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抽丝


    ◎诸天神佛,有没有哪一位能够救她的孩子?◎


    天水真人,杜知津口中闭关三十年的大前辈,仅在五年一度的大典上以神魂形态出现。而在赵终乾口中,这位真人分明一年前还在教导他引气入体。


    “大概是三年前,母亲病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姑母派来的御医只说这是生下来就有的顽疾,治不好。可突然有一天,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枚丹药,母亲吃了居然当真好转,之后便靠着每月一枚的仙药续命。”


    “我后来才知道,老头结交了等闲山的两位真人,一号羽涅,一号天水。羽涅真人擅药理,制的仙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此药难得,每月只有寥寥几颗,所求者无数。天水真人擅观星卜卦,预言之事十逢□□。我从没见过羽涅真人,只见过天水真人,次数也不多,离家前一年拢共见过两次,他教了我些炼气的法子。”


    说着,赵终乾面露茫然:“他教我的时候我也能察觉到不对劲,可我只当天水真人不善此道,没想过他会是假的。”


    毕竟,谁会怀疑呢?这可是冒充名满天下的等闲山仙长!随便一个知晓内情的弟子就能戳穿。但奇的是,三年来当真无人揭穿。


    应见画看向杜知津:“你是怎么想的?”


    外界对等闲山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却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仙凡有别,他们就像两片毫不相干的湖泊,各自有各自的涟漪。但现在,一条暗河把他们牵连在一起,两片湖泊渐渐融为一体。


    她沉吟半霎,说出自己的看法:“其一,宗中有规,金丹以上者才可独自下山历练,而每年能突破金丹的弟子寥寥无几。其二,规在身,等闲山弟子一般不会与人交涉,通常是杀了妖就走。琉璃京有龙脉与前辈们设下的法阵,几乎没有妖怪,所以我们一般不往这边来。其三,羽涅真人常年在外游历,连钧老都不清楚她的去向,此时若有人冒出来亮明身份,除非羽涅真人本人出面否认,否则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她不是。”


    “一旦人们认同‘羽涅真人’的身份,那么随之,天水真人也会一同被认可。”


    听完她的解释,赵终乾瞠目结舌:“所以只要胆子够大,确实能冒充等闲山的仙长?”


    应见画不赞同:“你现在会有这种想法,无非是因为你已经知道内幕。但从前呢?从前你对等闲山一无所知,其一其二其三的条件根本无从得知,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连连摇头。


    别说让他冒充仙长了,当初他吹牛自己是等闲山弟子,三两句话便被杜知津拆穿。不过如此说来


    “那妖,岂不是对等闲山了如指掌?”


    两道目光齐齐投向杜知津。她眉峰紧锁,沉默不语。


    应见画眼神示意赵终乾先别说话,他自觉闭嘴,蹲到角落去抓耳挠腮。


    应见画同样在思考。


    疑点太多了妖是什么妖?它的目的是什么?羽涅真人为何会被附身?又为何偏偏盯上了建昌侯府?还有,琉璃京既然有阵法,它是如何进入的?


    忽地,他回忆起在城门外,杜知津说的一句话。


    她说比她上次来时戒备森严


    “你上一次来琉璃京是几年前?”他问。


    她下意识回答:“四年前,那时我刚下山。”


    话音落下,应见画的心猛地一跳。


    是巧合吗?一个四年前,一个三年前。她前脚离开琉璃京,那妖后脚便来了。


    经他这么一问,她显然也想到这点,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应见画:“这只妖很谨慎。”


    杜知津望向窗外渐昏的天,语气平静:“管它筹谋多久,遇上我,定教它有来无回。”


    ————


    赵终乾作为唯一的亲历者提供了许多细节,将两个假真人的来龙去脉一点点拼凑完整:“天水真人长得就和话本里写的道长一个样,须发花白、眼神矍铄、仙风道骨,乍一看真能把人唬住。”


    “老头其实不太信神神叨叨的东西,但待这位真人还是不错的,起码我见的那两回恭恭敬敬。当时我就好奇,以为他因着母亲的事转性了,现在想来该不会他也被附身了吧?”


    杜知津:“它不能随意附身于人。第一天我就检查过了,琉璃京的镇妖法阵完整,没有被破坏的迹象。法阵之下妖与人同,妖力大打折扣,附身的条件肯定极为苛刻,不然地图的反应不会时有时无。”


    “地图是对妖力起反应吗?”应见画问。


    她点头:“对。我猜测附身之术会消耗极大的妖力,与之相对应,在附身结束之后,施术者会陷入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赵终乾猛地拍桌:“岂不正好?趁它病要它命!它刚附身过邬题,现在是虚弱的时候。”


    假药终于有了些眉目,他恨不能现在就把那两个人假真人揪出来,让其他人看看孰忠孰奸!


    应见画他泼冷水:“你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我们能确定所谓的羽涅真人是假,你知道她藏身何处?”


    一句话让赵终乾偃旗息鼓。他泄气:“可离老头下回去拿药还有半月。难道这半月里我们就干等着?”


    当然不可能。


    杜知津摇头:“它们蛰伏了三年,布局已久。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时辰后会得逞,我们不能等。”


    可眼下他们对两只妖所知甚少。它们的意图、种族、谋算一概不知,谈何阻止?


    此时此刻,应见画多么希望他脑子里的东西能再说几句,只言片语也好。


    他尝试着在脑海里呼唤,皆无回应。


    别无他法,三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捋线索,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线头。


    应见画用笔蘸墨,在纸上写到:“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最近一次附身它附到了邬题身上,而那之后邬题的表现完全合理,礼仪、表情、措辞无一露馅。”


    杜知津作证。


    虽然初听闻邬题的话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后回想,她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表小姐”的身份。


    “我们是否可以推论出,附身可以获得身体主人的全部记忆。这样一来,此妖精通药理也说得通了。”


    赵终乾提出疑问:“那目的呢?既然附身一次所耗巨大,它为何选择邬题?”


    这也是杜知津纠结的地方。


    是啊,附身一次要消耗很多妖力,而且时效短,妖操控邬题的身体接近他们,为的是什么?


    她想到了幻妖。


    两只幻妖都不约而同地对应见画下手,难道这只附身妖也一样?


    不能让赵终乾继续问下去。


    她忽然伸手取走应见画握着的笔,在“邬题”旁边写上“侯夫人”三个字:“我好像瞧出了些端倪。”


    赵终乾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忙问:“什么端倪?”


    墨痕向下,笔锋一转,写出个“檀”字。


    “檀”他喃喃,仍旧不解其意,“怎么了?”


    应见画看了杜知津一眼,出言解释:“我院中的小厮叫伴竹,语出‘静伴清风摇竹影’。她院中的侍女叫秦香,‘秦女金炉兰麝香’。侯爷是个风雅人,给下人取名无不引经据典,你的名字更是意义非凡。唯独侯夫人的身边的三位是‘檀’字辈,自成一派。我想问,檀云檀月檀雪原本就叫这个名吗?”


    没料到应见画观察得如此仔细,赵终乾先是一怔,继而道:“不是。原本三位姐姐和其他人一样,名字都很书卷气。但一年多以前,我娘忽然给她们改了名,从檀字。”


    但,主人家心血来潮个奴仆换个名字,不是很正常吗?


    放在别的府上或许正常,但建昌侯府就很微妙。


    杜知津:“改从檀字是因为侯夫人信佛吧。你说你爹建昌侯不喜欢”顿了顿,思及自己也是“神神叨叨”中的一员,她换了个词,“不喜欢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想必侯夫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礼佛的。”


    赵终乾佐证:“是,我娘从前和老头一样,不信这些。好像确实有点奇怪,怎么就突然性情大变了?”


    “久病缠身,想要找个寄托无可厚非。可我娘分明知道仙药出自‘羽涅真人’之手,就算要寄托,不该崇道吗?”他反应过来,小声嘀咕。


    “你等我一会。”杜知津说累了,端起茶杯灌水。应见画抿抿唇,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没告诉她那是他用过的杯子。


    且,她的唇刚好覆在他饮过的位置。


    实在是


    为了缓解局促,他掐自己一把,接过话头道:“我们不妨大胆一些。邬题被附身过,那侯夫人呢?如果侯夫人也被附身过,也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儒释道。儒不可,道不可,剩下的便只有“佛”。侯夫人能够将整个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连建昌侯都迈不过她,足以证明她是个聪明人。


    她聪明地察觉了自己身上的异样,也许很模糊,因为未曾涉猎只能这样笨拙地反抗。


    静室内,檀云恭敬垂首,一步外的蒲团上,侯夫人对着金身雕塑虔诚闭眼。


    她已是风烛残年,视死若生。可诸天神佛,有没有哪一位,能够救救她的孩子?


    第62章 引诱


    ◎我不会假装喜欢。◎


    “不、我不能放任那只妖附身我娘!我要去告诉她!”


    赵终乾神情激动,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应见画劝告他:“不可。现在敌暗我明,你怎么知道侯夫人何时会被附身?若你跑过去,而它刚好占据了侯夫人的身体,岂不是打草惊蛇?”


    他猛地回过头,眼眶通红,颤抖着声音道:“我该怎么做?那是我娘,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妖怪害死却无动于衷?”


    “你没有母亲,你当然体会不到这种痛苦。”


    闻言,杜知津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她能理解赵终乾的痛苦,但这不是他无故中伤应见画的理由。


    她把醒月丢到桌上。剑鞘与桌木相撞,发出沉重的声响。赵终乾回过神,他自知失言,羞愧地低下头:“抱歉墨公子,刚才一时情急,我有些口无遮拦。”


    杜知津瞥他一眼:“你明白就好。如果还管不住嘴,我不介意让你和邬题一样睡上一整天。”


    说完,她略带期望地看向应见画,唇角微微上翘。


    阿墨快看!她刚才是不是很霸气很体贴!有没有多喜欢她一点?


    然而,她的阿墨并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他们之间的默契再次断掉了。


    上扬的嘴角开始下滑。


    应见画摆摆手,表示他没介怀刚才的事。他听完杜知津的话,意外地想到个法子。


    “仙药每月一供是否意味着妖怪一个月内只能附身某人一次?如果是,这个月邬题的份额已经用掉了,短时间内她不会再被附身。”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邬题下手?”杜知津问。


    他点点头。二人目光飘向赵终乾,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吞了吞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有、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应见画温和一笑。这笑在杜知津看来如春风拂面、眸波天光,落到赵终乾眼底却不尽然。


    他搓了搓手臂,心里涌出一股不好的念头。


    总感觉,墨公子要把他卖了。


    事实确实如此。应见画道:“表小姐既然倾慕小侯爷,不若就由小侯爷去试探一二吧。”


    虽然他已经决心不奢求杜知津回应,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忍受其它阿猫阿狗阿狐狸在她面前转悠。


    万一杜知津对他们动了凡心修行,毁于一旦呢?


    他想。


    这都是为了大业。至于争风吃醋?他才不是那等小气量的男子。


    ————


    明为“试探”,实为“色、诱”。


    一开始赵终乾是拒绝的。


    “我们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然,师姐动用武力也是可以的!刺探敌情的方法千千万,出卖皮囊是下下策!”


    说到最后,他几乎要哭了,扯着腰带不肯松手。杜知津捧着一件轻薄到几近透明的衣裳在旁边,像在残害良家少男。


    应见画先是好言相劝:“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折于美人裙下。你生得俊朗,表小姐一高兴,或许就什么都说了,也免得我们再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


    言毕,他朝杜知津递个眼神,示意她也夸两句。


    杜知津迟疑一会,摇了摇头。


    赵终乾表情有些松动,却仍未答应。应见画只得再添一把火:“你方才不还说要为母报仇?我以为你的决心有多坚定呢,原来不过如此。罢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去!”


    赵终乾最受不得激将,一咬牙从杜知津手里拿过薄如蝉翼的衣衫,看都不敢看一眼,红着脸豁出去道,“为了母亲,我愿意!”


    不就是衣不蔽体吗?他穿!


    三人前往邬题所在的“椒兰馆”。赵终乾因为身上有禁闭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便由杜知津提着,偷偷从屋顶潜入,应见画则挎着医箱大摇大摆地走正门。


    守门的两个侍女见他来了忙迎上去,生怕晚了一步小姐便永远醒不过来。室内,邬题果然还在昏迷,应见画摆出一排针,屏退众人:“你们都出去罢。”


    “这”为首的侍女面露难色,觉得他毕竟是个外男,和自家小姐身处一室多有不妥。


    应见画瞥过去,语气冷硬:“我是你们家小姐亲口承认的‘同盟’,你留在这里是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合作吗?还是想偷学我的针灸之术?”


    知道这些大夫的看家本领不外传,侍女不欲惹一身腥,只得退下,却也没走远,就在门外候着,防着里面出什么意外。


    她低声问小丫鬟:“大夫说他和小姐有合作,当真有此事?”


    小丫鬟就是那天陪着邬题去找应见画的人,答道:“是。”


    侍女略放了放心,不再纠结。


    屋里,应见画扎完两针,邬题悠悠转醒。


    她第一眼看到了洁白的床幔,第二眼看到桌边的应见画。看清来人,她愣住,质问他:“墨公子,说好我们合作各取所需,你为何出尔反尔陷害于我?”


    应见画放下茶盏,“啧”了声。


    绿茶,他不爱喝。


    他倒了壶清水勉强冲淡嘴里的苦味,这才回答:“陷害?邬姑娘莫不是睡糊涂了,我分明救了你。”


    邬题冷笑:“那池塘水不过膝深,我根本无事,你却施针令我昏迷数个时辰。”


    她的眼并不是纯粹的杏眼,只是经过修饰显得圆润。如今卸去妆容,一双眼暗藏锋芒。


    这是她的真面目,并不温婉,却更像个人。


    确认她没有被附身后,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解释:“你故意设计落水,是想让赵终乾与你有肌肤之实不得不娶你,对么?可你没能成功,我只好设法让你昏迷。这样侯夫人出于愧疚之心,一定会让赵终乾探望你,彼时你再使些别的手段。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莫非邬姑娘还有高见?”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真的把她当成同盟。邬题戒心稍减,却也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我凭什么信你?你完全可以和我商量之后再动手,但你没有。”


    应见画微顿。


    可惜了,侯夫人和邬题都是聪明人,唯独赵终乾是个蠢蛋。不过蠢蛋也好,起码不会勾/引杜知津。


    他收拢思绪,一句*话终止话题:“一炷香后赵终乾会来,邬姑娘还是准备准备吧。”


    “你说的是真的?”她语带怀疑,眼神却四处游荡,最终锁定在铜镜上。


    应见画察觉到,他从妆奁中挑出一支螺子黛、一盒胭脂连同铜镜一起递过去。邬题意外,意有所指道:“墨公子经常为心上人梳妆?挑的正合我意。可木姑娘瞧着不施粉黛。”


    他浅笑,坦然承认:“她眉浓唇深,确实不用这些东西,是我在用。”


    邬题:“这里没你事了,出去。”


    明明她早上什么也没吃,怎么莫名觉得饱了?


    屋顶一束阳光不甚明显地晃了晃,应见画抬头,与藏在上面的杜知津对视一眼。


    杜知津比了个手势,表示她知道了,这就行动。


    他颔首,离开椒兰馆时心想,刚才的话也不知她听到没有。


    转念又觉得,即便听到了她也不会往那方面想,是他多虑。


    她怎么会想到一个人将她的眉眼描摹千百遍,脱口而出她的特征,是因为爱慕呢?


    ————


    邬题在屋中等了片刻,就在她以为应见画又一次诓骗她决定找他算账时,头顶传来可疑的动静。


    她警惕地抬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惊呼出声:“乾表哥?”


    “邬题不是那么容易放松警惕的人。她对赵终乾有所求,但未必是爱慕,赵终乾想从她嘴里套话,难。”


    房梁上,应见画和杜知津披着件纯黑的袍子,踩着不足掌宽的横木,正一面观察底下俩人的情况一面分析。


    杜知津:“那你还让小赵色、诱邬题,不是白费功夫嘛。”


    应见画摇头:“但这能让她对我的信任多一分。再者,邬题不喜欢赵终乾是我猜的,也许她真就喜欢蠢人。”


    闻言,杜知津开始不自在地挠脸。半晌,她小小声问:“喜欢也能假装啊?”


    他盯着赵终乾的动作,分出一点心神回答:“嗯。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邬题更向往权力。”


    邬题反复强调“未来建昌侯夫人”的身份而不是“赵无咎的心上人”,加之她不仅和侯夫人亲近,甚至博得了建昌侯的信任。这份心力与手腕,决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喜爱。


    这也是应见画紧张的原因。


    如果赵终乾的意图被她察觉


    “阿墨,我不会假装。”


    思路被打断,应见画一时没回神,疑惑地看着她。


    她盯着他重复,眼底清澈明亮:“我不会假装喜欢。”


    “嗯。我知道。”他垂下眼帘,试图掩盖其中的落寞。


    他当然知道她不屑伪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见他没有反应,杜知津心底涌起浅浅的失落,很快恢复如常。


    阿墨好像现阶段不打算谈情说爱?说了“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这种话。


    然而没关系。就像修行一样,即便天赋欠佳,只要她足够勤劳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两人说话间,赵终乾和邬题已经进入了下一步。塌边,他看着面前含情脉脉但口风极严的表妹,狠狠心脱掉了外衣。


    “啊!乾表哥!”


    衣衫落地,应见画下意识捂住杜知津的眼睛。


    视野陡然变黑,她没反抗,眼睫在他掌心安安静静地闭着。


    良久,他听到她说:“在我心里你最好看。”


    应见画一怔,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忽然,他忆起不久前自己曾让杜知津夸赵终乾俊朗——


    原来那时她不肯开口,是因为在她心里,应见画最好看。


    我不会假装喜欢。


    你最好看。


    【作者有话说】


    今天营养液能凑到五百整吗[可怜]


    第63章 剥茧


    ◎他恨她总用这双眼睛说些热烈的话◎


    该怎样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像在沙漠行走多日的旅人,终于遇到一处甘甜泉水。像走投无路的寻宝者,终于找到传说中失落的宝藏。


    可,万一泉水只是海市蜃楼,吞入腹中的其实是沙砾。失落宝藏不过死前幻梦,再往前一步就会力竭变成冢中枯骨。


    应见画忽然发觉,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自觉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二人无声相望。


    琉璃京。据说皇城中,帝王为宠爱的妃子建了一座遍布琉璃瓦的宫殿。日光下澈,满室光华流转,金碧辉煌。


    他没见过那座宫殿,可当他望向她眼底,却兀自认为,再不会有琉璃比杜知津的眼眸更灿烂。


    灿烂到刺眼。


    应见画沉默的时候,杜知津仍旧看着他,用那一对暗室中流金铄玉的琉璃。


    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改变。也许是底下两人的气氛逐渐暧昧,连带着他们之间也变得沉闷躁动。


    他狼狈地移开眼,像个落荒而逃的赌徒。


    真的会有人能在她的目光中坚持不动心吗?偶尔的偶尔,他以为她也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喜欢他。


    他恨她,总用这双眼睛,说些热烈的话,她难道不知道热烈后的余烬最难捱吗?但他最恨杜知津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她的眼睛不止望过他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他为灼烫后的冰冷辗转反侧。


    这样盛大的光辉中,真的会出现、只出现某个人的身影吗?


    “这里有些闷,我们先出去罢。”最后,他只能用最拙劣的借口遮掩自己的不堪。好在杜知津并未拒绝,趁邬题羞涩掩面的功夫,两道身影顷刻没了踪迹。


    “什么动静?”邬题警觉。


    赵终乾连忙拉过她的手替二人打掩护:“也许是猫吧。”


    “是吗?”


    如此,赵终乾又和邬题拉扯一番。待他离开时,已是身心俱疲。


    倒也没有累“身”。在他的外衫“不小心”滑落后,邬题并未这样那样,而是坚持“非礼勿视”,劝她快些把衣裳穿好。


    惊喜之余,他莫名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杜知津。杜知津捏了捏他的臂膀,真诚评价:“确实差了点。”


    “咳。所以你套出消息了吗?”应见画转移话题。他现在心力乱得很,瞬间便回忆起曾几何时,她还说过陆平“身手不错”。


    赵终乾表情一僵,不用问都知道他肯定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杜知津拍拍他的脑袋:“没关系,阿墨早就猜到邬题不会轻易透露,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说道,她冲应见画眨眨眼,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


    快看!她在安慰人!是不是觉得她心地善良古道衷肠?有没有钟意她?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掠过她摸赵终乾脑袋的那只手,袖子下的指节微微发白。


    她都,没有摸过他的头。


    “师姐你的意思是,我还是派上了一点用处的,对吧?”赵终乾得了她的安慰,精神好了些,眼巴巴地向应见画征求意见。


    杜知津也目不转睛盯着他。被俩人这样看着,他有一种养了两只小黄的错觉。


    不对,只有赵终乾是狗。


    他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思忖道:“我确实不意外你会空手而归。现在就要看邬题接不接受我的这封‘投名状’。”


    从前,赵终乾总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虽然当不成状元榜眼,但毕竟是他母亲的亲生儿子,脑子还是够用的。可自从搅进“羽涅真人”这事后,在应见画的对比下,他的聪明才智简直荡然无存。


    难道,这就是师姐瞧不上他的原因?


    仿佛印证应见画的话,门外适时响起伴竹的声音:“公子,表小姐派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这么快?


    杜知津与他对视一眼。她心中了然,拎起赵终乾的领子翻身上房梁。


    这活她最近干多了,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赵终乾抱着横梁,疑惑:“师姐,你刚刚也是这么扛墨公子的?”


    他怎么觉得自己像个麻袋,被她甩来甩去。


    她摸摸鼻子,不语。


    对阿墨,当然是用抱的啦。


    应见画以为来的会是邬题的两个侍女,没想到她换上衣裳亲自来了。


    莫非有要紧事。


    邬题如往常般将食盒放下,拉开其中一层,开门见山道:“墨公子,这是我常用的芙蓉养颜丸,你能否帮我看看。”


    他心中一跳。


    这是枚桃粉色的药丸,瞧着与侯夫人吃的仙药大相径庭。但,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妖血。


    他将药丸放回,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当做没看出异常:“粗看之下并无不妥,邬姑娘可否仔细说说服用后的症候?”


    邬题:“起初并未发生异常,只是偶尔嗜睡,我只当春困夏乏。可最近,约莫就是几天前,青天白日走在路上,我忽然就乏了,倚着漆柱便睡了过去而且似乎伴随着梦游症,这个时间很短,醒来我便到了另一处地方。”


    困乏、梦游


    杜知津握剑的手一紧,赵终乾也反应过来,小声与她商讨:“是不是被附身的人会以为自己睡着了?”


    她点点头,视线紧紧跟随底下的人。只要邬题稍有动作,她就会拔剑一跃而下。


    她不会再让应见画陷入危险,绝不。


    应见画显然也猜到了邬题所说何事。不是几天前,就在两天前,她来找他谈结盟时。


    梦游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的身体被妖占据,邬题找上他,明显也察觉到了不对。


    可,此妖蛰伏三年,行事应该很谨慎,如今怎么贸然出手,接二连三露出马脚?


    暂且按下心头疑虑,他继续周旋:“朱砂、磁石、龙骨、黄莲等都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也许是医师没有把握好分量。又或者邬姑娘最近都吃了些什么?有些药物彼此相冲。”


    邬题矢口否认:“不可能。”顿了顿,她解释,“我并不是质疑你的医术。只是,替我制药的这位医师资历颇深,断不会误算分量。”


    资历颇深的医师?恐怕就是“羽涅真人”吧。


    迷雾正层层消散。应见画佯装生恼,冷笑道:“既然没有误算分量,那就是我技艺不精。邬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恕不远送!”


    见他愠怒,邬题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公子息怒,我并非怀疑您,您可是林医正亲口赞誉过的,我岂会不信?方才我细细回想,倒真想出个反常之处。”


    应见画“哼”了声,脸上一派冷淡,心神却全扑在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上。梁上君子赵终乾也是一脸紧张,临近真相,他迫不及待想和师姐分享自己激动的心情,抬头却看杜知津唇角微抿,神情凝重。


    他大惊,以为自己又错过了重要线索,可分明字字句句听在耳里:“师姐?可、可是有异样?”


    杜知津摇摇头,唇角抿得更紧。


    她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而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强行把所有线牵在一起,织成了一张网。无论她从哪条路走,终点永远只有一个。


    看着应见画微动的衣摆,某个念头突然扎破混沌,浮现在她脑海。


    【现在,一切该恢复原状。】


    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是否暗示着什么?


    ————


    “这芙蓉养颜丸,过去半年我都不曾服用。女为悦己者容,乾表哥不在,我也无心修饰容颜。”


    闻言,应见画默默腹诽。


    哪里是无心打理,是懒得装吧。


    邬题:“近日,乾表哥难得回来。我担心自己容貌丑陋,便多用了一些。”


    他追问:“具体是多少?”


    邬题说得含糊:“原本是两月一枚,这次三日里吃了两枚。”说完她又补充,“我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吃了一枚后心里总有个念头,想着再吃一粒也无妨。墨公子,我会不会是有瘾了?”


    到最后,她说得急切,似乎真的很怕自己上瘾。但倘若只是普通的养颜丸,就是吃上十粒百粒也不会有事。邬题如此担惊受怕,明显是知道药有问题。


    但他面上不显,只道服用过多确实会有后遗症,至于后遗症该如何解决,还需他研究一番。


    “不若把养颜丸暂时放在我这里。”


    邬题迟疑片刻,点头:“好。不过,这养颜丸我也只有一粒了,还望墨公子小心对待。”


    他颔首,表示他会的,却在人走后立刻把药丸呈给杜知津看。


    杜知津凑近闻了闻,肯定:“对,和那天侯夫人吃的仙药一个味道。”


    赵终乾也挤进来,看这枚药如看仇人。应见画离他远点,担心他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毁了。


    他道:“邬题因为短时间内多次服用才察觉异常,说明那只妖正是借助所谓‘药物’附身。”


    “而且,侯夫人的药一月一粒,邬题的药两月一粒。我们不妨猜测在那只妖的心目中,控制侯夫人比控制邬题更重要。”


    杜知津:“那只妖想借侯夫人的身体达成什么?居然三年都没有得逞。”


    应见画摇摇头。


    三年内琉璃京发生了何事恐怕只有赵终乾知道,这事还需打听。


    但有一件事能够确定。


    “邬题明明只用吃一次药,但她无端吃了两次,我怀疑是那只妖故意影响她的心智,让她这么做的。”


    赵终乾茫然:“目的是?”


    他看向杜知津,眼神逐渐冰冷,暗藏杀意:“它怕了。”


    四年前,杜知津曾赴琉璃京。三年前,“羽涅真人”横空出京。


    它特意避开等闲山的人。


    而如今,用了整整三年的假身份即将被戳穿,它当然会怕。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这只妖想做什么,霍乱人间或者颠倒王朝,只是因为她想管,他才愿意帮着查一查。


    但如果它妄图伤害杜知津


    他第一个不答应


    【作者有话说】


    舟:绝不让阿墨陷入危险!


    墨:妄图伤害杜知津他第一个不答应!


    大家昨天都好热情,明天双更!


    第64章 水落


    ◎唯独她不喜欢他。◎


    听着听着,赵终乾觉得他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唉,几天前还茂密着,这会竟隐隐有荒漠化的迹象。他再看面前的两人,均是头油光水滑的乌黑长发,散发着同样的淡淡草木香。


    难道头油还有开发智力的作用?要不要厚着脸皮向阿墨公子讨一瓶?


    师姐肯定不管这些琐事,一路上她的吃穿都由阿墨公子经手。


    应见画道:“邬题第一次被附身应该在我们进京之前,进京后的第一第二天地图毫无反应。而她第二次被附身,是因为那妖听到了‘等闲山来人’的风声,它迫不及待想要求证此事的真伪。”


    闻言,赵终乾懊恼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怪我。之前光想着向老头炫耀了,害师姐暴露身份。”


    应见画:“不是坏事。这样一来反而刺激了那只妖露出马脚,不然我们现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但它现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不知是缩了回去,还是原本就预计按兵不动。”


    这确实是件难题。如果那只妖打定主意当缩头乌龟和他们耗下去,他们也无可奈何。


    距离建昌侯下一次拿药还有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会发生太多变故了。


    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三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最后,应见画和赵终乾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杜知津,等待她的决断。


    作为几人中武力值最高的存在,他们还是习惯在大事上听她的。


    半晌,杜知津开口,一锤定音:“分头行动。我们要尽快把三年里尤其是小赵你离开的一年里京城发生了什么事弄清楚。阿墨你继续顺着邬题的线,我去找侯夫人。”


    提及母亲,赵终乾毛遂自荐:“我娘那里可以由我负责!”


    她解释:“有我在,就算侯夫人被附身也能第一时间压制。”


    他这才安心,又问:“那我呢?我能帮些什么?”


    杜知津:“去找老头额就是你爹,说你还想习武,看看他能不能把那位‘天水真人’再请过来。”天天听赵终乾一口一个“老头”,连她也习惯这么称呼建昌侯了。


    应见画对她的安排没有异议。反倒是赵终乾因为不愿意向老头服软,竟异想天开地问应见画:“墨公子,你手上有没有那种一剂下去让人神志不清、问啥答啥的药?”


    应见画:“少看点话本,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你要是觉得对你爹跪不下去,可以往膝盖上绑两个软垫。”


    “这样有用?”赵终乾低头瞥了眼双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杜知津随口道:“话本子上不都这么写的嘛。什么捡来的格格不习惯宫中规矩怕跪罚,就在膝盖上绑两个软垫。”


    赵终乾大叫:“哇,师姐也喜欢看话本,墨公子你怎么不说她?”


    当面被告状,杜知津也不恼,甚而笑嘻嘻的。


    哼哼,阿墨肯定会偏袒她。


    果然,应见画只当自己没听到。赵终乾觉得自己遭排挤了,怨念地嘀咕了好几遍,应见画这才不得不给个说法:“秉性不坚者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移心智。你师姐修为远在你之上,是实打实从等闲山出来的,看话本是种消遣。你呢?玩物丧志。”


    赵终乾捂着耳朵,哀嚎:“你说话怎么和学堂里的夫子一样。”


    应见画没再搭理他,泼猴似的,还不如红花机灵呢。赵终乾要是他的学生,他能气死。


    纵使千不甘万不愿,正事要紧,赵终乾还是去和他爹“冰释前嫌”了,屋里只剩下他和杜知津。


    他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向邬题套话,杜知津突然磨磨蹭蹭地挪过来。


    她清了清嗓子,底气不是很足,说话声音又低又小:“那个,阿墨,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那个”


    应见画觉着奇怪:“那个是什么?”


    她目光飘忽:“就是你刚才喊我的那个呀。”


    他怔了怔,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复述:“秉性不坚者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移心智。你师姐”


    “哎!”她欢快地应了声,脸上笑容绽放。


    听赵终乾喊师姐她没啥感觉,但是听阿墨喊她师姐就很开心。


    应见画反应过来,瞪她:“占我便宜呢。”


    杜知津遗憾地感慨:“如果阿墨你是我亲师弟就好了,可惜师尊羽化了。就算要入门,也只能是我收你当徒弟。”


    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了想。如果他是她徒弟,那他岂不是要喊她师尊?


    瞬间,话本里某些师尊和徒弟这样那样的剧情涌现脑海。他面上一热,两颊飞红,骂道:“不正经!”


    又不禁松了口气,庆幸还好故彰真人也是女子。


    杜知津不解,这有什么不正经的?


    她试探着改口:“那我喊你师父也成?”


    反正阿墨总是时不时流露出一丝讲经堂长老的气质,她喊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于是应见画脸上的红晕更浓了。


    杜知津笑。


    被瞪了但。


    嘿嘿。


    ————


    时间紧迫,说干就干。两人兵分两路,杜知津去找侯夫人,应见画则是揣上药箱去了椒兰馆。


    这次看门的侍女认得他了,没再阻拦。进门前,他特意瞥了眼其中一个人。


    正是邬题找他谈合作那天带去的侍女,邬题认为自己是“梦游”,这个丫鬟没和她描述过她那时的状态吗?


    来不及细想,邬题听到是他来了,以为芙蓉养颜丸的事有了眉目,迎道:“墨公子,里面请。”


    他颔首,故意提了提药箱。果不其然,邬题被药箱吸引,忙问:“可是看出了什么?”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吊着她的胃口接机打探:“京中时兴养颜丸吗?”


    邬题:“谈不上时兴不时兴,只不过各自有驻颜美容的方子。但我的养颜丸是独一份的,旁人没有。”


    顷刻间,她猜到他的来意:“莫非墨公子也想制些养颜丸来卖?这个好说,我有几个闺中姐妹,也认识药铺掌柜们,可以从中牵线搭桥。”


    “那便有劳表小姐了。”应见画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一小瓶药丸递给她。


    他太知道这些精明人心里在想什么了。和霍白霍青那种纯粹的商人不同,邬题和承端郡王是一类人。手上如果没有他的把柄,他们不会放心用人。必须要有提着傀儡人的那根线,否则他们夜不能寐。


    而两次,应见画都选择把自己塑造成贪财的小人。小人多好啊,他们最清楚小人的底色,卸磨杀驴也毫不心软。


    看,在他说完之后,邬题直接把药收了。


    即便心中不屑,他面上却伪装得很好:“某自知资历浅,天子脚下不敢造次。还请表小姐不吝赐教,这医药行当都是哪家在做。”


    邬题不愧是学了八年管家之法的人,谈论起这些信手拈来:“共有四家,白、程、陆、龚。其中白家势力最盛”


    应见画在一边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忽然,他开口打断:“那,神医呢?”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他想知道“羽涅真人”的药都卖给了谁。


    邬题一顿,在心底评估了会他值不值得她说实话,片刻后道:“这个你不用担心,神医不与世俗同流,手上有仙药的人家很少。除了侯府,也不过是黄、谷二府。他们家中女眷少,你做生意也做不到他们头上。”


    总算有了确切的名单。应见画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追问黄谷是哪两户人家。再问下去,他刚建立的那点信任就要消磨光了。


    应见画又和她略扯了一会,防止她孝心大发去找侯夫人坏了杜知津的事。邬题也有耐心,时不时问他些养身的法子,他一一答了。


    “希望姨母身康体健长命百岁。”她双手合十,竟也念起“阿弥陀佛”。应见画心想,她未必真的想害侯夫人,可惜成了妖怪刺向亲人的一把刀。


    如果知道真相,邬题会作何反应?


    窗外传来一声短促的猫叫,他一怔,听出是杜知津发出的暗号,起身告辞。


    邬题没怀疑,还吩咐侍女给他装了些点心,是她一惯的笼络人心的法子。


    走出椒兰馆后,杜知津一眼盯上他手里的食盒。应见画以为她饿了,随手给她:“拿去吃罢。”


    他最近在控制身形,本来也不吃点心。


    杜知津提走食盒却没吃,他狐疑:“怎么不吃?”想了想,他恍然,“最近天气热,你又忙着奔波,吃不下这些油腻腻的东西正常。回去我给你熬些药膳,你不许嫌苦。”


    闻言,她高高兴兴地满口答应,同时打算等赵终乾回来把点心给他。


    不能浪费粮食,那就交由身为表哥的小赵解决吧!


    察觉心意后,她发现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变得格外在意。比如这会,她就不愿意应见画吃邬题给的东西。


    这算什么?吃醋吗?好蛮不讲理的心情。


    她扪心自问,间或偷瞄一眼身旁的人。一次两次,应见画只当没看见,次数多了他忍不住问:“看什么。”


    他早晨明明照过铜镜,身上无一处不妥。难道胖了?


    如此想着,他不禁抚上脸庞,微微泄气。


    杜知津歪头,把问题抛还他:“阿墨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难道你也一直盯着我?”


    应见画有些恼了。既恼她张口就来的撩拨话,也恼自己管不住心,一句话都能心神荡漾。他只得大步上前试图和她拉开距离,却被她三两步追上。


    他瞪她。


    剑修走得快了不起?


    杜知津眨眨眼,恍若未绝自己被讨厌了。她忽然倾身靠近,日光照耀下,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


    应见画呼吸一窒。


    靠得这样近,要干什么?


    “别动。”


    明明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她说出来却像道不可忤逆的咒语,令他立在原地。


    他甚至闭上了眼。


    阴影在盖住了他的脸,他能感觉到她仍在贴近、越来越近。


    杜知津的发丝扫过他颈侧,有点痒,但很快就不止是痒。那一缕头发就像明火,一路向上点燃他心里的蜡烛,应见画不用睁眼都能想象到自己的脸有多红。


    偏偏她还要点明:“你的脸好红。”


    他咬牙,倔强地不肯吭声,任由脸颊发烫。但随即,这股羞赧被另一股酸涩的决绝取代。


    她要吻他吗?


    吻我吧,杜知津。


    他想。


    我会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依旧不沾尘缘,是那个无牵无挂的等闲山修士。


    所以杜知津,吻我吧。给我一点午夜梦回的念想,给我一丝丝甜,这样哪怕以后是无穷无尽的苦楚,我也能骗自己,你对我不是全无感情。


    呼吸近在咫尺,他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么轻又那么重。


    她靠近了。


    然后,摘下一片落在他鬓边的落叶。


    她期待他能睁开眼睛,发现她眼里的情愫。


    “连树叶都喜欢你。”我也一样。


    可他退后半步,没有看她,自然也错过了她的期待和失落。


    应见画自嘲一哂。


    是啊,她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在她心里星星会喜欢他、树叶会喜欢他。


    唯独她不喜欢他。


    ————


    原本杜知津还想趁着独处时间多表现表现自己,展现自己作为道侣可靠的一面。但两人回漱玉斋没多久,赵终乾就火急火燎赶来了。


    他大口喝水,被杜知津无故瞪了一眼,颇觉委屈。


    怎么师姐也学会瞪人了?瞪人还会传染?


    再看应见画,瞧着倒是正常,只是有些魂不守舍。


    他对两人之间的事摸不着头脑,索性只关心正事:“老头说天水真人两个月前就回等闲山了。”


    杜知津不信:“又没有大事,他回去干什么。”


    不过也猜到不可能这么顺利。要是轻易就能逮着人,他们也不用在这焦头烂额地拼凑信息。


    应见画等了一会,见脑中的东西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干脆先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了:“邬题说仙药只在三家人手上。”


    “侯府和黄谷二家。”


    杜知津点头:“琉璃京有法阵压制妖力,每月附身三四次大概就是它的极限。”


    “小赵,你知道黄谷是哪两家吗?”


    听完,赵终乾“嘶”一声,苦思:“姓谷的倒是只有一家,便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如今的太师谷骞。可姓黄的人便有点多了,这是个大姓,少说有一二十户。”


    这话倒不错,就算在武陵村都有四五户不同的黄家。


    真相就在眼前,他们却抓不住,这滋味实在难受。赵终乾揪着自己的头发,逼自己回想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讨厌结交权贵,不然也不至于一个人跑走。


    应见画沉吟:“暂且先不管这个,我们不妨从已知的两户人家入手。你们觉得,建昌侯府和太师谷氏有何共同点?”


    杜知津稍思后答:“都是顶级权贵?”


    一个是皇后亲弟弟,一个皇帝的老师,均是显赫人家。


    赵终乾顺着她的思路想:“所以是姓黄的勋贵?可我记忆里也没有啊,至多是个四品国子司业,不够看的。”


    敢说四品的国子司业不够看,整个琉璃京恐怕也没几个人。但赵终乾有这个资本,应见画也认可他的话。


    线索又断了。他气馁地爬在桌上,长吁短叹。


    杜知津出言鼓舞士气:“一时想不到而已,别,。我也从侯夫人打听到一些消息,不如听完我说的再下结论。”


    他好奇:“我娘那还有我不知道的消息?”


    应见画瞥他眼:“你是你娘的宝贝儿子,正因如此有些话不能说给你听。”


    他看得出来侯夫人很满意杜知津这个“准儿媳”。除了赵终乾喜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出身等闲山。


    就像当初他决定救下杜知津,出身“等闲山”说明她对妖有一定威慑力。侯夫人很聪明,她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自然能想明白是妖魔作祟。虽然病急乱投医选择信佛,但不代表等闲山在她心里便一棒子打死了。


    至于她为什么相信杜知津大概是赵终乾和她说了什么,这他就不得而知。


    总之,只要侯夫人想自救,就一定会向杜知津透露口风。


    不出意外的,杜知津甫一出现在院子门口就被檀雪请了进去。侯夫人原本在理账,一见她来,立刻亲亲热热地牵手邀坐。


    “好孩子你来了,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不等杜知津回答,她又问了许多话,问睡的好吗吃的好吗那天有没有被吓到,最后叹了口气,说自己身子骨不好,恐怕陪不了儿子多久。


    赵终乾听到这很是慌张:“妖怪该不会是要对我娘下手了吧?”


    应见画摇头,示意他先别说话,继续听杜知津讲。他只得勉强压下心中慌乱,惴惴不安地坐下。


    “嗯之后便和我说了小赵的生辰八字,还问了我的。”杜知津挠头,“我发现大家都很喜欢自报八字哎,不过阿墨你不是和我说这玩意不能轻易讲出去,会被扎小人吗?所以我改了一点。”


    应见画没料到她连这个都还记得。这还是他们在武陵村时,因为陆平八字牵扯出的话题。


    她朝他笑了笑,仿佛在邀功,无形的尾巴甩啊甩。他无奈,却不自觉唇角微微上扬。


    赵终乾指着自己:“所以,就不怕我被扎小人吗?”


    可惜没人管他会不会被扎小人。


    “讲完生辰八字,侯夫人又问我祖籍哪里家里还有人吗,我就坦白我是孤儿嘛,她一边说可怜孩子一边喂我吃点心,点心很好吃哦。”


    她对侯夫人印象不错,大概是天生缺少母亲的关怀,看到侯夫人疼爱赵终乾,她隐隐有些羡慕。为此,她决定尽己所能查明真相,免除侯夫人的后顾之忧。


    “在之后话题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绕到了小赵的祖宗身上?说他们一家上一辈只是几品的小官,因为女儿贤良,也就是小赵的姑姑做了皇后,这才渐渐发迹。嗯,还说了赵皇后和皇帝的过去,这个是可以说的吗?”


    天子脚下,连杜知津也不得不谨慎,生怕说错话。


    赵终乾大手一挥表示:“没事*,师姐你尽管说。”


    她又看应见画一眼,见他无异色,继续道:“哦好,其中有一件我感觉还挺奇怪的。侯夫人说皇帝已经很多年没有上朝了,甚至连秋猎也不去,中元清明也只是派宗亲祭拜,自己一直待在皇城里。”


    应见画蹙眉。


    古往今来,不上朝的昏庸皇帝确实有,但连秋猎和祖宗祭祀都不去?


    赵终乾作证:“这倒是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姑姑了。”


    杜知津好奇:“连皇后也一并拘在皇城里?那该多闷啊。”“谁说不是呢,我五六岁的时候还经常能见到姑姑呢,偶尔能跟着去避暑山庄。”


    经过提醒,赵终乾又想起一件事:“其实近五年的朝贺宴也变了些,我们只是远远看着殿上的帝后,而且二位出现的时间很短,不会超过一刻钟。不过我娘提这个做什么?她不是八卦的人呀。”


    “侯夫人当然不是在说八卦,她在提醒我们。”


    应见画狠狠掐了掌心一把,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问赵终乾:“宫中宦官,尤其是得皇帝重用的宦官,有没有姓周的?”


    赵终乾一愣,回想一番,摇头:“没。每年我家都会打赏,这个错不了。”


    杜知津:“阿墨你的意思是,那妖的目标是,皇帝?”


    他点点头,又迟疑了:“原本我是这样想的。但他又说内宦中没有周姓,这就”“等等!有!有姓周的!”


    赵终乾猛地站起来,激动道:“大太监胡裕得的一个干儿子就姓周!他是锦衣卫千户不是宦官,所以没改姓。”


    第65章 石出


    ◎等这件事结束,他就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


    口述不宜发散想象,应见画干脆把所有线索写下来:


    “仙药”只在三户人家手上,分别是赵、谷、周。


    建昌侯,皇后母族;谷太师,曾经的太子太傅;周千户,大太监胡裕得的干儿子。


    这三户人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那就是即便皇帝再如何闭门不出,也总有机会见上一面。


    杜知津忽然出声:“还有丽妃。之前邬题说过丽妃难产,寻遍京城才得了一粒仙药。”


    赵终乾猛地睁大眼,喃喃:“不会吧、难道它的最终目的是附身天子?”


    说完,他捂住自己的嘴,满脸惊恐。


    窗外风吹竹响,往日悦耳如碎玉的沙沙声在此刻竟显得诡谲恐怖,仿佛有无数鬼魅蛰伏在外,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这个念头太惊骇,说出口的瞬间,赵终乾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觉往杜知津身边走了两步,有醒月和醉岚两把宝剑作陪,心神才稍稍宁静。


    应见画没有立刻回答赵终乾的问题。他在“周”旁边写下“丽妃”二字,又蘸上朱砂,却迟迟不肯下笔,任由饱满的墨汁滴落纸上,晕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他清楚记得杜知津曾言,琉璃京有龙脉与等闲山前辈设下的阵法。等闲山不会出手呵护一朝一代,阵法是为龙脉而设。琉璃京并非新朝皇城,而是九朝古都,不是帝王选择它,是它选择帝王。


    妖怪为什么盯上皇帝?附身有时限,它所图的,会是龙脉吗?


    杜知津看出他眉宇间的忧虑,她大概猜到是因为赵终乾在场多有不便,干脆催人去看望侯夫人。赵终乾犹豫一瞬,没再纠缠,快步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待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她方问:“想到了什么?”


    应见画并未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想,而是继续向她求证:“龙脉可以被取走吗?”


    她一怔,答:“不能。我对这方面了解不深,但还记得书上写着龙脉没有实体、不可撼动。王朝的兴衰其实与它无关,它庇佑的是天下。但历代人皇坚持认为它该属于自己,所以建造了巍峨的皇城,将龙脉的真实踪迹藏起,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他追问:“如果妖怪的目的是龙脉,岂不是只要知道龙脉所在就能守株待兔?”


    杜知津摇头:“原本修士能感受到龙脉,但阵法针对的不仅有妖力,还有灵力,所以除了历代君王,无人知晓龙脉究竟在哪。”


    在等闲山门规中,人始终是单独的因果,修士和妖怪都应该被排除在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阵法连修士也一并压制。闻言,他蹙起眉,不赞同地看着她:“此前你从未提过修为被压制的事。”


    她尴尬一笑,昂首挺胸,自信道:“就算压制修为我照样是天下第一。”


    他想说说她,这样做不怕落入险地?转念想到他没资格也没身份说她,霎时歇了心思。


    是了,在武陵村时他是医师,那现在呢,他算什么?


    见他复又沉寂,杜知津的一颗心也跟着闷闷不乐。


    她捡起桌上的毛笔,悄悄在纸张角落画了一个悲伤的猫脸。


    唉。阿墨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喜欢他?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不喜欢她也没关系,要开心呀。


    “你在画什么?”纵使强迫自己不要看她,可余光还是习惯围着她打转。


    杜知津举起纸张,把脸藏在后面,为悲伤猫脸配音:“阿墨就和这只猫一样。”


    说着,她用笔一勾,猫原本下垂的嘴角变成上扬,她的声音也随之欢快:“现在画上的猫笑了,轮到你笑了。”


    应见画在她期盼的目光下接过画,眸光微顿。


    恕他眼拙,他实在没法把眼前这团墨迹和“猫”甚至“自己”联系起来。但


    “倒有几分野趣。”


    杜知津惊喜:“阿墨你笑了!”


    他下意识反驳:“没有,你看错了。”


    她歪着脑袋没说话,眼底倒映着他微弯的嘴角。


    他强行压下嘴角,掩饰性十足,不忘澄清:“而且我才不是猫。”


    “就是。”杜知津小声道。


    他还是听到了,于是又驳斥回去:“不是。”


    “是。”“不是!”“是!”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克制不住笑了,喉咙里像酿了十斤蜜糖。


    很幼稚且没意义的对话,红花在场恐怕会鄙夷他们。即便如此,应见画还是觉得,是该笑一笑。


    杜知津就是这样一个,无论前路多么坎坷复杂,依然能对着路边野花笑出来的人。


    你问她有什么值得笑的,她会告诉你,花开了难道不值得欣喜吗?


    同样的,那些阴谋诡计也不值得烦恼,也没什么话值得藏在心底秘而不宣。


    他看着她剔透的眼眸,想。


    等这件事结束,他就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


    无论她接不接受自己的心意、接不接受自己的过去,他都认了。


    见他止了笑意,眼中涌上另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杜知津也停下笑。


    他们对视着,就像当初应见画把她捡回家里,她醒来看到的第一眼。


    “哎阿墨,你爹是不是画师来着?”她看看自己手上潦草的笔墨,忽然忆起。


    应见画点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张空白的纸。


    她猛地拍手,心血来潮道:“那你能不能给我画张像?我还没有画像呢。”


    闻言,他犹豫片刻,答应下来:“好。待此间事毕寻个空闲日子,我给你画。”


    他想的是,如果剖白心意后被拒绝,他起码还有一张画像。


    ————


    “我们假设妖怪的目的是皇帝,而附身条件是服用‘羽涅真人’的药,邬题已经无法被附身,排除她,目前我们只知道侯夫人和丽妃一定服用了药,谷、胡二人未知,或者另有其人。”


    赵终乾举手:“我打听过了,丽妃用的就是谷太师给的药,而据小黄门所说,胡大监也是时常昏厥靠仙药续命,症状与我娘一样。”


    应见画:“侯夫人发病的时候皇后娘娘会来看望吗?”


    他答:“两三年前会,我娘和姑姑关系不错,她和皇上的初遇还是我娘促成的。不过最近一年我不在家,所以不清楚。”


    “那皇帝会一起来吗?”


    他摇头。


    杜知津:“看来妖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啊。但是胡大监与皇帝朝夕相处,它怎么就没得手呢?”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应见画咳了几声,指指外面。


    本朝有锦衣卫呢。


    她“哦”了声,表情更兴奋了,也不知歪到哪去了。


    赵终乾的身份再一次派上用场。他替二人解惑:“说来话长。其实不止我爹,朝中许多老臣都不喜欢谈那些玄之又玄的事情,因为皇帝不喜欢,正所谓上行下效。老头如果不是为了给我娘治病,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沾。胡大监能得当今器重,自然也是表了态不信这个的。所以头两年,‘仙药’没传到他那,他是最近一年才开始吃药的。”


    “原因也很简单。他老了,太监没有后代,任凭他认多少个干儿子都不安心,到底免不了俗,渴望吃了药能活得长久些,好不容易挣来的福气不能没命享。而自从他吃药的第二个月起,皇帝就不召他了。”


    杜知津:“这么说,皇帝还挺敏锐的。”她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皇帝把自己关在宫殿里,朝也不上了,亲人也不见了,还勒令琉璃京不许讨论神鬼妖魔,甘心放弃富有四海的天下偏安一隅。


    龙脉在此,他不该安心吗?


    赵终乾点头,神秘地指了指天上:“不然养那么多锦衣卫干嘛,他们专门干这事的!”


    “咳咳!”见一个两个都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应见画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们。


    杜知津带头服软,同时眼神制止赵终乾。


    师姐不高兴,师弟也不能高兴,这是门规。


    看着鹌鹑似的两人,应见画觉得好笑。


    他现在已经不会为了一点小事拈酸吃醋寤寐思服,决定与杜知津坦白后,缠在他心上的藤蔓便一根根撤去。


    他敲敲桌子,掰回话题:“侯夫人可以控制,那么目前最有嫌疑的就是丽妃。但连你我都知道丽妃吃了仙药,皇帝呢?”


    “我倒觉得,丽妃用了仙药的消息,或许是妖怪有意放出去的。”杜知津道,“从前我以为妖怪只有蛮力,与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们不够聪明。就像绛尾和他的族人,绛尾单纯到甘愿放血报恩,族人则会因为颜色上的细微差异就霸凌排挤他。天道在赋予妖怪力量时,也取走了它们的‘神智’。而最近遇到的幻妖让我开始思考,会否有这么一群妖,已经无限接近人的智力了。”


    “假真人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是的,它们很聪明,它们一样懂得谋划。如果皇帝知道连丽妃也可能被附身,他会怎么想?”


    应见画即答:“他会害怕。”


    “妖怪在借此告诉他,你已经无路可逃。”


    次日醒来,你的枕边人还是“人”吗?


    【作者有话说】


    遇到了无良快递员掰扯了好一会,心累地赶出一章,希望大家不会遇到这样的快递员!


    第66章 画卷


    ◎杜知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


    听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后,赵终乾发问。


    “如果妖怪的目的是附身皇帝,它为什么不干脆从宫人下手?因为再怎么深居简出,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宫人伺候。而它只要在附身宫人后把那什么妖血放进水里,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喝下,不就得逞了吗?”


    而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只妖布局多年心思缜密,不该想不到这层。


    杜知津深深看他一眼,答:“对,所以它的目标不是附身,而是想通过恐吓皇帝达到某种目的。你之前跟踪过幻妖,应该知道有些妖怪能够读取人的记忆。但它们只能捕捉到识海里最深刻的一段,所以经常漏洞百出。”


    “而附身又不一样,听邬题的描述,附身似乎会使人陷入类似‘梦游’的状态。在此期间身体的主导权归妖怪,它大概并不能读取人的记忆,只能照着人下意识的行为继续做。它做这些,也许是想把皇帝逼到绝境,从他口中听到什么。”


    闻言,赵终乾脸上的疑惑更加浓郁,对着那张写满线索的纸来回翻看。


    二人都没有出声提示,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不能让赵终乾沾上。


    当皇帝被逼到绝境,连皇后、太师、大监甚至新出生的孩子都无法信任,他会逃去哪里?


    龙脉。妖怪的最终目的很可能就是皇城下的龙脉。


    即便听夫子讲课偷懒如杜知津,也明白一些最浅显的道理,比如外戚与皇权的关系。


    她模糊地意识到之后的行动不能再带上赵终乾,最好不要借助任何与侯府有关的势力,不然一旦出了差错,赵终乾甚至侯夫人都会被冠上霍乱超纲的罪名。


    唉。


    她无声叹了口气。


    大户人家就是这样,规矩多,要顾忌的也多,好烦哦。


    连妖怪进了琉璃京都变聪明了。


    赵终乾盯着看了许久,几乎要把宣纸盯出洞来也没思考出个结果。他求助地看向应见画,企图得到提示。


    然而应见画开口却是另件事:“侯夫人是心病,药无法根治。”


    他听了一怔,立刻转而担心起母亲的病:“那该怎么治?不吃假药也好不了吗?”


    应见画:“你多陪陪她,别让侯夫人太操心府中事务。”


    心病还需心医治,他不清楚个中缘由,给不了详尽的法子。可赵终乾有他这句话便够了,反正他杵在这也是碍事,干脆回去陪他母亲。


    屋里再没有闲杂人等,只有不长不短的两道倒影。


    应见画又铺了一张新的纸,杜知津趁他不注意,用手给他的影子捏了两只猫耳朵。


    哎呀,更像猫了。


    见她对着地面发笑,他不解,刚要循着目光往地面看,被她打断:“咳咳!阿墨,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现在线索已经很明显,妖怪想要找到龙脉,可他们同样不知道龙脉的位置。


    “龙脉的方位只有皇帝知道,可他生性多疑,不会平白无故相信我们,更不会透露龙脉这般重要的事物。”


    这是目前最大的阻碍。


    杜知津抱着剑,沉思:“不能提小赵,说不定提了还会起反作用。也不能说我是等闲山来人,皇帝现在神鬼一道谁都不信嘶——那我们该如何取信?直接和他说妖怪的目的吗,他会不会让那什么锦衣卫把我们打出去?”


    想着想着,她弹了一下醒月的剑鞘。


    没想到她堂堂等闲山故彰真人之徒居然也有被嫌弃的一天,唉,还是直来直往地除妖痛快。


    “不然我们先偷偷潜入进去,剩下的,随机应变?”实在想不出好方法,她索性采取最简单直白的方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见他神色迟疑,她眼睛一亮:“莫非阿墨你又有主意了?好阿墨,你可真聪明!”


    应见画被她夸得脸热,心中浮现几分勇气。他落笔在纸上画了什么,杜知津凑过去瞧,惊讶:“这个人和你好像啊。”


    他点点头,说:“这是我父亲。”


    “我祖父是先皇画师,先皇去后画师一职由我父亲接任。我父亲在宫中待了五年,他厌倦宫中生活向往五湖四海,于是主动辞官。”


    之后的故事杜知津也知道了。


    “你爹遇到你娘,又有了你,在武陵村定居。”


    “是。我之前骗了你。并非只有我祖父是内廷画师,我父亲也是。”他道歉,杜知津摆摆手表示理解:“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算很熟,你对我有保留很正常。”


    应见画看着她,喉中有千言万语。


    不,不止这一个谎言。


    他没有再沉湎过去,继续道:“后来,郡王世子为了夺我父亲手上的传家宝,将我父母杀害。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们拿走的并不是真的宝物。”


    “真的宝物是一幅画,画上有先皇和当今的御笔。”


    边说,他边在心底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做到坦诚。对不起,我又一次骗了你。


    郡王世子拿走的就是真的宝物,但他无法解释为何这幅画会落在自己手里。


    她的目光依旧澄澈如月光,他却不敢看上哪怕一眼。


    袖子里的手无端攥紧,掌心沁出薄薄的汗。


    她这般聪慧,一定已经发现他在撒谎了吧?她当如何?


    拆穿他?


    还是相信他。


    几息的时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绵长,应见画颤抖着合上眼,苦笑道。


    肯定是拆穿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杜知津抱住了他。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别害怕,阿墨。”


    他僵在原地,感受着她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肩,眼眶滚烫。


    直到现在,她还在担心他。


    良久,他缓缓抬手,加深了这个拥抱。她愣了一瞬,默默回应。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她的。两道心跳渐渐被另一种声音,是他胸中疯长的爱意。


    杜知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靠着这幅画和皇帝攀上关系?”杜知津问。


    他颔首,指着画道:“你看到了什么?”


    她看一眼,又看一眼:“一簇画得很好的兰花?”


    应见画:“对。兰,花之君子也。帝,人之君王也。兰生空谷而不矜,帝居九五而不傲,其质虽异,其德同辉。但如今,兰花有了阴影,不正暗示帝危?”


    杜知津努力瞪大眼,不可置信:“可、阴影分明是因为时间太久墨渍晕染好吧。”接收到他的眼神,她改口,“就是你说的那样。帝危!”


    她迅速理解了应见画的意思。身为内廷画师后人的他们突然发现御赐之物有了异样,出于一片赤胆忠心,决定前来救驾!


    听起来很扯,但疑心是能够利用的。


    “我们现在要怎么让皇帝知道?击鼓鸣冤吗?”她问。


    应见画摇头,将画卷妥帖收好绑在怀里,指了指窗外:“锦衣卫。”


    “我们先离开侯府,重新易容,然后放出风声。”


    杜知津恍然大悟,又问:“侯府这边怎么办?”


    他沉吟片刻,道:“让赵终乾帮着遮掩一二,就说我们外出采药,他留下看着侯夫人和邬题。对了,你还有那种焰火么?”


    能够联络的焰火。


    “有,待会我拿给小赵。”“好,我收拾一些易容会用到的东西,一炷香后见。”


    两人分开。跨过门槛的刹那,杜知津鼻尖微动。


    妖气可地图并没有反应。


    她循着气味回头,目光落在应见画身上,他正忙着整理包袱。


    原本他们来琉璃京的一大目的就是请羽涅真人帮忙看看应见画脑子里的是“妖”还是别的什么。可惜现在真的“羽涅真人”没找到,先遇上了龙脉的事。


    她安慰自己只是暂时没找到,也许下一座城池,四处云游的前辈就忽然出现了呢?


    赵终乾答应替他们隐瞒,与此同时并未追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这让杜知津松了口气。


    她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


    “墨公子说我娘是心病,我确实多该陪陪她。”他回望一眼紧闭的院门,笑容苦涩。


    她点头:“侯夫人如果疑似被附身,你就点燃它。”


    “我知道了。”赵终乾收下焰火筒,看着她欲言又止。


    杜知津投以疑问的眼神。


    他笑了笑,抱拳行揖:“一帆风顺。”


    应见画易容的手法越发精妙,不一会,两人便变了模样。


    杜知津摸摸脸,好奇:“因为你爹是画师吗?”


    他不置可否。


    杜知津飞檐走壁的功夫也越发熟稔,两人找到一处距离侯府颇远的客栈落脚,趁着用晚膳的人多,将画的消息泄露出去。


    果然,当天晚上,一支细细的烟飘进窗缝。


    杜知津最先察觉,应见画反应迅速,给了她一粒解药。


    二人服下解药仍然扮演昏迷。片刻后,有人影翻窗而入,捆了他们的手脚带走。


    这帮人很谨慎,连应见画的簪子都没放过,幸好醒月和醉岚都被收在识海里,普通人发现不了。


    她闭着眼放出神识,逐渐感到不对。


    这是直接把他们带进了,皇宫?


    第67章 十二


    ◎只有这个人,要求很多,很聒噪,还不能杀。◎


    杜知津上次来琉璃京是为了和符修交易,拿到货后火急火燎赶去除妖了,因而并没有时间领略这座精美的皇城。


    她用神识记录下路线,“看着”她和应见画被两个人分别扛在肩上,带进皇宫。


    这二人没穿飞鱼服,也没穿夜行衣,而是一身十分奇怪的刺客装束,很是干练。两人倒也没辜负这身衣裳,身轻如燕、举步如飞,身手非常人能及。


    忽地,她感到自己脸上落了一束目光,立刻停止了脑中的想象。


    不对,她明明没有暴露只是用神识在“看”,为什么这个人依然有所察觉?


    如果连自己的伪装都逃不过,阿墨岂不是更容易暴露?


    杜知津心中一紧,凝神细听,耳畔果然捕捉到应见画起伏过大的呼吸。他不像她能够屏蔽五感,时间一久便会支撑不住。


    赶在他被发现之前,杜知津睁眼主动吸引走两个刺客的注意力。扛她的刺客一怔,朝另一位点点头,手刀落下再次将她“打晕”,两边分道扬镳。


    她送一阵风到应见画耳边,拂了拂他的鬓发,借机告诉他自己走了。他未作反应,只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被微风拂动。


    刺客带着她来到一株树下,树后是毫无破绽的宫墙,他伸手按到一处,地面居然裂开个口子,露出只够容纳一人独行的阶梯。


    奇异的是阶梯越往下,杜知津神识可“看到”的范围越小。她猜测可能是守护龙脉的阵法在起作用,所以这也意味着她离龙脉更近了。


    倒是意外之喜,可惜不能和阿墨分享。


    下了阶梯眼前石墙重重,几步就有一个同样身穿“刺客服”的守卫。他们戴着如出一辙的面具,目光冰冷,身长、胖瘦全都一模一样,仿佛陵墓里的陶俑。


    唯一不同的便是胸口的刺绣。杜知津“看”了眼扛着自己的刺客胸口,上面绣着“十二”。


    这点和等闲山的弟子服有点像。


    十二似乎比这些看守的守卫地位高上不少,他们路过时,两边执矛的守卫虽然不会开口问候,但会点头示意。而十二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的动作,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走到最后,杜知津的神识几乎“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他胸前的十二。


    一直盯着别人的胸口也不太好。她干脆关闭神识,任由自己的五感陷入封闭的黑暗。


    终于,十二扛着她停下了。他打开地牢的门,同时解开了她的穴。


    杜知津配合地睁开眼,说出了那句话本里的经典台词:“你是谁?我在哪?你们要干什么?”


    十二面具下的丹凤眼微挑,吐出一个字:“你很吵。”


    杜知津:“那我只问一个问题,阿墨呢?”


    十二:“他没事。先关心。你自己。”


    顿了顿,他补充:“再多嘴。小心我。杀了你。”


    见她果真闭嘴了,十二满意地点点头,席地而坐,当着她的面开始磨刀。


    他的刀窄而短,薄薄一片,却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煞气满满。


    如果是旁人,恐怕就被他唬住了,但他面对的是杜知津。


    被他扛了一路,杜知津的肋骨隐隐作痛。原因无他,这少年太瘦了,虽然有劲,但真的太瘦了,使她根本无法把他看作敌人。


    而且,刚刚她发现他的舌头好像有问题,说话只能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三字经似的。这一发现冲淡了地牢带给她的压迫感,杜知津满心只有一个疑问,他该怎么念四字名?


    于是当十二磨完刀摸出一卷案宗审问她时,她忍不住试探了一下。


    “你姓名?”


    “欧阳木舟。”


    十二:“木舟舟。”


    杜知津笑了。这个刺客怎么傻兮兮的。


    她指着他胸口的刺绣:“你叫十二?”


    虽然五官被面具遮挡,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在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十二纠结的神色。


    毕竟“十二”是两个字,他该怎么说?


    片刻后,十二还是回答了:“卫十二。”


    卫是姓吗?她环顾四周,忽然想到:“锦衣卫十二?”


    他点点头,翻一页案宗,继续问:“你年龄。”“十九。”“家住在?”“锦溪城武陵村。”“来京城。目的是。”


    她张张嘴,脑中飞快回忆应见画教过的口供。似是看出她在背词,十二眸光一寒,刀刃贴着她的耳朵擦过,斩下一缕发丝。


    他冷冷吐出三个字:“说谎死。”


    “我说、我什么都说。”杜知津双手摊开,努力表示自己的无辜。十二没有相信,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大有“你敢撒谎我就敢杀”的意思。


    她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待案宗上的问题都问完后,十二收起武器转身离开,她扒着牢门,仔细打量起四周。


    这是座很“安静”的地牢,除了她没有别的犯人,反而有十数位来回巡视的“狱卒”,显然是专门关押“特殊罪犯”的地方。


    察觉到她在看,一名狱卒走过来,重重拍了拍墙壁,示意她老实点别乱看。她装作顺从,却分出余光观察他腰上有没有钥匙。可惜的是眼前这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有钥匙,似乎只在十二身上。


    地牢里无法判断时间流逝,狱卒一直来回巡视,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换班。大约交换了三班之后,杜知津决定不等了。她正要用醒月把锁撬开,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她飞快缩回墙角,假装自己刚睡醒。十二打开牢门瞥她一眼,吩咐:“跟我去。见个人。”


    杜知津:“好的呢。”


    闻言,十二脚步一顿,双眼眯起:“是不是。在学我?”


    她摇头:“我没有。”


    说完才发现刚才是三个字。


    十二断定她就是在学他,怒气冲冲地往前走。杜知津因为要装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步子不能迈得太快,没一会便和他拉开距离。


    好在十二很快发现她被落下了,大步折回来,面具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隐隐流露出一丝埋怨。


    坏了,自己该不会惹怒他了吧?杜知津内心咯噔一声,正要拔剑相向,突然发现视野变换,自己又被扛了起来。


    还是那副瘦骨嶙峋,幽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走路。太慢了。”


    杜知津:“原来‘了’也算一个字?哎哎哎等等!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扛人其实很难受?”


    十二盯着她,薄唇开合:“没有过。他们都。死掉了。”


    只有这个人,要求很多,很聒噪。


    还不能杀。


    杜知津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聒噪”。因为虽然阿墨也会说她,但她拜托的事情最后还是做到了。


    “你能不能换个姿势?”


    十二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后,他改了姿势。


    应见画见到的就是被一路拎过来的杜知津。发觉他在看,她还朝他招了招手。


    他心里的担忧散了些。


    十二把人拎到他身边放下,对一旁的十一道:“人到了。”


    十一点点头,按下机关后退了出去。石门缓缓下坠,十一和十二全都没了踪影,漆黑的屋里只剩下应见画和杜知津。


    黑暗中,她握住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应见画缓缓吐出口浊气,小声提醒:“那位,可能要见我们。”


    那位是谁不言而喻。他其实有很多话想与杜知津说,可惜现在不适合。十一和十二不在,窥视的眼睛却一双都没少。


    两人无声相握片刻,应见画感觉到自己的脉搏逐渐恢复正常,他在她手心写下【地牢】二字。


    显然,在分开后,他也被带去地牢关押了。


    杜知津微怔,接着袖子的遮掩,用同样的方法和他交换情报,【压制加深,龙脉可能在附近】。


    这句话有些长,应见画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指尖悬空一阵,刚要继续写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台下可是应蕴之子?”


    杜知津猛地抬起头找寻声音来源。


    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何她毫无察觉?


    然而,眼前没有任何人。那道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无需实体就能传递。


    她心道,皇帝比他们想象得更加谨慎,难怪这么多年都没被妖怪得手。


    即便人不在眼前,应见画依然恭敬行了礼,认真扮演着“忠臣之后”。


    “草民应见画,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杜知津跟着敛祍下拜,却没说话,让她说这些感觉很奇怪。好在皇帝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他开口免了他们的礼,对应见画道:“一晃多年,应蕴居然也有孩子了,朕还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娶妻生子。”


    杜知津眨眨眼。什么意思?怎么感觉皇帝和阿墨爹关系还挺好。


    应见画也是一脸诚惶诚恐。他先谢过皇帝,然后顿了顿,缓缓道明应蕴去世的事实。


    皇帝听了沉默良久。半晌,他叹出口气,声音瞬间苍老许多:“四苦相循,无人能越。生不可避,老不可却,病不可逃,死不可违。只可惜朕与你父亲直到他去世,都未能将误会解开。”


    “但好在,应蕴还有儿子,朕还能补偿你。”


    “应见画,你可愿子承父业,留在宫中担当内廷画监?”


    第68章 画监


    ◎“王朝更迭之象。”◎


    这个提议来得太过突然,不光杜知津没反应过来,连应见画自己听了也是一脸迷茫。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个能够接近皇帝的机会,躬身答应:“草民领旨。”


    皇帝笑了,笑声通过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辨不清方位。杜知津提耳细听,只模糊听到一层层不断回荡的回音。


    无处不在。


    “来人,送内廷画监下去。”


    随着一声令下,石门重新开启,十一和十二再度出现,领他们出去。全程皇帝没有对杜知津说一句话,仿佛她只是被应见画顺带的。


    从石室出来后,十一对他们态度大变,不仅送来了内廷画监该有的官服,还*引他们去了新住处。只不过这个住处依旧在地下。


    冰冷的石墙矗立两边,头顶是坚不可摧的岩壁,整座地下空间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日光,照明全靠火把。


    守卫也没有丝毫减少,这群锦衣卫身穿一模一样的漆黑衣裳,面具覆脸,只露出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杜知津忍不住问:“皇上也住在这儿?”


    一路行经许多地方,什么“慎行司”“营造司”“都虞司”俨然是将地面上的皇宫缩减搬到了地下。看来皇帝也不是真的坐以待毙,短短三年便造出了另一座皇城。


    只不过一直躲下去,真的有用吗?敌人步步紧逼,自己却龟缩着,纵使外壳再坚硬,也总有被碾作齑粉的时刻。


    十二回答:“你大胆。天子居。不可问。”


    话音落下,十一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于是十二立刻不说了。


    杜知津注意到,十一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她的眼白比常人多,在面具阴影的遮盖下才没有那么明显,可一旦她转动眼球,大面积的惨白便会暴露出来。


    真有意思,十二舌头有问题,十一眼睛异于常人,锦衣卫的招人标准莫不是身体有疾者?


    “请恕在下无可奉告。”十一转动眼珠看着他们,弯腰致歉。应见画摆摆手:“锦衣卫职责所在,我们明白。”


    十一解释:“原本宫中并无内廷画监一职,因此亚城未准备居所,只能临时收拾出一间,望二位海涵。”


    应见画怔愣,问道:“你们管此地叫亚城?”


    十一将钥匙交给他,点头:“地面上的部分已经不安全。”


    虽然说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地方,除了空和陈旧,眼前这间由石铁打造的房屋无任何不妥之处。杜知津摸一把桌上的灰,朝应见画使个颜色。


    从落灰的状态来看,确实闲置了三年。


    应见画轻轻颔首,又问了十一一些问题,全都被不轻不重地揭过去。最后,十一和十二离开,临走前十二返回来对他们说:“会有人。来送饭。请不要。到处走。”


    杜知津:“知道了。”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似乎又说了三个字?果然,抬头便触及十二含怒的眼神。


    她挠挠脸,假装自己没看到。


    应见画发现了她和十二的眼神交流,待那俩人走后问:“他把你带去哪了?你有没有受伤?”


    他知道杜知津故意露出端倪是为了引走注意,因此更加担心。


    杜知津摇头表示自己一切都好,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发现:“修为被压制,我没法通过声音辨别皇帝所在。”


    确定她身上没有显而易见的伤口后,应见画略放了放心,循着她的思路往下讲:“皇帝比我们想的有手段,此行算是意外之喜,但也有祸事。你的修为因为靠近龙脉被压制,如果遇上附身妖你有几成把握?”


    她毫不犹豫:“十成。”


    他不信:“幻妖那是有钧老压阵,你怎么敢说十成?”


    杜知津:“附身妖若是和我一样修为被压制,使不了妖力,那我对它就是十成的胜券。你若是不信”她扫视一圈,除了石头找不出第二种物质。


    忽地,她道:“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和十二比一场。”


    应见画惊讶:“修为压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他一直以为这群吃皇粮的家伙都是关系户,实际上没什么能力。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杜知津一噎,竭力为自己澄清:“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觉得,十一十二和我们以前遇到的,额,官差很不一样吗?”


    她比划道:“十二很瘦,身上噎没什么训练痕迹,出手却有力,这说明他不是靠后天训练获得力量的。”


    依着她的思路,他稍思片刻,找出一点:“十一的眼睛有问题,我曾在书上见过她这种状况,按理来说她应该视物有碍才是。但她似乎听觉很灵敏,相应的冲淡了眼睛带来的不变。”


    “对,这点很奇怪。难道他们是锦衣卫的特殊组织,专门找些身有残疾的人培养?”她问。


    应见画:“也不是没有可能。通常死侍会从无父无母的孩童中挑选,而天生残疾的人更容易被遗弃。”


    这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两人打量起所在的这间石室,杜知津判断:“都是实心的,几乎没有缝隙,在妖力遭限的前提下,妖怪无法穿墙。”


    应见画敲了敲石墙,果不其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声响。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四处巡逻的守卫,他向他们解释:“只是在打扫房间。”


    守卫看他们一眼,见两人俱是双手空空,表情也不像有异,这才放过:“不要随处走动,也不要好奇,做好自己的事。”


    应见画点点头,在守卫转身后面露疑色。


    反复强调不要随处走动?是担心暴露【龙脉】的位置吗?


    比起内廷画监,他们更像被监视的“罪犯”。


    听了他的想法,杜知津问:“阿墨,爹有和你提及过去的事吗?他和皇帝有什么一直到死都没解开的误会啊。”


    她特地用的“爹”,而不是“你爹”,后者听起来有点像骂人,而且直接喊爹显亲近。


    应见画没察觉她的小心思,蹙眉:“过去太久了,完全没有印象”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比父亲深刻多了,父亲只是位平平无奇的画师罢了,甚至到了后来不再提笔,一心帮着母亲行医。


    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父亲会和皇帝有什么误会。


    杜知津想得比他开。既来之则安之,她捧起官服,故意逗他:“画监大人,请。”


    应见画被她一声“大人”喊得脸热,慌慌张张夺过衣服,反击:“淮舟真人。”


    他以为她也会不好意思,没想到杜知津巴不得有人喊她真人。她揉揉耳朵,示意他再喊一声。


    没个正行应见画小声唾弃:“呸,不要脸。”


    杜知津笑:“哪里不要脸了?等我除了这只附身妖,地图上就只剩下两只,我迟早会变成淮舟真人的。对了,说到真人,你还记得我说过真正的天水真人擅长夜观星象吗?”


    他点头,疑惑:“怎么了?你找到天水真人了?”


    “不。是另一件事。”她迟疑一阵,开口,“那天我观星象有异。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南星归阵,旦暮春来。后来我去侯府藏书阁查了查,发现这是。”


    “王朝更迭之象。”


    ————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没有哪一姓能够真正长久占据江山,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亘古不变的只有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


    这本来是一件于修士而言十分平常的事。但如果牵扯到龙脉和妖,事情就有些不对了。


    但两人现在被“关”在这,杜知津连“神识”都不能多放,显然做不了什么。


    没想到自己离真相近一步后,反而变得被动了。一个时辰后,送饭的人来了,正是十二。


    杜知津见他如见亲人,非常热情地请人进来坐坐。十二踌躇片刻,答应了。


    应见画扫过他手里的食盒,里面装了几颗说不出名字的果子。


    察觉到他在看食盒,十二解释:“水难存。吃果子。”


    意思是亚城中水难保存和运输,用果子解决口渴的问题。


    杜知津拿起一个果子咬下去,味道寡淡但水分足,饱腹感也强。她迎着火把的光细细打量果子,发现这些果子通体雪白,一丝瑕疵也无。


    如果不喝水,的确能防止妖血渗透。


    是她没想过的角度。


    她又瞄眼十二,感叹,只吃这个的话,难怪那么瘦。


    任务完成,十二要走,被应见画叫住:“敢问十二大人可知,下官明日该往何处点卯?”


    这屋里除了空荡荡的家具什么也没有,总不能要他们每天大眼瞪小眼吧?


    事实证明,皇帝还真就打算让他们每天大眼瞪小眼。


    再渡过毫无目的的整整两天后,杜知津忍不住放出醒月,自己和自己对练。


    应见画则是作了两天的插画。任务也不重,一天一幅,半个时辰就能完成。


    他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皇帝早有准备?为了防止他们胡来成为变数,这才下令软禁他们?


    第69章 摸摸


    ◎世上最好猜的蒙面人出现了。◎


    到了第三天,锦衣卫对他们的看守松懈了些,杜知津实在忍不住,决定出门溜达溜达,顺便和人聊个天说个话。


    应见画听了,嘱咐她少说点,她现在修为被压制,万一不小心戳到别人痛处,再打起来他手边可没有药。


    她震惊:“在你心里我这么弱的吗?”这可不行,弱者是不配拥有道侣的!


    她郁闷地找个角落发呆去了。说是出门溜达,目之所及的通道也就那么几条。她顶着面具守卫好奇的目光,在三面环壁的石墙前坐下。


    “唉。”她长吁短叹完,开始想念武陵村的山山水水。


    话音落下,三道同样的“唉”回荡耳边。一开始,杜知津以为是回音。但接连几次都是三声回音后,她疑似猜到了墙那边人的身份。


    她扒着墙:“十二?”


    面具人一惊,飞快移开视线,答:“不是我。”


    杜知津:“你下一句不是三个字我就信。”


    他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话:“倘若是。又如何。”


    世上最好猜的蒙面人出现了。


    因着这一出,杜知津心里的烦闷淡了一层。她徒手爬上石墙,俯视着下面的十二,跃跃欲试模样像是要跳下来。十二本能地张开双手想接住她,短促的风声划过耳畔,她稳稳站在他面前。


    杜知津:“嘿,你傻站在这干嘛呢?”说着,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肩头布料被触摸的瞬间,十二浑身一僵,宛如入定一动不动。


    杜知津慌了,以为自己没掌握好力道把人拍死了,忙拖着人往应见画的方向走。几个守卫见她举止异常拖着一具“尸体”,拔了剑正欲上前查看,被“诈尸”的十二制止:“我没事。”


    三个字,是十二长官没错。几人面面相觑,终究按耐住好奇心退守原位。杜知津见他又活了过来,长舒一口气:“还好没事你刚才怎么不出声?”


    十二没答,而是紧紧盯着她扶着他的手,满脸震惊。


    杜知津也怔在当场。


    早知道就听阿墨的少说话了十二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们锦衣卫被异性碰了就得成亲?


    就在她没骨气地伺机想溜时,十二终于开口:“摸摸我。”


    啊?


    说着,他还主动托起她的手,引导她碰他的脸。入手先碰到一阵金属的粗糙和冰凉,然后,十二摘下面具,露出久不见光的肌肤,渴望地看着她。


    那双几天前还冷漠无情的眼睛,此时竟蕴含切盼之意,无声诉说着他的渴求。


    摸摸我。


    莫名的,让她想起红花家的阿黄,阿黄想吃肉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杜知津自诩善解人意,犹豫再三,没有拒绝他的要求。毕竟只是摸摸而已,就当在摸阿黄!


    可是,随着她的抚摸,十二的身体渐渐从僵硬变得柔软,最后甚至趴在她膝上,眼含迷离。


    杜知津觉得事情不对。她正要抽走,刚才还闲散倦怠的人儿一下恢复了锦衣卫的迅捷,眼明手快将她拦下。


    十二眼尾泛着异样的红,说话又急又快:“不要走。很难受。你摸摸。才不痛。”


    好嘛,事实证明十二急了也不会说长句子。


    痛?


    她暂时被说服,任他用脸颊蹭自己手背,借机询问:“哪里痛?”


    十二懵懂摇头,牢牢抓着她的手不放:“不知道经常痛。整个人。”


    一瞬间,杜知津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下山多年,她见过许多人,不乏为了防止仆役泄密而残忍下药控制的狠角色。十一和十二均身有残疾已经很可疑,如果再加上服药导致的疼痛


    “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


    杜知津带着十二进屋时,应见画刚结束作画。


    说是作画,其实不过是把脑子里的画面复刻出来。


    父亲曾与皇帝有旧,那为何父亲从未和他提起?何况一个内廷画监能和九五之尊有什么矛盾,还让皇帝十余年念念不忘


    不知不觉,他把那幅画完整落于笔下,一株墨兰跃然纸上。


    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确是文人骚客喜爱挥毫的对象。但为何父亲偏偏只留下这幅?难道画里另有玄机?


    他正对着复刻的画面出神,忽然,沉寂许久的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杜知津相处的时间长了,他竟也跟着学了点分辨脚步的皮毛,比如现在,外面疾走的便是一男一女。


    其中一个是她,另一个


    看清来人的刹那,他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二人紧牵的左右手上。


    怎么坐牢也没斩断她的烂桃花?


    察觉他心情不佳,而且是在自己进门的瞬间变得不佳,杜知津蔫了。


    她推推身边的十二,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十二他身子不太舒服,却在碰到我时会有好转。阿墨你给瞧瞧,他是不是有陈年旧疾。”


    什么病?s病。


    应见画简单粗暴地在心里下了判决,面上未显,从随身药囊中挑出三根银针,示意十二躺下。


    “你放心,阿墨医术精湛,肯定能治好你。”杜知津安慰地拍了拍病人,认真充当起医侍的角色。十二立刻顺杆子往上爬,扒着她整条胳膊,声音微颤:“我害怕。你陪我。”


    呵。装,接着装。应见画心中冷笑,临时改了主意,换了根最米且的银针。


    他并非那等不知轻重的人,杜知津会把十二带回来一定有她的用意。然而他把过脉扎完针,甚至忍着三字经问了今日饮食,一无所获。


    可十二依然坚持只有靠近杜知津才不会痛。


    他固执地跟着杜知津,杜知津跟着应见画,三个人莫名其妙开始在屋里绕柱走。


    最后还是守卫一句“十一大人找您”阻止了十二接下来的行为,临走前,十二一步三回头,周身本就低沉的气场更是冷得报信守卫双腿发软。


    十二走后,杜知津大喊冤枉:“画监大人明鉴!我什么都没做!今天碰到他突然就这样了!”


    应见画微怔,不自在地偏过头:“你急着澄清什么本来就和你无关。”


    杜知津摇摇头。书上说了,一个好的道侣应该专一,不管男妖精还是红粉骷髅,通通不能沾。


    阿墨不介意是他的事,她却必须做到。


    言归正传,应见画道:“从脉象上看,十二身体并无不妥。”


    但他也知道,十二不会无缘无故“赖上”杜知津,就算杜知津有很多“cp”,他们的心动大多都有个理由。


    或是一见钟情,或是救命之恩,或是意趣相投。


    十二会是出于何种原因?应见画总觉得,她的这些“cp”类型不会重复,也就是说,十二对她不是“一见钟情”。


    得了只有和某人亲近才能缓解的病。听起来像是三流话本的剧情,难道是因为这个?


    但他认为,在眼下如此紧要的关头,如果是话本,十二怎么也得是个“相爱相杀”的宿敌角色。


    他在脑中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妄图走捷径从脑子里那个东西嘴里撬出点情报,这时杜知津说出了她的想法。


    下药控制。


    “譬如为了不让死士背叛,主人家会给他们下毒,解药一月一放或两月一放。只要超出时间没有吃药,死士便会毒发身亡。”


    应见画不解:“可十二看起来并不知晓此事,当然也可能是他在隐瞒。但,该如何解释靠近你会缓解疼痛?你身上有何特异之处?”


    特异之处


    杜知津陷入思考。忽地,她灵光一现,拍案道:“小红!”


    他疑惑:“我们已与绛尾分别数日,你提他”“月圆夜的时候,小红体内的妖力会不受控制,只有我待在他身边才能安抚。”


    话掷到地上,二人一时无声。


    十二是妖?


    顷刻,应见画找回自己的声音,反驳:“不对,月圆夜已经过去,就算是妖也不该现在疼。再者,龙脉连你的修为都会压制,怎会放任”


    说着说着,他不得不承认,他开始相信了。


    为什么一直痛?因为龙脉一直在。这种痛找不到缘由,是因为龙脉的影响无声无息。


    压制在杜知津进入亚城之后的第二天彻底生效,而这两天内十二和她再无肢体接触,直到今天早上。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


    可杜知津又紧接着推翻了自己:“有疑点。在进入亚城之前我的修为是正常的,如果十一十二有问题,不该察觉不出来。”


    这是她第三次被怀疑看不出“妖”的真身了,一是应见画脑子里那只,而是霍青身上的落水鬼,三是十二。


    事实证明霍青那件事根本与鬼无关,所以她坚持自己的判断,十二也不是妖。


    【舟舟很聪明哦,十二小哥确实不是妖。】


    【答案已经很接近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这家伙总算出来干正事了。


    他尝试引导她往深处想,同时自己也在琢磨:“也许不是妖,而是和被附身一样偶然获得了妖的力量,抑或二者结合”


    说到这里,两人俱是一愣。


    杜知津直接站了起来。


    “妖丹。妖死后力量凝结成妖丹,这份妖力得以转移、延续。”


    【十二是拥有妖力的,人。】


    【他服用过妖丹。】


    第70章 是妖


    ◎阿墨现在多喜欢她呀。◎


    妖丹?


    应见画心中一跳,忙问:“那是什么?”


    杜知津借用桌上的毛笔,勾勒出妖丹的形状:“通体浑圆,妖死方现,其色泽视妖力五行而定。妖怪之间会互相残杀夺取妖丹,此事并不少见。”


    “我倒不知普通人服用妖丹后也能继承妖力。依照等闲山门规,为防止妖丹落入敌手助纣为虐,我们通常连妖带丹一起收拾了,不会仔细研究。比如幻妖的妖丹就由钧老处置,炎魔的妖丹则被我打碎在虎穴潭中,百年之内,虎穴潭边上的花草都会长得比别处旺盛。”


    她画得很粗糙,瞧着和糖葫芦似的。应见画犹豫片刻,接过她的笔,三两下将画面补充完整。她诧异:“画得好像,阿墨你见过妖丹?”


    他含糊道:“随便画的,书里有写你可知,什么样的妖怪会有妖丹?绛尾有吗?”


    杜知津:“每只妖都有,就像金丹之上的修士体内有丹元,开了灵智的万类有妖丹。实力越强,妖丹所维持的时间越久。以小红的妖力,大概妖丹离体半刻钟就没了。”


    “如果十二服用过妖丹,倒能解释为何他实力强劲不输于我。可十一的水平与他不相上下,莫非整座亚城的锦衣卫都吃过妖丹?”


    话落半晌,迟迟未得回应。杜知津抬头,发现他对着画怔怔出神。


    吓到了?


    她唤一声:“阿墨?”


    应见画听到声音猛地回神,充满歉意地说:“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吧。”


    “哦,我怀疑只有十二他们这些序号靠前的人吃过妖丹,普通的守卫还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她搬出理由,“三天里我见过三十、三十七、五十二,再往后都是百号开外。百号的守卫实力大概只比普通衙役强一些,水平不分上下。百号内大概是按实力排序,五十二不如三十,三十不如十二,十二略逊十一。”


    这些天她也没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虽然修为被压制,但她看人的眼力无法剥夺。习武多年,只一眼她就知道这些人功夫如何。


    “而且妖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的,此物珍稀,十二如何取得?”


    如果十一十二拼尽全力,那么他们当然可能杀死一只大妖。问题也在这,他们究竟是原本就有这个水平,还是服用妖丹之后才有的?


    “若皇帝有意用妖丹培养一批守卫或许,附身妖为的正是此事。”应见画道。


    二人齐齐看向桌上的画卷,那儿有杜知津画的妖丹,还有应见画临摹的墨兰。


    两株兰花彼此相伴。


    ————


    为了求证到底只有十二是例外,还是前面十几位都有隐痛,杜知津一整天都在外面忙活。


    徒留应见画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画卷发呆。


    他几乎无法提笔,脑中思绪纷乱如麻。


    画上的妖丹他分明见过。就在他潜入承端郡王书房取回母亲遗物的那个晚上。


    应见画一直以为母亲临死前要他取回的东西和父亲家的传家宝是同一件,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不是的。


    画卷里飘出的妖丹才是母亲真正想交给他的遗物。


    奇怪吗?


    不,一切都有迹可循。比如幻梦般葱花种向他飘来的“珍珠”、月圆夜莫名起伏的心绪、母亲留下的那些闻所未闻却有奇效的药方、比如那件能够变幻身形隐藏气息的黑色袍子,再比如,钧老在看到玉簪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母亲,是妖。


    他当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不是没有。只是很多次,他都把书停在了写着答案的前一页。


    他在自欺欺人。


    幻妖有一句没说完的话。它说,你们这群自诩正义的家伙却连自己身边的。的什么?连身边的人都看不出其实是妖吗?


    坚持了十七年的观念一朝打破,此刻应见画的世界开始动摇,他所熟知的一切逐渐崩塌破碎,铜镜里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长出了鳞片和皮毛。


    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出,滚烫的茶水漫过手背,他却感受不到灼痛,


    他不是人,他是人和妖的孩子。


    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经历了最初的山崩海啸后,应见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的心里下起一场暴雨,起初是豆大的雨点落下,令他回忆起儿时一家三口临窗听雨的夏日。之后雨势渐急,混着惊雷在脑海里炸响,他看见母亲抱着父亲冰凉的尸体,摇头无声对他说着,不要过来。


    再后来,雨幕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他的人生彻底陷入惊雷暴雨,无穷无尽。


    既然不是人,那他之前做的所有都情有可原,对吧?甚至能够更过分承端郡王和他儿子死了就足够了吗?一命换一命而已,那他这么多年的痛苦和挣扎该由谁赔偿?


    当年的所有人,都该死。


    一瞬间,连应见画自己都未察觉他眼底翻涌起了血色,一如幻妖降临那晚的红月。他攥住尖锐的簪子,喉间涌上铁锈味。


    倏地,在血色彻底吞没视野之前,袖中有什么东西飘出来。


    是杜知津画的猫脸。


    她说,这只猫很像他。


    这一刻,他淋了十七年的雨突然停了。


    雨后初霁,山染新绿,虹桥临水照天明


    她说过,人妖之别在她心里没有那么重。她都能接受绛尾,为什么不能接受他?


    血色褪去,应见画将玉簪放下,大口喘着气。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酿下大祸。


    他不在乎善恶有报,他只在乎杜知津还要不要他。不是因为律法天道,仅仅因为她不喜欢,他就不做。


    心结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杜知津打探完消息回来时,应见画已经恢复如常。


    不,她还是本能觉得,应见画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更依赖?更眷恋?还夹杂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那都不重要,原因肯定是她太能干了,所以阿墨喜欢她又多一点!


    于是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分享新发现,想显得自己更能干一点:“我见到了十一,她虽然没有直接言明,但从表情上看,她分明也觉得靠近我很舒服。”


    “然后我从十二嘴里又套了些话,他现在就像吃了荆芥的猫,完全是问什么答什么,不过我也有注意不暴露。”她在句末紧急给自己打了个补丁,见应见画眼含笑意并无异色,继续道,“照理来说妖受月圆夜影响极大,所以我特意问了他半个月前在干什么。他说一直在亚城巡逻,几乎没有到地面上,但偏偏这时候疼痛最难忍,他和十一有几天甚至痛到睡不着。”


    说到这,她不由想起十一和十二一左一右围着她的场景。十一还好些,她人更矜持,只是偷偷扯她衣袖。十二就很大胆了,整个人像一滩水,柔柔弱弱地黏在她身上。


    他虽然瘦,个子却高,脑袋靠在她胸口,手环着她的腰,腿也要和她紧紧贴着。杜知津非常不适应,很想逃,但思及应见画已经在亚城待了三天,头发因为缺少日照失去光泽,她硬生生忍住了。


    为了线索,杜知津,你可是要做全天下最可靠道侣的!


    在她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之下,她成功获得情报。


    一至二十都有隐痛,且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心脾肺腑,口耳眼鼻。他们二十个人自幼在亚城长大,没有一个记得“从前”的生活,包括生身父母。


    应见画:“既然有二十位,其他人呢?为何我们从未见过。”


    她答:“我也问了。十二说一号到十号有特殊任务,连他们也很少见到,至于特殊任务指什么,被十一打断了。”


    她叹口气,懊悔:“早知道找个十一不在的时候再问。”


    闻言,应见画忙安慰她:“这些消息已经足够,你不必勉强。”


    哎嘿。


    杜知津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果然还是要多展现自己的能力,阿墨现在多喜欢她呀。


    她也没忘记正事,听出应见画话外有话。


    只见他拿起蘸了朱砂的笔,在画的妖丹附近写下“二十”。


    “二十个通过妖丹改变凡人之躯的,死士;一个三年之中不断逼迫皇帝退守龙脉的妖怪;一个早早开始建造亚城从外界逃离的皇帝。”


    “以及,画上的双生兰花。原来的画卷上有先皇御笔,说明这幅画最早由我祖父完成,后来又添了我父亲和当今皇帝的笔墨。画卷上的阴影并非寻常褪色,而是新增的笔墨未干便被剐蹭。”


    杜知津点点头。她记得这道阴影,当时她还觉得阿墨借此宣扬帝危完全是胡诌,未料到居然还是个线索。


    应见画:“两株兰花一大一小,小的那株是我父亲后面画上去的。试着想想,什么情况下,画师会在已经完成的画上多费笔墨?”


    “兰花是活物,它会长大。”她被他打通思路,飞快道,“小的那株是后面长出来的!”


    先帝与祖父时,兰花只有一朵,所以画上只有一朵。


    到了当今皇帝与父亲,新长出一朵兰花,于是又在画上添置。


    林子里的迷雾突然散去,杜知津越想越清晰:“两朵兰花在暗示什么?两只妖?一只妖被皇帝杀死取出妖丹,用以培养死士。一只妖则侥幸逃脱,多年后前来复仇是这样吗?但、这只是我们的推论,没有证据。”


    应见画摇头:“不,我们有证据。其一,这是我父亲唯一带走的御赐之物,母亲临死前依然让我妥善保管,足见其重要。”


    “其二,皇帝曾说,我爹和他有一个至死都没解开的误会,我想不是误会。皇帝要杀妖取妖丹,而我爹,不愿意。”


    他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这副看似普通人的皮囊下。


    流淌着妖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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