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任务


    ◎第一次当“美人计”中的“美人”◎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角逐,皇帝与妖怪,早在杜知津与应见画入局前就已经摆好棋局。


    如今,黑白两方互相绞杀,呈僵持之势,他们误入其中,像两颗方形棋子,走到哪都显奇怪。


    杜知津:“无论如何,这只妖我杀定了。”


    不仅因为它是师尊地图上的大妖之一,包括侯夫人和邬题在内,它残害了太多无辜之人,甚至牵扯到天水真人和羽涅真人。


    应见画对这只妖也没有别的感情。哪怕它可能和自己父亲有关,但此世他唯一在乎的活人只有杜知津,她想杀,他便拼尽全力相助。


    “时间线大致如下,第一株兰花代表第一只妖,它被当今皇帝杀死取出妖丹,建立了这座亚城和一到二十号锦衣卫。第二株兰花出现,我父亲就‘杀妖取丹’这件事与皇帝产生分歧,辞官回乡。十年间,第二只妖逐渐长成,于三年前开始复仇。”


    跨越十余年,一条线,两只妖。杜知津看着看着,突然生出一个疑问:“阿墨,承端郡王对你父母下手,当真只是为了那幅画?”


    应见画顿住。


    是啊,他父亲很可能是当时那件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是皇帝阴暗面的亲历者。承端郡王杀他,真的只是因为一幅画?


    如果,承端郡王的所作所为是皇帝授意,那皇帝会不会知道是他动手杀了宗亲?


    他光明正大地报上姓名只要皇帝派锦衣卫稍微一查,就能知道武陵村的“应见画”已经死了。他如今按兵不动,是不知道,还是另有所谋?


    一连串的问题浮现,应见画方觉自己留下了数不尽数的破绽。现下最好的可能,就是皇帝无暇顾及他的身份,全身心地投入到和妖怪的斗争中。


    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这件事我之后再与你讲。”他抿抿唇,笔尖因停滞太久留下一道深刻的墨痕。杜知津看出他不愿谈及往事,心尖针扎般疼。


    为什么有这么多,手中有剑依然无法解决的事?她为何只能裁决人与妖之间的公平,分明人世间也有许多不公。


    他不该少年时流离失所,倘若他也长在等闲山,如今的阿墨会是另一副模样吧。


    收起心中思绪,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展平他不自觉蹙起的眉头。


    “事情了结后,你愿意和我回等*闲山吗?”她说出了近乎求婚的话。


    心里隐秘地希望,他能被自己忽悠回去,然后,活成最初的样子。


    应见画一怔。


    在她因紧张而略微颤抖的视线下,他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而是笑着答应。


    “好。”


    杜知津想,他可真好骗啊。


    她还什么都没承诺呢。


    应见画想,她可真好骗啊。


    他其实是一只妖。


    ————


    既然判断皇帝有自己的应对措施,杜知津的内心便没有那么迫切。她要做的只剩下守株待兔,等待妖怪找上门的那天,将它一网打尽。


    心情轻松了,她开始鼓捣些别的东西,比如黄道吉日。


    虽然离七只妖的目标有点小远,但她觉得师尊应该会原谅自己开会小差,毕竟以前在讲经课上她就经常开小差,然后师尊就会被长老叫去臭骂。


    不过,因为她师尊的品级比较高,能臭骂她的只有宗主。宗主不在的时候,她便能干一些更大逆不道的事情。


    比如把某某真人养的鱼全都钓起来再放回去。


    应见画在听完她的讲述后很是向往,更加坚定了杜知津带他回等闲山的念头。


    她道:“你去了之后可以随便挑一座喜欢的山头生活。我是师尊唯一的徒弟,她羽化后什么山脉宝库都归我了。”


    应见画:“住在山上听起来像猴子。你住哪座山?”


    “东流山。”


    他试探道:“那我可以住在那吗?”


    杜知津没想到都不用自己介绍。她睁大眼,小声说:“可以是可以就是、山上的猴子有点多。”


    她好几年没回去,那群泼猴肯定更猖狂了,真回去了肯定要先揍一顿。


    他笑了,语气柔和:“挺可爱的。”!


    话又说回来,如果阿墨喜欢猴子的话,她也不是不能手下留情。


    温馨平和的日常在十二出现时戛然而止。


    和初见的冷漠以及昨日的热情不同,今天的十二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慌张,杜知津直觉是来找她的。


    她和应见画说一声,直接出门迎上十二,不想让阿墨看见。


    见她出来,十二肉眼可见地放松许多,伸手想牵她,被她避开。


    杜知津义正辞严:“请你自重。”


    她现在和阿墨取得了重大突破,更注重分寸了。


    十二:昨天不还能牵吗?


    转念想到昨天她问了很多问题,他试探:“有什么。想问的。”


    “十一她。不在家。”


    杜知津:听起来他们的关系更不正常了啊啊啊。


    “咳咳,借一步说话。”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拽进无人的巷子里,正色道,“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到此为止。”


    顿了顿,她补充:“我很快就是有道侣的人了。”


    阿墨答应和她回等闲山,而且想和她住在一起。按照书上的说法,他们这叫婚后同居!


    十二眼神一黯,闷闷不乐地撒开手。但很快,他不知想到什么,重新缠上来。


    “及时乐。”


    “我也快。离开了。”


    杜知津被他话中的内容吸引:“离开?你要去哪?”


    见她终于肯关注自己,十二唇角微扬,点头:“有任务。”


    杜知津想了想,问:“也是特殊任务?”


    他又点了点头。


    以为她不说话是担心自己,十二补充:“别担心。我很强。”


    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就去求陛下,用功劳换取自由身。他看得出来,她不愿意待在亚城,那他就跟她走。


    在她身边,很安心。所以哪怕要离开生活了很多年的熟悉环境,也愿意。


    十一提醒他,说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男人。他觉得没关系,他们可以和平相处。


    但,她好像不是很喜欢他,这让十二有些失落。


    好在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告诉她。


    “你还有。问题吗。”


    杜知津有一瞬间的震惊。


    看他的表情,不似说谎,套情报这么简单?


    第一次当“美人计”中的“美人”,业务不熟练有点紧张。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个最大胆的问题:“你的这个特殊任务,是什么啊?”


    十二:“现在还。不知道。”


    说完,他慌忙看她一眼,害怕她失望。


    但好在杜知津本来也没想过他真的会回答。按照迂回战术,第一个要求没被满足时,次一等的要求更容易被满足。


    果不其然,十二回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一号他们也在亚城吗?”


    点头。


    她犹豫一阵,继续问:“在比我们更核心的地方执行特殊任务?”


    迟疑了,但还是点头。


    杜知津脑中思绪翻飞,快速处理着各种消息。


    更核心很可能指的是龙脉附近,甚至就是龙脉。围绕龙脉的特殊任务会是什么?


    她忽然发现自己和阿墨都漏了一个问题。


    皇帝为什么要杀妖。


    她看着十二,试图从他这个人身上看出什么。


    二十个人,各有各的残疾。他们很大概率并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受了妖丹的影响,拥有部分妖的特征。


    短舌,眼白。


    但这些影响不算太重,他们依然是“人”。那,如果有人完全吸收了妖丹,他会是怎么样?


    他,还是人吗?


    皇帝,只杀过一只妖,只取过一颗妖丹吗?


    她记起赵终乾曾经说过的话。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姑姑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浮现。


    “十二,你,见过皇帝吗?”


    ————


    “宣,应氏后人、内廷画监觐见——”


    接到圣旨时,应见画着实惊了一下。


    杜知津还没回来。


    他踌躇,问:“可否请大监稍等片刻?”


    眼前这个人是他进入亚城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没戴面具的人,直觉告诉他,这人应该就是胡大监。


    三个被妖怪盯上的人之一。


    可疑的是,皇帝居然放任胡大监在他眼皮底下他是不在乎还是另有打算。


    胡大监微微一笑,只是笑里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画监莫要为难老奴了。同为陛下的臣子,您能体会老奴的难处吧?”


    “烦请稍等片刻,容貌不整恐污天颜。”杜知津不在,只能拖。


    这个理由没被拒绝。他故意放慢速度,可直到他换好所有衣裳,杜知津仍然没有回来。


    他意识到,她应该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官袍的袖子宽大,刚好可以藏下簪子。他将玉簪收好,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胡大监依然维持着得体的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令他有种莫名的不适。


    “走吧小应画监。要知道啊,这亚城可不是谁都能来,只有受皇上器重的人才,才能出入其中。小应画监如此年轻便担此殊荣,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起初,应见画只当胡大监说的客套话。可当他和他走入陌生的地方,他逐渐发现了不对。


    他的身体开始隐隐作痛。


    这种症状与十二的描述如出一辙。他是妖,虽然不知道母亲用了什么方法隐去他作为妖的特征,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如月圆夜时一样,终于露出了妖的一面。


    他立刻想到,龙脉可能在附近。


    恐慌和兴奋同时在他血液里沸腾。应见画把簪尖对准掌心,靠疼痛保持镇定。


    然而下一瞬,当看清了眼前有那些人后,他再也无法镇定。


    侯夫人,孙太师,丽妃。


    包括他身边的胡大监。所有还保留被附身机会的人,都在这了。


    第72章 万岁


    ◎“陛下有令。”“杀。”◎


    亚城位于地下,终年不见日光,仅仅靠着火把蜡烛的光亮照明,因而显得晦暗压抑。然而此处不同,满壁金碧荧煌,中央还有一盏镶嵌着九九八十一颗东海夜明珠的“灯塔”,其光芒不逊金乌,亮如白昼。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四壁分别绘着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位于正北的墙上,自九霄破浪而来,由雷电云涌簇拥着,睥睨山海,威风凛凛。


    栩栩如生得随时可能活过来。


    但离奇的是,青龙失了一只眼。这只暗淡的眼睛仿佛是桎梏它的最后一条枷锁,可这份禁锢并不牢固,处于摇摇欲坠的脆弱边缘。


    一双眼即两只眼。


    冥冥之中应见画觉得,青龙的两只眼睛与画卷上的两朵墨兰有关。他在胡大监的指引下向众人一一行礼,原本在和丽妃寒暄的侯夫人见了他很惊讶,忙招呼他到旁边坐。


    他犹豫一瞬,鉴于侯夫人是几人中唯一相熟的,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侯夫人高兴道:“正巧啊墨公子,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你如今也是官身?恭喜恭喜。”


    他一坐下便被侯夫人热络地拉过手问候,亲切得似把他当成了杜知津。应见画正要开口询问,忽然感到掌心被人划了一道。


    抬头,侯夫人依旧蔼然可亲,面上无任何异样。


    但,掌心的触感实实在在告诉他,发觉此地诡异的不止他一个。


    仙药。


    她在他掌心写下这两个字。


    他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侯夫人微微一笑,向其余几人介绍道:“这是终乾的好友,曾经借住在侯府。”


    这番话打消了在座诸位的疑云。既然是赵终乾的好友,又能借住侯府,想来身份也不会低,便撤回了审视的目光。应见画得以继续观察环境。


    在他落座后,胡大监也于尾端坐下,他发现,自己其实多余了。孙太师、胡大监、侯夫人和丽妃的位置自成一派,他像是误入的。


    说明在皇帝最初的计划里并没有应见画这个人,那,皇帝临时把他加进来是为什么?


    “咚、咚!”心跳不自觉加快,应见画艰难调整吐息,试图让它平息。


    无妨杜知津会找到这里,然后再一次救他于水火。他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尽量搜集更多的信息,为破局增添一臂之力。


    想清楚这点,他主动加入四人的话题,倾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孙太师:“今天下河清海晏,风调雨顺,皆仰仗陛下圣明。贤君如此,实乃朝野之幸、百姓福祉。伏惟陛下千秋万岁,佑我大梁国祚绵长!”


    河清海晏,风调雨顺?


    应见画想起自己亡故的父母、被逼自裁的丁雪、无数因承端郡王而支离破碎的家庭,内心冷笑。


    如果这样也能称一句“圣明贤君”,史书中便不会有暴虐昏聩的帝王。


    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随着其余几人一齐高呼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胡大监不愧是大监,他喊得最为激动虔诚,一对浑浊的眼球几乎快从眼眶中掉出。他其实很老了,从皮相上看五十有余,纵使注重保养,依然难掩岁月的痕迹。


    鬓发花白,肌肤松弛,牙齿稀疏。


    “他老了,太监没有后代,任凭他认多少个干儿子都不安心,到底免不了俗,渴望吃了药能活得长久些。”


    蓦地,赵终乾的话闯入脑中。应见画看着苍老的胡大监与孙太师,又看向一旁容颜依旧的丽妃与侯夫人,两相对比,如枯藤与新芽之别,他心中涌出现一个大胆的猜测。


    一个太监尚且舍不得未享尽富贵便早早死去。


    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会舍得吗?


    “万岁”的呼声在室内不停回荡,回音本该渐弱,在他耳中却逐渐放大。


    直到他回忆起初见皇帝时,那人似喟似叹的一句话。


    “四苦相循,无人能越。生不可避,老不可却,病不可逃,死不可违。”


    死不可违。


    然史书中,无数人为此前赴后继,妄图逆天而行。


    之中最热忱疯癫的,是帝王。


    ————


    “十二,你,见过皇帝吗?”


    当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十二明显怔愣了一下。


    他苦思冥想一番,诚实摇头:“没有过。”


    停顿半晌,他道:“问十一。她比我。受器重。十以下。听她的。”


    “你们身为死士,居然都没有见过主人的面?”杜知津大为吃惊。


    死士不是最强调忠诚的吗?连主人的面都没见过,万一一不小心杀死自家主子怎么办?


    但旋即,她想到十二近乎白给的行为,默默把话吞了回去。


    好像确实不怎么忠诚。


    不过,皇帝不担心他们背叛?这可是一群受过妖丹改造的死士。琉璃京中,妖和修士都受到法阵削弱,但法阵不针对人。所以,哪怕是她,也不敢放话在这里能够一打二十。


    而他们又因为常年不与外界沟通以及妖丹影响,性格比较单纯。总的来说,她不信皇帝会放任一群傻乎乎的杀神不忠于他。


    除非,皇帝另有手段。


    她决定再试探试探。


    “十二,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一号他们在做什么吗?我们不是、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十二面露难色。


    最好的朋友


    良久,他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喉咙。


    杜知津疑惑:“要我看你的舌头?你放心,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


    “不是的。”十二摇头,仍旧张着嘴,短半截的舌头微微下压,露出尽头的咽喉。


    此为何意?向她展示他有一口好牙?


    她皱着眉端详片刻,就在十二忍不住要合上嘴的前一瞬,她明白了。


    “特殊任务你没办法说出来。”


    见十二点头赞同,杜知津心下一沉。


    果然,皇帝有着非同寻常的手段,能够防止他们泄露秘密。可她有更坏的打算,这种手段的极限在哪里,仅仅止步于不让他们泄露秘密,还是能控制他们的身心。


    在得知皇帝杀妖取丹后,她便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在等闲山的门规中,妖亦分善恶,她从来不杀无辜之妖,更不会为了取丹杀妖。


    皇帝的所作所为令人不耻。可悲的事,她不能对他做什么。


    她不是人间律法,不能沾染生死因果,否则天道降惩,前功尽弃。


    她第一次觉得手里的剑,如此无力。


    见杜知津久默不语,十二以为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有些急了。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杜知津:“你要带我去哪?我该回去了。”她出来的太久,阿墨见不到她该着急了。


    十二指指前方,说:“十一那。有线索。”


    说完,他吐出一口鲜血,漆黑的面具沾上红色。


    杜知津惊了一下。她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糊在他嘴边,紧张地问:“你还好吗?是因为说了太多秘密遭到反噬吗?快别说话了!”


    她确实想从十二嘴里套话,但她不想他死。


    十二摆摆手,两只藏在面具窟窿后的眼睛闪着零星的笑意。


    她关心他。


    “我没事。十一她。快回来。时间紧。”


    闻言,杜知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翻找线索


    等找到真正的羽涅真人,就请前辈帮他看看舌头吧。


    “十二,我会报答你的。”她认真道。作为信物,她解下醉岚的剑穗,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拿着这个。等我完成师尊交给我的使命,就来找你。”


    翠绿如山青的剑穗躺在手心,像握住一块碧玉。


    他紧紧攥着这条剑穗,遏制不住地绽开一个笑。


    他的红线,是绿色的。


    为了防止十二再此吐血,杜知津什么也没问,一个人在屋中搜寻。好在十一的房间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沉稳、严谨、一丝不苟,她很快按照日期翻出了锦衣卫的卷宗。


    这东西她见过,十二用这个审过她。


    前面的崭新的不用看,她直接往后翻到三年前,也就是妖怪入京,皇帝淡出朝臣视野的那年。


    结果一翻根本翻不到底,在这一年,皇帝出动了大量锦衣卫,录下无数口供。


    忽地,瞥到某个名字时,杜知津眉头一皱。


    北落明这是,天水真人的俗名。


    可,天水真人不是在闭关吗?他怎么可能跑到琉璃京?


    强压下心中疑惑,杜知津继续往后翻看。


    前面照例记载了姓名、年龄、籍贯,问到进京目的时,天水真人回答:“星象有异。”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南星归阵,旦暮春来。此为王朝更迭之象。这是杜知津看到的。


    但显然,天水真人比她“看”得更深。


    他说,星亦有常,常法莫逆。若行异术,难逃天刑。


    异术。皇帝用了异术。


    她瞬间想到了等闲山第一禁术日月同寿。曾有修士因无法羽化走火入魔,最后为了长生不老日月同寿,杀死数名同道取走金丹,强行提升修为突破境界。


    金丹妖丹。


    蓦地,她扔掉卷宗,不顾禁制从识海中取出双剑。


    阿墨有危险!


    但,有人挡在她面前。


    她不可置信道:“十二?”


    十二神情冷漠,提剑直指她心口,眼中不含一丝情绪。


    嘴唇开合,他第一次没有只说三个字。


    “陛下有令。”


    “杀。”


    第73章 背叛


    ◎“我没有。背叛心。”◎


    石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打断了应见画的深思。


    起初他以为来的是皇帝,对方终于肯现身了。但紧接着,他发现了不对。


    不止一个人,来人在五位以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十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步入室内,将四壁严防死守,不留一丝空隙。


    胡大监:“稍安勿躁。近几日京中不太平,这些人是陛下特意派来保护各位的。”


    丽妃霎时吓白了脸,仿佛想起不好的回忆:“可不是,最近怪事颇多。自从生下五皇子后,我夜里总做稀奇古怪的梦,梦到一株兰花对我说话。这不是奇了吗?兰花怎么会开口说话,又非妖孽”


    说完,她顿觉失言,心有余悸地瞄一眼身后站着的两名守卫,不再出声。


    闻言,应见画将目光投向她,说出了第一句话:“生产后娘娘可还有其它不适?”


    一旁的侯夫人跟着帮腔:“小墨公子医术高超,有一回我晕倒就是他以针灸治好的,连林医正都赞不绝口。”


    此话一出,丽妃眼眸生光,忙道:“那可太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夜里时常受梦境困扰,常常夜不能寐。”


    胡大监也道:“赶巧,老奴也有这个毛病。”


    一旁的孙太师并不言语,只微微点头,以表赞同。


    都有做梦的症状?他看向侯夫人,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吃下“仙药”的人,会做离奇的梦。


    他问:“积梦有诸多缘由,譬如常言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知娘娘都梦见些什么?”


    丽妃稍思片刻,犹豫道:“记不太清。唯独那株兰花反反复复出现,让人想忘也忘不掉。”


    “只有一株?”


    被他这么一问,丽妃怔住了。忽然,她灵光一闪:“不,其实有两株!两株兰花难道别有说法?”


    应见画颔首:“我想,该是胎梦,或许不久后娘娘会再次有喜。”


    “当真?”丽妃大喜,抬手想要赏赐他,却发现自己的宫女太监没在身边。


    她微微抱怨一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陛下啊。”


    话音方落,站在众人身后如墙壁一般沉默的锦衣卫突然单膝跪地,齐齐喊道:“陛下。”


    陛下?


    应见画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瞻仰天颜,冷风吹过,原本亮如白昼的夜明珠灯塔刹那间熄了。


    风,停在他耳畔,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活物的脉搏、心跳,却听到胡大监一声:“皇上驾到——”


    尔后众人齐呼,应见画怔愣一瞬,经侯夫人提醒后僵硬跪伏。


    “免礼。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皇帝的口气亲切熟稔,手下锦衣卫的动作却冷酷无情。他们一左一右上前分开众人,两柄刀悄无声息地抵上颈侧。


    冰凉刀刃擦过发丝,丽妃忍不住尖叫出声。胡大监彻底慌了神,颤颤巍巍道:“陛、陛下,您、这是何意?”


    就连孙太师也惊得失手打翻杯子,茶水流了一地。唯独侯夫人神色如常,漠然不动。


    皇帝笑着说:“不必惊慌,朕说过,自家人免礼。”


    “但——”话锋一转,他言如淬冰,令人不寒而栗,“就怕有的人,辜负了朕的信任。”


    刀刃冷芒乍现,五人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应见画脑中思绪翻飞。


    皇帝对其余四人,当然能称得上一句信任。但他呢?


    他不觉得皇帝会凭漏洞百出的三言两语轻信旁人,况且杜知津还被调虎离山,说明他对他们有所提防。


    他和杜知津在这场棋局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一瞬间,他脑中灵光闪过。他与在座诸人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没吃过仙药,不会被妖怪附身。


    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黑暗中,皇帝再度开口,对他道:“小应画监,你父亲曾是朕的至交好友,朕最相信你。你来说说,他们之中谁是叛徒?”


    名为“谁是叛徒”,实为“谁被附身”。


    架在颈侧的刀松了,取而代之的是三道如刀的视线。


    胡大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他的方向膝行几步,又被守卫的刀拦下。


    他泣声颤抖:“小应画监、你是知道的,在来这之前,我同你说过许多话!那些话都能证明我对陛下的忠心!我是清白的啊!”


    丽妃犹在状况之外,一口一个“皇上”,语无伦次,哭得梨花带雨。


    孙太师没有向应见画自证。他和侯夫人俱在沉默,但侯夫人沉默是因为自知无力回天,孙太师则在利弊挣扎。


    可无论他如何用朝堂上的方式思考,都想不到,他落入险境是因为一颗药。


    应见画的眼睛在适应了乍然的暗夜后,隐约能够视物。他一一扫过地上的四人,将他们或绝望、或恐慌、或苍白的神情尽收眼底,最后,缓缓落在的那个“人”身上。


    只看到一片轮廓。


    察觉到他在看,皇帝动了动脑袋,问:“小应画监可有人选?”


    几人看他如濒死之人期盼浮木,视线紧跟不肯错过半分。他摇头:“微臣不擅此道,不敢妄言。”


    “但,微臣的朋友或可一试。”


    “哦?”皇帝来了兴致,“可是那位欧阳木舟?”?她什么时候取了这样一个假名?


    “是。”


    皇帝摇头:“可惜了,她已经于半个时辰前告辞离开。”


    说谎。杜知津绝不会不告而别,皇帝这么说,不过是最低级的离间之计。


    他从善如流:“微臣以为,十一与十二两位大人可担此任。”


    “这个,也不巧。他们俩人另有任务。”


    到这应见画基本能确定,杜知津被十一和十二绊住了。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忽然停住。


    十三、十四、十五六、五、四。


    没有一到三号。


    ————


    铁刃躲过剑风,后如破土之藤,改闪为攻,迅速追上剑势。醒月剑尖凝着一滴不知是谁的血,在昏暗的环境里尤为显眼,似悬天日轮。


    日轮划空,金光大盛。杜知津旋身避开自后的刀锋,同时左手刺出醉岚,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脑后也有一双眼。


    腹背受敌,两面夹击,她却毫无怯意,神情沉静如水。


    十二恍惚一瞬,提刀的手滞在半空。杜知津抓住破绽,一剑击中刀柄,将他震得踉跄。


    “得罪了。”她扔下一句毫无歉意的道歉,纵身一跃,双手持剑自高处劈向十一。前有醒月,后有醉岚,双剑形影相随,无需主人意志便能合二为一。伴随着清脆的金石之声,十一的面具裂出道道细微裂痕。她下意识以手掩面,似乎很怕被人看到真实面容。杜知津也没时间在乎她面具下的那张脸,召回剑往外跑。


    然而,她才迈出去的步子又在下一刻退了回来。


    双剑横于身前,杜知津眼底倒映着三个人的身影。


    为首那人的胸前绣着,一。


    该死,轻敌了。


    她万万没想到十二口中的特殊任务会是拦截自己,更没想到皇帝居然能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分出兵力对付她。


    杜知津很焦躁。因为这恰恰说明,事情确如她所想。


    皇帝需要服用妖丹以达长生,第二株兰花便是他的目标。


    附身妖以为它将皇帝逼入了绝境,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也为它织了一张天罗地网。


    可,当初那人意欲“日月同寿”,足足杀了十数人,皇帝岂会只杀一只妖?


    怕的是,除了第二株兰花,阿墨也是他的目标。


    思及此,杜知津灵台清明,出手不再犹豫,醒月与醉岚淡如云影,实则动若雷霆,纤细的剑光带着撼海摇山的杀气。


    对面三人的功力显然在十一与十二之上,且配合默契。双剑袭来,他们毫不慌张,动作整齐划一,齐齐亮出刀刃。


    龙脉附近,法阵愈严,许多剑术都使不出来,只能凭借最原始最单纯的招式。但过去十余年,她从未懒怠,她的剑也因此未尝一败。


    双锋所向,势如破竹。而三把刀如一排连绵的山峦,筑起坚不可摧的城墙。


    她咬紧了牙。


    他们奈何不了她,同样的,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中伤他们。倘若继续纠缠下去,阿墨那边


    “你走吧。”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十二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杜知津愕然,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你和我。”


    似是开口困难,片刻后,十二咽了咽嘴里的血沫,继续说:“是朋友。”


    “交给我。你走吧。”


    他重复一遍,说完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先走。


    杜知津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一号三人,又看了眼他微微发抖的手腕,终究还是分出利弊。


    日月同寿实为骗局,那人最终走火入魔,堕落成为祸一方的灾难。如果皇帝也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她紧紧握着剑,对他说:“等我。”


    我一定回来救你。


    十二笑了笑,目送她离开。


    “十二,你背叛了主人。”一号目睹全部过程,冷冷宣判。


    “按律,当斩。”


    面对三把一模一样的长刀,十二没有丝毫畏惧。


    他将翠绿的剑穗绑上刀柄,眷恋地拂过它们,然后抬眼看向自己曾经的同伴。


    “我没有。背叛心。”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赶高铁所以有点忙orz


    第74章 神明


    ◎他不介意为她沾染血腥。◎


    “选不出来?”


    一刻钟后,皇帝耐心告罄,冰凉如铁的刀刃重新贴上应见画的皮肤。


    他假装拱手,实则捏紧了袖中玉簪的簪尖。


    箭在弦上,看谁先发。


    “皇上!臣妾冤枉啊皇上!求皇上看在五皇子的份上对、小应画监说、说臣妾还会再怀一个臣妾不想死啊皇上!”丽妃早在无声的压抑中流干泪水,变得慌不择路。


    华美发髻被刀刃割开,发丝纷纷散散,一部分掉在地上。曲线柔美的脖颈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僵硬得宛如提线木偶。


    应见画不忍地移开目光。


    皇子?以皇帝谨慎的性格,他未必肯亲自临幸丽妃。恐怕丽妃诞下皇子一事,也是引诱妖怪的手段,她用孩子搏生路,无异于引狼入室。


    “哦?”皇帝却好像被她说服,饶有兴致地问,“小应画监果真这样说?”


    听着他陡然放松的语气,应见画心尖一紧。


    丽妃笑逐颜开,以为自己赌对了,刚要谢恩起身,倏地感到颈间一热。


    “皇”她惶恐地瞪大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然而她永远失去了说出真相的机会。


    发髻散落,环佩叮当,却无人欣赏。


    胡大监的尖叫卡在喉中,孙太师脸色苍白,连侯夫人也不觉攥紧了双手。皇帝满意地扫过他们,再一次把选择权交给应见画:“可惜了,丽妃不是叛徒。那么剩下的人之中,小应画监以为谁最有嫌疑?”


    谁最有嫌疑?谁被附身了?


    他在心中默念这两个问题,飞快把所有目前已知的线索过一遍。


    皇帝要杀妖取妖丹,妖怪要复仇接近龙脉从皇帝的言行来看,妖怪必然已经出现,而且就在四个,不,三个人之中。


    如果他是妖怪,他会附在谁身上?不如说,到现在这个局面,附身谁都没用。因为皇帝根本不是要挑出一个叛徒,而是要把他们全部一网打尽,连他这个曾经的故交之子一起,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得死。


    不出所料,皇帝没等他开口便指定了下一个嫌犯:“胡大监,快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着你,朕都快忘了你的模样。”


    “皇、皇上”代表死亡的刀刃已然逼近,胡大监涕泗横流,脸上满是绝望,根本动不了。


    皇帝叹出口气:“大监,你辜负了朕。”


    话音落下,锦衣卫手中寒光一闪,又一滴温热的血液扑在应见画面上,他甚至闻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这样下去不行。他不在乎侯夫人的生死,杜知津却在乎,他不能让侯夫人死在这里。


    在场还剩下孙太师与侯夫人,杀一个人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必须拖到杜知津赶来。


    “孙太师。”


    点卯继续,听到不是侯夫人,应见画不觉松了口气。他微微低下头,似是不忍心看,用衣袖掩住了脸。


    皇帝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面上隐隐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奉为至交的好友不理解他也没关系,他们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孙太师掏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企图反抗,那把匕首却刺向了他自己。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皇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道:“亡国之君”


    皇帝充耳不闻,将视线投向最后一人,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怀好意。与之相反,侯夫人安稳坐在应见画身侧,神情坦荡。


    “陛下。”


    应见画忽地出声,打断了即将落下的屠刀。皇帝转动眼珠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小应画监现在才找到叛徒?可是太晚了”“微臣有一事相求。”


    闻言,皇帝收敛笑意,像是看穿了他的计谋,眼神幽深:“但说无妨。”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掠过侯夫人,道:“丽妃娘娘生前曾说,自生下五皇子后,她时常夜不能寐,梦到一株双生兰花。”


    “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此事是否与微臣父亲留下的那幅墨兰图有关。”


    房间内安静一瞬,十名锦衣卫齐齐垂首,唯独应见画正视前方。


    皇帝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他道:“你和你父亲其实很像。比如,明明可以装傻假装不懂保全性命,却偏要刨根问底。好,那朕便成全你们父子。”


    说完,他一拂袖,夜明珠重新亮起,映照着独目青龙。


    皇帝:“人有四苦,生老病死。可朕乃天子!威加海内,坐拥九洲,是龙脉之主、天下之主。生来不凡,焉能与俗世同流?但朕的父王却死于疾苦,他亦曾是天下之主,为何不得善终?再看看那些低贱的妖!缘何它们能够长生不老?!朕才合该万寿无疆!”


    夜明珠几经明灭,青龙的独目也因此灰暗不辨,如幽罗鬼魅。


    皇帝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在天道终究站在了朕这边。继位后,朕无意间得到了先皇留下的一盆兰花。那株兰花真漂亮啊,香气婆娑,恍惚中,朕看到它变成了,人。”


    “原本,朕偶感风寒,太医院久治不见起色。可兰花妖随意施法,朕的病便好了。奇也怪哉,小小的兰花妖竟有这么大的作用,朕不禁想,如果朕也有那样一幅躯壳,有一颗强大的妖丹”


    “果然,服下它的妖丹后,朕成了如今的模样。”言毕,他的身影忽在左,忽在右,来去自如,尽显“神仙”本色。


    他抬手,九九八十一颗夜明珠亮如白昼。挥手,无边的黑暗将人们吞没。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放声大笑:“今日之后,朕将永驻宝殿,与天同寿!”


    见过真神仙的应见画却觉得,如今的皇帝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肤浅、愚蠢、卑劣以及可悲。


    他畏惧死亡,向往永生,却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建造亚城,三年不见外人,甚至只允许手下用火把照明,恰恰说明,他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神明”,其实内心也知道,他连自己唾弃的“妖”都不如。


    他只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不人不妖,更不是所谓的神明。


    想通这点,应见画对皇帝只剩下鄙夷。没有得到预料中的跪伏与朝拜,皇帝心生不满,欲下令让锦衣卫将二人除掉,却发现


    发现十名锦衣卫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应见画,对方回以挑衅的笑。


    簪中迷药一空。这可是几经改良后的迷药,莫说十个拥有部分妖力的凡人,就算是幻妖在世,他也有信心放倒。


    这一招在话本里叫,反派死于话多。


    “你和谁学的?你父亲?不,应子慕除了丹青对其它一窍不通你和你母亲学的?哈哈哈!哈哈!”见他忽然发疯大笑,应见画眉头微蹙,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他来个鱼死网破。


    他不担忧那十个已经倒下的锦衣卫,他防备的一直是面前这个已经走火入魔的皇帝。


    很显然,现在他已经疯了。应见画决定离他远点,免得被传染疯病。


    “哈哈、咳!你还不知道吧?可怜的孩子。”笑完,他复又端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虚假得令人作呕。


    应见画冷笑。他倒要听听,皇帝还能说出什么话。


    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信心,皇帝一点儿也没为十个锦衣卫昏厥的事发怒,反倒气定神闲,看他的目光染上几分可怜:“应子慕,也就是你父亲。当初朕与他也算至交好友,便将妖丹的事情全盘托出,可他却说什么万物有灵真是可笑,区区妖物,也配和朕平起平坐?更甚者,他因此与朕生了嫌隙,甘愿辞官归乡。后来,朕听说他娶妻生子”


    语落半晌,他故意停下,想从应见画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畏惧或者其它什么。但他没有,应见画神色如常,平静得没有一寸波澜。


    于是皇帝沉着脸,冷冷道:“你可知,你的母亲,是只妖?”


    得知自己母亲是妖,自己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脉,他一定会痛苦吧?痛吧,恨吧,父债子偿,他要让应子慕付出代价


    就在他肆意畅想时,应见画已经把因为吸入迷药而昏倒的侯夫人掐醒了。


    母亲是妖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自知不是两妖的对手,决定放他们狗咬狗。


    如果杜知津下不去手,那就让他动手,他不介意为她沾染血腥。


    “你不是想报仇吗?”他盯着“侯夫人”猩红的一双眼,道,“去吧。”


    “侯夫人”转动脖子,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它越过应见画,直直扑向装若癫狂的皇帝,两只妖很快扭打在一起。


    而他冷眼旁观,偶尔扭头躲过飞溅而来的血沫。


    蓦地,他跌坐在地,动作飞快地拨乱自己的头发。犹豫片刻,他还是忍着嫌弃往脸上抹了一道血痕,不过位置十分巧妙,平添一股琉璃易碎的气质。


    杜知津提着剑赶到,刚巧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里。


    第75章 幕后


    ◎死掉的白月光才是真正的白月光。◎


    “阿墨!”


    杜知津飞奔至应见画身侧,瞧见他苍白的面容,心疼地皱起眉。


    她看向不远处缠斗在一起的一人一妖,眼中渐渐生出股杀意。


    “无事咳、咳,你怎么样?我听说皇帝派了一号他们去围剿你,有没有受伤?”他虚弱地靠在她肩头,嗅着鼻尖熟悉的味道,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


    他有点累了。


    杜知津摇摇头,迟疑一番,不欲让他看到接下来的场面,还是决定先把他送出去。应见画没反对,任由她搀扶自己离开战局,提醒:“侯夫人被附身了,皇帝现在也不算完全的妖,你留个心眼。”


    他还记得杜知津说过她不能轻易杀人,虽然不清楚“轻易”的界限在哪,但谨慎点总不会出错。


    最好是两败俱伤,用不着杜知津出手。没死也不要紧,经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一遭,皇帝会不会因惊悸而暴毙谁知道呢?


    瞬息之间,他已将后路安排妥当,面上哪里还有惊惶苍白之色。偏偏杜知津没发现,她只觉得,阿墨一定是怕狠了,以至于话都少了许多。


    “我明白,你照顾好自己。”她嘱咐完转身欲行,离开时满脸肃杀之气,眉目皆霜。


    不管是妖怪还是皇帝,耍了她这么久,总该付出点代价吧?


    她于心中默问,醒月和醉岚亦燃起战意,以金鸣附和。


    石门在一人双剑的身后缓缓关上,长刃出鞘,其光不输夜明。


    风起,云涌。


    ————


    紧绷的弦一朝得松,应见画本该闭目休整,他的心却不由自主飘向石门内。


    如果皇帝是纯粹的妖,他或许还不会如此牵肠挂肚。


    人心难测。或许兰花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只是偶发善心救了一个人,怎会招来滔天之祸?


    殊不知古往今来,中山狼数不胜数,以怨报德、忘恩负义者比比皆是。


    他忽然想到自己和杜知津。曾经的自己对她而言,是不是一只潜在的中山狼?


    一只随时想要拉她下水共沉沦的恶狼。应见画总觉得,自己肯定做过这样的梦,譬如尚在武陵村时故意使她失去记忆,永远留在他身边但幸好,那些都只是梦,他醒悟得不算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思绪飘着飘着,莫名拐到他那对早亡的父母身上。据皇帝所说,他父亲应子慕十分痛恶取丹一事,认为人和妖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或许这便是父亲能和母亲成婚的原因吧。当初,一个人爱上了一只妖,如今一只妖爱上了一个修士,他们家可真是离经叛道。


    想到这里,应见画不由低低笑出声。


    离经叛道又如何?他只不过顺心而为,逆天而行。


    “轰隆”一声巨响,石门开了。


    他回头,愕然。


    不,石门不是被打开了,而是被掀翻了。绘着神兽的四面墙轰然倒塌,八十一颗东海夜明珠落在地上,因沾染灰尘变得黯淡无光。


    杜知津长身玉立,丝毫未被影响。反观“侯夫人”与皇帝,一个乌发凌乱满脸血痕,一个已经看不出人形,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她没有再挥剑,而是作为旁观者,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


    皇帝最先力竭。他身上全是撕咬的痕迹,华贵衣衫成了破布条,混着鲜血湿漉漉地盖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此时的他不像九五之尊,像条野狗。


    可他还是奋力爬向青龙所在的那面墙,全然不顾身上还有一个死死咬着他的人。终于,他虔诚地拜倒在青龙之前,口中喃喃自语,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祷告。


    他是天子!是龙脉之主、天下之主,生来不凡,怎能被四苦所累?待他重振旗鼓,定要杀了这妖屠其九族!让它知道何为帝王手段!


    透过青龙完好的那只眼,皇帝隐约看到金子般的流光缓缓流动。他大喜,以为龙脉回应了自己,他仍然能够东山再起!可下一瞬,流光开始消失,如干涸的湖水,蒸发得无影无踪。


    龙脉从来不是为了庇护哪一家哪一姓而存在。无德之君,不配做它的主人。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皇帝尖叫着,后知后觉想要逃离,然而“侯夫人”怎么会给他机会?它拔下头顶最后一根簪子,狠狠扎在他脖子上。


    一下、两下血流到最后成了黑褐色,暴露出皇帝早就不是人的事实。杜知津拖着三具尸体小心地避开黑血,至于那十个昏倒的锦衣卫,他们吃过妖丹并非常人,想来也不会被一点点血伤到。


    这场战斗比杜知津预想得轻松,可她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妖在世俗的印象中,总是凶恶奸邪的,似乎所有祸事皆因妖而起,家破人亡、生老病死。她自诩熟读门规,并非那种以偏概全、执迷不悟地认为妖全都无恶不作的人。但在潜意识里,她提防妖还是比提防人更多,经此一事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师尊,这是您想教我的吗?


    无人应答,她却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簪子深深插进血肉中,已经拔.不出来了。她走到“侯夫人”身边,伸手替它拔.出。


    它怔怔看着她,眼中满是疑惑:“你不杀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它兀自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毫无反抗的意思。杜知津想了想,给出一个理由:“你现在在人的身体里,我不能杀你。”


    “等你恢复真身,我再来取你性命。”


    于是它看她的眼神更加奇怪。


    等闲山的修士居然这么笨?就不怕它解除附身然后跑掉?


    仿佛看穿它心中所思,杜知津手里的剑轻轻颤抖,似是在嘲笑它的不自量力。


    它霎时明白,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她找到。


    它道:“我不逃。我只有一个愿望,如果你答应,我便自剖妖丹。”


    “什么愿望?”她问。


    妖怪停了停,目光投向青龙已经暗淡的独眼,道:“阿姊与我不同。它是很好的妖怪,从不害人,在我未化形前便教导我要与人为善。”


    “我以为,它不该落到那种下场。不都说龙脉庇护万民吗?龙脉就在这里,你能不能、救救我阿姊?”


    说完,它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朵枯死的花。那花被它保存得很好,形状完整,不曾缺损。可保存得再好也无法掩盖花已经枯死的事实。


    见她沉默不语,它还有什么不明白?


    可笑的是,它筹谋了三年,最后落的一场空。皇帝死了又如何?他该死!可它的阿姊再也回不来了。


    阿姊阿姊


    侯夫人身体一软,如失去意识般向下倒去。杜知津及时将人扶住,明白它已经走了。


    看着满地狼藉,她叹出口气。


    ————


    翌日,侯夫人于房中醒来。


    天已近昏,霞光漫天,怎么看都不该是才醒的时辰。她怔怔望着窗外出神,稍一动作便感到头疼欲裂。


    嘶昨天、发生了什么?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株亭亭兰草,眨眼间变成少女的模样,朝她躬身致歉。


    “娘!你终于醒了!”赵终乾惊喜出声,唤回了侯夫人的神智。


    她看着他,似乎想起点什么,问:“我不该在宫里吗?怎么回来了?”


    闻言,赵终乾内心咯噔一声,面上保持镇定,佯装疑惑:“娘你说什么呢,你昨晚根本没进宫啊。多亏没进宫,宫里乱套了!”


    接着,他按照应见画吩咐的那样,将事情粉饰成一场刺杀。虽然很难解释什么样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皇帝、后妃、太师和大监,但如今有赵皇后,不,赵太后主持大局,暂且不会波及他们家。


    只是他忆起自家后院的那三人,一时有些汗流浃背。


    毕竟窝藏嫌犯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做啊!


    幽篁院中,伴竹一遍遍运送着热水,内心抱怨。


    这墨公子真是多事,大夏天的,偏偏他要洗热水澡。


    话虽如此,他还是端出一副热忱的模样,敲响了门:“公子,热水我给您端来了!”


    浴房的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应见画,而是杜知津。


    伴竹惊得差点失手打翻水桶,幸亏杜知津眼明手快接住。她没有训斥他,关上门脚步匆匆地走了,似乎在忙着什么事。


    忙着什么事呢?


    伴竹觉得他小命不保。他看到了什么?墨公子和木姑娘鸳鸯戏水?那小侯爷怎么办?


    分明是炎炎夏日,他却后背生寒。


    屋里的人并不知晓,仅短短一个照面,伴竹脑补了这么多。事实上,他们并非鸳鸯,也无关戏水。


    毕竟,哪有三个人鸳鸯戏水的!


    杜知津提来热水,放在桶边,隔着屏风对应见画道:“水好了。”


    没人回话,只听到银针刺入皮肤发出的细微动静。


    她感慨,不愧是阿墨!连只有几面之缘的十二都愿意相救!


    她眼光真好,嘿嘿!


    屏风后,确保十二被遮得严严实实一点都没露,应见画刺出最后一针。


    他一定会救活十二。


    无关医者仁心,因为他深知,死掉的白月光才是真正的白月光。


    第76章 兰花


    ◎自己若是为她而死,不就能在她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二伤得很重,杜知津折回去救他的时候,他几乎不成人样。


    但,一号他们的伤势更重。应见画粗略扫一眼,便明白十二是怎么做到的。


    他真的,拼尽了全力。


    抱着复杂的心情,应见画救他也尽了全力,奈何十二内伤过多,泼了一盆又一盆热水,血还是没有止住。


    他从屏风后出来,对杜知津摇摇头,她眼里的希冀一下淡了。


    “我答应过他,会救他的。”


    应见画和她一起沉默。半晌,他道:“这不是你的错,十二肯定也不希望你为此难过。”


    她没说话,侧脸隐在黄昏的阴翳里,悲伤溢于言表。


    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不是因为她在心疼另一个男人,而是因为她痛苦,他便也痛苦。


    原来喜爱一个人,就会苦她所苦、喜她所喜。


    他正欲开口安慰,忽然听得她问:“阿墨,当初我落入虎穴潭伤得那般重,你竟把我救了回来,可是用了什么特殊的草药?”


    经她提醒,应见画细细回想一番,迟疑道:“确实用了一味罕见的草药,但我只有那一株,给你用完便没有了。”


    杜知津大喜,“蹭”地站起身,忙问:“是什么?”


    他沉吟片刻,提笔在药方旁画下草药的样子,见她将药方揣进怀里跃跃欲试,忍不住提醒:“我听我母亲说,这株草长在高山悬崖边上,旁有鹰隼盘旋,十分凶险。你是想亲自取药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试试能不能找到,尽量早点带着药回来,这期间十二就拜托你了。”


    听她要为十二奔赴险境,应见画内心没有一丝意外。


    他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就像当初他救了她,她便说“我的命可以还给你”。


    在她心里,人和人甚至人和妖的命均无高低贵贱之分,该她还的,她从不拖欠。


    不如说,如果她就此退却,他才会感到意外。


    “好,我等你。”最终,应见画只说了这一句,然后杜知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守了一夜,赵终乾来看过一次,只说需要什么直接上药阁拿。邬题想打听宫里发生了什么,被他遣伴竹敷衍过去了。


    到了后半夜,十二的状态好了些,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便走到院中对着月光发呆。夜凉如水,应见画不禁想起当时他潜入承端郡王的书房,那束为他指引的月光。


    母亲会是什么妖?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尘封许久的妖丹,好奇地打量着。


    据杜知津所说,越强大的妖结出的妖丹维持得越久。母亲去世已有十年,妖丹依旧完好,这是不是说明,母亲曾经也是大妖?


    既然是大妖,为什么会被承端郡王的手下杀死?还是说,母亲根本没有死、她还活着?


    不,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不死也能取出妖丹,皇帝也不会那般煞费苦心了。他忽然后悔自己没有阻止兰花妖复仇,应该留皇帝一命,让他说出更多真相。


    可惜,皇帝已经死了,他无从得知母亲究竟为何殒命。


    今晚注定不安稳。不仅幽篁院内灯火通明,整座建昌侯府乃至琉璃京都彻夜不眠。建昌侯被赵太后宣入宫中,朝臣至今未能归家。侯夫人大病初愈,操持侯府的重任便落在了赵终乾身上。


    帝崩,满城尽着白衣冠,哭声震天,却没有几人真心为皇帝落泪。赵终乾告诉应见画,如今,年幼的五皇子尚在襁褓中便被立为新帝,太后垂帘听政,胡大监身死,内宦失权;孙太师亡故,群臣无首。这座琉璃一般华美的城,一夜之间碎了满地。


    听完他的话,应见画瞬间明白了星象的含义。


    王朝更迭之象祸起萧墙,五皇子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梁朝的江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易了主。皇帝,不,先帝如果知道自己不光没能长生不老永驻宝殿,反而断绝了祖宗传承,恐怕会气活过来吧?


    然而这一切都和他,和杜知津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只是两个偶然路过琉璃京的普通百姓,不日便会离开,因为和赵终乾是朋友,因此见识了一些富贵,除此之外,毫无干系。


    第二日清晨,杜知津空手而归。


    琉璃京附近找不到。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她笑笑:“没事,是野兽的血,不是我的。”


    他瞥她一眼,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翻出药膏让她擦擦。她捧着药膏在一旁坐着,不知想到什么,打了声招呼又走了,说是要去皇宫里找个人。


    一号三人被十二反杀了,但十一没有,她下手有轻重,只是将人敲晕。


    救十一的原因很简单,十二与她亲厚,往后十二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身边有个亲人朋友也不错。


    作为重要证人,昏迷的十一被关在锦衣卫的地牢里。然而任何地牢都难不倒杜知津,不消一刻钟,她便拎着人回到幽篁院。


    可在看清十一的面容后,应见画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她疑惑:“你之前认识十一?”


    他摇头,神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道:“你一看便知。”


    说着,他引她入内,指着榻上的十二道:“十二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杜知津愕然。


    两人有着如出一辙的眉眼,仿佛是一对双生子。


    她顿时反应过来:“该不会,那二十个吃过妖丹的人全都长一样吧?”


    应见画颔首:“很有可能。十二不是说过他们完全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吗?也许也是受了妖丹的影响。”


    闻言,杜知津沉默良久,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皇帝死时,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应该是害怕服用妖丹会有后遗症,故而找了二十个孩子试药。可他在目睹十二他们的异样后,仍旧一意孤行。


    何其残忍、何其自负,何其愚昧。


    死不足惜。


    “那,他们和兰花妖的阿姊,有关系吗?”她突然想到。


    应见画:“这恐怕只有它知道了。你想见它吗?”


    杜知津不解:“阿墨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让兰花妖出现?”


    他含笑点头,当着她的面从匣子中取出一枚药丸。她惊得瞪大了眼,恍然大悟:“这是从邬题那得来的仙药?对啊,吃了仙药就能被附身我怎么没想到!”


    她一抚掌,刚要拿药,被应见画躲过去。


    嗯?为什么不给她?


    应见画道:“你吃了,它要是发狂怎么办?”


    实际上,是他有事想问兰花妖,而有杜知津在,某些事无法诉之于口。


    或许附身时,他能和兰花妖通过所谓的识海沟通。


    杜知津一听他要自己吃仙药,立刻表示反对。应见画问她:“那你打算让谁吃?侯夫人和邬题都不行,且其他人吃下未必会起效。”


    “既然其他人未必会起效,阿墨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她抿着唇,脸上写满抗拒。


    她越是反对,应见画越是暗爽。


    看,她在关心他,她很关心他。


    “无妨。你知道的,我对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吸引,比如幻妖。”


    事实胜于雄辩,杜知津无话可说,只能闷闷不乐地看着他吃下那枚药。


    他冲她浅浅一笑,手掌轻拂过她的脸颊,似是为她挽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也有些害怕。


    害怕兰花妖绝望下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又想到,自己若是为她而死,不就能在她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从得知母亲是妖、自己并非纯粹的人以后,应见画的一些观念便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而他浑然未觉。


    他轻声安抚:“有你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他心思已决,杜知津不再阻拦,安静地等候在旁,目睹他陷入沉睡。片刻后,“应见画”重新睁开眼,只一眼她便知道,这是兰花妖。


    “跟我来。”为了不浪费时间,她直奔主题。兰花被她带到院子里,一见两张相似的面孔,顿时愣在原地。


    它看看榻上的十二,又看看昏迷不醒的十一,不自觉落下泪来:“他们是、是”“算是你阿姊的‘孩子’吧。”


    听此,它走近了,目光珍重地将两人仔细端详。杜知津无声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假装没有看见它流泪。


    半晌,兰花妖低低道:“或许天道并非不仁,阿姊终究还是有一点东西留在了世上。”


    她附和:“善恶有数,因果有报。”


    它点头,忽又绽开一个苦笑,喃喃:“可惜我醒悟得太晚,已经酿下大错。你不会放过我的,对吗?”


    杜知津平视着“应见画”,没有一丝犹豫道:“对。”


    报仇不假,可伤害了那么多人也是真,她不会因为一时怜悯而动摇。


    对于她的回答,兰花妖并不意外。它最后看了一眼十一和十二,下定决心,道:“他活不了了,把我的妖丹给他吧。”


    杜知津一顿。就在她怔愣的瞬间,应见画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他被一束白光笼罩,待光芒消退,空中浮着一株含苞的兰花。


    紧接着,兰花迅速开花、凋谢,结出一粒小小的妖丹。


    她扶住意识尚未苏醒的应见画,对着那枚妖丹沉默。


    地图上属于兰花妖的红点消失了。


    顷刻,她喉间逸出声轻叹,垂首看着散落一地的兰花瓣道:“如你所愿。”


    第77章 失忆


    ◎装进鸢飞鱼跃、也装进了他的身影。◎


    被附身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像隔着一层薄薄的膜看这个世界,看什么都朦胧、听什么都不真切。“灵魂”从躯壳中抽离,应见画只能以另一个人的视角旁观“自己”和杜知津交谈。


    他尝试着在识海中呼唤兰花妖,也确实得到了问题的答案。之后,兰花妖现出原型自献妖丹,他的灵魂由一阵旋涡吸了回去,重新获得了身体的主导权。


    这个过程比灵魂抽离所需的时间更漫长,待他睁眼,已经是烈日当头,正午时分。


    他立刻找到杜知津,询问十二的情况:“怎么样?人还活着吗?”


    杜知津目露迟疑。见她这副表情,应见画以为妖丹也无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去街上买一只新出生的狗告诉她这是十二转世,她会信吗?


    没等他想出好的解决办法,她道:“人是活着但,出了点意外。”


    意外?兰花妖都剖出妖丹了,十二还能有什么意外?


    怀揣着深深的不解,他掀帘进入特意为病人准备的房间。一进屋便看到十二已经醒了,正半坐在榻上,脑袋上缠了一圈厚厚的棉布。


    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给十二这样处理,那么棉布便是杜知津缠的。


    缠在脑袋上莫非十二脑子有问题?


    他停在门口,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听到声音,十二转过头来,面上露出浓浓的疑惑:“你是谁?”


    应见画愣住。


    他这是


    杜知津跟在他后面补充:“十二他好像,失忆了。”


    ————


    应见画翻遍了建昌侯府的藏书,也未能找出关于治疗失忆的只言片语。杜知津推测可能是吸收妖丹的后遗症,根本无法治好。


    他看她一眼,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别的意思:“你不想十二恢复记忆?”


    杜知津顿了顿,承认:“是。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忘了也好。”


    当初,她第一次杀妖杀得血流成河时,足足两天两夜没能合眼。一闭眼,脑海里全是那些妖狰狞的表情。十二杀的甚至是自己曾经的同伴,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认为这份回忆有重新记起的必要。


    也许,失去以前的记忆,是十二自己的选择。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让十一和十二待在建昌侯府?”他问。


    她摇头:“越靠近龙脉他们越不舒服。而且留在琉璃京,随时有暴露的风险,他既然已经遗忘前尘,不如给他机会重新开始。”


    有赵终乾在,替两人捏造新身份根本不在话下。十一醒来后听了这番话,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如果有的选,没人想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应见画:“趁宫里还腾不出手拷问剩下的人,你们走得越快越好。”


    一旦锦衣卫中的任意一个开了口,十一和十二都别想走了。


    杜知津也是这样想。她手上拿了两份空白的身份文书,问十一:“想好取什么新名字了吗?”


    十一稍思片刻,道:“卫时衣。”


    代号跟了她太久,虽然未必是她本人的意愿,但这个名字已经融入骨血之中,再也无法割舍。


    从前她是锦衣卫十一,往后,她是卫时衣。


    应见画:“那他便是卫时洱?”


    杜知津觉得有必要征求十二本人的意见,虽然榻上那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隔着窗唤他:“时洱?”


    他循声回首,诧异:“你为何,认得我?”


    居然没把三字经治好。应见画挑眉,提笔在身份文书的空白处写下“卫时洱”。


    挺好,起码还是三个字,自我介绍的时候不用念叠词了。


    那边,醒来不久的时洱终于找到一位疑似认识他的人,忙问:“为什么。我在这。”


    杜知津戳戳时衣,示意她来解释。时衣脑子活络,片刻就想好了说辞。


    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上京寻亲,结果前夜皇宫内乱,两人被战火波及,时洱受了重伤,脑袋磕在石头上失忆了。


    “如今想来,那个自诩能帮我们找到父母的人未必可靠,还是尽早离京为好。”时洱听时衣的话听习惯了,现在虽然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本能还在,下意识点头答应。但紧接着,他的目光越过时衣和窗户,落在对面的杜知津身上。


    “我貌似。认识你。”


    杜知津闻言一怔。


    她没想到时洱忘记了名字都没有忘记她,内心五味杂陈。


    半晌,她道:“嗯,我们是朋友。”


    时洱紧紧盯着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回想。可无论他怎么回忆,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朋友只是朋友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中冒出一个词:“剑穗。”


    在场人皆是一愣。毕竟除了杜知津,这还是其他人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三个字以外的回答,应见画不由地多看他一眼。


    千防万防。


    杜知津当然知道他说的剑穗是哪根,但当时走得太匆忙,只顾得上把浑身是血的人救出来,其它东西一概落在亚城。即便现在回去找,也一定找不到了。


    对此,她感到万分愧疚:“抱歉。”


    时洱垂下头,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仿佛,他早就知道那根剑穗会断掉。


    就好像他和她之间。


    说话间,伴竹跑进来,道:“马车准备好了。”


    时衣猛地抬头,袖中紧紧捏着身份文书,生怕松手了自己来之不易的普通人生就会不翼而飞。


    应见画没说话,他看向杜知津,杜知津看向时洱。


    时洱愕然:“现在走?”


    她道:“你想多休养一阵也可以,我会保你们周全。”


    他望向杜知津身边的应见画,两道目光交汇,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用了。时衣姐。我们走。”


    继续留下来,也只能是朋友。


    时洱大病初愈,时衣主动接过赶车的活计。两人都没带行李,应见画临时凑了些衣裳吃食给他们,一切从简。


    一辆朴素的马车从建昌侯府侧门缓缓驶出。城中家家素缟,无人注意到他们。


    杜知津、应见画和赵终乾都来送行。


    赵终乾对这两位曾经的锦衣卫十*分好奇,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攀谈,如今终于得见,却是最后一面。


    他不禁感慨:“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经他提醒,杜知津道:“哦对了,我和阿墨不日便会启程离京。”


    赵终乾一惊,慌了:“怎么这么快?不多留些时日?”


    她摇头:“兰花妖已除,还待在京城做什么?”


    他想说就当为了他,余光瞥到一旁静默不语的应见画,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师姐她早有了心悦之人。


    那个人不是他。


    他没了再劝的心思,只道建昌侯府随时欢迎他们再来。杜知津点点头,提前向他道别:“保重。”


    应见画紧随其后,说道:“后会有期。”


    赵终乾郁闷。


    他们两个怎么越来越默契了?


    等赵终乾也走后,他们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收拾着收拾着,杜知津察觉到了不对。


    阿墨今天,格外安静。


    是被离别之情触动了?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悄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然而还未近身便被应见画戳穿。


    她纳闷:“我走路有声音吗?”


    应见画指了指墙上的影子。


    还好,没有变弱。但她的高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发现,阿墨是真的不开心。


    唇一直微微抿着,眼睫始终下垂,浓荫般遮住眸中情绪。


    像一扇被夏日草木缠得密不透风的窗。


    她直接问了出来:“阿墨,你很难过吗?”


    应见画动作微滞。他没料到她会径直开口问但被她这么一问,心里的不安居然消去许多。


    他轻轻“嗯”了声,抬眸望进她眼底:“你会忘记我吗?”


    应见画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如果杜知津像时洱一样失去记忆,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恐怕会立刻去死吧。因为继续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论人还是妖都不会接纳他,倘若连她这束光都消弭他的世界将是一片虚无的永夜。


    他会溺死。


    “不会。”她如此说着,目光平静如海,装进鸢飞鱼跃、也装进了他的身影。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永远。


    不会忘记你。


    说完,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推开门跑了,步履匆忙得仿佛外面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等着她。


    边跑,还不忘对他说“我去去就回”。


    然而这一去,就是数个时辰。


    应见画倒不担心她会抛下自己,只是她去了太久,他未免有些胡思乱想。


    知道他是妖了?还是又看到了悬赏令,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向她坦白,但他始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等。


    他这样想着。


    一直到黄昏初露,杜知津方姗姗来迟。


    甫一听到竹叶不规律的沙沙声,应见画就知道是她来了。也许是走得急,她又忘记走门,本性难移地选择了翻窗。


    人未至,先闻到一阵花香。


    他怔了霎那。


    这个时节,哪来的桂花?


    杜知津见他望过来,笑着将那一小束桂花递过去。月上柳梢头,她捧花的模样与兰浴节那夜渐渐重合。


    他听到她说,花神在上,杜知津发誓,此生不会忘记应见画。


    第78章 清白


    ◎“你不要我了吗?”◎


    兰花妖死后,地图上还剩下两只妖怪。杜知津没有着急离开琉璃京,而是耐心等待其中一个红点亮起。


    应见画问她:“既然不急着走,为什么要和赵终乾告别?”


    她解释:“我们毕竟不清白,如果被人发现小赵可能和刺杀皇帝有关那就不好了。”


    “不清白?”他不赞同,“我们清白得很。皇帝是兰花妖杀的,一号是时洱杀的,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救了两个人而已。”


    他的那些手段都没使出来,所以简直清白得不得了。


    杜知津却想到了另一层。她小声道:“我们之间本来就不清白嘛”


    准确来说,是她对阿墨的心思不清白。


    “你说什么?”他问。她猛地摇头,有些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眼神游移:“没、没啊我们快进去看看屋子吧!”


    离开建昌侯府后,他们需要另外找个地方落脚。时值国丧,琉璃京鲜少有外来人投宿,为了不引人注意,应见画便谎称他们是被侯府赶出来的下人。


    反正赵终乾给了他们许多身份文书,正好派上用场。


    一听只是做错了点小事就被主人家打发,同为牛马的房主深表同情:“可不是!虽说贵人手下赏钱多,但规矩也多啊!你们放心,我的屋子最是干净整洁,保证物超所值!”


    杜知津:“不知价钱几何?”


    房主比了个数,她在心中算了算,大为吃惊。


    居然比小红在宛泽城的房租还便宜?这还是寸土寸金的京城吗?


    她刚想开口仔细询问,一旁的应见画已经答应下来:“成交。”


    然后他们便拿了钥匙,目送房主欢快远去。


    杜知津看了看眼前一进的院子,迟疑:“阿墨,房租这么便宜,不会有诈吧?”


    “当然有诈。”他一指院里的水井,语气波澜不惊,“去年有人在这投井。”


    因为闹鬼,这间屋子的价格一降再降,却始终无人敢住。


    但他和杜知津就不一样了。一个妖,一个修士,来多少鬼都不带怕,可不就便宜了他们?


    房主倒也没撒谎,屋子确实干净整洁、四角俱全。中间除了一口水井,还有一处小小的花园。


    杜知津绕着花园转了一圈,十分满意:“这个价钱,不如我们把它买下来吧。”


    “买下来作甚?”


    “阿墨你不想有个家吗?”


    应见画一愣。


    家


    他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时眼睫微微抖动。


    她的神情那么自若,仿佛只是在谈论晚膳吃什么,没有掺杂任何其它的情绪。


    他的心却因为一句话乱了。


    应见画啊应见画,不要再自作多情了。你不是决定管好自己的心,能陪她多久就陪她多久吗?


    说完刚才那句话,杜知津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应见画的反应。


    她说得够直白了吧?阿墨能听懂她的意思吗?如果他说不自己该怎么办?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沉默中渐渐沉寂,鼓噪的心跳也逐渐平息。她等啊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被遗忘了。


    她有些气馁,很快重振旗鼓。


    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打动阿墨。


    ————


    应见画发现杜知津最近不太对劲,似是有事瞒着他。


    具体表现为,她开始早出晚归,每天只有早、午、晚膳能见到人,其余时间就算在房间里,也是门窗紧闭,只能透过昏黄的烛光知道她人还在里面。


    第一天,他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当她出去练功了,毕竟当初她教导赵终乾的时候也是这样。可连着三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在午膳时装作不经意地问:“最近很忙?”


    “唔?唔唔唔(嗯?不忙啊)。”话虽如此,杜知津却加快了用饭的速度,不消片刻便吃饱离席。


    留他一粒一粒夹着米饭,味同嚼蜡。


    她出门干什么去了?为何不肯告诉他?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杜知津的事可分明之前她都会告诉他,一时有了落差,他无法接受。


    当晚,应见画在杜知津门前数度徘徊,敲门的手抬起又落下。


    从窗影上看,她正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做什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她一定在屋里。


    深吸一口气,他敲响房门,低低出声问:“你在里面吗?”


    屋里安静一瞬,接着烛光突然熄灭,视线变得漆黑。


    杜知津踩着夜色出来,门没有全开,只露出一条缝隙。她挤在缝隙中,将身后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闻言,应见画打好的腹稿一瞬间失了效用。他怔怔看着她,自然没错过她脸上闪躲的神色。


    她不想见他。


    悲伤如潮水般将应见画淹没,轻轻一个浪便让他溃不成军。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头轻声道:“无事。”


    只是今晚月好风好。他以为她会愿意陪他赏月。


    “这样啊没事的话我先回去睡了。”她道。


    “嗯”他才吐出一个字,她便迫不及待地转身关门。门锁“当啷”一声,像一阵狂风狠狠地拍在他心上。


    应见画没有立刻走。他如木偶般在杜知津门前伫立,眼睁睁看着说要回去睡的人把灯点至天明。


    晨雾弥漫,天光初透。不知不觉间,他在院中站了一夜。


    这一晚他想了许多。他想不明白杜知津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他自觉没有做过分的事,更没有对不起她。


    坐以待毙放任自流不是他的作风。应见画决定把事情弄清楚。


    这天,杜知津照常天不亮就醒了,临走前还特意到他屋前查看。确定榻上有人后,她才放心出门。


    而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立刻披衣起身,悄悄摸到门口在后面跟着她。


    这不是跟踪,更不是尾随。琉璃京鱼龙混杂、人心难测,她那么单纯,万一被骗了呢?


    在内心说服自己后,他的动作不再藏着掖着。因为知道杜知津五感灵敏,离得太近可能被她察觉,他只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每当她稍有回头的动向,就假装买东西。


    一路走来,他手上握了四把葱,价格分别是一文、两文、三文和四文。


    然而最后他把葱都扔了,因着杜知津进了一家“金翠坊”,提着葱显然是进不去的。


    她来银楼做什么?买首饰?


    可印象里,她从来不戴首饰,向来是手边有什么就簪什么。


    那便只能是卖给别人的。


    不知怎地,应见画的心跳忽然有些快。待杜知津走出银楼后,他抿抿唇,没有选择跟上,而是走进了“金翠坊”。


    为时尚早,金翠坊没什么客人。里头伴姐见他虽衣着普通但长相气质不俗,笑着迎上来:“客官想买点什么?给长辈买还是夫人买?”


    听到“夫人”一词,应见画微微愣住,摆手:“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想请问一下,刚才那位穿青衣的姑娘在你们这买了什么。”


    “青衣姑娘?”伴姐看他一眼,脸上笑容不变,“我还奇怪呢。那位姑娘特地跑来我们这问有没有适合男子的玉佩或者簪冠,原来是给您买的呀。”


    适合男子的玉佩?


    是、给他买的吗?


    得了这样一个重大的消息,之后他没再继续跟着杜知津。他晕晕乎乎地回到屋里,晕晕乎乎地倒水,直到滚烫的茶水浇到手腕上,他方如梦初醒。


    杜知津给他买了玉佩。


    给他买了玉佩。


    买了玉佩。


    玉佩。


    应见画只觉天地万物都变得可爱。天是软的,地是绵的,连昨晚那扇挡在他和杜知津之间的门都变得忠心护主,不再可恶。


    他虔诚地沐浴焚香,换上自己最新的一套衣裳,把长发梳了又梳。瞥见铜镜中自己的脸,他犹豫再三,还是飞快抹了一点口脂在自己唇上。


    只是用来提气色的。


    他红着脸,想。


    可,他一直等到天色昏沉,也没等到杜知津回来。


    一整天,她都没有回来。


    白日的欣喜顿时化作无边的寒意,期许后再失望比单纯的失望更让人难以接受。他在院中枯坐一夜,那一夜真的好漫长。


    她是不是,厌烦了他?她的玉佩买给了谁?又一个他不知道的,男人吗?


    她终于还是喜欢上了别人?


    他不愿意相信,可也想不出第二个理由,就那么呆呆地在院子里吹了一晚冷风。


    杜知津回到家中时,应见画靠着院中的石桌睡着了。


    长睫浓密,唇色鲜艳,一下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顿时觉得一整夜的奔波都不算什么了,她只想以后的每一天都能看到他的睡颜。


    但是不能让他在这里睡。


    “阿墨,醒醒、回屋睡。”她轻声唤了几句,劝道,“会着凉的。”


    应见画睡得浅,听到她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


    她脸上是他几日不见的温柔神情,可分明在以前,他常常能看到。


    是谁分走了她的目光?他好不甘心、好恨啊。


    无法控制地,眸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满溢眼眶。隔着朦胧的视线,应见画再也无法伪装矜持、假装不在意,声音颤抖着问:“你不要我了吗?”


    第79章 成真


    ◎好巧,我也喜欢你。◎


    乍然听到这句话,杜知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哎”了声,眼底泛起困惑,嘴唇微张似乎在纠结什么。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令应见画更加笃定。他狠狠咬住下唇,移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胸腔却难以遏制地剧烈起伏着。


    双手仍然紧紧攥着她的衣襟,仿佛她是一只高高的风筝,一松手就会飞走。


    或许,本来他们便不是一路人,注定会分道扬镳。


    温热的液体一旦脱离眼眶就变得冰凉,砸在手背上,像摸了一串断线的珍珠。她微讶,语气慌张:“阿墨你哭了?”


    应见画闷声道:“我没有。”


    话虽如此,她触到的冰凉却更多了。


    杜知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罪孽深重过。她都干了什么?居然把阿墨惹哭了!


    转念一想,又懵了。因为她什么也没干呀。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吹了整夜冷风的人终于受不住,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杜知津不假思索地将外衫脱下为他披好,手指掠过他颈侧,发觉他的心跳得好快。


    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不觉停了动作,静静等待他开口。


    外衫上传来独属于她的温度,温暖而干燥。应见画眷恋地拥紧了些,思及接下来的局面又神色黯然。随后,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她的衣服,破罐破摔地想,反正都要散伙了,拿她一件衣服怎么了?


    “你”她震惊得说不出话,舌头像缠了两把剑穗,捋都捋不直。


    听到她的惊呼,应见画这才理智稍微回笼,不觉红了脸。


    他都、做了什么也太不矜持了


    方才的勇气荡然无存,他强撑着抬起头,试图自然地把她的外衫还回去。然而手指才碰到衣襟的盘扣,便被她的灼灼目光烫了一下。


    他不由怔住。


    这种目光他只在杜知津挥剑的时候看过。


    意思是,势在必得。


    喉头忽然一紧,又干又涩。他眨了眨眼,眸中满是未散的雾气,眼尾还有淡淡的红。


    真好看呀。杜知津想。


    这么好看的阿墨,是她的。


    见她笑了,应见画总算找回丢失的沉稳与冷静,质问她:“你笑话我?”


    杜知津摇头,眼中依旧盛着细碎的笑意。她越这样,他越不自在,一摸发现自己还捧着她的衣裳,更不自在了,丢也似的扔出去。


    “还、还给你。”


    话一出口,他暗道不好。自己怎么结巴了,莫不是被时洱传染了?杜知津自然也没有放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笑得眼睛几乎弯成月牙。他恼羞成怒,瞪她一眼,冷声道:“不许笑了。”


    “好。”她满口答应,不等他松口气,接着话锋一转,问,“阿墨,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连聒噪的蝉都收敛了鸣叫,不敢放歌。


    夏日里的光影,草木葱茏。浮云相易,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投进她眼下,不及眸光清亮。


    她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应见画僵在原地,本能地想要反驳,但这份尘封已久的心意又是另一种本能。两种本能在他脑海里争吵,几乎要把他撕扯成两半、非要在今天分出胜负不可。


    最终,那份酸涩的不甘占了上风。他自觉是个敢做敢当的人,纵使剖白心意只有被拒绝这一条路,也要固执地走下去。


    “是又怎样。”他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拼尽全力才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反正,你都有喜欢的人了。


    要是说出来,他就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应见画以为自己会听到拒绝或否认的回答,甚至像时洱那样得到一句“我们是朋友”,毕竟杜知津对之前几位都是如此。但他没有,他听见了另一种答案。


    她唇角微扬,说:“好巧。”


    巧什么巧,又不是等等。


    他怔怔看着对面的人,耳畔忽然一片嘈杂,似狂风大作、骤雨倾盆。


    然而在这场下了十七年的大雨里,她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杜知津:“好巧,我也喜欢你。”


    我也。


    喜欢你。


    “那、你的玉佩,是买给谁的”他磕磕绊绊地问,平日里才思敏捷的应大夫第一次捋不直自己的舌头。


    杜知津歪头,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买了玉佩?”


    应见画一窘。总不能说跟踪她吧他涨红了脸嘴硬:“我算的。”


    “这么厉害?”她故意拉长语调,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那你怎么算不出来,我是买给你的。”


    说完,她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取出一块玉佩,放到他掌心。


    那枚玉佩握在掌心,先是沁出一股凉意,像攥着块刚从冰泉里捞起的暖玉,触手温润得能化出水。指腹摩挲处,玉质细如凝脂,竟寻不见半分石纹。


    他再度愣住,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玉佩,察觉不对:“怎么是半块。”


    闻言,杜知津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顶着他羞愤的眼神,她轻咳几声,从锦囊取出另一块玉佩,当着他的面,两块玉佩合二为一,紧紧依偎在一起,变成完整的形状。


    这时她忽然又变得紧张,咽了几次唾沫才道:“就是、嗯、我听本地人说,阴阳玉佩能,保佑有情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长相厮守?”应见画喃喃着重复一遍。杜知津顿时如临大敌:“你不想和我长相厮守吗?!”


    他们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吗?


    他一怔,下意识摇头,见她瞪大了眼,反应过来不是那么回事,又猛地点头。


    “没有不想和你长相厮守。”他哑着声音,语气很轻很珍重。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朝美梦成真,他就像一夜暴富的乞丐,揣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不知所措。


    她说喜欢他,送他玉佩,想和他长相厮守。


    他想问问杜知津,她难道是什么神仙吗,只要朝她许愿就能实现。


    两块玉佩又一次合在一起,目光交汇,微风静谧流淌,檐角垂落的花串忽然晃了晃,一片花瓣打着旋儿坠在两人发间,却无人去拂。


    应见画忽然开口,看着她语气坚定地说:“我永远不会和你分开。”


    啊?道侣当然不会分开。


    她没听出他口气里的不同,只当他心里不安定,安抚道:“嗯,不会分开。”


    ————


    之后应见画才知道,杜知津连着两三天往外跑都是为了买合适的阴阳玉佩,晚上不睡觉房门紧闭也是因为买不到合适的打算动手做,结果直到昨天去金翠坊才得到一块质地上乘的璞玉,于是连夜寻找手艺好的匠人打造。


    “一开始我以为,雕玉和木工活差不多,便闭门造车雕了两个晚上。”


    至于结果——


    应见画拿起其中一块,猜测:“你这雕的是什么,两只鸭子?”


    杜知津:“差不多吧,鸳鸯和鸭子、都是水鸟。”


    “那,这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


    她一噎,弱弱道:“是并蒂莲”


    听他偷偷笑出了声,她郁闷地背过身去,戳了戳墙壁的灰。


    算了算了,能搏阿墨一笑,值了。


    见她心情不虞,应见画止住笑,重重咳嗽一声唤回她的注意力。


    “其实也不是都不像。”他替她挽尊,指着某一块玉佩道,“起码这个‘墨’字,雕得还挺传神。”


    “当真?”她眼眸发亮,终于找回一点信心,凑到他身边哼哼唧唧,“我就说嘛我只是不擅长那些花花草草鱼鱼鸟鸟,刻字还是可以的欸阿墨你怎么把它戴上了?”


    只见应见画解下老师傅精雕细琢的华美玉佩,把她刻的歪歪斜斜的“墨”配在腰间。


    杜知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还是戴师傅做的吧,我做的,有点丑。”“不丑。”他摇头否认,伸出手指轻轻拂了拂腰间的玉佩,动作轻柔。


    这一下仿佛拂在她心上,顿时两颊生热。她慌慌张张地推开门窗,以为这样就不热了。


    “哎呀,酷暑的天真是、蛮不讲理。”


    应见画将她的碎碎念听在耳里,环顾四周,有了主意:“你还有剩余的玉料吗?”


    “啊。”她怔愣片刻,点头,“有的有的,我去拿。”“不用,我去你屋里就好。”


    听到这话,杜知津大脑飞速转动,开始思考自己的屋子乱不乱。然而不等她思考出结果,应见画已经到了门口,她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进屋后,他打量一圈,点评:“你这间屋子有点小了。”


    “小吗?”她环顾四周,疑惑,“不小呀,我住得刚刚好。”


    一张榻,一张桌,还有一个两人高的柜子,不是正好吗?


    他深深看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而挑起玉料,专心雕刻起来。杜知津给他打下手,问他雕的什么,他笑而不答。


    但很快她就知道应见画雕的什么了。


    通透的白玉上,刻着一个“舟”字。


    第80章 喜糖


    ◎或许这也是一种,瓜熟蒂落?◎


    最后,刻着“舟”和“墨”的玉佩分别坠在各自的腰间,由大师精心雕刻的阴阳玉佩则挂在了杜知津的窗前。风穿过廊下吹来,玉佩如铃铛作响,偶尔没了声息,那便是因为它们合在了一起。


    杜知津路过时,为了听声音,会把难舍难分的玉佩分开。而应见画经过时,会把分开的两枚玉佩拼成一块。当然,这都是后话。忐忑不安了一整晚,白天又情绪大起大落折腾了一通,刻完玉佩,应见画再也撑不住,靠在桌边迷蒙睡过去。


    等他醒来,日头已经西沉,天边泛起云霞,那个人也不在院中。


    他慌了神,担心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担心杜知津其实根本没有回来他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踩进院中,环顾四周仍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他又被抛弃了吗?


    他倚着门,指节攥得发白,却连指甲掐进掌心都觉不出疼。喉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一点儿声也发不出来。


    直到杜知津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他猛地抬头,夕阳下,她的影子像一截被拉长的绸缎,恰好落在他脚边。


    那影子被霞光染成暖橘色,发梢的弧度、衣角的褶皱都照得分明,连她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在地上投出纤细的影。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像怕踩碎这缕光影。


    是真的,不是梦。


    他迟迟不说话,杜知津心上漫起疑惑,干脆放下水桶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没发热呀。”既然不是病了,人怎么傻乎乎的?


    温热的掌心覆上额头,应见画怔愣片刻,方才回神答道:“没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去外面打水了啊。”她指了指放在脚边的水桶。


    虽然并不害怕水井闹鬼的传闻,但直接从里头打水还是很膈应的。这几天他们都是从外面买水喝,如今杜知津闲下来,索性自己去巷子里打。


    见他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想了想,多讲了些路上的见闻:“巷南和巷北各有一口水井,但我听说北边的水更甜,就绕路去了那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个婶娘,帮她抬水多费了些功夫,这才晚了。”


    “那婶娘说——”


    婶娘健谈,问她是不是最近新搬来的小夫妻,当时她没否认,现在当着应见画的面,突然有些难以启齿


    虽然阿墨和她两情相悦了,但没回等闲山过明路,应该不能称为“夫妻”吧阿墨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她轻浮?


    偏偏他还追问:“婶娘说了什么?”


    她磕磕绊绊地说:“说、说她家的瓜甜,明天给我们送一个来。”


    应见画思忖道:“不能白收人家的东西,我们也该回礼。”


    “回什么礼?”不知怎地,那句“小夫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她脱口而出,“喜糖?”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惊。


    只不过一个在惊讶后红了脸,一个笑弯了眼。


    “嗯,就送糖。”应见画轻声道。


    奇怪,明明还没有买糖,怎么连风都是甜的?


    ————


    巷子里新搬来了一对小夫妻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传闻,只要跑到他们面前说一句讨巧话,就能得到一颗甜甜的桂花糖。


    “我算过啦,如果时机把握得好,桂花糖能得四颗!单独对女人说,得一颗;单独对男人说,得两颗;在他们都在的时候说,还能得一颗!”


    “哇!”孩子们纷纷鼓掌,对总结出规律的袁小宝表示敬佩。吃了四颗糖的袁小宝十分得意,模仿着戏台上的将军拍了拍自己因为吃太多而浑圆的“将军肚”。然后下一瞬,“将军”被人提溜起来,威信全无。


    袁婶娘怒道:“好啊你小子,难怪不吃晚饭,原来是到人家那里打秋风了!”“娘、娘我错了!”袁小宝哇哇大哭,但袁婶娘铁了心要罚他,任凭他如何哭嚎,无情铁手自岿然不动。


    她一手拎娃,一手提西瓜,边走边数落道:“你也不看看桂花糖多少钱一斤!你自个一人吃便罢了,那是人家心善不计较,居然还敢教别人去占便宜,想把人家吃穷啊?!”


    那可不是普通的桂花糖,是“福饴斋”的糖!一斤要好多钱呢。袁婶娘不是爱占便宜的性格,加上那姑娘昨天还帮她打水,今天一听自己儿子吃了人家的糖,立刻提了西瓜前来赔礼道歉。


    都不用打听,闹鬼的就那一家,袁婶娘抬腿便到了。


    不等她敲门,院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白衣男子。她和男子都愣住了,还是对方看到她提着瓜,主动问:“袁婶娘?”


    “哎、哎。”袁婶娘如梦初醒,忙不迭应道。应见画点点头,转身去叫杜知津出来。


    人走了,袁婶娘的魂才回来。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总算明白木姑娘为什么情愿去打水了。


    天仙似的人!袁婶娘自诩在皇城脚下长大,什么神仙妃子都见过。但木姑娘的相公可不得了,比她见过的所有画都好看!


    杜知津听到有人找自己,起先还疑惑,见是袁婶娘,立时笑了:“您怎么真来了?”


    她还想着偷偷出去买个瓜呢。


    袁婶娘:“别提了。我这小子吃了你家许多东西吧?我给你赔个不是,这瓜你收下,自家种的。回头我再打他一顿,一定好好教他!”


    “别别别。孩子喜欢吃就行,不值几个钱。”她忙道。


    袁小宝从母亲身后探出半个头,含着手指,明显还在回味桂花糖的香甜。杜知津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递给他。他先是一喜,没敢立刻收下,而是怯怯地看着自己娘。


    袁小宝:娘——


    袁婶娘:不许吃!


    杜知津将母子俩的眉眼官司看得明明白白,觉得有趣,便没有立刻把糖递过去。还是应见画看不下去,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劝一劝袁婶娘。


    她道:“孩子瞧着机灵,我们都喜欢,多吃一点也无妨。”说着,她眼疾手快把糖塞给袁小宝,袁婶娘有心阻拦,奈何手速比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袁小宝把桂花糖收入囊中。


    婶娘哪里知道,和自己拼手速的是个剑修!


    得了糖,孩子的嘴比糖还甜,吉利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抛:“祝哥哥姐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福如东海寿比南”


    到最后实在词穷,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发现天仙似的哥哥笑了。


    难道,他没祝福错?


    袁婶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转过头见杜知津和应见画站在一起宛如璧人,心一软,忍不住多说几句:“妹子,你也别嫌婶娘多嘴。如今京城动荡,钱还是省着点花好。你们小夫妻成家立业不容易,不然也不会租这不吉利的屋子。”


    一听“小夫妻”三个字,杜知津顿觉心虚,有红晕悄悄爬上耳根,直接说不出话。反倒是应见画神色如常:“婶娘说的是,我们一定勤勉持家。”


    送走母子俩,他回头,见杜知津捧着西瓜呆站在原地,不由好奇:“你捧着瓜干什么?”


    练功?


    “啊、没什么”她从恍惚中惊醒,含混搪塞。


    阿墨没有否认他们是“小夫妻”,还说要“勤勉持家”。


    她抱紧了怀里的西瓜,想,或许这也是一种,瓜熟蒂落?


    ————


    琉璃京的夏天很热,热到一丝风也无,窗下的玉佩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热到穿不住衣裳,一层薄纱也嫌厚。


    热到必须两个人睡。


    杜知津对最后一条发出疑问:“两个人睡不是更热吗?而且,我的体温比常人高,一起睡会”“所以才要一起睡。”


    应见画把他的艾草枕头放在榻上,很满意两只枕头摆在一处的画面。


    她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啊”了一声。


    他道:“你的体温比常人高,我是常人,岂不就是体温比你低?和低温更低的人一起睡,有什么问题吗?”


    她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好像是、是这样。”


    “既然没问题,那就早点睡吧。”说完,应见画拉起被子闭上眼,不多时呼吸变得清浅。


    杜知津屏息凝神,不敢相信他们躺在了同一张榻上。


    虽然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但他穿了那件薄纱啊!薄纱啊!


    她根本无法入睡,因为一呼一吸*间都是他的气味。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皂荚的味道,仔细闻还能闻到一丝桂花糖的甜味,仅凭气味就能勾勒出他的身影——必是发丝还滴着水,抬手将浆洗干净的衣衫晒在晾衣杆上,这时一阵风吹来,衣衫随之飞扬,他在翻飞的布料中回眸


    停停停!不要继续闻了!


    她猛地睁开眼,见窗外月色明亮,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练剑。可她才要蹑手蹑脚地下榻,便听到身旁原本睡着的应见画突然开口。


    “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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