自学成才,天赋异禀。”
走之前她特意到城里的书铺买了《霸道仙人》系列的最新刊呢!山里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见他满脸不信,杜知津不得不转移话题:“哎阿墨你看!山门开了!”
惊涛歇后,天与水的交界处徐徐升起一道飞虹。云霞烂漫,海色潋滟,在天海间漾开层层绮光,炽烈柔靡。
而彩练之上,一座山峰拔地通天,擎手捧日,令人望而生畏。再往上,半山腰云雾缠绕,澹澹生烟,立着一扇古朴的石门,石门一左一右刻着两个字,“等闲”。
等闲原为平常之意,门中弟子却皆是非凡之人。
他忽然想到就算有凡人误入,也会以为只是普通的海市蜃楼从此错过吧。若是执意追寻,或许就会因此机缘拜入仙门。
杜知津驱使醉岚载着他们破开云层来到山门前。在应见画好奇该如何叩开这扇沉重的石门时,她唤出醒月,连同醉岚一起将双剑变成食指大小,嵌入石门右边的凹槽中。
双剑与凹槽严丝合缝,接着门开了,露出一条幽静的羊肠小路,不知通向何方。
故土近在咫尺,她却踌躇不前。应见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便发现她罕见地红了脸。
他立刻想起刚才自己被捉弄的事,轻哼一声:“木姑娘,你变脸变得也很快嘛。”
杜知津的面颊更红了。她像是鼓劲一般搓了搓自己的脸,片刻后终于下决心,对他道:“阿墨,这里便是我的家。”
他闻言一怔,面上有一瞬的空白。就在杜知津暗恼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的时候,他的嘴唇动了。
“你说错了。从今往后,是我们的家。”
她愣住,继而扬起唇角,重重点头:“嗯,我们家。”
————
“我师尊,也就是故彰真人是个孤僻性子,所以方圆五十里都没有别人,独属于她一人。又因为我师尊门下只有我一个徒弟,她羽化后这里便只有我们了。”
方圆五十里?应见画在心里暗暗比划了一下,惊觉居然是一个县城的大小。
曾经他的家只有窄窄的一间屋子,现在却变成了一座城。
进入等闲山后,杜知津就没再御剑了,改为走路。她一边走,一边向他介绍,不过介绍得也很散漫,完全是看到什么说什么:“那座山上有一处温泉,冬日觉得冷了可以去泡一泡,据说能祛百病;后头的山则有好几处溶洞,据我师尊说里面都是些灰扑扑的石头,没什么好去的,但夏天很凉快,适合避暑;左边的山丰草长林,多植株,春日里百花遍野,煞是喜人;至于右边那座光秃秃的山呃,没事的话你还是绕着走吧。”
“为何?”应见画饶有兴趣地问。他看的出来杜知津并不藏私,什么好的都要和他说道说道,因此这唯一一座不许靠近的山显得尤为突兀。
闻言,她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具体来说是三分愤怒三分厌烦四分无可奈何。于是应见画更加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剑道第一束手无措。
他很快就见到了。
杜知津叹出口气:“别提了。那里是猴山,住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泼猴,每次遇上都哎!别揪我头发!”话音落下,一团黄色的身影从树林中蹿出,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她一撮头发后又迅速蹿回林中,快如残影,人眼根本无法捕捉。
然而杜知津还是看清了来者是谁,正是她的宿敌——猴山的猴。
“哈,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它们胆子肥了不少。”带着道侣回归故土的喜悦立刻被这群猴子的出现冲淡。她磨了磨后槽牙,提剑追了上去,不消片刻便一手拿剑一手提猴回来了。
猴子在她手上也不消停,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当得上一句“泼猴”。
终于有人能够倾听她的一腔悲愤,杜知津迫不及待道:“看!就是这家伙!我记着呢,脑门上秃了一块,叫秃子。”
“秃子”听到她这么称呼自己,嘴一张开始嚎天嚎地,骂骂咧咧的样子,让杜知津怀疑它是不是用尽了平生所学在骂她。
应见画反倒觉得小猴子毛绒绒的有几分可爱,只是秃了的那块影响了整体的美观,便问:“它是怎么秃的?”
她突然噎住不说话了,反倒是小猴子,叫唤得更大声了!
他看看激愤的猴,又看看心虚的人,忽地冒出一个想法:“不会是你把人家弄秃的吧?”
“吱吱!”他一提出这种可能,便得到了猴子的猛烈同意。
被一人一猴四只眼睛同时盯着,杜知津气势渐弱,提着猴子的手缓缓放下,小声为自己辩解:“那不是意外嘛当时我刚得到两把本命剑,和醒月醉岚磨合得还不是很好,在挥剑的时候不小心”“吱!吱吱吱!”
提及悲伤往事,猴子挣扎的幅度变大了,并伴随着激烈的“吱吱”乱叫,仔细听甚至能听到一丝泣音。
这是哭了?
应见画大为震惊,不愧是仙门的猴子,都开了灵智。
“如此说来,这事原是你不对。你弄秃了它的毛,此为一过;给它取外号为秃子,此为二过。于情于理,你都该向秃咳,猴子道歉。”
他险些被带偏也喊“秃子”,幸好最后关头止住了,不然又是一轮新的人猴大战。
杜知津很想说这些年它们没少报复回来,又觉得说出来有损自己的形象,只能松了桎梏弯腰拱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猴子道:“猴兄,对不住了。”
猴子偏过头不肯看她,重重地“吱”了一声,摆明了不领情。
“阿墨你看!这泼猴得寸进尺!”终于找到机会揭露这只猴的真面目,她连忙道。
应见画想了想,一手抬起猴爪,一手执着杜知津的手,将它们一上一下地搭在一起:“好了,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今日我做个见证,以后人不许叫猴的外号,猴不许抓人头发,恩怨就此两清,二位握手言和,如何?”
猴看了人一眼,人回瞪猴一眼,彼此虽然仍有不忿,但不知为何地没发作,而是乖乖“握手言和”。
当天晚上,因为回来得匆忙,两人依旧住在杜知津小时候的屋子里。那张小床睡一个大人其实已经很窄了,两个人更是睡不下,杜知津便主动提出打地铺,但——
她看着床上衣衫轻薄眉目缱绻的人,默默收起地铺。
都是有道侣的人了,睡什么地铺!打什么坐!还是不是女人!
应见画想的是,好不容易方圆五十里都没人,岂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他才环上杜知津的腰,窗外便响起不速之客的声音。
“吱吱!吱!”
猴子?
他咬牙,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白天的行径。这猴恩将仇报啊!
第97章 吱吱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一群猴子足足在窗外嚷嚷到半夜才离开,得亏这座山头只有他们两个人住,不然肯定会被邻居埋怨扰民。
旧怨方解,新仇又添。看在应见画的面子上,杜知津深呼吸几次,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
只是如此一来,半点旖旎气息也无。二人面面相觑,最后她叹出一口气,拉上被褥盖好,老老实实躺着,干巴巴:“早点睡罢。”
“嗯。”应见画收起转瞬即逝的失落,侧身抱住她,彼此相拥而眠。
翌日一早,天不亮杜知津就醒了,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她没打扰睡梦中的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留下醒月看家。
前面几日马不停蹄的赶路,昨天又是后半夜才得片刻安宁,应见画身心俱疲。他本是个浅眠机警的人,但这里充满了令人安心的气味,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以至于头一回没发现她走了。
醒来看到桌上醒月,他猜杜知津应该是办事去了,因此并不惊慌。自从来到等闲山后,他的心平静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害怕自己被抛弃,有一种过了明路的感觉。
这样想着,他准备到附近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最好能找到合适的土地开辟药田。等闲山偌大宗门,有一整座药峰,但他不想和那些医修打交道,一来是担心自己半妖的身份,二来则是靠人不如靠己,将来杜知津如果受伤了,他能第一时间配药。
应见画边走边琢磨,沿着山间唯一的一条路一直走,因为心里有事也不觉得累,浑然不知自己离最开始的地方越来越远。等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半山腰爬到头顶。
环顾四周,他发现面前是一座陌生的山,看着很荒芜,只零星有几颗树。
昨日杜知津向他介绍过这几座山,光秃秃的是
不等应见画回忆起究竟是哪座山,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吱吱”声,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颤抖,
似乎有一群东西正朝他奔来。
不远处烟尘滚滚,砂石乱溅,一时看不清来者是谁。但无论是谁,照这架势恐怕不妙,他早晨走得急,没带醒月只带了一包迷药,在大军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当即想跑,却忽然觉得那种吱吱怪叫很耳熟。
好似在哪里听过
大军近在眼前,烟尘散去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应见画愕然。
————
杜知津这么早赶着离开是有原因的。之前她同阿墨说过,在等闲山,结为道侣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的。当时她觉得这样挺好,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从简;但真到了她结道侣的时刻,又萌生出“那样太敷衍,阿墨值得最好”的念头。于是她结合话本和曾经在武陵村看到的嫁娶习俗,决定开山立祖、自成一派。
其一,便是把她这些年的积蓄通通取出来。不说师尊留给她的那些,等闲山每月都会给弟子发补给,除了最开始的一年,剩下的她都没拿,久而久之也攒了不小的一笔。今天正好是庶务堂发放补给的日子,去晚了可要排好长的队。
她住得有些远,但醉岚速度够快,她到庶务堂的时候,前面才排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熟人。
“淮舟师姐!”
很久没有听到人如此称呼自己,杜知津足足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回头,看到一张笑吟吟的脸,不禁惊喜道:“潇潇师妹!”
慕潇是御兽峰弟子,与她同为讲经堂的困难学生,常年在课上昏昏欲睡,令几个一把年纪的长老很是头疼。
自打杜知津下山后,慕潇便成了唯一一个被长老们敲打的对象,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如今见她回来,以为自己有救了,忙不迭献殷勤:“师姐你明天去讲经堂吗?”
她摇头:“过几日再看吧。”现在忙着结道侣呢。
故彰真人羽化,杜知津自己争气得了剑道第一,连掌门都不管她的去留。慕潇想要让师姐作陪,因此格外热情:“师姐你先吧!我不急,晚点取补给也行,快来啊师姐!”
面对师妹的好意,杜知津选择拒绝:“不必了,差不了多长时间。”片刻后,她又觉得刚才呃话太过不近人情,便主动邀请,“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
“好呀好呀。”慕潇连连点头,眼神一瞥注意到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好奇地问,“师姐这块玉佩是哪得的呀,好漂亮,等我下山了我也要买一块。”
“这个啊。”她低头拨弄玉佩,眼中含笑,“是旁人送的。”
慕潇歪头,心想淮舟师姐从不在意挂什么佩什么,更不会收人家的礼,还是玉佩这么暧昧的礼物,除非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杜知津存了这么多年的补给可不是小数目,庶务堂的两个弟子前前后后忙了半刻钟才把东西理清,约定一天后派人给她送过去。慕潇在一旁看着,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对接下来的剑峰一行充满好奇。
身为御兽峰弟子,慕潇当然有自己的坐骑,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灵猊,名为“悬星”。坐着总比站着舒服,杜知津干脆收了醉岚,蹭慕潇的悬星。
悬星又快又稳,坐在上面感受清风习习,好不惬意。慕潇从随身携带的芥子袋中掏出一颗梨喂给悬星,又掏出两颗,分了她一颗。
杜知津道了声谢,咬一口,果肉脆甜,十分爽口,便问这梨是哪买的,想着阿墨喜欢吃素,可以多买一些。
慕潇告诉她:“不用买,随便装,御兽峰漫山遍野都是,想吃多少摘多少。师姐你也知道我们那边各种飞禽走兽多,相应的肥料也足,所以咳咳,总之师姐要是喜欢的话,我明天给你送一筐来!”
也就是杜知津许久不在门中,其他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包括师叔师伯都被御兽峰的人送了一遍,早就敬而远之,她巴不得多送一点。
杜知津又谢一遍,慕潇心里乐开花,认为和师姐的关系更亲密一分。
“啊!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悬星飞过猴山时,她一拍脑袋,想起一件事。
“何事?”
慕潇:“你们那是不是有一只脑袋斑秃的猴子?”
杜知津颔首:“对,刚回来就遇到过,怎么了?它闯下了什么滔天巨祸?”
“额倒也没那么严重。”她斟酌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磕磕绊绊道,“就是它好像要开灵智了。”
“不是好像,是已经。”杜知津纠正。就秃子昨天做的那些事,绝对是成精了,俨然一副猴中霸王的模样。
惹不起。
慕潇一鼓作气,飞快道:“淮舟师姐,你知道它是公是母吗。”
她自然知道:“是只母猴。”
说完,她狐疑地看了慕潇一眼:“和公母有关系?”
“有的。”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慕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含混道,“嗯这只开了灵智的母猴吧,它最近喜欢额、劫掠长得好看的人去当压寨夫人。”
话音落下,杜知津一时没领会何为“劫掠长得好看的人”,顷刻后,她忽然一惊。
糟了!阿墨!
————
原本,应见画以为这群猴子是抓自己去报仇的。毕竟他昨天“强.迫”猴和人握手言和,可惜这份平静到晚上就破灭了,它们在窗外叫唤了一整晚,也许是见杜知津不在他没了靠山,于是把他绑起来,准备报复一番。
“吱!吱吱!”
耳边传来数道吱哇乱叫,应见画内心一片平静,并没有被绑架的忐忑紧张。
因为再怎么说也只是一群猴子,不会把他怎么样吧。
他这样想着,直到看见两只半人高的猴子捧出了一件嫁衣?
“吱吱吱!”
惊愕之中,眼前突然一黑一红,那件不合身的嫁衣就穿到了身上。
紧接着从石头后面走出来一只同样身穿嫁衣的猴子,脑门上秃了一块,正是昨天的那只拦路猴。
与此同时,周围其它的猴子掏出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铜锣唢呐,开始毫无章法地敲锣打鼓。伴随着莫名其妙的乐曲,居然营造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
很诡异,但也很喜庆,甚至有专门的猴子负责发糖。
应见画:?
等等、这群猴子要干什么?拜堂?!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荒谬,荒谬过后则是想逃。好在身上还带了半包迷药,他随手洒出一把,趁临近的猴子们纷纷开始揉眼睛,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边跑,后面一群猴子穷追不舍,正所谓他逃它追他插翅难飞——
坏了,这下是真的插翅难飞了,因为裙摆太臃肿,应见画没跑多远便被绊倒。
穿着嫁衣的猴子率先追上来,冲他大叫,似乎在发号施令。无奈之下,他再次被俘虏,这次直接被带到了疑似供桌的桌子前面。
两支红烛,两盘果子,还有两只忍不住抓耳挠腮的年迈老猴。
这都什么事啊
“一拜吱吱!”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词不对,所以做不得数,他还是清白之身
“二拜高堂!”
应见画猛地抬头。
怎么词也对了!他彻底慌了,挣扎着想要逃走,裙摆却被猴子拽住。见他想逃,周围其它猴子一哄而散,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到处都是猴叫。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脱身,推搡间又来到了嫁衣猴子面前。
“吱!”看到新郎,猴子高兴地拍了拍手,脑袋一低就要压着人完成最后一拜。
“夫妻对拜——”
这一声尤其字正腔圆。话音未落,对面迫不及待地拉他起来,应见画很抗拒睁眼,却发现四周安静了。
群猴在瞬间偃旗息鼓,像是消失一般。
他心中一惊,缓缓睁开眼,便看到杜知津气喘吁吁地一手捉猴一手扶他,脸上捱了好几道抓痕,看着十分狼狈。
她似乎是喘得说不上话,见他看过来,便露出一个笑。坦白来说,这个笑不太美观,毕竟她顶着一脸抓痕,甚至在往外冒血,头发也被挠得乱七八糟,沾了好几片树叶。
然而、然而
“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唱礼的猴子不知疲惫地念着“送入洞房”,负责撒花的猴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漫天花瓣飘飘洒洒。还有一只手劲大的,硬生生把嫁衣扯下来一片,又颠颠地撒手,正好覆在杜知津和应见画的头上。
二人俱是一愣,所有喧闹被红纱隔绝。
四目相对。
突然,被杜知津压住的秃子冲他们大喊:“百年好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爆哭]
第98章 弹指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杜知津的第一反应是让这只猴子闭嘴。
她精心准备了那么久的结契礼,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从前是她不计较,下手有轻重,才屡次三番让秃子跑掉,给了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假象。如今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立刻把猴子捆了扔给骑着灵猊姗姗来迟的慕潇:“既然已经开了灵智,那就送去你们御兽峰吧。”
皮肉之苦不足泄愤,她要让它懂得什么叫精神折磨!别看御兽峰的长老们平常一副乐呵呵好说话的样子,讲起经来那叫一个滔滔不绝不绝于耳耳提面命,不然师妹也不会一提到上课就头疼。
此时此刻的秃子并不知道自己未来将失去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冲她大喊,怒不可遏。慕潇同情地抹了把它斑秃的脑袋,无声地叹了口气。
做一只潇洒的吗喽多好呀,偏要招惹淮舟师姐的人
心念电转之际,她将目光投向那个被师姐细语安抚的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对面抬首瞥来一眼,稍稍颔首,算作招呼。
慕潇赶忙还礼,嘴巴比脑子更快:“姐夫。”
语毕,她立刻觉得不妥,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把话收回去。
哪有这样称呼的,若是被旁人听到,免不得要揣测她攀附淮舟师姐。故彰真人是百年来唯一一位羽化的前辈,法力高强,德高望重。淮舟师姐作为故彰真人的徒弟,继承了她所有的遗产,同时自己本身也年少有为,因此宗门中多的是想投靠趋附的人。
她这边在因为言语不当心绪难宁,那边的两个人听完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姐夫”一词,红花早就喊过了,并不稀奇。
由于有外人在的缘故,虽然很想把碍手碍脚的“嫁衣”脱去,应见画还是忍着没有脱。他挪动半步,借由杜知津遮挡身形,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示意赶紧带他走。
杜知津却领会成另一层意思:“你这声姐夫喊早了,我俩还没结成道侣呢。阿墨脸皮薄,你且先叫他‘应公子’,日后再改口也不迟。”说完又向应见画介绍,“阿墨,这是我师妹慕潇。”
二人互相行礼:“应公子。”“慕师妹。”
慕潇这才看清应见画身上有一股妖气,这股妖气非同寻常,修为远超她。多年修行的本能使她瞬间紧绷,但随即那股紧张便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这可是淮舟师姐带回来的人,不,妖,必不可能为祸人间。
虽然和妖结道侣的事很稀奇(实际上结为道侣这种事在等闲山本就少见),但是慕潇对师姐有着天然的信任,非但没有质疑,反而觉得杜知津敢为人先、不拘一格。
和妖在一起,还是大妖,上一个这么做的还是许仙呢,师姐真厉害!
应见画没有错过慕潇在自己身上停留的目光,猜测她应该也看穿了他的身份,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虑。
修士与妖,一向势如水火你死我亡,或许杜知津是其中的例外,但等闲山其他人未必如此。然而慕潇只是微微惊讶了一瞬,并无别的举措,令他的心稍稍安定一些。
犹豫片刻,他学着记忆中黄伯娘的样子,生硬开口:“慕师妹难得来一次,要不要到家中坐坐?”
“不了不了,我还要把这泼猴带回去呢。”她提起手里的猴子晃了晃,问,“对了,它有名字吗?”
杜知津即答:“有,叫秃子。”
此话一出,秃子立马开始叫唤,边叫边对着她的方向拳打脚踢,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慕潇感受到它的愤怒,尴尬地笑了一声:“呃秃子听着像兔子,可它是只猴啊。不然、应公子你给它取个名吧!命名权给你,就当赔礼道歉!”
应见画对此无可无不可,然而慕潇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也不好第一见面就拒绝人家,思忖后道:“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不若取名图南吧。”
话落,杜知津立时拊掌称好,慕潇也跟着赞叹不已。一片赞声中,唯有名字的主人不同意。
“吱吱吱!吱吱吱吱!”为什么保留了“秃”的音?是不是内涵它!
三人中,杜知津和慕潇都听懂了它在说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替它发声。
杜知津是还在气头上,慕潇则唯师姐马首是瞻,应见画问起来,她甚至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哦,没说什么,图南说谢谢你,新名字它很喜欢。”
言罢,生怕图南继续纠缠,她不再闲聊,把猴子摁到灵猊背上,急急忙忙告辞走了。
应见画也道:“我们也走罢。”
“嗯。”她口头应下,却没有立刻行动。他等了她一会儿,见她迟迟未动,忍不住问:“怎么了?”
杜知津摇头,伸手摘下落在他头上的一片花瓣,语气沉沉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带着点委屈:“我都没准备好,结果被秃图南抢先一步。”
“准备什么?”他问。
她看他一眼,想着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趁早坦白,便道:“结契礼。你可以理解为昏礼。”
闻言,应见画耳边仿佛十万个银瓶乍破,源源不断的水流汇聚在一起成了汪洋大海,涛声无限。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她想和他,成婚。
他不是没有想象过那一天,他以为那定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黄道吉日,春日最好,满园深浅照绿波,自是怡人;初夏也不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深秋亦有“胜春朝”的时候,譬如白林皎皎翠山微微,万花落尽后还有定情的桂子;至于季末的冬当大雪簌簌而下,落在发间睫上,他们并肩而坐,已是“白头偕老”。
他在梦里无数遍地想过,每个节气每一天都能絮絮说上千百条好处,唯独没有想到会在今天,在他险些和图南拜堂,而她气冲冲赶来“劫亲”的今天。
真是人算不能天算。
他忽地莞尔,套着臃肿的大红嫁衣,笑得双肩抖动。见他笑了,杜知津不明所以:“阿墨你何故发笑?”
联系自己方才说的话,她难得地感到一丝窘迫:“别笑话我啊哎呀,你快把那些话忘了!忘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他笑个不停,她又羞又恼,最后实在没辙干脆假意威胁,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我可是练过铁头功的哦,这一撞下去,保不齐你就和时洱一样失忆了好啦你别笑啦,算我求求你了。”
放话不狠,行为也不狠,说是“铁头功”,充其量只能算狗头攻击。但应见画还是止住了笑意。
额头相抵,呼吸可闻,杜知津甚至能看到他眼角挂着一抹半掉不掉的睫毛。她每每在清晨醒来都会对着枕畔人的睡颜发呆,故而深知他有多少根睫毛。
上眼睑有一百四十七根,下眼睑有六十八根。这个数目时常会变,有增有减,若是落在看得见的地方比如枕头上、衣襟上,她会悄悄收起来,和幼时收集圆润的鹅软石一样,把它们藏在某个匣子中,
所以这一次她也很想摘下这根纤长且乌黑的睫毛,当成自己的收藏品,然而在她出手之前,应见画先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在唇上落下一吻。
杜知津呆住了。
她听到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你说想和我成亲。”
风声倾泻,树影婆娑,红绸和花瓣越飘越远。
越飘越远。
————
后来慕潇询问,所以你们成亲了吗?
杜知津犹豫,算吧
应见画笃定,成亲了。
杜知津看着他上扬的唇角,也跟着点头,说嗯,就是成亲了。
毕竟,修士和修士之间的结契礼是互换剑穗,人和人之间的昏礼是酒席洞房,妖和妖之间根本没有这种仪式,都是出于繁.衍的本能。
而修士和妖更没有可参照的模板。她在藏书阁翻了几天,确定没有先例后,决定把自己和阿墨的事记录下来,这样后人便有例可循。
至于他们是如何确定下来的
她思考了许久,始终没有头绪,就找应见画群策群力。
他听了她的想法,只说了六个字。
唯两情相悦尔。
杜知津深以为然,并把这六个字说给慕潇听,她立刻嚷嚷着要关门放猴。
“我要去修无情道!无情道!”
她要断情绝爱!从此对师姐秀恩爱的行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但最终慕潇只坚持了三天,又灰溜溜地跑回去喂鸡了。
无情道真不是人学的,她还是老老实实和图南一起生活吧。
她的话勾起了应见画的兴趣。毕竟话本中,十个主角里有八个出身无情道,因此他十分好奇:“宗中有修无情道的吗?”
杜知津回答:“有,我师尊就是。”
他惊讶道:“那你为何是剑修?”不应该徒从师业吗,怎么半路改道了?
“有问题吗?师尊虽然修的无情道,但她涉略广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入门那天,她把十九根签子放在我面前,让随便选,我选中了剑,所以成了一位剑修。”
慕潇听完感慨:“故彰真人真随性啊,不过是她的话,会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应见画附和着点点头。
好险,差一点就要爱上无情道了。
巧的是当天两人在打扫隔壁的旧屋子,应见画从一本厚厚的书里找到了这把签子。
十八种武器加上无情道,正好十九根。
他喊杜知津来看,她很是惊讶,取出一根道:“对,就是它们。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小萝卜头呢,一眨眼都成亲了。”
她拿的这根正是“剑”。
知道这东西意义特殊,应见画专诚找了一个锦匣来装,想了想又觉得十几年过去落了一层灰,便放到清水中预备仔细擦拭。
十九根签子在水面沉浮。他刚把帕子沾湿,看到签子正面的字迹不由一愣。
十九根全是“剑”,没有无情道,也没有其它字。
所以当年无论杜知津抽到哪一根,都会走上剑修这条路。
是故彰真人有意为之?
对着这些签子上的字足足看了两刻钟,直到杜知津催他出去吃饭,他才怔怔放下。
也许是有什么深意吧。他将签子收进锦匣中,没有把事情说出来。
他们住的山脉叫做“东流山”,取“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之意。应见画认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尊颇有几分诗意,给徒弟取名“知津”,给剑取名“醒月醉岚”,给住所取名“东流”,实在是一位风雅之人。
可惜的是,他无缘面见。
杜知津安慰他:“其实你们在我梦里见过了。”虽然场面剑拔弩张,落得个一死一伤。
见他仍然心情不虞,翌日,她请来一位医修前辈,替他看病。
她还记得他说脑子里有奇怪声音。
然而医修前辈诊断后说他体内并无异物,又问最近还能听到吗。
应见画如实回答没有。
“若是思虑过重,人就会产生幻听,我给你开几幅凝神静气的药,好好养着吧。”
他张开嘴,想说那绝不可能是自己幻听,谁的幻听是预言?还有那许多奇怪的词语,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但,他看着杜知津忙着去煎药的背影,把话压了回去。
罢了,既然怪声已经不再出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
于是他开始吃药静养。东流山与世隔绝无人打扰,唯有鸟叫虫鸣,连猴山的猴都在图南离开后沉默了许多。
只是偶尔,图南会花一整个白天的时间跑回东流山,然后在夜晚愤怒敲窗,继而引得杜知津与之争吵。
时间久了,应见画忍不住提醒:“下次它再来你别理会,你越理会它越起劲。”
他算是看出来了,图南对那些抢回去拜天地的压榨夫人都是虚情假意,过几天新鲜感过去就不在意了。唯独对杜知津,恨比爱长久,是时时刻刻记挂心上的人儿。
杜知津照做。果然,在塞着耳朵过了两晚后,图南安分了,开始寻找新的目标。
她更加认定这是只泼猴!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弹指一挥间,三餐变换,他们在东流山住了一月有余。
听闻“淮舟师姐”回来后,陆陆续续有一些年轻弟子前来讨招,杜知津一一应战,规定每天三个人。
“为什么是三个人?”剑修师妹问。
她指了指屋里,笑道:“没办法,道侣担心来的人太多,我吃不消。”
看似无奈,实则满满的全是炫耀。对此,一众单身弟子表示,此仇不报非君子!
结果从身到心两败俱伤呢。
慕潇摇摇头,心想这群人真是不自量力。像她,早就习惯师姐时不时的语出惊人,但那又如何?干嘛和两口子对付,姐夫做的饭可好吃啦。
今天她照常来蹭饭,只是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淮舟师姐,我听说真人羽化前给了你一张地图,要你除掉上面的七只大妖,如今你回来了,可是七妖俱除?”
闻此,应见画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杜知津的人物似乎并没有完成。
加上武陵村的恶蛟,貌似只有六只,明明还剩一只,她怎么提前回来了呢?
他并不认为杜知津是懒怠之人,相反,她远比等闲山的绝大部分弟子勤奋。那么,她因何半途放弃?
第99章 画像
◎他只信两情相悦。◎
对此,杜知津只言时机未到。
“等大妖出现,地图有反应了,我自然会去。”
慕潇附和道:“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师姐你多休息一会儿,你好几年没回来,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被比成懒猪了。”
此话不假,杜知津下山的几年间,包括慕潇在内的许多弟子,都或多或少地被教育过:“你看看淮舟那孩子”“一样的年纪,人家如何如何,你又如何如何”“你要是有她一半勤劳,也不至于毫无长进”
诸如此类的话他们听了无数遍,却没一个会因此对杜知津怀恨在心,产生不满的情绪,毕竟那可是故彰真人唯一的弟子啊!真人都羽化飞升了,想来她的徒弟也不会差到哪去,我等凡人何苦和天纵奇才攀比呢?
反正慕潇躺平躺得很彻底,目前唯一的追求只有拉师姐共沉沦,讲经堂外好作伴。可惜自从带回个道侣后,师姐就再也不去上课了,这让她无比遗憾。
一顿饭在说说笑笑间结束,天色不早了,慕潇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地说:“嘿嘿,多谢师姐和姐夫招待,那我走啦。”
杜知津提出:“我送你。”
她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正好和悬星一块消食,不麻烦你们。”说完想到什么,脸立时垮下来,“对了,一旬后有场考试,我得去藏书阁抱抱佛脚,不然又要挨骂,所以最近几天不能来蹭饭了。”
这番话说得可怜,仿佛天塌了。杜知津忍不住戳了戳她脑门:“分明已经辟谷了,还这么馋?”
应见画看着她似笑非笑,她瞬间领会其中含义。
辟谷了还馋的人,不也有你的一份吗?
她挠挠脸,觉得触感挺厚的,于是发挥厚脸皮为自己辩解:“那不一样!我是返璞归真,突破境界后重新体会最初的生活,以达到身心合一的”
“哦,是吗?”他瞥她一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既然要返璞归真不如彻底些?我听说尧舜禹时人们打猎摘果为食,今晚我们就吃野果吧。”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杜知津当然不愿意。半晌,她干巴巴地承认:“好吧,其实我就是想吃阿墨你做的饭,你的手艺太好了,我都吃胖了。”
说着说着,她忽然自顾自笑出来:“难怪人家说家有贤夫处处享福,我运气真好。”
“贤夫”两个字一出来,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像是被炭火燎过似的,明艳艳一片。饶是看过许多次,她的眼神仍旧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目不转睛。
谁的道侣成亲日久还会因为一句话脸红啊?
哦,是她的呀。
虽然某些时候闲的急不可耐,但偏偏应见画最不能承受她的目光,好似随时会被点燃。他慌张起身,从慕潇坐过的位置上捡起什么,急急忙忙道:“师妹有东西落下了,我给她送去。”
杜知津正要说她来,转念想到他最近在学习御剑,这也是一次练习的机会,便同意了。
妖和人的修炼方法大体上是相同的,无非就是吸收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为己用。原本以应见画开悟的年龄,他现在想要修行已经晚了,然而他又有一枚成形的妖丹,两相补充,竟然也达到了某种平衡。她不过试着教了他几天,他居然当真学会了引气入体,下一步便是运用灵气,而御剑是运用灵气最简单的一种方法。
所谓御剑,或者又可以称之为“御器”,器物并不拘泥于剑,任何事物都可以。应见画思来想去,选择了他母亲留下的那根玉簪。
不得不说,钧老当初的改造颇具高瞻远瞩。不仅掏空簪体使其可以藏纳毒药,还额外改动了一些微小细节,御风而行时十分流畅轻便。应见画乘着他的簪子向外去,不多时便遇到了慢悠悠步行消食的一人一猊。
慕潇看到他很惊讶,朝背后望了望,见没有她师姐的身影,奇怪地问:“应公子,你找我有事?”
杜知津不在的场合,她从不称呼他“姐夫”,只唤一声“应公子”。
应见画没在意这些细节。如果说刚刚追出来是为了逃避脸红,那么当他看见慕潇,心中便浮现另一个念头。
他问:“慕师妹,宗中的藏书阁在何处?是否可以随意进出?”
慕潇答:“藏书阁在凌云湖边上,对所有弟子开放。不过应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而且为什么特意跑来问她*,这种小事难道淮舟师姐会不知道?
应见画自然想好了理由:“我身上有些小毛病,想去藏书阁翻翻医书。不是什么大病,你可千万别和她说。”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杜知津。听完他的话,慕潇立刻放下戒心,表示理解。毕竟师姐请医修前辈给他看病的事她也知道,联系前后,只当他是不想让师姐担心,满口答应:“好说,我一定守口如瓶。”
“多谢你了。”他谢过,驱使着玉簪返回。经过方才一通闲聊,时间不早不晚,回去时杜知津并未怀疑,还以为慕潇真的有东西落下。
见她捧着地图,他诧异:“今天刚说,难道这么快就有大妖出现?”
她摇头,将地图卷起收入袖里乾坤:“没有,只是不放心时常看一眼。图南不在,猴山终于平静了些,我想着把山上种满桃树,这样一来既可以给猴群提供食物,免得它们到处抢食,春天的时候也有漫山粉红可赏。阿墨,你认为如何?还是说你喜欢别的花花草草?”
应见画对这些花啊草啊并无特殊的喜恶,表示随她心意。杜知津信奉“今日事今日毕”,绝不拖延,当即钻进师尊留下的库房,从里面找到一袋不知名的种子。
“这是何物?”他拨弄着一颗颗漆黑得如药丸般的种子,好奇地问。
杜知津:“据说是能长出任何花树的种子。只要你把它埋进土里,然后给它看你想要的花树的画像,它就能不差分毫地长出来。”
他讶然道:“世上竟有这般奇异之物?”转念想到等闲山都立于海市蜃楼上了,世间大概没别的不可能了。
画像简单。他沉吟片刻,铺纸挥毫一蹴而就,一个时辰后便绘成一幅桃林图。杜知津挑出一颗种子埋在后山山脚,接着把画像展开,对种子絮叨一番,嘱咐它快点长。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随口碎碎念,未料到一刻钟后,种子发芽。半个时辰后,一棵及腰的树苗长成。两个时辰后,猴山掀起了桃红的雪浪,在风中纷纷扬扬。
猴子们兴奋地攀上爬下,灵活地穿梭在树枝间。花枝因它们的动作轻颤,抖落一树烂漫霞光。她许是觉得有趣,伸手接住一瓣落花,嘴角带笑。应见画看着站在花海中的人,蓦地触景生情,回忆起一件事。
之前还在建昌侯府的时候,他许诺过要给她画一幅像。如今他觉得,此景甚好。
闻言,杜知津颇有几分紧张:“就在这里?这身衣裳行吗?要不要我回去换一件不那么素的?”
纸笔等皆放在她的乾坤袖中,随时可以拿出来用。他轻轻摇头,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执意如此,她只得从命。
蘸墨下笔,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有了轮廓,然后便是服饰、动作。应见画着重勾画了杜知津的眉眼,因为在他心中,这些都是她无可代替的特征。
当她望过来时,世间所有喧嚣都平静了。
他多希望,日月在这一刻停止流转。
————
那幅画最终被杜知津裱起来,就挂在两人的卧房中,一抬头便能看到。而应见画私下又添了好几幅画,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她。
练剑的、熬药的、熟睡的,喜出望外的、闷闷不乐的、不怒自威的。
他将这些画卷小心翼翼地收起,藏在锦匣中,妥帖收好。
做完这些,他以四处采风为由,背着纸笔离开东流山。然而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是藏书阁。
杜知津和慕潇曾多次提到,故彰真人羽化飞升,已不再此世。他不禁开始思考,杜知津也会羽化吗?是不是等她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杀死地图上的七只大妖,就会飞升上界?
飞升之后呢?他们还会再见吗?
他不知道。
此前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太痛苦了,也太无力了,因为凡人之躯根本无法动摇天道意志。他脑子里的预言次次灵验,若它是天道或者什么神仙的化身,那么他和杜知津的结局便是注定的。
此生不复相见一定发生在此世吗?
也许是阴阳两隔,也许是凡间与上界。
然而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才走到一起,难道过去种种恩爱都要作假?不,他是不会轻言放弃的,绝不。
这不是应见画第一次与天斗。早在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逆天而行。
而无论命中注定还是天道授意,他只信两情相悦。
第100章 故彰
◎【愚笨至极。】◎
兴许是门中考核将近,藏书阁中有众多临阵磨枪的弟子,应见画在其中并不显眼。
然而等闲山作为第一仙门,拥有的书本古籍浩如烟海,整整十七层,饶是他已经锁定范围,找起书来依旧艰难。
并且他不能多问,一旦问得多了引起别人注意,说不定就会被杜知津发现。
他只能花时间,用笨办法一本一本翻过去,可翻遍了藏书楼,竟然没有一本写如何羽化飞升,都是些玄之又玄、含糊其辞的描述。
最要命的,杜知津开始对他频繁外出起疑。
“这些天你都去哪采风了?我听潇潇师妹说,昨日傍晚她在藏书阁看到你了。”入夜后,应见画沐浴完正要上榻,猝不及防听到她问。
他愣了愣,转身从书橱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她看:“只是路过凌云湖觉得风景甚美,正巧藏书阁在边上,四处看了看。”
杜知津颔首,把那本《丹青录》还给他,没再说什么。他不由松了口气,心道幸亏留了一手,可以遮掩一二。
但应见画很快察觉到,她今夜心绪不佳,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刚才的说法。
即便如此,她依旧选择不追问,似在等待他主动开口解释。
一点酸楚从心里悄悄冒头,像雨后墙根钻出的青苔,不疼,却密密麻麻地痒着,让人不得安宁。他侧身环住枕侧人的腰身,把脸颊埋入她的发中。
杜知津感受到了他的行为,隔着薄被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早点睡吧,明天我陪你去采风。”
还是不放心他的意思。
他垂下眼睫,缓缓闭上眼,回答:“嗯。”
所以,你也,不想和我分开吧。
————
次日一整天,杜知津果然践行承诺陪着他四处采风。而应见画也暂时放弃找书,带着纸笔走走停停,仿佛当真对这大好山水感兴趣。
一共画了三幅,都算是一气呵成,画面十分精美,可她总觉得这些画少了几分情致。
他的解释是:“景与景不同,人与人不同,情致自然也不尽相同。”
她不这么认为。如果说当日给她画的那幅是神魂俱全的完人,今日的三幅画则像失了七魄的痴儿。
执笔者心有它念,换而言之,阿墨有事情瞒着她。
分明是夏末烈日最当时,风沸云蒸,她却心中一片冰凉。
杜知津照旧把画收进袖里乾坤,道:“掌门传话说要找我问些山下的事,最近会有些忙,恐怕要晚一点回去。”
应见画稍稍泄了眉峰,点头道:“无妨,正事要紧。再说了,就在自己家里,我也不会出事。”
既然她不在,他就能有更多时间去寻找答案了。
只剩下最后一只大妖,万一掌门找她说的就是这件事呢?七妖俱灭,功德圆满,到时候就算杜知津不愿意,怕是也逃不过。
他必须抓紧每一刻钟,不能被落下太远。他不想如牛郎和织女一般,相隔天河,一年一会。更不想只能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甚至连再见一面都做不到。
但,有些事并非人力能够改变。藏书楼的书很多,但似乎没有一本是他想要的。
难道要就此放弃?然后继续任命运捉弄摆布?
应见画不愿意。
在他走投无路之时,一位弟子的无心之言给了他新的希望:“都说南宫长老出题的角度刁钻,今天我可算见识到了,你们说他都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只言片语啊,不会是禁书吧?”
禁书?
他忽然忆起在亚城时,杜知津曾评价先帝意欲与天同寿的法子为“禁术”。而与天同寿不正是一些人羽化不得而造出来的禁术,既然有禁术,那会不会有禁书?
脉搏突然加快,他按下心中惊喜,明路山穷水尽,只能试一试暗路。
无巧不成书,他刚决定趁夜潜入藏书楼,杜知津突然告诉他今晚要出去一趟。
“说是附近有离奇的海难,渔民莫名失踪。长老们怀疑是妖魔作祟,遂派我前去查探。”
见他满脸担忧,她笑了笑,安慰道:“别担心,不算什么大事,而且不止我一人,潇潇师妹他们也去。”“我知道了,路上小心。”他道。
应见画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背影才关上院门。此时他的内心十分纠结,一方面他很想跟上去,就像恶蛟那回,只有亲眼看到她安全才是真正的安全;另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今晚不行动,他再想找到机会就难了。两项权衡之下,终究是远虑占了上风。
他再度披上那身黑袍,挑了烛光最昏暗的第四层,暗中潜入。
若不是杜知津教他御剑,他恐怕还不能这么顺利。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巡逻的守卫发现了,等闲山毕竟不像承端郡王府,这里的守卫十分警惕,在那人喊叫之前,他飞快朝其脑后扎下一针,接着动作极轻地把人拖到书架后面藏好。
他带了迷药,一个时辰之内守卫是醒不来的。
解决掉碍事的人,他开始找寻所谓的禁书。可偌大一个藏书楼,想找一本被明令禁止的书谈何容易?
应见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应该再从容一些。
可为时已晚,眼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咬咬牙,脑中思绪翻飞:这么多天唯独最高十七层他没有去过,不如从它下手。
黑暗中,玉簪的白芒一闪而过,眨眼隐入夜色,仿佛不曾来过。
十七层从表面上看,和藏书楼的其它层并无不同,书架林立,卷帙浩繁,一眼望不到头。
唯一的区别便是,因着在最高层,窗外银夜清辉,一览无余。
凉月如眉,冰净无暇,万里清光。
海上看明月,或许更完满。他不觉想到身在别处的杜知津,也不知她那边是怎样的景色。
他脚步微顿,心神转动间,指尖的月光仿佛有了生命,悄悄拉长暗自潜长,似乎在指向某个方位。
他瞬间想到在承端郡王书房那一日,也是月光帮自己找到了双亲的遗物。那时他以为只是误打误撞,时至今日他方惊觉,这或许是一种指引,就像他脑子里那个奇怪的声音。
他犹豫着踏出一步,循着月光照耀的方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藏书楼每一层均有不同分类,比如他常去的第三层就都是些传说故事,初步看来十七层放着等闲山开宗立派以来各位大能的遗物,也难怪少有人往。
眼神掠过画卷,上面清晰地描绘着一张张人脸,正是各位前辈的画像。他突然恨好奇,这里会不会有杜知津师尊故彰真人的画像?
答案是自然,作为百年来唯一一位羽化的修士,故彰享有的待遇比其他人高出许多,连画像都独占一方,发丝也更精细,显得栩栩如生。
甚至有些不像单纯的画,画上的人好似随时可以活过来。
可是应见画却无法以画师的角度评继续价眼前这幅画,因为身为妖的直觉告诉他,快跑!
“咻!”
利刃破空而来,劲风声势汹汹。他闪躲不及,身后又是沉重的书架,根本无处可逃。
他只能尽量护住要害处以求保住性命,但以那把剑的速度和力道,他几乎无法生还。
顷刻间,他飞快思考着,谁要杀他?是十七层的机关吗?难道说禁书就在附近?
可惜,他已经没命去讨要回答,他终于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然而,剑尖停在了他心口,连衣衫都没有划破。
下一瞬,这把剑就如凭空出现一样又凭空消失了。不,它不是主动消失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散了。
“啪嗒。”
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应见画连忙低头拾起,发现“舟”中间的一横有些微裂痕。
他心中一跳,担忧是不是杜知津有危险。
“不是她有危险,是你。”
应见画愕然抬首,先是惊讶于眼前这个人能够看穿他的想法,继而发现,她居然和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试探着问:“故彰真人?”
故彰没有死?还是说,这只是她附在画像上的一缕魂魄。如果是后者,也许是把他当成了贼,这才下手。
他解释道:“真人勿怪!在下并非有意冒犯,不知真人镇守在此,惊扰了您实属”“不,我知道你是谁。”
故彰指着他手里的玉佩,声音不自觉冷下来:“淮舟把自己的一缕神识附在上面,刚才是她替你挡下一击,不然现在你已经死了。”
神识?他有心想问,而眼下要紧事太多,根本无暇顾及那些旁枝末节。
因为从故彰开始说话起,他就觉得她的声音很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但又像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始终是雾里探花,琢磨不透。
【愚笨至极。】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令应见画僵在原地,连呼吸也不能。
见他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故彰反倒心情愉快,连语气都轻松不少:“还想不到吗?”
“我就是你脑子的那个声音。”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终于开始揭秘了这本书就要完结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