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这样抱着你了。◎
“没那什么,我吸收日月精华呢。”
杜知津干巴巴道。
边说,她边往角落缩了缩,努力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应见画当然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他勾了勾唇角,俯身点亮桌边的油盏:“我陪你。”
烛火在铜台里轻轻摇晃,将他半张脸浸在暖黄里,另一半则隐在帐子的阴影中,昏昏暧昧。鬓边几缕青丝沾了烛花的光,垂在皓白的颈侧,随着呼吸微晃,每晃一下,便有细碎的流光在他锁骨处滚动,像漫天的星子,愈发衬得人韵致温柔。
月华流照,良夜缱绻。杜知津头一回知道,何为“蓬荜生辉”。
他站在哪里,辉光就在哪里。
“不去了?”他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拢衣裳。大概是左手不太熟练的缘故,那件纱衣并没有被拢紧,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杜知津实在说不出让这样的他陪自己练剑的话,只得又躺回去。
说是躺,却是浑身绷紧、双手交握置于腹前,目不斜视,僵硬得像一具千年古尸。应见画凑上来瞧她,柔软的发丝垂在她颈侧,惹起一阵酥痒。
她默默侧了侧脑袋,面朝墙壁。那缕存在感极强的发丝随之转移到了她耳廓,于是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
像绵绵的春风,偏偏春风能使冰雪消融。
应见画恍若未绝,仍旧保持着上半身凌空越过她的姿势,伸手似是在寻物。因为他拿着烛台,杜知津只要睁眼,映入眼帘地便是他半松不松的衣襟。
烛光照耀下,纤毫毕现。淡绿色的纱衣像一层清晨的薄雾,雾中峰峦影绰,山涧潺潺,一派明媚春景。
她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动作问:“找什么?”
他答:“有点渴,我记得睡前在这放了一壶水。”
她点点头,几乎是跳下榻的,寻到水壶倒了杯水递过去。他道了声谢,喝水时不知怎么被呛到,同时打翻了杯盏,衣裳和被褥上都是水渍。
“啊!”
应见画低呼出声,杜知津循声看去,便看到本就轻薄的纱衣彻底失去了作为衣物的遮挡作用。晨雾变成了雨,淅淅沥沥,峰峦为之一新、愈发明显,山涧亦流淌不绝。
明明是凉水,她却像被烫到般忙不迭移开视线,看也不敢看。
偏偏他在这时候开口:“这衣裳不能穿了,帮我拿件新的吧。”
杜知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开衣柜、又是如何从中取出干净衣服给应见画的。刚才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历历在目,以至于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她都要慌张地往后退数步。
应见画捧着新衣裳,对她道:“你转过身去。”
“哦、好。”她依言照做,想了想,干脆把眼睛也闭上。
然而视觉丧失,其它感官就会不自觉放大,譬如听觉。
他的动作很小心,总是一点一点的。可纵使再谨慎,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依然存在,甚至因为动作幅度变小了,整个过程变得更加漫长。
这声音就像空谷里的水滴,滴答、滴答,连绵不绝。而她就是那块石头,总有一天,水滴石穿。
终于,在念完第三遍清心咒后,身后的声音停止了。杜知津却不敢立刻回头,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等待指令。
“我好了。”
话音落下,她屏住呼吸,先把左眼露出一条缝,若遇不对随时准备再次关上。幸好这次应见画有好好穿衣服,且穿得一丝不苟,把脖颈都捂得严严实实。
不知怎地,她莫名想到了刚才看到的景致,于是目光仿佛能穿透衣物,拼凑出躯体本来的面貌、描绘他的崎岖起伏
停停停!无量天尊在上,她都在想些什么!阿墨只是换件衣裳而已,自己居然脑补了这么多难道,她其实是个登徒子?
这个想法一出来,杜登徒子知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唯恐再待下去就会狼性大发把未来道侣这样那样。
她咽了咽唾沫,弱声道:“反正这边的被褥都湿了,我还是去外边睡吧”
应见画蹙眉,不赞同道:“虽是夏日,但晚间风凉,倘若着了风寒怎么办?”
大夫在这方面有着天然的权威,杜知津无法反驳,但也不愿意上榻睡觉,硬着头皮坐在椅子上等。
她想,等阿墨睡着她再去外面。
但,应见画没给她这个机会。听完她的话,他沉默良久,一时之间屋里一丝声息也无。
她不觉放轻了呼吸,唯恐惊扰了静夜。半晌,她看到他抬起头,脸颊沐浴着月光,却比月光还要皎洁,白玉般的面上只有唇有颜色,是湿漉漉的胭红。
唇瓣开合,吐出一句她完全无法反驳的话:“你很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心尖像被什么醒月剑尖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软。任何无用的坚持都在此刻土崩瓦解,因为她发现自己说不出半个“不”字。
最终,他们还是躺在了同张榻上,甚至因为杜知津原本睡的那半边被泼了水,两人不得不紧贴在一起。
就在杜知津纠结该以何种姿势入睡才能既显得亲近又不冒犯时,应见画已经给出答案。
他把下巴搁在她颈窝,鼻尖碰着耳垂,只要稍微一动,他的唇就会擦过她耳后。
杜知津一动不动,更加方便了他的动作。他一改方才的弱势,紧紧将人扣在怀中,不留一丝缝隙。一呼一吸间,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在两人相贴的方寸间酿成粘稠的雾。肌肤相贴,近在咫尺,她不得已伸出手抵挡。然而手心传来的心跳声震得她发麻,像擂鼓、像雷鸣,暗示着他的悸动。
忽然颈间一热,是应见画轻轻蹭了蹭,那声含在喉间的叹息便顺着耳骨渗进来,带着点难以遏制的颤抖,让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连呼吸都能变成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彼此的骨血。
“我早就想,这样抱着你了。”
他道。
杜知津怔愣一瞬,顷刻后伸手回抱,无声安抚。
今晚,真的好漫长。
————
翌日难得的,杜知津比应见画晚起。
同样难得的还有,她眼下有了黑青,他却神清气朗,明显睡了个好觉。
“我把褥子换成竹席吧,这样沾了水也不怕。”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闻言只会点头,应见画笑着出去了,留她呆呆坐着。
阿墨说要把褥子换成竹席,意思是,今晚他也要睡这吗?
天尊!虽然她已经坐忘不用真的睡觉,但那样的拥抱再来几次可受不住啊!
杜知津当即跳起来,追出去想要挽留可怜的褥子,却不想迎面撞上了来找人的袁婶娘。
她看看来不及穿鞋赤着脚且衣衫不整的自己,又看看刚洗完被褥准备晾晒的应见画,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无力了。
果不其然,袁婶娘张大了嘴,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试探地问:“我晚点再来?”
杜知津:“不、不用我去换衣裳阿墨你招待一下婶娘!”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应见画轻咳一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如春风拂面:“婶娘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袁婶娘说明来意:“嗐,还不是我家那个臭小子。昨晚吃了鲜瓜以后一直闹肚子疼,我想着也给你们送了,担心出什么事,你们没事就好。”
“肚子疼?”应见画回忆一番,不自觉分析起来,“鲜瓜性凉,而桂花散寒,按理来说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袁婶娘听出他懂医术,连忙邀请他去家里看看袁小宝。他迟疑片刻,想到杜知津貌似挺喜欢这个孩子,便点头答应下来。
他敲了敲房门,和杜知津说了声,她回到待会也去,两人就此分别。
等她一路打听到袁家,袁小宝正在撕心裂肺地嚎哭,拒绝扎针。
但最后还是被他娘制裁,哼哼唧唧地捱了好几针。
杜知津站在门外搓脸,听着孩子的哭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好她看到院子里有一张缺了角的八仙桌,干脆掏出醒月,就地做起木工活。
于是袁婶娘眉开眼笑地送应见画出来喝茶时,便看到自家的桌子奇异般的变好了。
再看,不是桌子自己长好的,是杜知津给修好的。
“不得了,家里两个人都有手艺,小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她腼腆地谢过袁婶娘,一直到走出去很远还惦记着这句话,不由地笑出声。
应见画疑惑:“很开心?”
她重重点头,目光掠过各家升起的炊烟,解释:“如果我没有上山、没有修行,只是个普通人,每天过着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好像也不错。”
“那我呢?”他追问,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忐忑,“你的寻常日子里有没有我?”
她停下脚步,一手拎着袁婶娘送的大葱,一手拎着路边买的茄子,以往使双剑从不拖泥带水的人此时倒变得局促。
杜知津没说话,但应见画已经知晓答案。
因为她眼底有他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登徒子
第82章 晚膳
◎由于道侣是正派所以我弃暗投明了◎
先帝驾崩半个月后,琉璃京的局势渐渐平定。
有在衙门当差的人家透露口风,说太后懿旨大赦天下,今年的赋税会降一成。于是憋了半个月的大家纷纷走出家门恢复以往的生活,津津乐道地议论着降了税是不是就能宰一头更肥的年猪?孩子们换下洗得发白的麻衣跑过街巷,年纪大些的则被父母捉去上学堂。
很不幸,袁小宝就是上学堂的其中一员。
“哇——我不要、我不要去学堂!!”
此时他正坐在地上鬼哭狼嚎,哭声惊天动地,任凭他娘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肯走。袁婶娘正拿这小子没办法,焦头烂额之余,余光掠过某间开合的房门,忽然有了主意。
她招呼路过的白衣男子:“小墨大夫!你出门买菜啊?”
应见画闻言一怔,认出她后微微颔首。袁婶娘笑眯眯地继续与他寒暄,见状,她腿边的袁小宝一溜烟地爬起来,扯着她的衣裳焦急道:“娘、娘我们快点走吧,要迟到了。”
袁婶娘斜他一眼,用之前的话堵他:“反正你也不想去学堂,迟到就迟到。”
一听这话,袁小宝顿时急了。刚才是他娘扯他去学堂,这回轮到他扯他娘了。
比起学堂的老夫子,还是眼前这个穿白衣服的哥哥更可怕。毕竟,老夫子可不会扎人啊!
早在武陵村时,应大夫就是著名的“能止小儿夜啼”,如今一见袁小宝畏畏缩缩的模样,还有什么明白的?他笑着弯下腰,对缩在母亲身后的小孩道:“身体好些了吗?”
袁小宝猛地摇头,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呜呜呜,当初他还觉得这个哥哥好看呢没想到居然辣手摧花!袁婶娘目的达成,和他告别,如愿牵着自家娃上学堂。
“小墨大夫你不厚道啊,怎么还吓唬小孩呢。”
杜知津不知何时也回来了,目睹完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后,啧啧称奇。
他推开门,回头看到她又沾了一身木屑,道:“你先去洗漱顺便换身衣裳,待会吃午饭。”“今天吃什么?”她往竹篮里瞄一眼,问。
“你想吃什么?我买了豆腐、丝瓜还有排骨,加上昨天剩的一条苦瓜,准备炒个苦瓜再做道汤。”
琉璃京比小山村热上许多,饶是杜知津有内力傍身,入伏后也是连连上火。应见画和袁婶娘取了经,准备今天做豆腐丝瓜汤,给她去去火。
杜知津当然不会说自己有意见,吃饭的哪有挑厨子的道理?她很想给他打打下手,奈何身上衣服脏,只得暂时放弃这个想法。
地图一直没有反应,在巷子里暂居的半个月,两人仿佛回到了村里的那段时光。应见画做饭晒药,杜知津打水烧火,偶尔用醒月串一剑的鱼回来加餐。
恍惚间,他们当真成了一对普通的市井夫妻,整日只为柴米油盐奔波,妖和修士离他们很远。
他十分贪恋这样的日子,于是坦白的勇气一拖再拖,总想着,下次吧。
等他寻一个不热也不冷的天,等一切水到渠成,再坦诚。
“想什么呢?菜都要烧糊啦。”杜知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一惊,连忙出锅,这才没有毁了一道菜。
饭桌上,她看出他有些闷闷不乐,夹了一筷子排骨到他碗里:“没胃口吗?那我们晚上去街市上吃吧,你也不用做饭了。”
她其实不想他一直在厨房忙碌,也提过自己做饭或者去外面吃。但阿墨执意如此,说这样才有“家”的感觉。
她很想问家的感觉是什么?难道不是他们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吗?
但她知道他心里装着许多事,在他愿意倾诉之前,她尊重他的沉默。
“太热了,吃不下。”他随意扯了个借口,恹恹地搁下筷子,实则碗里的米饭才动了一个尖尖。
不吃饭怎么行。
她愁苦地咬着筷子,视线落在他愈发清瘦的腰上。
明明腰已经很细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应见画用手挡了挡腰身,语气没有什么说服力:“不是故意的,单纯没有胃口。”
“你太瘦了。”杜知津不赞同地摇摇头,“胖一点好,抱起来软和。”
“是么?”听她这么说,他忽然有些意动,犹豫再三还是抬起了筷子。杜知津干脆一直和他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巷子里的孩子好像都在同一家学堂上学,夫子是位很有资历的秀才,据说十年前教出了位状元呢。”
应见画:“十年前的事谁知道呢。论聪明,他们都没有红花聪明。”
虽然红花写大字的时候总是开小差,但她记东西很快,前一天教的诗第二天就会背了。
经他提醒,杜知津也有点想红花了。好几个月不见,也不知道武陵村有没有异样。
她提议:“不如我们找个机会回去一趟看看红花。”
应见画一愣,眼睫微动,把话题岔开:“地图上不是还有两只妖吗?等事情解决再说吧。”
直到现在他也没措辞好改如何开口。
关于承端郡王父子和丁劳的死。
想到这些事,他又没了胃口,好在之前多少用了些饭,不至于真的一点儿没吃。杜知津收拾完碗筷,看着院中人的身影暗自苦恼。
要怎么才能说服阿墨多吃点呢?
用过饭,应见画照例把院中翻晒的草药收起来。琉璃京在北边,有许多锦溪城不曾见过的药草。他一见到就走不动道,医师的本能作祟,忍不住这买一点那买一点,囤起来研究。
横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杜知津和他一起整理。他们租的是一进的屋子,院子不算大,被井占去一块地,能铺晒草药的地方更少了,因此,有些草药是晾在屋顶的,非她去收不可。
杜知津第一次用轻功上屋顶的时候没注意时间,正好是买菜的点,不少人看到她“唰”地飞上去,又“唰”地飞下来,很是惹了一小阵风波。从此,总有孩子拿着一颗糖请她摘风筝,或者谁家的腊肉被猫叼上屋顶,也会有人提两棵白菜请她帮忙。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杜知津一一应下。次数多了,应见画问她,要不要他出面替她拒了。
“拒了?为什么?”她问。
“你不觉得,做这些事很浪费时间吗?你以前降妖除魔收的报酬很高吧。”
杜知津想了想,回答:“可是就算受人之托除妖,我所求的也不是报酬。”她又问,“那阿墨你呢?你明明可以进太医院,为什么甘心在这里替小孩看病?”
自从应见画一针把袁小宝扎好、甚至扎乖的事情流传开后,带着孩子上门看病的人就多了。应见画来者不拒,最多的时候,杜知津半个时辰做了二十个马扎,就为了让人有地方坐。
他们不收钱,于是大家或提肉或挎蛋,总之都不空手来。原本也有人捉了鱼送来,被杜知津婉拒了。
鱼在他们家的地位可不一般,只能是她亲自捉的。
扯远了,杜知津记得当时她问出那个问题后,应见画沉默了好一会,仿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最后,他只说,也许是和她沾染了江湖气。
因为和她在一起,使他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轻盈而动人,于是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向其他人伸出援手。
这算什么?由于道侣是正派所以我弃暗投明了?
应见画捧着新买的话本如是想。
大暑后,昼渐长,夜渐短。杜知津抓住最后一缕霞光,把屋顶上的所有药簸收完。
她翻身跃下,在应见画的惊呼中行了个漂亮的身法,落地时不停朝他眨眼。
应见画忍俊不禁,故意假装不懂她的暗示,兀自翻着药材。
杜知津不高兴了,凑到他身侧小声哼唧,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墨,如果我和药材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应见画:“少听婶娘们东扯西扯,你又不是不会水。”
此话一出,假伤心顿时变成了真伤心。杜知津受伤地捂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眼角压成委屈的弧度。应见画手上动作一顿,不知道她怎么今天反应这么大,立刻道:“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哼。”她拿醉岚戳了一下药簸。
他抿抿唇,讨好地喊道:“剑仙?淮舟真人?”
“哼哼。”双剑齐发,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药架戳翻了。
晒了三天药的应见画:“”
杜知津:“咳咳,其实、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去逛夜市!”
她听袁小宝说了,夜市上有很多新奇又美味的小吃,这样阿墨总愿意多吃一点了吧!
应见画拿她没办法,半推半就地同意了。杜知津兴高采烈地换上了外出的衣服,特意把“舟”字玉佩挂上。
见此,他也不动声色地将“墨”字玉佩摆正。
两人出门,国丧不久的缘故,此时的夜市规模并不大,但杜知津还是被各色的小摊小铺吸引了目光。她买什么都买两份,美其名曰“有福同享”,应见画只能接受,不知不觉也吃了八分饱。
“那边有卖祈福河灯的,我去问问价。”
他点点头,寻了个摊子坐着等她。天色已暗,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花市灯如昼。
也不知道卖河灯的老板会不会听她是外地口音故意抬价怀揣着淡淡的忧虑,他打开刚买的油纸包,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吃。
忽地,他于熙攘的人潮中看到了一个熟悉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身心如坠冰窟。
那是、陆平?!
【作者有话说】
平平淡淡才是真,想写种田文了
第83章 许愿
◎等晚上回去了你再喊给我听。◎
那一瞬间,应见画真切明白了何为血液倒流般的冰凉。他立刻背过身往别的方向走,意识到自己这是逆行很容易暴露后又生生止住脚步,改为停在摊前装作买东西。
度过最初的惊惧后,他冷静下来,脑中百转千回,飞快思考着陆平来此的目的。
身边既无同伴,穿着也非官袍,为公事而来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那么,他是为了私事?可据应见画所知,陆平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九岁的妹妹。锦溪城距琉璃京数月之远,什么私事值得他千里迢迢赶来?
心中的警惕不减反增。他抛出五枚铜钱,买下一张面具戴在脸上。
不管陆平为何而来,他决不能让杜知津与之见面。
决不。
“借过。”戴好面具,他压低声音,假装不经意地撞了陆平一下。陆平没在意,琉璃京比锦溪城的人多太多了,摩肩接踵车马辐辏,一路走来他被人和马踩了好几脚。
只不过刚才那个人身上的气味,令他觉得熟悉。
出于捕快的本能,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试图寻找那人的身影。然而就如他所说,琉璃京人山人海攘来熙往,人入其中如水滴没海,眨眼便没了踪迹。
正事要紧。他甩开脑中纷杂的思绪,护着怀里的东西艰难挤出人潮,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处与热闹街市迥乎不同的地方。这里门庭冷落、朱漆斑驳,唯独一块长而宽的牌匾,在深沉的夜色里依然泛着冷光。
陆平抬头,牌匾上金墨笔走龙蛇,写着三个大字。
“镇邪司”。
————
应见画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撞陆平。他看出陆平怀里揣着东西,便想着试一试能不能看清那东西的全貌。可惜陆平不愧是连杜知津都夸过的好身手,下盘很稳,他只看到那东西尖尖的一角。
什么东西尖尖的?他总觉得见过,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琉璃京西面有一条河,说是河也不对,它其实是一条沟渠,叫“明月渠”。
有时候,应见画很是佩服京城百姓自娱自乐的能力。“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是多么酸涩苦楚的一句诗,他们居然直接给沟取名“明月渠”,年轻的男男女女甚至在此寄托情丝,也不觉得晦气。
透过面具上粗糙的两个窟窿,他看到杜知津正在河灯摊前排队,想起自己曾经的处境,忍俊不禁。
当初他对杜知津,何尝不是另一种“奈何明月照沟渠”呢?甚至萌生了一辈子不诉说情谊甘愿只做“朋友”的荒唐念头。
后来他把这事说给她听,她颇为诧异。
他还记得她是这么说的:“我修的又不是无情道,为什么不能有道侣?再说了,无情道才是最容易成家的一派。”
大道无情,无情是对天下一视同仁的有情,而非对谁“无情还似有情”。
想着想着,终于排到她了。应见画看着她拿起一盏鲤鱼灯又放下、拿起一盏莲花灯又放下,一副纠结的模样,不禁走过去,指着莲花灯道:“就它吧。”
“哦,好。”杜知津下意识掏钱结账,等灯拿到手里才察觉不对,问,“你是谁?”
他摘下面具,她微讶,但也没问缘由,只当他心血来潮,兴冲冲拉着他要去放莲花灯。
见她并未追问原因,他不由松了口气,被拉着走向“明月渠”。
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路上的男人,怎么都往杜知津怀里摔?!
第一个他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只当人潮太过拥挤,那人不小心撞到杜知津。但短短几步路,总共有一二三四个男人“不小心”摔倒,还都是群年轻端正的少年郎。
“小心。”杜知津伸手将人扶正。面前这位蓝衣公子的脸上瞬间飘起绯红,连连道歉:“对、对不住,在下惊扰了姑娘不知姑娘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来日在下一定上门赔罪”“不用,舟舟我们走罢,待会起风了河灯该飘远了。”
应见画淡淡道,不由分说地牵起杜知津的手往外走,速度快得仿佛后面有狗在追。
可不就是一群垂涎三尺的野狗吗,至于他?他起码也是只家犬。
一直走到“明月渠”边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杜知津一句话都没说。难道,她生他自作主张的气了?
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内心忐忑,又觉得自己没错。
他们都睡在一张榻上了,吃点醋不算妒夫吧?如果她认为他是妒夫,他也只能、也只能以后偷偷吃醋,不让她发现就是了。
得知自己被偏爱后,他很难不恃宠而骄。可她身边的花花草草太多了,他到现在也只能勉强接受绛尾这一只。
胡思乱想一通,应见画终于沉不住气,主动开口承认错误:“抱歉。方才我不该打断你说话。”
“啊什么?你要打断谁的腿?”杜知津如梦初醒。
应见画:“”
得了,原来是他庸人自扰,她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释然之余,他忍不住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不好意思地晃了晃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眼神飘忽,“就是,刚才、你喊我舟舟了。”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喊我。”
闻言,应见画陷入了沉默。
他们很早就交换了彼此的过往、知晓了对方最亲密的名字。可她常唤他“阿墨”,他却直到今天才念出这个藏在心底的名字。
舟舟。
是他不坦诚,是他多思虑。自从杜知津戳穿他的心意后,他时常想,如果自己早一点剖白心迹,他们是不是能早一点走到一起?
“我”他内心一片酸涩,又想道歉,却听到她说:“没关系,等晚上回去了,你再喊给我听。”
杜知津想的是,如果他认为大庭广众之下难以启齿,回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就不羞耻了。
但显然,应见画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的脸一寸寸涨红,很快红成了莲花灯的颜色,连瞪人的眼神都显得轻飘飘软绵绵。
哎不对,为什么瞪她?
不光瞪她,他还骂她“假正经”,却没有拒绝。
于是杜知津更迷茫了。
“明月渠”旁比街市上还要热闹,除了普通的商贩,还多了一群写字作画的摊子。
毕竟,许愿的字写得太丑,要是月老红娘菩萨玉帝认不出来怎么办?
许是被气氛感染,杜知津也对手上的莲花灯抱以很大期盼。应见画忍不住腹诽:“与其对那些神仙许愿,不如对你师尊许愿。”
其他神仙是真是假会不会回应他不知道,但她是故彰唯一的徒弟,这条大腿总没抱错吧?
“对哦。”杜知津恍然大悟,干脆把借来的笔给他,让他发挥。应见画稍思片刻,提笔写下“一生顺遂,常乐无虞”。
旁边的人见他字写得好看,以为他们也是摆摊的,连忙将自己的灯递过去,顺便塞给杜知津两个铜板。
“给我也写个!就写,‘家生一宝,万事皆好’。”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但人家给钱了,也不好拒绝。
之后应见画还发展出了在灯面上画画的业务。因为他画得又快又好,大家伙觉得稀奇,很快排起长龙。
好心借给他们笔墨的老叔被抢生意十分不满,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应见画就让杜知津分他一些银子。他还要嚷嚷,看到杜知津一言不合就拔剑瞬间安静了。
老叔:一个舞刀弄枪,一个舞文弄墨,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他们本就不指望这个赚钱。写了一会,见他时不时揉手腕,杜知津道:“我们收摊,不画了。”
待人们走后,她捧起他的手,边揉边心疼地说:“很疼么?要不我们去找大夫看看吧。”
应见画觉得好笑:“看什么大夫?我不就是大夫。”
杜知津哑然:“医者不自医嘛。”
他摇头,提起脚边的莲花灯,道:“走罢,再晚就赶不上宵禁了。”
天确实晚了,周遭小摊的光只能照亮方寸。这莲花灯的烛焰更是吝啬,只映着他们低垂的侧脸。
两人屏息凝神,一齐将灯放进水里,目睹它随水流摇摇晃晃地远去。
应见画:“听说,流得越远,愿望更容易实现。”
“是吗?”杜知津朝水面掐了一个简单的诀。然后他便看到,原本落后的莲花灯忽然提速冲出重围,在一众河灯中遥遥领先。
他瞥她一眼:“你作弊。”
她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这是天意。”
他一笑,因为她幼稚的举措而感到高兴。
那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
在“一生顺遂,常乐无虞”后,他还写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而她分明也看到了。
“一起回家吧。”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嗯。”他毫不迟疑地牵住她的手。
他们并肩走向万家灯火中,属于他们的一盏。
而无人在意的角落,莲花灯突然烛光一闪,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暗流下。
第84章 妨碍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夏日的天总是亮的很早。鸡鸣三声,不过卯时,应见画便被窗外的光亮刺醒。
侧首,身侧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主人不知所踪。
他闭了闭眼,埋头其中贪恋地嗅了会,结束后若无其事地复原。
穿衣,束发,描眉。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稍思片刻,从妆奁中挑出一盒极淡的口脂,抹在唇上。
没什么颜色,但能让唇瓣显得不那么干瘪。
推开门,挂在窗沿的两只“风铃”发出细碎声响,磕碰中再次合二为一。他驻足廊下安静地看了会,嘴角微微勾起。
紧密相依,永不分离。
就像他和舟舟。
“你醒啦。”
杜知津挥出最后一剑,见他要靠近,忙摇头制止:“别。我身上出了汗,脏。”
“不脏。”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从鬓角到下颌,细致入微。
手帕质地柔软,然而应见画的手掌比布料更加温厚。她稍稍垂下目光方便擦拭,却也因此瞥见他微散的领口。
没由来地,她想起曾经窥见过的春色,顿时两颊生热,如煮熟的虾子。
应见画自然发现了她的异状,问:“怎么了?”
她支吾几声,最后憋出一句:“中午想、想吃虾。”
只是这件事?他*微微一笑,答应下来:“好。”
早膳是杜知津买回来的油条豆浆。说来也怪,巷口那家包子铺的招牌明明是包子,她却觉得油条更好吃。
不如,他也去学一学吧。只要一想到包子铺的小儿子总是对她笑,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包子潘安?起的什么诨名。
用过早膳,杜知津把院子冲了一遍,又帮着他将十几个药簸摆开,才道:“老李叔家的柜子坏了,我去修一修,午膳时回来。”
老李叔家只有一个已经成家的女儿。应见画迅速在心中过一遍,点点头:“李叔隔壁的钟婶娘家里有两株长得很好的紫苏,你买一把。”“哎。”她应一声,拿起工具走了。
木姑娘、木姑娘,别人喊多了她也真把自己当木匠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木门后,他回过神,开始打扫院子。刚才杜知津已经清了一遍,但边边角角仍然存有药渣等物。袁婶娘每次来都能看到他在打扫,不由感叹真勤快。
只有应见画自己知道,他不允许他们的“家”里有任何一样碍眼的东西。
“家”是完美无缺的、一尘不染的、轻松愉快的。
因此,他有必要在某些破坏家的脏东西冒头之前,将其抹杀。
————
永福巷往西走两条街就是菜市。应见画与袁婶娘结伴,她送小宝上学堂,他给病人送药,两人同行来到菜市。
经过几天的相处,袁小宝已经没那么害怕这个好看哥哥了。但每当应见画露出笑容,他还是会立马躲到娘的身后。
袁婶娘嗔怪:“嘿,没礼貌!”扭头又对应见画道,“小墨大夫莫怪,这孩子胆子小,光长个不长脑子。”
他笑而不语,心中对孩子的不喜已至顶峰。
孩子都很聒噪,哪怕是红花也有喋喋不休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一旦孩子出现,杜知津的重心就会转到他们身上,不看他一眼。
故而,他早早喝了药,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虽然,她到现在都没有碰他的意思
思及此,他脚步一停,拐向了街边的酒坊。
老李叔家的柜子当初防虫没做好,春天的时候被虫蛀了一大片。杜知津忙活了两个时辰,总算修好。
知道她不收钱,老叔特意拎了一大串自家熏的腊肠,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都是邻居们的一片好心,她没拒绝,又敲了隔壁婶娘的门买了一把紫苏,急急往家赶。
她忙活得有些久,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也不知道阿墨会不会等她一起吃
才至门前,便飘出一阵奇异的香气,鲜辣诱人。她猛嗅一口,闻出这是虾的味道,不禁一喜。
她的无心之言,阿墨仍然记在心上。
他们当真相爱!
“回来了?正好饭也做好了,快吃罢。”
应见画端着碗盛好的米饭从厨房出来,她洗干净手才坐下,看见他眼神一怔。
今天的阿墨,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不等杜知津深究,她的注意力便被桌上的饭菜吸引,再无暇顾及其它。解决完口腹之欲,她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石榴,笑着邀功:“尝尝。”
他接过一愣:“你从哪买的?”
“非也。”她从袁小宝那染了文绉绉的口癖,说,“你忘啦?就是巷尾那棵石榴树,最近结了好多果子。矮的都被人摘走了,不过不要紧,最大的这颗在高处,除了我没人能摘到。”
因为她会轻功!
切两半,剥开皮,露出里面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果实。应见画看着剖开的石榴,忽然想到人们总用石榴比喻多子多福。
“舟舟。”他出声唤她。她发出疑惑的音节,唇角残留着石榴鲜艳的汁水。
“你想喝酒么。”“啊?”
她望着他逐渐深邃的眼眸,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有拒绝。
石榴被留在院子里。
饱满的、晶莹的汁水淌了一地。
两块阴阳玉佩做的风铃紧紧嵌合在一处,严丝合缝,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淡淡的酒气中,杜知津半睁着眼,突然回忆起她为什么觉得阿墨不同于往日。
他看她的眼神,和客栈着轻纱那晚,一模一样。
她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阿墨和她说冷,是这个意思?
察觉到她片刻的走神,有人不满了,哀哀怨怨地吻上来,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杜知津只得低头安抚,微凉的唇瓣一触即离。
还不够。
应见画想。他的身体像破了个洞,贪欲无穷无尽,永远叫嚣着饥饿。
渴望她的爱/抚。
原本摆在榻上的两套枕衾被某人扔到地上,仿佛看它们不顺眼很久。夏风虽不算凉,但在此时却吹散些微燥热使人神智回笼。杜知津尚有思考的余力,指了指窗外,无力地为自己争取“现在是白天”
白日宣那啥,不好吧。
他停下动作,只是在松手的瞬间又环住她的腰,把脸贴上她将掉不掉的缃叶色腰封。她感受到他在用鼻尖摩挲着那些凹凸的刺绣,似乎还深深嗅了嗅。
应见画红着眼,低声问:“舟舟厌烦我了吗?”
可怜得像一头被遗弃的小兽。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乞求她的怜悯。
杜知津可耻地,心软了。
帐顶轻纱摇晃。她想,反正自己修的不是无情道,不算破戒
吧?
————
【啊啊啊啊舟舟和阿墨是真的!!我为舟墨举大旗!】
【不管后面是糖是刀,先磕为敬!】
应见画是被脑子里那声音吵醒的。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还听到了爆竹声
迟来的,他觉得有些羞耻。
下意识想抱住身边的人,伸臂却扑了个空。
她走了。
他先是怔愣,继而一惊,刚披上外衣想出去找人,他想找的人推门进来了。
手里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阿墨你醒了?”杜知津把碗放在桌上,舀了一勺,十分贴心地吹凉了才送到他嘴边。
应见画:“等等、你、身上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什么她醒的比他还早,甚至熬了汤?!
书上、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
恍恍惚惚地喝完汤,又被哄着多躺了一个时辰,应见画终于悟了。
杜知津是剑修,是很强的剑修。
这世上唯一能让她感觉到累的事情,大概只有和地图上的大妖搏斗。
嗯。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半天,晚饭也是杜知津出去买菜。应见画认为有必要做些什么告诉她自己其实没那么弱,于是坚持做饭。
夜幕悄无声息地罩下来,月亮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漏几缕银辉,在瓦檐上淌成细流,又顺着墙根漫进草丛,被更深的岑寂吞掉。
杜知津出声打破寂静:“对了,我好像在路上看到熟人了。”
她只是随口一提,应见画心中却掀起轩然大波。
熟人?会是陆平吗。
澎湃不久的心潮瞬间寂灭。他几乎能预见两人相遇后陆平会说什么。
届时,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经营的这个家都会毁于一旦。
不、他决不许那样的事发生。
他不能再失去了。
许是白天消耗了太多精力,这晚杜知津罕见地比应见画早睡。
“舟舟、舟舟?”
他轻轻唤了几声,确定她睡着后,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久违地披上那件黑袍,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变得低敛而深沉。
同时还有如夜色般,粘稠的杀意。
他深知陆平身手,特地将迷药备满。好在这几天都在晒药,把之前的空缺填上了。
轻手轻脚地将院门反锁,应见画戴上面具,走向平时在街市旁边游荡的乞儿。
她说在路上遇到了熟人,那么很有可能是在这附近。
丢过去一块银锭,他粗声粗气地对小乞丐描述了陆平的外形。小乞丐喜笑颜开,忙不迭给他指了路,就在两条街外的客栈。
这一夜陆平睡得很不安稳。
“镇邪司”无人,那件事迟迟没有进展,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
莫名的,他想起曾有几面之缘的木姑娘。
木姑娘身手不凡,如果她在的话
“谁?!”他朝窗外大喝一声,同时拔出腰间佩刀,出鞘声在死寂的夜晚炸开。
然而太晚了。风的速度比他更快,迷药早在不知不觉间入侵了他的身体。
刀刃落地,接着是人。陆平咬牙抵抗药效,拼了命想看清楚闯入者是谁。
很特殊的身形,藏在黑袍下,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杀我”他喘着粗气,问出了昏迷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人捡起他的刀,对准了他。
“因为你,该死。”
第85章 碎掉
◎似是在看一个突然碎掉的瓷瓶。◎
更漏过半,星月黯淡。巷子里只有一声长过一声的蝉鸣,叫得人心慌。
夜深人静,应见画额外注意控制自己的脚步。走了一路,他担心身上有汗,重新擦拭一遍才躺回杜知津身侧。
屋里没有光,她还在睡,长发下的侧颜静谧平和,像一池无风的湖面。
他紧紧抱住她,也不管会不会惊动睡梦中的人。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永远和她在一起。
永远。
长夜悄寂,阴云蔽月,连月亮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埋在她肩上,身体绷得很紧,却又贴得极近,仿佛要嵌进她的骨血里,才能从这无边无际的惶恐里,偷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稳。
“不要抛下我”
求你。不要抛下我。
————
杜知津睡得很沉。
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入睡了,往常都是打坐一整晚,吐纳调息而已。
自从和阿墨住进这间屋子后,她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会吃饭、会睡觉的正常人,这其实是有些奇异的。她将其归咎于“龙脉”的反噬,但今夜不同。
她做梦了。
第一次做梦,是喝了南柯酒醉倒后。她梦到了师尊,梦到了一句“因为是你”。
第二次做梦,则是在建昌侯府中了椿/药。那个梦复杂许多,在梦里她和阿墨从未走出武陵村,如世俗夫妻般过着平凡日子,等闲山、地图、大妖还有醉岚全都不复存在。
梦里她甚至和师尊反目成仇、拔剑相向,最后阿墨身死,死前问她“你爱过我吗”。
正因如此,她怀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察觉对阿墨的心意。之后又有一系列麻烦事,导致她分不出心神去细究这个梦背后的含义。
两次梦都与师尊有关,如果这次师尊也出现了,是不是意味着这其实是师尊有意为之?是托梦?
倘若是,师尊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将疑问按下,她放任自己沉入梦境。
醒来却是久久无法回神。
她睁开眼,看着清晨的光洒在应见画的睫羽上,缱绻美好,一如每个互通心意后的早晨。
而她再也无法用从前的眼神看待他。
梦里都是真的吗?
杜知津不知道。唯有亲自求证,她才能安心。
“嗯我起晚了吗?”
察觉到她的目光,应见画缓慢睁眼,同时圈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去。
亲昵地、熟稔地蹭蹭。
杜知津垂下眼,轻声道:“没,还可以再睡会,等下我去买饭吧。”
寻常的一句话,每天早晨她都会这么说。
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点点头,复又闭上眼,当着她的面抱住她的枕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依恋。
“早些回来。”
回应他的是一阵轻轻的关门声。
檐下风铃微微晃动,在重合的边缘忽然分开。
————
人走后,他略闭了会眼,因为心中有事睡不着,还是起来了。
边漫不经心地穿衣,他边回想昨晚的事可有错漏。
杀/人容易埋尸难,他不敢沾上血腥味,怕杜知津闻出来。因此他是将陆平迷晕后,绑住手脚丢到城外的沼泽里的。
除此之外,他还往沼泽里加了点东西,就算被人发现,陆平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既认不出身份,又辨不出具体的死亡时间。唯一可惜的是,他没能找到陆平藏的东西,这也是唯一让他不安的点。
万一这样东西就让他暴露了呢?陆平会不会没死?不,就算人没死,查凶手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他现在是被建昌侯府赶出来的家仆,怎么会和锦溪城的小捕快有关。
饶是如此,随着杜知津离开的时间越长,应见画内心的惶恐达到顶峰。
他后悔了。后悔贸然出手,其实该再谨慎些,譬如调查清楚陆平上京所谓何事、身后有没有人
但昨天,甫一听到杜知津提起,他便难以遏制地冒出那个念头、唯一的念头。
除掉陆平。除掉所有妨碍他们相爱的脏东西。
应见画还沉浸在昨晚的冰凉中,房门突然被敲响。他下意识以为是杜知津回来了,开了门才发现是袁婶娘。
他扯出一个笑,问:“婶娘找我有事?”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袁婶娘似乎将他当成了可以分享八卦的好伙伴。每每有什么新鲜事,他都是从她这听来的。
今天也不例外。但能让袁婶娘急急忙忙赶来,当然不是普通的八卦。
“小墨大夫你听说了吗?”
熟悉的开头。
“隔壁永禄巷的郭家姑娘要和林家小子退婚!”
“退婚?”他想了想,勉强将话里的人对上号,不免疑惑,“可郭姑娘和林公子的婚期不就定在下个月吗?怎么临了要退婚。”
受郭姑娘之托,他还给林公子把过脉呢。确定身体无误,两家才放心定日子。
据他回忆,这对准新人不说如胶似漆,但至少也是恩爱有加。按理来说,短短几天内不该出这么大的变故。
可袁婶娘告诉他,还真有这么大的变故。
“在和林家小子定亲前,郭姑娘其实还有一任未婚夫。但不知怎么的,两人的婚事黄了,直到昨天郭姑娘才知道,婚事是林公子派人搅黄的!”
如晴天霹雳,应见画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而袁婶娘还在继续。
“唉,其实如果林公子肯坦白,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偏他一直欺着瞒着,郭姑娘觉得自己被骗了、不被信任,伤透了心,说什么也不嫁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林公子一直跪着,连姑娘的面都没见到。”
未察觉他突变的脸色,袁婶娘感慨:“不是人人都像你和木姑娘这般恩爱的。唉,世上姻缘,总是一波三折,难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只是有感而发,应见画却像被人戳中心事,半句话也说不出。
欺瞒
他的下场会和林公子一样吗?还是比他更惨痛?
他不知道。可只要一想到杜知津会因此远离他,他就痛到无法思考。
不要他抬手按住左胸,指尖能摸到衣料下的皮肉在微微发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一寸寸裂开,裂缝里淌出的不是血,是比寒冬更冷的凉,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里钻。
“小墨大夫、小墨大夫?”
袁婶娘终于察觉他的异状,慌了神,见连唤几声都得不到回应,正要出去找人帮忙,忽然被他按住。
“你有看到她往哪去吗?”
抓着她的手仿佛千钧之重,像是用尽了主人的所有力气。袁婶娘反应一瞬,明白过来他问的是木姑娘,忙道:“有的有的,我看到她往包子铺那边去了。”
闻言,应见画立刻松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袁婶娘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身影越走越远,无端想起袁小宝失手放飞的风筝。
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应见画想的很简单。
坦白。只要他赶在事发前坦白,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一夜过去,陆平也许还没死,即便希望渺茫,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会拼尽全力将其救活。
即便陆平死了,他手里还有母亲留下的妖丹,起死回生不是全无可能。而只要人活着,他就有机会赎清罪孽,一年、两年或者十年!只要人还活着。
他决不能走上曾经的道路。死生不复相见,是对他而言最惨痛的结局。
包子铺前依旧大排长龙,此时应见画无比庆幸包子铺的小儿子动作慢。
他再也不怪这人偷瞄杜知津了。
“舟舟!”他忍不住冲队伍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大喊,而她回过头,确实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杜知津提着新鲜出炉的早饭,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抓住她的手臂,语气急切:“我有话和你说。”
他要告诉她,他做错事了。
“离远点,小心烫。”她轻轻挣开他的手,神情复杂。而应见画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巨大变数中,丝毫未觉。
以至于他没发现,杜知津买的早饭里,多了一碗白粥。
回去时,袁婶娘已经不在,但她贴心地关好了门。
这时太阳刚爬过屋顶,悬在半空,把瓦檐染成金红色。日光穿过树叶,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灶间飘来柴火的烟,淡青色的,裹着米香从烟囱里钻出来。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普通日子。
应见画的心在熟悉的氛围中渐渐平静,不复刚才的忐忑与紧张,只是带着隐隐的不安定。
她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像是湖水?
这个认识让他喉间一窒。然而无论缘由是何,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坦白,然后救人。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舟舟,我”
“你先等等,我也有话和你说。”
没料到会被打断,他从善如流:“好,你先说。”
杜知津抬眼看着他,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似是在看一个突然碎掉的瓷瓶。
事情怎么回到这个地步呢?他们不是好不容易才相爱的吗。
双唇启合,她问出了他最害怕听到的问题。
“你昨晚去了哪?”
第86章 换血
◎“你疯了?!”◎
昨晚?
应见画下意识抿了抿唇,攥紧了空荡的掌心。
她果然还是知道了。
事已至此,他不欲再隐瞒,艰难承认:“昨晚,我去见了陆平。”
此言一出,杜知津瞳孔骤缩,像被猝然泼了盆冷水,目光的每一寸都写满难以置信。
即便她早已知晓真相,此时听他亲口承认,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她喉间发紧,视线胶着在应见画脸上,试图找出半分玩笑的痕迹或别的什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钝痛顺着骨髓漫开,连带着指尖都泛了麻。他狼狈地别开脸,不敢与她对视。
他好恨自己,恨自己让她难过。
半晌,杜知津收拾好心绪,声音疲惫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是有什么苦衷吗?”
看啊,时至今日,她依然愿意相信他,认为他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
本已死去的灰烬中忽然又冒出一点点火星。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微抬眼望她,眸中带着隐隐的水光。
卑微的、虔诚的,像信徒渴求神明的回应。
他把自己的心,一寸寸剖开给她看,把那些不堪的过往通通拽出来,让发烂的棉絮在阳光下暴晒。
直到真正坦白的时刻,应见画方察觉,原来他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原来把一切诉诸于口是那么简单。
“我骗了你。承端郡王和世子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伪造失火逃走,陆平负责彻查此案。几日前我在街上见到他,担心你们遇上后他会说些不该说的话,于是起了杀心。”
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悬于头顶的刀剑终于落下。他缓缓合上眼,静静等待结果。
短短一句话,寥寥数十字,其中却暗含了一桩跨越十年的案子。
闻言,杜知津的第一反应不是应见画对陆平动了杀心,而是他居然瞒着她。
从锦溪城到琉璃京,他瞒她瞒得好苦。
略微平息心境后,他继续道:“我是个胆怯的人,害怕陆平揭发后,你会离我而去。”
“我怎会离你而去?”她难得情绪激动,双目竟也渐渐红了,说话间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她握剑的手,从未颤抖过。
“你不信我。”
沉重、哀伤又失望的四个字落下来,霎时宣判了他的死罪。
心像被针扎了般,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想为自己辩解,想说他爱她信她,却连半个音都发不出。
或许结局从未改变。
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眼底的光慢慢黯淡下去,直至彻底熄灭。
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仿佛擎着风筝的人松开了线。
“陆平没有死,我会找人救他。等他醒来,你当面向他请罪吧。”
最后,杜知津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头也不回。
应见画怔怔立在原地,正午的日光洒在身上,他却觉冷,刺骨的冷。
————
琉璃京很大,想从其中找出一位靠谱的大夫绝非易事。杜知津重金许诺,才请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
见大夫诊完脉,她忙问:“如何?可还有救?”
大夫摇了摇头:“口鼻皆塞,四肢厥冷,脉微欲绝。想救,难。”
听着他描述症状的词,杜知津的心满满沉下去。她看一眼床上始终昏迷不醒的人,头一回知晓何为手足无措。
归根到底,此事因她而起,她不能见死不救。
“当真没有办法?”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问。
闻此,大夫面露迟疑,似是在斟酌言辞。杜知津看出他的纠结,连忙道:“您但说无妨,要什么药或者方子,我尽力去做。”
他摆摆手:“非也。老夫只是想起曾经听到的一个说法,但那方子并未得到证实,恐怕说出来也只是无济于事。”
她坚持:“您说。只要能救人,什么法子我都愿意试。”
见她心意已决,大夫只得吐露:“病人伤处甚多,内伤外伤皆有,然而最致命的还是内伤。恕老夫眼拙,看不出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内伤,无法对症下药。但,若将体内余毒和着血一起排出,再换以新鲜血液,或有一线生机。”
“换血?”杜知津怔愣一瞬,卷起衣袖问他,“您看我的血可以吗?”
大夫叹出口气:“哪有那么容易,不是谁的血都行的,唯有‘神农血’能够救人。可那也只是听说,我活了几十年了,从未见过什么‘神农血’,怕不是只有天上的神仙流着这种血。”
“神农血”她蹙眉深思,确定对此毫无印象后,又问,“那要怎样判断自己的血是不是神农血?”
大夫仍是摇头:“我也不知。”
唯一的希望在此时复又湮灭。杜知津静默片刻,送走大夫后已是夜幕降临,她恍然惊觉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还好她辟谷了,根本不用饮食。至于他
思及应见画落寞的背影,她无力地垂下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然而她不想,人却已经到了门前。
看着站在客栈前的那个身影,杜知津以为是自己思虑过重出现幻觉了。
但幻觉的脸上,也会有那么重的泪痕吗?
“你来做什么?”
她自认为语气足够冷静平常,可落在应见画的耳中,却是她已经厌弃他的证据。
强忍下心中翻涌的苦楚,他低声道:“我的血可以。”
“你说什么?”杜知津神情恍惚,继幻觉之后,她又幻听了?
他死死咬着唇,看向她的眸光既哀又怯,声音却坚定:“陆平要换血,我的血可以,而且我知道怎么换。”
话音落下,他像是刑满释出的犯人,终于有了立身之地。杜知津还未回过神,下意识跟着他往里走,直到看见他举起匕首,这才猛地惊醒:“你疯了?!”
锋利的刀尖对准手腕,只差毫厘便能割破那白皙的皮肤。刀身雪亮,映着应见画苍白的脸。
她攥着他的手,不让刀刃落下。而他则贪恋这片刻的触碰,恨不能次次举刀、次次被她拦下。
仅仅只是一整个白天没有见面,他就像要疯掉一样。他无法想象彻底失去她后,他会怎样?
变成一具会呼吸的尸体?还是沦为一只走火入魔的妖?
舟舟、舟舟。
他在心底千百遍地哀求、呼唤。
不要抛下我、求你别抛弃我
他抑制住内心的疯狂,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尚存理智的,“人”。
“我能救他。”
杜知津皱眉。
她相信他的医术,但老大夫说了换血救人只是传说,真假尚不可知。倘若换血中途一着不慎,不仅陆平没救回来,连他也
不等她开口拒绝,应见画已经用匕首割开手腕,蘸取其中一抹滴在陆平唇上。
血珠入口,原本紧闭的眼居然开始颤抖。也许是分量不够,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他紧张地盯着她,脸上带着浓浓的期盼和不易察觉的激动,像在说,看,我说的没错、我的血有用!
我,还有用。
袖中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最后疲惫地垂下,似一片未枯先飘零的落叶。
在风雨中,飘入泥泞。
她转身离开,把屋子留给他和病人。临走前,她停下脚步,却未回身,只对着窗外沉默的漆□□:“我就在门口,有什么需要的叫我。”
应见画张张嘴,想劝她去休息,话到嘴边却随夜风散去。
千思万绪,化成一句。
“好。”
————
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更漫长。客栈不方便换血,最后还是杜知津把人带到小院中。
这个一天前还被他们称为“家”的小院。
应见画用滚水煮过银针匕首等物,在等候的间隙,他注意到杜知津一直盯着某处。
循着目光看去,他心尖一涩。
她在看那对阴阳玉佩。
所幸夜足够深沉,可以掩盖万事万物。比如一道目光、一声叹息还有一滴眼泪。
处理这种伤对热水的要求很多。杜知津一整夜都在打水、烧水,用柴禾加热太慢了,她两手掐诀,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饶是如此,暗红的血还是一点一点在她脚下汇聚,漫过门槛、漫过砖缝,漫到她眼底。恍惚之中,她都要以为自己深处幻妖的地狱幻境。
曾经她以一敌十,对面十只都是实力不俗的大妖。他们厮杀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才分出胜负。
那时也如这般血流成河。可应见画只有一个人?他一个人的血如何与十只妖相当?
她忍不住朝屋中望去一眼,只一眼便令她浑身僵住。
连窗,都被染成了血色。他的身影投在窗上,刀尖那样锋利、那样冰冷。
身后传来脚步声,应见画一惊,露出今晚第一个笑:“我做到了!陆平他”
“活下来”三个字含在嘴里,被她接下里的举动打断。
杜知津替他披上外衣,声音很轻:“我知道。你累了一夜,先睡吧。”
他看她的视线朦胧又疲倦,似隔了深阔无垠的水面。
一切皆在水面下。是暗潮涌动,还是风平浪静?
他紧紧抓着衣角,就像曾经抓着她的手一样。
“你会留下来吗?”
她没有回答,而他再也承受不住,几乎是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天边已是鱼白初泛。
昨日劳累过度,应见画有些精力不济。他是靠在桌上睡着的,待视线慢慢聚拢,眼前渐渐有了实物。
然后他便看到,有人面向窗子,正看着廊下两只风铃。
不禁心中一跳。
她留下来了。
第87章 不疼
◎恳请姑娘出手,救救武陵村的百姓!◎
许是视线停留得太久,杜知津似有所感,将目光收回,落到他身上。
眼神交汇,应见画不禁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这片刻的平静。
“还疼么。”她问。
他一怔,循着她看的方向才骤然明白,她问的是自己的手腕还疼吗。
原本疼痛尚可忍受,经她询问,霎时变得痛不可遏,逼出眼泪来。
他垂下头,长睫如丝绦微拢,遮住湖面的水光,薄雾冥冥:“不疼。”
与之相对应的,他连忙扯了几下袖子,想把手腕尚的伤疤盖住,但杜知津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继续掩饰。那力道算轻了,也避开了伤口的位置,却还是引得他痛呼出声。
“嘶”
她有些恼,少见的疾言:“这还不疼?”
应见画抿抿唇,唇色是泛着点失血的白,眼眶却红成一片,又沾染水汽,像落霞中的一场烟雨。
纵使有一千篇一万篇重话,对着他,她也说不出来。
何况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人活过来了不是吗?
杜知津无声地叹出口气,替他拆开渗血的绷布,熟练地上药、换布。
应见画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处理过了。至于替他上药的人
枯死的原野上开出几朵迎春花,很小很小,不多时却会漫山遍野、重新绽出一片花海。
见她神情专注,并没有昨天那般冷漠,他斟酌着开口:“你”“你自己也是大夫,知道这几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必我再多说了吧。”她叮嘱完,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他瞄她一眼,脑袋仍旧低着,因为整夜未眠发丝有些凌乱,令杜知津无端想起隔壁做错了事挨罚的三花猫。
隔壁家的三花猫平时很是盛气凌人,唯有在偷吃被抓后会露出可怜兮兮的一面,撒起娇来“咪咪喵喵”。婶娘每谈起这事就会哀叹连连,当初怎么就被它一时乖巧的模样迷了眼?
人和猫,或许某些方面是一样的。且一旦你动了养猫的心思,就要做好饲养终生的准备,绝不可以半路弃养。
“想喝鱼丝粥。”
听了他的话,杜知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临别前,她看一眼榻上安睡的陆平,简单道:“一个时辰前他醒了一次,估摸着等下也该醒了,你记得喂他喝点水。”*
他点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地面。
鱼丝粥做起来不算麻烦、但也不简单,她答应了,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没被厌弃?
死灰复燃、枯木逢春,不过如此。
屋里只剩下应见画和一具恢复中的身体。他坐着发了会儿呆,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咳嗽才回神。他走过去,发现陆平并未醒来,嘴角还有新鲜血迹。他没有第一时间擦掉,而是紧紧盯着这张苍白的脸。
对于杀陆平,他是后悔。可后悔的从来不是不该杀,是杀的时机不对。
杜知津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别人告诉她的?可从杀人到事发不足五个时辰,谁能那么快地给她通风报信?
陆平的客栈是一日前登记的,说明他在京中没有可以投靠的熟人。难道,是他自己?
一瞬间,应见画想起那个陆平带在身上却没有在客栈找到的神秘物件。
通风报信锦溪城武陵村尖头的神秘物品
电光石火之间,红花的身影闯入脑海。
焰火筒,杜知津走前送给了红花一支焰火筒。之后他们在宛泽城布下天罗地网时,她也曾给过他一支联络用的焰火筒。她说过,赠给红花的那一支尤为特别,其绽放的焰火,唯有修行之人才能看见,且对持有者暗藏某种特殊的护持之力。既如此,一切都能说通了,为什么她知道得这么快,为什么陆平泡了一夜还没死,以及为什么他找不到焰火筒。仙家之物想要瞒过一只妖的眼睛,怕是有百种方法。
但这又引出新的问题,那便是红花为何把焰火筒交给陆平?陆平又因何揣着信物来到琉璃京?据他所知,红花对这支焰火筒爱不释手,轻易不会借给旁人。
冥冥之中,他觉得此事或与母亲有关。
母亲身为能结出妖丹的大妖,怎会敌不过郡王府的家丁?但倘若母亲没有死,她现在又在哪里?还留在后山吗?红花拜托陆平上京会是因为这个吗?
千丝万缕纠缠到一起,如一张蒙天巨网,将他死死拢住,使他动弹不得。
应见画疾步走出,果然看到院中所有东西井井有条,窗下则摆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
是了,连他都能猜到这些,杜知津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只有一个包袱,她是打算独自前往吗?
思及此,才安稳些的心复又忐忑起来。原来安稳竟是这样脆弱的东西,稍微一点风声鹤唳,就碎得不成样子,只余下满心的惴惴,像踩在薄冰上,不知哪一步就要坠入深寒。他倚着院门,出神地望。
“小墨大夫,这一大早的,你看什么呢?”
袁婶娘照旧路过,手上还牵着不愿上学的袁小宝。
他没什么寒暄的心思,刚要开口敷衍,就见袁小宝突然大惊失色:“血!娘!他身上有血!”
血?
他以为是伤口的血渗出绷布,低头发现不是,四下寻找后才看到是衣角处一道长长的血痕。
估计是换血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连日愁思加上换血,此时的大脑如同浆糊,乱糟糟的,一个借口都想不出。
正在母子二人惊恐万状、以为自己会被杀人灭口时,杜知津回来了。
她提着两条开膛破肚的鱼,向母子俩打招呼:“婶娘、小宝,又去学堂啊。”
平常的口吻冲淡了紧张的氛围。袁婶娘率先回神,当头给了孩子一巴掌:“瞎说什么呢。”
鱼而已。更何况人家是大夫,沾点血不是正常吗?
自觉脸上无光,袁婶娘没唠几句就匆匆带着孩子离开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她训斥孩子的声音。
杜知津提醒:“换身衣裳吧。”
他点头,取了一把艾草点燃,用艾草的气味掩盖院中的血腥气。
鱼丝粥和药一起煮着,时苦时腥。她去屋里看了看陆平,见人眼睛还闭着,问:“一直没醒?”
“是。不过我看了,没什么大碍,最晚今天能醒。”
言罢,应见画又觉得自己不该说这话,毕竟让陆平“有碍”的可是他啊。
然而心里打鼓地等了会,也不见她说下一句话。他难免不安,抬头想觑一眼她的表情,却发现杜知津也在看他。
见他望过来,她道:“等人醒了,你和我一起去道歉请罪,行么。”
一起。
应见画心中一跳,忙不迭点头,生怕晚了就变成他和她两个人。
所以,她原谅他了?
她笑了,神情倦乏,眼里却仍旧有着琉璃般剔透的光。
曾经求而不得的盛大光辉如今只照拂他一人,愈发显得他黯淡。
“我知道,人都有犯错的,我以前也犯过错。”熬汤煮出来的乳.白雾气模糊了杜知津的眉眼,也让她说出来的话语变得湿淋淋、沉甸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阿墨,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我不希望你还有事情瞒着我。既然两情相悦,合该赤诚以待,不是吗?”
两情相悦、赤诚以待。
他忽然抬起手,就用那只割伤的右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我答应你绝不再犯但你会走吗?我看到、看到你收拾好的行李了,我”
应见画想告诉她,他要与她并肩共赴,断不肯被独自留下,但她又一次拒绝了他。
她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分明,可他从不知道杜知津究竟在想什么。
她解释:“武陵村恐怕已经沦陷,情况不容乐观,你不能去。而且陆平尚未恢复,离不得人。”
“我知道了。”
见他答应,杜知津神色难得轻松。见药煮好了,她便端着去了陆平那。
推开门,他竟不知何时醒了。
她惊喜:“你总算醒了。来,把药喝了。”
“多谢木姑娘。”陆平挣扎着想要起身,被她制止:“你的身体要紧,先喝药。”
他一顿,顺从地把药汁饮尽。杜知津本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连腹稿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木姑娘,你可曾看见一道焰火?”
她颔首,如实答道:“是。”
事已至此,她没必要继续隐瞒身份。
闻言,陆平长长舒出一口气,像长途跋涉的骑兵终于将信传到,卸下了千钧重担。
“果然当初我便觉得姑娘你武艺超群,异于常人。”说这话时,他脸上露出了很淡的笑意,尔后笑容转瞬即逝,被凝重取代。
他不顾满身的伤,深深一揖,腰身弯得极低,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恳切与焦灼:“在下陆平,斗胆恳请姑娘出手,救救武陵村的百姓!”
第88章 留下
◎群山皆青的对岸就在眼前◎
“别着急,慢慢讲。村子里怎么了?红花她还好吗?”
焰火筒本是她留给红花防身的东西,如何到了陆平手上。
陆平陷入回忆,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此事说来蹊跷实则,我也不知武陵村究竟发生了什么。衙门里有一月一巡的规矩,那日我到附近的村子巡逻,听闻村人说这次大集武陵村一个人也没来。我疑心是起了疫病,便前往查看,在路上就遇到了红花。”
“这孩子素来机警,我便问她村中为何无人上集、可有异样。她却像失了魂魄般恍若未闻,只直勾勾盯着我,一个劲地问我是谁。”
听到这儿,杜知津不由疑惑。
应见画曾经夸过红花记性好,她和陆平也打过几回照面,按理来说红花不该不记得他这个人。
“我便报上家门,说自己是锦溪城捕快陆平,还拿出令牌给她看。她突然顿住了,整个人仿佛傀儡戏里的人偶,动作十分僵硬。然后,她拿出那枚焰火筒,拜托我去找一个人。可待到要说是何人时,她忽然发不出声音,就像完全不记得刚才的所作所为,直愣愣地继续往前走。我跟着她走到武陵村门口,看着看着里面的景象,实实在在地出了一身冷汗。”
“木姑娘,你见过被关在鸡圈里的鱼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描述,它有两条腿但也有鱼鳃鳞片它、到底是鱼还是鸡?”
说完,陆平宛如回到那个诡异的场景,说话开始颤抖。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人在路上走,鸡在脚边啄食。如果不是人倒着走、鸡用鱼鳃呼吸的话,确实和其它村子没两样。
察觉到他面色变得很差,杜知津伸出手指一点他眉心,快速念道:“莫去想,回来。”
话音落下,陆平眉间淡淡的黑气顿时消散。他恢复了眸中清明,难得显露出慌乱:“刚才我是”
她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陆平脸上血色褪尽,不住喃喃:“难怪我猜到事情可能和怪力乱神有关,又实在不知红花想找的人是谁,只能一路走一路寻。后来我在宛泽城遇到了一位绛公子,他指点我说琉璃京可能有我要找的人,我便来了。我原以为他指的是镇邪司,谁曾想那里早已荒废,根本无人。”
她解释:“先帝不喜此道,镇邪司十年前便被废黜。你说的绛公子可是绛尾?”
“正是。”陆平想了想,补充,“他还给了我一张符纸,说是捏碎符纸便能启用焰火筒,可以救我一命,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符纸很有可能是钧老授意绛尾给的,因为这支焰火筒需要灵力启用,陆平无法使用。
“我明白了。”既然有钧老的手笔,说明武陵村的事态十分危急,极有可能就是妖魔作祟。
不用去看地图,杜知津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道:“我立刻启程回去。倒是你,伤得这么重,不宜再走动。我有一位朋友就在琉璃京,你便在他府上养病吧。”
陆平颔首,余光瞥到窗外的人影,微微诧异:“那是应大夫?他果然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应见画踟蹰良久,还是选择推门而入。
他先是看了杜知津一眼,再看向陆平,开门见山道:“那夜想杀你的人,是我。”
闻言,陆平瞳孔骤然缩紧,脸上是掩不住的愕然。
明白自己继续待着会让他难堪,杜知津起身离开。她走后,应见画松了口气,饱涨酸涩的心中生出一丝丝甜蜜。
她还是在意他的。
————
所谓在京城的朋友便是赵终乾。时间紧张,杜知津没等下人通报,直接翻墙找到人并讲明来意。
赵终乾自然答应:“师姐你放心吧,侯府最不缺的就是药和大夫。不过,墨公子也会留下来吗?”
“嗯。”她点点头,“此行凶险,我独自前往,他们两个就拜托你了。”
“好,我这就派人牵马车,跟你去接病人。”
如今的赵终乾褪去青涩,已经有了能够独当一面的魄力。杜知津看着他吩咐下人的模样,依稀想起曾经在夜里教他练剑的时光。
彼时赵终乾说,他要惩奸除恶、名扬天下,做江湖中一等一的大侠。直到现在,他仍旧喊她“师姐”而非“木姑娘”。
很难说王侯与修士,哪个身份更适合他。说到底“赵终乾”还是“赵无咎”,都是他自己选的路。
十二与时洱,赵终乾与赵无咎人生在世,出生不可选,长成后的许多事也身不由己,但或许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蓦地幡然醒悟,从此下定决心要做怎样一个人。
五岁上山,七岁入道,十五出世。
她继承了师尊的“道”,以“知津”之名手握双剑,斩杀了许多妖魔。后来尝得情爱滋味,体会何为牵肠挂肚、念念不忘,渐渐地像一个人。
可思念与剑起了冲突。阿墨做错了事,她却忍不住轻拿轻放。
像在涉一条宽阔的水,群山皆青的对岸就在眼前,忽然雾霭沉沉、迷失方向。
知津、知津。
自己真的知道渡口在哪里吗?
她突兀觉得,这只妖其实来得很是时候。因为面对这种妖,她只需拔剑、挥剑,立马就能回到熟悉的环境中。
无须怀疑自己。
————
侯府的马车缓缓驶入永福巷,引得许多路人驻足观望。
应见画一见这架势,便知杜知津不曾回心转意,执意要他留下。
然而他没再哀求,顺从地坐上马车,和陆平同去了建昌侯府。
见他如此,杜知津不由松了口气。
武陵村情况未知,她实在不愿让他一起担惊受怕。动身前,她特意找到赵终乾,嘱咐了一些事宜,防止意外发生。
如果她逾期未归,就快马加鞭去宛泽城的铸锋堂找抱朴真人。
赵终乾听完大为吃惊:“竟如此凶险?师姐,要不要我派些人手”“只是一种可能,也许过几天我就回来了,不必兴师动众。”杜知津有心缓和气氛,玩笑道,“再说,如果连我都折进去了,你派那些家丁护卫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他一噎,颓然地垂下脑袋:“是我太没用了,帮不上师姐”
她摇头,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你已经帮过我很多忙了,莫要妄自菲薄。好了,我走啦,阿墨和陆平都拜托你了。”
“嗯!师姐慢走,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走出几步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应见画。
日头这样毒,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她朝他挥挥手,笑着做了个口型。
等我回来。
说罢径直离去,只余下毒辣无情的日光,明晃晃地晒到人身上。
应见画像是察觉不到顶头的烈日,一直站着,直到视野里彻底没了她的背影。
唇角翕动,他无声回应道。
恐怕等不到你回来了。
陆平大病初愈,下地都费劲,没能前往践行。
他看着应见画木然地抓药、煎药再帮他换药,其余时间不言不语,望着窗外一动不动,雕塑一般。
就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被熬死。
得知应见画就是凶手后,他心里其实没那么惊讶。因为早在承端郡王暴毙时,他就怀疑过他。他不赞同“以暴制暴”的行为,可细究下来,应见画想要报仇只有这一条路。普通人根本无法反抗那些强权,只能拼上自己的一条命,而匹夫之怒的结果往往也只是石沉大海。
他认为这很悲凉。他,陆平,是大梁的官员,拿着俸禄,本该为百姓做事。但纵使他熟背大梁律法,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写在第一页,在面对承端郡王的暴行时,能做的唯有“助纣为虐”和“视而不见”。
而他选择视而不见的后果,便是应见画筹谋数年的报仇。
陆平甚至觉得,自己死过一次后,反倒心胸开解了。就当他曾经“视而不见”的罪孽一笔勾销,从此以后无论是对应见画还是对其他人,他都不再亏欠了。
于是,在一次喝药的时候,他喊住了应见画:“应大夫。”
应见画身体一僵。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喊他了久到他都要以为,“应大夫”是自己的前世。
“有事?”
自从杜知津离开后,他一整天都没说话。现在出声,声音沙哑疲倦。
陆平轻轻叹了口气,犹豫着开口道:“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何况侯府中御医众多,他们看顾得来。不如,应大夫你随木姑娘去吧,她那边或许更需要”
“当真?”应见画猛地起身。
其实他一早做好了逃走的打算。等陆平状况稍好,他先借一匹快马到宛泽城,钧老是器修,手上说不定有能够缩地成寸的宝物,到时候他就能赶上了。
既然陆平已经发话,他便不用再等,当即出门骑上快马。行李什么也不用收拾,他带上玉簪和各种药物,踏着曙色冲破城关。
“驾!”
金乌穿云破晓,腰间的玉佩迎着曦光,熠熠生辉。
第89章 跟踪
◎应大夫他过世了◎
从琉璃京到宛泽城驾马需五日,再到锦溪城又要十日,也就是说陆平至少半个月前就出发了。而这半个月里武陵村发生了什么,全都不得而知。
速度上,醉岚比醒月更快,杜知津自从离开建昌侯府后,不眠不休地赶路,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到达锦溪城。
月黑风高,此时不宜贸然闯入,还是小心为上。
避开守城的侍卫,她潜入箭楼,俯瞰整座城池。
和她在兰浴节前看到的景色相差不大,依旧是青山环抱、绿水逶迤,只不过离了盛大的节日,这座小城灯火黯淡,沉默了许多。就连曾经彻夜明亮的承端郡王府也偃旗息鼓,像一处庞大的坟茔。
她放出神识,如一阵清风涤荡开来,拂过群山万壑。完全恢复后,她的神识足够覆盖这座小城。
神识所触之处,常人惊梦,百妖战栗。但都是些化形不久的小妖,不足为惧。杜知津跳下箭楼,随意捉住一只妖怪,问:“锦溪城的妖怪头目是谁?”
妖和人一样,在同块地盘上总要分出高低主次。她捉住的是只兔子精,约莫是才化成人形,被她一激,顿时吓得耳朵尾巴全都冒出来。
兔子精颤颤巍巍道:“是、是山君大王。”
山君,虎也。锦溪城多山,老虎修炼成精占城为王也不奇怪。但这种妖怪大多暴虐嗜血,想吃人直接杀了,根本不会迂回婉转,控人神智。
“它在哪?”然而杜知津也不会放过它。上回临走前她就把周边的妖魔清理了一遍,未料到短短数月又有了新的头目,这些妖怪成气候的速度比她想象得更快。
见她手执双刃,兔子精立刻想起那个传说。传说每到夜里,就会有一个扛着两把大刀的女魔头四处游荡见妖杀妖,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一想到自己可能变成红烧兔头,兔子精差点晕过去。
山君大人!不要怪我把您供出来!实在是、实在是女魔头太吓妖了!
这只老虎给自己编了个富商的身份,在城中置办了一处奢华的宅邸,整日笙歌不断、饮酒作乐。杜知津去时,它正拢着两只貌美女妖,不知天地为何物。
但很快,它就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你是何人!竟敢——”
话音未落,头颅先落地。兔子精发出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杜知津没理会那两只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妖,提着滴血的虎首丢到县衙门口,也不管明早开门的人见到这张狰狞的面孔会吓成什么样。
做完这些,她没有立刻走,而是特意停在巷口对藏在身后阴影处的人道:“你还要跟多久?”
那东西不知是人是妖,自从她和兔子精说话时便在了。像一道无形的影子,静静立在那儿,既不现身,也不出声,猜不透它怀着何种目的。
但她能感觉到,它对自己并无恶意,这才容许它一路尾随。
“之后我要去的地方有些凶险,你最好不要继续跟着,否则出了事我不会救你。”好言相劝完,她自觉仁至义尽,也就不再管身后的东西,提了剑径直往武陵村的方向去。
神识告诉她,后山虎穴潭附近的妖气最浓郁,弥漫到了整个村子,除此之外并无影响。那只妖很谨慎,目标也很明确,恐怕就是为了武陵村曾经那只大妖的妖丹。
当初她选择虎穴潭与炎魔决战,一是因为水克火能够压制炎魔,二则是因为武陵村气息干净,不会有第二只妖突然跳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武陵村一只妖都没有的缘故在于,这里曾经有一只实力强劲的大妖,强到哪怕它死去数年,余威仍旧能够震慑其它妖魔,使它们不敢侵犯。
可人死如灯灭,妖亦如此。大妖妖丹的吸引力太大了,她猜到会有妖忍不住来摘取果实,于是把焰火筒留给红花。怎知前来的妖怪这般狡诈,控制住了所有村民的神智,连红花也不例外。
陆平遇上红花是偶然,但红花一定在那条路上徘徊许久,苦等多日才等到一个可靠之人,将焰火筒交出去
思及此处,杜知津心中泛起阵阵内疚。
她当初不该走得那样早,也不该把责任寄托在红花一个人身上。她虽然伶俐机敏,但终究只是个小姑娘。
待此间事毕,如果黄伯娘同意,她想带红花去等闲山看看。
思索间,醉岚已经带着她来到武陵村。在杜知津的记忆里,武陵村虽不大,但景色十分秀美,前有水、后有山,村人淳朴,稚子可爱。
但眼前的武陵村却让她感到陌生,只见垂垂夜幕下,星月隐耀,云浓不散,分明无雨,风中却带着似有若无的沉闷气息。石碑上,“武陵村”三个字红得惹眼,似在引诱路人向前、向前,至于前路是何方?无人知晓。
风突然紧了,吹得路旁的老槐树“咯吱”作响,那些虬结的枝桠活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墨色里拼命抓挠着天,空气中的沉闷气息越来越重,混着腐烂的草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本该有黄狗犬吠的村落,此刻静得能听见心跳撞在喉口。杜知津幻出醒月,长剑在手,霎时照亮方寸,她得以看到村子里紧闭的窗牖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农人多节俭,应见画住在这时连一根蜡烛都不肯多点,其他村民自然也是如此。可即便没有光照,她依然清楚看见,窗户后是一双眼睛。
一双血红的、绝不可能属于人的眼睛。
寒芒闪过,醒月如利镞刺破窗纸,直直插.入那双眼睛。伴随着窗户后的一声凄厉惨叫,明亮的火光燃起,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子突然之间“活”了。
“来人啊!抓贼啊!”
不知哪位婶子的嚎叫穿破漆黑的夜,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怔愣之间,她被闻声赶来的村民迅速包围。这些村民或提柴刀或拿剪子,个个露出自己最凶狠的一面。
然而在看清“贼人”的面容后,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疑问:“木姑娘?咋个又是你?!”
杜知津:为什么说“又”?
————
“木姑娘,你也别怪大家伙几次三番把你当贼。实在是你不走寻常路,上次是从应大夫被窝里冒出来,这次又大半夜突然出现也太神出鬼没了!”
赵二叔家稍富裕些,能支撑起一夜烛火的开销,又是村长一脉,故而杜知津便被他家请了去。
听着大家的抱怨,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手指尴尬地在桌子底下抠了又抠:“对不住啊,我并非有意对了、牛叔的眼睛还好吧?”
她从旁人嘴里得知自己误伤的人是牛叔,喊抓贼的则是牛叔的母亲牛婆子。牛家拢共就牛叔一个成年男丁,要是眼睛伤着了下不了地,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她都做好赔银子带人治病的打算了,却听到赵二叔说:“没事,一点小伤。你心里要是过意不去,赶明赔一只老母鸡差不多了。”
没事?
她怔了怔,回忆方才的剑势,不禁怀疑起自己。
醒月出鞘,非死即伤,怎么可能只是一点小伤。但赵二叔实在没必要骗她,他们只有一层由应见画搭起来的关系,交情并不深。
难道她刚才,失手了?
“你要不信,牛守田就在外头,我让他进来。”说罢,赵二叔冲屋外喊了一声“守田”,不多时,牛叔进来了。
这是个衣着十分简朴的老实汉子,两手局促地攥着衣角,眼神更是躲躲闪闪,带着股子天生的拘谨。混在农人堆里,实在瞧不出半分特别。
杜知津格外注意他的眼睛,因为她记得窗户后是双赤红的眼睛。
察觉到她在看,赵二叔解释:“嗐,你是被守田的赤眼吓着了吧?我让他病好之前少在外面溜达,他倒也听话,白天几乎不见人。应该是到了晚上实在憋不住,想着出来走两圈,谁承想遇到你了。”
“是是是,吓到你了真是对不住。”牛守田歉意地说道。
赤眼是一种风热邪毒引起的病,确实会让人双目发红。杜知津端详一番,见牛守田脸上当真只有一点擦伤,半信半疑地问:“没瞧过大夫?”
“唉”赵二叔叹出口气,看向她时目光饱含同情,“木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应大夫他过世了,村里再没人能看病了。”
闻言,她顿了顿,竟然摸不准该露出什么表情。
震惊?悲痛?质疑?
半晌,她决定不为难自己,选择沉默。
赵二叔则顺理成章地把她的沉默当做“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并未追问,而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节哀。你这次回来,是想和应大夫好好说清楚的吧?没想到物是人非唉,木姑娘你也别太愧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再去祭拜应大夫。”
“嗯。”她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赵二叔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想要营养液凑个八百整[可怜][可怜]
第90章 赤眼
◎是木姊姊!◎
赵二叔家到底也只是普通的农户,并没有多余的客房让杜知津住,便安排她和赵家姑娘小翠一间房。赵小翠已经成婚了,招赘的丈夫正是曾和应见画一道去城里的周石头,这会儿为了给她腾屋子,只能到柴房对付一晚。
对此,杜知津感到很过意不去,主动提出付房钱,周石头却道:“之前俺被毒蛇咬过,要不是应大夫出手,俺早没命了。你是应大夫的朋友,他不在了俺们多照顾些是应该的。”
她听罢不由愣在原地,见状,赵小翠连忙赶周石头走:“哎呀你快走罢!哪壶不开提哪壶。”
把人赶走后,她一脸歉意道:“木姑娘你别往心里去,就安心住这,不打紧。想吃什么想去哪里尽管和我说,把这当自己家一样,啊。”
杜知津点点头,沉默着帮赵小翠铺床。床榻上原本铺着一床草褥子,并一条大方枕,是民间常见的类型。但她来后,赵家竟把家里最好被褥拿出来招待,看这大红的颜色,约莫是赵小翠成婚时的嫁妆。
喜被有些旧了,却保养得当,看得出主人家很珍惜。她拂过被面粗糙却细密的针脚,想道,赵家愿意拿最好的东西招待她,并非因为她是什么人物。
而是因为,她是应见画的朋友。
在这座小小的山村里,应大夫是唯一的大夫,也是许多村民看着长大的晚辈,或是一同长大的伙伴。在他“死”后,她继承了村民们对他的呵护和善意。
善意都是相互的,武陵村的村民对阿墨如此,阿墨对他们岂会不同?所以,她更不能让妖怪得逞。
她那时看得真切,醒月没有失手,它确确实实刺入了眼眶。至于牛守田为何只是擦伤,她猜测应该和妖怪的法术有关。
她问:“小翠姑娘,牛叔病了多久了?”
“叫我小翠就行。”赵小翠翻个身子,道,“牛叔病了多久我也不清楚,大概十来天吧。”
十来天?如果有半个月的话,正好和陆平离开的时间对得上。也就是说,牛守田是在红花将消息传出去后染的病。
那种诡异的猩红,绝非赤眼病所致。
杜知津:“对了小翠,红花一家还在吗?就是住在应大夫旁边的那家。”
在她印象里,黄家无论老的小的,都十分热衷于凑热闹。譬如当初她被应见画当成贼,黄大伯一瘸一拐地冲在最前。而今晚她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却没见着黄家人,非常可疑。
难道红花在察觉不对劲后带着爹娘搬走了?
此问一出,赵小翠笑容凝固。即便没有烛火,杜知津依然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为难。
顷刻,她叹道:“唉,我知道你和红花要好,我也不瞒你。其实牛叔不是村子里第一个得赤眼病的,红花才是,其他人都是被她传染的。说来也怪,后头得病的人陆陆续续都好了,唯独红花一直好不了,她娘便把院子一关,闭在屋子里面养病。”
“什么!”她愕然,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小翠安慰她:“你别着急,我慢慢和你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会子兰浴节,他们一家上城里玩,结果人太多,不知哪个鳖孙得了病还到处走,小孩子身体弱一不小心就染上了。起先只是眼睛红肿看东西不清楚,后来耳朵也听不见、喉咙也疼,直接高烧病倒了。”
“也是倒霉,城里的大夫都因为承端郡王的事进了牢狱,出来后一部分人跑去了别的州城避难,剩下一小撮诊金极贵,哪里是我们普通百姓看得起的?没办法,只能一边凑诊金一边熬。谁曾想红花还没好,和她一道玩的孩子也病了。黄伯娘是厚道人,认为这个病因她家孩子而起,一定要赔钱,怎么劝都劝不动。十几个孩子呢,一人一贯钱直接把家底赔没了,攒不到诊金,红花只能一直闭门不出。”
提及红花的现状,赵小翠长吁短叹,十分不忍:“唉,可怜的孩子。木姑娘,这几天你可千万不要随意靠近黄家,小心被传染。应大夫不在,我们都不敢得病了。”
说完,她暗恼自己失言,悻悻闭上嘴。
一直等人都睡熟了,杜知津才睁开眼。
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绕过赵小翠,落地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出了门,眼见着大黄狗跃跃欲试就要嚎一嗓子,她眼明手快,一个手刀下去将狗劈晕。
夜深人静,笼罩着村子的雾更浓了,浓得像厚实的秋衣,把屋顶的瓦片、院墙边的老树都泡成了模糊的黑影,连月光都被吞得干干净净。
村口老槐树的影子在雾里晃了晃,*明明无风,可投在地上的影子却像活了过来,枝桠一点点拉长,悄无声息地爬上门板。门板上贴着的辟邪符纸,边缘不知何时卷了边,朱砂画的符纹在雾里泛着奇怪的青黑,似被什么东西啃过。
她走在去往黄家的路上,开始回忆当初她在时,也是这般多雾吗?
黄家很快到了,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旁边那一座废墟。
几个月前她还在那儿养伤,和应见画一起吃着白米粥。如今却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化为尘土。
杜知津驻足凝望良久,一时有些出神。
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何为星移物换,所以即便内心知晓应见画还好好地活着,心头仍然泛起惆怅。
她经历过很多次离别,先是下山听闻师太的死讯,后来师尊羽化飞升,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先后离她而去。
倘若阿墨也先她而走了呢?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便立刻被压下去。
不。他们向上天许过愿望,定会不离不弃,白首相伴。
摇摇头把杂七杂八的想法晃出去,杜知津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屋顶。
黄家是瓦顶,她可以很轻松地揭开一片瓦,看到里头的光景。但屋内没有点灯,饶是她眼神再好,也只能模糊看到两个抱在一起的轮廓。
红花母女俩睡榻上,黄大伯打地铺。
她分出一小缕神识向下查看,确定三人身上虽有妖气却仍旧保持着人的清醒,略微松了口气。
还好,说明红花抵抗住了那只妖的侵染。
根据赵小翠所言,红花是第一个感染赤眼病,同时也是唯一没有自愈的人。这两个“一”都很奇怪,明明一同上街的孩子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红花?
只有一种原因。那只妖把红花视为最大的敌人,必须处之以绝后患。
她之前说过红花具有修行的潜质,稍加点拨这孩子便能自行领悟,可杜知津没想到恰恰是这份潜质,使她成为妖怪的眼中钉。
所谓的“无法病愈”,恐怕就是妖怪下死手的后果。
愧疚像潮水上岸,一点点漫过心口。杜知津低头,轻轻吹了一口气,一道淡淡的金光落在红花额头,刹那隐没。
看着小姑娘逐渐舒展的眉眼,她无声地笑了笑。
好眠。
她不准备打搅这场难得的清梦,便用随身携带的朱砂在桌面写下一行字,希望红花醒来看到能去找她。
却不想这个字对红花的父母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不得了、不得了!孩儿她娘你快来看啊!”
翌日鸡鸣,黄大伯揉着眼睛从地铺上爬起来,一眼看到桌上血淋淋的字迹,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觉醒来在离自己不到三尺的地方看到三个恐怖的血字,任谁都会大惊失色。
一听这话,黄伯娘和红花也醒了,连忙下床去看。三个人围着桌子,红花第一个发问:“昨晚有人进来了?”
黄大伯猛地摇头:“哪能!我就睡在门边,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那这是”黄伯娘瞬间慌了神,一家人想起最近接连发生的怪事,眼里渐渐有了热意。
还是逃不过吗?
黄大伯颤抖着声音问女儿:“妮儿,这上头都、都写了啥?”
夫妻俩大字不识一个,只有女儿跟着应见画稍微学了学。
红花抹了抹红通通的眼角,念出:“坟上见。”
“坟?!”乍听此言,黄伯娘眼前猛地一黑,脚步踉跄着差点栽倒。她由黄大伯搀扶着,一手捂住心口防止自己昏厥,一手紧紧牵着红花,张皇无措:“不成、你不能去!我们哪都不去,就在屋里呆着!”
这是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拼了老命也不能让妖怪得逞!
比起惶恐不安的父母,红花却察出一丝不对。
这个字好眼熟而且今天醒来脑袋不疼了,反倒觉得一片清明。要知道,自从她得了“赤眼病”后,就鲜少有一觉睡到天亮的机会了。
再者,坟上见是哪个坟?村子前后左右的山上可埋了不少人。
忽地,她脑中灵光一现,扒在桌上四处张望,终于在桌脚找到一缕淡淡的白色。
剑属金,而五行灵气里金对应白色,因此昨晚来的不是妖怪,是木姊姊!
那个黑捕快当真把木姊姊给她找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