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侯府


    ◎这就是孽子给他找的儿媳妇?◎


    之后的几日,每当用完晚膳,赵终乾都会过来找杜知津,然后两人一起消失。


    有一次他们钻进小树林里许久不归,引得赵家下人频频侧目。其中一个甚至直接对应见画说:“墨公子,我们煮了些茶,想给少爷和木姑娘送去。不知他们现在在何处?”


    应见画瞥了眼他手中装满茶点的提篮,心头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奈。


    送茶是假,捉.奸是真。


    也不怪这群人多想。毕竟杜知津和赵终乾去的地方那么偏,还一去就是几个时辰,最重要的是,赵终乾每天都拖着一身伤回去。


    也许赵家下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们家公子被杜知津怎样了思及此处,他叹出一口气,合上书:“好,我带你们去。”


    正好他也想看看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脑子里那东西总发出【啧啧啧】和【嘿嘿嘿】的声音,古怪极了。


    其实应见画并不知道他们在何处,但杜知津把醒月留给他,说她不在醒月在,负责护他周全。醒月真正迎敌的机会不多,带路的机会却不少,这回便也是由它引路,应见画带着赵家下人七拐八拐,渐渐有两人的声音飘进耳里。


    只不过说话的内容怎么这么奇怪呢?


    “放轻松”“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是第一次”“别动!痛是正常的”


    “唔!”


    听到前面,赵家下人的已经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待听到赵终乾的痛呼,顿时坐不住了,挥舞着赤手空拳便冲了进去!


    应见画紧随其后,唇角紧抿,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少爷!我们来救”最后一个“你”字百转千回,刚吐出来又被人咽回去。


    有来晚一步的赵家下人,看到眼前一幕,脱口而出“娘哎”。


    只见一池清泉中,赵终乾斜倚岸石,大半个身体没入水中,衣衫湿透、长发凌乱,脸颊透着不自然的薄红。杜知津则双手撑在他肩膀上,同样衣衫尽湿。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赵终乾的长发贴在杜知津小臂上,近到从杜知津鼻尖滑落的水珠能砸到赵终乾脸上。


    应见画望见眼前的场景,脚步一顿。


    杜知津最先发现来人。她看到应见画,两眼发光,忙招呼道:“阿墨你快来!他被蛇咬了!”


    被蛇咬了?所以他们刚才在解毒?他暗自松了口气,拨开碍事的人检查赵终乾的伤口。


    伤口不深,血珠颜色正常,应该无毒。闻言,赵终乾和几个下人俱是神色一松。


    事已至此,剑自然是不能再练的。赵终乾由下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回走,走到马车旁时,他忽然扭过头,红着脸磕磕绊绊对杜知津说了一句:“谢、谢谢师姐。”


    应见画眯起眼。


    谢就谢,他脸红什么?


    “没事。明天估计就能到琉璃京,你好好休息,不用来找我。”杜知津摆摆手,表情十分正常。然而应见画还是在她嘴角发现了一丝,可疑的水泽。


    啧。


    联想到脑子里的怪声,他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


    马车行驶的第七日,一行人终于看到了琉璃京的城墙。


    比锦溪县乃至宛泽城都更巍峨,连绵数十里不见尽头,说是亿丈之城也不为过。城头雉堞林立,每隔百米便有一座高耸箭楼,防守严密。


    城门大排长龙,出入均要登记。应见画掀开车帘,瞥见两队玄甲禁军驻守在旁,腰间佩刀在日光下闪着森森寒芒。


    杜知津:“比我上次来时戒备森严。”


    戒备森严?出事了吗?难道与承端郡王有关?


    应见画放下车帘,心中有些不安。


    他自嘲一笑。


    原来,这就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滋味。


    仿若感知其忧,杜知津主动岔开话题:“嗯?我们的队伍提前进去了?赵终乾的父亲莫非是个大官?”


    “你不知道?”他反问。


    她摇摇头:“他没和我说过。阿墨,难道你知道?”


    应见画一愣。


    是他想当然了,还以为这两人天天待在一起,赵终乾肯定和她提过。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都到了琉璃京,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我和车夫聊过几句,他们称呼他为‘小侯爷’。”


    幻妖现身前一刻,他脑中一片混乱,听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就有一句,【不是道爷是侯爷】。


    经历过去种种,他姑且把脑子里的声音称为“天道指引”,因为它说的许多事确为真,宛如“预言”。由于他们身边只有赵终乾会自称“道爷”,而他家中权势逼人富贵非凡,自然而然,应见画便把这句话和他联系上。


    杜知津听了,讶异道:“小侯爷?那他家岂不是有爵位要继承?难怪他说家里人对他百般阻挠”


    应见画代入了一下自己,皱眉:“要是红花说她不想识字读书只想和二柱出去玩,我也是不许的。”


    杜知津身体一僵。


    呃她在时没有带坏红花吧?就是雕雕小木偶去河里摸摸鱼虽然不学无术了些,但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啊!


    所幸应见画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凝望远方,声音里带了几分怅然:“也不知红花过得如何”


    杜知津重重点头。


    他们走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和小姑娘说一声,她肯定被那场大火吓坏了吧。


    “我不在,她肯定不会按时写大字,说不准连我先前教的都忘了。”说着说着,应见画皱了皱眉,手里的书卷往桌案上一敲,仿佛在敲打不听话的学生。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红花不在身边,身边只有


    “你缩在角落干什么?”


    杜知津没敢吭声,默默又往车厢角落缩了缩。


    刚才的阿墨好可怕,令她想起一些在讲经堂时的不好回忆。


    谈话间,城门大开,车夫驱赶着马车向前驶去。起初地面还是泥路,坑坑洼洼,马车走在上面十分颠簸。约莫一刻钟后,路面变成了青石铺就的石板路,平整崭齐,车轮碾过一点声音也没有。


    杜知津从小窗中探出头,入目一片绵亘的朱红院墙,院墙后檐牙高啄,亭台楼阁错落隐现,还有一枝不羁的粉白木槿越过院墙,偏要“寂寞开无主”。


    “建、昌、侯、府。”


    马车停下,她读出高大匾额上的字,心中一惊。


    赵终乾还真是大有来头啊对了,当今皇后似乎就姓赵。


    她把这一发现告诉应见画。应见画颔首,手指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无咎”。


    “《周易》有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终乾应该是他自己取的名号或字,他真正的名字是赵无咎。”


    杜知津恍然大悟,抚掌称道:“阿墨你真聪明。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吗?”


    应见画矜持一笑。


    有权有钱怎么了?身世背景是父母给的,算不得什么。一个人若无学识本领,一朝权势皆无,岂不成了丧家之犬?


    赵终乾比他们先下马。他换下了常穿的道袍、解了佩剑,此时穿一身玄色云锦暗纹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螭虎纹佩和各种宝石系成的绦子,头戴白玉冠,乌发一丝不苟,整个人容光焕发。


    就是表情,怎么苦兮兮的呢。


    见他们也下了马车,有位仆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摆摆手,道:“师姐和墨公子是我的贵客,不可怠慢。”


    杜知津目力好会唇语,读出了那位仆人的话,小声和应见画商量:“我们要不要也换一身衣裳?”


    应见画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她样式相仿颜色相近的衣裳,一口否决:“不用。如果侯府瞧不上我们两个江湖人,直接走便是。”


    是赵终乾有求于她,又不是他们上赶着要来,换什么衣裳?


    杜知津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她也不喜欢和权贵打交道,以前刚下山的时候,她不懂得隐藏自己,被某个大户人家请去除妖。结果妖还没见到,规矩记了一箩筐!什么哪哪不能踏足、哪哪必须沐浴焚香了再去,除妖之前要先拜祖宗再拜神仙总之麻烦极了。后来她恼了,趁着夜黑风高把作恶的妖杀掉,赏钱也没拿,当晚跑了。


    小赵挺好相处的,就是不知道他家里人怎样。


    她发愁,赵终乾也发愁,


    距离他“离家出走”已经快一年,这一年里他爹发了几十封快信催他回家,一开始语气还挺平和,到后面完全是破口大骂,甚而扬言要断了母亲给他的体己,不再让两大钱庄给他兑钱。


    唉,这次他回家,不仅因为母亲在信里说侯爷爹生病了,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快没钱了!宛泽城那么好玩,他只买了一车的东西!一车!


    “师姐,我爹这个人呢,嘴巴挺臭的,连我娘都不待见。他不在家最好,要是待会不小心见着了,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别放在心上。”顿了顿,赵终乾压低声音道,“就算看他不痛快也别当面动手。你忍到晚上,晚上再狠狠揍他,我带路。”


    应见画在一旁听得太阳穴直跳。


    这都什么话,建昌侯府父慈子孝啊。


    杜知津刚想说她不对普通人下手,迎上赵终乾期待的目光,默默把话吞回去。


    “侯爷到——”


    院内传来的一声呐喊,赵终乾周围的仆人齐齐行礼,他本人则不屑地努了努嘴角。


    杜知津和应见画无动于衷,建昌侯一眼便注意到自家不孝子身后的两人。


    他掠过男子,将目光落在唯一的女子身上。


    这就是下人说的,孽子给他找的儿媳妇?


    第52章 住处


    ◎肯定不会是定情信物。◎


    “哼,亏你还知道回来。”建昌侯面色不虞,冷冷道,“速速入内,难道要客人和你一起在外面等吗?”


    原本,赵终乾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没半个时辰进不去。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天居然这么容易!


    他狐疑地扫了眼自家老头,嘟囔:“不会吧?真快病死了?”


    建昌侯:“把那堆破铜烂铁留下!不许去碍你娘的眼!”


    旁边一众仆从纷纷目不斜视地盯着鞋尖,对这俩父子的嘴上官司见怪不怪。忽然,一位身穿碧色罗裙的侍女从侧门出来,朝杜知津欠身一礼,伸臂迎道:“二位,请。”


    杜知津愣了愣,扭头看向应见画,见他也是一脸诧异,只得硬着头皮跟上:“有劳了。”


    碧衣侍女自称“檀云”,受侯夫人所托,带他们去住处。


    一路上廊腰缦回,亭台水榭接连不断,绕过一扇月洞门就是一座六角亭。杜知津特意数了数,一刻钟的脚程,他们路过了三个小池塘。


    她悄声同应见画讲话:“难怪话本子里总写姑娘跌进水里。这么多湖啊水啊,不落水才怪。”


    应见画深以为然。


    两刻钟后,檀云领着他们在一处院子前站定。应见画抬头,日光灼灼,却不及匾额上的鎏金大字耀眼。


    “漱玉斋。”杜知津念道。


    檀云一笑:“小侯爷在信上写到,木姑娘最是风骨之人,侯夫人便特意命人清了漱玉斋出来,取‘漱石枕流,玉振金声’之意。”


    “好精致的院子。”她接着惊叹。即便只站在外面没有看到全貌,仅凭飞檐下晃动的金铎、越过朱墙探出的竹枝,以及若隐若现的泠泠水声也能想象内里气象。


    和她在等闲山的住处有些像。


    檀云仍是一派浅笑:“姑娘喜欢就好。”


    应见画则注意到另一个问题:“这是单独给女眷住的屋子么?”


    富贵人家常分内宅外院,寻常男子不得踏入内宅,唯恐惊扰女眷。途经各院时,他特地留了心眼,有一个比别处稍宽的沁云湖,连接着两道月洞门,恐怕就是分隔内外的标志。


    巧的是,漱玉斋离沁云湖很近,稍微走一走就能跨过界线,到另一座叫“桑榆堂”的院子。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此激励之言,他有理由怀疑是赵终乾的屋子。


    可,建昌侯夫人授意将杜知津和赵终乾的居所安排得这样近,为的是哪般?


    檀云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是,这是木姑娘的院子。墨公子勿怪,我这就带您去您的住处。”


    杜知津也反应过来:“我和阿墨不住在一起?”


    从武陵村到宛泽城,即便不住同一间房,他们之间最远也不过一墙之隔。可看建昌侯府的架势,院子和院子之间隔了不知道多少假山假水。


    听完她的话,檀云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初。她解释:“侯夫人为墨公子安排了别的住处,公子请随我来。”


    应见画点点头,檀云在前面带路,杜知津二话不说抬腿跟了上去。


    建昌侯府倒也没有厚此薄彼,给应见画安排的“幽篁院”雅致宽敞,让人挑不出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和我离得也太远了吧?”一东一西,几乎横穿了建昌侯府,三人走了小半时辰,走到最后檀云额头都冒汗了。


    杜知津皱眉。她能御剑,再远的距离都不成问题。但万一阿墨要找她呢?若是遇上妖怪,等他横穿整个院子通知她,黄花菜都凉了。


    檀云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只能回容她禀报侯夫人。应见画却道:“无妨,偏僻些也好,落得清静。”


    杜知津仍有些闷闷不乐,由于正主都答应了,只得作罢。


    檀云松了口气,重新揣起笑意,对杜知津道:“木姑娘,侯夫人有请。”


    她再度愣住。确定侯夫人只见自己一个人不见阿墨后,心中疑笃愈甚。


    怎么短短半天,侯夫人请了她两回?她没犯什么事吧?


    接收到她疑惑的眼神,应见画摇摇头,示意没事。她这才挺直脊背随檀云走,临走前飞快塞了一件东西给他。


    是缩小版的醒月。


    他握在手里,目送她的背影渐远。良久方收回目光,转身步入幽篁院。


    ————


    侯夫人住在中间的正房,从幽篁院过去费了不少时间,足以见得应见画住得有多偏。见檀云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杜知津递过去一块帕子:“擦擦汗。”


    檀云一怔,接过道了声谢。然后她便看到这位小侯爷在信上盛赞的木姑娘,在她擦完汗后又把帕子收了回去?


    “这不然,等奴婢清洗后再交还您?”


    杜知津摇头,坚定道:“我自己洗。”


    这可是阿墨给她的帕子。话本上都写了,如果小姐不小心弄丢了贴身的手帕,结局无非两种。一种是被心上人捡到,成了定情信物,也算一桩佳话。可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拿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阿墨不是未出阁的小姐,但他的东西她定要保管好。侯府里人心诡谲,一来便将他们分开,简直和话本开头一模一样。


    但是,阿墨为什么会把帕子给她?


    杜知津沉思一会,恍然大悟。


    阿墨应该是嫌她整日练剑出汗太多,便给了帕子让她随时可以擦汗。嗯,一定是这样。


    思忖间,檀云已经禀报过,又有两个侍女出来挑了帘子迎她们进去。


    甫一进入,杜知津就被一股檀香呛住。倒不是这香烧得有多浓,而是她五感过人,嗅觉比常人灵敏,一点香气在她这都会被无限放大。


    察觉到她的异样,原本坐着的侯夫人忙站起身道:“檀雪快去把窗子打开,檀月将这些香炉都灭了。”


    杜知津赶紧道:“没事,刚才是一时不适应,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看得出侯夫人身体不好,盛夏里还要紧闭门窗熏炉子。五感太敏锐削弱一些便好,这招她还是会的。


    不过,侯夫人的三个侍女居然都以“檀”命名目光掠过她手腕上的佛珠和案上的《金刚经》,杜知津心下了然。


    这位侯夫人信佛啊。


    侯夫人招呼她坐下,她照做。檀云上前收了笔墨,不多时便把桌案清空。檀雪关完窗端上来一壶茶,替杜知津斟了一杯。


    她捧着白瓷杯,后知后觉自己尚未行礼,刚想起身便被侯夫人拦住:“无咎同我说过了,你是仙门出身,不讲这些虚礼。”


    无咎?


    “终乾?”她想起来阿墨提过一嘴“终乾”是假的,赵无咎才是真名。


    至于出处恕她记性不好没背下来。她这辈子唯一认真读过的书,就是重伤住在武陵村时,因无聊看的应见画的医书。


    她能看进去也是因为那本书绘图颇多,且描写引人入胜,和市面上枯燥乏味的医书多有不同。


    他说是母亲遗物,也不知道阿墨的娘从哪里得来的要是讲经课的经能换成那种书,她一定能记住!


    侯夫人出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哎呀,终乾连字都告诉你了?真是的,也不早点来信和我们说,这小子惯没个正行的。”


    杜知津眨眨眼,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干脆埋头直喝水。


    侯夫人越瞧她越喜欢。出身仙门,说明她镇得住赵终乾;性子也好,会关心檀云这样的下人;最重要的是稳重,寡言少语,和那聒噪的逆子可不一样!


    一瞬间,侯夫人看她的眼神从普通的亲切变得慈爱。见她喜欢喝茶,便把话题往茶上引:“如何?这是南边来的洞庭飘雪,我喝不惯,觉得太涩了些。”


    听见她问,杜知津脑海中有片刻空白,倏地想起应见画说过一句“浓时不骄,淡时不厌”,便说了出来。侯夫人一喜,指着檀月道:“好姑娘,你喜欢什么茶同我讲,我让檀月给你送去。”


    杜知津犹豫片刻,道:“老君眉。”她记得应见画爱喝这个。


    “好、好、好。”侯夫人连说三声好。许是一时激动,说完猛地咳嗽起来。檀云大惊,忙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然不等她服侍侯夫人吃下,一只手从天而降,夺走了药丸。


    杜知津抬头。


    是赵终乾。


    他蹙眉:“不是说了这是假药吗?你们怎么还敢给侯夫人吃?都不想要命了吗!”


    之前,杜知津见到的赵终乾或跳脱或不羁,总的来说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和她没什么区别。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跪了满地的仆从,她第一次对他的身份有了认识。


    他是建昌侯府的小侯爷,赵无咎。


    “咳、咳咳木姑娘还在这里,你逞什么威风?”侯夫人缓了缓,第一时间训斥自己的儿子。赵终乾瘪瘪嘴,方才的气势全无,似乎又恢复了杜知津熟识的模样。


    他凑过去讨好地捏着侯夫人的肩,嬉皮笑脸道:“我什么样子师姐没见过?她才不会在意呢。”


    那确实,被打趴被蛇咬的样子她都见过。


    杜知津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侯夫人眼神一亮,笑意堆了满脸,一人握了一只手,嘴角就没下来过。


    许久没有同长辈如此亲近,杜知津一时有些不习惯,左手无意识地挣了挣。赵终乾发现了她的动作,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师姐,我娘难得这么高兴,你就帮帮我。”


    “我欠你个人情。”


    她想起承端郡王的案子,于是默默把手放回去,不再挣扎。赵终乾笑了,掏出从宛泽城买的小玩意,又讲了些路上的趣事,逗得侯夫人合不拢嘴,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屋外,檀雪拦住一行人:“侯夫人已经歇下,请表小姐改日再来。”


    被称为“表小姐”的白衣女子沉默片刻,朝正屋行了一礼,带着丫鬟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舟舟总是完美避开正确答案呢


    第53章 幽篁


    ◎《霸道仙人爱上我之三人行》简直极妙!◎


    杜知津在侯夫人身边度过了一下午。倒也不无聊,有赵终乾在一旁说话,还有接连不断的小点心,她连开胃的山楂条都吃了两包。


    天尊和师尊在上,口腹之欲太难戒,罪过罪过。


    “娘,你是没见着!那妖怪青面獠牙,双目猩红,眼珠有拳头大,翅膀张开遮天蔽日!”说完,赵终乾伸展双臂,试图模仿“遮天蔽日”,听得侯夫人震惊不已。


    侯夫人抓住他的手臂,慌张道:“你有没有受伤?”


    赵终乾任由母亲检查伤口,隔空点了点杜知津:“有师姐在呢,放心吧。”


    “嗯?”杜知津嘴里塞着一块点心,闻言从碟子中抬起头,唇边沾上糕点碎屑,瞧着有些呆。


    赵终乾冲她一笑,继续安抚母亲:“师姐可厉害了,有她在我半根毫毛都少不了,娘你就别担心了。是吧师姐?”


    秉持着“帮忙帮到底”的原则,杜知津没有否认,顺从地点了点头。侯夫人在确定赵终乾没受伤后松了口气,瞪他一眼:“尽会让你娘操心。”


    语气却无丝毫责怪之意。


    赵终乾自觉送上侧脸,喜提他娘一巴掌。他“哎哟”一声,捂着脸作怪:“下手这么重,把你儿子扇丑了怎么办?到时候娶不上儿媳妇,您可别怪我。”


    侯夫人被他逗乐,眼神投向举着点心神游天外的杜知津,眼里的满意几乎溢出来。


    她牵起她另一只空着的手,目光慈爱。


    能吃就好。能吃代表身体好,不像她整日拖着病体,也不知还能活多少日子


    这样想着,喉间泛起一阵刺痛,她竟咳出血来。杜知津一惊,头一回觉得手足无措。一直随侍左右的檀月檀云想上前喂药,被赵终乾呵住:“都不许动!”


    他冷冷扫过侍女手上的药丸,谭云被看得忍不住哆嗦。而面对侯夫人时,他又变得温良恭俭:“这药吃了许久都不见起色,刚巧,儿子在外游历时遇见过几位名医,特地讨要了药方,母亲不如一试?”


    对自己儿子,侯夫人向来百依百顺:“好,都依你的。”


    赵终乾向后挥了挥手,自有仆从递上药包。檀月取了药包和药方,转身走出侧门,往小厨房去。


    杜知津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原来赵终乾特意在宛泽城多留一日,是为了给母亲寻医。也不知侯夫人得的什么病,若是找到羽涅前辈,或许能请她也为侯夫人看看。


    她始终记得自己来琉璃京的几个目的,杀掉地图上的大妖、寻找医修前辈和替应见画翻案。


    “您在信上不说自己生病,只说我爹病重,我却知道病的是您。”赵终乾轻声道,“娘,这么多年您的身子始终不见好,难道您还要听那个神医”“终乾,不要说了。”侯夫人打断他的话,看了眼杜知津,“娘好得很,起码能活到你成家的那天。”


    赵终乾唇角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什么也没说。


    檀月煎好药端上来,侯夫人逐客:“这药味道大,你带木姑娘出去吧,到园子里转转。”


    “好,喝了药您就歇下,别再抄经念佛了。”他叮嘱完,步履沉重地走了。


    离开侯夫人的院子,再绕过月洞门,赵终乾难得一言不发。杜知津知他心中有事,并未出言惊扰。


    一直到“漱玉斋”,赵终乾才如梦初醒,向她赔罪:“抱歉师姐,刚才我太入迷了。你想去园子里看看吗?那里花开得不错。”


    杜知津看出他心不在焉,拒绝:“不必,你有事便去做吧,不用管我。”


    赵终乾点点头,朝她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听到外面的动静,漱玉斋中有人出来,见是杜知津,施礼道:“奴婢秦香,见过木姑娘。”


    秦香年龄瞧着比她还小,杜知津受不了被她伺候,丢下句“我还有事”便快步走开,循着记忆往应见画的居所去。


    她动作太快,身影如风眨眼没了踪影,留秦香愣在原地。


    很快另一道身影的出现吸引了秦香的注意,她欠身行礼:“表姑娘。”


    白衣女子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漱玉斋:“这院子如今有人住?”


    秦香迟疑一阵,答:“是。住着小侯爷带回来的木姑娘。”


    “木姑娘。”她把三个字念了一遍,最后看了眼翻新的漱玉斋,带着侍女走了。


    仿佛只是路过此处,随口一问。


    ————


    幽篁院同样安排了下人伺候应见画,是个叫“伴竹”的小厮。


    伴竹善谈,一见面便把幽篁院和自己的来历统统告知。“侯爷说这儿竹子多,我天天陪着竹子,干脆叫‘伴竹’好了。”


    应见画点头:“静伴清风摇*竹影,你得了个好名字。”


    “公子大才,侯爷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伴竹替他推开窗,一丛绿廊映入眼帘,清风徐来,青翠相倚,枝叶扶疏。


    有别于他在后山看到的竹林,建昌侯府的这片建昌侯府的这片显然经过精心雕琢。每一株都笔挺苍翠,青石小径蜿蜒其间,竹叶被扫得纤尘不染,偶尔几片飘落,倒成了天然的点缀。竹林边缘还立着刻有《竹赋》的石碑,更添几分风雅。


    竹与竹不同,人与人亦不相同。他站在窗前静静看了会,伴竹见他似乎不需要作陪,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侯夫人思虑周全,幽篁院除了竹林之外,另有一间书房。藏书虽不多,但足够应见画没日没夜地看上十天半个月。总体而言,除了地方太偏,幽篁院实在是块不可多得的宝地。


    但,偏僻对其他人而言或许并非缺处。他展开一卷书,摇头失笑。


    为了自己儿子,侯夫人也算煞费苦心。


    这间书房很合他的心意,之前在宛泽城买的书都看完了,正好续上。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竹影坐前移。待应见画回过神,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油灯未点,他犹豫一会,轻声喊了句“伴竹”。


    这还是他第一次差遣别人,稍微有些,不习惯。


    “哎。”伴竹很快回话,声音听着和之前不同。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也没说几句话,认不出正常。但下一瞬,窗子被人从外推开,一道黑影跳入,令他惊大了眼。


    “你”“嘘。”来人捂住他的嘴,指了指门外,暗示别出声。


    竹叶沙沙作响,一阵脚步声停至门前,接着敲门声响起:“墨公子,您找我?”


    这才是伴竹的声音。


    身后的人似乎觉得很有趣,低低笑着,笑声通过紧贴的躯体清晰传到应见画耳中。他舌尖抵着后槽牙,努力把声线捋直:“无事有吃食吗?我有点饿了。”


    “我也饿了。”来人得寸进尺,居然还敢提要求。他磨了磨牙,想骂“得寸进尺”,碍于伴竹还在,只得忍气吞声:“多拿些,两人份最好。”


    “好,公子您稍等。”伴竹领命离开,想。


    墨公子瞧着清瘦,食量却大,一吃吃俩人份的。


    令伴竹误会的人毫无自觉,被推开后径直坐到椅子上,环顾四周:“好多书。”


    应见画没理会她,低头整理衣裳,待褶皱恢复如初,胸膛中那股鼓噪才渐渐平息。


    刚才他真的以为遭贼了越想越气,他走过去抽出杜知津手里的书,死死盯着她,质问:


    “哪学的?”


    这种烂俗的桥段,她从哪学的?


    杜知津眨眨眼:“阿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等闲山的呀。”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


    他想说“从哪学的偷.情”,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回去。


    要他怎么说出口!


    再看让他哑口无言的人,她仍是一脸无辜,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也对,杜知津未必明白刚才那番举措的含义,她大概是有样学样。


    说服了自己,应见画又生起气来。


    绛尾虽是狐妖,但涉世未深,肯定不是他教坏的。如此,嫌犯只有一个,那便是赵终乾。


    堂堂建昌侯府小侯爷,竟这般卑鄙!无耻!龌龊!下流!


    他在心中痛骂一番赵终乾,没察觉杜知津偷偷把书角往袖子里塞了塞。


    广袖有广袖的好处,尽管不利于行,但能藏东西呀!


    这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三人行》简直极妙!不愧是阿墨都在看的经典,学了都说好。


    待胸中怒气平息,他看向杜知津:“你来做什么?”


    她不该陪着侯夫人用晚膳吗?


    杜知津戳了戳缩小版的醒月:“我都半天没见你了。”


    应见画动作一顿。


    什么意思?半天没见他,所以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重新翻涌,只因她一句话,因为那两个字。应见画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心浮气躁,半边身体像浸在冷水里,半边身体又像熔于岩浆中。


    不用照铜镜,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


    “你”他张开嘴,想问个明白,触及她的眼眸又忽然止住。


    他犹豫了。


    便是这一刻稍纵即逝的踌躇,门外再次响起伴竹的声音:“墨公子,晚膳我给您送来了。”


    “阿墨你快去,我都没吃饱。”杜知津催促道。侯夫人那的点心太过小巧,吃多少都不占肚子。


    他顿了顿,点点头,缓慢向门口走去


    算了。


    他想。


    来日方长。


    第54章 细腰


    ◎赵终乾的腰比他细◎


    不多时,伴竹提着满满当当的食盒敲门,应见画只将门开出一条小缝,把屋内景象挡得严严实实。


    食盒分量很足,虽无茄鲞之类的名贵珍馐,但也诱人可口。杜知津不语,只是一味埋头苦吃。等她添了两次饭,才发现应见画面前的一小碗几乎没怎么动过。


    她咬着筷子含混道:“怎么不吃?”


    不应该啊,之前在村子里,最普通的水煮白菜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怎么现在反而兴致缺缺。


    应见画搁下筷子,视线不经意扫过自己的腰身,眉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没胃口,你都吃了吧。”


    刚才伴竹把食盒交给他时,眼神数度落在他腰上,一脸欲言又止。他想起赵终乾的身姿,瞬间吃不下饭。


    是了,赵终乾整日和杜知津练剑,挥汗如雨,吃多少都能消耗掉,因此有一把细腰。反观他呢?除了看书就是写药方,几乎坐着不动,腰肢自然比旁人粗些。


    这可不行,他要少食少饮,不能被赵终乾比下去。


    打定主意,接下来无论杜知津如何劝说,应见画自岿然不动,坚决不吃一口。她没法,只好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少顷便将饭菜席卷一空。


    他又唤来伴竹提走空食盒。这次,伴竹看他的视线更炙热了,脸上甚至浮现出震惊之色。


    不得了,墨公子吃这么多却这么瘦,难道有什么秘诀不成?


    应见画却将他的惊讶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他忍了忍,没忍住,问杜知津:“你今晚还要教赵终乾练武吗?”


    都言“少食多动”,或许他也该跟着活动一番。


    杜知津思考了会,摇头:“今晚恐怕不行,我得四处转转,试探地图的反应。”


    地图在进入琉璃京后彻底沉寂,若不是前一天她还在上面看到了大妖的踪迹,她都要以为此妖能够日行千里,眨眼便逃走了。


    “那明日,明日我和你们一起。”他道。


    她纳罕:“阿墨你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末了,她恍然大悟,“是不是经历过幻妖一事,你也想学些自保的手段?包在我身上!”


    应见画眼神游离:“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两人又说了会话,门外忽又响起敲门声。应见画还未开口,杜知津已经打开窗户,随时准备翻窗


    真不知她哪学的坏习惯。他略感无语,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打开门,这次门外却不止伴竹,还站着檀云。


    檀云欠身行礼,说明来意:“大公子久未归家数载方还,夫人于府中设洗尘宴,特请贵客移驾赴宴。”


    应见画点点头,见檀云似乎有意打量自己身后,问:“侯夫人还有吩咐?”


    “啊,并非。只是”她迟疑,道,“公子可知木姑娘身在何处?我原是先请了姑娘再来寻公子的,但姑娘不在漱玉斋。”


    杜知津在哪?在那窗台下呢。应见画面不改色地扯谎:“不知,若是路上遇着我会告之。”“那便有劳公子。”


    待檀云走后,他支开伴竹,推开窗往下看。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一行竹叶摆出的、歪歪斜斜的字。


    【宴上见。】


    落款是两片竹叶裁成的剑。


    真是他无奈叹气,唇角却微微扬起。临行前特意绕过去,当着伴竹的面将那两片竹叶拾起,藏入袖中。


    伴竹好奇:“公子,您这是”“你没听过‘烹茶折槛竹’吗?以竹煮茶,不失为一桩雅事。”


    他听了,喉头一噎,诚实地摇摇头。应见画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留伴竹对着满地的竹叶抓耳挠腮。


    既然墨公子喜欢竹叶,那他平常是扫还是不扫呢?


    ————


    据伴竹所说,今晚的接风宴是家宴,除了他和杜知津都是侯府亲眷。


    应见画便问他侯府亲眷有哪些人。


    伴竹:“有侧夫人、二公子、三小姐、何姨娘,还有位表小姐。”


    “表小姐?”


    提起这位表小姐,伴竹含糊其辞,只道:“邬姑娘乃侯夫人胞妹所出。”


    说完,见应见画没再追问,他松出口气。


    即便是家宴,侯夫人依旧整治得丰盛隆重。侍女们鱼贯而入,各色精致菜肴摆满长桌,最上一层摆着八宝攒珠钗样式的点心,酥皮裹着玫瑰豆沙,光模样就夺人眼球。鲜笋火腿汤在白玉碗中沉沉浮浮,清蒸鲥鱼犹冒热气,连配菜都用翡翠色的兰花瓣点缀。席间银烛高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焚斗香,秉风烛,湘妃竹帘半卷,数十名侍从垂手而立,随时添酒布菜。*


    甫一看到这架势,应见画还以为座位也会讲究复杂,步入正厅后,才发现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


    上首坐着建昌侯不错,但赵终乾怎么会和杜知津坐到一起?他们对面又怎么是侯夫人?


    杜知津第一个看见他,朝他挥挥手。赵终乾循着动作看来,也朝他挥手。


    应见画:“草民墨砚,见过建昌侯、侯夫人。”


    笔墨纸砚,他很满意自己这个不俗也不雅、中中等的假名。


    建昌侯闻言,隔着长如流水的桌案对他颔首,尔后突然朝赵终乾发难:“逆子!墨公子龙章凤姿、熟读诗书,乃饱学之士。你再看看你?成日无所事事不务正业,让你娘操碎了心!”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原本,赵终乾正和杜知津说着话,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听完建昌侯的一席话,他立刻收了笑意,面色沉沉。


    应见画在心中暗道不好。


    建昌侯如何得知他“熟读诗书”?莫不是伴竹将他的话转述了去?


    思及此处,他不禁后背生寒。


    还是大意了。


    “终乾不愿归家,就是因为你总发些无名火。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若是个好东西,何愁生不出‘墨公子’?”谁知侯夫人在场,根本不吃这套,张嘴便让建昌侯哑口无言。


    她冷冷道:“反正我生不出。”


    此话一出,建昌侯彻底无言,默默闭嘴。应见画被侍从领着在杜知津另边坐下,目睹完全程不由好奇。


    难道建昌侯府由侯夫人说了算?他决定等宴席散后问问杜知津。


    刚坐下,应见画便感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酥点,借此观察四周。


    视线自对面传来是个穿白衣服的女子。


    莫名的,他觉得对方就是伴竹口中的“邬表小姐”。说不上来原因,总之很像话本里的人物。


    表小姐与小侯爷他们的关系也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吗?


    虽然开头闹了些不愉快,但接下来的宴席并无错漏。建昌侯仿佛被夫人打击到,闷头饮酒不发一言。而侧夫人何姨娘二公子三小姐也并未如市井以为的那般对继承人冷嘲热讽,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果然,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没人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挑战权威。


    应见画说不上自己心里是遗憾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满桌佳肴又吃不得,只能用昂贵的乌木三镶银箸挑几片兰花配菜浅尝辄止。


    忽然,眼前多了一双筷子,将他的配菜兰花夹走,而后夹回来一片白嫩的鲥鱼肉。


    是杜知津。


    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里好安静,我都吃不下饭了,你选的兰花正好,解腻。”


    “礼尚往来,这块鱼肉给你,可别浪费了。”


    他看着她嘴角的米粒,刚要提醒,耳边又响起一道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呢?清蒸鲥鱼好吃么?”


    赵终乾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紧紧盯着他碗里的鱼肉。


    应见画默了默,当着他的面把鱼肉送入口中,然后回答:“好吃。”


    他没说出口的是,想吃自己夹。


    吃完他却又后悔,低头丈量了一下腰身,吃下的鱼肉顿时有了实质。


    可恶,一定是赵终乾的阴谋!真卑鄙!


    这场接风宴本就以赵终乾为主角,他一动,全场目光都跟着动了。侯夫人乐见他与杜知津互动,心中盘算着何时将婚期定下来,酒过三巡的建昌侯却仿佛醉了:“成何体统!三书六礼未完,怎能如此行事!”


    三书六礼?


    杜知津茫然地看向应见画,应见画也满目惊诧。


    赵终乾终于沉不住气,彻底怒了。他一脚踹翻桌案,金器银器摔了满地,发出清脆声响。


    侍从惊呼出声,对面的三小姐更是直接和何姨娘抱在一起,母女两个瑟瑟发抖。


    他冷眼扫过面前一众庶弟庶妹,轻嗤出声。


    “三书六礼就一定作真吗?我娘说的不错,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话中的嘲讽意味太过,建昌侯气得双手发抖,怒道:“孽障!!来人!上家法!”“我看谁敢!!”侯夫人不甘示弱,一声令下,全体侍卫一动不动。


    场面一时僵住了。杜知津的筷子还停滞空中,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她欲向应见画求助,却发现发现他看得津津有味,手里甚至拿了几颗果盘里的葵花籽。


    察觉她看过来,他挑眉,分出去一颗剥好的瓜子,无声询问:你要么?


    杜知津:


    杜知津拿过瓜子,和他一起看戏。


    【作者有话说】


    *有参考红楼梦


    第55章 假药


    ◎她果然还是忘不了陆平。◎


    在杜知津的记忆里,便宜师弟赵终乾大多时候是喧闹的、吵嚷的,整个人如冬日里的火炉,噼里啪啦,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热意。你若和他一样是根炮仗,那么你们可以一起爆炸,提前过年。但你若是个雪人,不好意思,在他身边待上一刻就会融化。


    她和应见画刚好对应两者,一个爆炸、一个融化。有意思的是今天,杜知津看到了第三种赵终乾。


    浇熄的火炉,潮湿、郁闷,燃烧过后的余烬又冷又热。


    “我说过,我的事你少管!如果不是娘还在这,你以为我愿意回来?”


    争吵一触即发,建昌侯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醉的还是气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的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敢顶撞长辈!”


    与怒不可遏的建昌侯相比,赵终乾显得冷静许多,话里的机锋却一点儿不少:“龙生龙凤生凤,我是狗你是什么?一条老狗?”


    “你!!”这番话成了浇灭理智的最后一瓢水。不再招呼手下,建昌侯一把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剑,利刃被烛光晃了晃,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刺向赵终乾。


    应见画皱眉,杜知津则在建昌侯拔剑前就有了动作,身影一闪而过,唯独赵终乾本人纹丝不动。


    他冷冷看着暴怒的父亲,神色暗含嘲弄。


    “逆子!我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烛芯被剑风波及,本就岌岌可危,然而下一瞬,随着侯夫人声嘶力竭的“住手!”,它彻底停止了跳跃。


    随侍在旁的檀云发出惊叫,打碎了手里的杯盏:“夫人!”


    侯夫人竟吐血晕了过去!


    “母亲!”赵终乾连忙扶起晕倒的侯夫人。杜知津眼疾手快,趁机一剑挑飞建昌侯的佩剑,震得他连连后退。


    檀云慌慌张张取出药丸,还未近身便被赵终乾呵斥:“滚开!别让我看到那东西!”


    “可、可夫人她”她急哭了,拿着药丸不知所措。应见画拍拍她的肩,示意让开。


    他看向双目猩红的赵终乾,竭力保持沉着:“我是大夫。”


    赵终乾愣住,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他靠近。


    檀月已经去请医师,在医师赶来之前,只有应见画能够救急。他迅速搭脉,神色渐渐凝重:“素体亏虚,气血逆乱,情志诱发胸痹心痛,短气不足,筋脉结代不行,必须马上施针。”


    他每往外冒一个词,赵终乾的脸色便苍白一分。他嘴唇颤抖,开口几不成声:“好、只要能救母亲、怎样都行!”


    应见画望向杜知津,杜知津心领神会,从识海中将针囊取出。


    她的识海只收着两把剑和送给应见画的一副针。


    取出银针,两指按住穴位,应见画深吸一口气,将针扎进去。


    银针没入血肉的刹那,周遭忽然寂静,只能听到不断放大的心跳,意图震破耳膜。


    怦、怦、怦。


    手心一片濡湿,不知是赵终乾的泪水还是他的冷汗,黏糊滑腻,令人几乎握不住针。


    他可以吗?他在内心诘问自己。这不是以往的小打小闹,如果失败,他将当着杜知津的面沾上一条人命。


    况且,他从未医治过心悸,是不是太鲁莽了?


    越反问,越动摇,紧绷之下,他退缩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逼退怯意强行将他拉回现实。


    怦、怦、怦。


    另一道强有力的心跳传来,无声诉说着,她在。


    感受着手背的温度,应见画恍如梦醒。


    他不再犹豫,下手一气呵成,眼神逐渐凌冽。


    最后一针结束,医师姗姗来迟。他起身腾位置,站立的瞬间双腿一软,又被扶住。


    杜知津:“阿墨你还好么?”


    他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迫不及待和她分享:“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医治心悸的病人,我、我”


    他一紧张就想抓点什么,之前都是抓针,这次无针可抓,改为抓她的手。


    被他紧紧抓着手不放,杜知津哑然。


    哎呀,应大夫也有结巴的时候?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她回握住他的手,掌心并不柔软,却无端让人觉得安稳。


    他的心也在无言的安抚中渐渐平静,手指不自觉弯曲,与她贴得更近。


    他摸到她的脉络,听见她的心跳。


    怦怦、怦怦。


    ————


    一阵兵荒马乱后,侯夫人被安置在邻近厢房的榻上,由御医诊候。


    当今皇后是赵终乾的姑母,请御医不难。这位姓林的医正在初步诊脉后很是惊讶:“此针法出自何人之手?”


    赵终乾紧张地问:“可有不妥?”


    林医正摇头,表情复杂:“非也,一针护住了心脉,实乃明智之举。侯夫人已无大碍,歇息一会便能醒。”言罢,他提笔写了张药方,交给一旁的檀云。


    赵终乾递过去一个眼神,檀云了然,特意到外间请应见画过目药方。应见画仔细看过,颔首:“是副安神的方子,可以用。”


    檀云谢过他,匆匆忙忙跑去煎药,杜知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怎么了?”应见画问。


    她坦白:“白天我在侯夫人屋里待了会,侯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檀云两次想喂她吃药,都被小赵阻止了。”


    “他说那是假药。”


    “假药?”应见画一怔,细细回想刚才的脉象,“侯夫人身体亏虚,似乎是天生体弱加上生产艰难嘶,貌似还有操劳过度的原因?但并无中毒的迹象。”


    当时情况紧急,他忙着扎针救人,来不及多想。


    杜知津对侯夫人的病了解也不多,赵终乾很少和她提这些。


    此时应见画多么希望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能说话,一句也好。但可惜,那家伙除了“磕cp”的时候会出声,其它时间和死了一样。


    最近更是连“cp”都不磕了,也不知道怎么了。


    “二位有所不知,此前姨母一直吃着‘仙药’。”


    两人沉思之际,一道女声在身后响起。杜知津回头,发现是不认识的人。


    应见画倒是对来人的身份有所猜测:“邬姑娘。”


    嗯?阿墨认识?


    白衣女子莲步款款,盈盈一拜:“邬题这厢有礼。”


    听完她的自报家门,杜知津倒有些印象:“你是小赵的表妹?”


    邬题微微惊讶,笑道:“正是。乾表哥居然和师姐提过我?”


    杜知津挠头。怎么小赵的表妹也喊她师姐?难道做了他的师姐就要做全赵家的师姐?可邬题也不姓赵呀。


    她把自己的疑惑告诉应见画,应见画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索性换个话题:“邬姑娘方才说侯夫人吃的是,‘仙药’?”


    不怪他有所怀疑,他自己就卖过“仙药”,结果直接让承端郡王父子双双命丧黄泉。


    难道琉璃京也有骗子行医?


    邬题点点头,解释:“姨母自幼体弱多病,生下乾表哥后身体更是大不如前,时常心悸昏厥。幸亏有仙药,姨母服用后身体好多了,只是略微咳嗽、经不住风而已。”


    倒和应见画的诊断一样。但“既然药有用,小赵为何要将其贬为假药?”杜知津问。


    邬题苦笑:“你们也看到了,乾表哥与姑父不和,而这药正是姑父求来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


    两人对视一眼,应见画道:“邬姑娘可否将仙药予我一观?”


    仙不仙的,看过才知道。


    闻言,邬题面露难色,纠结:“恐怕不能。仙药珍贵,姑父一月才能求来一粒。墨公子若是好奇,可以去找檀云。”


    杜知津:“的确,檀云手上有。”


    不过檀云这会忙着煎药,估计没空搭理他们。邬题还要再说什么,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忙迎上去:“乾表哥,姨母醒了吗?”


    赵终乾神情疲惫,轻轻颔首,连话都不想说。邬题捏着帕子,担忧道:“若是姨母醒来看到表哥这副样子,一定又要担心了。”


    “不必和她讲这些。”他打断她的话,目光越过她落到杜知津身上,大步走过去。


    “师姐,你没受伤吧?”


    他身后,邬题悄悄捏紧了手帕。


    杜知津想了会才想起来他为什么这么问:“没受伤。以你爹的身手,我用头发丝都能打过。”


    一直在不远处听着的伴竹:


    这、这话还是不要转告侯爷了吧


    听了她的话,赵终乾笑了笑,周身愁云散去:“哈哈哈哈。也是,我都打不过你,别说他了。”


    应见画一哽。


    完全不掩饰啊


    瞥见身后没了邬题的身影,他压低声音问:“你,能拿到侯夫人吃的药吗?”


    提起母亲,赵终乾眼神一凛,语气隐隐有些激动:“你们也觉得药有问题?我早说了!如果那劳什子仙药真的管用,母亲的身体就不会每况愈下!”


    杜知津提醒:“也不一定,我们只是怀疑。”


    “怀疑也行!终于不是我一个人发魔怔了!”他笑容苦涩,叹道,“这么多年只有我坚持仙药无用,其他人都把我当疯子,不得以,我才出京寻药。”


    “所以你外出根本不是历练?”杜知津另辟蹊径,“难怪身手还不如捕快。”


    应见画淡淡睨她一眼,心中郁闷。


    她果然还是忘不了陆平。


    【作者有话说】


    陈醋,越陈越醋()


    第56章 上火


    ◎一件月白上衣甩到脸上◎


    赵终乾:“不过老头把药看得紧,只让檀云经手。”


    闻言,应见画迟疑,指出:“这药煎的,会不会太久了?”


    他看过了,那方子的药材并不难寻,林医正估计也急着让侯夫人醒来,开的药只需略煮一煮,按理来说,檀云不该这么久都没回来。


    话音落下,杜知津鼻尖微动,神色迟疑:“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药味?”


    经她提醒,其余人皆是一怔。忽然,赵终乾面色一白:“坏了,这还有侧门!”


    几人匆忙返回屋内,屋里没什么人,林医正被叫去给建昌侯看病,只有邬题在榻边服侍。


    再加上端着空药碗的檀云。


    见他们进来,檀云双手一抖,险些打翻药碗。


    应见画微微蹙眉。


    安神药是这个味道吗?


    赵终乾确认侯夫人并无异样后,转头问檀云:“你喂她吃了那个药,是吗。”


    虽然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果然,“噗通”一声,檀云捧着空药碗双膝跪地,颤声道:“大公子,侯夫人不能不吃药您可以怨我打我,但求求您,不要拿夫人的生死置气。”说完,她眼含热泪用力磕了两个头,额角鲜血直流。


    赵终乾胸膛剧烈起伏,合上眼不想见她,片刻后气不过又睁开眼,呵道:


    “你说我置气哈,你是忠仆,你不会害她我是她儿子!难道我还会害她吗!”


    檀云不说话,“砰砰”又磕了几个头,一副死谏的模样。赵终乾指着她说不出话,太阳穴突突跳。


    再这样下去,保不齐又要晕一个。杜知津抬腿,刚要开口让檀云先出去,侯夫人醒了。


    她被邬题搀扶着半坐在榻上,脸色苍白,但精神比之前好许多。


    邬题轻声叮嘱:“姨母,您慢些。”


    侯夫人轻轻颔首,缓慢抬起手臂招了招赵终乾。赵终乾立马坐过去,握着母亲枯瘦的手腕,顿时红了眼圈:“娘,都怪我不好,我以后不说那些混账话了。”


    侯夫人摸了摸他的脸,露出一个毫无血色的笑:“娘晕倒不是因为你。这都是老毛病了,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娘都习惯了。”


    赵终乾狠狠摇头,眼神坚定:“我一定会治好您的。到时候我们搬出去,不住这晦气地方了。”


    “是啊姨母,为着乾表哥这颗孝心,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邬题附和。


    母子姨甥惺惺相惜,一派动容。杜知津看着沉思样的应见画,好奇:“阿墨你是瞧出了什么吗?”


    自从进入这间屋子后他就一直保持沉默。


    应见画有些犹豫,但还是把心底的想法告诉她:“林医正开的药方我煮过,和屋里的气味有所不同。”


    “大概是因为檀云用了‘仙药’。”


    “问题就出在这。”他飞快瞥一眼不远处的几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总觉得,多出来的这味道我闻过。你不是五感异于常人吗?有没有闻出什么特别的?”


    他们同吃同住那么久,他配药时基本不避着她,如果“仙药”在他的药方上,她一定能闻出来。


    但,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闻不太出。但如果一样的药材摆在面前,我一定能认出来。”她道。


    “便是墨公子及时施针救了您的命。林医正说了,那一针便护住了心脉,手法非常人能及。”邬题出声,三人的对话不知为何拐到应见画身上。听闻此言,杜知津推了推他的后背,让他往前站。


    病人感谢你呢。


    侯夫人移动视线,见应见画与赵终乾差不多大,笑容亲切:“也是个好孩子。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终乾说,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随便开口。”


    若是放在往常,应见画只当这是句场面话,不会真的开口索求,但今天不一样。


    “多谢侯夫人,我对那枚‘仙药’十分好奇,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闻言,侯夫人一愣,微拧眉心:“这倒有些难办。仙药每月只有一粒,刚才还被我吃了。小墨公子如果想看,只能等到半月后。”


    赵终乾:“当真没有别的办法再寻一粒了吗?其他人的府中会不会有?”


    侯夫人叹道:“仙药千金难求,谁家愿意随随便便把保命的东西借出去?”


    邬题也道:“是了。前头丽妃难产,齐尚书借遍全京才给女儿借到一粒。仙药人人视若珍宝,表哥且宽心再等半月。”


    事已至此,应见画也没办法,告辞后和杜知津一起退了出去。


    夜宴之后夜幕降临,天边明月高悬,朱楼点灯似北斗。


    杜知津仰头看着墨色苍穹,“咦”了一声:“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南星归阵,旦暮春来可现在分明是盛夏啊?”


    应见画停下脚步:“你还会看星象?”


    她心虚:“呃长老们教过一点,不过我对占星没什么天赋,天水真人才是个中佼佼者。”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想了想,问:“天水真人是不是那个已经闭关多年却被建昌侯‘请’出来教导赵终乾的那位?”


    他特意用了“请”,没把话说得太难听,事实上他们都知道建昌侯请的这位真人是假。


    她点头,回忆道:“我只见过这位真人两面,最近一次还是五年前若是得他点化,也许我就能看出今晚的天象为何异常。不过更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两人都没再纠结这个话题,毕竟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


    地图上的妖、医修前辈羽涅真人,以及突然出现的“仙药”。


    纵使奔波半日,杜知津仍未放弃原计划,准备在送应见画回“幽篁院”后翻墙出去。


    他嘱咐她小心行事,临走前还塞了包改良后的毒药。这药对宛泽城的幻妖都有用,对付一般的人和妖自然不在话下。


    “当心些,别自己闻中毒了。”


    “我晓得。”杜知津把毒药小心收好,盯着他感慨,“要是真找到了羽涅真人,说不定你能当她徒弟。”


    应见画:“我才不要当别人的徒弟,我是我娘亲手教出来的。你快走吧,一会伴竹该来了。”


    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噢。”她说完,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恰好伴竹敲门告诉他热水抬来了,他应了声,正准备换身中衣过去,突然,窗户毫无征兆地被人打开了。


    杜知津:“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忘记和你说好眠”“出去!”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件月白上衣甩到脸上,她连*人带衣裳摔下窗棂。


    好痛


    应见画听到她的痛呼,羞赧瞬间变成慌张。他刚要探出窗看看人有没有事,未走远的伴竹听见他的惊叫匆忙赶来,急急敲门:“墨公子?墨公子你还好吗?公子!”


    伴竹可是建昌侯的眼线,被他看到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权衡之下,应见画只能选择先稳住伴竹:“无事,只是一只鸟意外飞进来。”


    “鸟”狗狗祟祟地从窗外探出半个脑袋,丢进来件衣裳后又飞快缩回去。


    应见画愣住。


    他刚才没穿衣裳?


    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于那怪声的【桀桀桀】都不那么奇怪了。


    “公子莫怕!伴竹来救你了!”木门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在伴竹破门而入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披上衣裳,吹熄烛火。


    烛火明亮,会照见他莫名的脸红。


    伴随着“哐当”一声,木门被踹开。伴竹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手持木棍,气势汹汹:“公子,怪鸟在哪?”


    他张张嘴,刚想硬着头皮说是自己看错了。倏地,烛火被伴竹重新点亮,一室光明中,一只皱巴巴的鸟站在窗台上,与几人面面相觑。


    “啾!”


    那鸟叫了一声,振翅飞入夜色。


    伴竹抱怨:“墨公子,下次再有这事您收着点,吓死人了。”


    应见画怔怔望向窗外,没有回答。


    因为脑子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噗,笨蛋舟舟,流鼻血啦~】


    ————


    因着昨晚怪声的话,翌日见到杜知津后,应见画格外注意她的鼻子。


    盯——


    好像是有点奇怪


    他伸手逮住想跑的人,眯起眼:“你是不是上火了?”


    “啊?也、也许?”杜知津眼神飘忽,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


    哼。


    应见画在心底轻嗤一声,语气莫名有些愉悦,塞给她一包莲子心:“找侯府下人要些百合,给你煮了喝。”


    “哦,好。”她顺从应下,歪头看着他,“阿墨,我上火了,你好像很高兴?”


    嘴角一直上扬哎。


    他剥莲子的动作一停,反问:“有吗?”


    他怎么会高兴呢?不过是发现她在看到自己的身体后心火亢盛流鼻血了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你看错了。对了,昨晚有什么发现吗?”他调换话题。果不其然,杜知津没再纠结上火的事:“没。我带着地图跑遍了琉璃京,一处没亮。”


    “总不能是,妖怪跑了吧?”


    说完,地图倏地亮起红点,距离他们极近。


    杜知津立刻拔出醒月,看着地图上的红点,不解:“居然还在移动?这个方向是,我们所在的这间屋子”


    话说到最后,她没了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外面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女声——


    “墨公子,您在吗?”


    红点闪烁,邬题就在门外。


    第57章 联手


    ◎她想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呀?◎


    室内一片寂静,应见画脑中思绪翻飞,朝杜知津无声说到: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杜知津不同意,如果真是地图上的大妖,他恐怕又会落入险境。


    上次幻妖已经让他身陷囹圄,这次说什么她都不会放人。


    门上人影晃了晃,应见画有些着急,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把她往榻上推,一把扯下纱帐。


    侯府的卧房分内外两间,内室靠里头,床榻是架子床,罩了一层纱帐,不仔细看看不出里面藏了个人。


    杜知津倒在榻上,一脸愕然地听他压低声音说:“是人是妖一会便知。我们约定个词,如果我说‘淮舟’你就出来,行么?”


    “淮舟”是她的字,此前他从未喊过,绝不会冒失喊错。


    说罢,他撩开纱帐,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帐影中。


    应见画不愿杜知津出现自有他的考量。他在想,一而再再而三,这些妖怪为什么总是先找到他?


    上次不等幻妖回答,杜知津便杀了它,或许这次他能从妖怪口中找到答案。


    心里有了成算,应见画将玉簪拔下来藏在袖里,同时拨乱头发假装刚醒。


    他打开房门,没有第一时间让邬题进来,靠在门边淡淡开口:“表小姐找我有事?”


    邬题欠身行礼,头上的步摇随之摇晃。应见画将她的动作看在眼底,脑中迅速判断:无论从衣着、谈吐还是行为举止来看,邬题完全符合世家小姐的标准。


    她贤淑,美貌,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远非之前遇到的妖物能比。


    是她隐藏得太好了吗?


    “今早姨母醒来,嘱咐我送些东西给您。”听到这话,应见画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个食盒,不得不侧身让她进来。


    进了屋邬题也没有乱看,她把食盒放到桌上,从中取出一碟清蒸鲥鱼?


    应见画瞳孔微缩。


    他不会认错,这就是家宴上杜知津给他夹了一筷子的清蒸鲥鱼,连配菜的兰花都一模一样。


    时值清晨,厨房怎么会一大早做这个?除非,是她授意。


    他想起来了,家宴时邬题特意看了他一眼,难道从哪个时候开始她就盯上自己了?


    寒意漫过脊背,他不自觉后退半步,悄悄攥紧玉簪,手指随时能按下机关。


    “有劳表小姐了。若是接下来无事,邬姑娘可以回了。”


    闻言,邬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她生了一双温润的杏眼,眉毛也画成了淡而细的柳叶样式,常理来讲被这样的美人注视着,他应该窃喜才是。


    但应见画只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


    太像了妖怪和人,眼神,表情,甚至脉搏跳动的规律居然能这么像。


    她仿佛察觉到他的紧绷,声音轻柔:“墨公子何必如此戒备?”


    “我和你有着共同的目的,我们,才是同类。”


    话音落下,应见画听到一声很轻的剑鸣,那是杜知津在暗示他,她准备好了。


    箭在弦上。


    “淮”“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作他人妇?”


    “淮舟”二字就在嘴边,硬生生被咳嗽打消。他突然掩唇狂咳,借此隐藏内室慌乱的脚步声。


    邬题一惊,见桌上有茶水便给他倒了杯。他接过却没喝,怕她在水里下毒。


    略缓了缓,他捏着杯子,迟疑地问:“邬姑娘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余光中,纱帐猛烈摇晃,表示她也很疑惑。


    邬题没发现屋内的动静,如常与他对话:“墨公子还不知道?侯夫人很看中木姑娘,已经在挑选黄道吉日,令乾表哥与木姑娘成婚了。”


    成婚?杜知津和赵终乾?


    见他眉头紧锁,邬题反而笑了:“果然我没有看错。墨公子你心悦木姑娘,对吧?”


    应见画:“但这些与你何干?”


    他想反驳,想否认,想解释他才没有心悦杜知津。


    但杜知津听了会怎么想?


    邬题轻笑一声,缓缓举起一双白如脂玉、修长玲珑的手,似叹似忆:“很小的时候,这双手不是这样的。只因为乾表哥念了一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我便再也没碰过琴瑟琵琶,唯恐它们摧折了。每到冬日,还要特意把手浸在冰冷的泉水里,一浸便是半个时辰。”


    “然而这都不算什么。乾表哥喜欢游记诗词,我要学;姨母常读佛经,我要学;姨夫喜欢四书五经,我也要学。除此之外,琴棋书画、管家之理等等我都要学。我学了八年,从七岁到十五岁,那时人人都和我说,姨母喜欢我,我会嫁给乾表哥做下一任建昌侯夫人。”


    她看着他,眼里满是哀伤:“但现在,乾表哥要娶另外的女人,要娶他的师姐墨公子你告诉我,换做是你,你不怨吗?”


    应见画无言以对。


    换做他,如果精心策划的复仇没有成功、数年心血付之一炬,他不光会怨,还会恨。


    “我想做未来的建昌侯夫人,而你不愿木姑娘嫁与他人。我们何不联手,让事情回归正轨?”


    她说得有理有据,完全能解释为什么突然来找他、又说出“我们才是同类”这番话。


    可“你有没有想过,木、木姑娘她根本不知道这桩婚事?”应见画忍不住道。


    这太荒唐了。虽然他知晓侯夫人有意撮合杜知津和赵终乾,而赵终乾对杜知津也有些情愫,但无论如何,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是道门中人,轻易不会参入尘缘。”


    “面对泼天富贵也会无动于衷?”邬题摇摇头,看他的目光含着一丝怜惜,“她就是这么哄说你的?”


    应见画张张嘴,头一回明白何为哑巴吃黄连,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我答应你,和你联手,你会怎么做?”半晌,他还是决定顺着她的话往下,试图打探出更多情报。


    见他终于松口,邬题满意地笑了:“不需你做什么,只要你在申时二刻把木姑娘引到沁云湖边即可。”


    末了,她瞥他一眼,又补充:“放心,以己度人,我不会伤害你的心上人。”


    应见画很想请她别一口一个“心上人”。杜知津就在里面,以她的耳力什么听不见?


    目的达成,邬题没有久留,脚步一拐往侯夫人的屋子去,估计又要侍疾。


    该说不说,这位表姑娘对她姨母还是很上心的,虽然这份心里掺了别的东西。


    “邬题和你说话的时候,红点消失了。”


    杜知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应见画怔了怔,问:“意味着什么?”


    她摇头:“不清楚,这只妖诡秘莫测,地图经常追踪不到它。”


    “那,能不能确定邬题是妖?”


    杜知津神色严肃,仍是摇头:“若是下次地图再次亮起,可以,现在不行。”


    白忙活一场。


    但,应见画瞄她表情,心头一紧,觉得也不算白忙活。


    “你会嫁给赵终乾吗?”


    “不会。”回答斩钉截铁。


    喉头一松,继而又泛起阵阵酸涩,像喝很苦的药。因为她说:


    “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说完,她眨眨眼,严谨补充:“娶也不会。”


    攥着玉簪的手渐渐松开,他低着头,看着她身上和自己纹路一样的衣裳,轻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会留恋人世,你将飞往高山、越过云从,站在明月仙宫之上与你的师尊并肩。


    我知道你追求什么、憎恶什么,而我刚巧是你憎恶的那种人。


    风穿堂而来,吹起两片相似的衣角,耳鬓厮磨。


    他忽然笑了。


    纵使他费尽功夫和她穿一样的衣裳,他们终归不是一类人。


    预言里的此生不复相见,何时会到来呢?


    ————


    杜知津觉得应见画很不对劲。


    在见过邬题之后,他虽然面上未显露,但数月的相处令她笃定,他在失落。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她难以形容,只觉得他对着一片云发呆的时候,她想变成那朵云。


    变成云,变成风,变成一粒灰尘,能看到他的眼睛,而不是被他回避。


    这种感觉并非第一次出现。她想了想,终于从记忆的角落把它翻了出来。


    上次,他穿青色纱衣的第二天,也是这样。


    故作不在意,眉目间却全是湿漉漉的雨意。


    她想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呀?如果应大夫也是剑修,那她就能用剑修的方法让他重新开心。他们可以打一架,无论输赢,必要时她也可以输给他。


    但应见画不是。他喜欢看她看不懂的书,所以她也只能从书里找答案。


    翻开那本一路从宛泽城带到侯府的书,第一页,她顿住了。


    心上人邬题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她说,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作他人妇?


    邬题好像把她当成了阿墨的心上人,难道阿墨在因为这个生气吗?


    她不知道。


    但一想到这种可能,心里就像积了一层阴云。


    ————


    申时二刻,沁云湖边。


    杜知津主动提出要来,应见画无奈,只好答应。


    邬题显然做足了准备,湖边不仅有他们,还有建昌侯、侧夫人、二公子和三小姐一行人。


    看着眼前和家宴高度重合的人员,应见画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这架势又是在湖边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杜知津:“啊,侯夫人和小赵也到了。”


    循声看去,邬题和赵终乾一左一右扶着侯夫人,似乎想来此处赏花。两拨人相遇,侧夫人等人向侯夫人行礼,离得远了,应见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杜知津会读唇语,断断续续地替他转述:“昨夜一事有惊无险,侯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仙药有大用,应该多备些听说是那位新来的墨公子救了,啊。”


    “怎么了?”她忽然顿住,他不解,问。


    她:“吵起来了。小赵和他爹又吵起来了。”


    应见画暗道不好,抬眼望去,建昌侯神情激动,桥上众人果然开始推搡。好巧不巧,邬题护着侯夫人就在桥边。


    “啊!”


    伴随着一道凄厉的尖叫,邬题摔入湖中,侯夫人则被推到赵终乾身边,一脸慌张地喊道:“题儿!终乾,快救救题儿!”


    “表哥救我!”邬题在湖里挣扎,水花越来越小,眼见就要没了声息。赵终乾不再犹豫,踩上栏杆正要往下跳,突然,一道身影跃入湖中,长臂一捞将邬题拖出水中。


    邬题傻眼了。


    应见画闭上了眼。


    第58章 中药


    ◎【嘿嘿嘿,因为你们中药啦~】◎


    “哗啦!”


    杜知津抱着邬题回到岸上。两人身上湿淋淋的,被夏日的风一吹,本就轻薄的衣衫贴到皮肤上,虽不冷但也不舒服。杜知津正想动用灵力蒸干衣物,肩上突然一沉,赵终乾匆匆赶来,解下外衣替她披上。


    她思忖几秒,觉得怀里的邬题更需要这件衣裳,便用衣裳把她裹住。


    如蚕蛹般动弹不得的邬题:“咳、咳咳乾表哥,姨母如何了?她没事吧?”


    说这话时,她纤长浓密的睫羽似雨淋般垂着、泫然欲滴,一双眼饱含水汽,氤氲柔波。白皙的面庞因受惊泛起薄红,乌黑长发一路贴着修长脖颈,楚楚动人。


    任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依恋。此情此景,杜知津觉得她不该在现场,于是默默把蚕蛹放下,准备溜回应见画身边。然而她才有动作,便听到赵终乾说:“师姐你还好么?”?她好得很啊,她从十岁起就下河摸鱼给师尊加餐,别说建昌侯府这小巧玲珑的池塘,就算是东海也奈何不了她。


    赵终乾语毕,杜知津明显感到蚕蛹,啊不,邬题在盯着自己后脑勺。她想了想,到底没说这点水淹不死人,毕竟邬姑娘就一副随时可能被淹死的模样呀!


    “我没事,还是先看看表小姐吧。”她道。


    缓过劲的侯夫人由檀月搀着小步跑来,见她和邬题都无大碍,转着手中佛珠闭眼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姨母啊!”邬题扑进她怀里,像是扯到了伤口,痛呼出声。侯夫人紧张道:“快!快去请大夫!对了,快去请墨公子!”


    赵终乾附和:“好,我这就去”“不必兴师动众,我在。”应见画从角落中走出,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邬题和杜知津面前。


    侯夫人紧紧抱着外甥女,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邬题身上还披着赵终乾的外衣,旁边两个贴身侍女急得团团转,一个给她递熏炉,一个在那抹眼泪。反观杜知津,她身侧什么人也没有,这儿人太多,她不好施展法术,只能任由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发丝饮着水珠,一滴滴沿着脸颊往下落。


    察觉应见画在看她,她朝他笑了笑,一惯的没心没肺。


    他却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她发丝上的水珠有了实质,重若千钧地砸在他心上。


    杜知津,他们不是爱你吗,为什么会甘愿看到你这样?


    “墨公子、我们家小姐可还好?”见他久久不言,侍女以为邬题抱恙,脸色煞白。


    他回过神,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一枚银针,淡淡道:“表姑娘受惊了,扎一针便好。”


    邬题看着他手里指长的银针,瞬间觉得自己哪里都好:“姨母、我其实没”“好了好了,多大人了还怕大夫扎针?题儿乖,等你好了让终乾带你去静恩寺去去晦气。”


    她还想再说什么,应见画没给她挣扎的机会,一针下去,人晕了。


    ————


    建昌侯对邬题落水的事情大发雷霆,不仅罚了建造石桥的工匠,还罚了赵终乾一个月的禁闭。


    但赵终乾何许人也?他跟杜知津学了许多天的功夫,降妖除魔不行,翻墙还是行的,当天下午就溜出祠堂摸到了漱玉斋。


    “好巧,墨公子你也在?”他猴似的从窗外荡进来,应见画闻声瞥他一眼,将药碗放到桌上,轻嗤一声:“一个德行。”


    他说杜知津怎么那么喜欢翻窗,原来是和赵终乾学的,真是近墨者黑。


    赵终乾不知道自己哪儿又得罪他了,注意力被散发着浓浓苦味的药碗吸引:“师姐你果然受伤了!都怪老头,不然我早来看你了。”


    杜知津嘴里含着药,不方便出声回答,只能摆手。


    噫,好苦。


    她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角,眨巴眨巴眼,试图通过眼神交流。


    阿墨,好苦。


    “苦就对了,吃到苦头你才会长记性。”应见画冷冷扯回衣袖,冷冷开口,冷冷拿出山楂球。


    杜知津得偿所愿。


    山楂的酸甜冲淡嘴里的苦味,她嚼嚼嚼,问赵终乾:“你不去看表妹?”


    赵终乾怔愣一瞬,眸光渐渐黯淡,看着她欲言又止。


    嗯?盯着她做什么?


    她企图从应见画那得到答案,然而他只低头摆弄药匙,并不与她对视


    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半晌,赵终乾深吸一口气,道:“抱歉师姐我不知道表妹她会那么做,还把你牵扯进来我,我以为她不,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她,我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他狠狠抓了把自己的头发,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纠结和痛苦中。杜知津勉强听明白了一点,他应该知道邬题找了应见画的事,不然不会对她道歉。


    她犹豫一会,忍痛割爱,分给他一颗山楂球。


    并假装没发现阿墨在瞪她。


    “你真的不知道表妹想要什么吗?”她道,“我知道哦。”


    “她想嫁给你。”


    应见画放下喝茶的手,突然发现他对杜知津的了解又多了一些。


    她对自己不在乎的事,有一种天真的残忍,比如现在。


    她不知道赵终乾喜欢她,纵使少年很少隐瞒脸红,但她的时间那么少、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根本无暇顾及那片刻的心动。


    当赵终乾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时,她当然关心他,就像关心红花、绛尾、陆平。而当赵终乾有了具体的身份,成为建昌侯府的小侯爷、爱慕她的某个人,她又突然变得“漠不关心”。


    她的心很大也很小。大到包罗万象、怀有天下,小到装不下一个具体的人。


    “她想嫁给你,并且不知为何误以为我会和你成亲,认为我取代了她的位置。”杜知津的语气充满不解,仿佛在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好好和她解释一下,这样她也能少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


    阿墨同她说了,邬题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想借此和赵终乾亲密接触云云她就说嘛,偌大的侯府肯定会上演这样那样的故事!


    不过,自己成为话本配角可就不好玩了,还是让小赵早早和表妹解释吧。


    她自认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接下来可以谈正事了。殊不知短短的一番话,令赵终乾百感交集。


    同为男人,同为被杜知津“拒绝”过的男人,应见画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无措的、不甘的、悲伤的、哀怨的不过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赵终乾喜欢她才多久?怕不是一场雪便能覆盖。


    “我我会和她说的。”半晌,赵终乾艰难开口,眼神里的难过几乎要溢出来。偏偏杜知津不知内情,还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要阿墨给你扎”“咳,我又不是御医,什么病都会治。”应见画觉得他此时岔开话题简直是菩萨行为,他拯救了一颗岌岌可危的少男心,侯夫人不应该拜金身,应该拜他。


    “正事要紧。”


    被他提醒,杜知津回过神,正色道:“对,你来得正好。阿墨觉得仙药的味道很熟悉,但不是随身携带的药物中的任何一味,想问问你有没有王府药阁的钥匙?”


    其实没有钥匙也没关系,她会翻窗。但阿墨坚持要和主人家说一声,否则不告而取是位偷。


    赵终乾自然没有问题。阁堂的钥匙虽然不在他身上,但可以找侯夫人要,横竖侯夫人也不会过问:“我就说师姐你落水引发旧疾需要用药。”


    应见画点点头,为了万无一失,还写了张药方给他。


    赵终乾拿了药方,扒拉着窗台,踌躇:“那个师姐,你真的没事?”


    杜知津觉得奇怪:“当然没事。你们家池塘浅得半条腿就能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要是不信,今晚,不,明天早上吧,我们再比划比划?”


    这下赵终乾彻底信她没事,期期艾艾地走了。


    他走后,她凝望着窗台,沉默良久。


    应见画内心咯噔一声。


    该不会她忽然开了情窍“阿墨你说的不错,翻窗确实是个坏习惯。”


    她重重拍了拍窗棂上硕大的两个脚印,不太高兴:“脚印也太难看了。”


    应见画:“嗯。”


    还好。差点金钱cp是真的了。


    ————


    是夜,建昌侯府药阁。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矫健躲过巡逻的侍卫。


    杜知津藏在阴影里,小声问满脸警惕的应见画:“阿墨,我们不是有钥匙吗?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而且他的动作还这么熟练。


    应见画:“说的也是,我们直接过去吧。”糟了,把建昌侯府当成承端郡王府了,希望她没察觉吧


    面对角落中蓦地出现的两个人,侍卫显然惊了一下,在他们出示钥匙后仍然表示怀疑。


    应见画蹙眉,正欲上前理论一番,杜知津掏掏掏,掏出一枚令牌。


    见了令牌,侍卫不再阻拦,恭敬地替他们打开药阁的门。


    “令牌是小赵给的。”她说。


    应见画心情有一点复杂。


    如果他没猜错,这枚令牌应该是管家玉符,平常由侯夫人掌管,赵终乾居然就这么把它借给杜知津难道侯夫人还没有放弃?


    撇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和杜知津兵分两路寻找可疑的药物。


    侯夫人常年生病,建昌侯府的药阁足有两层,贮存了许多罕见的药草。


    然而粗略闻下来,没有一味药和那日仙药的味道相近。


    杜知津速度比他更快,也说二楼没有。


    “不应该啊就算仙药的配方不为外人知晓,那也不过是因为炮制方法、药材的比例保密,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味药。”


    她安慰:“再找找,说不定气味不明显。”


    于是两人一起细细搜寻。倏地,杜知津鼻子动了动,好奇:“这是什么味道?”


    “在哪?”他忙问。


    她循着气味的方向,用醉岚从砖石后撬出一个药包。


    她搓手,兴奋:“藏的这么严实!肯定就是它了!你闻闻。”


    应见画拆开药包抓起药材,放在鼻子下细嗅,沉吟:“不对,不像是仙药,倒像是”


    “嗯?像什么?哎阿墨,你的脸好红啊。”杜知津伸手戳了戳他脸颊,触到一片滚烫。


    应见画不满地瞪她一眼:“还说我呢,你的脸不也是。”


    她笑起来,唇瓣竟然在黑暗中泛起水光:“我也觉得,这药阁好热啊。”


    热?


    忽地,一道声音在脑海响起,笑得流氓:


    【嘿嘿嘿,因为你们中药啦~】


    第59章 察觉


    ◎杜知津,抛去这份恩情,你爱过我吗?◎


    中药?中哪种药?是他想的那种吗?


    霎时,某些深夜才会翻开的书籍浮现脑海,枯燥的文字忽然鲜活起来。


    相拥的、交错的、窒息的应见画死死咬住下唇,预防自己发出不雅的声音。他缓慢而艰难地吸入空气,夏夜燥热,再加上两人挤在一起,药阁瞬间变成火炉。


    “你离我远点。”嘴上这样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应见画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杜知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呼吸相闻。


    她懵懵懂懂地凑到他颈侧嗅了嗅,像头小兽般,薄唇开合语调轻快:“阿墨,你、很好闻。”


    语气笃定不含丝毫旖旎,偏偏夸赞的内容让他恍惚。


    这不是她第一次用“好闻”形容他。在不久前的夜晚,他穿青色纱衣的那晚,她也曾这样形容。


    只不过那次,她拒绝了他。


    应见画内心倏地冷静,躁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挣扎。


    这次,她还会推开他吗?


    他望向她眼底,这双向来平静如无风湖面的眸子终于荡起涟漪,而他的倒影正在涟漪中央。


    此刻,她因他泛起波澜,杜知津因为应见画踏入并不高明的陷阱。


    舟舟、她是渡他的舟。


    杜知津呼出一口灼热的气。好奇怪,怎么会这么奇怪?身体里像有一座火焰山,她的灵魂赤脚踩上去,脚印一旦落下就会蒸发。


    眼睛也似蒙了层白茫茫的雾,世间万物模糊不清,视野一片荒芜寂寞。


    忽地,她感受到隐隐的清亮与光亮,忍不住抓住。


    清泉在眼前,灯楼在眼前,只要向前一步捧起他、攀上他,干涸的河会鲜活,迷航的船能归家。


    可,他为什么停在那?为什么无动于衷?


    “阿墨”她不满地用脑袋撞了他一下,说不出别的话只会一直喊“阿墨、阿墨”。


    但他应该明白呀,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他们、他们不是一直很默契吗?


    灯楼闪烁,似乎在熄灭边缘,白茫茫的雾散去,黑夜将临。


    意识溃散之前,她听到高亢的剑鸣与一句很轻很轻的咒。


    一如她曾经对他说的那样。


    “好眠。”


    ————


    漱玉斋的小药炉一天之内第二次启用。赵终乾一边看着火候,一边不住回头。


    榻边,应见画正守着沉睡中的人,他自己也一言不发,像樽泥雕。


    赵终乾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与疑惑,鼓起勇气问:“墨公子,师姐她”然而声调才高些,便引来淡淡一瞥。轻飘飘没什么分量,但无端令人胆寒。


    他立刻住嘴,压低声音弱弱道:“你们这是遇到了什么?师姐怎么会昏迷?”


    在他的印象里,杜知津是能够单挑幻妖的存在。他家药阁中到底有什么,竟比幻妖还厉害?


    听到这话,应见画才从泥雕变回活人,抬手扔给他一包药。赵终乾好奇,刚要拆开闻一闻,便听到一个惊雷般的消息:“那是椿药。”


    “椿药?!”


    这次音调高了却没挨瞪。应见画敛下眼睫,道:“是你那好表妹给你准备的。”


    赵终乾瞪大了眼:“怎么可能?邬题她哪里来的这种药?”


    “怎么不可能?”应见画盯着他,冷冷道,“这药藏在砖后,位置隐蔽,不费一番功夫根本找不到,普通医师和药童在里面待久了肯定会被怀疑。而只有钥匙是进不了药阁的,必须同时配有管家玉符,你猜,侯夫人病重时,是谁掌着令牌?”


    赵终乾张张嘴,无话可说。


    邬题亲口说过,她在建昌侯府待了八年,学了八年的管家之术。她那么得侯夫人疼爱,拿到管家玉符简直轻而易举。


    “沁云湖落水只是一计,你再猜猜这一计不成还有没有下一计?”


    他的话一字一句砸在赵终乾心上,让他措手不及。


    终于,他回过神,找到一丝破绽:“可这都是你的推测,你没有证据。墨公子,我不是不信你,我也很担心师姐,但”“此事还牵扯到你母亲对吗?”


    “而在你心里,她当然没有母亲重要。”


    应见画口吻如常,像在陈述一件最普通的事,赵终乾却如坠冰窟。


    屋内沉默片刻。半晌,他反问:“难道墨公子心目中,师姐是唯一?”


    在他心中,她是唯一吗?


    应见画问自己。


    此前他或许不敢回答“是”,但今时今日,他忽然有了底气。


    因为他推开了她。


    修道之人不得掺尘缘、乱因果,他一直记得后果。


    轻则前功尽弃心魔横生,重则泯于雷劫魂飞魄散。


    从前,他曾因一己私利试图桎梏杜知津,现在他才惊觉过往行为多么愚蠢。


    他曾经只差一点就毁掉她。


    像一株藤蔓,依附她、缠上她,最后绞杀她。


    而他知晓她原本的轨迹。他是恶的一面,她与他此生不复相见,所以她会追随前人步伐登上云巅。


    他们本就是两类人,这是连绛尾都明白的道理,而他竟如此愚笨。


    应见画说完“是”之后很久都没说话,静静望着某处。赵终乾看去,发现他在看杜知津的一把剑。


    巨大的愧疚将他淹没,也许还夹杂着些微不甘与悲伤,不过那些情绪都不重要了。他哑着嗓子问:“那,你有办法让师姐醒过来吗?”


    应见画摇摇头:“此并非普通的药。邬题知晓你是修道之人,寻常的药物不起作用,于是寻了能够化于灵气的药。灵气愈深厚,药效越厉害。”


    闻此,赵终乾就算再迟钝也能发觉不对:“这种药岂是等闲能*够得到?”


    “莫非”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心头,他愕然,对上应见画默认的眼神。


    药仙药那个神医。


    他身形不稳,脚步有些踉跄,思绪却一派清明:“难怪如果只是我爹一人之言,娘根本不会相信但要是加上邬题、邬题是她最亲近的小辈,若是她也劝了,我娘肯定会放松警惕,而她经常夸赞仙药。”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不明白。我娘待她不薄!”赵终乾赤红着一双眼,眼里满是震惊与疑惑。


    应见画看了眼榻上双目紧闭的人,不再隐瞒:“琉璃京有大妖,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昨日,邬题曾到幽篁院寻我。她靠近的瞬间,大妖动了。”


    他无视赵终乾逐渐崩溃的眼神,声如惊雷:“你确定邬题一直是你记忆里的,表妹?”


    ————


    杜知津又做梦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上一次做梦还是在和霍白饮酒后。


    她大醉一场,久违地梦到了师尊,还对应见画说了梦话。


    于是醒来被逼发誓此后不许饮酒。


    但后来她还是偷喝过一回,奇怪的是那次她既没醉,也没做梦。


    所以自己做梦的缘由是什么?


    思索间,杜知津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小屋,梦里她一手提剑一手提鱼,正步履轻快往村里走去。


    哎?这次居然梦到了武陵村?


    除等闲山之外的梦还是头一遭。她觉得稀奇,飘到“自己”身边,偷偷戳了下鱼。


    鱼还蛮逼真的嘛。


    “阿墨!你看我捉到了什么?今晚可以吃鱼!”


    梦里的“杜知津”推开柴扉,应见画在灶边烧菜,听到她的声音也没分出心神,只让她把鱼鳞刮了。


    “好嘞!”“杜知津”应下,举起剑收拾鱼鳞。杜知津神识在院里转了会,发现屋顶不是茅草而是瓦片,结实严密,再也不会漏雨。


    靠着黄家的那边圈了个鸡圈,她一直想在那养鸡,因为泥土松软蚯蚓多,可以喂鸡。炊烟升起,一条缩小版的小黄跑到“杜知津”脚边撒娇,而“她”瞅了眼屋里,偷偷丢了块鱼内脏给狗吃。


    这一幕十分温馨,是她曾经向往的田园生活。


    但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出不对。


    还在武陵村的时候,她会喊“阿墨”吗?不都是喊应大夫的吗?


    而且,为什么只有醒月没有醉岚?醉岚还在潭底吗?


    仿佛觉察到她的怀疑,原本平静的梦境开始变得诡异。她看到“杜知津”日复一日的上山下河,劈柴、捉鱼甚至做木工,唯独没有练剑。


    旁人总喊她“木姑娘”,连红花也如此。红花依旧和自己玩得好,但她从来不会说:“姊姊你好厉害!”


    “杜知津”就像土生土长的武陵村人一样,和应见画过着安贫乐道的生活。


    他行医问诊,“她”耕种渔捕,日子如流水般滑过。


    不。杜知津在心中喊道,事实并非如此。她分明带着阿墨离开了武陵村,梦里怎么会是这样!


    随着心绪波动,梦中画面再度变幻。虎穴潭上风起云涌,一道惊雷劈下,仙人乘云而至。


    那是师尊。


    醉岚自潭底飞至师尊手里,而“杜知津”手持醒月,两两对立。


    她和师尊站在对立面?怎么可能!


    然而梦境并未因此停下,她看到师尊降下雷霆,而自己护着应见画左支右拙。


    师尊道:【是你蒙蔽了她。】


    谁?谁蒙蔽了她?


    【她不该在这里,你用恩情强行留下她,已经乱了因果。】


    【现在,一切该恢复原状。】


    话音落下,云雨滂沱,电闪雷鸣。


    潭中似有龙影出现,很快消弭在雷雨中。


    她看到,应见画倒在自己怀里,泪如雨下。


    他问,杜知津,抛去这份恩情,你爱过我吗?


    第60章 心意


    ◎察觉心意之后要做什么?◎


    纱窗斜阳,应见画在桌边小憩,被她惊醒。


    见她额角沁出细细的汗,他以为椿药的药效还没过,慌张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杜知津尚未从梦境中缓过神来,此时乍见他,竟与梦中奄奄一息的人逐渐重合。


    他嘴角带血,瓢泼大雨下身躯渐渐没了起伏。冰冷雨水模糊视线,顺着她的发梢汇聚,滴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问她,杜知津,抛去这份恩情,你爱过我吗?


    爱?


    “我这是怎么了?”她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忍痛问。


    应见画:“你中了特殊的椿药,修为越高越容易中招。”


    她恍然。


    难怪,难怪她会做那么奇怪的梦,颠倒混沌不知所云。


    她长舒一口气,正想和他分享自己做了噩梦,瞥见应见画暗含担忧的眉眼,突然顿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椿药无非是放大了人心中的谷欠念。她梦见了阿墨,是否意味着她对他有谷欠?


    不不不。杜知津猛地甩头,想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掉。


    她在心中默念:他们是患难与共的同伴、是彼此信任的搭档、是相互扶持的挚友,总之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得关系!她怎么能、怎么能


    “甩头做什么?头痛?”一双手捧起她的脸,掌心柔软得像新晒的棉絮,扑面而来一股熟悉的药香。


    应见画垂首与她额头相抵,似乎在用这种方法检查是否发热。


    好近


    她看到他微蹙的眉头、因忧思而垂下的眼帘,还有紧抿着的唇角。


    全都是牵挂的证据。


    从一开始杜知津就知道他样貌出众,并为此小小出丑,因为看呆了扯开伤口。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啊,原来阿墨是可以成为道侣的人。


    道侣。


    和爱。


    确认她并非热症后,应见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他只当她余病未消,叮嘱:“发发汗就好了,夜里记得关窗,虽是夏日也不能贪凉。”


    他絮絮说了好些,发现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免愠恼:“你有在听吗?”


    杜知津“啊”了声,目光游移:“有的有的。”


    这副样子,明显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她现在是病人不能置气反复几个吐纳后,他道:“那好,你再睡一觉,醒来让侍女告诉我一声,我有话和你说。”


    关于邬题可能与仙药有关的事。


    “嗯。”她一口答应,仍旧没有看他


    应见画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索性不再折磨自己,放下东西走了。


    确定他走远了,杜知津才恢复目视前方。


    有点好奇他留了什么东西,药吗?


    她下了榻,窸窸窣窣地挪到桌边,想着只要是阿墨给的,再苦的药她也喝了!


    可桌上的东西与苦涩毫不相干。


    是一颗颗洗净的山楂。


    ————


    发觉赵终乾“越狱”后,建昌侯愈挫愈勇,在祠堂外增加了十倍人手,下令严防死守,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


    但显然,出身等闲山的杜知津比苍蝇还无孔不入。她只是一个纵身,便越过十数侍卫,成功潜入戒备森严的祠堂。


    赵终乾跪得昏昏欲睡,她一来,顿时睡意全无。


    “师姐!”他惊喜道,膝行几步,语气暗含期待,“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杜知津:“可以是。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师尊曾经教导她,修行最忌讳不懂装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囫囵吞枣是不行的。此外,师尊还说过,今日事今日毕,有问题不可拖延到明日。


    于是,在苦思冥想许久仍不得要领后,她决定请教赵终乾。


    毕竟赵终乾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情爱方面他懂的肯定比自己多。


    第一次被师姐请教,赵终乾受宠若惊。他正襟危坐,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请问!”


    如此郑重,难道要和他探讨武功心法?还掏出了一本书页臃肿的古籍!莫非师姐终于决定收他为徒?


    敬畏之心油然升起,他昂首挺胸,双手握拳暗自打气。


    他准备好了!


    然后他便听到——


    “这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什么意思?”


    敬畏之心荡然无存。


    赵终乾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啊、啊?”


    杜知津耐心重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遇到不懂的问题,第一反应当然是从书中寻找答案。可书里写得太晦涩,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她不明白。


    看,赵终乾也被难住了。


    她忽然欣慰不少。


    最初的震惊之后,思绪稍稍回笼,开口却仍有些磕绊:“师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是、是替朋友问的?”


    杜知津:“没,我自己想问。”


    他倒吸一口凉气:“那,我能冒昧地问一下,是对谁情不知所起吗?”不等她回答,他又道,“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了,我”


    他苦笑。


    反正,不会是他。也对,他连把师姐当成唯一都做不到,谈何其它?


    他还是太差劲了。


    杜知津挠挠脸,难得有些羞涩:“嗯,这人你也认识。”


    赵终乾愣住。


    他认识?他认识的人莫非,是墨公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感情不知因何而生,可能始于微末、可能始于初见。而等你察觉的时候,它已经深厚难挡。”


    她点点头,陷入沉思。


    那她是何事喜欢上阿墨的?王府?宛泽城?客栈?还是更早的武陵村。


    她剖开自己的心,朝里面探头探脑。


    吃饭的阿墨、喝水的阿墨、看书的阿墨、写字的阿墨、熬药的阿墨、砍价的阿墨喜怒哀乐各异的他,被她用眼睛摹成画,一幅幅挂在记忆里。只要稍加回想,便历历在目。


    原来这就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又觉得,其实理解情爱很简单,就和呼吸一样简单。


    她又问:“之后呢?察觉心意之后要做什么?”


    《霸道仙人》写的是“先婚后爱火葬场”,她猜“火葬场”可能是“轰轰烈烈”的一种表达。不过这词不太吉利,她不决定效仿。


    赵终乾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要教喜欢的姑娘怎么去喜欢别人!


    他悲愤望天,哀伤道:“师姐求您别问我了。”


    杜知津:“你也不清楚?那好吧,我自己琢磨。”说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修炼不行,这方面也不行,太惨了。


    赵终乾只盼她早点离开,自己好默默流泪,祭奠还没开始就逝去的爱慕。然而不过片刻,她又回来了。


    他眼中重燃希冀。


    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他的梦又一次破碎。


    杜知津拎小鸡似的把他拎起来,边翻墙边说:“忘了带上你了,阿墨说有要事商议。”


    ————


    伴竹觉得今天的墨公子很奇怪。


    以往,他要么是在房里看书,要么是在配药,要么磨墨画画。但今天,他坐在竹林的凉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还时不时掏出一片竹叶,沉默不语。


    但伴竹的眼睛并不好,隔着老远只能依稀看出那片竹叶的形状。


    长而细,末端有一横一竖的凸起,像把剑。


    他正纠结要不要把事情上报侯爷,院外蓦地响起一阵刺耳的猫叫,他忙向应见画告辞,快步朝屋外走去。


    应见画也听到了猫叫,正欲一同去,耳畔传来杜知津的声音:“是我。”


    他一喜,转身看到她身后的赵终乾,眼底的雀跃淡了些。


    “都到了?进去吧。”


    杜知津跟着他进了屋,看看窗子又看看门,满脸期待。


    她今天没走窗户!特意走的门!门!


    书里写了,想要打动一个人,首先要改掉坏习惯,然后展现自己的优点。


    打动阿墨的第一步,从不翻窗开始。


    赵终乾不解:“师姐,门上有什么东西?”


    她咳嗽几声,道:“你不觉得这门,很好走吗?”


    赵终乾:“可门,不就是用来走的吗?”


    杜知津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何其愚钝,何其愚钝!


    应见画把他们的对话听在耳里,铺宣纸的动作一顿。


    稀疏平常的一件小事也能高谈阔论么


    摒弃无端酸涩的心情,他出声唤回二人的注意:“今天地图有反应吗?”


    闻言,杜知津收敛神情:“不曾。”


    他颔首:“我猜也是。我给邬题开了药,她会昏睡一整天。”


    杜知津微怔:“你的意思是,能够确定大妖和邬题有关?”


    赵终乾把之前应见画的猜测复述一遍:“两种药特殊,偏偏都绕不开她。”


    自从应见画提出那个猜测后,他便不再以“表妹”称呼邬题。


    杜知津花了点时间捋清来龙去脉。半晌,她皱眉:“如果此妖不断附身于人,倒能解释得通为何地图总是时闪时灭。可你离家一年有余,不清楚的细节太多。我们如何得知仙药与妖物联系起来?我们仍不知仙药的异样在何处。”


    之前她一直以为妖是妖,药是药,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有邬题,但仅凭一人无法串连一切。


    “这点,我或有眉目。”应见画出声。他看着杜知津,照着脑海里那个声音道:“妖血。”


    【妖血馒头。】


    “你还记得曾有人用绛尾的血做妖血馒头,并扬言可治百病吗?”


    茅塞顿开。


    赵终乾还处于懵懂状态,杜知津却思绪清明:“有道理你我都觉得那味道熟悉,却没能在药阁里找到。因为那根本不是寻常草药是妖血!而我闻不出也说得通,越强大的妖怪越懂得藏匿自己的气味,月圆夜过去它必然实力大增,隐藏的手段也更上层楼。”


    抽丝剥茧,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应见画总结:“所以这是一只会附身、懂药理、还懂得筹谋的妖。”


    “可,世间真的有这么像人的妖吗?常言智多近妖,我却觉得像人的妖更可怕。”听完他们的分析,赵终乾忍不住胆寒。


    杜知津:“这也是一个疑点。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没有什么妖懂药理。”


    “如果懂药理的不是妖,是被它附身的人呢?”


    她一愣。


    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赵终乾。


    “小赵,你可知那位神医姓甚名谁?”


    赵终乾还沉浸在妖“智多近人”的巨大震惊中,闻言缓缓道:“我知道。这是位同天水真人一起出现的大师。”


    “羽涅真人。”


    【作者有话说】


    六十章才开窍的舟舟:开窍和呼吸一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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